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知讲人的故事
“上两坛上好的晨焰,一碟炸花生,三斤黄牛肉,一碟臊子肉……”曾沥盯着菜品清单,还想继续说下去。
夏倾羽却看不下去了。
“你几年没吃东西了?”
曾沥愣了愣神,自从出来找夏倾羽到现在,他还真没吃过一顿好的,但真话能这样说出来吗?
“大部分都是给公子点的,我知道公子身上没有什么闲钱,离家这么几日应该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现在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我想着……”
“够了,就这些吧。”夏倾羽已经朝一旁侍立的店小厮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曾沥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盯着菜品清单上的水煮鲟鱼,爆炒鸭肠,梅菜扣肉等咽了咽口水。
旅者酒馆的上菜速度在诸多食肆中都是当属一流的,半晌不到,菜就已经上齐了。
“公子先动筷?”曾沥悬着筷子迟疑地看向夏倾羽。
对面的年轻人白了他一眼,他略微窘迫,自顾夹起一片牛肉放进了嘴里。
其实曾沥曾经是个严肃稳重的人,在步入老年之前,他决计不会做出今日这么一番贪吃的模样来的。
只是自夏倾羽出生后,要当世子殿下的贴身侍卫,夏紫翎出生后又时不时要陪伴他玩耍。偏西王府里都是些**子,除了王妃外,都是些严肃的死木头。
风趣会逗孩子的可没几个。
而王爷又责令自己要教授夏倾羽武艺,因此曾沥为了让世子殿下枯燥的练武生活有些乐子,便逐渐变成了如今这样一番老小孩的模样。
夏倾羽已经成年了,按道理他已经不用再像曾经一样,可曾沥发现自己已经改不掉这种性格了。
好在,这种性格只有在和夏倾羽相处的时候才会尤为突出,其他时候,他仍旧能保持一丝高人该有的肃穆。
大堂正中央那座三尺高台上忽然传出一道响亮的醒木声。
夏倾羽第一时间扭头看去。
他第一次踏入旅者酒馆就注意到那个呈方形,四面有雕栏围护的高台了。
只是一直不明白是何用途。
此刻那长案后已经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瘦弱老头。
只见他一手按着醒木,一手抖开一面雕花折扇。环视大堂,待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自己身上时才砸吧砸吧嘴,清了清嗓子。
“道德人皇九帝,功名战国春秋。沧溟古族闹荒州,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是苍老却富有磁性的嗓音。
“昨日小老儿说了咱赤县的名将——箕水野豹荆云铎,今日便讲一讲这同期的严面昴虎祭殇。”
“这算是什么?”夏倾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禁偏过头去询问曾沥。
“知讲人,说野史,讲怪谈的,是旅者酒馆最受欢迎的趣事。”
半盏茶的功夫,桌上那一大碟黄牛肉片已经少去了大半,曾沥见殿下依旧不为所动,便斟了酒推到那个愁眉苦脸的年轻人面前。
夏倾羽没有理他。
问话这功夫,高台上的老头已经进入了状态,轻摇折扇,神情投入。
“话说这祭殇啊,并非出身军武世家,只是来自某个普通人家,不知从何处习了一身过人的武艺,外加体格健硕,踏入军伍之后不断得到提拔,并且深受先皇器重。”
“别整这些虚的,倒是讲讲那些大战啊!”底下有人不耐烦地嚷嚷了起来。
祭殇的出身他们大都是清楚的,就算不清楚他们也不大感兴趣。他们想听到,是那些令人提心吊胆,热血沸腾的大战。
知讲人摇晃着脑袋朝出声那人看去,口中慢悠悠地道:“各位听官莫急,切容小老儿缓缓道来。”
“好戏开始前,且容小老儿再多叨唠几句。”
“这祭殇的武器,乃是一柄虎霜重剑,听闻是借了樊罴世家的铸剑坊,自己亲自锤锻的,材质是铸剑城外那两座铁矿所产的铁沁。”
“更是听闻还有一套从远古秘境中寻得的盔甲,被其唤作严光铠,任由刀枪劈砍,留不得半分痕迹。”
“只是可惜,虎霜重剑在沧溟族征伐战中随着其人一同陨落消失,严光铠听闻没有穿戴而去,可也莫名消失了踪迹。”
“两件神器,随着它们的主人一同销声匿迹,实属惋惜。”
他猛然一收折扇,嗒地一声将其砸在手心上,旋即脸上带了一抹深沉,显然是开始进入正题了。
语调也激昂了几分。
“荒武纪九四五年,赤县国祭殇,因黎城夜袭战一战成名。”
“诸位应当是知晓黎城的,此乃九牧帝国的一座边境大城。三四十年前,天下大乱,诸国混战不休,这九牧帝国啊,自古便与赤县不和。”
“某夜,月黑风高,九牧大军夜袭了赤县一座边境小村,残忍屠村,无论男女老少,尽皆斩首剖尸,全村上下数千人口,都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竟无一幸免。”
说到此处,知讲人面生悲怆,眉头纠结在在一起,似乎也在谴责九牧军的残忍,并在为那些惨死的村民哀穆。
“彼时,祭殇尚且只是一位佰将,方才及冠一年,而他,正是在那座村庄出生长大的。看到自己故乡那些百姓的惨状,他顿时惊怒交加。当即领着自己麾下的一百名军士,向将军下了军令状,直奔九牧帝国而去。”
“一百人啊!一百人要对上一座有数万兵卒守卫的大城,此事无论如何看都是天方夜谭。”
“但军令状立了,也就没有回头路了。”
“可祭殇虽然惊怒,却并不莽撞糊涂。他派人乔装在黎城探查了数日,摸清了城内的布局。”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五十名潜藏在黎城的军士同时点燃了城中易燃的建筑,天气干燥,大火瞬间蔓延开来,同时城外战鼓擂响,守城的将士看到数里外人影绰绰,火光粼闪,疑是敌军逼近。”
知讲人收扇抿唇,环顾大堂一圈,那狭小的眼缝里却透出炯炯有神的目光,宛如那黑夜中的火光。
大堂内一片肃穆,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老头身上。
夏倾羽虽然不喜欢打仗和死人,可历来对这些故事颇感兴趣,此刻也是屏气凝神,等待着下文。
“敌军攻进城了!”知讲人忽然一振折扇,用一道惊吼打破了大堂的静谧。
所有人齐齐随之一颤。
“不知是何人一声大喊,城中的恐慌顿时炸了开来。”
“城外战鼓擂动,城内火光冲天,人们争相恐后地奔逃到街上,奔涌到后城门想要逃命。”
“守城的军士阻拦不得,只得砍下了几个冲得最前的家伙。狂躁的人群适才冷静了些许。”
“可谁曾想,人群中又是一声大吼。”
“他们要让我们当炮灰拖住敌军,好自个逃命!”
“我滴个乖乖,众人本就疑惑惊怒,此刻听了这声大喊,顿时醒悟过来,再不畏惧军士手中的长剑,不要命地扑袭了上去。”
“这么闹腾起来,城中的大火无人扑救,片刻间就传遍了全城,来不及奔逃的百姓们化作一团火球奔行在拥挤的街道上。”
“那些痛苦的哀嚎伴随着黑烟卷上了夜空,更加剧了城门处的恐慌。”
“城门硬生生就从内被人撞开了!”
“直到最后,连守城的军士们都以为敌军真的攻入了城内,反正城门都已经塌了,索性随同那些百姓一同逃命去了。”
“可大火燃尽之后,九牧军再去探查,却没有发现任何一具敌军的尸体,甚至连敌军的痕迹也不曾有。可城中攻击军士被杀,被大火烧焦,以及踩踏致死的人,多达数万。
许多人都逃离了黎城,而此后,黎城也彻底沦为一片废墟。”
“而军士们回忆起来,似乎那夜数里外粼闪的火光和巨大的鼓声,至始至终都没有接近过。”
知讲人话音一凝,再不言语。
众人沉浸在此战中,回味着种种蛛丝马迹,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第四十一章 生变?
夏倾羽眉头一拧,知讲人的**并不隐晦,稍微动下脑子的,都能猜到此战的各种关键。
他并不是对祭殇的做法感到厌恶,相反,一百人就攻破一座城,这是无与伦比的战果。
他虽然厌恶战争,但不是那种迂腐之人,他并不会谴责祭殇的做法,也不会觉得这些是卑劣的计谋。
打仗就得死人,不仅仅是军卒,平民百姓也会遭殃,这是无法避免的。
他的眉头之所以拧在一起,是因为他想起了涣城之战。
果然,他的脑海里刚浮现出这道念头,知讲人的嗓音便再次响了起来。
“此战,祭殇一战成名,从佰将一跃成为了统将,麾下成了一万军士。名声传到了先皇耳里,大受喜爱。
而近些年,对黎城夜袭战最为经典的复刻,便是那偏西王打出来的涣城夜袭战。”
“涣城夜袭战,战法与黎城夜袭战如出一辙,偏西王派人乔装成纤夫,在涣城留宿。半夜,火起,民乱。
唯一不同的是,城门洞开之后,有偏西王的大军冲了进来,而且战胜后,他们还帮忙扑灭了城中的大火。”
知讲人讲得有些口干,自顾斟了一杯清茶抿了抿。
“这老头知道的还挺多的。”曾沥血嘴嚼着几片牛肉,嗓音有些走样。
夏倾羽没有理他。
知讲人接着又讲了几个祭殇其他的经典战役,随即在一声重重的醒木声中结束了自己的讲述。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知古今,讲天下。小老儿今日的献丑便到此为止了。轮到诸位分享了。”说罢,知讲人捏着折扇末端遥遥朝下比了一道请的姿势。
夏倾羽不明就里,转头看向曾沥。
“知讲人背后的东家是旅者酒馆,这是他们交换消息的一套方法,知讲人讲故事无需打赏和报酬,只要结束之后诸位听众都分享一件最近的见闻。”
“来旅者酒馆的有许多都是游历天下的,通过他们的口,旅者酒馆能不费丝毫气力获得大量免费消息。有些消息稍加整合和加工,在后面那间小厢房里,便能变成大量钱财。”
夏倾羽愣了愣,朝酒橱旁遮挡住木门的帷幕望去,最后还是忍不住称赞了一声高明。
曾沥轻哼了一声以作回应,将盘子里最后一片牛肉放入了嘴里。
夏倾羽白了他一眼,忽然又想到了叶依,没有好脸色。
“你倒是吃得欢脱,让人家一个弱女子孤零零一人出行。”
“公子,真没什么好担忧的。那些商队的护卫一个个都牛高马大的,看起来分外强壮,是可靠的人。
商队的总队也是个儒雅的老人,能保那个小妮子一路去南方的。”
曾沥说完,又夹了一坨臊子肉放进嘴中,轻轻一抿那肉便化了。
肉质实在是鲜美,旅者酒馆的手艺果然不会令人失望。仔细算下来,自从当年随着老家主被逐出帝都,曾沥已经几十年没有尝过旅者酒馆的菜品了。
果然还是当年的味道啊。
他忍不住在心中感叹。
夏倾羽叹了一气,扭过头去,看向正在发言的一个食客,眼不见心不烦。
“我从南方来,确实遇到了些许有趣的事情。”那人脸上得意一笑,对着周围的目光挑了挑眉。
“就在我前日赶路来的途中,乌央山那伙山匪又劫掠了一支商队,我就从那只商队的残骸旁路过。”
夏倾羽猛然一窒,曾沥刚夹起一坨臊子肉,手一抖,肉团跌落到了桌上。
“乌央山的那伙好家伙可是有些本事,官府剿了几次都还没剿灭。”有人附和。
“商队押送的是些什么宝贝?”有人的关注点有些清奇。
“我在地上看到了染血的大米,应该护送的是粮食。成君国方才大战,粮食可是值钱的宝贝。”最先说话那人回答道。
曾沥的筷子也跌落到了嘴上。
夏倾羽僵涩地扭头去看曾沥。
曾沥神情木讷,一时没回过神来。
夏倾羽忽然面露凶光,猛然站起,冲出门外,翻身上了曾沥那匹枣红马。
寸头老人急忙甩了枚金币到桌上,随即追了出去,可夏倾羽骑着马,瞬间便冲出去了老远。
曾沥四下打量,看到了门外栓柱上拴着的一匹黑马,他咬了咬牙,飞身上马,一剑斩断缰绳,丢了几枚金币在地上,追着夏倾羽的背影,疾驰而去。
……
几乎就在夏倾羽和曾沥前脚从曜临城东门出去时,后脚便有七八骑停在了旅者酒馆的暗巷里。
一道黑袍身影艰难地缩下马背,替身后之人拉开了厚重的木门。
他身后的黑袍身影便踏入了那道门缝中。
“寻人还是杀人?”
管事放下手中擦拭的酒樽,肃穆地注视着前方正朝他走来的两人。
全身都罩在黑袍里,步履有度,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懂规矩的。
“寻人!”开口的是一道沙哑的嗓音。
“体貌特征,个人信息。”管事捏起了笔架上的狼毫,蘸上了墨汁,悬笔等待。
“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岁,八尺上下。长脸窄颚,面容英俊,左肩带伤,衣着朴素,征彦的儿子。”
顿了半息,黑衣人又接着道:“身边也许跟着一个女孩和老头,老头七十上下,身高亦是八尺左右,头发花白,仅有半寸长,腰间有一柄铁狮世家铸造的长剑。”
“女孩二十上下,圆脸薄唇,肤色偏暗,大眼细眉,长直发,身高七尺半。”
管事飞速记录下这些体貌特征,来不及细细研读,只是觉得这些信息非常细致有用,白短头更是十分醒目的特征。
果然还是和聪明人合作舒适。
他暗自感叹,最后一笔落下之后,一袋钱币便飞落到了他的桌前。
“只需打探他的具体位置即可,寻到人之后,将消息送往昱原城的旅者酒馆。”
管事刚捏起钱袋,还来不及打开检查,那两人便已经退了出去。
他只能低下头独自研读自己记述的三行信息。
读到征彦之子的时候他忽然愣了愣。
征彦?这不是个成君国的将领吗?怎么近些日子总是有人想找成君国的余孽?
呃……余孽倒也说不上吧,管事想到了昨日那个可笑的年轻人,嗤笑了一声,又低头去看下一行。
等等,年轻人?
约莫二十岁,八尺上下,长脸窄颚,面容英俊,左肩带伤,衣着朴素。
管事脑中忽然一闪,捏着纸张的手指不经意间颤了颤,当他看到下一行那句“腰间有一柄铁狮世家铸造的长剑”时,整个人忽然愣住了。
这么巧?
他眨了眨眼睛。难不成刚刚那两人其中有一个就是昨日那年轻人寻找的唐殊?
不过对方显然是懂行的,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管事并不能看出任何相貌特征。
“小七。”
他对着帷幕后喊了一声,一道瘦小的身影顿时从廊道顶端的阴影处钻了下来,掀开帷幕进了这间厢房。
“昨日那个年轻人的相貌你还记得吗?”
“嗯。”小个子相貌普通,丢进人群属于会被淹没的长相。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那对犀利的双眼,神情阴冷,人狠话不多。
“将这条消息誊抄给所有人,两天之内,找到那个年轻人,将消息送往昱原城。”
昨日还在旅者酒馆,两日应当十分充裕了,管事注视着小个子离开的背影,暗自点了点头。
有点可惜了,那小子昨天没有交钱,不然可以同时赚取两笔费用了。
第四十二章 路边酒栈
“若是叶依有个好歹,我定然不会原谅你。”
曾沥好追歹追,可算是接近了夏倾羽,可刚一靠近,便被殿下低吼一声。
曾沥自知理亏,不敢还嘴。也许他确实料到了商队的都是些好人,但是他压根没有料到还有山匪这种因素。
偏西十二域整片区域都是没有匪盗的,有的也早就被老王爷清剿或是招安了。
不泯骑最开始的成员,就都是老王爷招安的山匪。
其中不乏如今夏渊手下的第一大将赫连于的父亲——赫连襟,而且此人和曾沥还是好友。
所以,曾沥已经下意识觉得山匪已经没有那么凶悍了。
他们第二天黄昏的时候,便抵达了那所谓的乌央山。可一时却没有发现酒馆那人所说的残骸。
他们沿着碎沙石地一路缓行,夏倾羽四下环顾,忽然神情一滞,翻身下马,从地上捻起了一小团沙块碾碎开来。
沙子是暗红色的。
再偏头扫去,身边的沙石大都呈现暗红色。
看来,血迹和残骸已经被不知名的人清理干净了,沙石地上的枯血和碎沙已经干结成了一团。
“你觉得这些残骸是那些山匪清理的吗?”夏倾羽忽然看向曾沥。
“多半是,他们若是想要下次继续在此处劫掠,想必定要清理干净每一次的痕迹,这些干结的血迹,一场大雨之后便会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曾沥走到了夏倾羽的身后。
“现在是要如何?我们两个人就要去攻打一座山头吗?”
夏倾羽瞥了他一眼,虽然他很想立即就去搭救叶依,但如今连敌人数量和藏身之处都不知晓。乌央山也算是一片不小的山头了,盲目上山只会耗费更多的时间。
他拍掉手上的血沙,重新站了起来,他朝远处眺望,看到了远处那在风中招展的酒旆。
酒栈?山匪肆虐的地段竟然会有酒栈?
夏倾羽怀着疑惑,跨上了马背,“走,去前头看看。”
……
距离客栈还有一梢距离,店小厮便热请地迎了出来。这间酒栈的规模算不得很大,比之旅者酒馆来说远远不及,但也是有两层之高。
朱梁黄木,飞檐勾角,该有的还是都有的,并非那种路边随便搭建的简陋酒棚子。
看来是长期驻扎在此地的,此时店里零星坐了几个客人,门外的拴马柱上拴着几匹黑马。
夏倾羽和曾沥对视一眼,瞳孔里颇有默契地闪过了一道精光。
“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呢?”
两人并没有进店,而是在店门外的棚子里坐了下来。
“上两壶清酒,一只烧鸡,一盘牛肉,一……”曾沥看着菜品清单又习惯性地开始诵念了起来。
“咳咳……”
直到对桌的位置传来几声重咳,曾沥才赶忙停了下来,略微不舍地说道:“把烧鸡和牛肉去掉,上两碗白饭,加一碟小炒肉。”
小厮退下,没过多久便领着两壶酒过了来,在他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夏倾羽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小哥,听闻这附近山匪肆虐,你们这小店怎么还能开得安稳呢?”
小厮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了一声:“两位有所不知,这乌央山的山匪也算不得穷凶极恶之辈,过路的商队,只要缴纳过路费都是可以安然通过的。
这是条大商道,每日通过的商队不计其数,小店掌柜早些年也是行商之人,深知行商的艰难,这也是为了给那些过往的行商弄个歇脚的地方。
所以每季都给那乌央山的盗匪缴纳大笔庇护费,便得以在此地延续下去。”
夏倾羽作恍然大悟状,忽然又装作好奇地问道:“那你们除了缴纳庇护费,与那伙盗匪还有什么交集吗?”
“每旬,都要给山上送一批酒水过去。”小厮答道。
夏倾羽眼前一亮,“你们知道他们的山寨在哪里?”
“具体在哪里并不清楚,我们只会把酒水带到半山腰,他们会派人来接取。”
“你们下次什么时候给他们送酒水?”
小厮虽然疑惑这客官为何要如此询问,却还是老实地回答了,“今日就要送,马上就要出发了。”
夏倾羽为耽搁对方而歉意地笑了笑,随即不再多问。
等小厮走远之后,夏倾羽朝对面的曾沥看去。
曾沥从殿下的眼里看出了他的计划。
“我们没有迷药。”他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夏倾羽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丝,随即又恢复如初,“没有关系,这样就足够了。”
果然,曾沥碗里的饭食才刨了一半,就见到一行人挑着几大坛酒水从酒栈的后门出了去。
曾沥才得了个半饱,也只得赶忙结了账。
“客官这就吃饱了?”小厮看着桌上剩下的大半饭食,面露疑惑。
“时候不早了,我们忽然想起来还有要事要办,得赶路了。”曾沥答复了一句,装作匆忙的样子就去牵马。
“那好嘞,客官慢走。”
小厮保持着微笑看着那两位古怪客人的背影,待得他们走得稍远了,他脸上的笑意顷刻间塌了下去,换上了一副阴冷的模样。
他招来一个同样的小厮,“小九,去追上送酒的那批人,让他们转告乌央山的那些家伙,有两个人盯上了他们,兴许是官府的前哨,让他们留意点。”
被他招来的小厮愣了愣,神情有些迟疑:“大哥,其实我们为何要保护那些盗匪呢?若真是官府的人,让他们去剿灭了那群家伙不是更好吗?”
被称作大哥的小厮神情猛然一狞,“官府?官府靠得住吗?他们剿匪什么时候成功过?再说了,乌央山一片商道纵横,乃是黄金地段,就算现在那伙盗匪被剿灭了,没过多久又会有新的一伙人占据那里。
我们受了他们的庇护,若是不尽心尽力为他们做事,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你忘记了大掌柜的死相了?
虽然受那伙山匪的压迫和剥削,但此地生意如此兴旺,我们再忍几年,等赚够了安生立命的钱财,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听了这番话,被称作小九的小厮咬了咬牙,沉默不语。
“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只能在夹缝中求取生活,不丢掉性命就算喜事了。”最开始的小厮又神情怅然地补充了一句。
小九转身,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第四十三章 你到底行不行?
夏倾羽和曾沥假装朝前走出去一段距离,在确保从那酒栈方向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之后,他们立即调转马头,朝着乌央山而去。
没过多久便成功地发现了那伙送酒人的踪迹。
由于山路崎岖,送酒的那些人都是徒步而行的,因此两人将马匹拴在一个山谷里,谨慎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记得当时送酒的队伍只有六人,怎么现在多了一个?”夏倾羽扒拉开一片树叶,小心地打量着远处正在歇脚的一行人。
只见其中一个年轻的正向其他人说着什么,但由于隔得太远,夏倾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没过多久,他似乎说完了,便转身,朝山脚下走去。
“奇怪了。”夏倾羽纳闷地嘟哝了一句。
“要跟上去看看他是怎么回事吗?”曾沥也留意到了这一幕。
夏倾羽心生犹豫,但飞快便摇摇头,因为他看到送酒的队伍再次起身了。
“不管他了,跟紧目标。”
山路并不好走,送酒的都是些轻车熟路的汉子,虽然抬着几大缸酒水,但是依旧步履飞快。夏倾羽和曾沥跟在后头,又不能走那条唯一平整的小道,只能在灌木丛和树枝见穿梭。
速度大打折扣不说,还被刮得满身刺痛。
好在,他们的付出还是得到了回报,在天色完全黑沉下来之前,与送酒队伍交接的山匪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也是六个人。
山匪们从每个酒缸里都勺了一碗出来命令那些送酒的汉子喝下,这才放心地收过那些酒水。
交接完之后,酒栈的人好像又向那些山匪叮嘱了些什么才转身离去。
那些山匪挑起酒担,朝偏僻的树林和羊肠小道的尽头瞥了几眼。
好几次都朝夏倾羽和曾沥的方向看了过去。
夏倾羽和曾沥急忙小心地附低身子。
瞥了一阵子没有收获之后,山匪们便嗤笑着,转身离去。
后面半段路就没有了所谓的羊肠小道,山匪们前进的路线上并没有被踩出小路,看来他们每次下山走的都是不一样的路径。
但是他们显然怠慢了许多,速度比酒栈的送酒人要慢上了不少,隐在山林里的曾沥和夏倾羽也好不容易有时间躲避开那些树枝的刮拉了。
他们一直七绕八拐,最后进入了一片巨大的山谷中。
终于,第一抹月光出现的时候,乌央山山匪的寨子出现了两人的视野里。
寨子被紧密的木栅栏严实地包围起来,寨门高达两丈,其上歪扭地写着乌央寨的字样。
抬酒的那些家伙进入的时候,夏倾羽也看清了寨门的厚度,那是由整条树干并排镶嵌而成的,厚度是整棵树的直径,足有一尺。
大门后方有两座瞭望塔,两个手持弓箭和长矛的家伙守卫在高塔上,身形笔直,脸上并没有懈怠之色。
环绕寨子的栅栏每隔一段距离都架着一个火盆,大火燃烧着,将整座寨子的边界映得一片通红。
瞭望塔里还挂着一面铜锣,只要发现异状,随时可以敲响铜锣警示寨子。
“这帮狗东西还挺谨慎。”曾沥小声地啐了一口,“现在要怎么办?”
他偏头看向一旁的夏倾羽。
夏倾羽仰头看了看天色,夜幕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微弱的月光透过树冠萦绕在二人的头顶。
“曾爷爷,你到底有多强?”夏倾羽忽然问。
虽然曾沥从小指导他武艺,但是夏倾羽想来起来,自己似乎从未见他真刀真枪地战斗过。
父王打仗的时候,曾爷爷一直待在弟弟和娘亲身边。
前些日子在叶依家的院子里也只是见到他挥剑阻挡了唐殊一下。
儿时曾沥只是教他训练感知力,夏倾羽至今都不知道曾沥的战斗力。他不知道寨子里有多少敌人,可目前光露面的就有八个了,里面的人数绝对比这个数字多十倍以上。
他不想因为营救叶依而导致曾沥送命。
曾爷爷虽然一把年纪,但用一个人的命去换另一个人命,是没有价值的。
曾沥没料到夏倾羽会突然有此一问,再一看,发现了殿下眼中的那丝不忍。
当即明白了殿下在担忧什么,心底不由升起了一丝暖意。随即他嘴角一勾,曲起手掌,用大拇指点在尾指的上半截,然后将那一丁点指尖举起到半空,对准皎洁的月光。
略微得意地道:“只比公子强那么一丁点。”
夏倾羽看他那副贱贱的模样,忽然又没有了关心他的心思,要不是他,叶依也不会遇害。
如今他甚至不知道叶依是否还活着,不过儿时听娘亲讲故事,说那些山匪一般都不杀长相好看的女眷,大都是抢去做压寨夫人的。
叶依那小妮子虽然长得不说有多好看,但当个压寨夫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了。
想来,这样的话,应该能保住性命。
再等等,我马上就来救你了。在心里嘀咕了这么一句,夏倾羽又转头看向曾沥:“我觉得酒栈那些家伙有些古怪,我并不相信那个小厮。
我认为原先一同潜入的计划行不通了,我们应该给他来个声东击西。”
曾沥盯着殿下的瞳孔,在月色下,那对眸子是如此清澈,如此坚毅。
这样一个能为自己认为对的事竭尽全力,不惜以身犯险的人,定然能成就一番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事业。
他那对眸子盯着你的时候,有一股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领袖气质从他的眼神里溢满了出来,令人自然而然就要奉上自己的臣服和信任。
“你声动,我击西!以口哨声为讯。”曾沥忽然神情一拉,一改往常的嬉笑之态,脸上布满了肃穆之色。
夏倾羽被曾沥忽然表决心的语气摄了摄,反倒有些犹豫地反问道:“你,行吗?”
曾沥好不容易提起来的肃穆之色被这句“你行吗?”瞬间击碎。
居然对一个饱经风霜的古稀老人,问出这样质疑的话?
“我行的!”他脸上浮起一抹窘迫,告辞一声之后,便闪身离开了夏倾羽。
夏倾羽盯着曾沥略瘦还有些佝偻的身躯,再回想到曾爷爷方才那奇怪的神情,不禁纳闷地暗自呢喃:“你到底行不行啊?”
第四十四章 臣服还是死亡?
由于树木的遮挡,曾沥很快便消失在了夏倾羽的视野里。
夏倾羽深吸一口气之后,拔出夏启,在树林里劈砍下了一堆细碎的树枝,然后拿出火折子,点燃了它们。
树枝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没过多久,火光和浓烟就腾了起来。
“那里怎么突然着火了?”瞭望台上,一个守卫瞅见了不远处的火光。
“嘿,你出寨子看看!”
夏倾羽在蹲在灌木从中看着寨门被打开了来,数个背着刀剑,手提水桶的山贼朝这个方向走了出来。
看来得让这把火烧得再旺一点。
夏倾羽用剑尖撩飞几条燃烧的枝条,让它们去点燃更多的树枝。
他正打算转身离去,背后忽然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冷喝。
“放下剑,不然射死你。”
他缓缓转身,在月光以及火光的映照下,他看到了从树木背后现出身来的酒栈小厮。
是先前突然多出来的第七个人。
他的手中捏着一把简易制作的长弓,夏倾羽收了收手掌,将夏启握紧了,心中盘算着自己是要躲闪还是用夏启格挡。
可这时候,树木之后又现出了六道木制的箭矢。
原先搬运酒水的酒栈仆役从树木后缓缓走了出来,神色严峻。
从寨子里出来的山贼已经极度逼近此处了。
“把剑抛过来,白痴。”随着一声冷喝,小九用力拉开了弓弦。
逐一扫过那七支对准自己的箭矢,夏倾羽别无他法,只能将夏启撂在了地上。
小九走上前,将夏启拾起来,随即用它架在夏倾羽的脖子上,将后者推出了灌木丛。
“大人,这是官府的家伙。”
在前来查探的山贼猛然撂下水桶拔刀的同时,小九急忙解释道。用长剑架着夏倾羽朝前走了几步,好让对方看清自己的样貌。
山贼大都去过山底下那间酒栈,因此认得来者,当即并没有立马扑杀上来。
“大人。”小九趁对方打量自己的间隙里急忙继续解释道:“这些家伙在我们酒栈里打探山寨的消息,一路尾随着我们送酒的队伍。
因此送完酒水之后我们并没有立即下山,而是反跟上了他们,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想对山寨图谋不轨。”
领头的山贼和身边的同伴打了个眼色,示意他跑回去向大当家汇报。
对方会意,当即转身离去。
他便和剩下的四人开始审视眼前的这些家伙。
哪怕是酒栈的人都不知道山寨的具体位置的,如今酒栈的人摸了上来……
他暂且搁下这个念头,看向小九押着的那个年轻人。
“官府的家伙?”他轻声呢喃道。
“对,他们定然是官府派来打探消息的前锋,只要将他们办了,官府这一轮的剿灭计划又会落得一场空。”小九附和道。
夏倾羽一直沉默不语,任由背后那个酒栈的小厮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可他眼里的目光却是一点点地冷峻了下去。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了,还不曾有过人敢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威胁他。
“他们?”山贼这时才注意到人称的不对劲。
可就在小九张嘴想要解释的同时,山寨内部却已经响起了巨大的哀嚎和厮杀声。
火盆在地上翻滚跌撞的响声在黑夜中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疑惑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夏倾羽感觉到压在自己肩上的长剑略微松懈了一丝。他眼角寒光一闪,探手反扭住对方的手腕,一把掳下了夏启剑。
随即在那些人还不曾反应过来之前,削下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山贼的脑袋,随后拧着夏启径直朝寨门冲了过去。
声东击西看来是失败了,自己这边的大火并没有吸引到大部分山贼的注意,但曾沥已经不知道怎么翻进了山寨内部。
自己也不需要再多做什么伪装了,他必须要杀进去看看曾爷爷是个什么情况。
也许他现在也和自己刚才那样被人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这么一把老骨头了,真不该叫他来冒险的。
夏倾羽一边责怪自己,一边变换身形,躲过背后袭来的冷箭。他甚至无需完全开启自己入微的感知力,就能躲过那些酒栈伙计用拙劣手法射出的箭矢。
“拦住他,快拦住他!赶紧敲锣鼓啊,你个蠢货愣着干嘛!”
背后剩下的四个山贼此时也来不及理会酒栈的伙计了,急忙提着长刀向夏倾羽的背影追去。
“小九哥,现在如何是好?”其中一个酒栈的伙计朝前方的男子问道。
“走,跟上去看看,帮他们杀了那两人,今年的庇护金应当会减免一些的。”小九稍稍思索片刻,便握着长弓走了追了上去。
他身后的几个伙计相互对视一眼,也急忙跟了上去。
此时,瞭望塔上的两面锣鼓都被敲得震响,整座乌央寨一片混乱,喊叫声此起彼伏。
丝毫不像是被两个人入侵,反倒是被千军万马踩踏过了一般。
骚乱最大的地方在寨子深处,夏倾羽不知道曾沥是如何制造出这样一番声势的,他只好不断地将那些朝自己扑上来的山贼砍倒在地,然后朝寨子深处不断跑去。
左肩上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夏倾羽完全放开了自己入微感知力,仅仅凭借着一只右手,愣是没有人能和他过上三招。
都是些乌合之众罢了。
这些人,和唐殊比都要差远了去。
前方忽然出现了数十个拦路者,夏倾羽稍稍放慢了步伐,他虽然强势,但此时手臂带伤,无法应对落入包围的情况。
他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一扭头,发现身后那酒栈的七人也一同包围了上来,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十数个神情狰狞的山贼。
左右两边都是木屋,前后都是拦截者。
夏倾羽忽然不跑了,他猛然站定,右手腕一阵翻转,夏启的剑身在空中划过一道繁杂的弧线,随后猛然停滞在他的胸前。
“前些日子,被你们袭击的商队,有一个长发女孩,她在哪里?”他的眼里闪过一道锋利的寒光。
夏倾羽盯着前方手持刀剑,逐渐逼近的数十个山贼,眼中不仅没有丝毫惊慌,反倒带了一丝嗜血的愤怒。
是来救人的?不是官府的人?酒栈的伙计听到夏倾羽的诘问是忽然愣了愣神。
“女孩?”一道粗狂的嗓音从人群背后响了起来。
“二当家!”随着几道低喊,包围圈忽然裂开了一道缺口,一道魁梧的身形从中走了出来。
“你说的,是哪个女孩呢?”
是个长相狰狞,身形魁梧的家伙,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疤,额角有一块头皮被削没了去,那里并没有生长头发。
他拖着一柄足有两个巴掌宽的大砍刀,缓缓向夏倾羽逼近,脸上带着一抹嘲讽的玩味。
“阔面刀疤……莫雄。”酒栈的伙计看到来者之后,竟然小腿一哆嗦,朝后跌退了几步,然后颤抖着,说出了来者的名号。
“我还真佩服你们,两个人就敢闯我乌央寨,当我乌央寨是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吗?什么蚂蚱都能进来蹦跶一下?
想交换人质,我乌央寨也遵循道上的规矩,可以用金币赎买,可你们这番直接杀上门来,让老子好没面子啊!”
话音一落,那如同狗头铡般宽厚的长刀就已经对着夏倾羽当头劈砍了下来。
腥冷的寒风从头顶急速逼近,刀刃还未落下,夏倾羽便感觉到了头顶那股冰冷的压迫。对方是纵劈,这么厚重的刀,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夏启扛得住这样的劈砍,但是夏倾羽只有一只手能受力,他扛不住。
因此,他只能竭尽全力朝右边一个侧滚,躲开了这势钧力沉的一记劈砍。
“我问你,那个女孩在哪里?”他重新站起来之后,再次冷声质问。
“哎呀,小兄弟的眼神很凶呢,我好怕啊!我说出来你会放过我吗?”巨汉嬉笑着,用奇怪变扭的嗓音戏弄道。
夏倾羽的目光再度冰寒了一截。
“我再问最后一次,那个女孩在哪里。”他将长剑端平了,剑尖遥遥指向莫雄的眉心。
莫雄本来抱着玩弄的心态,可被这小子三番五次的逼问给恶着了,再看对方的眼神,令他极度不适。
这些年来,谁敢这样恶狠狠地盯着他。
“小子,谁给你这么猖狂的底气的?”他从鼻子里重重呼出两道浊气:“我大哥已经带人去弄死你那个和你一样胆大包天的同伙了。”
莫雄狞笑一声,双手握着阔面长刀,猛地朝夏倾羽的方位跃了过去,他在半空收紧双手,斜斜地举起大刀,瞄准夏倾羽的半身腰。
“接下来,就轮到老子来弄死你了。”他咆哮着,猛然劈砍了下去。
夏倾羽瞥着眉头,这记劈砍他依旧能轻松地躲开,因为对方的速度并没有快到他无法捕捉,但是对方这样的攻击角度,他躲开之后并不能给予有效的反击。
结果就是他会和这头狗熊一样庞大的家伙一直缠斗下去,而他并没有时间浪费。
“你要弄死谁呢?”
就在他刚躲开这一记斜劈时,人群之后忽然响起了一道老迈嘶哑的嗓音。
虽然嘶哑,却是沉浑有力,在火光粼闪的黑夜里炸了开来。
莫雄暂停了对夏倾羽的追砍,偏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围堵的山匪们也不自觉地闪避了开来。
一道满头短硬白发的老头浑身浴血,右手拧着一柄崩了一记缺口的长剑,左手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缓缓现出了身来。
在他经过那些山匪身边的时候,那些山匪只是震惊地盯着他手中的那颗脑袋,瞳孔里除了惊恐之外找不到任何第二种情绪。
老头浑身像是从血缸里沥了一道般,花白的发茬上也沾满了血迹,宛如刚从血狱从走出来的修罗魔王。
一时间,竟然没有任何人敢攻击他。
“大当家……”有人讷讷地呻吟了一句。
“大哥!”莫雄看清那头颅的面貌时,忽然浑身青筋暴涨,朝着曾沥的方向嘶声咆哮。
可就在此时,一道剑尖却忽然从他的喉咙里突了出来。
“嘶……”方才陷入震惊的山贼众人再度陷入了新的震撼之中。
莫雄山岳般的身躯重重地跌落了下去,夏倾羽用脚踩着他的后脑勺,用力拔出了夏启,他用力一振,抖掉了长剑上的血迹。
这柄剑最令人称道的地方就是,只要用力一抖,任何东西都不会再沾在上面。
他随即瞥了一眼莫雄后脑勺上的血洞,低声念叨了一句。
“和我打架的时候,还看其他地方,你这样我好没面子。”
众山贼,稍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朝后缩了几步。
“他们杀了大当家和二当家!杀了他们给当家的报仇!”离夏倾羽最近的一个山贼忽然高喊了一声。
“嘭!”夏倾羽直接扭头削下了他的脑袋。
血柱冲天而起,那个脱离脖颈的脑袋翻飞着,探上了半空,夏倾羽再猛地一戳,剑尖刺进了那颗脑袋的后脑勺,凿穿对方的牙齿,从嘴里贯穿了出来。
夏倾羽半拉耸起眼帘,单手端平夏启,挑着那颗脑袋,缓慢朝着周围转动了一圈。用对方那沁了血出来的双瞳,去扫过周边每一个山贼惊恐的双眼。
他的左手垂立攥紧,用一道绵长沙哑的嗓音缓缓地开口。
“臣服,还是死亡。”
一瞬间,无形的威压从那道挺拔的身躯上喷涌而出,众人只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强大杀气。
他们最后一丝抵抗的勇气被碾碎了。
哐啷啷的刀剑跌落声此起彼伏,所有山贼都稀稀拉拉地单膝跪了下去。
曾沥盯着殿下那狂野高贵的身躯以及傲世不尊的神情,心底闪过了一丝欣慰。
看来还是要刺激一下才能进入状态啊,不然整日一副焉巴巴的样子,像是对生活失去了热情那样。
老头随即低头瞥了自己浑身都是血迹的衣袍一眼,有些略微嫌弃地摆了摆手,心底犯了犯嘀咕。
“刚才那句话,似乎我来说威慑力要大一些吧。”
此时的夏倾羽,猛然抖掉了夏启上的脑袋,再一振,长刀上的鲜血和污秽都滑落了下去。他昂起头,神色傲然。
“现在,我再问你们一次,那个女孩,在哪里?”
第四十五章 叶依的天赋
“吱呀……”
生锈的锁链掉落在地,破败的木门刚一推开,一道惊喜的嗓音就响了起来。
“白羽!”
叶依看见那只探出来的手之后,立即便扑了上来。
夏倾羽触不及防,被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叶依这几天,虽然被关在小屋子里,但她心底一直有股莫名的感觉,那个叫做白羽的家伙总会来救自己。
夏倾羽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在了女孩的后背上。轻轻抚了抚。
女孩的模样只是消瘦了些,并未有其他伤痕,脸也挺整洁的,看起来并未受到什么虐待。
“他们,没有怎样你吧?”
“没有!”叶依昂起头,“刚开始那个大当家想……想强……我,但是我给了他一巴掌,他就把我关起来了。”
“每天只准我吃一顿饭,要逼我当他的压寨夫人。”
果然如此……夏倾羽愣了愣。
“我……我……”叶依说着说着,渐渐抽泣了起来。
夏倾羽也不再多说,慢慢地抚摸着女孩的后背。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当下,夏倾羽将所有的经过都讲了出来。
“这么说,白发大魔头很厉害咯?”叶依终于松开了夏倾羽,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泪,略有些吃惊地问道。
乌央寨的大当家虽然体格不及二当家,但是武艺确实要强上许多,没想到大魔头这么快就将对方杀了。
夏倾羽耸了耸肩。
“所以,剩下那些小喽啰你们怎么处理了?”叶依又问。
夏倾羽扭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外面立着一个带他来找叶依的小喽啰,他转头去看回叶依,“他们,现在是我的小弟了。”
“小弟?”叶依吃了一惊,眼睛瞪得老大。
“我暂时想在这里养养伤。”夏倾羽俯身小声说道。
这个寨子够偏僻,唐殊一时半会找不来,就是找来了,他也有一群炮灰帮忙挡一下了。
当然,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
“所以你是新的乌央寨寨主了?大魔头是二当家吗?”叶依好奇地问道。
夏倾羽不得不佩服女孩的心态,被关了几天,这才刚解放,没过几分钟,就已经恢复如常了。
“你若是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他回答道。
沉吟了半响之后,他又说道:“等我的伤好了之后,我和曾爷爷一起送你去你亲戚那里。”
“不!我不想去那里了!”叶依忽然大声道。
“嗯?”
“我想……和你一起,我想为我爹报仇……我那远房表亲家之所以想养个女儿,其实是为了给他儿子当媳妇而已。”
夏倾羽愣了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你不是想学武吗?我教你!”
“真的吗?”叶依猛然抬头,看着夏倾羽的目光里满是激动之色。她又忍不住扑到了年轻人身上,用力抱了抱他。
……
“你们回去吧……继续做你们的生意,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你们就不用缴纳所谓的庇护金。”夏倾羽端坐在寨子大堂的主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几个酒栈小厮。
闻言,几人猛然抬首,眼里布满了震惊。
他们本以为自己小命都要不保了,可没想到,不仅死里逃生,连庇护金都不用交了。
“大当家……免去他们的庇护金,寨子就少了一笔收入啊!”有山贼高声说道。
“而且,他们知道了山寨的位置,放回去简直就是后患无穷啊!”
夏倾羽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如今我坐在这张椅子上,那么就得按照我的规矩来,你若是不服气,可以试试自己坐到这里来。”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被夏倾羽那冷冽的目光盯住,小山贼吓得立马跪倒在地,脑海里又出现了两位前任当家的死相。
夏倾羽扭回头,重新看向地上那几人。
小九最先回过神来,他从地上站起,神情复杂地看了夏倾羽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其它酒栈的小厮快步跟在他的身后,自顾埋头赶路,不敢四处打量。
夏倾羽遣散了所有人,这时一个山贼凑了上来,此人正是先前说话那人,“大当家的,您打算怎么处理两位前任当家的尸体?”
夏倾羽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们杀了你们的两位首领,你们没有丝毫怨气和愤怒?这会儿就这么积极地来巴结我了?”
“怎么能说巴结呢?大当家的英勇神武,良禽都会择木而栖,更何况是人呢?您的武艺超过莫氏两兄弟,气度非凡,是比他两人更优秀的首领,我们又要有什么怨言呢!”
良禽择木而栖?哼,夏倾羽暗自冷笑了一声,为祸四方的山贼,居然好意思说自己是良禽。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他并没有将真实的想法表露出来。
“很好,我很喜欢你的比喻,你去将那些对原先两位首领忠心耿耿的人揪出来,全部绑起来关进地牢,然后乌央寨三当家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对方眉梢一喜,“要不直接……”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李大力。”
“我希望你记住,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永远不要质疑我的决定。”夏倾羽说完,起身径直离开。
对这些十恶不赦的山贼,他可不会有什么好脾气。
……
第二天,他来到专属于寨主的别院里,叶依已经在庭院中央等他了。
曾沥此刻正和叶依理论着什么,见到夏倾羽的身影之后,立马收住了嘴。
“你们在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啥都没说。”曾沥打了个哈哈,耸了耸肩,刚打算离开,叶依的嗓音就响了起来。
“他让我离你远一点……”叶依奇怪地看了曾沥停滞的背影一眼,又看向夏倾羽:“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现在越来越好奇了。”
“两个人就拿下一座寨子,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办到的。”
“你还想不想学武?”夏倾羽拉了拉脸色。
“学学学!”叶依立马收起了自己的疑惑,慌忙道。
“对了,我要叫你师傅吗?需要正式的拜师仪式吗?”
夏倾羽眼角跳了跳:“你随意,我先给你讲解一下武道的一些划分。”
“好的,师傅!”叶依很是积极。
曾沥正在离开,听到两人这一番对话,又想扭头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抿着唇继续往前离开了。
“武学造诣分为,初谷,须弥,入微,芥子,大辟。”
“每一道分级,实际上是对感知力的划分,习武之人,感知力是最为重要的能力。”
“你毫无基础,我说得很高深你也听不懂,我就通俗些和你解释。”夏倾羽没有理会叶依的白眼,继续说道。
“假如你的武学造诣只是须弥,而我是入微,那么当你朝我挥剑的时候,我能提前发现你的破绽,甚至提前预判你的攻击轨迹,然后轻松反击。”
“招式呢?习武不是学招式的吗?哪怕我的感知力很强了,难不成我就拿着剑随便乱砍吗?”
“感知力是基础,只有感知力高,你才更容易学会一些复杂的招式,可哪怕你的招式再精妙,若是对方比你的感知力强,一样能随便破解你的招式。”
“所以说……习武,感知力才是最重要的!那些华丽花哨的招式,只是辅助,或者更高阶的提升方式,对于初学者来说,感知力就是一切。”
“那这东西怎么判断呢?我现在的感知力又是多少?”
“感知力训练的方式有很多种,其中最方便,最简单的,就是听骰!”
“听骰?”
夏倾羽很快让人送来了一副骰盅,他按着盅底,摇晃起来,骰子在盅璧内哗哗哗地响动。
随即他猛然一顿,“一三七。”
说完之后,他掀开了骰盅,盅底上的三颗骰子赫然正是一三七!
叶依眼前一亮,她看到的不仅仅是准确的数字,而是白花花的银两!
若是感知力真的这么厉害,能听出骰子的点数,那还得了了!
起码自己学了武之后,绝对不会饿死!
“感知力的训练,从听骰子开始,你需要细细去感受骰子在盅璧内转了几圈,转动的角度等等,练到最完美的境界就仿佛这层盅盖不存在一样,这些骰子都暴露在了你的视野里。”
“透视?”
“对!”
夏倾羽把骰盅重新合上,用力摇了摇,然后停住,“你猜一下点数。”
“嗯……一三五!”叶依点了点太阳穴。
夏倾羽掀开骰盅,结果是二三五。
居然能猜中两个?是巧合?他怪异地看了叶依一眼。
“我的感知力现在是什么水平?”叶依问。
由于夏倾羽觉得她刚才只是好运,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她答复。他又摇了一次骰盅,然后再次问道:“点数是多少?”
叶依沉吟了片刻:“三三六!”
夏倾羽掀开骰盅——结果正是三三六。
他有些不信邪,重新又摇了一次。
“点数?”
“二五五。”
开盅,点数也是全中。
“我的感知力水平到底是多少啊!”叶依见自己每次都能猜中,忍不住又问道。
夏倾羽此刻已经愣住了,他习武十多年,训练了不知道多久感知力才达到入微的境界,猜点数的准确率才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然而,眼前的女孩似乎从未接受过训练,感知力却已经是这种水平了。
他觉得有把尖锥正狠狠地凿进了他的心窝上。
“喂……”叶依拉了拉失神的夏倾羽。
“你的感知力,在入微境界,但这并不代表你的武学造诣也是这个境界,真正想达到这个境界,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夏倾羽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入微算高吗?”叶依有些摸不着头脑。
夏倾羽露出一记模棱两可的笑容:“不高,一点都不高。”
第四十六章 报恩
“我是来取消息的。”昱原城的旅者酒馆后方,唐殊浑身笼罩在黑色的斗篷内。“消息是让曜临城的旅者酒馆送过来的!”
端坐在红木案几后的主事缓缓从一道木匣子里捻出一张纸条,“你的描述有些许出入的地方。”
“嗯?”唐殊轻哼了一声。
“征彦的大儿子,在一年前就战死了,他的小儿子据我们的调查,方才七岁,七岁的孩子,不可能具有你描述的那些体貌特征。”
“这么说,你们没有找到人咯?”唐殊嗤笑了一声。
“呵,客人小瞧了我们,旅者酒馆几乎不会失手,虽然你的其中一条描述不符合,但是我们抓住另一点——白发寸头。”
“人,在这里。”他递出了一张纸条。
唐殊伸手接了过来,扫了一眼便从后门离开了。
走到一条无人的巷子里之后,他又重新将纸条拿了出来认真端详。
脑海里又回想起了刚才那位主事的所言。
“不是征彦之子?那你到底是谁?”唐殊低声呢喃,眼神逐渐失焦,脑海里慢慢浮现起那个年轻人的相貌出来。
这身形,这样貌,这气质,自己似乎在哪里看见过。
唐殊努力挖掘起脑海里最深层的记忆来,忽然,他眼前一闪,那道身影便和某道身穿黑甲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唐殊盯着纸条,眼里的震惊却飞速放大起来。
汉城被围困的时候,他作为御帐带甲左统领,曾经上过内城的城墙,视察过敌军在城外的动向。
敌军决定攻城的时候,他记得敌军前方站着几个体格魁梧的男人,其中有一个,似乎和那个所谓的征彦之子十分神似。
而那个人,据说是偏西王,如今的夏皇的长子——夏倾羽。
唐殊手一颤,纸张跌落到了地上。
怪不得对方拥有如此神奇的匕首,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柄玄奥匕首的模样。
夏皇的儿子吗?
唐殊狰狞一笑,这样一来,我就更有理由要杀死你了。
他弯腰捡起纸张,朝云享当铺的方向而去。
……
数日之后,乌央山山脚下的酒栈。
一行十数人停在了酒栈外,齐齐翻身下马。
“客官们,打尖儿还是住店呢?”店小厮热情地迎了上去。
领头的让所有人进店寻了处位置坐下,这才招呼店小厮上几壶好酒。
几人喝了几口酒水,吃了些小食,这才招呼一个小厮过来。
“听说你们这附近闹山匪闹得挺厉害的啊,你们还敢在这山脚下开店?”领头的问道。
“有什么办法呢?生活所迫,生活所迫。”小厮无奈道。
“你们知道那山寨在何方吗?”他又问。
小厮顿时神情一顿,眼角不着痕迹地扫过眼前这十数个壮汉。
“不知道,这哪知道呢,山匪都是神出鬼没的,哪个会暴露自己的老巢哦。你们问这个干嘛呢?你们是官府派来剿匪的吗?”
小厮便是小九,有了前车之鉴,他这回提前问道。
“不是……”
“对,我们就是官府的,”唐殊抢断了当主事的话,看着小厮:“我们在找两个穷凶极恶的逃犯,听说他们上了乌央山,不知道你见过他们没有?”
当主事恶狠狠地瞥了唐殊一眼,本想辱骂几句,但随即便听到店小厮问道。
“您说那两人长什么模样?”
“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岁,八尺上下。长脸窄颚,面容英俊,衣着朴素。
身边跟着一个老头,七十上下,身高亦是八尺左右,头发花白,仅有半寸长,腰间有一柄铁狮世家铸造的长剑。”
小九神情一摄,但很好地掩饰住了。
随即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两人前几日来过酒栈。”
“你可知他们现在在何处?”
“在乌央寨,去乌央寨的路,我其实是晓得的,我可以带你们去。”小九露出一记憨厚的笑容。
“当真?”当主事眉毛一挑,面露喜色。
“你为何要帮我们?”唐殊却起了疑心。
“因为,前些日,他们吃了霸王餐。”小九苦笑了一声。“各位爷,可劲吃,可劲喝,我去和掌柜的说一声,等你们吃饱喝足了,便带你们去抓逃犯!”
“顺便,仰仗各位官爷帮小店追回那笔酒水费!”
小九弯了几下腰,退回到酒柜后的厢间内。
“你真打算带他们去找那两人?不是听说他放了你们回来吗?”酒栈的代理掌柜目睹了先前的一幕。
“我小九哪里又是恩将仇报之人,那些人看起来可不像官府的,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一看还没有那两人和善,那两人帮我们杀了莫雄和他大哥,相当于是帮大掌柜报了仇。
我要做的,是给那两人提个醒。你现在,赶紧让上次去过乌央寨的伙计去送消息,我等会儿带他们兜兜路,把他们全部带到那两人面前,也算是报恩了!”
“你不怕他们起疑心,将你杀了?”
“大掌柜待我如同亲子,帮他报仇的人就是我的恩人,我想还这个人情,再说了,那群人说不定等不到反应过来就被乌央寨的家伙包围了。
乌央寨上百山匪,那两人可没杀多少呢,这十来个人,还不够看的。”小九浅笑一声,便转出去了大堂。
“各位爷!吃饱喝足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
乌央山,山寨庭院。
“好沉啊!”叶依手上握着夏启,但她的手臂细弱,并没有多少力气挥动它。
“这么沉的玩意,我怎么挥舞,没挥几下就没力了。”
夏倾羽皱了皱眉头,铸造夏启所用的铁料材质非凡,这柄剑自然是非常沉重的。
这么重的剑,确实不适合女性使用,可自己哪里给叶依去找一柄轻一些的剑呢?
青凰世家!
夏倾羽猛然想起来,当世四大铸剑世家之一的青凰世家就在赤县帝国,他们擅长打造细长的窄剑,很多武器订单都来源于青雍国。
青雍国女主当政,麾下的战士不乏有许多女性。
窄剑不适合挥砍,但适用于挑刺,对于力气稍弱的女性来说,是十分趁手的兵器。
只要速度够快,细剑便能带上凛冽的攻势,能刺穿敌人没有盔甲庇护的喉咙,或是从盔甲的间隙中送进去。
甚至,凛冽一些的,刺穿盔甲也不是难事。
看来,有条件的时候,可以去铸剑城让青凰世家帮叶依铸造一柄窄剑。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就在他指导着叶依的时候,一道急促的嗓音忽然从院子外传了过来。
很快,声音的主人便现出了身来。
正是被夏倾羽提拨为了三当家的李大力。
“嗯?”夏倾羽停下来,看向他。
李大力小心地瞄了漂亮的寨主夫人一眼,这才偏头去看夏倾羽:“大当家的,山脚酒栈的伙计来报,有一伙人在打探您和二当家的消息。”
“什么人?”夏倾羽警觉了起来。
“什么人不清楚,但是他们自称是官府的人。”
“有多少个?”
“十四个!”
“他们现在在哪里?”夏倾羽隐约知道了这群人的身份。
“有酒栈的伙计正将他们带往山寨的方向,我们可以悄悄将他们全部包围起来。”李大力做了过握拳头的手势。
“带上一半人马,去将他们全部抓过来。”
“好嘞!”李大力兴奋地拱了拱手!
“等等!”夏倾羽喊道。
李大力顿时回头。
“一个都不要漏了!”夏倾羽郑重地嘱咐道。
第四十七章 真相大白
“你是怎么知道这乌央山山匪的老巢在何处的?”唐殊走到小九身后,
“乌央山的山匪令我们每个季度都给他们缴纳庇护金,这也是我们之所以能在山脚下安然开店的原因。
有时候,会让我们用酒水代替庇护金,我们一般都是半路交接,但是我曾经偷偷跟随他们,摸到了山寨的位置。”
“受山匪徒剥削,你们也不晓得搬迁?”当主事凑上来,问道。
小九稍稍愣了一息,脑海里划过因为反抗莫雄而被剁成了碎肉的原大掌柜。下一瞬,他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
“生计所迫啊,虽然要缴纳庇护金,但还是有些盈利的。”
“你可知道那两人为什么会上乌央山?”当主事又问。
“据说,是那两人的女眷被乌央山的山匪抓了去,他们要去解救,但我见他们上山许多时日了也不见下来,应该也是凶多吉少了。”
当主事当即朝唐殊看去,两人眼神一对,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
“这乌央山有多少山匪?”
“上百号人吧,是个很大的寨子。那两人要不是被杀了,就是一样被抓了起来。”
“你观察到那两人有没有带着一柄这么长,漆黑无比的短刃?”当主事犹豫了一下,比划到。
小九沉思了一下,随即无奈的摊了摊手。
他记不清了。
当主事眼里闪出了一丝失望,让对方继续带路。
他已经想好了等下要如何与那些山匪交涉,毕竟对他们两方来说,那两人都是敌人。
钱,当铺是不缺的,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山匪,许些金银便会爽快地将人交出来。
钱财对他们才有吸引力,两个大老爷们,关着还浪费粮食。
而此时的唐殊,用力劈开几条树枝,微微皱起了眉头。
“就没有一条好点的路通往那山寨吗?”
“唉,这位爷有所不知,乌央山的山匪谨慎至极,为了不踩出一条明显的小路,每次上下山都是走不一样的路线。”
唐殊瞥了瞥眉头,不再言语。
可又走了一阵子之后,唐殊却忽然停了下来。
小九在前面带路,没有看到,但唐殊身边的当主事却看见了唐殊的举动。
“你干嘛?”他不蠢,小声问道。
唐殊凝了凝神,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当主事疑惑地看了唐殊一眼,在他偏过头去之后,唐殊的耳朵轻轻耸动了几下。
但这一认真感受,却又感受不到了什么。
可没没继续走出去多久,四周的树枝一阵晃动,无数手握刀剑的人影便从树冠上,或者树干后现了出来。
密密麻麻的包围圈,距离他们不过数丈,人数是他们的数倍以上。
“各位,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来只是为了向贵寨讨要两个囚犯。”当主事虽然有些惊慌,但还是壮起胆子踏前一步解释道。
他叙说着自己一行人的目的,并许诺愿意用重金赎买那两个囚犯。
但山匪们不为所动,包围圈在不断缩小。眼看最近的山匪的刀剑已经距离他们不足一丈了,当主事意识到这群人有些不正常。
“拔刀吧!”他大喊了一声。
仓啷啷的刀剑出鞘声响成一片。
可此时,山匪之后却响起了一道细碎的脚步声,之后便是一道苍老的嗓音,“放下你们的武器,否则,死。”
山匪们裂出一条道来,一道老迈,寸头白发的身影缓慢走了出来。
正是曾沥。
“二当家!”山匪们低声喊道。
虽然曾沥对这道称呼很是厌恶,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朝领头的当主事走去。
唐殊听到那道嗓音的时候,整个人都是一个哆嗦,在曾沥的身影刚从人群中露出白花花的头顶时,他就在惊慌中退到了人群的最末端。
这老头成了乌央寨的当家?那另一个年轻人定然也是地位超然了!
当主事没有见过曾沥,虽然听唐殊描述过对方的长相,但此刻听到山匪们都喊对方叫做二当家,自然一时间没有将他往自己的目标身上套。
“您就是二当家了吧,久仰久仰,我们此番前……”他笑吟吟地正打算上去交涉,然而曾沥已经将那柄被崩了一记缺口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再说一次,放下武器,否则,死。”
看到对方那冷冽的眼神和肃穆的神情,当主事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脸色变得一片煞白。
他看了眼前黑压压一片的山匪,将脑袋别到一旁,想看看唐殊如何应对。
然而,他的视野里并没有唐殊。
此刻处在人群最末端的唐殊,正弯下腰要将手中的长刀放下,可他在蹲到最低点的时候,猛然朝前一滚,锋利的长刀削断了身前一个山匪的脚腕。
他随即直起身来,朝着树林深处冲了出去。
曾沥本来就一直在搜寻唐殊的身影,此刻听到了后方的动静,立马就看清了唐殊奔逃的背影。
“追!一个也不能放走!”他立马下令。
这乌央山,没有人比这些山匪更熟悉了,唐殊是不可能逃掉的。
他赞赏地看了酒栈那个领路的小厮一眼,然后才转头吩咐剩下的所有人:“将他们全部押回去!”
……
“大当家的,那个逃跑者还没有抓到。”
乌央寨的大堂内,夏倾羽端坐在主座之上,听着底下李大力的汇报。
逃跑的,是唐殊,是这一切的关键人物,也是夏倾羽最想解决的人。杀了唐殊,既能帮叶依父亲报仇,女孩也无需再担忧安全问题。
“你们对这座山头如此熟悉,竟然抓不住一个初次到来的家伙。”
感受到夏倾羽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嘲讽,李大力愧疚地低下脑袋:“大当家的,对方的速度和反应实在太快,往往我们发现了他的踪迹,可在逼近的途中又被他逃脱了。”
“找,哪怕把这座山头翻一遍,也要将人给我带回来。”
李大力领命退下。
夏倾羽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到大堂中央被绑得严严实实,跪倒在地的一众人等。
他看向最先前那人,“是唐殊令你们来的?”
“唐殊?他只是个打下手的。”
夏倾羽愣了愣,“听你这语气,似乎唐殊才是你派来的?那我倒是好奇起来了,我根本没见过你,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想找我麻烦?”
当主事抬起头,稍稍打量了夏倾羽一眼,他留意到,对方身上并没有那柄短刃,但是有一柄同样尊贵的长剑。
“我……”他支吾着。
夏倾羽饶有趣味地盯着对方,“说实话,我可以不杀你。”
“当真?”当主事眼里冒起了一阵希冀。他虽贪财,但是那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他酝酿了片刻,开口道:“前些日子,有个哑巴带着一道精美的长匣子来到我的当铺,里面是一柄雕饰精美的短刃,他本来要当掉它的,但却犹豫了。
我贪图那柄匕首,因此派了唐殊出去,想将匕首夺过来。但唐殊过几日才回来,汇报说一个年轻和一个老人先袭击了那个哑巴,将匕首抢了过去。”
“唐殊说的,是我们?”夏倾羽看了一旁的曾沥一眼,这才去看当主事。
对方小心地点了点头。
“呵!你还真实愚不可及。”夏倾羽见此,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匕首还在我身上?”
当主事疑惑地瞪着眼睛。
“就你这脑子,还御下?”夏倾羽想到了一句俗语——被人卖了,还在帮对方数钱。
现在眼前这些人就是如此了,唐殊显然是为了对付自己,才欺骗这些人来找他的,想借这些人的力量解决掉他。
但哪里预料到了自己已经收复了这座寨子。
今天哪怕没有酒栈伙计的通报,这群人一样掀不起什么大浪。
不过,对方报恩的举动夏倾羽很赞赏。
而此时的当主事,被夏倾羽这两句话震的不清,本来被自己抹除掉了的疑惑又重新生长了出来:“大当家此话……”
“神陨还在唐殊那里,真是愚蠢,而且,那柄匕首,本来就是我家公子的。”说话的不是夏倾羽,而是看不下去了的曾沥。
一群大老爷们,竟然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实在是可耻。
闻言,当主事神情猛然一震,当即拽紧了拳头,“这么说,我那两个手下是唐殊杀的?”
“难不成还能是我们杀的?”曾沥嗤笑道。
夏倾羽随后从当主事的口中理清了这件事来龙去脉,他盯着地上的当主事,“因为你派出唐殊,叶依的父亲才会死的,但我不嗜杀,我放你走,你给我找到唐殊,杀了他。”
“你不要想着躲藏逃跑,也不要想着反过来杀我,你们能请动旅者酒馆,我也能。”
“去,找到本属于我的东西,我们之间的账,就一笔勾销。”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方的盟友。
反应过来一直被唐殊蒙在鼓里之后,这些人对唐殊的愤怒,不比夏倾羽低。
当主事站了起来,山匪们帮他们松开了麻绳,一行人朝门外走去。
而此时,大堂的木门之外,叶依急忙闪到了隐蔽的墙角内。
刚才那些对话,她全都听到了。
哑巴二字,她听得格外清晰,她感到了一阵颓然无力的错愕。
她无力地抵靠在木墙上,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般,缓缓缩了下去。
第四十八章 楼泉
赤县帝国,帝都铸剑城。
帝都顾名思义,铸剑之术冠绝天下,城中许多铸剑世家早已传承千年。
都得益于城郊两座巨大的铁矿场,赤县建国之初发现一座,时隔百余年又在不足百里外发现一座,开采至今也未曾枯竭。
先祖们为其冠以首鞍和次冶的名字,赤县国内大部分军械所取的铁石都是从中而出的。
首鞍和次冶之所以闻名至此,那是因为这两处相隔不过百里的铁矿,尽皆具备铁沁。
铁沁乃铁矿十分精粹才会零星遍布的精晶,未曾锻造前便堪比精铁,加以锻造后坚韧程度更是堪比星钻,甚至有犹有胜之。
血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际,天上的血云像一匹驰骋的战马,腾起前蹄发出征战的嘶鸣。
霍封靠坐在墙角,攥着空荡荡的酒袋,手中杵着一根长槊。他这样抬头望去,战马似乎就在他的眼前奔驰。他仰头灌掉酒袋中的最后一口酒,将手中的长槊横置在腿上。
槊长一丈三尺八寸,不及马槊的长度,却也长于矛枪。
霍封身高九尺有余,手中长槊的长度经过一定程度改造,使其既适于马上作战,步战时亦不会过于冗长。
这是楼泉送他的及冠礼物,花费了“首鞍”和“次冶”两矿收集了几十年的铁沁。
槊铭为“封天”。当它挥舞起来的时候似乎天地都要为之变色,世人对那杆仿佛专为杀戮而铸的神兵惧怕不已,不多时,封天槊便替代了霍封的名字。
长槊的制作不易,它的长杆并非寻常木杆,而是拿做弓用的柘木为主干,剥成粗细均匀的篾,用油反复浸泡上一年,在荫凉处风干数月。
然后用上等的胶漆胶合为一把,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涂以生漆,裹以葛布。干一层裹一层,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如此才算合格。
封天槊,芯材取自百年树龄的柘树,其上遍布十树根黄如金的金丝线。槊尖为较长的多棱形状,比矛厚重,能承受马上高速冲击的力量。
而且在刺后附加了狼牙棒形的配重,这些具是用铁沁打造。
他用这杆长槊闯下了赫赫威名,曾经的他一度以它为荣。然而现在他的信念却开始动摇了。
这是非常恐怖的事情,一位武将,当他勇武无敌的信念动摇时,便离裹尸沙场不远了。
每个少年似乎都有那么一个身披虎形铠甲,跨上千里宝驹,手握黄金剑的梦想!
身后的血色大氅狂舞于黄沙中,身前是遮蔽天日的敌军。在万军前,左手掌旗,右手擎剑,于响雷般的战鼓擂动中,伴着必胜或者必死的信念冲进敌阵。
霍封也不例外,当初就是这样热血的梦想促使他踏入了军伍。而他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也实现了他少年时的梦想,这样的年少有为,是多少人渴慕不来的……
他久望着校场石柱上雕刻的大字,残阳将石柱拉扯得枯黄粗长,像是末日黄昏的世界支撑。
“无所畏惧,奋勇杀敌,血染大地,直至黎明!”
“这是你们的使命,如果你们做不到,便无人能做到!”
“凯旋而归,酒敬英雄!马革裹尸,血祭亡灵!”
“长枪所指,横尸千里,一将功成,万骨成灰!”
“生命所铸,将在永恒!为国而战,功在不朽!”
霍封逐一望去,每根石柱上烫金的大字都在他脑海中浮现。
这些何尝又不是他的世界支柱呢?很多时候,并不是残酷的训练让他从沙场上活了下来,而是这些伴他长大的话语,激励着他挥出了制胜的最后一槊。
最终官职三军大都统。
但是如今,他攥着手中的长槊,却是有些烫手了。
“大都统,陛下有令,御书房觐见。”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尖细的嗓音。
一个内监恭敬地俯在霍封身后,说完之后不见都统回应便又重复了两次,语气丝毫不见怠慢。
霍封拔出深陷往日的思绪,提着长槊几步越过正准备引路的内监。
神谕塔会晤已经过去了十数日,楼泉今日午时才抵达铸剑城,归来的途中楼泉并没有提及会晤所谈之事。
他还没有回过府,一直在校场等待着召见。
……
偌大的御书房清静无声,佳楠香袅袅地从龙形香炉口腾起,盘旋缭绕成白色的雾。
楼泉伏在铜案前批阅这几日积累下的奏折,覆于左眼的眼罩上绘着一只欲火凤凰,仿佛那只瞽目中焚烧着烈焰。
“陛下,都统大人觐见。”
“宣!”楼泉头也不抬。
霍封将长槊抛给一旁的内监,大步朝殿中走去。
内监看着那狰狞可怖的长槊朝自己飞来,顿时冷汗倒流,慌忙探手拖住即将坠地的长槊,他吃力地将它揽在怀中,便再也无法动弹。
霍封一落座,自有侍女满上一樽上好的青雍美酒琉璃海。美酒伴着香薰入肚,霍封只觉得肺腑之间清暖缠绕,妙不可言。
沉默了良久。
“你很想知道神谕塔那间小楼阁里发生了什么吧?”
“陛下不提,下臣自然不敢过问。”
楼泉挥手摒退侍女,偌大的书房更显寂静。
“手握刀剑看鲜血喷洒的感觉很爽!然而战争的目的并不是杀戮,而是利益。
我的利益,你的利益,国家的利益。
整个世界都由利益驱动着,没有利益争夺的世界便如一汪死潭。
相比于偌大的世界来说,我们这帮小小的人呐,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它奔流起来,或是成汹涌的浪花,或是成狂暴的瀑布,终究比一潭死水多彩。”
霍封被楼泉的独眼盯住,有种被猛兽锁定的感觉。他没有搭话,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自顾地提起酒壶对嘴灌下。
楼泉每次的开场白都那么耐人寻味,然而他并不喜欢听那些兜弯弯的深奥话。
“你的长槊劈下过很多人的脑袋吧?”楼泉话锋一转。
霍封觉得皇帝今天的思维跳脱得厉害,自己有些应接不暇。
他正犹豫着要如何回应一下时,楼泉突然啪地一砸手中的奏折,猛地提高音量,“你还要沉沦到什么时候?”
霍封着实被吓了一跳,酒壶顿在半空中,提放都不是。
“你位列荒土名将录,领兵至今唯有一败,这难道不足以自傲?你浑浑噩噩的样子,与坊间的泼皮无赖有何差异?”
楼泉的语气咄咄逼人,“世间之事唯有爱恨情仇放不下,何时听说败也放不下了?你莫非要在自责和沉沦中度过下辈子?
整日只知晓饮酒,哪个统兵将领像你一样酒不离身的?酒水腐蚀了身子将来拿什么去和别人作战?
你可知我为什么迟迟不告知你神谕塔发生了什么?那是因为我还在观察你,我想看看你究竟何时才能从阴霾中走出来!
你若是一直如此,教我如何敢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这是远比援救成君国还要重要的大事,你想这样迷糊不堪地去做吗?你这样,何时才想官复原职?”
楼泉一连无数道诘问,语气虽然狠厉,霍封却听出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这似乎不是寻常的责骂,他也许真的太执着于过去了。
“陛下的教诲霍封记住了!”霍封放下了酒壶,心头凛然。
楼泉知道有些事情不是立刻便能解决的,但是他把话头抛出去了,他相信霍封自己能消化。
“由于神谕塔被毁,神谕预言,明年月没之夜,将会有天石坠落下来。神谕欲召诸国组建舰队远航。
若是往时,这样送死的事情我是决计不去理会的,但这回神谕给出了许诺,保一国国运昌隆三百年!”
国运昌隆三百年?霍封浑身一震。不待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楼泉又接着道。
“这是一次福祉,赤县虽然仍是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右有九牧虎视眈眈,左有新起之秀诸夏,赤县的霸主地位不会永远保持下去!
有了神谕的担保,三百年内,没有人能动摇赤县的位置!这将是不朽的伟业!
除了满足他的远航要求,我想不出这片大陆上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取悦那个神秘的家伙了,我需要这次机会。”
楼泉当时强行坐到了九转星盘所指的位置上,神谕沉吟很久之后,还是决定了让赤县领衔此次远航。
此次远航,神谕决定册封统兵之人为御野上将。也就是说,楼泉为赤县争取到了御野上将的位置。
“陛下圣明!”霍封抱拳俯首。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溜须拍马的技巧了?”楼泉面色和煦地一笑。
“陛下欲成大事,臣自当舍命相陪。”霍封再次朗声道。
他并没有溜须拍马,他方才从楼泉身上感受到了昂扬的斗志,那是从他身上消失了很久的东西。
他一时触动,才说出了那句话。
好吧,确实有些溜须拍马的嫌疑,平日里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死字不要再提了,你是我的依仗。”楼泉并未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他话语一顿,语气徒然凛冽起来,“所以,此次远航统帅,你能领否?”
霍封再次感受到了压迫而来的注视,他抬起头回应那道目光,眼中逐渐清明起来,一股细小的坚定正在从眸底升起。
“定不辱命!”
“很好!”楼泉大笑,“准备事宜待我与大国父商议之后再告知与你。”
“退下吧。”
霍封退下后,楼泉再次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奏折,他看着折本上记述的事情,盯着那“祭殇”二字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拔出思绪,将折本塞进秘匣里,然后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第四十九章 寝宫之谈
楼泉回到了寝宫,不见一个侍女,却发现房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道妙曼的身躯。
披着紫罗青袍,面罩轻纱,三千青丝瀑布般倾泄在肩上。生着一双魅惑的丹凤眼,眉梢宛若枝条般纤细,眼角挂着淡淡的惆怅。
两种截然不同的神色相互纠缠,让人直陷入那对眸子中挪不开眼。
“你又敢独自一人到我这来。”楼泉愣了一瞬,很快便回过神来,他走到桌前坐下,神情玩味。
“你又不是吃人的虎。”
这是一道酥麻的嗓音,仿佛人间之上的天籁,清脆娇嫩又成熟诱惑。
女子轻轻退下了面纱,那是一张精雕细琢的容颜,螓首蛾眉,朱唇皓齿,鼻若琼瑶,每一个细节都臻于完美。
正是青雍帝国的国主,被誉为荒土第一美人的雍门姒。
她朝楼泉走去,绝美的身躯勾勒出一抹令人怦然心动的弧度。出了神谕塔的小阁楼,没有了昏暗的光线阻碍,重新补了妆的她像是画中走出来般,美艳得不可方物。
房间里的光都黯淡了下去,齐齐汇聚在她身上。
她在楼泉身前两尺站定,淡淡的金菊清香钻进楼泉的鼻中。
楼泉本来在自顾斟酒,此刻便放下酒樽,欣赏着那张精美的脸蛋。
四目相对,雍门姒浅浅一笑,眼角勾起一抹弧,似是看透了楼泉的心思。她将手伸到罗裙腰后,轻轻一拉,双肩往后收拢,衣物便滑落在地。
肩若削成,腰可盈握。手如柔荑,肤若凝脂。
再无遮拦。
炽热的气息盎漾在两尺间隔中,雍门姒轻轻拉起楼泉的两只大手攀上自己的腰际。他的手掌长年习剑布满茧痕,摩挲起来却别有滋味。
楼泉突然发力,将雍门姒整个揽入怀中,雍门姒轻咦一声,腰间泛起了微红的印痕。
他的手肘打翻了酒盏,起身的时候又带翻了椅凳。
楼泉俯身稍一用力将雍门姒环抱起来,女人挂在他的脖颈上。他用脚勾开珠帘,将怀中的玉体轻轻落在软榻上。
……
小半个时辰之后。
“你如此强行曲转星盘,不怕折了赤县的国祚?”雍门姒趴在楼泉精壮的胸膛上。
“国运这东西,夺了他人的便是!”楼泉闭上独眼,粗壮的小臂枕在脑后,棕色的微卷长发被汗渍粘连成几缕。
“再说了,神谕许下了三百年的国运,折了一些又如何?”
“副将一职……”雍门姒轻声呢喃。
“你今日过来,副将一职自然会是你青雍的……”
雍门姒不说话了,她又躺了一会儿,然后便起身披回了紫罗青袍。
“你还会再来的罢?”楼泉忽然偏头问道。
这时,雍门姒已经走到了门槛前,她顿了一刹那,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人想做一回自己真不容易,楼泉的脑海里忽然窜出这句话。
雍门姒走了。
她到此处来,统共就说了三句话。
……
雍门姒离开之后没过多久,门外便传来了内监尖细的嗓音。
“陛下,大国父求见!”
楼泉回首打量那略微凌乱的软榻,眉头微微皱起,心头不悦。
这里是他的寝宫,钟离懿却总是把它当成朝堂,好歹也给自己留几分颜面吧。虽这样想着,他却没有收拾珠帘后锦秀牙床的念头。
“进!”楼泉慵懒地吐出一个字。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尨眉皓发的老者,面容威严。
身着纯棕色的朝袍,右手拇指上戴着白玉的板指,上面以金丝纹着一顶象征大国父的八旒冕。
他的面容上沉淀着许多岁月的侵蚀,可脊背却挺得异常笔直,精气外现,宛若壮年。令人惊异的是,他的瞳孔一只为棕褐色,一只为幽蓝色,竟是世间罕见的异色瞳。
他的眉宇间流露着威仪,异色瞳带着凌冽的光,如锋利的刀刃,直刺向被他注视的人。
是个让人不敢生起交谈念头的老人。
他迈着等距的步子走向楼泉。
楼泉扯了一下尚未穿戴好的里衫,神情慵懒,与老人的威仪形成了鲜明对比。
钟离懿瞥见了身后凌乱的紫檀寝榻,不动声色。“陛……”
“你来晚了,人已经走了。”楼泉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道。
钟离懿俯身拜伏,随即自行起身,便算是行过礼了。
“陛……”
“我知道这不符国仪,你权且将它看作一场交易,必能释然。”楼泉再次打断道。
钟离懿是赤县上任国主楼启的托孤重臣,一路照料着楼泉长大。
楼泉即位之后封他为大国父,可实际上楼泉并不喜欢这老头总是像小时候那样,自己的所有事情都要插一手。
“臣年岁已长,不若陛下迅捷,能否容老臣说上话?”钟离懿终于插上了嘴,神情冷峻。
楼泉耸了耸肩,浑然没有帝王的风度。与先前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简直判若两人,此时此刻,他宛如坊间的市井无赖。
“雍门姒一介女流却能领着青雍立跻九大帝国,所持绝非酮体,非寻常女子自当以非常道待之。”钟离懿神色郑重。
“青雍和赤县不是盟友吗?”楼泉似笑非笑。
“所谓盟友,虽含‘友’字,然则并不存在正在的友谊。双方各取所需,各谋利益。而当这利益足够驱动人背弃盟约的时候,哪怕是当着神签下的契约也将不再作数。”
钟离懿苦口婆心地劝说,雍门姒的倾世容颜让他很是忌惮。
红颜祸水,最是误国——而且还是一个手掌大权的红颜祸水。
早之前参加神谕塔会晤,楼泉就和那个女人纠缠在了一起。钟离懿不畏惧青雍的国力,但他害怕楼泉被人蛊惑,做出一些蠢事来,甚至……被人在床榻上下黑手。
所以收到了消息之后,他才不顾礼仪,慌忙赶到了皇帝的寝宫来!
楼泉披上衣袍,束好腰带,重新在桌边坐下,独自斟了一杯幽夜流。
一盏清酒划过喉咙,积了许久的疲惫顿时被舒缓的惬意取代。他闭上眼,呷着酒,沉默不语。
钟离懿不知道楼泉脑子里在想什么,今天他是怀着怨气来的。除了雍门姒一事,还有一个原因。
除去午时迎接时见的一面,楼泉至今还未曾召见他,反倒召见了霍封。他不喜欢皇帝捉摸不透的行事,才自己来求见的。
“神谕塔一事,想必大国父已经了如指掌吧?”楼泉猛地睁开眼,看向钟离懿。
“偶遇霍都统,已经有所了解,如今正是向陛下求惑而来。”钟离懿面不改色,“滋事重大,陛下为何不早些找老臣商定。”
“远航诸事繁惫,至少也得筹备数月,更是要明年才出航,并不急于这几日。”楼泉呷了一口清酒。
他本来也想马上召见钟离懿的,但他看到了自己铜案上突然出现的那本奏折。
“我拟用霍封为此次统帅,你意下如何?”楼泉咽下酒水,看着钟离懿说道。
“只怕陛下心中早有定夺了吧!”钟离懿的蹩起眉头。
“我如今不是在征询你吗?”楼泉反问道。
“陛下以为有必要吗?”钟离懿朝前踏了半步。
霍封方才战败,心气尚未平定,钟离懿认为他没法领好此次远航。以往,远航对人族来说,是极为危险的事情。
但此番远航不同于以往,也不同于带兵打仗,这回有神谕的指引,定当不至于过分危险,这场功劳,钟离懿希望荆云铎拿下。
他并未将心头所想的全部说出来,他看见楼泉罕见地陷入了沉思。
谁知皇帝皱眉不过三秒,便抬起头来,“我觉得极有必要!”
第五十章 钟离懿的选择
“今日我翻到了一份卷宗。”楼泉沥了一下发梢的汗渍,将棕色的长发收拢束在脑后,顿时感觉整个人清爽了许多。
“三十五年前,赤县好像派出过一支舰队,由名将祭殇统领,可是卷宗上却没有记载因何远航,关于此事的记录只寥寥数语。”
钟离懿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眼角不着痕迹地搐动了一下。
“祭殇啊,我对这个人陌生得紧,便搜罗了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是个英雄啊!”楼泉突然感慨道:“这点倒是和霍封相像,两人尽皆勇武无敌,军阵造诣冠绝天下,百年内得此二人,实属我赤县之幸。”
“三十五年前天下纷乱,赤县能趁势崛起于微末,国内民事离不开大国父,对外征伐却是祭殇之功。
大国父是当年一手促进中都协定的绝世谋臣,为天下传颂。然而祭殇如此雄杰渐渐被人忘却,朕也是今日方才得知。
大国父是过来人,定知晓事情缘由吧?”楼泉目光灼灼地盯着钟离懿。
钟离懿的心里咯噔一跳,楼泉的注视让他很不舒服,他沉吟了一瞬。
“陛下想必对沧溟族有所了解?”
楼泉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九国万邦所在的,便是我们脚下的土地,古人称其为荒土大陆,意喻为荒神开辟的土地。
而东北之地,有一片群岛,唤作沧溟群岛,所辖有荒土两国之大。
但是沧溟群岛天灾,地震,海啸频繁,物产匮乏,子民多以大海为生。因此沧溟族时刻觊觎着我人族肥沃之地,不过好在他们由于某些原因,无法踏足荒土大陆。”
“某些原因?”楼泉面露疑惑。
“不知陛下是否查过沧溟族的卷宗,应当有见过沧溟族的画像吧?”
楼泉缓缓点头,他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所谓的沧溟族时内心的震颤。
那副画上的生物长着幽蓝色的鳞片,脸上布满诡异的深蓝色细纹。发须茂盛,额间生有黑色的短角。
身体的其余构造倒是与人族无异,可卷宗上记载,他们身形尽皆在一丈以上,而且天生通熟水性,能号令水族。
一丈,楼泉慢慢在脑海中勾画出沧溟族的形象。
荒土南端的丘黎族已经足够让人族胆寒了,好在丘黎族身形过于粗壮,行动迟缓,而且繁衍能力堪忧,对人族的威胁算不上很大。
他们这些年没有灭绝已是大幸,据知,丘黎族举族之民不过百万,而且分国而治,国土内九成其实均为人族子民。
但是沧溟族身形匀称,四肢矫健,生育能力似乎也没有毛病。
稍作试想,成千上万比霍封还高大的猛将冲锋在战场上,天地都要在这样的力量下崩塌吧!
“具体的缘由谁也说不清,可沧溟族只要踏足我们脚下所立的土地,便要萎缩成侏儒般的怪物,如此身形还不任由人类屠戮,他们自然不敢踏足人族的土地。
三十五年前,北方边境的放逐之地有渔民汇报,打渔的船只时常遭遇袭击,渔者尽皆不知所踪。
初始之际,守军并不在意,认为是海怪作祟,每年出海死几个人实属正常。然而后来,毁了几十艘渔船,死了上百人,一时间民众畏海惧渔,人心惶惶。
有泼皮借机生事,挑唆民众几欲叛乱。盛泽城派出守军出海探查,汇报见到了沧溟族。
军队赶到时,亲眼看着那道幽蓝色的魁梧身躯从海中跃起,重重地落到了岸上。可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坍缩下去,片刻之后便猥琐了一半有余。
无数支矛投向他,却没有一支能靠近他身前一丈。”
钟离懿说到这里截然而止。
“然后呢?”楼泉急切地问。
“没有然后了,陛下。”钟离懿面露哀穆,“目睹一切的人都死了,老臣先前所述之事乃一位尚存一丝气息的士卒以血书于盔甲之上,写到一半他便咽了气。”
“后来寻不到那位沧溟族的不速之客,先皇陛下惶恐,担忧边境子民安危,便派出祭殇将军统领三万精兵远征沧溟,立我人族之威,叫他们莫敢犯我族疆土。”
这就是祭殇死亡的缘由吗?
“可放逐之地不是尽皆是罪人及罪人之后吗?父皇何故担忧如此渣滓。”楼泉心中又升起了别的疑惑。
“陛下宅心仁厚,不愿放弃任何子民,是难得的明君,可惜.……”钟离懿面露悲怆,似在缅怀。
“连祭殇将军这样伟岸的人杰都一去不回,如是霍都统有个什么意外,便是我国的损失……”钟离懿开始引诱楼泉。
他知道楼泉和霍封的关系亲密,若是楼泉担忧霍封的安危,想必便会换一个统兵大将。
除去了霍封,荆云铎便是最佳的选择……
可谁知楼泉丝毫不接受他的思想灌输,硬是要和他意见相左。
“正因如此,朕才以为霍封当领此次远航。此番远航意在寻找天坠之石,若能迂回避开沧溟群岛,自然无忧。
万一不幸遭遇沧溟族,也只有他能抵挡沧溟族之威,你期望荆云铎那把老骨头能撂得翻几个怪物?”
钟离懿愣了愣神,皇帝的想法何时变得这么不寻常了……
他有些不想放弃,“只是若霍都统得胜归来,借此之机他便能洗刷褚连山一役的耻辱,威望势必大涨,于国,于陛下而言并非益事。”
功高震主,这是钟离懿想表达的。
楼泉的脸色霎时黑了下去,他的嗓音沉重迟缓,“国父大人,当年是您亲自为朕挑选的伴童,如今说这番话岂不是在掌掴自己的老脸?”
钟离懿将楼泉的不悦看在眼里,但他的脸皮足够厚实,也不担心楼泉会因为几句话降罪于他。
只要不让霍封统领此次远航,暂时恶一下楼泉,钟离懿可以接受。
特别是在皇帝提到祭殇的时候,钟离懿心中的不安便会发强烈。
“很多时候看法是被别人强加的,纵然不接受,却无法推脱,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哪怕是假的也能硬说成真的。”他再次厚着脸给霍封抹黑。
“子虚乌有之事,国父大人还是莫要再提为好,朕已经委任霍封为统帅了。”楼泉加重了语气,脸上摆着十分明显的不悦。
看来是真的没戏了……钟离懿在心中长叹了一息,楼泉这是越来越强势了啊……
他到底是该喜还是忧呢?
“既然陛下已做定夺,臣自当再无异议。”他忽然神情一敛,拱手拜服。
“本想和你议一议筹备的事宜,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了兴致,既然国父大人操办过三十五前的远航事宜,那便自行决断吧,随后向朕汇报即可。”
“朕想提醒大国父的是,神谕很重视此事,朕亦如此!”
“天色已晚,若无事禀奏,便退下吧!”
钟离懿神情震动,欲言又止,却最终不言一语,倒退而出。
第五十一章 煮酒论英雄
霍封从皇宫出来,便立即回府了。
日暮西陲,霞光万丈。
所有的云块都被渲染成紫红色,太阳只剩下半截还裸露在世人眼前,整个铸剑城笼罩在七彩的光晕下。
寒雁一排排地从低厚的云层中穿梭而过,去往极南的寒林躲避即将到来的酷暑,天穹上拖曳着几声嘹亮的嘶鸣。
云层被搅动冲散,斑斓的色彩便交错成一团模糊的剪影。
霍封在庭院中仰着头,目光越过中庭粗壮的古槐,直到人字形阵列的雁群在远方横贯成细小的线,再到这条线极速远去,消失成一粒黑点。
他垂下头,还是跨过内院去了父亲的屋子。
自从上次战败以来,他还没有正式面见过父亲。
霍封还未成家,尽管有楼泉钦赐的府邸,他还是更喜欢和老爹住在一起。
这座府邸是霍家祖上传下来的,霍家曾经是帝都的大族,只是到了霍封这一代人丁单薄,使得这偌大的霍府倒是没几个人。
老爹耿直,又是御史寺的右丞,统领御史寺弹劾帝王及百官,历来不讨人喜。霍府素来少有人拜访,更显冷清。
可是老爹却说很享受这种清静,霍封渐渐的也喜欢上了这种寂寥。
“老爹?”
父亲仿佛知道自己要来那般,坐在正房的红衫圆桌旁,一旁架着煮酒的红泥小炉,酒香四溢。
“坐下先喝一杯。”霍归尘朝儿子招呼道。
虽然多日没有相谈,但父子二人间却没有丝毫生疏感。
“都快到夏季了,老爹还在温酒。”霍封在火炉旁坐下。
“上了年纪,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体虚寒更喝不得冷酒了。”霍归尘略略感慨。
他用湿布包着手掌,小心地捏起炉柄,往霍封身前的酒盏中倒酒,“你也可以温些酒喝,别有一番味道。”
霍封看着壶口流出的深紫色酒液,皱了皱眉头,“可有晨焰酒?”
“有,懒得去搬。”
“叫下人便是。”
“懒得扯开嗓子叫。”
“……”
听到这,霍封只得作罢,没有烈酒晨焰,让人感到轻松的幽夜流倒也没什么不好。
幽夜流是赤县盛产的葡萄酒,用北方日照充足之地产的黑葡萄酿造,甜润可口。
酷暑之际加些屠涅和蛮西运过来的冰块,一盏酒水下肚,便如同黑夜里,一道山涧小溪在自己体内流淌而过,寂寒清脆,沁人心脾。
这般令人身心惬意,便得了幽夜流的名号,倒是少有人选择煮着喝。
“尝尝,费了一翻功夫的。”
霍封举起酒盏抿了一口,忽然神色一愣。
淡淡的丁香味,桂皮味,柠檬味,姜片味在舌尖荡开,原本令人惬意的酒感却化作了淡淡的灼热,由肺腑而上,传至四肢百骸。
“怎么样?”霍归尘抬起头,露出得意的笑。
霍封没有答话,又深饮了一口。
“是不是你想要的晨焰?”
“老爹煮酒的技艺越来越高超,不看酒色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霍封不得不感叹。
晨焰是烈酒,饮多了伤脾胃,但是幽夜流却是果酿,对身体的损伤不大。
如今老爹用幽夜流取得了烈酒的口感,如何不令人惊奇。
“说吧,过来找我所谓何事?躲了这么久,今日终于敢过来了?隔老远就闻到你身上那股忧郁的味道了。堂堂三军大都统,却没有一点威仪。”
霍归尘淡淡地扫了儿子一眼,这才为自己斟满热气缭绕的香酒。
“让老爹见笑了,也不是什么事。”霍封盯着霍归尘呷酒的动作,当即把楼泉与他的谈话尽数告知了老爹。
“远航吗?”听完后霍归尘并不感到惊奇,甚至没有露出丝毫担忧的神色。
“老爹见过大海吗?”霍封忽然问道,铸剑城靠近内陆,从记事起,霍封好想就没见老爹离开过帝都。
“海上能有什么?除了无尽的蓝色和死亡。”
“老爹不担心儿子的性命?”霍封惊疑。
“生死有命,我担忧你什么,难不成要你违抗陛下的旨意?”霍归尘瞪了儿子一眼。
“远航定在明年,各国都缺少水兵,今年除了加急训练士卒的水性,还要加固战船,筹备很多东西。
除去年前那一次,诸国很少有如此大规模的协作行动。”
“你们可曾想过,遇到沧溟族的拦截将如何是好?”
“嗯?”霍眉头一挑,为何几乎他认识的每一个老人,都很忌惮沧溟族。
他忽然想起了在神谕塔的石刻墙上看到的信息来,祭殇的的最后一场战役,便是征讨沧溟族……
而且一去便是杳无音讯。
“老爹可曾知道祭殇此人?”
这回轮到霍归尘眉头一挑了,“你从何处得知这个人的?”
霍封当即将神谕塔的见闻说了一遍。
霍归尘沉吟了片刻。
“既然你如今也要踏上海路,有些不该提的事也是时候和你说说了。
三十五年前,有一场征讨沧溟族的战事,统兵的便是祭殇。关于这件事,朝中现在很少人知道。
那个年代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死去,剩余些像老爹这样孱弱的人也已经不多了。”
霍归尘将三十五年那件秘辛娓娓道来,如果霍封听到了钟离懿和楼泉谈论的东西,他便会发现,老爹讲的,和钟离懿讲的,相差无几。
除了某些细枝末节存在差异。
“那个踏上放逐之地的沧溟族族人最后寻到没?为何带的军队都是祭殇的嫡系,而荆云铎麾下的士卒却丝毫没有调用?皇帝病危,为何要把心腹大将派往未知之地?”
霍封下意识便察觉到了此事大有蹊跷。
他还想再问下去,霍归尘却挥手打断了他。
“问得好!都是一针见血的问题,但是你问得再好也没有用,谁也不知道事情的缘由。
这么多年来不止你心有疑惑,可是大家都情愿认为,是楼启怜恤边境之民才派兵向沧溟族施压。”
霍归尘匀了匀杯盏,酒液贴着杯壁变作一道稀薄的漩涡。
“当年祭殇和荆云铎被称为赤县双壁,皆有神谕塔敕封的名号,他们都是能搅动风云的人物。
可是自打祭殇远航之后,大国父钟离懿便促成了中都协定,荆云铎也从此深居简出起来,如今怕是早已被人忘却了威名。
他现在领着皇城神策军司都侯一职,每次大朝会都无声无息站在末尾,虽然依旧精壮,却早已没了当年的威势。
已经少有人记得他也是挂在荒土名将录上的人了。”
“我当年自封了一个名号,倒是暗地里比肩他二人,哈哈哈。”霍归尘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几声。
霍封很少听到老爹提及他年轻时的事情,也很少见他露出这样开怀的笑声,不由得打起了几分精神。
老爹在体魄上有成为武将的资质,比起他来也才矮了半个头。
只是如今年迈,又嗜酒水,身体日渐干瘪佝偻,如同一截被风刮弯的枯竹。
“不过现在想来倒是有些可笑,我如何比得上他二人,只是暗地里耍一些微末的手段罢了。”霍归尘自嘲道。
老爹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所知的岁月?
虽然老爹的话中模糊了很多东西,但霍封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淡淡的悲怆。
悲怆?怎么会有悲怆呢?
霍封想不明白,他想问,但他见到老爹又低头去摆弄四足空腹小炉里的佐料,便知道自己问了也不会有结果。
他仰头喝光杯中的酒,拿起装有幽夜流原液的两耳锡壶,帮老爹将酒炉中倒满。
老爹用来温酒的炉子实在太小,每人两樽便见了底。
“还能再煮两次,佐料的香味第一次无法完全溢出,接下来这次才会是真正香酿。”
霍归尘将四足泥炉小心地架在炭火上,拿起铜棒拨了拨炭火,火焰忽地窜起,扬起的炭粉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他的神色很专注,仿佛眼里的世界只有那盏小炉。
霍封知道自己嗜酒如命的性子是老爹传下来的,但是他却一直学不会老爹那种对酒的精细态度。
老爹的藏柜里全是托人从各地收集而来的佐料。
他从来不喝冷酒,哪怕是赴宴,也不给主家面子。硬要人家备一个炭炉,自己带包佐料。
倘若没有做到,他便会愤然离席,可不管主人家是否颜面扫地。
长久以往就几乎没有人愿意邀霍归尘赴宴,这也导致霍府在帝都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煮酒论英雄,历来为酒馆说书人喜爱。”霍归尘拨弄着炭火,打趣道。
“三十五年前,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不甘寂寞的豪杰们怂恿着他们的帝王,肆意搅动天下风云。
可人弄局势,局势却也弄人。他们也在自己设下的战局中永远沉寂下去,冤死的战魂在空旷的荒野上空汇聚,旋转升腾着发出不甘的嘶吼。
倘若你早生三十年,这时代哪轮得到你独领风骚,你不过是头只晓得胡冲蛮撞的大蠢牛罢了。”
霍封不敢顶嘴,只是想不明白老爹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发难。
“终结这一切的是钟离懿,不过倒不如说终结这一切的是时局本身。
钟离懿不过是时局要他出现,他便出现了。
他不是赤县本土人,崛起于荒野,名将们崭露头角之际,他的名号还不曾为人所知。
赤县周遭依附着十几个弱小的国家,这些小邦有的只有一城之地,大的也不过几百里。
他们依附在赤县周遭当作门户,每岁首还会派使节朝贡,皇帝便也懒得大动兵戈征讨,各国都是这般效仿。”
说到这里,霍封不自觉地想起了禹迹帝国。那个对附庸小国动兵,并将其囊括进疆域的九大帝国之一。
他们国家也有一个名将,好像叫做奎井天虺郭诺来着。
霍封赶忙抽出思绪,继续听老爹讲述。
第五十二章 被遗忘的秘辛
“钟离懿出生在南靖国,一个仅有三座城池的小国。可钟离懿有大抱负,他年轻时游历诸国,结识了各种奇人。
他不甘心自己的国家如此弱小,渴慕有像九大帝国那样无边的疆土。他游学归来后,觐见南靖国君,献上连横之策,意图将周边的邻国逐一蚕食。
奈何南靖国君是个软弱无能的庸人,不仅没有采纳他的计策,还因惧怕邻国的报复而将他投狱关押。”
“他结识的奇人异士却将他从牢狱中救了出来。
他策反南靖的军队,在皇宫逼得南靖国君自刎,随后又拿下其余两座城池。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可他就是做到了。
可他没有称王,他奉着南靖王旗和国君令剑,举国投诚,并入赤县国土。”
“这便是如今赤县的东境三城区。”霍归尘指着身后墙上的赤县地图。
那是霍封挂上去的,他是统兵将领,地图总归要挂在显眼处时常揣摩。
老爹今天似乎变得很健谈,这些秘辛在有意的封禁下很少流传,再加上他与父亲都是孤傲之人,很少主动结交朝臣和权贵,自然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些事。
“如此说来,大国父大人确实有鸿鹄之志,可他又如何甘居人后?
先帝驾崩之际,陛下方才不足周岁吧,凌皇后也紧随而去,以他大国父的手段,架空皇室取而代之有什么阻拦?”
霍封低声问,话题走向越来越禁忌,他们现今的谈话倘若传出去,他父子二人的脑袋还不够掉的。
三十五年前,逢天下战乱,赤县国主楼启驾崩,临终托孤钟离懿。
钟离懿也是一代奇雄,以监国身份执掌大权,铁腕遏制因楼启驾崩引起的朝堂震荡。
随后又一手促进了中都协定,十余年的战乱随之结束,天下百姓得以修养生息。
钟离懿随即被奉为黎民相国,意喻为天下黎民计,权倾朝野,名传天下。
曾经的小皇帝楼泉以为自己一生都要活在大国父的阴影之下,谁知他行过及冠礼后,钟离懿便将大权归还。
割断与重臣的营私,只以大国父的身份领相国位,殚精竭虑,一心治国再无他想。
“你那时不也未足周岁?”霍归尘难得打趣了一下。
随即又道:“这便是令人迷惑的地方了,以他年轻时流露的野心,按理说那是那绝佳的时机。
朝堂大权在握,只需一刀轻轻割破楼泉细弱的喉咙,这赤县便要换了天,可他却异常安分守纪。”
“实属意外。”霍封替老爹接话。
霍归尘点头,“也许他想在史书上以忠臣的姿态流芳百世,而不是谋逆的窃国之君。毕竟他虽然被奉为黎民相国,可要让他振臂高呼,让天下万民尊他为皇却也不是易事。
赤县立国六百余年,早已在百姓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就在此时,炉子上传来“噗噗噗”的尖锐响声。
霍归尘大惊,慌忙掀起炉盖,想将炉子抬起来。
可是已经晚了,容器本就小巧,装的酒水也不多,这掀盖子的瞬息,尖锐的响声已经转化为“噗噜噗噜”的沉闷响动。
酒已经沸了。
“倒是疏忽了。”霍归尘神情痛苦惋惜。
他打量着仍不时鼓出水泡的液面,“这便全废了,当真可惜,都是上好的佐料啊,就剩这几包了。”
霍封却不以为然,伸手就要去提炉子的把手。
霍归尘却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煮沸的酒还能喝吗?这么简单的规矩都不知道!”
说完便将炉子里的酒液连同佐料尽皆倒入脚边的渣盆。热酒和木盆相触,发出嗤嗤的烫灼声,升起白蒙蒙的水雾。
“这是老爹你自己定的规矩吧,我可没那么多讲究。”霍封嗅了一口四处逸散的酒香,有些肉痛。
霍归尘白了他一眼,将残渣抖尽,起身走到墙角的红木方柜前。
他拉开柜门,霍封便看见那些堆叠整齐的黄纸包,密密麻麻怕是不下百数。
老爹的头上便是赤县的疆图,地图边缘是诸夏的大致轮廓,上面依旧标记着成君字样。
霍归尘已经拿了新的佐料包回到桌前,见霍封发愣,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还是走不出来吗?”关于儿子战败一事,霍归尘曾经想去宽慰他几句。
可最后还是放弃了这道想法,一场败仗就一蹶不振的人,还有啥用?
都多大的人了,而且又没战死,因此霍归尘并未主动过问那件事,打算让儿子自己走脱出来。
霍封回过神来,苦涩一笑,“儿子哪里这般不堪,只是在想这诸夏如今是什么境况。
各国派出去的细作尽皆被揪了出来,如今诸夏像是突然蒙上了一块黑布,诸国啥也看不清了。哪怕是旅者酒馆的人,也没办法探知诸夏的情况了。
虽然战败,却也不得不佩服,很想再和对方的统领交手!”
“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导致的信念崩塌,偶尔的失利,能引人反省,更加深刻地认清自己。”霍归尘接话。
既然儿子主动提了起来,自己这个当爹的,还是得说几句勉励的话的。
“这些我知道你都能领悟,听你这番话,似乎在武艺上遇到了能和你相持不下的人?”
霍封沉吟了片刻,“褚连山一役的统兵大将,名叫赫连于!体格和武艺均不下于我。”
霍归尘听到这个赫连于这个名字时却忽然一愣,手指轻颤,少许佐料洒落了出来。
“老爹?”霍封察觉到了老爹异常,眉头挑动,把下半句夸赞赫连于的话暂时咽了下去。
“天冷受寒,手指哆嗦,没有那么自在了。”霍归尘勉力一笑,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此人不该是藉藉无名之辈,却因为诸夏交恶神谕而无法位列荒土名将录。”霍封接着说,神情有些惋惜。
“说得倒也是,毕竟荒土名将录一直是神谕塔在收录编撰,没有神谕的首肯怕是也没人能上那道榜单。
不过说句实在的话,这不过是留给后人缅怀追崇的把戏,倒是有许多人并不在乎这虚名。”
老爹的话没有问题,但是语调却有些变样了。
霍封沉吟了几息,“其实这次远航我是不大愿意的,倒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总觉得别扭。
诸国就因神谕几句话就如此大动干戈,委实是被牵着鼻子走,我心中总有挥不去的阴霾。”
霍归尘将佐料润洗沥干,重新倒上幽夜流,将泥炉架在火盆上。
“人这一生,要走很多路,然而大部分时候命运只给你一条窄道。
你没得选择,尽管明知前方是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可我们却不得不继续前行,身后的道路早已尽毁。
小道旁像是两堵黑铁所铸的围墙,一点点压迫而来,墙上刻着阴谋的真相,然而我们都被黑暗蒙蔽了双眼。”
“都是身不由己呀。”霍归尘长长叹息,神情又变作悲怆。
“老爹……”霍封实在想不明白,老爹怎么忽然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你回吧,不想酒再煮坏了。”霍归尘打断他,摆着手挥赶。
“回去将你那胡须修整一下,最好都剃了。”
霍封抿嘴,噎回了想说的话,伸出手拭了拭自己的脸庞,这才按桌起身。
“好!”霍封的身影消失不见。
霍归尘忽然抬头仰视着屋外的房檐,细声喃喃,“尘归尘,土归土,终是逃不过这命运!”
第五十三章 各方异动
霍封出了房,也没有了独自饮酒的兴致。
天色还未黑尽,他便取了长槊,去到中庭的古槐下。
一位年迈的老妇女从一旁的廊宇下经过,向霍封屈膝施礼。
“少爷,又耍你那兵器呐?”老妇女露出和煦的笑容。
霍封也笑着回应,“韶姨这是要去做什么?”
“准备操办晚膳去了。”
“倒是有段时间没尝过韶姨的厨艺了,很想念。”霍封难得露出温和的笑容。
霍封的母亲听说产后便感了风寒离世,他是请奶妈养大的,而这奶妈便是眼前的老妇女。
她的亲人都不在了,便一直住在府上,算是侍奉了霍府大半辈子的老人了。
“那少爷小心些,可别伤着自己了,老身去忙了。”
霍封的恭维让这位上了年纪,面容憔悴的老妇人焕发容光,笑得眼角的褶皱深深弯折起来,几乎将眼瞳都吞没了。
韶姨略显臃肿的背影消失在廊宇的转角,霍封这才收回目光。
他的身侧是一棵胸径几乎一丈的古槐,高达四丈,繁杂宽广的枝桠耸出院墙。
这是祖上修建府邸之时便重金移植的百年槐树,如今怕是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府邸几经翻新,却是从来没有家主挪动过它。
槐树的枝桠上用红绳挂着密密麻麻两指宽的木牌,每块都记录着霍家祖上先辈的名讳。
深春之际,槐树上嫩绿一片,宽大的绿叶被寒风卷落下来,在中庭中铺了浅浅一层。
霍封轻轻阖上双眼,长槊倒持于身后,他收敛心神,用全部感官去知觉周遭细微的变换。
忽地一股大风凭空而生,呼啸着扬起。
残叶辗转腾挪,凌空舞动着又猛然坠落。一片娇小的叶子轻轻落下,攀附在槊尖。
霍封的武学造诣已经到了芥子境界,他感受到槊杆上传来的那丝极其微弱的颤动,猛然睁眼。
双瞳中仿佛霎时跃出一对猛虎,空气都被震荡开来。
他抬起脚,轰然踏前一步,长槊抡了半圈凌空扬起,尖锐的破风声在槊尖炸开。
响声如雷,花絮纷飞。
他的束发带因巨幅的动作而松落,于大风中飘舞。
霍封单手一振,长槊便向身侧砸落,在与手臂齐平的瞬间收势,轰鸣不止。霍封横跨两步,用力一收,重新将另一只手攀上槊杆。
他扭动腰际改变槊尖的方向,身体向后倾倒,狰狞的利刃闪过鼻尖。他猛地弹起,用力将它掷出,长槊流矢般脱手,直飞古槐。
霍封跟随着它疾跑,在槊尖即将钉入古槐躯干时,骤然探手抓住槊尾,山岳般将槊尖后的狼牙棒形配重狠狠砸下。
他双瞳突睁,臂膀上的青筋再次鼓动变粗。他抓住槊杆腰部挥动,猛地将长槊的末端钉入石板。
随即腾空跃起,蹬向古槐,借力后翻,从竖立的槊尖擦身而过,跪立砸落。
手沿槊杆扭转了一圈,却依旧稳稳地攥着它。
古槐还未从那脚中解脱,丈余粗的槐身将冲击传至每一根枝条,红绳飘荡,木牌撞响。
枝桠上又有嫩叶在惊恐中纷落,此时大风又起,地上的槐叶便迎上新落下的槐叶,互相纠缠,久不停息。
霍封缓缓昂头,双眼暴**光。
那对埋藏在眼眸深处的猛虎再次扯开喉咙仰天嘶吼,他的脸上布满汗珠,身躯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他感觉身体里的力量流逝了大半。
将一杆几十斤的长槊抡向空中,随意舞动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不过随力量流出的,还有这些时日淤积在体内的烦闷。他似乎此刻才完全吃透楼泉的责骂,老爹的开导。
并从那一战的阴霾中彻底解脱了出来。
这是他偏爱的发泄方式,无论是高兴,压抑,或是困惑,在古槐下舞槊总是令他酣畅淋漓。
所以中庭的石板上,遍布着无数和长槊尾部相吻合的坑洞。
而在他身后,霍归尘探身倚靠在门板上,盯着儿子喘息的背影点了点头,又探回了身体。
……
钟离懿比霍封更晚与楼泉相谈,而且与楼泉谈论的时间更长。
因此他回到府邸的时候,天穹上的夕阳余晖已经完全撤去了,淡淡的黑纱蒙在星辰上,整片夜幕泛着轻微的青光。
他面色阴沉地坐下,忽然狠狠一拳砸在红木座椅的扶手上。
楼泉午时方才回到帝都,卷宗便呈到了皇帝那里,有人动作比他还快。
那件事情本该再也不被提起,可没想到时隔多年,任有人惦记着它。
“到底是谁呈上去的?”大国父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盛怒之色。
门外巡视的仆役被突如其来的暴喝惊吓了一跳,手中的巡夜挑灯跌落在地上,发出嘭嘭嘭的响声。
“谁?”钟离懿掠出门外。
“国父大人恕罪!”仆役慑于钟离懿的威严,猛然瘫软在地。
“你听到了什么?”钟离懿眼中骤闪过一道精光。
“大国父……大人……小的什么都不会说的!”仆役拼命地磕头,又不停地摇晃脑袋。
他浑然没听清钟离懿所言,却是下意识地回答道。
国父大人推门而出时的神情实在太过狰狞可怖,谁曾想平日不苟颜色,波澜不惊的国父大人竟会有此一面,自己偏偏该死地触了霉头。
“哦?”钟离懿眯起眼,缓缓走上前将那仆役扶起身来。
“果然忠心,可否帮我一个忙?”
仆役看着国父大人恢复常态的神情,以为逃过一劫,眼泪并着涕液流下,“国父大人旦有所言,小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昂起头,艰难地勾起一抹笑容。
钟离懿也笑。
但却猛然探出一只手,如夜下暴起的毒蛇,死死钳住仆役的脖颈。他苍老的手臂青筋隆结,细微的咔擦声响起。
仆役眼眶眦裂,惊恐定格在瞳尖。他的脖子徒然瘫软下去,生生被捏碎成了一堆血肉。
很难想象钟离懿那瘦弱苍老的身躯竟能迸发出如此强大的膂力。
“帮我去死!”
尸体的跌落声沉闷无力。
钟离懿仰头看着庭院上空的皎洁明月,眼中渐渐恢复了波澜不惊,身上的血气重新潜伏下去。他负手于身后,怜悯地扫了一眼地上的仆役。
“竟是老夫失态了!”他的语气中蕴含着一丝责怪的意味,却重新包裹着不可撼动的冷静。
他回到屋内,自顾倒了一杯茶水,嘴唇方才抿到杯沿,身后便响起一道浅浅的嗓音,“懿主子,何事劳气?”
钟离懿的动作僵住,乍一听到那熟悉又久远的称呼,他有些恍然失神。
他仰头喝尽茶水,这才缓缓道:“最近有人呈递了一份关于祭殇的奏折给陛下,我需要知道那人是谁。”
“只要懿主子一句话,便要这赤县换个天,费劳什子神去在意那陛下?”身后的嗓音忽然低沉地说道。
“混账!”钟离懿反手一掷,瓷杯精准地砸中隐蔽在黑暗中那人的额角,裂成无数碎片。
“我就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你们中还有人怀着这样的想法。我说过我即是赤县,赤县即我,你们这群蠢材究竟何日才能明悟。”
身后是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钟离懿转身,才发现身后早已没了动静,纱窗半掩着,在风中轻摇。
……
春蝉躲在阴暗的树桠后聒噪,夜越发显得寂寥无人。寒风瑟瑟,逼人裹紧衣袍竖起领口。一片片月色泻落在栾华树的缝隙下,深春,正是栾华树盛开之际。一簇簇淡黄色的小花荡在枝尖,将月色也染黄了去。
一辆黑檀锦帘的马车在月下飞驰,三匹黑驹呈品字形护卫着马车。
马车在颠簸的石野山路行驶,在城中大道中疾驰。淌过浅河沙地,走过幽寂草场,日夜的奔驰后终于在马匹的一声长嘶中停在了一座气势磅礴的皇宫前。
九牧帝国,帝都九野城。
其中一位战士驱马上前掀开车帘,车夫下车跪伏在车辕旁充作人梯。
一道华贵的身影迈下马车。
黑驹上的战士尽皆翻身下马,竟都是魁梧得如同铁塔的女子。个个头戴面甲,眼若寒霜,布满茧子的左手摁在剑柄上,呈三角状簇拥着中央那红袍身影。
“止步!”两道长枪交叉横在她们身前,宫门的守卫目光森严,神情冷峻地打量来者。
居首的女战士眼神倨傲,从衣甲中翻出一道令牌,遥遥举在半空中。守卫瞳孔骤缩,惶恐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飞速退开,让出路来。
每经过一道月门便有一位女战士留下驻守,待最后一人按剑而立,红袍身影便独自进了一幢雍贵的楼宇。
一炷香之后……
雍门姒蜷缩在白发老头的怀中。
老头正是在神谕塔训斥楼泉的九牧国主——牧朝歌。
然而他此时的神态面貌与当时判若两人,不仅神采奕奕,白色的眉角还挂着酣战后的汗珠。
“楼泉小儿一直以为你是他坚实的盟友吧。”牧朝歌轻哼了一声。
脑海中回想起前几日,在神谕塔时楼泉那令他恶心的样子。
雍门姒的葱葱玉指漫无目的地划动着牧朝歌干瘪的胸膛。并没有说话的**。
牧朝歌沉思了半晌,神态突然阴狠起来,他的手掌猛然加大力道,几乎要攥成一个拳头。
雍门姒的胸前渐渐泛起了五条青紫的印痕。她的眼眶被疼痛兀地逼出了几道泪花,可她却极力忍耐着,没有发出丝毫痛苦的轻哼。
“是的,他认为青雍是他的盟友。”牧朝歌桀桀地笑起。
“这个自大的蠢货,老夫登基的时候他爹还只是一个皇子而已,他有什么资格以那样的姿态面对老夫?”
“你说是不是啊?”他用力抓了怀里的女人一把。
雍门姒发出一声轻呜。但是若仔细辨认,便能发现她的眼瞳下绝望和厌恶被一层层地掩盖了起来。
牧朝歌嘿笑了一声,再次覆压了上去。
几息之后。
牧朝歌呷着嘴下床,扭了扭酸软的四肢,这才缓慢地走向墙壁。他在墙上一阵摸索,墙壁突然在咔嚓声中凹陷出脑袋大的暗格。
牧朝歌探出他那瘦纤干枯的手掌,从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深红色的小瓷瓶。
他转身,将瓷瓶扔在雍门姒怀里。
那个绝美的女人小心地将瓷瓶捧起,拔出瓶塞将里面的药丸一口吞下,这才起身披上红袍,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到此处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牧朝歌意犹未尽地呷着嘴,望着雍门姒离去的背影,眼中的银光消失了一刹那,爆发出短暂的精光。
……
又是数日之后。
青雍帝国,帝都青丘城。
宽广的浴池中洒满馥郁的玫瑰花瓣,池中的正有一道绝妙的身影正用力擦拭自己的身躯,一直搓到肌肤发红破皮也没有停下的势头。
她的眼睛一片红肿,盈满泪水,她将手指伸进嘴里扣动,似乎想把内脏一并吐出来,干呕声在空荡荡的浴房内不停回荡。
三个披甲的女战士守卫在浴池的不同方位,面目冷峻。
浴池上方浓雾氤氲,弥散着幽香,幽香中夹杂着浓浓的悲伤和绝望。雍门姒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浮肿的眼眶内滑落下滚烫的泪珠,融化在浓雾中。
浴池四周围着一片轻纱。
“你去了楼泉那里,如何?”帐纱外忽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仿佛说话之人的喉咙破被人塞进了一把沙砾般。
“你若想知道,何不亲自去尝试?”池中的雍门姒把手指从嘴中拿出来,哭泣道。
此时的她,再没有在神谕塔参加会晤时的妖媚,也没有了在楼泉寝宫时的欢愉,甚至也没有了在牧朝歌床榻上时的屈辱。
她现在只感觉到浓浓的茫然。
“啪!”
站在东北角的女战士突然解下了腰际的长鞭,她猛地扬起手,皮鞭幻影般甩击出去,在池中央炸起一团水花。
雍门姒捂着鞭痕,忽然就不哭了,水雾氤氲而起,同化了她双瞳中的泪花。
她从池中掬起一捧水,从肩头那处鞭痕上淋下。清水中有两瓣猩红的花瓣,随着水流落了下去,恰巧遮盖住了她肩上的鞭痕。
随即,她目光呆滞地低声喃喃,“比老头的滋味要好些许。”
第五十五章 夏渊的谋划
“陛下缪赞了!”屈门锦没有正面作答,他竭力摆出谦恭的姿态,“乱世之中,自己才是最大的仰仗,任何靠山都有崩塌的一天。
正如现今陛下掌权,以往与旧朝有所牵连的勋贵势必遭到陛下的打压,然而小人如今反倒受到了陛下的召见,这便说明小人当初的坚持是正确的。”
“乱世?你也认为这是乱世吗?”就因为这一个词,夏渊对那个肥胖的家伙的好感一下子上升了不少。
但他仍摆出肃穆的神色,“不过,这岂不是说你几十年前便预见了今日的局势?况且你又如何知晓我不会连你也一并打压?”
夏渊诡异一笑,不等屈门锦反应过来便接着说道。
“如今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天下财富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却难流转,于社稷无益。我欲将天下商贾收归官营,你有什么想说的?”
嘭!
如同一道木棍猛地敲击在脑门后,屈门锦脑子一阵发懵。
他不着痕迹地瞥向对面的傅敖,这不是您老和我商议的结果啊,但他扫到了大辅宰同样一脸震惊的神情,急忙挪开了视线,
夏渊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假装未曾发现,继续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陛下……”屈门锦支吾着,却被傅敖抢先开口了。
“陛下,臣认为此事不妥。行商本就是个人所行之事,倘若将天下商家尽皆打上官家的印记,经济发展势必混乱,这与陛下的初衷相悖啊!如此仓促行事,牵扯过大,稍有不慎必将使得陛下方才平定的天下轰然作乱!”
“我也没说要仓促行事啊……”夏渊怪异地看了傅敖一眼,并未对他的突然开口感到惊异。
他突然换上了冷冽的口吻,“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朕只是看得比尔等远罢了。将行商之事收归官家,能最大程度的利用资源,也能最大程度提升所有人的生活水平。”
“尽管这样,大富大贵之人会少下去许多,但是这天下将不会再有一个人挨饿,当有大灾大难的时候,举国将会凝固成一体。”
他看看傅敖,又看向屈门锦,“你们认为,若是当初我起兵的时候,成君的所有大贾都资助君武,无论是食物还是铁料,都无限制无要求地供给君武,我还能坐上如今这个位置吗?”
傅敖和屈门锦蠕动嘴唇,都想说些什么,可两人发现自己只能哑口无言。
自古以来,皇家不讨好商贾,灭国之灾降临的时候,商贾也不会给皇家搭手。
这是亘古不变的传统。
夏渊想要改变这样的传统吗?
“你也勿须担忧我会赶尽杀绝,如你这般识时务的俊杰,自然前途坦荡。”夏渊盯着屈门锦,接着道。
“时至今日,我所作的一切,世人或许不明白,甚至会憎恨于我,然而,终有一天,天下苍生会感激我的!”
“我给天下富商三月时限,资助过君武的,朝贡府中七成财富,献上所经营之道。其余人献上经营之道后只需朝贡四成即可。”
夏渊起身,径直出了殿门,声音悠悠地传来。
“违者,血洗之!”
“弄虚作假,血洗之!”
“瞒报漏报者,血洗之!”
一连三道“血洗之”,隆隆的声音在大殿内久久缭绕着无法散去。
傅敖和屈门锦尽皆一颤,等夏渊走远了,屈门锦才回过神来,急忙转头去看傅敖。
“大辅宰大人,您不是和陛下商议过吗?您所说的陛下对天下商贾的态度可不是如此啊!”
傅敖看着夏渊远去的背影,脑中转过万千思绪。
他被灵修塔驱逐已经九载,如今他四十又八,跟随在夏渊身边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
当初他被灵修塔除名,贫困窘迫,游历至成君偏西之地,无意中知晓了夏渊的雄心壮志。便投靠了他,以期有朝一日能借夏渊的力量洗刷耻辱。
一开始他还能拿捏夏渊心中所想,而现在他成了诸夏的帝王,傅敖发现自己越发看不透那个男人了。
“陛下这是要借助余威行天下变革啊。”傅敖低低地叹道,突然有些明白了夏渊的做法。
凡天下变革,唯有在大灾大难之后方才有可能成功。
如今,成君刚灭,诸夏新立,夏渊隆威浩荡,此时是做大事的最好时机。
那个男人的目标从来都不只是成君这一隅之国,他的目标依旧是挞伐天下,统御全境。
为此,他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摧毁神谕塔。
成君经受了这两年的战乱,本就萧条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如果任由商人自行发展,哪怕有国家的推动,也难以达到夏渊的要求吧。
那个男人迫切地要征战天下,而战争从来都是财富来驱动的。
“此事陛下竟然没有和你商议吗?”屈门锦察觉大辅宰脸上的惊诧。
傅敖摇摇头,神色有点难看。
“此前有商议过,原本陛下只是打算惩罚那些资助过君武的富商贵族,除了抄没家产,也就是杀一茬人罢了。”
杀一茬人罢了?屈门锦的两鬓也沁出了冷汗。
“但是细细想来,此举成则创立新制,经济复苏,输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陛下在走一步极险的棋,放出话来也是想看看这些商贾的反应,如今他们尽皆被陛下困在这汉城中,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陛下从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如此想来,我倒是不惊奇了。”傅敖看向屈门锦。
屈门锦想来很久,也颔了颔首,“倘若陛下铁了心要行变革,如此时机恰是绝佳。陛下重兵屯驻在汉城,城中富商提心吊胆,已经有些时日无法安眠了。
如今城中平民对于陛下日渐感恩戴德,先不说沙暴军纪律严明不曾扰民滋事,陛下还分发军粮给城中百姓。
而陛下先前所下的诏令如今正飞马传召天下,第三条可是足以让陛下赢得全国民心的。”
屈门锦还想继续说下去,傅敖却抬手止住了他。
“可你一开始来找却是的我,如此明君,你又为何不去投靠?”
屈门锦讪笑,“伴君如伴虎呀!”
“你倒是一个精巧的人。”傅敖赞叹,“谁能想到你这身肥膘下面有如此多的心思。”
屈门锦对他的打趣不以为然,拢着手跟在傅敖背后出了议事殿。
他扭头去看不远处的青銮殿,君武企图在此**,想一把火将这汉城宫也烧没了去。
但不仅自己没死成,殿宇也没被烧毁。
整座汉城宫均为山岩打造,只有内部的少许支柱以及用具是木制结构,君武的一场大火,除了熏黑殿宇,也就烧毁了一些木具罢了。
如今一些军士正在筑灵修的指挥下修缮殿宇。
“大辅宰大人。”屈门锦突然抬头看向前方傅敖的背影。
“褚连山一役是谁设计的?听闻阵前便吞没了三万诸国联军。如此伟绩,怕是称其为神力也不为过吧。”
傅敖顿了顿身形,“不过是些微末的技巧罢了,全赖陛下的计谋,我只不过掘了几抔土罢了。”
他继续往前走,并未回头。
屈门锦又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忙碌的灵修和军士们,和傅敖朝不同的方向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