第九十章 闵俊臣救了禹常皓?
禹常皓继续朝中央游动,他眼角的余光在打量前几排的看席!
可他寻了很久,也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身影。
倒是前方,出现了拦路者。是神眷者,他们这批神眷者中颇为强壮的几人之一。
他手握一柄长刀,不怀好意地盯着禹常皓,倒也不废话,直接举刀劈砍了下来。
估计是觉得禹常皓年纪最小最容易得手。
禹常皓冷静对敌,并不慌忙抵挡,他观察对方出手的刀向,忽然一头扎进水中。
那人横斩出去,刀势也收不住,可目标却消失在了水面。
按理说他不该平挥长刀的,可浮在水中,无处借力,纵劈的话力道会被削弱许多。
可此刻他切空了,他竟然切空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轻敌的大错。
可生死场上,犯错的代价就是性命。
禹常皓进了水,身体立即龙卷般旋转起来,长剑绞进了对方的小腹,凿出了一道三指宽的窟窿。
他重新浮出水面,将对方的荆棘衫也扒了下来,同样套在了左手上。
真是找死,在水面上还用平斩,他只需往水里一钻,就能躲过攻击,若是反应够快,还能乘机在水中了结对方。
禹常皓忽然发现,散宜闳教导过他的杀人技巧全部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甚至他这一生中接触过的,有助于他脱离目前险境的知识全都有序地浮在脑海中,仿佛在等待他撷取。
方才的反应,虽说看起来简单,可这其中需要的技巧和速度他平日里决计达不到。
……
看台上。
纪沧海吃着侍女喂的葡萄,不时还轻轻捏着对方嫩如玉藕的手腕搓揉。
那小侍女也不反抗,只是咯咯地娇笑着。
不过那纪沧海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宠幸女人每晚都可以,这海王祭却是三年才有一回,这么难得的血腥盛宴,他可不会因为贪图美色而错过。
“向祭师觉得,今年池中可有能登顶或是斩兽之人?”
向若风的目光在宽阔的池面缓缓挪动,“有一人不错。”
他的视线落在散宜闳身上,那是一个魁梧的汉子,下半身潜在水中,可露出水面的上身像是一座小山。
他前进的路线笔直,攥着一杆从他人手中掳来的长枪。
他将枪杆夹腋下,枪锋突在他的胸前,像是在为他开道一般,在他飞速游动下,水波渐渐形成一个三角矢头。
那人速度堪比箭鱼,先是空手夺下一杆长枪,随后又挑死三个阻碍他前进的家伙。尽皆是一招致命,他右手一突,对方攻势还来不及施展,就被贯穿了喉咙。
向若风虽然是第一次主持海王祭,却随寇无始观看了许多届,他倒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勇之人。
而且竟还是个神眷者,往届的神眷者,大抵都是充当屠杀的开胃菜,存粹是为了衬托博眷者。
纪沧海自然也有留意到祭池中那道一往无前的身影,对方勇猛无畏地朝祭池中央而去,没有人能阻断他前进的趋势,哪怕一息都做不到。
“确实是神勇之人,是哪个家伙的斗奴?”
“是十三区的神眷者。”
“神眷者?”纪沧海惊得从座椅靠背上弹起,小侍女喂到他唇边的黑葡萄被撞落在地。“竟如此神勇?”
向若风若是没有见证对方抽签,倒也会怀疑对方的身份,可是先前他见证众人抽选祭池入口编号时,那个魁梧的汉子,是站在神眷者阵营那边的。
“神眷者也好博眷者也好,只要能为观众带来精彩的战斗,便足矣,想存活下来却还是差远了。”向若风淡淡道。
此届海王祭的祭兽鮯(ge第二声)蠵,是一头龟形的海兽,它身上罩着坚硬的厚壳,可身体其他部位并不能缩进龟壳内。
那壳甲便是它强有力的武器,若是寻常近海之主,说不定撞不动中央那根石柱。
可鮯蠵凭借厚甲,也许能在那人攀上最高那根石柱前将其撞落下来。
向若风去了帝岛后,寇无始并没有派人再去捕猎,他知道会有舰船捕到不止一头海兽,便从其他岛的渔猎队那里,买了这头近海之主。
当然,其他人是不知道这些的,旁人了解到的只是向若风独自一人带回了一头近海之主。
纪沧海暗自点头,只要祭师愿意出手,没有人能活下来。
与只容一人站立的武器石柱相比,浮台显然更为安全,虽说会成为众矢之的,可总好过浮在水里无处借力。
浮台共有三处。
此刻已经有两处被人占据了,上面都是博眷者。
他们并不急着相互厮杀,而是将手中的武器当作划桨,朝神眷者移动。
他们要将祭兽吸引过来,人一多,他们才能乘乱攻击那畜牲,单打独斗,无人能敌那近海之主。
其中有一座浮台上,聚集了四个博眷者,为首的便是闵俊臣,他一边划水,一边打量池面,然后他就看到了远处的禹常皓。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狰狞,既然得不到,那就毁灭吧。
他示意身后三人改变划动的方向,朝那道精瘦的身影靠拢。
禹常皓手上缠着两件荆棘衫,荆棘衫本就厚重,如今湿了水更是重得他几乎挪不动手。
他右手持剑,左手裹着厚重的衣衫,上半身已是酸软不堪,双腿蹬水时又像是踢在了墙壁上,极为艰难才能朝前挪动。他以中央那根高高突出的石柱为指引,路线也是笔直的。
他有留意身侧,并没有人接近他,所以当长剑从右侧的水中刺来时,他并没有及时发觉。
对方潜在水中接近他,硬是不曾探出头来换气。
禹常皓感觉到水中传来的异样波动时,为时已晚,长剑刺进了他的小腿。
那股庞大的刺痛感袭向他的神经,他浑身绷紧了猛地横摆右腿,可长剑依旧结结实实贯穿了来。
锥心刺骨的痛!禹常皓几乎将牙关咬碎,沉沉地低吼一声,回身将长剑刺入水中。
传回来的,是虚无的落空感。
对方潜在幽蓝色水里,完全不知在何处,
偷袭者终于从水里探出了脑袋,依旧是神眷者,他抽出长剑,横置在胸前。
那人沉默不语,脸上却没有多少凶残之色。
那个男孩是这池子里最容易揉捏的,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想。没有了散宜闳这座靠山,他脆弱得谁都可以捏死。
小腿肚传来撕裂感,像是一万只蛆虫在嚼食他伤口处的血肉,疼痛顺着腿筋传到大脑,传到四肢,禹常皓倒吸着冷气。
祭池中灌注的是海水,盐水浸入他的伤口,那种疼痛绝非常人能忍受的。他终于明白削下那博眷者手掌时对方为何撕心裂肺了。
这股痛楚,堪比武习用荆棘鞭抽打他那一下。
“生死有命,既然相逢了,便各凭本事吧!”对方说完,长剑斜斩而下,他和禹常皓没有矛盾,存粹是想活下去。
禹常皓无法再用下潜来闪躲,就算他扑进了水中,长剑的去势依旧是朝着水中的。
他只能将长剑横在头顶抵挡。
可是腿上的伤令他四肢颇为酸软,一时间,竟被对方的剑势砸得一沉,敌人的剑刃已经离他的眉心不足一寸了。
他咬紧牙关,蓄了力灌注在右手,左手也攀上剑身,朝右边一抬,将对方的长剑覆压了下去。
对方此刻面门大开,禹常皓哪里会放过这种机会,长剑顺势划了一个圆弧,从高处斩落。
可是,他的攻击停滞在了半空,一条飞链缠上了他的剑身,随即他便感觉剑身上传来一股巨力,长剑脱手而出,被那飞链拉扯掉了。
他急忙回头,两丈外的武器石柱上,站着一个神眷者。
对方手里持着铁链的末端。
禹常皓急忙探手去抓自己的武器,可抓了空,先前那人回过神,长剑又朝他袭来。
禹常皓伸出左手,挡下那道攻击,尽管裹了两件荆棘衫,可攻击依旧传到他的手臂上,骨头像是被狠狠凿了一下般,一阵钝痛。
那人正准备耻笑禹常皓敢用手臂来挡剑,可他发现剑刃没有传来切割感时,忽然震惊起来。
对方始终手无寸铁,不可能敌得过自己,他按捺惊恐,也不抽回长剑,顺着禹常皓的手臂上滑,直直刺向对方胸膛。
剑势很快,对方贴得又近,根本无需突进,只要完全伸展手臂就能把长剑送入他的胸腔。
禹常皓猛地一抬左手,力道出奇大,将对方掀了个后仰。
他的手骨像是要断开了般,可他没有伤到对方,那人缓过劲来,又挥下了长剑。
禹常皓一扯左臂上的衣衫,当作长鞭猛地甩了出去,那件荆棘衫便化作了一条腾蛇,将那人的长剑弹开。
禹常皓随即抽回手,又抖出去,那衣衫湿了水,厚重无比,在那么大的手劲下甩出,波动着将力道传至尖端,啪地一声击中那人的双眼。
对方下意识捂眼惊呼,禹常皓便趁机想去夺他的长剑。
可脑后忽然传来猛烈的尖啸,像是空气都被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裂了时空,瞬时之间已经抵达他的后脑勺。
莫大的危机感流过四肢百骸,在他的脑海中汇聚成一道斩钉截铁的指令——偏头!
短镰旋转着,削过他的耳朵,去势不减,从他睫毛前呼啸而过,镰尖的寒光甚至刺痛了他的眼瞳。
细密的血珠迸溅到禹常皓脸上,有的更是落在他唇上,是腥甜的味道。
再看时,已经扎进身前那人手背,镰尖嵌入眼瞳。
禹常皓伸手捂住耳朵,血依旧从指缝中溢淌出来,一道横向的裂口将他的耳扇分割成上下两半。
他忍着剧痛抽离手掌,猛地攥住短镰后系着的铁索,出手的是先前缠去他长剑的家伙,手中武器是一条前端带有短镰的飞索。
禹常皓猛地一用力,对方就从石柱上跌落下来,可铁链的末端还是稳稳攥在对方手里。
双方同时用力,铁链啪地一声绷直,水珠迸射,谁也无法挪动丝毫。
耳上的剧痛辣得他眼睛一阵巨酸,头顶像是有雷在炸响,隐隐发麻,血滴沿着耳轮汇集到耳垂处,像是戴了血滴状的耳环。
他越发增加手臂上的力量。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支箭簇兀地从对方眼眶里突了出来,那人浑身一软,没了力气。
禹常皓手上忽然一松,险些仰面倒去。
待他重新稳住身形,抬头一瞥。
闵俊臣站在不远处的浮台上打量着他,身后是三个手持利器的博眷者。
第九十一章 逃离?
他已经在池子中央了,最高的石柱离他不足十丈。
可箭矢锁定了他的脑袋。
禹常皓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住,他尝试朝左右摆动,那毒蛇却吐着杏子紧跟他。
看着箭簇倏然闪没的银光,若是对方松手,禹常皓知道自己躲不过。
“本来可以保你舒坦几个月,可哪知你却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闵俊臣拉满了弓弦,他距离那个孤单无助的男孩只有三丈。
如此距离,他只需松开钩弦的拇指,呼啸的箭羽就能夺去男孩的性命。
弓弦已经满到了极致,似乎随时会绷断那般,禹常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在胸前交叉双臂,躲不过的话,他打算硬抗。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闵俊臣松开了手指。
可箭羽却并未飞向禹常皓,他在临射前一瞬,身子扭向了左边,那箭羽划过一道巨大的阔弧,飞出去了几十丈,钉在了鮯蠵甲壳之上。
这是徒劳的一击,精铁的箭簇只在那祭兽背甲上留下一道白痕,除此之外,再无建树。
正在撕咬残肢的鮯蠵忽地仰头,将嘴里的血肉一口吞下,它甚至还没有嚼动。
吞咽了血肉之后,它才扑打着六只阔鳍转身,遥遥看向了那胆敢找死的人类。
它那三对剃刀般的阔鳍拍打着池水,疾驰而来。
禹常皓震惊地看着闵俊臣,作死也不是这般作的吧?
那近海之主明明离得那么远,却还要无端去招惹它,怕不是嫌死得慢了,对方再强也仅仅只是四个人罢了!
禹常皓忽然听见身后有划水声,他猛地回头,视野里又出现了一座浮台。
他一眼扫过,有六个人,尽皆是博眷者,祭池中仅剩的十个博眷者围聚在他身旁,而那近海之主,却是在朝他们飞速逼近。
禹常皓定睛一看,适才注意到两座圆台上都铺满了残肢断臂,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他环顾四周,远处还有一座浮台,上面是两个正在厮杀的神眷者,你捅我一剑,我砍你你一刀,你来我往毫无章法。
可每一次攻击都有鲜血激射出来,坐席上的观众们,喜欢看到这样的一幕。
他们挥舞双臂,肆意呐喊。
池水中零星还有几个攒动的人头,可禹常皓放眼四周,他心底的恐惧一点点升了起来。
他没有看到散宜闳!
他觉得世界在倒旋,头脚仿佛颠倒了一般,鲜血逆涌进他的颅腔内,他感觉到了猛烈的窒息。
胸膛上像是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他只能用力吸气令那压瘪下去的胸腔鼓涨起来。
在禹常皓发愣的几息时间里,浮台上的博眷者捞起了那具被闵俊臣射杀之人的尸体,抡起长刀将他大卸八块。
鲜血飞溅,血肉弹射而出,可这一幕并没有令观众感到反胃,他们失心疯般嘶吼起来,对这血腥的一幕很是满意。
他们眼里尽是癫狂,仿佛挥刀的是他们本人。
禹常皓不是第一次杀人,可是他是第一次见到屠宰尸体,他感觉胃里像是翻江倒海,胃壁一阵痉挛,抽搐得难受,有什么东西涌上了喉咙。
闵俊臣再次从箭囊里捏起一根长箭搭在弓弦上,这回,他对准禹常皓的眉心,没有犹豫,松开了拇指。
已经吸引了近海之主的攻势,他再也无需留手,杀了那小子之后,将他大卸八块,到时候抛出血肉吸引祭兽的注意,他们便能趁机偷袭。
两座浮台上的残肢断臂便是这般作用。
箭簇激射而出,却在离弦一刻失了准星,箭矢像一头哀啼的苍鹰贴着他的面颊飞过,他的皮肤仿佛被震荡起的风刃割裂了开来,辣辣地痛。
两度与死亡擦过,由不得禹常皓不心悸。
如此近的距离,闵俊臣绝不会失手,方才他隔着几十丈不用瞄准都能击中祭兽。
禹常皓朝浮台望去,看到那浮台随着池面上下颠簸,其上四人尽皆踉踉跄跄,险些跌倒。
可是他们还来不及站稳,又是一道巨力从浮台底部传来,浮台晃动的幅度已经大得不足以站稳,四人中有两人跌进了祭池,其中包括闵俊臣。
其余两人跪倒在浮台上,一时无法控制身体。
“闳叔!”禹常皓忍不住高喊出声!
若不是散宜闳在箭离弦那一刻推了浮台一把,那箭矢是要穿透他眉心的。
散宜闳若为了避免被博眷者发现,一直潜游,不消耗完肺腔里的最后一丝空气他绝不浮出水面。
如此一来,他成功避开了那些会浪费他时间的拦截者,也没有提前被闵俊臣发现。
“走!”散宜闳来不及和他说其他的,猛地一拂手,恶狠狠地驱赶他!
禹常皓知道散宜闳为何慌张了。
祭兽已至,它潜入池面,裹挟着磅礴的威势翻腾而出,庞大的背甲直接掀翻了那座站有六人的浮台。
六道身影腾空而起,残肢漫天飞舞,近海之主猛地一摆头,张开满是森森锯齿的腥臭大口,囫囵吞下了几只断臂。
离得近了,禹常皓才看清那究竟是只怎么样的怪物!
身长约莫五丈,背上的厚甲便占据了三丈之宽。
身子两侧各有三只剃刀般的阔鳍,尖端有鳍趾突出,其上是将近一尺长的利爪,像是握了六柄短刃。
钢铁般的鳄尾上满是突起的骨脊,背甲墨黑,其上暴刺遍布,像是背着无数座尖尖的小山峰。
它除了那张狰狞的背甲,身体其余部位并没有鳞片覆盖,按理说是能伤害到它的。
可它颈部长而粗壮,头部扁平宽大,要害部位的肉都异常厚实,像是几层干牛皮堆叠一体。
三颗硕大的眼瞳长在头部两侧和额间,此刻凶光毕露,遥遥盯来像是能把人给摄晕过去。
鮯蠵那一撞,竟是将浮台撞出了几个窟窿,浮台翻了个身,重重扎进水里。
好在那东西经过特殊加工,两面都能浮起,半息之后,它又稳稳地贴着水面。
“走啊!”散宜闳咆哮一声。
看着散宜闳几欲眦裂的眼瞳,禹常皓心一横,摆动几乎使不上劲的左腿,扭头变向,他若是再磨蹭,更是白费了闳叔的一番苦心。
他听到了身后博眷者的喊杀声,听到了近海之主鮯蠵的嘶吼声,听到了人类的惨叫,听到了观众振奋的呐喊。
可是他不敢回头,他害怕回头看到的,是成了一团血肉的散宜闳。
他朝另一处浮台游去,游动中,他的目光在祭池的观众席上扫过。
离席甩手的普通人,谈笑风生的达官贵人,神情肃穆的维稳军士卒全都映入了他的脑海里。
可是他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这也许是他存活在这世界上最后一炷香的时间了,他想在死前,再见两个人。
一个是禹常月,一个是沐昕芸。
可他看到了沐镖师,看到了纪流,唯独看不到沐昕芸和弟弟。
她是不愿来见自己最后一面吗?像梨素汐不敢目睹禹铭诚的惨状那般,她此刻也许正躲在闺房中哭泣。
不!他希望那个女孩一辈子都开心地笑,永远不要瘪起嘴唇。
仿佛有一道闪电从头顶贯穿到他的足心,他觉得四肢中灌满了力量,耳朵和小腿上的剧痛短暂消褪下去。
不就是一头庞大的畜牲?
难不成还是不死之身了?
他忽地停住,攥着枪杆往回转过了脑袋。
第九十二章 沐镖堂遇袭
尽管和岛主府闹僵了,沐镖师还是得出席海王祭。可他去祭池了,并没有解除沐昕芸的禁足。
等沐镖师离府之后,沐昕芸便去求林琮。
“可以去,但你得答应我,见到他之后立刻就走!
”林琮有所顾虑,在他看来,海王祭断不可能有生还者。
沐昕芸朝思暮想那男孩,他不想自家小姐看到对方的惨死之状,他觉得沐昕芸会崩溃。
对于林琮的要求,且不论沐昕芸会不会遵守,可她若是不答应,就出不了沐镖堂。
在她答应下来之后,林琮这才同意护送她去祭池,沐昕芸牵着禹常月的手,跟在林琮身后。
可林琮拉开沐镖堂大门的时候,沐昕芸惊住了。
她看到了卫伍,以及他身后一众手持武器的壮汉,全部身着卫镖堂的制式衣甲。
“忒!想去看你那小情郎怎么被咬死的?”卫伍玩味地上下打量着沐昕芸,女孩虽然憔悴了一些,可姿色并没有减少。
“找死!”林琮哪里见得沐昕芸被羞辱,长刀出鞘前跨一步,将沐昕芸护在身后。
对方个个手握武器,面露凶悍,此时不去祭池观礼,怎会无端跑来围堵沐镖堂!
他的手不着痕迹地伸进了怀里,稍有异动,他便能吹响牛骨哨。
尽管对方环眼一瞪,颇为可怖,可身后站着那么一群凶悍之辈,卫伍哪里还畏惧他。
“找死?”卫伍冷笑一声,“今日,要死的是你们!”
“所有人听令,冲杀沐镖堂,男丁斩首,女眷奸杀!一个不留!”那么一瞬间,卫伍往日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消失了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意。
他眼里闪着猩红的光,率先抽出了长剑,话音落下之际,身后一众人等齐刷刷刀剑出鞘,冲进了沐镖堂的大门。
林琮拽着沐昕芸疾退,同时吹响了牛骨哨!
他开始恐慌了,沐镖堂此刻仅有不足一百个镖卫驻守,那卫伍身后少说也有三四百人!
对方将卫镖堂的班底全都带过来,就是为了灭沐镖堂满门?卫镖堂吃了什么兽胆?滥杀无辜,不畏惧岛主府的制裁?
“去偏门,快带小姐突围,去祭池!”林琮对围拢过来的镖卫们大吼,将沐昕芸推了出去,自己转身迎上了一柄长刀。
现在几乎全岛的壮丁都在祭池中观礼,只有逃去那里才有生路。
可没过多久,突围的镖卫又倒退回来!
“镖头!偏门也被围堵了!”那人哭嚎着,浑身都是血!
林琮听了,一颗心骤沉到谷底,他扭头去看,沐昕芸被几个镖卫护在中央,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神情呆滞的孩子。
她的脸上并无惊恐,只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一张面粉揉出来的脸。
哪怕林琮武艺再高强,最终还是寡不敌众,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上百具尸体,从大院一路铺到了后厅。
当最后一个镖卫倒下时,沐昕芸身边除了林琮外再无守护之人了。
敌人源源不断地涌现,包围圈不断收缩。
林琮身负十八处刀伤,大量失血导致的心悸感折磨着他,若不是那股护主的信念在支撑,他早就仰面倒下了。
包围圈忽然定住,缓缓开出一条道,卫伍冷笑着走了进来。
“好你个卫镖堂,堂堂镖师,竟然勾结海贼残杀同僚!”
林琮用刀尖抵着地面,勉强支撑着身体,他在交手中看到了有些人手臂上纹着的骷髅头。
沐昕芸伸手去扶他,被甩开了。
女孩将禹常月死死摁在怀里,那孩子见到鲜血横飞,像是忽然发了羊角癫般,浑身哆嗦着。
他不知道哪里生出来那么大一股劲,掰开了沐昕芸的手臂,扑出去就要撞向卫伍!
哥哥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这个大姐姐一直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虽然很多东西不明白,但是谁对他好他是清楚的。
他想保护大姐姐,他要咬死那个一脸嚣张的坏人!
“常月回来!”沐昕芸及时揪住了他的后领,随即死死将他箍住,任他如何挣扎,也丝毫不松。
卫伍扫了沐昕芸一眼,对那里的闹剧不为所动,“同僚?过了今日,就不再是同僚了!
我卫氏将会取代纪氏,入驻岛主府,而你口中的海贼将会成为新的,强大的维稳军!”
林琮狠狠震了震,而沐昕芸眼瞳里终于布上了惊恐。
卫伍对此很是受用,父亲和大哥筹划了五年,等的就是今日。
别看近来卫镖堂和岛主府走得极近,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过了今日,就是他卫氏扬眉吐气的时候,往日受纪流的气也能一并找回来!
他大哥卫泗已经领了三千悍卒围堵岛主府,只待他收掇了沐镖堂,再与他大哥合兵一处,便能半路埋伏从祭池归来的纪沧海。
“尔等行这番叛逆之事,定会受到域王,乃至海皇的讨伐!”沐昕芸娇叱一声。
“笑话,那帝岛天高皇帝远,怎么可能理会一场小小的叛乱。
我卫氏一样每年送上岁供,他何苦万里遣兵来讨伐?我等反的是岛主,又不是反他禺氏海皇。
至于域王处,家父早已打点好一切,蛰伏了这些年,岛主之位也该换我卫家坐坐了!”
“纪沧海为人耿直,在各方都不讨好,没有会为他报仇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可是弱者窥伺着强者,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不想当强者的人,只配过蛆虫般的生活!”
卫伍说了一通,觉得自己有些浪费口舌,也就不再继续解释下去,他探出手,狞笑着遥遥一指,“给我拿下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小杂碎,切莫伤着了,我要好好折磨一番!”
“想动我家小姐,就做好死的觉悟!”林琮踏前一步,想夺了那卫伍当作人质,可那家伙惜命得紧,飞快地后退,那些镖卫和海贼又合拢了起来。
有人趁机去拉沐昕芸,林琮赶忙跳回去,一刀削下了对方的手臂。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这一刀的威势唬住了,壮汉们纷纷在原地踱步,并不急于攻击。
对方已是强弩之末,没必要以身犯险,有言道,残兔将死,势可博狼。
永远不要小觑了人临死前的一搏,只用耗着,对方身上十数道口子自会要了他的性命。
林琮的双唇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变得惨白,此刻手足冰冷,神志淡漠,可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倒下。
他猛晃了一下脑袋,借着那一瞬间的清醒弯起左臂,把刀背架在臂弯处缓缓拉开。
那些伤口传来的疼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的动作有些僵涩,可他咬牙瞪眼,深吸了一口气把痛楚压制下去。
他缓慢踱步转圈,刀锋反射着阳光,似乎要挑断所有人的喉咙。
第九十三章 荒海龙!
祭池中的厮杀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只剩下十五个人还存活,其中又有约莫十人在祭池中央围攻祭兽。
那些博眷者靠两座浮台借力,有的甚至跃到了祭兽的背甲上,匍匐着想要将长剑送进祭兽的眼眶。
武习每夜都会讲解一些近海之主的弱点,虽然没有专门提及鮯蠵,可大家都知道眼瞳之后便是脑仁,是大多数海兽的软肋。
那些人类在鮯蠵眼里宛如鱼苗,还没有它一只阔鳍大,不过是一群不自量力的蝼蚁罢了。
可是蝼蚁聚集起来,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攻击背甲是无用功,可那些锋利的刀箭还是在它脖子上留下了错综复杂的伤痕,甚至有箭矢扎在它粗壮的脖颈上。
疼痛侵蚀着它的神经,鲜血流出来,将它的脖颈染得赤乌一片。
鮯蠵频频嘶吼,疯狂甩动脖颈,那些飞来的箭矢便被撞得七零八落,由于身体扁平,它无法翻滚,便不停扎进水面再疾速冲出。
希望颠掉背脊上的爬虫,在这个过程中,利刃般的剃刀阔鳍划拉开一个个蝼蚁的胸膛,将他们分作了两半。
观众喜欢这一幕,用更大的呐喊声来为鮯蠵助威。
他们不期有人能杀死祭兽,毕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家想看到的,是鮯蠵用各种残忍的方式将挑战者虐杀,死相越惨越令人振奋。
有的人手中还攥着赌筹,那张硬纸片上是下注对象,不赌谁能活,赌的是那些人死亡的顺序。
在进入祭池前所有人都看过那些祭品的画像和信息,博眷者和神眷者平日在训练场的表现,都被一一记录在案。
各项训练的排名和完成度合订成了一本小册子,只用三个铜贝就有一本。
纪流之所以不辞万里也要阻止禹常皓得到荫蔽文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海王祭开赌盘。
禹常皓在岛主府两次从狰兽池死里逃生,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那小杂碎颇为机灵,身上还有一股狠劲,若把他当寻常十八岁孩子,是要吃大亏的。
他哪怕活不到最后,也不至于第一个死,而且抽签选入口是做了手脚的,禹常皓没有靠近祭兽出场的入口,这么一来更不可能那么早死去。
池中最强的男人给那个最弱小的男孩作了联袂担保,他们买中那个孩子死亡的顺序,就能一并得到那个男人的赔率对应的钱贝。
可那孩子直到现在都没有死亡,很多人已经将手中对应那枚赌筹扔在地上,他们没有买更靠后的名次了。
因为有联袂担保,那男孩一死,男人也就相当于立即死去了。所以尽管散宜闳的赔率高,可他们买的多是禹常皓。
他们中有的忍了三年,存了三年的赌资,就是为了在海王祭发一笔横财。
可每年输得倾家荡产的依旧不在少数,忍受不住这般打击,跳海自杀的也不是没有。
每届海王祭后,出海的渔猎船都能不经意间捞起几具浮尸。这些人自己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却是苦了家中孤儿寡母,苦了年迈的双亲。
看台首层,议论声又传来了,“依岛主看,这群人能坚持多久?”
说话的是海王学宫的宫主,他坐在纪沧海右首,是个耳顺之年的老者,看起来沉稳严肃。
战斗进行到如此激烈的时刻,也终于忍不住议论了起来。
“至多再有一刻钟,当出结果。”纪沧海把着胡须。
“今年的祭祀倒也如往常那般激烈,却还是没有什么看头啊,横竖都是死绝,没有多少悬念。”
纪沧海暗自腹诽,没什么看头你又为何激动得满脸涨红?
可他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看个畅快罢了,宫主大人又何必贪惊喜?依我看,那个中年神眷者倒也还有些能耐,看他出手招招狠厉果断,说不得能存活到最后。”
纪沧海朝池子中央望去,他看重的神眷者与其他博眷者一同混杂在对战祭兽的战圈里。
可纪沧海忽然探了探脖子,那人方才还登上了浮台,怎么此刻凭空消失了去?
“他又潜进水里了。”倒是一旁的向若风看得仔细。
禹常皓回游途中,将池面那些浮尸身上的荆棘衫扒了下来,依旧是缠在左手。
正游着,一只大手就从海面下探了出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用力拉扯。
不是往下拉,力道是朝他身后推的。
右手被攥住,左手缠了衣衫,他没有攻击的武器,便只能后仰,想用脚去蹬踏海面下的偷袭者。
可他的脚还没蹬直,他就愣住了,浮出水面的,是散宜闳。
“你回来作甚?”散宜闳蹬着他。
禹常皓一时语结,他回来是为了协助散宜闳,可他不能这么说出去,他知道散宜闳不会允许他面临危险。
“绕一个圈,兜到石柱后,然后赶紧往上爬!”散宜闳将一把剑塞到他怀里,立刻动身游动。
祭兽和博眷者在他们正前方厮杀,最高的石柱在他们身后,若是径直而去,定会被拦截。
想明白各中缘由,禹常皓立刻跟上散宜闳。
“还有人没死!”禹常皓大声吼道,祭池里此刻厮杀声,呐喊声响成一片,若不扯开嗓子,哪怕嘴巴贴着耳朵对方也听不见。
“你莫理会,攀上石柱你就安全了,剩下的人我来解决,有弓!”
其余人一死绝,祭师就会及时控制海兽,禹常皓便能活下来!
禹常皓说的人是指此刻还在第三座浮台上的两个神眷者,至于博眷者,在鮯蠵锋利的爪牙下,已是所剩无几!
他们明明绕了路,可禹常皓似乎觉得祭兽的嘶吼声依旧在朝他逼近,他在急速游动中扭头,看到身后景象时着实吓了一跳。
鮯蠵离他们不足十丈,它身前有道身影落荒而逃,是闵俊臣。
闵俊臣满头鲜血,粘稠到池水都不足以将它们冲洗掉。
他终于领会了近海之主和斗兽的区别,斗兽再怎么凶悍,毕竟只是凡尘海兽,体型摆在那里。
可近海之主足足比凡尘海兽庞大了一个数量级,对付起来,难度是几何倍的增加。
七人葬身,只换了那畜牲一只眼睛。
闵俊臣注意到了散宜闳和禹常皓。
他现在想活下去,便要把祭兽引到他们那里,自己趁乱脱身。
中央那根石柱径达一丈,矗立在池底,石材是坚硬的海岗岩,他背上有弓,只要他能爬上最高的石柱,他定能在祭兽撞断石柱之前射杀完剩下的人。
如此方才有活路。
有六只阔鳍,鮯蠵的速度委实比人快了几筹,眼看已经逼近了散宜闳和禹常皓二人。
它张大嘴,即将吞下闵俊臣,可那博眷者忽然下潜,祭兽咬了个空。
它感觉到那人撞到了他的腹甲上,可它也懒得下潜去追击对方,它速度不减,继续朝前扑了出去。
在它眼前,还有两只卑微的虫子。
散宜闳回头,知道这番是躲不过了,他忽然顿住,一脚将禹常皓蹬出去老远。
“不要理我,走!”是低沉嘶哑的嗓音,像是一道徐徐拖曳的响雷。
他的眼神悚然一跳,竟然顷刻间变作满目威严,仿佛里面住了一对嗜人的猛兽。
他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甚至缓慢隆起,本就魁梧的身躯似乎又膨胀了一圈,鲜血在他的皮层下急速窜动,他的皮肤隐隐泛起了红色。
他十岁那年被海神陵的金冠祭师收为徒弟。
十八岁给他的木冠漆上了铜色。
他天赋异禀,师尊曾言他有望在二十五岁前跻身银冠祭师。
这便是他辉煌的过往!
禹常皓被踢开了去,可是他回头,感受到了散宜闳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势,和那天夜里禹常月身上的威势极度相像,只是略略弱了一筹。
若说那夜禹常月如同横贯天幕的帝皇,那么此刻散宜闳便犹如擎天而立的将军。
散宜闳左手握住了枪锋,用力一划拉,鲜血流了出来,沾满在锋刃上。
他轻轻一掂,右手滑到了长枪尾部,手腕拧了一圈,前臂缠绕着枪杆,缓缓旋紧。
“荒海有蛟,千载化龙。
蛰伏万丈,遨游霄穹!”
他默诵着,刺出了一记“荒海龙!”
深海之渊,暗无天日,有那么一头蛟,周遭没有任何活物,它独自承受千载的修行。
极幽寒,极寂静,它几乎就要死了。
可它以大毅力,大无畏熬了过来。
千年的尽头,它睁开几乎长成一体的眼帘,天穹上电闪雷鸣,大海翻腾起来。
龙的威压俨然成势,亘古不灭。
枪身扭动旋转,锋头化作一个尖锥疾驰出去,仿佛有一条盘旋而上的苍龙发出惊天的嘶鸣,从万丈深渊下夺势而出!
枪锋探进了鮯蠵的血盆大口,可是它的头扁平而长,那长枪还来不及扎进它的喉咙处,便被它猛地咬住了。
祭师出手了,散宜闳心里清楚。
若不是祭师操纵了那海兽,它断不可能反应过来!
可他的目的本就不是凭这一枪击杀鮯蠵,那枪杆被咬住,人兽都静了一刹那。
可下一刻,散宜闳猛地一推手,长枪虽然依旧纹丝不动,可一圈无形的波动忽然从他手掌里喷薄而出,沿着枪杆传递出去。
海面像是被一阵飓风袭过,水波激荡,以枪杆为中心,震荡起一道道涟漪。
鮯蠵松开了枪杆,张大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嘶鸣。
它痛苦地挣扎着,脖颈疯狂摇摆。枪锋刺进了它巨大的舌头,将其震成了一摊软肉。
枪锋上的血浸入了鮯蠵体内。
第九十四章 散宜闳的亢龙傲
祭池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高举着手臂忘记放下,木讷地看着池中。
那一枪的威势,只要不是死人,都能感受得到!
看台上的向若风猛地弹起来,腥甜的血急涌上了喉咙。散宜闳的攻击通过鮯蠵传至他身上,令他受到了反噬。
他融进鮯蠵体内的血子都被震散开来,这么一瞬间,他失去了对鮯蠵的感应。
他看到池中那个满身威严的男人,抽出长枪后两手握着,缓缓拉开。
男人悬浮在水中,像是有东西在托举着他,他弯起身子,以躯干作弓把,两臂作弓弦,浑身张满开来。
鮯蠵方才被他震得舌头瘫烂,可此刻却对他没有丝毫敌意,它就那么痴呆地匍匐在水面上,额尖的眼瞳对着散宜闳。
若是散宜闳再刺出一枪,贯穿它的脑髓,它便要死绝了。
那人使用的力量已经超脱了普通人。
向若风按捺下对散宜闳身份的震惊和好奇,他涨红了脸,却硬是将那口逆血吞了下去。
他努力摒弃外界所有嘈杂声,集中精神,在白茫茫的识海里调动那些四处逸散的血点。
那是他喂进鮯蠵体内的血子。
他做到了!
和那个男人交手帮助他突破了意识的隔阂,在那一瞬间,他跨入了无音境。
血子缓慢凝聚成一头鮯蠵的模样,向若风等不及那虚影完全凝实,就构想着它甩动脖颈的动作。
他本就受了伤,聚血起来已经很是吃力,此刻又在血子未曾凝聚之前冥控,方才咽下去的逆血又涌了上来。
可他不得不这样做,那个男人动了!
散宜闳看着温顺的鮯蠵,他许多年未曾动用过这股力量,冥控不了多久,他必须在对方祭师聚血的间隙里,击杀祭兽。
枪锋再次从他掌心里划过,浓郁的鲜血挂满了枪刃。
“北冥之上,云霄之巅。
亢龙无悔,傲贯海天!”
心里默念着,散宜闳刺出了这义无反顾的一枪。
犹有一条乘云升高的龙,它升到了最高亢、最极端的地方,四顾茫然,既无再上进的位置,又不能下降,所以它反而有了忧郁悔闷。
可它以大逍遥,大孤傲破开了悔闷。
它再没了顾忌,乾坤之大,无所畏惧!
这是“三龙势”中最强的攻击,是散宜闳的极限了。
可他还是迟了。
在他以身为弓射出长枪那一刻,鮯蠵脸上的温顺变得狰狞起来,它猛地甩动脑袋,轰击在枪杆上,将散宜闳还未成型的攻势击碎了去。
可“亢龙傲”的些许威势依旧透过枪锋与祭兽脑袋接触的地方传了出去。
向若风的血子再次被震散,他再也憋不住,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纪沧海,海王学宫的宫主等人瞧见这一幕,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想要去搀扶向若风,可银冠祭师抬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
他索性张嘴将逆血吐了出来,这样做反倒为他聚血助了一把力。
那股滞塞感消失了,他顺着一闪而逝的畅快感凝聚血子,重新得到了对近海之主的冥控。
他冥控着鮯蠵进入了狂暴状态。
他作为祭师,是不允许随意出手的,可如今已不再是寻常情况,池中出现了冥控,更是出现了比祭师还要凤毛麟角的祭战。
向若风之所以要祭兽发狂而不让它被散宜闳击杀,那是因为他想起了寇无始讲过的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悬案。
二十年前,有一个天赋与他一般无二的祭师,杀了师尊后潜逃。
海神陵派出大量人手,搜捕了五年,却一无所获。
后来海神陵内有消息流出,那人是祭战,一时间整个祭师阶级一片哗然。
祭师和祭战本是同宗同源,可祭师侧重冥控海兽,而祭战则侧重战斗,他们的血,能赋予他们的攻击惊天的威势。
祭师和祭战自古以来就站在了对立面,祭战能冥控海兽变得温顺,更有甚者,能与海兽成为伙伴。
而祭师战斗,往往都是靠着操控暴怒的海兽。
若是海兽温顺了下来,或者说成了祭战的伙伴,他们还如何施展手段。
他们的血可不像祭战那样能增强攻击。
可以说,祭战的能力天生克制祭师,而祭师不允许任何会动摇他们地位的人出现。
正因如此,在祭师数量优胜的千岛,祭战没有立锥之地。
散宜闳没想到对方如此强大,他这些年虽然缺乏老师的指导,可他凭借逃亡前学过的知识,也在不断提升自己的实力。
他估摸着,自己已经隐约拥有了接近金冠的实力了。可对方依旧压下了他的血子,重新掌控了鮯蠵。
他不禁抬头朝坐席首层看去,那一席白色的身影如此显眼,他看不清对方的相貌,无法得知那人的年纪。
但那身银白色的长袍告诉他,对方只是一个银冠祭师。
他之所以敢对禹常皓说下那番斩钉截铁的话,就是知晓海鳞岛没有金冠祭师,既然没有金冠祭师,那便无人能压制他。
可如今,情况出现了变故。
对方实力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他看到了眼瞳变得猩红一片的鮯蠵,那祭兽的眼像一汪血潭,里面埋着无数枯骨,一个个血泡鼓起又破裂。
狂暴的鮯蠵撞上来时,速度之快,连散宜闳也无法躲避。
他只能做到避开鮯蠵的血盆大口,却依旧被它的背甲撞得飞离池面,直直抛飞出去十数丈。
长枪脱手而出,在半空翻转腾飞,竟然钉入了池子中央那根石柱上。
散宜闳的身体越过禹常皓,落到了石柱下。
男孩先前听了散宜闳的话远离他,朝石柱游去,可是这才短短几息时间,散宜闳反倒飞到了他的身前。
他看到散宜闳在半空中猛地喷出一口血雾,心里狠狠颤了颤。
他方才看到散宜闳刺出的那两枪,适才意识到闳叔的强大。可这么强大的人,刺出那么强大的枪威,都无法击杀鮯蠵。
他将剑柄咬在嘴里,双手拼命扑打池面,朝散宜闳靠近。
“后面!小心!”散宜闳朝他身后大吼。
禹常皓自己也感觉到了那阵强烈的水波,鮯蠵的速度比先前快了十倍不止。
他眼里划过一抹狠厉,若是大叔都敌不过那鮯蠵,今日还有什么活路?倒不如放手一搏!
他右手取下了嘴里的长剑,猛地转身!
鮯蠵已至,张开满是利齿的大嘴扣合下来,禹常皓没有闪避。
他举起了左手!
举起了那只缠满荆棘衫,粗壮得犹如大腿的左手!他一开始缠荆棘衫在手上,等的就是这一刻。
鮯蠵猛地咬了下去,那两排锯齿的咬合力足以崩碎金属。
可它一口咬下去,两排利齿竟然不能咬到底,像是咬在了极为坚韧的犀皮上,只能扎入几寸,便再也无法深入。
鮯蠵的利齿无法咬穿荆棘衫并不代表无法给他造成伤害。
禹常皓觉得手臂的骨头像是被巨石碾轧而过,血肉都被挤扁了去,压逼感从手臂传到他全身,令他后脑一震发麻僵硬。
他忍住了,浑身紧绷。鮯蠵见没能撕碎那爬虫的手臂,便扬起扁平的头颅,想借助脑袋的甩动将它撕扯下来。
禹常皓被咬紧的左臂绷硬得犹如铁棒,他左手成爪,指甲深深嵌进了鮯蠵瘫软的舌头上。
他也不顾舌头上的倒刺,顶着剧痛死死扣紧,然后左手在鮯蠵仰头的同时猛地使劲,借助两股力量,禹常皓脱离了池面,腾空而起。
他像是裁决的武士,浑身血脉偾张,身姿英武。
他的动作在众人眼里变慢,仿佛时空凝滞了般,他右手擎着长剑,如同天穹之巅降临的武神,要惩罚犯下罪孽的子民。
在那一往无前的眼神下,武神刺出了他的裁决之剑!
可惜武神年纪太轻,他刺歪了。
剧痛侵袭着禹常皓的脑膜,尽管他自我默念疼痛都是虚无的,可他的身体告诉他,剧痛是真切的。
他刺进了鮯蠵的眼眶,但没有刺准眼瞳中央,剑尖传来了阻绝感。
他知道长剑抵住了那怪物的巩膜环,那是一圈环绕在眼球外部的坚硬骨质结构,堪称眼瞳的铠甲。
禹常皓的身体在下坠,若是落回海中,他决计再没有机会刺中鮯蠵的眼瞳。
浮台全部离他那么远,他根本没有地方借力跃起。
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失误已经铸成了,但是还能补救!
他把全身的力都灌注在右手上,身体里的血奔涌起来,齐齐汇聚到他的右手臂。
他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仿佛手臂里蕴藏着轰碎一切的力量。
他张大嘴,发出了一道震颤空气的咆哮,在咆哮中突进了右手。
他能感觉到剑尖断了,但是无妨,长剑去势不减,他一直推进,断剑扎过鮯蠵的巩膜环,在他落回池面的时候已经只剩剑柄裸露在外。
鮯蠵愤怒地甩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痛呜,禹常皓被甩飞出去,左手已经动弹不得。
出手的只是普通人,所以向若风并没有在禹常皓攻击的时候冥控鮯蠵。
但是坐席上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蹦跳起来。
他们早已将赌筹这档事抛到了脑后,这一届海王祭见识了两次这般震撼的攻击,他们早已心满意足。
整个看席已经没有任何人坐着的了。
达官贵人们也忍不住站起身来,翘首以盼。
第九十五章 斩杀!
“为什么还不死?”禹常皓跌落到散宜闳几丈外,看着额间插着剑柄的近海之主,不甘地吼叫!
刺进了它的眼瞳,必定贯穿了它的脑髓,为什么还不死?
“它有三个脑袋!”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
禹常皓循着声音望去,竟是个博眷者。他脖子以下淹没在水面下,只敢探出半个脑袋,他见识到了那个孩子的神勇。
鮯蠵的眼瞳确实连接着脑髓,可它左右两只眼瞳后连的是副脑。他们先前已经戳瞎了它的左眼,将它的左副脑摧毁。
禹常皓刚才刺穿了中央的主脑,可右边的副脑还健在,一时半会那畜牲还不会死。
这一时半会再加上祭师的狂暴加持,足够鮯蠵杀死所有人。
哪怕祭兽被杀了,这池子里还是只能有一个人存活下来。
那个博眷者不想死,可他见识了散宜闳和禹常皓的攻击之后,觉得他们或许真的可以击杀近海之主,成就不朽的传奇。
他宁愿面对强大的人类,也不愿对上恐怖的近海之主。
禹常皓一惊,后背抵上了那条一丈宽,突出池面约莫四丈的石柱。
他看了散宜闳一眼,眼里传递了某种讯息。他解下了左手上满是巨大窟窿的荆棘衫,此刻那只左手和散宜闳当初撞开木门来救他那样,乌黑发紫,血肉肿胀得犹如大腿。
禹常皓心一横,转身攀爬起来。
散宜闳也在石柱附近,他看到禹常皓往上攀爬,一开始以为他想要登顶求活,可他看到男孩朝那柄长枪爬去。
散宜闳知道禹常皓要做什么了。
禹常皓单手攀着石柱上的突起,艰难地往上挪动,他的手已经攀上了枪杆。他的计划里,这杆枪是定乾坤的武器。
可是他攥着长枪,来不及用力,被人攥住了脚踝!
那人用力一拉,禹常皓一只脚便脱离了石柱,幸好右手攀在枪杆上,令他不至于滑跌下去,若是掉进池里,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重新爬上来。
他低头。
是闵俊臣!
那个博眷者眼里满是凶蛮,他盯着禹常皓,像是要将他吞吃了。可禹常皓分明在他那双瞳子里看到了求生的**。
闵俊臣抓着禹常皓的脚踝往上爬动,最终活下来的只能有一个人,那个人必须站在石柱上,他想做那个唯一的人。
禹常皓知道他的心思,可却在心里嘲讽对方。就算他攀上了石柱,祭兽没有死,一样没有活路。难不成他还指望池子里的人全部当场自杀?
禹常皓吊在枪杆上,他用另一只脚去踢踏闵俊臣的手,可无论他用多大的力,闵俊臣还是死死抓着他的裤管。
嘭!
巨大的震摇感从石柱底部传来。
鮯蠵厚重的背甲轰然撞在石柱上,它凭借最后的独眼,锁定了那道攀爬的身影
它相当记仇。
石柱猛地晃动了一下,无数崩碎的石块掉进了池中。
五次!
禹常皓觉得这根石柱最多只能承受鮯蠵五次撞击,背甲那么厚重的祭兽,平常是很少见的。
“不要碍事!”禹常皓嘶吼一声,蹬掉了脚上的鞋子。
闵俊臣轻易躲开掉下来的黑影,他还想嘲讽对方做无用功,却看到禹常皓将左手颤颤地攀在裤带处。
闵俊臣慌了神,想挪开手,但禹常皓几乎瘫痪的左手艰难地勾了勾手指,裤带便松开了,在闵俊臣的拉扯下,荆棘裤登时滑落下去。
博眷者跟着跌落,可他另一只手及时攀住了石柱上的突起,双脚悬空,整个人吊垂着。
他想找个落脚点站好,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疾风。长枪扫过一个半圆,枪锋直直砸向他的脸颊。
“去死!”
博眷者只能抬手去挡,若是不抬手,那枪锋就要砸裂他的脑袋。
砸到他手臂上的是锋身不是锋刃,否则他的手臂立时就得断开。
饶是如此,他依旧觉得手臂几乎碎裂了。只剩一只手攀着石柱,他的身体摇摇欲坠。
鮯蠵的第二次撞击再次传来。
柱身摇晃着,闵俊臣最后一只手也脱离开来,博眷者蹬大眼睛哀嚎着,掉进了鮯蠵张开的血盆大口中。
祭兽咬合利齿,闵俊臣的身躯拦腰断成两截,哀嚎声戛然而止。
禹常皓将长枪横咬在嘴里,双手攀着石柱突起。
他牙关紧咬,唾沫四溅,眼瞳突睁,猛地举起左手,不顾锥心之痛,再度攀爬。
鮯蠵没有顾着吞咽,它将嘴里的血肉吐了出来,缓缓后退腾出冲刺的空间,它盯着那道半空中的身影,再次扑了出去。
但它疾驰到石柱前时,一道身影倏然从水面下跃了出来,阻挡在它身前。
是他!
鮯蠵眼里的凶光愈盛,就是对方搅碎了它的舌头。
此刻那人手无寸铁,看他如何抵挡自己的攻击。它暂时放下搅碎了它主脑的敌人,打算先报眼前的仇。
祭兽张开嘴,朝散宜闳咬下。
散宜闳同样没有闪躲,他也抬起了他的左臂,可是他的左臂上并没有缠绕荆棘衫,鮯蠵的利齿直直咬透了他的手臂。
只要那怪物一拉扯,就能将散宜闳的手臂撕得粉碎。
可男人探出右手,抵住了它的上颚。
向若风见散宜闳出手,又在脑海中冥控鮯蠵咬合撕扯,可却怎么也无法构想出那番动作,那只右手仿佛将一切定格住了。
向若风不知道那男人哪里来的力气!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祭战最不想动用的力量。
以血为媒,以身成械,以寿作注,逆转乾坤。
散宜闳在右手掌上涂满了自己的鲜血,他的血能赋予武器磅礴的威势,可现在身边没有武器,便只能把手掌当作武器。
右手上的力道仿佛有万钧之大,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撼动它!
力道越发磅礴,鮯蠵的大嘴被一寸寸撑开来。
以身为械,会减少他的阳寿。
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必须为那个男孩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这场豪赌,他是那个至关重要的骰数,他要禹常皓踩着他成为最终的赢家!
他的左手被咬了个洞穿,血自然又流进了鮯蠵的嘴里。
这回是大股大股的血液,流淌进祭兽的喉咙里,散宜闳的血子占多,开始尝试安抚鮯蠵。
向若风又吞下一口逆血,神情狰狞起来。
那祭兽独眼里的凶光时盛时黯,咬合的利齿也在一松一紧地交替。
双方就这样僵持不下,那鮯蠵进退不得,也是痛苦难耐,散宜闳的脸憋得酱紫,向若风同样如此。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那对峙着的一人一兽上,没有留意到,禹常皓已经攀上了最高的石柱。
他半跪在石柱顶端,右手杵着枪杆,被洞穿的小腿不停流着血,他已经感觉不到那条腿膝盖以下部位的存在,身上像是覆压着万仞高山,浑身动弹不得。
他左手倒垂着,浓稠的血沿着指尖滴落下来,砸在石柱表面,滴滴答答,清晰入耳。
成败在此一举,他要问高空借千钧之力!
禹常皓猛一蹾长枪,在一声怒吼着重新站了起来,仿佛一瞬间挣脱了所有枷锁。
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男孩的身影。
禹常皓右手腕翻扭,枪杆旋转,枪锋倒置。
他两只手攀上了长枪中段,从四丈高的石柱上纵身跃起。
观众的目光随着他上扬,在达到至高点后似乎滞空了一瞬,所有人屏气凝神,脑海里除了那道偾张的身躯外再无他物。
那道身影仅仅穿着犊鼻裈,露出光滑的双腿,看起来甚是可笑,但没有人觉得可笑。
那人足足跃起了一丈,他从将近五丈的高空坠落,像是铅锤般,急速而猛烈。
向若风想冥控鮯蠵躲开,但他做不到。
观众们想看清他的身影,他们也做不到。
鮯蠵感觉到头顶的逼迫感,想挪动脑袋,可它也做不到。
散宜闳的左肩完全失去了知觉,也许整只手臂的血都流尽了,但是他没有丝毫松懈!
禹常皓的速度太快,快得像是一道闪电,银光倏忽一闪,就扎进了鮯蠵的右瞳。随后他的双膝才跪砸在祭兽的脖颈上,长枪没入了大半,鮯蠵被砸得猛然一沉。
水波四溅!
禹常皓握着枪杆左右翻扭,是脑浆被搅动的声音。
散宜闳抽出了手臂。
鮯蠵的脖颈痉挛了片刻,忽地僵挺住,轰然砸在水面上!
向若风双膝虚软,瘫坐在座椅上,自从他戴上了木冠之后,他从来没有受过如此挫败。
哪怕他终于踏入无音境,拥有了金冠的实力,也堪堪和对方斗了个旗鼓相当。
观众席鸦雀无声,不是他们不想呐喊,只是他们早已呆滞住,不知如何发声了。
禹常皓昂起头,朝散宜闳望去。
那一瞬间水面凭空扬起一阵大风,男孩齐肩的湿发朝后翻飞,扬起后又砸落回脸颊上,那对漆黑的眸子里摄出一道精光来,洞穿了时空。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第九十六章 禹常月的威势
祭兽已经死了,他们不知道战斗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禹常皓拔出长枪,震掉了枪锋上白乎乎的脑浆。
尽管双腿酸软无力得像是被挑断了腿筋般,可他还是杵着长枪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四肢皆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的目光扫过观众席,希望看到那道身影,斩杀了近海之主,他希望她能看到。可目光所及,皆是呆滞的观众。
禹常皓接着环顾偌大的祭池,还有四个神眷者,两个博眷者。他跳进池中,游到散宜闳身边。
“闳叔。”他迟疑地喊道,盯着散宜闳的左臂。
散宜闳左臂手腕处,有三道巨大的血洞,他的左臂已经干瘪下去,不再有大股鲜血流出来。禹常皓便褪下自己的荆棘衫,用牙齿和右手合力在散宜闳左肩处扎了个紧结。
“不是多大的事情!”散宜闳嘶哑道,他嘴唇苍白得像是漂过般,了无血色。
他攥着右拳扭动手腕,狠狠盯着前方,“还能为你再杀几个人!”
禹常皓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四个人手持武器缓缓朝他们游来。
那些人可不是想着来恭贺他们的。
看台上又隐隐骚动起来,那个斩杀了海兽的男孩,究竟能不能守住他的性命?
若他在这番围攻下身死,那么方才的荣誉便会化作灰烬,可若他撑到了最后,千岛又将出现一个举世轰动的人来。
人们翘首以盼。
禹常皓收紧了长枪。
战斗最终并没有打响,看台上出现了骚乱,祭池中剩下的几人也被那声势吸引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维稳军士卒从祭池入口处跑来,蛮横地冲撞开首层布置的守卫,啪地一声扑到在纪沧海面前。
他伸出一只血手,遥遥虚抓向纪沧海,“岛主……岛主府……遇袭!”
纪沧海朝前踏出一步,抓起他的手,“遇袭?遇什么袭?”
可那士卒忽然失去了力量,他一路疾驰,气血上涌,昏死了过去。
卫镖师默默地后退一步,他瞥起眉头,心中暗忖,不是让卫泗那小子围堵得一丝不漏吗?怎得有人逃了出来。
他在惊慌中有些震怒,不着痕迹地朝身后几排望去,他在那里安排了几百个男人,原本是要在归途上截杀纪沧海的。
只要他一挥手,那些人就会冲下来保护他。
可是这时候,又有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入口处奔来,同样浑身浴血。
他跪倒在海王学宫宫主和向若风面前,尊称都来不及喊,“海王学宫……遇袭!”
说完这句话他便一头扎倒,再去探时,已经没了鼻息。
纪沧海和海王学宫的宫主对视一眼,心下一惊,也没心思理会海王祭了,他们立即率领着麾下的士卒匆匆离去。
卫镖师却是撇着眉头,他的计划里从来没有进攻海王学宫,那种庞然大物可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权贵和士卒的匆忙离去,在观众席上引起了一阵骚动,骚乱像是潮水般,顷刻间就从底层传到了顶层。
人们往往对未知的事情充满恐惧。
究竟生了什么事情令岛主和宫主,甚至祭师都抛下已到尾声的海王祭离开?
他们争相离开原本的位置往看台下涌,一时间,人与人摩肩接踵,踩踏导致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看台上嘈杂一团,祭池中却出奇地平静,祭品们不约而同地垂下了握着武器的手,迷茫地看着四周哄乱的人群。
……
此前几刻,沐镖堂。
林琮最后还是倒下了,不是被人攻击而致的,身上的血流尽了,再没有力量能支持他的双膝。昏倒前,他把手里的刀塞给了沐昕芸。
“林琮哥!”
女孩刚举起刀,就被人从背后夺了下来,那些痞子从后面环抱着她,肆意在她身上乱摸,禹常月被人拎到一边,抱扣起来。
“松开,松开,这个女人是我的!”卫伍见林琮栽倒,赶忙从人群外挤进来,拍掉那些海贼的手,将沐昕芸一把夺了过来。
“这个女人是我的!你们去上别的!等我玩腻了再……”他话还没说完,沐昕芸就一个肘击轰在他的喉结上。
卫伍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间,怎样也喘不上来。他的眼瞳凸起,捂着喉咙张大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往后跌撞了几步。
卫镖堂的镖卫又冲上去,扣住了沐昕芸的双手。
卫伍稍稍缓过劲来,一巴掌扇在沐昕芸脸上,五条血痕登时现了出来,他甩着发麻的手掌,“你个贱婊子,再这番不识好歹,老子叫他们每人上你一遍!”
回应他的是一只飞踹而来的腿,踢在他的两跨之间,像是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了般。
他弓成一只虾米,最终还是没忍住,瘫跌在地上。
又有两个镖卫扑上来,按住女孩的双腿。卫伍被镖卫扶起后,反倒一脚将对方蹬翻。
暴怒的年轻人狠狠甩了沐昕芸一耳光。
“扒光这个贱人的衣裳。”他嘶声道。
围观的海贼和镖卫一听卫伍的命令,登时眼露淫光,不能尝尝滋味,卫公子赏个酮体大饱眼福也是颇为满足的。
他们嘿嘿淫笑着,动手去扯沐昕芸的衣衫。
哗哗的撕拉声顿时响起,短短几息,沐昕芸身上就只剩几条布缕了。白皙的香肩,小腹,大腿尽皆裸露出来,四周哧溜的吸口水声此起彼伏。
沐昕芸使劲挣扎,可她的四肢都被人抓住,整个人被斜架在半空。她挣扎得越厉害,那些禽兽就越兴奋,手上的劲道也越大,她根本挣脱不开来。
她嘶叫着,嗓子几乎都要喊破了,眼泪早已奔涌而出,头发散乱下来,遮挡住苍白一片的脸颊。
禹常月虽然此前和沐昕芸不熟,可这五个月来,那个大姐姐对他像是哥哥对他那样好。
在禹常月为数不多的认知里,那个大姐姐是和哥哥,爷爷奶奶一样的亲人,亲人被欺负,是他所不能忍的。
他猛地咬在胸前那双手上,对方吃痛,只好低呼着松开手,他便挣脱开来冲向那群对大姐姐动手动脚的坏人。
他被兴奋的人群一拳挥倒在地,那些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娇美的可人儿身上,没有人在意他。
他重新爬了起来,扑上去。
又被一拳打翻,他又爬起来,再被打到,再爬起来。
终于有人不耐烦了,吼了一句,“黑狗杂种!够了!扫你爷爷的兴!”
他这一吼,四周忽然安静下来,男人怔在原地,没想到自己这不耐烦的一嗓子竟然吸引了这么多目光。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禹常月伺机冲出去,将卫伍扑到在地,张嘴撕咬下了他半只耳朵!那个人总喜欢捉弄自己,禹常月很早之前就讨厌他了。
欺负大姐姐的,一定就是他!
卫伍疼得尖叫连连,卫府的镖卫被吓得半死,慌忙扑上来将禹常月拉开。
“轻点!轻点!”在壮汉的拉扯下,禹常月依旧死死咬住他的耳朵,镖卫一用力就扯着他剩下的半截耳朵,几乎就要完全掉下来了。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给我杀了他!”他哭嚎着。
有镖卫提刀走了上来。
“常月!松开,快松开!”
也不知是沐昕芸的呼喊起了作用,还是禹常月咬得牙酸了,他松开了卫伍的耳朵。
镖卫举起长刀,劈砍而下。
“停下啊!”沐昕芸的嗓音里尽是哭腔。
“停下!”卫伍再次被镖卫搀扶起来,这次并没有将人踢踹开,他这一声令下,那挥刀的镖卫忽然收势,刀刃在禹常月脖颈两寸外轻颤。
“你很在乎他嘛!”卫伍捂着残耳,血从指缝间溢出来。
镖卫递来沐昕芸柔软的亵衣,卫伍接过来捂在鼻子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才拿去捂住自己仅剩半截的耳朵。
他怨毒地扫了禹常月一眼,随即想到了他那可恶的兄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前些年,老子花重金贿赂一个祭师,请他扰乱你海域战术课的坐骑,届时我恰巧出现来一番英雄救美,也许就能得到你的青睐。
本来一切顺利,先是想方设法令你迟到了,又成功让你的坐骑失控,眼看我都准备跳下海了。”
“禹常皓那个死黑狗却突然出现坏了老子的大事!若不是那祭师只是个半吊子,我早让他操纵海兽踩死那小黑狗了。
也不瞅瞅自己什么穷酸样,还他娘学人英雄救美,老子费那么多心思,就这样给他搅黄了。”
原来自己和禹常皓更进一步的契机,还是卫伍创造出来的。沐昕芸那么一瞬间,竟对卫伍生出了感激之情。
卫伍越说越愤怒,一脚将禹常月踹倒,用力踩在小男孩的胸膛上。
“你这么在意他,老子就让他代替他哥哥看清楚老子是怎么宠幸你的!”
“扒干净!”
四周顿时起哄起来,怪嚎一片。
可他残暴的淫笑忽然凝滞,有什么东西紧紧箍住了他的脚踝。
卫伍低头一看,他的脚被一股千钧巨力缓缓拔起,逐渐远离男孩的胸膛。
他不信邪,更大力往下踩,可是无济于事,禹常月的双手像钢铁一样坚硬,捧着他的脚,一寸寸地挪开。
小男孩听到了“禹常皓”三个字!那三个字触动了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他知道那是哥哥的名字!
他用力一掀,卫伍连带着搀扶他的两个镖卫一同翻到在地。
更多人围了上来,想要制服那个忽然变得阴冷起来的小男孩。
禹常月不退反进,他轰然踏前一步,像是一万个巨汉在踢踏地面,他猛地睁眼,无形的气浪从他身体里喷薄而出,轰击在那些人的身上。
所有人都顿在原地,身体仿佛被定住般,脸上的神态凝固在气浪穿透他们身体那一刻,每个人眼瞳里都罩了一层灰蒙蒙的气雾。
全场唯有衣衫不整的沐昕芸还是清醒的,抬着她的镖卫没了力气,她从半空跌落下来,可她不顾疼痛,目光始终落在禹常月身上。
那孩子身上散发着皇者般的威势,宛如太古的帝王,跨越千万载的时空,降临在这世间。
那么一刹那,他成了世界中央,万物之主,仿佛就连空气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
可下一刻,禹常月眼瞳一翻,滑倒在地。
沐昕芸冲上前去,飞快解下林琮的外袍披在身上,然后将禹常皓抱起,逃离了此处。
那件解下来的外袍上,浸满了鲜血,如同在红色的染缸中沥了一道般,其上拴着一面镖牌,随着沐昕芸的跑动不断晃荡。
可它始终没有掉落下来。
(第一卷完!)
前传?沧溟鬼泣(第二卷开更了!)
成千上万的残骸横贯在舰队面前,龙骨断裂,桅杆上拉耸着残破的旌旗,甲板上堆积着累累白骨。
这条由船体碎木块构成的漂浮带,犹如分隔生与死的界限,亘古般存在于此。
海面上始终刮着微弱的凉风,这么多年过去了,风力也不见丝毫增长。它像是被围困在这片海域的野兽,永远也无法逃出樊笼。
领头舰正奋力将残骸带清出一道豁口。
祭殇负手立在船首,双脚像是嵌入了甲板中,他从日出站到了黄昏,纹丝不动。
此刻,黑夜已完全降临,统治天穹的是黑黢黢的辉光,零星洒在那道身影上,令他周身缭绕了一层银灰色的气雾,巍巍然宛如黑夜中的守魂者。
过了许久许久,祭殇的眼角慢慢出现了疲态,喉咙中积了一声叹息,但他终究还是将它咽了回去。
他抬头打量夜幕,可四周被浓稠得几乎滴水的雾气包裹着,目光堪堪能送出去几丈。
月亮是任何离家之人的寄托罢,可它究竟在哪里呢?他努力睁大双瞳,想将目光穿透那厚重的灰雾。
这是个如山岳般魁梧的武士,面颊上有少许胡茬,眉骨开阔,神情在连日的航行下略显颓萎,可身躯依旧挺拔得像是一杆长枪。
他身披虎豹缠绕的赭红色战袍,赤枭肩铠,身后墨黑色的重锦披风无风自颤,虎首雕饰的剑柄从旁突出。
豁口被打开了,舰队终于驶进漂浮带后的静默海域,雾气越发湿稠,空中每一处都挤进了极细的水珠,祭殇感觉有水丝割在他的脸上。
“踏踏踏!”足靴声由远及近,缓慢而有节奏,最后停在了他的身侧。
一只大手无声地探了上来。
祭殇回头,没有立刻接住姜黎递过来酒袋,他沉默地盯着那只手的主人,棕色的眸子里黯淡无光。
姜黎见将军不为所动,晃了晃手。
是酒水摇动的哗哗声。
祭殇最后还是接过了酒袋,猛灌了几口。两人均无交谈的**,四周回响着酒水灌入喉咙的咕咕声。
强烈的灼热感在四肢百骸内肆意冲撞,淡淡的暖意由内而生,浑身的毛孔都争先恐后地舒张而开,紧绷了一天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
是好酒,人族产的晨焰,可烈度较之丘黎族的血焰酒还是相去甚远。
祭殇忽然刹住猛灌的动作,望着一团团黑影缓慢朝身后退去,眼中浮现出了短暂的迷茫。
他们到底要驶向何方?迷雾像是一只伺候在此处的巨兽,匍匐了千年,饥肠辘辘,如今人类给它送来了美餐,直奔它的血盆大口。
此时越过的一团团黑影,也许就是他们不久后的写照。他抽出别在腰间的海图,可手臂徒然间又垂了下去。
舰队早已迷失方向,自然没能驶向沧溟群岛,手中的海图早已没有了任何作用。
迷雾何时包围上来的已无从知晓,在这静默的世界里,时间都凝滞了下来。
浓雾,残骸,寂静。
祭殇觉得这也许是鬼泣海域——所有海图记载得最远的地方,传说能听到鬼魂哭泣的海域。若真是如此,沧溟群岛早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这里是世界的尽头,到这里,都是为了赴死,如果带着一支庞大的舰队,那么顶多叫悲壮地赴死。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过了许久,姜黎嘶哑着开口,“我等刚凯旋而归,帝国战事又吃紧,皇嗣年幼,楼启为何会下此诏令?你果真相信那讨伐令?”
姜黎的疑惑并没有得到解答。
祭殇盯着浓雾出神,他也不相信,派出三万人的军队,只是因为一个沧溟族的毛头小子踏上了人族的领地。
随行的士卒,都是随他征战无数的嫡系,此时已不足半数。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钟离懿高声宣读诏令的模样,皇帝楼启病危并未上朝,满朝文武在钟离懿的异瞳注视下寒蝉若噤。
只有他目光坚毅,直视钟离懿,跪伏接旨。
君臣之纲一直是他恪守的信条,哪怕已经隐隐触摸到了真相,他也不愿负上谋逆的名声。
祭殇突然意识到,纵使位极人臣,你的命运依旧掌握在他人手中,这天底下根本没有所谓的自由可言。
纵使是一粒尘埃,也必将受到大地的束缚。它在风中短暂地扬起,自由地舞动过后,终究还是会跌落大地。
……
远瞳的嘶叫划破了千年的静谧,这猴子模样的生物在上方瞭望台剧烈窜动,三只眼瞳中跳动着幽绿色的光芒。
嘶叫声还未消逝,船体便猛烈晃动起来。
祭殇踉跄着向前扑倒,顺势抽出“虎霜”抵住甲板。浓雾被搅得四下逸散,月光诡异地跳动着,人影跟着左摇右摆。
一朵朵浪花被掀起,汇聚成宫廷晚宴上的花茶泡沫。
雷声狂暴至极,将一切声音都压制下来。白色的闪电划过天穹,乍现出恐怖的银光,大雨如受号令般蜂拥而至。
仿佛人类触犯了这片庄严的海域,神要降下滔天的雷罚,将一切都劈成齑粉。
祭殇一脚蹬翻捧着蓑衣奔向他的士卒,任由指尖大的雨滴猛击在面颊上,倒提着那把令荒土闻风丧胆的名剑“虎霜”,越过不知所措的士卒。
第二道撞击紧随而至,底舱的击水桨炸裂成无数碎屑,操作它的十几个壮硕士卒被抛飞出去,殷红的鲜血喷洒在半空中,与水汽混为一体。
失去击水桨的船体速度骤降。祭殇爬起来,“虎霜”插进甲板缝隙中支撑着身体,他的目光如炬,在雨幕中闪过猩红的戾气。
有士卒从底舱冲出来,哭喊着“将军”,连滚带爬跪倒在祭殇面前,但他颤抖的音节还没发出,右船舷被一股洪荒之力猛地掀起。
姜黎拽住甲板上的套索,抓向仰面倒去的祭殇,后者接过姜黎扔下的缆绳缠在腰际,扯紧绳索在倾斜的船板上立了起来。
“冲向右舷!”他在一片混乱中吼道。
侧翻的势头终于停了下来,定格片刻之后,翘高的右舷轰然砸回海面,溅起数丈高的浪花。
有人刹不住倒滑的势头,直直坠入泛白的海水,疾呼声哽咽在喉咙中再也没法发出。
“转舵!下帆右满舵!”祭殇想借助狂暴的大风冲出这片迷雾,但是他的命令湮没在滔天巨浪中。
魔鬼开始咆哮着展露狰狞,人类在圈套内瑟瑟发抖,哀鸿遍野。有人吹响了犀角号,企图激发众人的斗志,却反倒加重了哀穆的氛围。
船体开始打转,浓雾四处弥散,远瞳被撞得遍体鳞伤,但它还是竭力尝试打出一道手语,负责翻译的士卒嘶声哀嚎。
“漩涡!将军,是漩涡!”
姜黎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在剧烈的搅动中,浓雾逐渐稀薄,即使不用远瞳,他们也大概能看清远方的景象。
“老子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漩涡!”姜黎一脸暴戾地说。
仿佛蛰伏了千年,海面上横贯起一道黢黑的巨影,在冷冽的月光下,它铜钟大的眼瞳闪烁着血光。
明晃如铠的鳞片上勾勒着玄奥晦涩的白色秘纹,它猛地一仰头,如衔黑月,低沉的嘶吼瞬间喷涌而出。
远远望去,宛如一尊铁铸的神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膜拜着那以不可一世的姿态现世的黑夜皇帝。
祭殇死死抓牢绳索,面容狰狞扭曲。底下是深海鬼狱,头顶是狂暴风雨,前方还有一尊骇人的远古海兽。
一尊?不!在人类惊恐的神情中,海面持续鼓动,一头头巨兽咆哮着挣脱海水的束缚。
海面上闪烁着数十双猩红的血芒,嘶叫声彻底掩盖了人类的哀嚎。
银色的火舌在它们上方乍现,映出那令人惊惧震颤的身躯,仅仅露出海面的半截就足以媲美在场最大的战舰。
它们一个潜跃,如山般的脊背弓行在海面上,海水被搅动成一个了无边际的漩涡。
它们也不攻击人类的船只,只是顺着汹涌的水流游动,仿佛先前的举动仅仅只是为了在宣告它们的存在。
无数船只被牵扯着拽向漩涡中心,轰然相撞,碎木屑穿透**激射到半空中,他们不知道如何抵抗,这是灭世级的灾难,人类所能做的只有臣服。
祭殇和姜黎同时抱住一根巨大的辕木,不时有巨大的残骸撞上他们,两人闷哼过后双手更加用力。
那些庞大得可以用恐怖形容的巨兽在他们脚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搅动海水。
突然,祭殇的神情定格了,脑海中闪过一副图画,瞳孔剧烈收缩,震惊凝聚成钢针。
“这是海神卷!”他突然扭头朝姜黎大喊。
“什么?”即使两人仅相隔一臂,但狂暴的声响仍盖过了祭殇的声音。
祭殇轻声呢喃,闭上双眼,毫无征兆地松开双手,伺候已久的海浪瞬间将他吞噬了去。
“祭殇?祭殇你他娘的疯了!”姜黎竭声呼喊,伸手想抓住将军。但他只能无助地看着祭殇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奔漩涡的中心。
咸涩的海水涌进他的口鼻,灌入他的胸腔,他放弃了呼喊,紧抿嘴唇,茫然地张开了双臂。
第一章 狐白裘(第二卷开更了!)
荒武纪九八八年,初春。
赤县帝国,帝都铸剑城。
冬寒未尽,春峭又觉。行人们仍旧裹着厚厚的皮裘,头顶毡帽的也不再少数。飞檐上的雪尚未化尽,房屋攒尖的部位也缀着几点零星的白色。
在微弱的夕阳下仰视而去,那些攒尖的部位像是一颗颗挂在天穹上的光点。
头顶虽然有阳光,可那点微弱的温度起不到任何舒适作用,反倒透着一股催人困倦的温寒。
兴许是天太寒了,商贩们惦挂着家中的娇妻暖酒,又或许是因为街道上飞驰过的士卒惊吓走了行客。
他们都早早地便开始收拾摊位,将脖子缩在裘衣的毛领里,不时悄悄打量那些在街道中央或徒步急行,或驾马奔驰的士卒。
数排寒鸦振动双翅,压低了身形,几乎是贴着那些雪白的屋顶攒尖,从这座恢弘的古城上空极速掠过。
街道边沿有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正缓步前行,听到头顶那扑哧双翅的声响,便抬起头来打量,目光追随着寒鸦的身影消失在西方那苍黄的天际里。
男人身高将近九尺,眉骨开阔,下巴上有一小撮胡茬,黑发半盘,脑后用乌金色的发冠束缚,额前垂了两络微卷的发丝下来。
三角眉,杏仁眼,长相总体算不得英俊,可双瞳如潭,深邃平静,将整张个人的气度提升到了顶尖的级别。
步履沉稳,甚至,每次跨步都是相同距离。
他身着一身狐白裘,本是奢华至极,可却在外头披了一件灰黑色的普通裼衣,并且他有意将其裹紧了。
如此一来,狐白裘的奢华之彩丝毫不能流露出来,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从裼衣领口透出的一圈环颈白绒。
男人收回仰视的目光,又是数骑从大道中央疾驰而过,掀起的冷峭寒风直扑打在他脸上,毛领上的绒毛翻飞了一阵。
他盯着士卒们匆忙的背影,呼出了一口暖气,把手拢在衣袖里,又回过神来,继续低头朝前走。
本以为如此相貌堂堂之人会去往何处,可中年男人在却在一张黑色的金丝楠木匾额前停下了脚步。
他一仰头,只见那匾额上龙飞凤舞题着三个鎏金大字“醉风涧”。
此处与街道上的冷清肃穆截然不同,透过洞开的朱漆大门,可以瞧见里那无数衣着华丽的俊朗公子和粉衣罗裙的窈窕女子。
红烛青纱,莺歌燕舞,俨然正是铸剑城颇有声誉的一家青楼。
忙碌着招呼那些贵公子的老鸨瞥到了门外的身影,慌忙撂下那些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世家公子,亲自迎出了殿门来。
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迎出门来之后,整个身子就朝男人倒去,张嘴就是一阵娇呼,“哟,都……”
谁知男人抬手示意老鸨打住,同时朝左边轻挪了一步,便让那体态丰腴,不知遭多少世家公子惦记的老鸨扑了个空。
老鸨倒也不恼,收敛了身形,脸上的娇态越盛,嗔怪道:“您还是这么嫌弃奴家。”
中年男人不搭腔,只是向老鸨投去询问的眼神。
那老鸨自知这位不是看得上自己的主,也不再故作娇态。
“金花魁猜到大人今日要来,谢绝了一切访客,如今在风雅涧候着呢。”说完便侧过身,向男人比了道请的姿势。
也不敢像对待其他客人那般,黏到对方的身上去。
男人轻轻颔首,便抬脚跨过一尺高的朱色门槛,踏入殿内后,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暖意,与门槛之外的峭寒截然相反。
老鸨领着男人,就要朝大殿最后的檀色阶梯径直而去,原先被老鸨撂下的世家公子们原以为来的是什么大人物。
可此刻见那来者衣着朴素,面容普通,以为只是什么一夜暴富的土鳖商贾,当即在一旁嘘起了声。
他们大都是世家贵族,哪里将商贾放在眼里。
老鸨见此,悄悄打量了男人一眼,发现他并未变色,当即松了口气,一面娇笑着向周围嘘声连连的公子哥们赔罪,一边挥手招来几个翩翩女子扑到他们怀里。
公子哥们本只是打算嘘几声便罢了,可看到那老鸨领着男人上了二层的楼梯,又朝三层走去的时候,就有些微愠了。
醉风涧共三层,首层是供群客宴饮舞乐的,二三层是雅阁,其中第三层只有三间,分别是金花魁,银花魁,和青花魁的雅间。
此刻,世家公子们看到那中年男人竟然径直朝那“风雅涧”而去时,一个个探长了脖子,嚷嚷出声,怀里腰如水蛇,肤如蜜桃的女子也不香了。
每日求见三位花魁的人数不胜数,可她们每日每位只接待一位客人。
众多贵公子之所以在大殿下翘首以盼,正是听说金花魁今日尚未迎客。一个个的才豪掷千金,希望今晚能被引荐去那风雅涧。
可谁曾想,忽然杀出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众人自然心中不忿。
中年男人对此不闻不顾。
这风雅涧的主殿顶端,用六条铁锁挂着一座径长一丈的巨大雀首铜炉,直垂到楼阁第二层的位置。
里面的薪炭滋滋燃烧着,为整座大殿提供热量。此刻上了三层,越发接近那铜炉,便觉得浑身有些闷热了起来。
于是,男人便解下了自己的裼衣挂在手肘弯里。
如此,他的狐白裘便露了出来,虽然他的腰间并没有佩戴任何宝剑或者玉佩,可是那狐白裘暴露出来的时候,很多人第一时间闭了嘴,脸上霎时涌起一阵惊骇之色。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那狐白裘意味着什么,有的公子哥瞧见那精美绝伦,不带一丝杂色的裘衣时,心里当即便涌起了深深的嫉妒。
狐腋纯白,此处的皮毛最为轻暖,以此制作的裘衣最为昂贵,往往有价无市。因此,他们见一普通商贾竟能拥有如此珍贵之物,自然分外眼红。
有个年轻气盛的甚至一把推开自己怀里的娇美可人儿,扯开喉咙冲那男人的背影奚落道:“以为穿了身好皮就是贵人了,金花魁不是什么市井之流都能见得的。”
此话一处,殿宇内有哄笑的,有惊愕的,有幸灾乐祸的,可也有人看向那开口的家伙,眼里带了一丝悲哀。
中年男人听了此话,嘴角一抽。老鸨悚然一惊,正要回头呵斥那说话的青头小子,却被中年男人用眼神制止了。
“你下去招呼别人吧,我自己去即可。”男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嗓音沉稳厚重,并没有因为方才的话有丝毫波澜。
老鸨愣了愣,抛了个媚眼后便转身扭动着水蛇腰退了下去。
楼下方才呼喊的公子哥颇为得意地四下观望,毕竟自己这一嗓子博得了不少喝彩。可是他忽然发现,不少人眼中的神色却有些怪异。
他不明觉厉,还想再奚落几句,可口还没张开,便被一同前来的朋友拽了一把。
“你小子活腻歪了,知道那是谁吗?”
那小青年耸了耸鼻梁,疑惑地看向对方,是太史令家的幼子,平日里与自己素来交好。
“都城有几件狐白裘你知道不?”
小青年摇头,他平日只会花天酒地,除了来府上拜见过他爹的达官贵人外,其他人又认得个什么。
“就两件!去岁年末,陛下寿辰,青雍国进献了一千只白狐的腋毛,陛下令尚衣府以此制作了两件狐白裘,其中一件,便是赏赐给了……”
太史令家的幼子本还打算继续说下去,可唇上忽然就平白无故多了两根散发着清香的手指。
老鸨贴在他身上,指肚轻摁着他的唇瓣,凑上去轻轻朝他的鼻腔吹气,笑着叨叨道:“说不得,说不得!”
太史令家的公子被这股芳香的气息迷得神魂颠倒,陶醉着深吸了一口。
老鸨这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对他们这种年轻的公子哥可谓是杀伤力巨大,当即已经醉了三分,哪里又还顾得上把话说完。
最先开口的公子哥便只能一脸茫然地盯着那中年男人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风雅涧的阁门后。
第二章 心字香
“如此张扬,不像是你的风格。”
男人方才回身掩上阁门,一道婉转轻柔的嗓音便幽幽地响了起来。
他转过身,苦笑了下,“谁让我没有衣服,这大冷天的只能穿陛下赐予的衣物呢。”
进入阁楼之后,男人脸上终于有了肃穆之外的第二种神色。
“都统大人又会说笑了。”女人的嗓音变得像是山涧的流水般,清脆空灵,十分美妙。
楼阁四周纱幔低垂,营造出一片朦朦胧胧的气氛。
墙壁上挂着用金银各色丝线绣制的仕女图帐幔,绣工精巧至极,室顶用青色的毛毡隔了起来,令屋内比铜炉附近更显温暖。
嗓音是从纱帘后传来的。
中年男人掀开挂着数枚香囊的纱帘,嗅着淡淡的幽香进了后堂。
后堂的摆设显得简朴古典了许多,正东方放置着一张花梨大案,案上垒着数张名帖,一方玄青宝砚,墨玉般润滑的笔海,其内名毫如林。
大案的东墙当中挂着一副碧游子的《烟雨江南图》,画侧有词云:乍入金秋,娟娟年岁流冰桂。瓊樽常对,沆瀣当年味。犹记三都,洛纸凭谁贵。小窗闭,试拈心字,煙渺江南意。
看那墨迹和画作线条,是碧游子真迹无疑。
东北角摆放着一张蓝漆的书柜,柜分两厢,正中央悬着一尊青铜罄,旁侧挂着击打的小锤。
凄红的残阳从墨黑的雕木花窗透进来,零碎地散落在一张古朴的素白长琴上。
长琴之后,一个身披蓝色翠烟衫的女子席地而跪。
一对睡凤眼波光粼闪,曲眉丰颊,唇如丹朱。灵蛇髻以一顶精巧的鎏银花钿盘定,其后斜插一根镂空碧簪。
水木清华,婉兮清扬。
正是这风雅涧的金花魁幕席筠。
见到男人掀开纱帐进了内阁后,她并未起身迎接,将皓腕悬置在那张素白的七弦琴上,蔻丹甲随意撩拨了一下,一道低沉的琴声便荡了出来。
她对发出的音调不甚满意,眉头微蹩,又去调长琴末端的旋钮。
被称作都统的男人褪了足靴,跪坐在金花魁下首的一张酒案后,酒案一角放置着一尊小巧的两耳掌香炉,里面的香饼已经燃尽了。
“风还是那么寒啊。”男人感受到面颊上的寒风,忽然冷不丁嘟哝了一句。
幕席筠闻言,便起了身,要将身后的木窗给掩上。
“不必关窗。”男人急忙道,风虽寒,但却是十分醒神的。
金花魁的动作一滞,随即又回过身来,缓步朝男人走去。
她在这清寒的天气里,竟然赤着双足,每走一步,都要露出白皙水嫩的小腿,脚腕上的银铃也随着她的步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在酒案旁停了下来,替男人斟了一杯晨焰酒。随后将两耳掌香炉中的香灰抹平,从木匣子里取了一饼新的心字香,替换了香炉中已经燃尽了的那枚。
袅袅的香纂升了起来,素馨茉莉的清香笼罩在酒案这方寸之地,便稍稍抵消了窗外时而侵袭进来的风寒。
“香饼所剩无几了。”幕席筠盯着歪扭的青烟,自顾轻声道。
心字香的制作殊为不易,上好的沉香更是重金难求,这盛产剑戈的铸剑城,又无人会制。因此,整座城池的心字香大都仰仗青雍国的输入。
听了金花魁这话,男人浅浅一笑,忽然探手从怀里掏了一叠黄纸包出来,轻轻放置在酒案中央。
“青雍给陛下的寿礼,陛下赏了我十块。”
幕席筠愣了一瞬,随即一把将那包黄纸夺了过来,小心地捧在鼻下用力嗅了嗅,脸上顿时绽放出了浓浓的喜色。
“多少年的?”
男人看着金花魁陶醉的神情和翕动的鼻翼,心情舒适。
“百年。”他轻声道。
幕席筠的神情猛地一凝,随即喜色愈浓,眼角笑得向上翘起。
《骖鸾录》曰:碧游子游历青丘,为雍门国主之貌所醉,故作心字香献之。所谓心字香者,以素馨茉莉半开者著净器中,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以香末萦篆成心字,故曰心字香。
制作所用的沉香,十年期是最起码的要求,市面上流通的几乎都是此种,属于下品。她先前点燃的那饼,也属下品之列。
而百年沉香所作的心字香,是为上品。
幕席筠听闻,上品之上,还有一种千年沉香所作的极品,当然,并没有人见过实物。
碧游子当年向雍门国主求爱不得,可雍门国主却是颇为喜爱地收下了他的心字香。
而碧游子,则是失意地继续南游,渡芜江的时候作了一首《梦江南?昏鸦尽》——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随后便抛却了对雍门国主的念想。
他在江南结识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友人,其人才赋绝佳,却无人赏识,碧游子颇为叹惋,便作了一首《点绛唇》赠予对方,这首词正是幕席筠挂在东墙上的那副《烟雨江南图》的配词。
词中一语双关,在相思的基础上,又给心字香赋予了一层友情的含义。自此,心字香开始名声大噪,渐渐成为上流阶级的奢侈品。
“而且,据说这是碧游子当年献给雍门国主的那一批心字香。”那个体格魁梧的男人又笑着添了一句。
金花魁闻言,瞳孔骤然一缩,随即手往怀里一拉,急忙将那黄纸包揽在怀里,生怕男人抢夺回去似的。
“当真?”她有些不相信,激动地望着男人。
“如何骗你?香饼上还刻着‘裕’字。”
幕席筠当即将那纸包掀开一丝,果真在那香饼一角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古篆——“裕”。
碧游子是成名之后的子号,其人本名李裕,出生于荆南国,以辞赋冠绝天下,关于他的本名,知晓的人并不多。
幕席筠作为他的忠实拥趸,自然也是知晓的。
她急忙起身,把纸包放进了自己珍藏心字香的小木匣里。
沉吟半响,她又觉得有些不妥,当即把木匣里原先剩余的几饼下品心字香倒了出来,随后才郑重其事地将男人赠予的黄纸包放进那精巧的木匣中。
做完这些,她才回到酒案旁,陪男人共饮了几杯晨焰酒。晨焰性辣,几杯下肚,男人浑身便出了一身细汗,便将狐白裘也褪了下来放在案边。
“你又如何得知我今日要来?”男人放下酒杯,忽然问道。
此时窗外的街道上,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掠过,幕席筠顿时偏头看向木窗的方向。
“我又不是瞽目老太,那些各色衣甲的兵卒从昨日清晨起开始便往来奔驰,扰得我一整夜都没有好的睡眠。”
“是又起战事了吧?”她忽然扭头问道。
男人并不忌讳,轻点了下脑袋。
“又是你领兵?”
男人没有迟疑,又点了点头。
幕席筠轻笑,“这下你知道我如何知道你要来了吧。”
男人微愣,也笑,当即朝金花魁举杯,一饮而尽。
“明日即要出征,府上冷清,便想来听你抚琴一曲。”
幕席筠闻言,将葱葱玉指在香炉上烘烤了半晌。
她的手掌生得比正常女人要小一些,每只手上仅有四根手指,每一根都生得修长美丽,可这一切看起来却并不让人觉得怪异。
那是一双和谐对称,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烘暖手之后,她站起了身来,轻踮双足,回到了七弦琴后坐下。她轻抚琴弦,终于对此次的音调颇为满意。
“想听什么曲子?”幕席筠按手询问。
“你是弹奏者,当由你定。”
“那我可得超常发挥一次才能回报你的心字香了。”幕席筠轻笑,眼角忽然瞥到了琴首上的琴铭“夕宫”,再一瞥,窗外的残雪也落入了眼角。
专为此琴而作的名曲《夕宫雪》的调子便轻荡在了她的心间。
当即神色一正,手指随意轻拨,便扬起了一道泠泠的起手之音。随后玉指翻飞如影,清脆飘逸,宛如山涧泉鸣,又似环玉铃响的琴声便流露而出。
中年男人品着琴声,欣赏了片刻女人沉醉的模样,随即轻呷了一口美酒,目光越过金花魁看向窗外。
他看到低矮的天穹上,一只落队的寒鸦努力地扑哧双翼,奋力去追赶早已消失在了西方残阳里的队伍。
它为什么会孤身一人落后那么多呢?
这是男人脑海里忽然冒出来的念头。
……
荒武纪九八八年,偏西王夏渊领五万磐石军包围成君国帝都汉城,且大肆破坏成君境内的神谕塔,神谕恼怒,令诸国合兵助成君国平叛。
八国合兵十万,由赤县国三军大都统霍封统辖。诸**队端月二十日集结于中都,端月二十七日,霍封从青楼“醉风涧”出来后,立即跨马直入中都。
在中都神谕塔被神谕赐予御野上将一衔,身挂八国帅印。
端月二十八日,全军开拔入成君。
是年,封天槊三十五岁,这是他一生中首次被封为御野上将。
当然,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第三章 汉城御帐带甲(求个月票!)
荒武纪九八八年,卯月二十五日。
中都距离成君国的帝都超过千里,经过二十七日的行军,如今诸国联军距离汉城山仅有三百里之遥。
霍封却在此时令全军停止了下来。
因为,前方即将到达褚连山,而那里,只有一处山谷可容大军通行。
成君国的疆域虽然在荒土诸国中首屈一指,可是其境内多高原和荒山,平原和起伏不大的土地,算不得很多。
自从入了成君境内之后,联军已经遇见了三座山脉,而如今这褚连山脉,是他们救援汉城的最后一道阻挡。可这座山脉,只有玉骑关可容人通过。
当然,霍封可以绕路,绕过整座山脉,从东面或者西面借道,可如此一来,将要额外花费十数天。
汉城,已经被围困月余了。
他霍封拖得起,成君皇帝可等不起。这是他首次被封为御野上将,这个头衔,已经数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霍封想要成功拿下这场战役,不为了成君国,也不为了自己国家的荣誉,甚至也不为了自己的名声。
他就是想要胜!没有理由!
从第一天跨马上阵至今,他还未尝有过败绩,自然也不会终结于此。
“都统大人。”副将乾离驱马到了霍封的身侧。
乾离是霍封的副将,与霍封一样都是赤县人,此刻见到都统令全军停下步伐,以为是要驻扎休憩,便驱马上来想攀谈几句。
“斥候回来了没有?”霍封端坐在马背上,扯紧缰绳。
乾离刚想答复,远处就腾起了七道黄烟。一个编队的斥候奔了回来,飞身下马,向霍封报告情况。
“没有埋伏吗?”听了斥候的描述,霍封还来不及开口,乾离便惊讶地道。
玉骑关这样的关隘,若不是个傻子,恐怕都会在山崖两边设下伏兵,待他们进入山谷之后来个瓮中捉鳖吧。
本来乾离已经做好了绕路急行军的准备,可那偏西王居然没有派遣军队过来,实属怪异。
霍封瞪了副将一眼,乾离自知失言,便尬笑了一声,抿着唇不再开口。
“确定?”霍封看向斥候长。
“回都统的话,七骑直过了整座玉骑关也未曾发现任何异动,我等还根据都统的吩咐上山巅查探了一番,也并未发现有埋伏。”
霍封眉头微蹩,“再探!斥候营分五拨,两刻钟一探,探测范围延伸长至五十里。”
吩咐完斥候长之后,他又看向副将道:“下令全军,负甲原地休憩,可进食干粮,不可高声言语。”
霍封下了马,盘腿而坐,长槊横置在身前,拔出了腰侧的水袋。不过没喝几口他便又将它塞了回去,寡淡无味,委实没有意思。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一咬牙,转了个身,借着坐骑的遮挡悄悄从内甲里摸了一个略微小巧的皮囊出来。
拔出塞子后,霍封用眼角余光稍稍一瞄,随即借着马腹的遮挡,仰头灌了两口。
这囊晨焰酒,他都在怀里揣二十多天了,一直不舍得喝。
本来还想接着爽劲多喝两口,可这时候,自己那匹西极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刨着蹄子往旁边挪了挪。
然后,霍封的仰头灌酒的动作就没有了阻挡。他急忙将手垂下,朝四周一看,确保没有士卒见到这一幕。
幸好,士卒们在连日的行军下都疲惫不堪,此刻有得休憩,又哪里顾得上四处乱瞄。
此地都是赤黄色的荒山,又没有什么好风景。
霍封便将酒囊重新塞好,打算塞回内甲里。然后,他一偏头,忽然就撞上了乾离硕大无比的脸庞。
“你……你干嘛!”饶是霍封沉稳至极,也被乾离这家伙吓了一跳。
方才沉浸在酒味中,竟然连这家伙凑了过来都不曾发现。
乾离神情愕然,他可几乎没有在都统大人的脸上发现过这种略微失措的神情。
当下一愣,随即看到都统嘴角的一滴晶莹,又看到霍封往内甲里塞东西的动作,鼻子一嗅,脸上逐渐浮现贱兮兮的笑容。
“给我也来一口呗?”
霍封回过神来,自己堂堂三军大都统,御野上将,岂能被一区区副将所威胁。当即脸色一拉,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滚蛋。”
乾离唉叹了一气,刚想描述一下自己如何如何的悲惨,忽然,远处响起了一阵急促慌乱的马蹄声。
霍封神情一动,当即提着长槊豁然起身,乾离也不再故作矫情,手攀上腰间的剑柄,猛然直起身来。
两人齐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此刻第一拨斥候方才派出去不够半刻钟的时间,断不可能这么快便回来了。
那么,这马蹄声究竟是何人的?
霍封扫了乾离一眼,后者会意,抽出长剑朝天举直了。所有正在休憩的士卒们又猛然站起,手掌齐齐攀上武器末端,全军一瞬间进入戒备状态。
响声越来越接近了,地面微微轻颤着,终于,那一骑进入了霍封的视野范围。
黄甲?不是己方的赭色!
霍封猛然捏紧了手中的长槊,当即准备翻身上马,可是他却发现,在那人身后并没有任何身影继续出现。
只有一骑!是此处的山谷地形导致马蹄声被放大了去。
“汉城告急!”遥遥地,对方的高喊声便响了起来。
他在霍封两丈外猛然勒马,随即几乎是从马背上直接跃了下来,神色慌张地询问:“诸位可是前来助力平叛的?”
“你是何人?”乾离朗声问道,手中的长剑斜置于身前。
“我乃汉城御帐带甲!汉城告急,陛下派我前来求援,请诸位快快驰援!”
御帐带甲是成君国的皇城禁卫军,负责守卫皇城。
“如何证明?”乾离上前逼近了一步。
那士卒当即退下臂鞲,猛地一掀袖口,其右手腕上一道半尺长的金剑纹便露了出来。
御帐带甲这番号,据说是来源于成君开国大皇帝。
其有一次带兵野狩,半夜遇狼群袭击,是一群忠心的兵卒在他的王帐外奋力厮杀才杀退了狼群。
后来,大皇帝便组建了这样一只禁卫军,他们的标记便是手腕上那一尺长,黑身金边的剑纹。
“你是如何得知我等行军路线的?”虽然确认了金剑纹,乾离依旧猛地踏前一步,冷喝了一声。
能成为三军大都统的副将,他乾离可并不是傻子。行军的路线,一直是由都统决定的,旁人根本无从知晓。
那士卒愣了愣,显然没有预料到对方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怎样?心虚了吧!乾离在心中冷呵了一声,在手臂上随意刻一道剑纹就能糊弄人了不成?
“境外大军若是要入汉城,此路最近,若是绕行其他的道路,根本来不及!”士卒急了,激动地解释道,脸色涨红。
他是来求援的,不是来被怀疑来怀疑去的!
乾离还想问他还有什么凭证,却看到都统朝前走了一步。
“汉城如今是何情况?”
士卒看向突然说话之人,又和先前说话那人作了一番对比,当即明白过来此人方才是联军统帅,“可是上将军?”
霍封不作答,士卒便当作了默认。
“汉城的存粮已经告罄,城中的树根树叶已被嚼食一空,军中已开始斩杀战马,若是上将军不能在五日内赶至,只怕城中的兵卒和百姓便会哗变。”
霍封皱了皱眉,汉城的局势已经危急至此了吗?
这没有理由啊!按道理,成君乃是屈指可数的大城,城中设有常平仓,哪怕被围堵三月,都足以支撑下去。
士卒发现了霍封的疑惑,当即解释道,“外城已破,常平仓设立在外城之中,城破之时,来不及搬运粮食。”
听了这话,霍封当即豁然,他只知道汉城设有常平仓,可却并不清楚是设在哪里的。
“还请上将军迅速驰援!”士卒见霍封并没有动作,再次躬身拜道。
“等斥候回报之后再说!若是急切行军中了叛军的埋伏,驰援的计划便会功亏一篑。”
“斥候?为何要等斥候,前路并无任何埋伏!”
“你又如何得知?”霍封的瞳孔猛然一睁,冷声厉喝,如鹰般的目光便锁定了对方。
他本来对那人的话信了七分,可此刻又起了疑心。
他默默调动着自己芥子境界的感知力,只要对方接下来的神情有丝毫不对劲,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劈下对方的脑袋。
“五万叛军尽皆驻扎在汉城,又哪里有兵卒分出来埋伏!”士卒神情激愤,似乎无法忍受这无谓的时间浪费。
“所有叛军都驻扎在汉城?”乾离和霍封同时反问道。
士卒飞速瞄了乾离一眼,又朝霍封抱拳。
“要想设伏埋击上将军统领的数万大军,叛军必须分出大半的兵力。
可汉城内尚有三万可战之卒,敌人若敢分出大半的兵力,陛下便敢派人领兵出城,杀穿叛军的包围!
只要宰了叛军的首领,一切都会画上句号!”
“可那劳什子偏西王不来阻击我等,就不怕我等逼到他身后捅他腚眼?到时候和内城的军队内外夹击,任他如何骁勇善战,又怎么可能逃脱?”乾离疑惑道。
“正是如此,陛下才派我来催促各位加紧行军,像我这样的求援之人,陛下已经派出了数十拨,可是只有我得以突破。
只要内城被下,叛军杀了陛下,那么诸位就算到了汉城,又有何用呢?”
“陛下子嗣不昌,诸皇室支脉也早已被叛军残杀一空,若是陛下的脑袋被人摘了去,诸位可就真的是救无可救了啊!”
乾离心中微微点头,这小兵卒倒也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不过说得倒也好像有点道理。
当然,他也并不完全认同对方的话。此番诸国对成君的救援,是神谕开口要求的,平日里神谕是不理会诸国内政的。
像成君这种国内出现叛军的情况,荒土历史上多了去了,可也没见哪个文献上记载过神谕要求诸国合兵平叛。
此番说到底,还是那偏西王莽撞无知了,竟然摧毁了成君国境内的神谕塔。
这才导致了神谕震怒,令诸国合兵平叛。也就是说,哪怕这成君皇帝真被人摘了脑袋,他们赶到汉城时依旧是有价值的。
起码,在神谕那里能说得过去。
这么想着,乾离不着痕迹地看了霍封一眼,都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无论你如何焦急,等我的斥候归来再说。你若是不想我绕行这褚连山,就耐心点等待,三波斥候探查之后,我便会下令急行军。”
霍封沉吟半响,对着那士卒说道。
这成君皇帝,能救还是要救一下的,出兵一趟对诸国来说花费都不小。他们不可能从神谕那里得到赏赐,只能救了成君皇帝之后再收取救援费。
那士卒闻言,张了张嘴,还想再几句,可霍封已经转过身,重新坐回了地上。
第四章 身首异处
霍封派出去的第一拨斥候已经抵达了褚连山,一行七人左右各分出两人朝两边的山崖上奔去。
由于山崖怪石嶙峋,他们只能到半山腰栓了马,徒步登山。
剩余三人径直进了那可容数十人并肩通过的山涧,直到山涧尽头,出了所谓的玉骑关之后,仍旧没有发现异样。
正常的探路到此便可以结束了,可是都统让他们把探查范围延伸至五十里,于是他们又挥动缰绳,继续朝前跑了二十多里。
十万大军,还有三万押送辎重的民夫,联军队伍共计十三万,而联军派出的骑兵,大都是一人双马的配置。
以七人并行为例,二十里,已经差不多是整支队伍的长度了。也就是说,二十里之后再遇到敌军,联军也可随时列阵,不再需要担心被人堵截在那狭长的褚连山涧里。
斥候们一边惊叹着都统的深思熟虑,一边四下打量。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玉骑关出了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沙石地,放眼望去,开阔无比。
褚连山都这么绝佳的地方都不设伏,这种如此平坦的地势又怎可能埋伏得了人。
不过他们依旧探查完了五十里的范围方才返回。
一个多时辰之后,第三拨斥候也出了玉骑关来到了那片开阔的沙地。
依旧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只是在归途的时候,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老卒发现地上的沙子弹跳的高度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他们作为斥候,讲究隐蔽,胯下马匹的四蹄都作了特殊处理,奔跑起来的响动并不大。
可地上的那些细小的黄沙依旧蹦起了一段比较高的距离。
老卒是个有经验的老兵,以往是个冲锋陷阵的骑兵,是上了年纪后才升为斥候的。
对于多少兵马在沙地上奔袭会导致黄沙弹跳多高,他心里是有数的。
如今他们才三骑,而且马蹄还做了特殊处理,可这黄沙的弹跳高度是不是有些高了?
老卒纳闷了片刻之后就不打算纳闷了。兴许是奔驰那么久老眼昏花了,这沙子蹦得高了一点有啥奇怪的?
这样想着,他把目光从黄沙上收了起来。
霍封最后只派出了三拨斥候,斥候们每隔两刻钟出去一拨,五十里,轻甲快马,不过一个时辰的事情。两个时辰之后,第三拨斥候也回了来。
霍封再三询问有没有异常,众人尽皆回复没有。
都统问话的时候,其中一个老卒的眼神里出现了一瞬间的犹豫,但他很快就将这丝犹豫摁灭了。
大军当前有紧急军情,容不得自己说些无谓的东西浪费时间。
最后确认一切真的无误之后,霍封下令辎重队伍以正常速度跟随在后面,十万兵卒轻装上阵。
只带五日的口粮,全军急行军,务必在三日之内,走完这最后的三百里。
要知道,十万联军并非全是骑卒,骑兵和步兵各占了五五之数,要兼顾步卒的行军速度,三日三百里,已经算加急急行军了。
对此,汉城而来的那位御帐带甲也并无意见。
……
数日前,成君帝国,汉城宫。
皇帝君武已经没有往日的健硕身形了,被谋逆的偏西王围困两月有余,如今除了皇宫里尚有一些余粮,这座上百万人口的大城已经出现了大量饿殍。
“就没有人能联络上外面吗!”皇帝烦躁一拂手,愤怒地低吼了一声。
底下瘦巴巴的一众将领和大臣尽皆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废物,都是废物!一个个都是废物!皇帝在心中大骂!都是只会吃白食的酒囊饭桶!
可是在心底咆哮了一阵之后,他忽然又感受到了一阵虚脱的无力感。他瘫坐在皇椅上,猛地抄起面前的酒樽砸在了地上。
青玉雕刻的酒樽当即四分五裂,泠泠的玉石碎裂声撞击在殿墙上,在空旷的大殿内反复回荡。
都是一群该死的东西,听着那令人烦躁的碎裂声,君武再次忍不住咆哮。
五万兵马!那贫瘠的偏西十二域究竟是如何突然间冒出五万兵马的!
如果只是普通的五万人也就算了,成君拥兵四十万,常年驻扎汉城的也有十万之数,哪怕堆人墙,也不是区区五万人能撼动的。
可那不是普通的兵卒啊!
一个个尽皆像是百战之卒,战斗力之高,甚至连成君最强的禁军——皇城御帐带甲都比不上。
一年时间,从偏西十二域打到了汉城,愣是战损不过万。
更是被人攻破了涣城之后汉城才收到的消息,如此消息闭塞,他君武如何能不怒。
想到涣城的战事,君武就恨不得将那涣城城守的全家挖出来鞭尸。
涣城是怎么破的?
不是给大军攻破的!是大半夜的时候城门被从内打开,那该死的叛军大摇大摆地从城门下走进来的。
那些该死的叛军内应,扮作纤夫,熟知涣城的所有兵马布局,巡视频率,仿佛他们自己才是真的守军那般……
君武狠狠攥紧拳头,正是因为涣城破了,战事才会瞬间超出控制。
涣城是西部最大的城池,又扼据芜江津渡,沿途无数重要的大城,又各种莫名其妙地接连告破……
当初自己为何要轻视那偏西王呢!
父王的担忧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现在想这些还有何用?他只能枯坐在这张冰冷的龙椅上,等待着大军攻破城门。
他知道,当守城的兵卒饿得连举弓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那些偏西贱人便会一拥而入。
除非,那所谓的诸国联军能尽早抵达,那夏渊摧毁神谕塔之举,实乃自掘坟墓,但是他君武也许看不到夏渊踏进坟墓那一刻了……
那些联军难不成不知道外城已经破了吗!为何这么久还不到!
就在君武皱眉哀叹的时候,大殿外忽然奔进了一袭仓皇的身影。
“出去了!陛下!出去了!”对方在大殿内冲了几步之后便猛地扑跪了下去,嘶声大喊。
“什么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君武霍然从皇椅上弹起,涣散无神的双瞳瞬间目光炯炯。
“联络的人!联络的人突出去了!”
君武急忙从大殿上冲下来,顾不上丝毫礼仪,将地上那士卒扶起,压低了声音问道:“是联系谁的?”
“联军!”士卒猛喘了一口气,大声回复。
君武派出去了无数拨人,分别联系诸国联军和自己的挚友碧游子。
这两方,一方能救整个成君国,一方,能救他君氏!他更希望两方都联系上,可如今能联系一方已经可喜可贺了!
“突出去几个?”他又问。
“一个!”
“一个?一个也好!你确定?”
汉城是建在山巅上的,背靠着一片大山脉,山路崎岖,大部队根本无法行军。
因此这是天然的屏障,没有人能从后方突袭,也没有人能完全将汉城包围。
若遇到大战,只需防守一方即可,实在打不过,为了保命还可以遁入后方的山脉。
“回陛下,卑职亲眼所见。”
“没遇到那些奇怪的杀手?”
可如今,后方那片山脉像是插满了敌军的密探一般,根本没有人能突破出去!君武前前后后派了数百人,一个都没能成功,所以能有一个人突围令他很是震惊。
“那些身形瘦小的黑袍杀手依旧在截杀我等,可这回他们的箭偏了一丝,并没有射中逃出去的那人。
对方的压逼太过紧迫,我没机会,便只能退了回来,在山巅亲眼看见有一骑突出去了……”
“好!”君武猛一击掌,逐一扫过大殿内的所有人,朗声道。
“诸位也都听见了,我派出去的人已经成功突围了,必定能联系到诸国的援军,只要援军一到,内外夹击,定要那群反贼身首异处!”
境外大军入成君国,只有一条便捷的路可以走。
可那是一处极易设伏的地方,君武本来还担忧夏渊会分兵去埋伏,可偏西王的五万兵卒一动不动,如同他们的番号磐石一般,稳扎在了汉城外。
正因如此,为了避免诸国联军害怕伏击而绕远路,他才不停派出士卒,试图和联军取得联系。从玉骑关开始急行军,只消三日,可解汉城之危!
“身首异处!”
“身首异处!”
大殿内,方才还面如死灰的众人一瞬间恢复了容光,个个应合着皇帝,眼中又腾起了生的希望!
第五章 哪里来的埋伏?
褚连山。
人在山谷下,常常会感叹山的高不可攀,此时进了山谷,霍封也不禁仰头,深深打量着前方这座幽静的山谷。
山体不高,仰头却也无法一眼见顶,苍黄的群山重重叠叠,宛若起伏的波涛。
此时已经是正午了,渐热的骄阳耸立在半空中,阳光照得山体金黄一片。
远远望去,像是一副残阳之景。
山脚下的石头缝里偶尔探出几簇绿油油的杂草,不知名的昆虫被忽然间冒出来的密集响动惊吓到了,发出吱吱的鸣啼,慌忙从一个草堆跳到另一个草堆去。
清脆急切的鸣啼声在山谷内回转旋荡。
“让所有人保持警惕。”
尽管三拨斥候都汇报了并无异常,可进了山谷之后,霍封依旧没有丝毫松懈。
他保持着自己的芥子境界的感知力,周身都每一个感官都在感受四周的每一丝异动。
乾离颔首领命,将都统的口令表诉给令旗兵,令旗兵挥舞三种不同色彩号旗,将都统大人的命令层层传递下去。
走在队伍先前的是骑兵,初入山谷,无需都统命令,所有人都端坐在马背上,神情肃穆地注视着前方。
一手牵缰绳,一手攀着腰间的武器,浑身都保持着戒备。
马蹄踩在细碎的沙石子上,哗哗哗的响动便覆盖住了昆虫的鸣啼声,在山谷间不停回荡。
无论是马蹄声,抑或是昆虫发出的响声,都令这山谷显得越发静谧。
忽然间,一颗拳头大的石子从天而降,砸落在了一匹并未驮人的战马身前。战马受惊,嘶叫着跌退了几步。
霍封攥紧长槊勒马而停,哗哗哗的刀剑出鞘声顿时响成一片,此时已经进入山谷的数千人,齐齐仰头将目光投向山巅。
过了好半响,却再没有传来别的动静。
“普通石子掉落了下来,保持警戒,继续行军。”霍封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丝。
到了山谷中央,依旧没有任何异常,哪怕是最前排一直保持警惕的士卒也松懈了些,坐姿再也没有起初那么端正了。
背脊微驼,尽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马背上。
山谷的出口出现在前方时,士卒们的警惕更加松懈了下去。
直到第一骑出了山谷,所有人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呼了一口气。霍封驱马奔驰到队伍前端,感受着头顶消失了一阵子的阳光,身体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踏入山谷之后他的右眼皮一直在弹跳,左胸也微微有一丝沉闷,他以为山谷中可能会遇到变数,因此才令全军保持戒备。
可此时出了山谷,他的眼皮依旧在微微跳动。
他用力眨了眨眼,最后还是忍不住用手指搓揉了一下,看着身后越来越多的人轻松地从山谷里走出来,他心中那丝不安反倒越来越强烈。
可是他竭力去感知周遭,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山谷里一直都有兽吼鸟啭声传来,这证明山巅上并没有大量的兵马埋伏,而且此时越来越多人马走了出来,要是真有埋伏,对方已经错失了发动攻击的最佳良机。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霍封盯着前方那开阔的沙池地出神,这么开阔的地方,极目而去,几乎没有多少起伏。
他去看身侧的乾离,副将的神情并没有丝毫怪异之处。
乾离见到都统朝自己看来之后,驱马靠了过来,“都统,最后一道险关过了,接下来的路好走多了……”
“你……”霍封想问乾离有没有异样感,可瞥见对方那洋溢在脸上的笑意,便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
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有将近八成的人从山谷里走了出来。
“列阵而行。”霍封终于绷不住了。
“嗯?”乾离明显愣了愣,疑惑地看向都统,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山谷都出了,面前是开阔的土地,又何必列阵?
“传令下去,让剩下的人尽快从山谷内出来,摇旗,列陀螺阵。”霍封并不想向乾离解释。
乾离纵使疑惑,也只好照做。
阵旗被呼啦啦地摇动了起来,仍在山谷内的步卒不知为何接到了加速前进的命令,便只能小跑起来。
一刻钟之后,所有人都出了山谷,然后又迷迷糊糊地被下令列阵。
“敢问上将军,为何要列阵而行?”说话的不是乾离,而是汉城派来的那个御帐带甲,他的语气里有丝隐藏得并不算很好的恼怒和质问。
毕竟那上将军答应过他会急行军,每快一刻,汉城的危机就会减弱一分。
列阵之后,数百人并排,虽然此地开阔,可为了保持阵列的齐整,前进的速度定然会大大减慢!
七人并排的行军阵列,可以丝毫无需担忧阵型的问题。
霍封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乾离虽然也不知道都统下这番命令是为何,可作为霍封的副将,别人能质疑都统,他却不能。
因此,他也冷冷地扫了那御帐带甲一眼,“这不是你成君国的兵!”
那御帐带甲愣了愣,咬了咬牙不再言语。
陀螺阵是霍封最擅长的军阵,联军初汇之时,他和诸国派来的统领交代过。此阵,重甲骑在前,轻骑随后,步卒覆于两翼以及阵后。
在进攻的时候,重甲骑可以顶着敌方的箭矢冲锋。厚重的盔甲令他们基本可以无视对方的第一波攒射,此时身后的轻骑紧随其后,同样用攒射压制对方。
虽然这样极易误伤友军,但若是将领指挥紧凑,与前方的重甲骑保持一定的冲锋节奏便是完美的配合。
待得重甲骑撕裂对方的阵列,便会向两翼倾轧,此时轻骑兵收起箭弩借助速度优势飞速切上,直接凿穿对方的军阵。
两侧的步卒再迂回兜去敌军两翼,配合内部的重骑和后方的轻骑对敌军形成合围之势。
敌军若被轻骑贯穿,势必惊慌,无法组织有效的冲锋,敌方骑兵对我方步卒的伤害便大大降低。最后的步卒守住我方后军,防止敌军向前突围。
这是目前最方便的战阵,行军时本来就是骑兵在前,步兵在后,现在只要散一些步卒到两翼便能成阵。
这是一座进攻战阵,在霍封看来,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联军又有十万之数,身后又不会有袭击……
身后?霍封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
就在他的脑海里升起这道念头的时候,地面微微颤抖了起来,身后的山谷里传出了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密集如雨,沉闷如雷!
是马蹄声!又沉又重!听起来还在很远的地方,甚至可能刚刚进入山谷。
联军的骑兵早已出来了,辎重队伍里也有马,但都是驮马,断不可能制造出这样一番声势。身后不远处的山谷似乎在这样猛烈的震动中抖颤了起来,巨大的沙石簌簌地从山巅滚落下来!
“散开!散开!中央裂道!”霍封猛然一扯缰绳,座下的西极马顿时原地打转!
方才有了个雏形的陀螺阵飞快地从中央裂开一条与山谷口齐宽的空道。
想要从背后捅人!那得看你们的长矛够不够尖了!
陀螺阵正在裂开,对方哪怕冲了出来也只能落入联军包围中!
可就在霍封全神贯注地盯着山谷口时,乾离忽然在他的耳边大吼了一声。
霍封随着他震惊的目光看去,然后就看到了左侧视野的尽头凭空出现了一堆密集的黑影。再一转头,右侧也是如此。
他们凭空出现,像是从黄沙地里冒出来的那般,出现之后摆飞快地朝中央汇拢,一个倒扣的大碗逐渐成型!
两侧为什么会有伏兵?斥候为什么没有发现?
这是所有人,包括霍封目前脑子的回响着的声音!所有人都慌乱了起来,包括汉城的御帐带甲也神情惊愕地盯着那些突然冒出来的黑点。
叛军不是全部都在汉城吗?
可是作为统帅,霍封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纠结这些问题了。
对方那半圆形的包围圈若是成型,再加上山谷内逐渐逼近的骑兵,倒时候就不是他包围对方了。
局势会反过来!
如今要如何怎么办?霍封飞快扫过两侧的兵卒,对方还隔得很远,远到在人的视野里像是一只渺小的昆虫,可他们在逐渐变成飞鸟般大小。
“你个狗贼!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乾离猛地抽出长剑,驱马到那御帐带甲身侧,长剑高高扬起,就要劈砍下对方的脑袋。
那士卒双瞳布满了震惊,也不躲闪即将落到脖子上的长剑。
“合阵!合阵!重甲骑覆甲!准备冲锋!”
霍封的大吼拯救了那个御帐带甲的小命,乾离的长剑从他的耳侧划过,削下了他的一整只耳朵。
方才分开的军阵又慌忙合拢在了一起,重甲骑兵缓缓前凸,形成了一道矢状。
重甲骑是赤县派出的,平日里便对霍封的指令万分熟悉,此刻是整个大阵最先成型的部位。
其余的兵卒,有些被突然冒出来的埋伏吓破了胆,动作混乱不堪!
“约束!约束所有人!敌军不多!给我快点成阵!”
霍封大声咆哮,幸得身后不远处的那座山谷,他的嗓音被放大了无数倍。
周围慌乱的兵卒们终于稳定了一些。
如今,只有撕裂对方的包围,才有一线生机。诸国联军缺乏有效的合作,若是被对方占了进攻的先机,只能被迫防守的时候便会更加不堪一击。
一群临时拼凑出来的大军,尽管有不少精卒,可毕竟没有磨合过,很容易一触即溃,必须趁士气丧存一丝抢占进攻的先机!
他不知道敌军有多少人,可若想将兵线散成一道巨大的半圆,每一处的兵员定然无法太厚,他只要凿穿一点,便能扭转乾坤!
他看向自己身后扛着大旆的亲卫,大吼:“击鼓!冲锋!”
那亲卫神色坚毅,鼓胀的双臂奋力舞动,重锦的大旆在空中轻扬了一圈,随即猛然半挥而下,半空中响起一阵猎猎的破风声。
随即沉闷的犀鼓声骤然响起!
联军发动了冲锋!
第六章 三成战损(求个月票!)
一万重甲骑,四万轻骑在听到鼓点时,齐齐一夹马腹。
战马起初只是缓缓地迈动四足,待得面前拉开一定的空挡后,速度便猛然激增了一截。
大军是诸国拼凑的,配合密切度仍有待磨合,此时只能保持大概的冲锋阵型。
冲锋的矢头有些松松垮垮,如此一来,冲锋的威势将会被大大削弱。
霍封顾不得这些,他身高九尺,端坐在马背上,比普通人将近高出了一个脑袋。
他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那些飞鸟大的黑点耸动起来了,天际之外掀起了一阵半圆形的沙潮。敌军清一色的黑铠黑马,在如此渲染之下,脚下的滚滚黄沙似乎也被染成了墨色。
黑色的沙暴龙卷腾起于敌方的战旗上,冲天而起的黄尘几乎遮蔽了半个天日。
明明还相隔着很远,可对方奔腾时所掀起的狂风已然扑袭了过来。马蹄声如同雷霆咆哮,那声势,仿佛要震碎大地,撕裂天穹。
山崩地裂,不过如此。
霍封呆滞了一瞬。
对方究竟有多少人?如此骇人的冲锋阵势,哪怕是十万重甲骑都比不上!
再看联军的冲锋,简直不堪入目。战阵本就没有完全成型便开始了冲锋,仓促之下,更是无法与对方相比……
“轻骑挽弓!”霍封对着鼓手大吼。
急促的鼓点瞬间变换为特定的节奏。
四万轻骑同一时刻取下了背上的长弓,捻了一枚箭羽搭在其上。
“扬!”
“援!”
霍封紧紧盯着敌军的冲锋势头,在如此快速的两军对冲下,他只来得及发动一波攒射,必须靠这波攒射取得一定的效果!
要减少一些矢头前方的敌军数量。
“破!”他瞧准时机,下了最后的命令。
四万支箭羽飞上半空,随即铺天盖地般呼啸而下。
可就在箭羽升到半空的时候,敌方的冲锋却猛然凝滞,如同被寒冰瞬间冻住了般,那股汹涌黑色的铁潮忽然平静了下去。
他们矗立在原地,像是磐石般丝毫不动。
原本他们继续奔驰就会进入箭矢的覆盖范围,可这么一停,那呼啸而下的箭雨尽皆扎在了他们面前的黄沙里!
“不可能!不可能!”乾离瞪大双瞳看着这一幕,猛然大吼!
军势已成,不是那么容易遏制的,敌人方才的冲锋明明迅猛如雷,在这样声势庞大的兵势下,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也无法立时勒马!
除非……
除非对方不是临时勒马,而是早就计划如此的!
就在乾离升起这道想法的时候,联军的轻骑已经收回了长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重甲骑的矢头,仅剩五十丈就能凿进对方的阵型。五十丈,瞬息可至,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等重甲骑凿开对方之后便将敌军完全凿穿!
联军的兵卒们看不出敌军忽然勒马的蹊跷,只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放弃冲锋,无疑是愚蠢之举。如此一来,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撕裂对方。
这么想着,他们越发用力地驱动胯下的战马,战马会意,四蹄越发用力,竭尽全力奔驰。
霍封想不出敌人有什么伎俩,哪怕想出来了他也没有了办法,兵势已成,敌人一停,联军的士气大涨,哪怕是神谕站在那群人面前,也无法遏制他们的冲锋了。
然后,惨剧就发生了。
地陷了!
从距离敌军三十丈外,联军冲锋的矢头处开始,黄沙地面四分五裂,轰然坍塌,瞬间便吞噬了前锋军。
后面的轻骑发现了前方的地陷,惊慌失措地猛扯缰绳,期望控制住座下迅猛的战马。
可这注定是徒劳的,战马压根无法控制住自己,它们义无反顾地继续前冲。
其实,他们勒不勒马都无所谓了,地陷的范围飞快扩散到了他们的脚下。
比先前敌军冲锋还要骇人的声势骤然响起,仿佛支撑世界的石柱崩塌了,整个世界都在猛然震颤着。扬起的黄沙腾起数十丈高,完全遮蔽了整座天穹!
短短几息的功夫,地方上便出现了一道长百丈,宽百丈的天坑,将近三万兵卒跌落其中。
凡是大战,主将绝不会像演义故事中描述的那般冲在最前头。冲锋的责任,是前锋大将做的,主将必须待在阵中掌控全场。
霍封一直在轻骑中部,直到地陷出现前一刻,他仍旧没有发现对方的谋划。
此刻,答案水落石出了!
尽管满腹疑惑,可他没有时间让自己理清这一切,他也在地陷的波及范围内。
眼看座下的西极马就要直直朝前方的地坑扑了下去,霍封猛然扯紧缰绳,战马疯狂嘶鸣,四蹄绷直,拼命也想停止下来。
可是,地面沙滑,它的四蹄只能铲起无数细碎沙石,压根无法减缓自己前扑的趋势。
它的前蹄已经悬出了巨坑的边缘。
随即,它便坠落了下去。
霍封在战马前蹄伸出边缘那一刻,自知勒马无望,当即一拍马颈,左手握着的长槊猛然朝地上一蹾,整个人从战马背上跃了起来。
封天槊长一丈三尺八寸,长槊末梢稳稳地扎在沙石地里,霍封在半空猛然发力扭腰,借着长槊的支撑,整个人在半空划过一道并不优美的弧线,随即轰然砸跪在地。
他眼睁睁看着那匹陪伴了自己数年之久的战马跌下了深渊。
眼前,无数士卒被自己的战马抛飞,无法控制地朝深坑中坠下。
战马的嘶鸣和人类的哀嚎在这突然出现的巨坑上空盘旋回荡,战马绷直四足铲地所发出的异响杂乱如雨。
霍封杵着长槊站了起来,在巨坑的边缘茫然四顾。
他的头盔在翻身的时候跌落了下来,束发带也滑落了,一头黑亮如绸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
人间炼狱!
他的脑海里充斥着这个词。
“都统!都统!都统快闪!”
霍封猛然回首,是副将乾离的嘶喊!
他也在竭尽全力扯紧缰绳,上半身大幅度后仰,几乎快贴上了马背。可依旧无济于事,战马压根停不下来。
“跳马!”霍封大喊!
可是周遭嘈杂不堪,乾离压根听不明朗都统说的是什么。
眼看乾离的战马就要重蹈自己战马的覆辙,霍封神色一拉,猛一咬牙探出了手。
他的右手攥住了战马的马尾,随即左手也攀了上去。双手齐齐发力,手臂鼓胀得几欲撑破臂甲。
他将重心垂到后脚跟,竭尽所能朝后仰躺,整个人依旧被战马拖行而去。
“啊!”霍封猛咬牙关,面色憋成了酱紫色,束缚臂鞲的丝线终于被崩断,两瓣赭色的臂鞲跌落在到了沙石地上。
“畜牲!”伴着霍封的一声大喊,战马在深坑边缘尖嘶一声,人立而起,终是停了下来。
乾离被人立而起的战马掀下了马背,重重砸在地上。
霍封松开了马尾,战马前蹄落地之后,在深坑边缘崩碎了大量的沙石,随即嘶鸣着,惊慌失措地跌退。
乾离重新站了起来,心有余悸地看着脚下几尺外的巨坑。
怕不下十丈深!
“都统!”他朝救了自己一命的都统看去,并没有矫情地说出一些感谢的话。
男人之间的道谢,一个眼神足矣。
霍封沉默不语,他垂下酸胀不堪的双臂,眼神穿透漫天弥漫的黄沙,直勾勾地盯着深坑之后的敌军。
敌军矗立在深坑的边沿,黑影绰绰。
所有人尽皆手杵长枪,脸上覆着黑色的面甲,面甲下的双瞳,冷冷地注视着前方的深坑炼狱。
他们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却有一股森森然的威势穿透黄沙扑了过来。
忽然,对岸竖起了一面常旗,旗尖扬起九条朱旄,旗身上绣着两轮硕大的日月,常旗在狂风中招摇,九条朱旄如同狂魔乱舞。
王旗?霍封的瞳孔猛然一摄。
几乎就是在常旗竖起那一刻,其后又耸起了一杆素白的大纛。
大纛之上,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夏”字!
将旗?
王旗和将旗同在,旗上书着“夏”字!
莫非,偏西王在此?
不是说偏西王在围堵汉城吗?为何又会现身此处?
霍封四下环顾,想要搜寻那个汉城派来的御帐带甲!
可这时哪里还有对方的身影,那御帐带甲一直和霍封一同待在中军,此刻,怕是已经被那天坑吞没了去!
“狗日的!老子一直就怀疑那个狗崽子!”
乾离狠狠地啐了一口,他也看到了对岸的王旗!下意识便觉得那个御帐带甲是对方派来的细作,目的就是诱骗他们进入褚连山谷,然后落入这天坑圈套!
联军此刻终于抑制住了冲锋的势头,众多人马在巨坑边缘稳住了身形。
重甲骑冲锋的矢头完全被吞没了去,一万重甲骑,仅有矢头两边的末端处幸存了不足千人。
紧随重骑的轻骑损失了两万,步卒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如今霍封手中仍有七万人。可那只是七万军心溃散的散兵!
他们连敌人的毛都没有摸到半根,就损失了最锋利的先锋部队,这对大军的士气,是沉重的打击。
一场大战,战损超过两成便已经可以算得上惨烈了,可如今,距离敌人尚有几十丈,战损已经达到了三成!
霍封的胸膛里腾起了熊熊烈火!
第七章 赫连于
对岸的骑兵动了,他们如同先前瞬间停止那般,倏忽间又猛然启动。
兵分两道,从左右两边围拢过来!
这么一散开,霍封也看清了,敌军只是将兵线拉开了,实际的兵线并不厚,他估摸着,最多只是四万人!
七万对四万!霍封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但是他必须要尝试,他无法忍受战败!
身后的山谷也在此时涌出了第一拨敌人,同样是清一色的黑甲黑马。山谷狭长,对方堵在里面的话,根本没有丝毫机会通过。
此战若败,他的神话的将会终结于此!
他可是不败战神封天槊啊!
他回头一瞥,战鼓还在数丈之外,他奔过去,一把夺过将士手中的鼓槌,奋力砸在厚重的犀皮鼓上。
“集阵!”
“集阵!”
对方在形成新的包围圈,新的包围圈将会更狭窄,敌军的兵线将会更雄厚,若是坐以待毙。
不!他不允许坐以待毙!
霍封手上的力道越发磅礴,厚筋的犀皮鼓被咂得深凹下去。
兴许是霍封的鼓点沉重而振奋人心,又或许是同袍的屈辱惨死激怒了那些联军士卒。
他们重新根据鼓令的指挥集结了起来,轻骑朝着左端汇聚而去,可他们还没有重新集结成型,黑色的沙暴已经席卷而至。
狂沙呼号着,搅进了联军的阵型,本就松垮的军阵瞬间溃散,方才好不容易唤起来的一丝士气被无情地碾碎。
敌人近了之后,联军士卒才发现,他们的脸上尽皆覆盖着狰狞的面罩,成千上万人都是如此,宛若地狱的恶魔,让人压根升不起抵抗的念头。
霍封看到了敌人凿了进来,手臂颓然一顿,鼓槌跌落了下去。
“上将军!快鸣金退兵吧!”一个九牧帝国的统领奔到了霍封的身边,惊恐地大喊。
退兵?能退到哪里去?你没看见四方都被人围堵了吗!霍封黑着脸,并未答他的话,他回到深坑边上,拔起了自己的长槊。
对方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直驱马跟在霍封身后,大声嚷嚷着让他鸣金收兵!
霍封本就心中烦躁,哪里能忍受这样的聒噪。
“蠢货!”他低骂一声,往右手臂上贯注全力,反手一抡,槊尖的狼牙棒形配重直接砸进了对方的脑颅里。
血汁伴着稀烂的脑浆溅射在半空中。
扰乱军心者,就地斩决!
霍封将那具无头尸体从马背上拧飞了出去,飞身上了战马。
“赤县何在?!”他斜斜扬起长槊,在马背上嘶声怒吼!
乾离汇聚到了他的身边,赤县仅剩的七千轻卒逐渐汇拢了过来。
霍封本来就一直待着赤县的兵卒附近,这会儿离他最近最大的一批兵马就是他自己的嫡系——赤县的兵马。
此战,赤县派出了两万人,重甲三千,轻骑一万七!
都是霍封曾经统辖过的兵卒,所以他们对都统有着绝对的信服!
哪怕上万同袍身死,他们依旧没有生出丝毫怨言。
“赤县何在?”霍封一边驱马疾驰,一边再次怒吼。
越来越多的兵卒汇聚在他身边。
“将在!兵在!”七千轻骑在奔驰中扯开嗓门咆哮,同袍的遇难令他们惊愤交加!
“凯旋而归,酒祭英雄!”
“酒祭英雄!”
“马革裹尸,血祭亡灵!”
“血祭亡灵!”
一开始仅仅是霍封的嘶吼,随后七千余道咆哮汇聚起来,撕裂了前方遮蔽天穹的黄沙。
“酒祭英雄!血祭亡灵!”
伴着那能震裂天穹的嘶吼,霍封一马当先冲向了那杆墨黑色的常旗。
联军惊慌失措,已经全无战意,战局压根没有了悬念!如今唯一的机会,便是直扑对方的王旗!王旗既在,说明偏西王也在前方!
霍封无需理会他是如何出现在此地的!
他是一切的祸乱之源,只要将其斩首,不仅此战能逆转,他将完美完成出征的任务!
赤县的兵马是目前唯一具有战意的,他们是真正的精卒悍卒。都是他带出来的兵,对他的指令不会有丝毫质疑!
七千正面对两万,中间还被己方的乱卒阻挡了势头,这无论怎么看都是没有胜算的行为!
但是霍封此时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他的世界里,只有那杆招展的王旗!
他绝对不容忍就这样屈辱地战败!
常旗之下,一袭黑铠的男人注意到了那七千势头上涨的兵卒,也留意到了冲在最前端的那个猛将!
他猛夹马腹,脚下的旌量马再次提速,朝着那个猛将直扑而去。
霍封也看见了敌军阵营里窜出来的那道身影,联军兵卒在他的长枪下,像是被刀子割过般一茬茬倒下,两人的面前,很快便畅通无阻了。
霍封扬起了长槊,可就在他将长槊猛地砸下去的时候,那黑铠之人身后霍然探出了一杆漆黑的长枪。
炸雷般的低喝在霍封的耳畔响起,对方硬生生震开了他的槊锋!
那是一道丝毫不逊于自己的体格,裹着赤乌色的战铠,赭红色的面甲,黑色大氅于身后狂舞。
他擎着那杆黑色的长枪掠过黑甲人,长枪横置将对方护于身后。
“退下!”黑甲人低吼了一声。
可他对此不闻不顾,竟然一扯面罩砸向霍封,趁霍封偏头闪避的时候,座下黑马鱼跃而出,竟然三次提速,驮着他威武的身影高高跃起。
他扬起长枪,对着霍封劈空砸下!
霍封闪过面甲之后,慌忙横槊阻挡,半空落下的长枪裹挟着万钧的冲力轰击在槊杆上,柘木所制的槊杆低呜着,震颤不止。
他胯下的战马猛然一沉,险些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这是霍封第一次遇到有人能抗住自己全力一槊,并且尚有余力发起反击。
他双瞳里攀上了一丝震惊,撤回长槊,引马倒退,与那人对峙而立。
霍封暗自打量对方,面如锦帛,剑眉英挺,好一副威武面孔。
他刚想出声询问,对方便抢先道:“你便是霍封?”
霍封并未作答,他转动手中的长槊,“报上名来!”
“诸夏!赫连于!”那员猛将沉喝了一声,看着霍封手中转动的长槊,便明白了此人便是联军的统帅!御野上将霍封!
听闻赤县三军大都统擅舞长兵,武器是一杆一丈三尺八寸的长槊,槊铭“封天”。
赫连于倒垂着手中那杆漆黑如墨的长枪,枪头上的红缨红如烈焰,仿佛要与日争辉,他反抖长枪,驱动马雎奔跑起来,枪锋上闪烁着猩红的寒芒。
“赤县封天槊!早有耳闻,可惜,你挡不住我!”
战马端平了脖颈,脊背耸动,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般朝霍封袭去。
何等的狂妄!霍封十七岁踏足军伍至今,从未遇到有谁敢在他面前说这番狂妄的话!
他猛一夹马腹,提着长槊迎了上去。
黑甲人的脸上并未覆甲,乾离见都统被阻,再一看先前那黑甲人面相非凡,那员猛将如此在乎此人,想来便是那所谓的偏西王夏渊了。
他策马冲了上去,想要取下那黑甲人的脑袋。
黑甲人静静地端坐在马背上,对即将到来的马刀置若罔闻。
可就在乾离的斩马刀即将落到他的脑袋上时,他猛地一探手,长枪便挑飞了乾离手中的斩马刀!
再一探手,枪锋便戳向了乾离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