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太史令的异状
赤县帝国,铸剑城。
经过了几日的沉思,霍封内心已经释然了许多,再加上舞槊令得自己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所以他今日打算去一趟醉风涧。
刚走过那三个鎏金大字,熟悉的老鸨便缠了上来,“大人啊……今日怎么又有空过来咱醉风涧啊……”
霍封留意到对方并没有上次那般热情,虽然依旧笑意吟吟,但脸上已经没有了多少巴结之意。
看来自己职位被褫夺的消息传得还真快。
霍封并未和老鸨一般见识,“我来找金花魁……”
“哎呀,大人啊,金花魁已经约了人作伴,今天怕是不得闲了……要不大人明日儿赶早来预约?”
闻言,霍封蹩了蹩眉头。
往日,他来到醉风涧,哪怕金花魁有客,老鸨也会想尽办法打发对方,让自己如愿的。
但如今……
霍封解下了腰间的钱袋,将它递给了老鸨。
钱袋鼓满,怕不是有上百枚足金币,老鸨看着那被金币涨成了菠萝状的钱袋一眼,喉咙鼓动了一下。
却又伸出手,推了推,“大人,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咱醉风涧的规矩你也是晓得的……”
“你们东家如今是连我的面子也不给了是吗?”霍封还是第一次递东西给人被拒绝,它将钱袋扔在了脚下。
别人拒绝了的东西,他不会再收回。
听到霍封提到东家二字,老鸨浑身一震,露出一记难看的笑容。霍封不再理会,单手扒开老鸨娇柔的身躯,径直朝二楼走去。
老鸨神色焦急,可却也不太敢阻拦那个看似温和,实则杀人不眨眼的男人。
霍封黑着脸,自然一路畅行无阻。
走到风雅涧的门口时,他便听到了风雅涧内传来了一阵羞恼的拒绝声,以及某个男人恶心的猪笑声。
他紧皱眉头,推开了镂雕木门,然后掀开了帷幕。
“他娘的,不是说了不要打扰老子吗?”一道难听的辱骂声像是狗吠般响了起来,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正伸出手往幕席筠的怀里抓去。
金花魁一脸羞恼地抗拒着。
“太史令不在家中写书,今日为何如此空闲?”霍封冷笑了一声。
本来看到霍封的样子的时候,那个身形臃肿的中年人还猛然一窒,但霍封一开口,他便想起来对方如今已经战败削职,是个白身了。
对方身为御史右丞的老爹在朝中没有任何盟友,霍府的人都无需放在眼里了。
他顿时鼓起了勇气,“哟,我就说这是谁这么粗鲁无礼呢,原来是吃了败仗的霍都统大人啊!”
他将都统二字咬得很重。
霍封心底嗤笑了一声,实在没有想到这些人竟能势利到这般地步。
往日里一个个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恨不得趴下来舔他的靴子,可如今,自己一时失势,这群人就跳起来了。
也不对,自己只是明面上失势而已,皇帝依旧是信任自己的。
真是一群蠢货……
霍封不想和对方过多废话,区区太史令,哪怕他现在是个白身,他依旧不放在眼里。
他径直朝肥胖的中年男人走去。
“你干什么?我跟你讲,今日我可是包了风雅涧的,你怎……”
可他话还未说完,霍封便探手揪住了他的领口,然后直接将这个重达一百八十斤的肥猪拎了起来。
“你放开!我告诉你霍封!我背后可是有……”可他话依旧没能说完,霍封将他拖拽到门口,直接从二楼撂了下去。
“你背后的人可大得过皇帝?”他低嘲了一句。
栏杆犹如粉渣般轰然碎裂,太史令重重地砸落在地上。
“咔嚓!”
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碎裂了,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爹!”一道华袍身影冲了过去。
霍封扫了那道身影一眼,是太史令家的幼子,他记得上次自己来醉风涧,这小子出口奚落过自己。
感受到对方怨恨的目光,霍封轻哼了一声。
他环视了一圈底下那些昂着头看着自己的男男女女,脸上重新挂上了三军大都统独有的傲气。
“我是霍封!”
“现在我要踏入这醉风涧的门槛,谁不同意?”
鸦雀无声。
霍封转身,对下面的众人不屑一顾。
太史令用力抓着自己儿子的手臂,痛苦地哼哼着。太史令的幼子托着太史令的脑袋,盯着霍封的背影,目光怨毒。
……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这是霍封再次踏入醉风涧之后,幕席筠说的第一句话。
“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要说,给我倒杯酒。”霍封反手掩上了木门。
“你这可是一次比一次张扬啊……”幕熹筠轻笑了一声。
“上次是被迫的,这次是主动的。”
“来,感谢你帮我化解了一次危机。”幕席筠朝霍封递过一杯晨焰酒。
“这么久了,我倒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对你动手动脚,你东家不管管吗?”霍封呷了一口酒,盘坐了下来。
幕席筠从匣子内拿出一饼霍封上次带来的心字香点燃。
这玩意,她只有在霍封来的时候才舍得享受。
“东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管的……只是没想到都统大人这么重视妾身,太史令背后可是有大靠山的。”幕席筠说话很喜欢跳着说。
“我都是白身了,还害怕什么?”霍封轻笑了一声。
“旁人愚蠢,大人难不成觉得妾身也是傻子吗?”
霍封耸了耸肩。
“过阵子就会官复原职了,但不是现在,现在朝中抨击我的声音太多,陛下必须一个个压下来。”
“都统大人还真是圣眷在心,那你今日过来,是想妾身了,还是只是无聊了。”
霍封听出了幕席筠话语里的怨气。
“这几日心气不是很顺,不想将不好的情绪带给你,自己在家反思了一阵,又去了一趟中都,所以……”
“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愚蠢,陛下去中都的时候依旧让我作伴了,可他们却依旧敢跳出来和我作对……我是真想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总有些人的愚蠢是不可理喻的。”幕席筠浅浅一笑。
霍封本来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浪费自己的心神,可他心思敏捷,回想起太史令那副嚣张的模样,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对方,似乎是装出来的蛮横?
为什么要装?
目的是什么?
霍封忽然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从中都回来之后,原先巴结自己的人个个都像转性了一般,这不太正常。只要不是个蠢货都能看出来,自己在陛下那里并未失宠。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阴谋在朝自己笼罩而来,心里便升起了一丝烦闷。
可他也不是那种兀自烦恼的人,暂时想不明白的事,他就会先放在一边。
眼前有美酒,有美人。
珍惜当下即可。
第五十七章 总有刁民想杀我
“今日放你们一日假期,全都去山脚下那家酒栈给我喝酒吃肉!”
本来还以为大当家的召集所有小的们是有什么大动作,没想到只是为了让大家去喝酒作乐。
这个月来,他们一直都呆在山寨里,一支商队都没有去劫掠,如今寨子的开销已经快超标了。
所以听到大当家要让他们再次去吃喝玩乐,他们一个个都面露犹豫。
“怎么?我的话不好使了吗?”夏倾羽黑起脸。
见山匪们依旧不为所动,夏倾羽不得不再次开口,“等你们吃饱喝足之后,我带你们去做一件大事!”
大事?
听闻这二字,山匪们一个个都神色激动起来。
李大力一脸希冀地看向大当家的,恨不得立刻知道是什么大事。
“具体的事情,暂时保密,因为会很辛苦,所以提前让你们去吃喝玩乐一下。”由于夏倾羽的缘由,乌央寨和酒栈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发亲密了。
“大当家的一起去呀!”李大力喊了一声,不乏有人附和。
“你们去吧,我还要完善那件事的计划,确保行动起来万无一失!”
闻言,山匪们才慢慢退去,互相讨论着大当家的将会有什么大动作,同时也庆幸自己在这么一个有勇有谋的大当家手下做事。
……
山匪们离开一阵之后,夏倾羽走到寨门外。
曾沥和叶依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都洒完了……”曾沥抛下了手中最后一个空酒桶。
夏倾羽点了点头,拉倒了寨门旁的一条火盆柱。
大火沿着酒水的痕迹瞬间蔓延出去,霎时间,浓烟四起,火光冲天。
“走吧,是时候离开了。”夏倾羽跨过火线,看了兴奋的叶依一眼,朝另一条路下山去了。
他所谓的大动作,就是烧了这座山寨而已。
或许这样没办法阻挡这群山匪继续为非作歹,但起码能让他们迷茫一阵子。夏倾羽不是大善人,也不是大恶人。
这些山匪虽然做过令他愤怒的事情,但这个月的相处,他也发现了他们并非十恶不赦的家伙。
不过夏倾羽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拯救他们,于是只有采用这样粗暴的方式。
养了一个月的伤,他已经彻底痊愈了。
当主事并未将唐殊的人头给他送过来,但夏倾羽不打算继续再等了,叶依吵着要离开这个地方。
于是夏倾羽动身了。
他逃出来的目的,本就是游历大陆,做个旅侠。
他的目的地本来是铸剑城的——他想去给叶依弄把细剑,这阵子叶依都快为了这件事将他的耳膜磨穿了。
女孩不仅天生感知力超群,武学天赋也是出类拔萃,一个月的时间,能抵得上夏倾羽以往一年的修行。
这让夏倾羽很是汗颜。
不过他没有去成铸剑城。
曾沥建议他们去禹迹帝国。
夏倾羽想了想,这个国家确实值得去,据说它有很多美丽的风景,更是有天下第一大的草场——河间草场圣西明亚。
是天底下最美的草原。
更早之前是禹迹国的皇族专属的围猎场,但新皇登基之后,听从了大将“奎井天虺”郭诺的建议,将它重新作为马场。
于是,这片草原如今除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草外,还有数不尽的马匹。
如今已入深春,春风拂过,青草便会如同波浪般层层波动。这样的景色,夏倾羽倒也十分向往。
他觉得,君泠也会喜欢的。
所以便听从了曾沥的意见,转道禹迹帝国。
要去圣西明亚的话,从中都转道是最近的。于是他们一行人朝着九国公域——荒土唯一一片由神谕塔直接统辖,诸国皆可通行的地域而去。
沿途,他们也会经过几个大城,夏倾羽便让叶依去赌坊试试自己的感知力。
当然,自然是乔装打扮一番,装作男儿身进入,这样才不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叶依皮肤略微黝黑,因此穿上男装之后倒也不容易分辨出来。
夏倾羽不得不佩服叶依的感知力,初入赌坊,在那种嘈杂的环境里,依旧能保持百分之六十的准确率。
这一路上的花销几乎都是靠叶依弄来的。
当然,有了先前的经验,夏倾羽自然也不敢让她在同一家赌坊内赢太多的钱。
三人且行且玩,大半个月之后,终于来到了九国公域。
九国公域是处在荒土大陆最中央的一片土地,面积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反正在夏倾羽看来,这地儿比偏西十二域还要大上很多。它自古以来便是神谕的直接统辖之地,荒土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可在这片土地上通行。
也就是说,这是一片鱼龙混杂的地方。
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就连旅者酒馆的总部也设立在这个地方。
它是全大陆的中心枢纽。
虽然地理条件十分优越,可从来没有人敢打它的主意,有神谕坐镇,这片地方就永远都会是中立之地。
九国公域最中央的部分被特别划分了出来,称作中都,那个地方才是神谕塔所在的位置,没有神谕塔的许可,普通人是不可以通行的。
“这便是九国公域吗?”看着眼前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叶依忍不住惊叹道。
九国公域没有任何一座城墙,从九个方向各射出了九条笔直的大道通往其他九大帝国。
“我还是第一次来九国公域呢!”叶依兴奋道。
“我也是第一次来。”夏倾羽看着眼前那些密如蚁群的人们,也忍不住惊叹。
他这一路上来,经过了很多大城,本以为已经见识过了什么叫做繁华。可来到九国公域,他才知道以前那些城池不过都是一些偏陋的乡村而已。
“师傅!我听说九国公域有当今世上最大的酒馆,还有当今世上最大的赌场,已经迫不及待想去见识一下了。”叶依目光灼灼地盯着夏倾羽。
自从决定拜师学艺之后,叶依就一直喊夏倾羽师傅了,夏倾羽也没有抗拒这个称呼。
“还有当今最大的监狱,也叫做九国公狱。”
曾沥适时插了一句话,年轻的时候他随着老王爷来过这个地方,所以对这番景象并不感到惊讶。
“大魔头,九国公狱这是用来干什么的?”叶依看向白发大魔头。
外号一旦起了,几乎就很难扭转了,所以白发大魔头一直便是叶依对曾沥的称呼。
曾沥白了叶依一眼,“监狱自然是关押犯人的,在九国公域犯下罪行,或者其他国家犯下危害各国的大罪的人,都会被关押到那个地方,关押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人。
它们关押人的方法也和普通监狱不一样,普通监狱只是将犯人关在铁栅栏里面,但九国公狱又被称为空狱,会用一个笼子将人悬空吊起来。
很多犯人往往不是在关押途中老死的,而是被那阵悬空感折磨得心率失常而死的。
这个监狱,据说从来没有人成功越狱过!”
“那恐高的人不是更惨?”叶依的脑回路有点不正常,冷不丁搭了一句。
曾沥没好气地扫了她一眼,也就不再说话。
“走吧,我们去城中最大的旅者酒馆看看!”夏倾羽看了一路都在针锋相对的两人一眼。
九国公域的道路十分宽广,甚至是一些大城的两倍有多,城中最宽的大道,可容十数辆马车同时通行。
他们走在街道上,左右两边都是琳琅满目的小什件,一些顽童也在街道上跑来跑去。
甚至衣衫褴褛的乞丐也会在街边沿街乞讨。
并不是说繁华的城池就没有乞丐,相反,越是繁华的地方,乞丐就越多。他们要讨生活的话,人多的地方才更容易。
夏倾羽见着了本来也想去施舍几枚钱币,毕竟他们的钱都是从赌坊赢回来的,来得确实挺容易。
可叶依却制止了他。
他疑惑地看向女孩。
等走远了,叶依才小声道:“你看那些人的眼神,哪里是像长期经历饥饿的?个个都在到处乱瞄寻找目标,眼里全是精气神。
虽然身形瘦小,但那是他们用特殊方法节食而导致的,平时营养肯定是不缺少的。
他们穿那些乞丐服只是为了骗取钱财而已,根本没有必要怜悯他们,有手有脚的大男人,不去讨一份活计,而是跪在这里沿街乞讨,实在令人羞耻。”
夏倾羽听了,回头瞥了一眼那些乞丐,发现他们个个确实都如叶依所说的那般有精气神。
好吧,他回过头,不再理会那群乞丐。
“那前面那个小乞丐呢?你看他是真的还是假装的?”又走了一会儿,夏倾羽抬了抬下巴,示意叶依看过去。
不远处有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孩童,衣衫褴褛,手中拿着一个缺了一角的灰色破碗,头发乱蓬蓬的,面黄肌瘦。
人虽然沿着街边行走乞讨,但腿脚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多少力气。
行动迟缓,目光无神。
叶依点了点头,这个是真的。
那个小乞丐恰巧也朝三人的方向走来。
夏倾羽往前走出几步,解下腰间的钱袋,把手伸了进去。
小乞丐看到对面这人似乎要施舍自己,当即停了下来,朝夏倾羽靠近。他已经走到了夏倾羽的身前,哀求地盯着对方。
一只手举起破碗,另一只手垂了下去。
夏倾羽已经摸到了钱币,刚打算掏出来。
可就在这时候,小乞丐猛地甩出了那条垂下的手臂,只见一柄利刃从他的袖子里滑了下来,狠狠地捅在了夏倾羽的腹部。
夏倾羽毫无防备,距离太近,被捅了个结结实实。
小乞丐见一击得成,松开匕首,扔掉破碗,转身钻入了人群。
“师傅!师傅!”
“公子!公子!”
叶依和曾沥同时疾呼,冲上来搀扶住夏倾羽。
曾沥本想去抓住那个小王八羔子,但对方身形矫健,几下便消失在了拥挤的人群里。
他只能回过头去查看自家公子的伤势,匕刃几乎全部没入了夏倾羽的腹部,鲜血浸透了出来,染湿了大片衣袍。
身边的行人纷纷对他们趋之若鹜,没有人想要伸出援手。
“去去去!快去医馆,去医馆!”曾沥慌乱道。
夏倾羽捂着自己的伤口,看着那个孩童最后一丝背影消失在目光里,心里有些发苦。
失去意识前,他只有一道念头:“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刁民想杀我!”
第五十八章 幕后黑手
“师傅,你终于醒了!”
夏倾羽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叶依焦急的脸庞。
“曾爷爷呢?”夏倾羽扫了一圈屋内,并没看到曾沥的身影。他再看这屋子的设施,似乎比较简陋,并不像是旅者酒馆。
“白发大魔头去调查那个小乞丐了。”
夏倾羽吃力地撑起身子,他的腹部已经包扎好了,但剧痛仍旧撕扯着他的神经。
“我们这是在哪里?”
“只是一个普通的客栈,白发大魔头说那个小乞丐很有可能是唐殊雇的杀手,所以我们不敢去旅者酒馆住了。”叶依回答道。
“我昏睡了多久。”
“没有多久,就大半天而已。”
夏倾羽不说话了,闭目沉思起来。
没过多久,曾沥急匆匆地推开门进来。
“怎么样?”叶依急切地问道。
夏倾羽也重新睁开了眼睛。
“调查到了!那个该死的小杂种是一只啄木鸟。”
“啄木鸟?啄木鸟是什么东西?”叶依和夏倾羽同时皱起眉头。
通过曾沥的解释,两人很快了解到了这个杀手组织。
他们人人衣服上都绘着啄木鸟的图案,分为侦查,踩点,行动,刺杀,善后等等团队,是个分工明确效率极高的杀手组织。
每个人属于哪一个部分,啄木鸟身体的该部分就会被绣成不一样的颜色。
比如眼睛是侦察部,嘴巴是执行部,尾巴是善后部,爪子是踩点部等等。
其中执行部的成员,很多年纪都不满十二岁,是由家中父母卖给啄木鸟背后的大东家的。
他们佯装成乞丐或者是普通玩耍的孩提,在街上对目标出手,或者是伪造成过失杀人。因为年纪不满十二岁,所以并不会被判刑。
荒土的律法确实规定不满十二周岁的孩子,除了犯下叛国罪之外,都是不会被判处死刑的。只会被收容教育,这是神谕塔定下的规矩。
据说是为了保护未成年人的成长。
那些小孩都是家中贫穷,父母养不起,所以被委托杀人的,但他们不是孤儿,他们的父母也知道他们的孩子将会面对什么。
但是没有办法,生活太贫困了。
那些孩子还会保留原来的户籍,若是变成孤儿,杀人之后就很容易被官府带走收养教育,而有父母的则会送回给父母严加看管。
每个小孩子只能利用一次,但是父母可以决定他完成那个任务之后是否继续卖给啄木鸟机构,变成一只真正的啄木鸟。
“也就是说,那些孩子都不是自愿的喽?”听完曾沥的描述,夏倾羽皱起了眉头。
曾沥似乎察觉到了公子眼里的怜悯,当下急切道:“不管他们是否家境贫困,他们选择走上杀人这条路便已经堕入邪恶了。”
“曾爷爷没有杀过人吗?”夏倾羽意味深长地反问道。
曾沥被噎了一下,不说话了。
“你知道那个孩子住在哪里吗?”夏倾羽又问。
“还没有调查到,但就在城中的话,应当是不难找的。”
果然,第三天的时候,曾沥就回来告诉夏倾羽,他已经发现那个孩子住在哪里了。
其实夏倾羽可以选择去报官的,但正如曾沥所说,那孩子未满十二岁,哪怕报了官,官府也不会做什么有用的事情。
所以夏倾羽打算自己去打听。
他撑着身子,在曾沥的指引下,来到了目的地。
入眼的是一座十分简陋的破木屋,周边布满许多不知名的垃圾,阵阵恶臭熏得夏倾羽也忍不住捂住口鼻。
他敲响了乌黑破旧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面黄肌瘦,身材十分瘦小,像一只干枯的猴子。
“什么事呀……”他操着一口酸臭的嗓音,看着夏倾羽的时候,身子有些微颤。
夏倾羽便明白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孩子所做的事情。
“你的儿子呢?”他问。
“啊,他不在,他……他出去乞讨了!”男人颤颤巍巍地回答道。
“是又出去杀人了吧!”曾沥在背后冷嘲了一句。
男人浑身一哆嗦,“这……这这位大人您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
一阵交涉无果,夏倾羽正打算佯装离开,然后杀个回马枪,可屋内忽然发出了一声咔嚓的响声。
他眉毛一挑,不再顾及,直接扒开男人径直走进了去。
房屋内十分昏暗,散发着一股恶心的霉臭味。
夏倾羽看到了蜷缩在墙角的男孩。
他朝对方走去。
男孩在瑟瑟发抖,并不像先前刺杀自己时那么果敢狠厉。
他在男孩面前站定,“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叫铁狗,刘铁狗。”
他认得这个自己昨天刺伤的年轻人。
“你是受谁雇佣的,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完成任务。”
夏倾羽想从他的嘴里问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但男孩一问三不知。
“跟他费什么话,直接拎起来一顿猛抽,我就不信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夏倾羽回头睖了曾沥一眼,老头一愣,顿时又不说话了。
叶依走上前来,温柔地询问男孩,“小朋友,你说实话,我们都是好人,如果你吃不饱穿不暖,我们可以给你钱,只要你说出来你受谁雇用的,为什么要这个这个人。”
其实哪怕不用小男孩说,夏倾羽也知道应该是和唐殊有关,毕竟自己出了诸夏之后,除了唐殊外再也没有其他敌人了。
夏倾羽拉了叶依一把,打算退出去。
“你……你你不杀我吗?”
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道微弱的嗓音。
他回头看向小男孩,“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刺伤了你啊,其实原本我是朝着心脏刺去的,但是我不够高,又太紧张了,所以只刺伤了你的腹部。”
夏倾羽愣了愣,拦住了想冲上去暴打小男孩的曾沥。
“就从你问出这句话,我就知道,你的内心并非邪恶之人,这一切都是生活所迫。你还小,可塑性还很高,我并不会怪罪于你,我只是想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我也很想告诉你,来为我的所作所为赎罪,但我真的不知道,交接任务都是由一个黑衣人来传递的,我并没有完成刺杀你的任务,所以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唉……”夏倾羽不再多言,退出了屋子。
据曾沥所知,啄木鸟并非旅者酒馆的组织。
也就是说,要么是唐殊雇佣了另外的杀手来杀夏倾羽。
要么就是有另一个人也想杀自家殿下。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曾沥愿意看到的。
于是他当即催促夏倾羽立即动身赶往禹迹帝国。
夏倾羽不明白为何曾沥一直要让自己去禹迹,但现在一筹莫展,他确实也需要一个地方养伤。
在这样繁杂的大城里并不安全。
于是,一行人又动身了,在被刺杀没有多久之后。
……
他们不知道,离城门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一道黑袍身影正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就在他们出城的同时,唐殊正好在进城,但由于他们之间隔了很多人,所以双方都没有发现对方。
黑袍人正打算收回目光,却看到了正在入城的唐殊。
他的神情跳了跳。
……
其实唐殊并不知道夏倾羽一行人也在九国公域。
他只是逃命而来,当主事对他的追杀十分紧迫,他不得已,只能一路南行,希望在鱼龙混杂的九国公域能摆脱那批人。
可就在他经过一道巷子的时候,忽然被一只手抓了进去。
他刚想反手抽出匕首朝对方削去。
可下一瞬间,那道黑袍身影掀下了自己的帽兜。
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之后,唐殊整个人死死地愣住了,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
对方的样子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整整侍奉了对方十来年。
那人便是被处以帝王坠,跌落万丈深渊的原成君帝国皇帝。
君武。
“意外吗?我并没有死!”
黑袍身影发出了一道低沉嘶哑的嗓音,像是在地底昏睡了数百年。
第五十九 夏渊的血腥改革
蒲月三十,诸夏帝国。
苍銮殿,大殿。
“唉,你说这夏渊召集我们,到底还想耍什么花招啊?”一群衣着华丽的人围聚在一起,小声念叨着。
“谁知道呢,唉,这个新皇帝比君武还要苛刻,压榨得我们这些商人没有任何生存的余地了。”一个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小声说道。
“你们说大殿中央那那堆东西是啥玩意儿?”有人留意到,大殿中央有一道红布遮盖住的,像座小山包一样的东西。
“谁知道呢?”他们七嘴八舌地胡乱讨论着,试图让自己明白目前的局势。
“哎,一字茶行的刘雍没来啊?”
“确实没有看到他。”有人附和道。
“嗯,广济粮行的老板也没有见着。唉,真是奇怪,他们没有受到夏渊的召见吗?”有人发现自己的合作对象都不在大殿内,便疑惑道。
就在他们窃窃私语的时候,夏渊已经悄然坐上了龙椅。
有人留意到夏渊出现了,急忙嘘了几声。
这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商贾这才急忙回过神来,装出一副尊崇的样子,跪拜下去,三呼万岁。
“平身。”夏渊的嗓音毫无温度。
“我给了你们机会,但你们似乎并不珍惜。”夏渊开口便指责道,他并不打算嘘寒问暖。
他先前下令给天下富商三个月的时限。
资助过君武的,朝贡府中七成财富,献上所经营之道。其余人献上经营之道后只需朝贡四成即可。
然而,并没有人按照他的指令来做。
“如今我也不想跟你们多说废话了。”夏渊语气生硬。
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去将大殿中央那堆东西上的红布掀开。
那群富商伸长了脖子,有些好奇那是什么东西。
红布掀开之后,他们再也不好奇了!
人头!密密麻麻的人头!
大殿内所有的商贾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座堆叠起来的人头山。
“那是卖茶叶的刘雍。”有人喃喃道。
“那是广济粮行的郝福贵!”
他们在人头堆中找到了自己的熟人。
为了方便那些富商辨认,把头割下来之后,夏渊特地命人清洗过。
地上那堆人头的前身,都是资助过君武的商贾。
不下上百个。
“你们已经没有任何机会和我讨价还价了,这是你们最后的一次机会,你们应该很庆幸,摆在地上的人头不是你们的。”夏渊适时开口。
冷冷的嗓音在宽阔的大殿内回荡着。
有人转身想要跑出大殿,可还没走出几步,赫连于的长枪便已经洞穿了他的喉咙,所有人再次转过身来,匍匐在地。
“小的愿奉上全数家产,如若陛下有意,小人愿从此不再涉及商事!”抢在先头表率的是一个胖子,肥头大耳面容却还憨实。
在他身后,跪着的数十道身影口中也急忙念叨着同样的话语。
原本那些商贾桀骜不驯,以为夏渊畏惧经济崩塌,不敢对他们下死手,可没想到,天下将近一半的大商人,夏渊说杀就杀!
那个男人不怕诸夏的经济完全混乱吗?
他们已被血淋淋的人头唬住,只差一个引子使他们屈服,但谁都不敢做出头鸟,也不知道新皇帝的胃口如今到底有多大。
给多了他们舍不得,给少了怕不够。
这下屈门锦的一声高呼,彻底堵死其他人的后路,首富都这样表态了,他们还敢藏着掖着,不是找死吗?
可他们虽然这样说着,心里却早已将屈门锦祖宗十八代全部问候了个遍。
夏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暗叹目的已然达到。
他当然不可能杀了所有人,那样他就算暂时掌握了巨额财富,却会使诸要的经济完全陷入瘫痪,这些人涉及诸夏的各行各业,留着还是有大用处。
他杀的,其实都是已经找好人来顶替了的那些。
“倒也不必做到不再涉足商事。我只不过是想让你们按照我的方式经商而已。”这些人屈服了下来,夏渊也不再冷冰冰地说话。
他的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
那些匍匐着的商贾们,听到这话自动就把它理解为不用上交财产,顿时心头一喜。
但夏渊接下来的话又他们如坠落深渊。
“所有产业,收归帝国,尔等只拥有经营权,价格统一由国家制定,营业标准也是如此,所得利润七成上缴国库,尔等保存三成。”
大商贯们面如死灰,这道谕令一下,他们失去的可不仅仅是七成的利润,还相当于免费免费给夏渊干起了劳工,还倒贴钱!
“屈门锦听封!”夏渊可不理会这群人的想法,他说了,他们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三个月前,他们联合起来或许还可以讨一下价,但这三个月,夏渊已经被磨得失去了耐心。
“小人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屈门锦连滚带爬从人群冲了出来。
“即日起,你便是大商统,即日起掌管所有商户事宜!”
屈门锦激动得全身肥肉疯狂震颤,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拜谢!
这就是提前向皇帝投诚的好处了。
他提前投诚的事情,其他商贾并不清楚,其他人并没有屈门锦这么长远的目光和敏锐的看法。
哪怕你再有钱,和握着军队的人作对,又有什么好结果呢?
最终,诸夏的经济模式,在夏渊的血腥推动下,逐渐转型。
大殿中发生的事情只是这一切的起始,真得要完成这项史无前例的经济改革,还要杀很多人。
想要做成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改朝换代的时候才最容易,那个时候,旧权贵被打压,新统治者这边的亲信们跻身为新的权贵。
所有的掌权阶级都会发生一次大轮换。
这个时候,新皇的权威是最大的。
过了几代之后,就会诞生出不同的权贵派系,做点什么小改革都会牵扯到很多东西。
所以如今哪怕要杀再多的人,夏渊觉得都是值得的。
因为,当这一切完成的那一天,全世界都会吃惊,诸夏的国力,将会一跃,跻身九国之首。
贫富差距将会快速缩小,占据绝大多数人口的平民将会将他捧上神祇。
那时候,这片大陆,将没有人再能阻挡他的步伐。
所以,付出再多,都是值得的。
许多年后,后人会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
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当世都得不到认可。
因为,像他这样想法超然的人,总是凤毛麟角的。
第六十章 祭拜
荒武纪九八八年,相月三十日。
一年一度的月夕节。
月夕节是荒土人族的传统节日,白日里会祭奠家中的死者。
而夜晚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汇聚在餐桌前,备上一年中难见的可口佳肴,美酒香茶,一家人畅聊至夜半。
相月三十日左右,荒土夜幕上的月亮将会达到一年中最大的规模。
人们常在皎月中看到斑驳的黑影,便有人说那是逝去的亲人的魂魄。
于是便在白日祭奠亡魂,夜晚再置办一桌丰盛的宴席,让逝去的亲眷看到自家的后辈亲人都团团圆圆,生活美满,以此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
此传统沿袭了数千年。
……
赤县帝国,铸剑城。
铸剑城属于靠山而建的城池,城里头就有一些丘陵,甚至小山。除了规模最大的被皇家征用来圈养野物外,其余的大都能买一片用作丧葬之处。
霍封跟着老爹下了马车,这是人烟稀少的区域了,却还是能感受到月夕节的氛围。
月夕节的习俗是白日里祭奠死者。
所以霍封手中提着祭祀用的祭品,跟在老爹身后朝不远处的丘陵走去。
府中的伙计全部遣散回家团聚了,这一次出行只带了府中的老车夫,唤作端叔,是给霍家赶了一辈子马车的老伙计。
他自幼便没有亲人,老爹让他在山脚下守着马车,上山的就只有他们爷俩。
一年有余没有修整,丘陵原先被人踩出的小道又长满了杂草,霍封只好走在老爹面前,用佩剑将那些齐腰高的杂草荆棘斩断,方才勉强清出一条小路。
城中的丘陵能用作丧葬之处,却要向官府购地,价格也不是普通平民百姓能承受得起。
而城郊的土地用作丧葬之处是无需购置的,再加上城中丘陵崎岖难行,郊外平整开阔,所以倒是越来越少人在城中购地。
这路自然一年比一年难行。
霍封记得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被荆棘刮出无数血痕,不是没有提过迁坟,被老爹狠狠揍了一顿,几日下不了地。
从此再不敢提及此事,只是月夕节那日会多穿一条棉裤。
不过如今手中握着长剑,挥舞几下荆棘杂草便化作一片狼藉,也无需那些旧把戏了。
他依据着往时的记忆,逐渐开辟了一条小径,通向一块较为平整的坡地。
“到了!”
霍封还在埋头砍草,老爹却已经跨过他,他急忙收住剑身,险些划伤老爹。
他放眼望去,看到了那座位于杂草丛生中的墓碑。
一座四方无字碑,青冈岩材质。
老爹夺过自己手中的祭品,自顾地上前摆弄,霍封便趁机将墓碑周围的杂草斩断,不多时便清理出一片稍为整洁的空地。
霍归尘将酒罐的泥封扣开,霍封认得出那是老爹酒窖里珍藏的好东西,丘黎族的血焰酒,号称天下第一烈酒,老爹从来不喝,却总是带来洒在母亲的坟前。
“老爹,母亲生前喜欢喝酒吗?”霍封收了长剑,踱步到霍归尘身后,看见嗜酒如命的老爹将一罐罐血焰酒掀去泥封一字摆开,心中不免疑惑。
“混账东西!”霍归尘放下酒罐,又掀了一层新的泥封,“跪下!”他的语气有些愠气。
霍封不明所以,只好将佩剑卸下,双膝跪地。
“磕头!”
霍封的额头重重地扣在泥地上,碎小的石子和被他斩断的草茬硌得他生痛。
“用些力!”霍归尘嘶哑地喝道。
听说母亲是产后身子虚弱,感了风寒方才离世的,说到底是将命给了自己。
荒土大陆有句谚语是这样说的,神并非无处不在,所以神创造了母亲。
霍封很认同这句谚语,尽管母亲从未给过他任何有印象的温暖,但是仅凭再造之恩,也值得他倾尽一切去对待。
他再次加大了力度,扣得地面闷响。
磕过三个头后,老爹踢了踢他的小腿,然后将一罐血焰酒交到他手中,“喝几口!”
“嗯?”霍封一时没有领悟过来,往年所有的酒就是倾倒在地上的,可没有让他喝这一说。
他迟疑地接过,仰头灌了几口,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烈酒,喉间传来的强烈辛辣味,竟让霍封忍不住低咳起来。
“真是没用。”霍归尘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夺回酒罐自己仰头喝了几口。
“老爹?”霍封险些要起立阻止老爹,老爹身体老迈,平日里什么酒都要温着喝,哪里禁得住血焰酒的刺激。
可是他的惊呼还未落地,霍归尘挪开酒罐,神色如常地抹了把嘴,然后将剩下的酒尽皆倾洒在碑前。
辛辣的酒味刺激着霍封的嗅觉和眼眶,酒液溅洒在他的脸上,他也不伸手去抹。
接下来的两罐酒也是如此,他喝两口后,老爹夺过去喝两口,之后方才倒洒。
“起来吧!到周围去走走,我独自和你母亲说说话。”霍归尘将儿子轰开,回头确认霍封确实走远了才盘膝坐下。
他盯着四方无字碑,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的孩子我养大了,我还让他陪你喝了酒,说实话他的酒量和你比起来真的是差远了,区区血焰就呛成那样,真是丢你的脸。”
霍归尘从怀里自顾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酒囊,在无字碑前晃了晃,酒液哗响.
“这是血烈鸠,丘黎族产的,只供皇族,我花了十方玉石才换来了这一小囊。世人只知血焰,哪知烈鸠才是这世上最烈的酒。”
“我想你应当很久很久没有喝过好酒了,这次才特地带了来,也只有烈鸠这样的酒才配得上你这样的豪杰。”
霍归尘轻嗫了一口,眼睛眯作一条缝,牙关紧咬,脸皮抽搐了几下。
“当真是烈,你也尝尝!”他往地上倾了一小股猩红的酒液,“慢慢喝,这玩意不多,我还不舍得一下全给你了。”
霍归尘戏谑一笑,可是并没有人回应他,四周只有酒液落地的滴答声。
“我带他来见你了,封儿是个很不错的孩子,他和你一样孤僻,我们俩在朝中都没有多少朋友,我还是御史寺的右丞。
这个官职实际上是钟离懿封的,我想他应当还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牵连,但他已经开始起了疑心,对封儿也关注了许多,以黎民相国的手段,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出来了。
据说他很多年前就解散了手下那帮奇人异士,抑或是交给了陛下打理?谁清楚呢?你明明知道些什么,可是你就是不愿意告诉我。”
“这就是你最讨人厌的地方,总爱藏着掖着。现如今倒好了,你的儿子将要跟随你的步伐而去了。
我心担忧却也无能为力。
不知神谕究竟有何能耐,能牢牢掌控着诸国的国君,世人愚钝,贪图秘法,有什么用呢?得到了也终究是多几场流血的战争罢了。”
“不过这些年倒是出了个不买神谕账的,前不久成君亡了,偏西王夏渊登顶汉城山,称了夏皇,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霍归尘故作神秘,顿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想听吧?嘿!我偏不说!”
如果霍封在此处一定会大为惊疑,甚至会觉得老爹是中了邪术,老爹一向沉稳,何时有过这般放浪的模样。
“好了还是告诉你吧,我可不像你。”
笑完之后霍归尘收敛心神,表情也严肃起来,“他毁去了诸夏境内所有神谕塔,神谕塔的人要么被杀,要么被驱逐出境,如此一来算是彻底与荒土各国对峙。”
“封儿和诸夏的主将对过阵,是不下于封儿的勇武之士。”
“赫连于!”
“你能猜到这是谁吗?这个我还真不打算告诉你,我担心的是这两孩子将来有一天会成为生死敌手,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嗨......”一声长叹,悠远绵长。
“还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转念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次的远航,是神谕牵引的,就算是有阴谋,应当也只是针对那些个国君的局。封儿的命运,始终还是要靠他自己去掌控。”
第六十一章 皇城神策军司都侯
“走吧!”霍归尘出现在霍封背后,与他擦肩而过。
“我不用再做些什么?”霍封跟上老爹的步伐,心头疑惑今年的月夕节祭奠和往年有些迥异。
老爹没有回答,两人循着先前开伐出的小路重新回到马车上。
老车夫端叔和老爹一般年纪,只是操劳得多看起来更为苍老。
一阵热风袭来,卷着马车上的车帘,四下翻动,霍封伸手将帘布扯紧,绑缚在车窗上。
父子二人一路随意交谈,马车行了一会儿却忽然停了下来,“怎么回事?”霍封掀开车帘,探头出去。
端叔指着前方,“少爷,前头有人拉果子的车翻了。”
霍封跳下马车,老车夫大惊,“少爷!”
“你看车,陪老爹待着,我去搭把手。”
他上前去帮那焦急的老农捡起地上散落的石榴,足有拳头大的鲜红石榴,沾满了地上的灰尘。
他挨个在身上擦干净,收拢了一捧才放到老农的独木车上。
虽说是月夕节,但是对于讨生活的人,这才是最忙碌的一天,他们是没有假日可言的。
“老人家,下回用个带盖的竹篓装,便不怕倒了。”捡完地上的石榴,霍封提醒道。
老农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谢谢将军谢谢将军。”
“你认得我?”霍封反问。
老农却塞了一捧石榴到霍封手上便推着车走远了。
“你说他这般热心肠?为何在朝中却和我一样不受欢迎?倘若是我,我是决计不会下车去帮那老农的。”霍归尘半倚靠在车栏上。
“少爷的热心肠是给贫苦的人,老爷却是对外人一向如此,这算不得什么惊讶的事情。”端叔咧开嘴笑,露出半口黄牙。
都是在霍府待了一辈子的老人了,说话没有什么忌讳。
霍封正欲回到马车上,迎面驶来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鲜艳的帷帐,檀色的车身,相较于霍封简陋的马车,后者简直不堪入目。
“是霍都统啊!”车帘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端坐之人。
荆云铎?他不是旧居府宅中吗?怎么今日如此招摇过市?
“原来是司都侯大人,这是去往哪里?”
“去马球校场,外头炎热,若不嫌弃,霍都统何不上来一叙?”虽然霍封还未官复原职,但位高权重的那几个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而已。
毕竟,听说这次远航的统领一职,已经内定是霍封了。
霍封回首,老爹早已退回到车帘之后,荆云铎以为那仅仅是他的驾辇。
霍封回去将手里的石榴交给端叔,交代了几句,便朝荆云铎的马车而去。
马球校场,霍封有些兴趣,再加上深居简出的皇城神策军司都侯的邀请,值得霍封去探探。
端叔吆喝着马匹离开了,马车擦身而过,风掀开侧帘一角,霍归尘不经意地朝霍封一笑。
“先喝一杯凉凉身子。”荆云铎吩咐车中的侍女给霍封斟了酒,司都侯的车辇果然比霍府的宽敞不小。
“有些时日不出门,倒是很久没有见到霍都统了。”赤县现在是荒土大陆最为强横的国家,荆云铎这个皇城神策军司都侯倒是个安稳的职位。
“月夕节司都侯大人不在家中陪伴家人,倒是去马球校场又是为何?”
霍封现在口中还残留着血焰酒的辛辣味,喝普通的酒酿倒尝不出什么味道。
“听闻霍都统领了远航统帅一职,陛下知道都统大人酷爱马球,今年又恰逢是四年一季的诸国马球盛事。
陛下便下令要将今年的赛事办得轰轰烈烈,当是给都统大人践行。我这官职倒也是个闲差,陛下便遣我来操练那些击鞠士。”
“月夕节也不休假吗?”霍封喜爱马球,军中皆知,就连皇帝楼泉早年也时常与霍封共同玩乐。
霍封以前是楼泉的武伴童,专门陪楼泉习武玩乐。
“陛下降旨要举办得有看头,底下的人哪里敢偷懒,这几日都要加急操练。”
“以前军务繁忙,倒是有些日子没有好好纵马驰骋,挥杆尽兴了。”
“霍都统上场不是欺负那些小子吗?”荆云铎爽朗一笑,这让霍封眼前一闪,这老家伙倒还是中气十足。
两人一路闲谈,马匹走过几条长街,终是来到修建于军营旁的马球校场。
两人悄悄上了看台,也不惊动其他人。
校场一面是点将台,其他三面环绕了不高的土墩,之后便是并连的席位。
这只是为操练所建的校场,看台规模不大,两人在角落里一坐,倒也没那么显眼。
两人到达之时,场地中央正在开球,每队八人,分别穿着束袖紫衫和黄衫,马尾打结。
场地是用油混泥铺就的,光滑平整,两头各有一座两丈高的球门,以网兜覆盖,仅在顶端开有比脑袋大的洞口。
球网之后摆置着数面犀皮鼓,击鞠士攻至球网前时,鼓声擂动,马蹄轰响,人呐喊,马嘶鸣,倒有几分战场的气势。
“好!”霍封竟忍不住击掌。
紫衣队一员击鞠士快马突破众人防线,将球挑起在半空,鞠杖抡圆了竭力一挥,球从网洞中飞过。
鼓声急促起来,间或有号角低呜。进球的击鞠士在马背上伸平双臂,轻抡鞠杖,神情得意。
“这一手确实漂亮,不过却有些轻浮了。”荆云铎也忍不住赞叹。
“年少有为,进了球自然是有些得意,当年我每进一球还会以杆指向对手挑衅,都是热血少年的做法,不值得批评。”霍封微笑着摇头。
荆云铎笑了笑,抚着发髯,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他对马的控制很精确,知道马儿什么时候可以爆发。这些都是遮天山脉产的西极马,耐力极好,脾性温顺,只是这夏皇入驻汉城山之后怕是再难得到了。”
“南方的伊宛犁种也是好马。”
“都统大人曾经也是带兵在外的,自然知道西极马和伊宛梨种的差距。”
司都侯这句曾经并未有其他意味,只是正常的语调。霍封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他们说话这会功夫,场上又重新开了球。
看着场上奔驰的黑色西极马,褚连山一役的场景又控制不住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往昔的手下将领,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在他眼前头颈分离,血柱喷涌。
没有人怪罪他,但是霍封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误,早些下令撤兵也就不会损失如此惨重。
就在他陷入往日的思绪之时,面门之上忽地袭来一股飓风,眼看就要砸中霍封,他忽然向一旁侧头。
犀利感擦着他的鼻尖划过,瞬息之间他猛地探手,在球命中荆云铎之前稳稳将其攥住。
“一群混账东西!”荆云铎虽骂,神色却不见丝毫慌乱,仿佛知道霍封能抓住那木球一般。
此时霍封的手离他的鼻尖仅有三寸,他正欲起身训斥,却被霍封挡下。
霍封抽回发麻的手掌,如果不是他的武学造诣已然入芥子,在神游的情况下他怕也难躲过这球。
同时他也十分惊疑,他们所在的看台离场中央至少也有几百步,究竟是多大的膂力方能让柳木制的鞠球飞百步后仍有如此冲力。
他朝场中看去,场中的击鞠士全都停了下来,向这边汇聚。
隔了有些远,他们看不清看台上端坐的两个人究竟是谁。
先前进球的紫衣击鞠士鞠杖已经只剩半截,看来先前那球也是他所为。
有人翻身下马正欲下跪,霍封却将鞠球准确地丢到那人膝下,“比赛继续!”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包含着不可置疑的威势,其余还没明白过来的人也只好随先前的同伴一同重新策马回身。紫衣击鞠士换了新的鞠杖重新回到场上。
“都把嘴巴闭上!给我卖力表现,要是再输给萧云戟那小子,你们今晚就洗干净双腚等着老子的伺候吧!”黄衣击鞠士的领队低喝。
“大哥?上头那是谁呀?徒手抓住鞠球!不是一般人呐!”
第六十二章 萧云戟
“是啊是啊!”周围一片附和声,有人忍不住别过头瞄向看台,他们自然留意到领队先前几欲下跪的动作。
“甭管是谁,都给我好好表现,那位大人可是极爱马球。”黄衣领队双眼通红,神情亢奋,嘶吼一声就策马狂奔起来。
虽然霍封没有官复原职,但他知道那人没有失宠。
球再次滚到紫衣击鞠士的偃月杖下,距离球网仅有几十步。
四周尽皆是黄衣队,萧云戟深吸一口气,握紧鞠杖,用力后扬。
但是他没能挥下,一左一右两匹高大的马匹同时撞上他的坐骑,他的动作被打断,球滑到马腹之下,被马蹄踹向侧方。
萧云戟驱动坐骑,往右边突进,但是奈何对方只是为了夹住自己,重心全部下压,自己根本无法撼动。
“卑鄙!”他大声怒骂。
“你小子就乖乖待着吧,接下来没有你的戏份了。”
眼看黄衣领队疾驰赶来,手中挥舞着鞠杖,如同挥舞着能击穿人的铁索。
萧云戟觉着厌烦,顿时心头一横,嘴角勾起一抹邪笑,竟半蹲在马鞍上。
“小子你要干什么?”
萧云戟不理会两人的惊呼,蓄力一跃,落到右侧夹击者的后背,奋力将其掼趴在马背上。
随即左脚勾住缰绳,夹紧马背,右脚弯曲抵住马腹,整个身体探伸出去几乎端平,抢在黄衣领队的鞠杖前,大力刁起远离自己的鞠球。
众人的视线随着鞠球在空中划过一道绚烂的弧线,如同时间暂缓般,众人的呼吸尽皆屏了起来。
霍封站立起来,勾马端云平!这可是他当年的绝技!他的视线亦落在飞驰的鞠球上。
视线穿过网口,球进了。
战鼓骤响,号角高昂。
“好好好!”霍封一连三个好!倒还是第一次在别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绝技。
“那个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霍封看着场中策马狂奔的紫衣少年,黄衣击鞠士仍被他死死抵在马背上,黄衣队神情黯淡,领队见到看台上的看客起身叫好后,更是面色阴沉到了极点。
“应该是萧云戟!”荆云铎说道。
“哪家的孩子?”
“怎么?霍都统起了爱才之心?”荆云铎笑道:“不过确实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至于是哪家的孩子,待会结束之后,霍都统自己问他吧。”
而霍封则是耐着性子继续观看比赛,不过自从勾马端云平出现后,其他的招式倒也无法再勾起他的情绪。
他脑海中也实在想不起有哪个名门望族是姓萧的。依他所见,马球一定程度上还是富贵人家的娱乐。
比赛最终结束,紫衣队进六球,其中五球是萧云戟击进的,而黄衣队仅仅领队进了一球。
最终两队人马都汇集到霍封和荆云铎面前,这时众人方才看清来的是曾经的三军大都统霍封以及皇城神策军司都侯荆云铎,堪称赤县最有权势的两位将军,纷纷惊恐下跪。
霍封却侧身没有受礼,他还是白身。
“起来吧,你们也不嫌丢脸,号称皇城最强的两支击鞠队,却使一些下三滥的把戏,更可耻的是,这样都还打不过别人,我看你们都可以回家休假了。”
荆云铎负责操练这群家伙,自然有资格责骂。
黄衣领队看向萧云戟,眼眸腾火,“若不是这乡下来的小子,早把紫衣那群家伙打得满地找牙了!”
“你还嘴硬!”荆云铎怒叱,须髯抖颤。
霍封却是抓住那人话中的乡下二字,他让荆云铎遣散了其余人,唯独留下了一个紫衣少年。
他走到他面前,审视少年通红的面颊,紫色的幞头被他取了下来拽在手中,发丝湿润,紧贴额角,头顶热气腾绕,眼瞳明亮,蕴含了些慧气。
是个不错的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尽管从荆云铎口中得知了,霍封还是想亲自问问。
“萧云戟!”
霍封点点头,除了有些气喘,回答中气充足,没有多少胆怯。
“你不是铸剑城人士?”
“我家在盛泽城。”
盛泽城?霍封暗自琢磨,北方靠近放逐之地的一座小城池,相较于铸剑城确实也算得上是偏陋之处。
“你那招从哪里学来的?”
“嗯?”霍封忽然发问,少年有那么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整个身体侧平的那招。”荆云铎在一旁出声。
少年迟疑了片刻,“自己琢磨出来的。”
霍封一直注视着他的双眼,少年说话的时候眼瞳并没有闪烁,应当说的是实话。他拍拍他的肩膀,“回去罢,你很不错!”
“这孩子前些日子才从盛泽城过来,就是为了四年一季的马球盛事。”荆云铎看着萧云戟离去的背影。他的同伴都凑上来,祝贺般地拍打他的肩膀。
霍封久久不语,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场马球比赛也看了半个多时辰。
“都统大人若是有事在身,可以先行搭我的马车回去,反正我一时半会还要在这里会会这些小家伙。”
“司都侯大人邀我同行只是为了观看击鞠?”霍封疑惑道。
荆云铎负着手朝前走,“当然也是顺便让都统大人见见这个有趣的小家伙。”
霍封凝视荆云铎的背影片刻,转身朝校场出口而去,挥手拒绝了司都侯车夫的邀请,独自漫步离去。
……
他走出马球校场,却转了个弯,迈进了军营。
此刻的军营校场显得有些空荡,其实一旁的马球校场平日里是军士们进行马球娱乐的地方,只是近来四年一季的马球盛世将要在铸剑城举办,便征用作训练场所。
军营中的军士们大都放假一日,离家稍近的便回家团聚,与妻子温存,离家远的便只能结伴去窑子里找快活。
月夕节,有许多人是不休假的。
营门旁几个士卒围聚一团,左手抓肉,右手抓牌,口中叫骂着。
霍封在他们背后立了一阵子,才有人瞪大眼睛看向他,随即慌忙把手中的长牌往桌上一丢,并把对面伙伴手中的牌也夺了下来扣在桌上。
“你这人什么毛病?老子算胡了!”
“啊,都统大人!”
霍封想阻止已经迟了,同伴给那人使了个眼神,小什长转身时还将长凳带翻在地。
“都统大人恕罪,小的......”霍封在赤县军人心里,是永远的都统。
“接着玩。”霍封面无表情地摆手,“我就顺路来看看,过几日你们就要北上水训了,届时便没有轻松的日子了。”
芜江西起遮天山脉,东至九牧北都,横穿赤县北部,是外河,河面有宽广汹涌之处,是远航士卒水训的理想之地。
过完月夕节,物资准备妥当便要开拔北上。
那时候应该也是霍封官复原职的时候。
他转身离去,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所有人无法尽兴,果然不多时身后又响起了叫骂声。他在走出营门前遇到了他的副将乾离。
“今日你也留守?”霍封先开口。
施完礼之后乾离挺起身子,摇晃手中的酒坛子点点头,“酒喝没了。”
“那群崽子倒也大胆,居然敢叫你去跑腿。”霍封笑道。
“是我自个想出去透透气。”
霍封把手搭在与自己一同作战无数的老友肩上,乾离岁数比他大上几年,看起来精神矍铄。
他在褚连山一役中活了下来。
此次远航,楼泉并没有派遣他作为自己的副将。他作为八国统帅,副将是青雍的花折木将军。
“隔壁校场那个萧云戟你知道多少?”霍封突然问道。
“不是很清楚,前几日才来的,我还带弟兄们去看了看,是个马术精湛的小子,有他在,此届马球盛铸剑城定夺首席。”
“你去查查他的身世,回头报与我知。”
“都统对他感兴趣?”乾离疑惑道,只是一个马球技巧高超的少年怕是无法引起都统的关注。
“是有一丝,这次远航,想带个机灵的家伙在身边。”
“为什么?”乾离一语双关。
“他会勾马端云平!”霍封撂下一句话,负手而去。
第六十三章 往纪录·偏西世子
偏西十二域辖属成君帝国,是个年轻的诸侯封地。
荒武纪九四八年,成君西部边境有民众上报汉城宫,外族贼寇侵扰偏西子民,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偏西之地隐隐有暴乱的苗头。
当时诸国混战不休,成君皇帝无力讨伐贼寇,又惧怕边境生乱导致成君在征战中失势,从而被挤出九大帝国的行列。
因此派遣当时不得势的夏潜为征西将军,领一千人马平定偏西之乱。
夏氏数代将门,在成君都城汉城本也是豪门望族,然战乱之秋,夏氏领兵的战役多有战败,皇帝气极,褫夺了夏氏的公爵之位,降为次等侯爵。
子弟大都被皇帝填塞进其余军中,充当冲锋陷阵的炮灰。
夏潜是夏氏爵位的唯一直系继承人,其父兄多战死于与赤县帝国和禹迹帝国的交锋中。
一年之后,荒武纪九四九年,夏潜上书汉城宫,边境之乱已肃清。
可当时诸国战况胶着,皇帝无暇顾及其他。
便在受外族侵扰的边境边角割下十二块土地,组成新的一域,擢升夏潜为王爵,领偏西十二域。
爵位虽然比当年还高,却是个毫无权势的空头王爵。偏西十二域虽为十二域,实则不过弹丸之地,只是从边境最贫瘠的疆域上割下来的最贫瘠的边角。
夏潜本想重回诸国战场,领兵为夏氏赢回荣耀,却就这样被皇帝以一个虚大的王爵之位打发了。夏氏在汉城数百年的经营,竟都被人瓜分一空。
汉城的权贵和皇帝们都盘算得很好,将偏西十二域分封给夏潜,一来达成了戍边的目的,毕竟守自己的土地和守别人的土地还是有区别的。
二来说王爵之位已是天大的恩赐,夏潜需要谢主隆恩,便将夏氏在都城的家产充了国库。
夏氏好歹在帝都经营了快三百年,哪怕战败没落,爵位削降,家产还是极为可观的。君氏的国库充盈了起来,一些参与谋划此事的臣子也分了一杯羹。
成君在诸国战场上渐渐得势,疆域朝南扩充了三百里,向东扩充了两百里,一时气势如虹,君臣喜庆。
而夏潜,就这样被人遗忘在偏西十二域那纵长不过百里,横宽不及二十里的弹丸小地。
可也正是如此,他躲过了成君即将到来的大灾。
荒武九五一年,成君邻国赤县开始崛起,在谋臣钟离懿和武将祭殇的带领下,夺回了夕日丢失的国土,国力益发鼎盛。
成君节节败退,东部疆域缩至汉城山之下,赤县若是一鼓作气,汉城唾手可得。
成君皇帝无法,亲手割下征战将领的头颅,以求赤县退兵,并赔款数亿金币方才免去了灭国之难。
而偏西王夏潜,安然无恙,偏西十二域,蓬勃发展。
这样子,过去了十八年。
荒武纪九六九年,偏西十二域发生了两件大事。
端月七日,偏西王薨殂,终年五十七岁。
消息传出,偏西十二域上下为之震动,此为大事之一。
偏西世子销声匿迹了大半年有多,仍寻不到踪迹,此为大事之二。
偏西王的灵柩停放在王府西偏殿,时值正月,冰雪消融,大地回春,气温逐日上升。仵灵修言,偏西王的遗骸至多停留八十一日,再久,便有腐烂的危险。
虽可用冰块延长这个日期,然偏西王薨于恶寒,死后更不得以寒气缚之,需在灵柩下置一火盆,昼夜不息,直至下葬。
且九为数之极,九九八十一日乃是阴魂能在阳间停留的最长时间,八十一日过后,最后一丝神魂散于天地,死者必须封棺下葬。
这是荒土绝大多数人族国家的习俗。
不泯骑统领,偏西王首席谋臣赫连襟提议,停尸八十日,八十日之后若世子殿下还未归来,便将偏西王下葬。
众臣附议。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气息日渐浓郁,鸟鸣声时时盘旋于成君国极西这一隅之地的上空。
端月十六,是祭奠家中死者的日子。
晨曦破晓之际,偏西王府前聚集了第一批赶来的吊唁者,早期来者为西瓯族,北越族,羽苾族,裨戎族等离偏西王府较近的部族,至黄昏时,北离,高纥,燧黎,方貉等偏西十二族皆至。
各族单于尽皆携亲眷赶赴王府吊唁。
偏西王府算不得巍峨的镇门石狮下,汇集了数百人,各族挨个入殿垂立半个时辰方才退出门外。所有人行完吊唁仪式,已是第二日正午。
偏西世子还未回归,各族单于各归部族,然而随着八十日期限临近,王府前聚集的十二族民反倒越来越多,数千人垂头不语,神情悲恸,颇有几番国殇的意味。
桐月二十七日。
八十天之期已达,偏西王府前聚集的民众已达数万,不知情的还以为偏西十二域又掀起了暴乱。
王府西偏殿内。
赫连襟,斩言等第一代不泯骑,以及赫连于,斩信,斩诺等年轻的第二代不泯骑小将尽皆围聚在偏西王的灵柩四周。夏氏家臣曾沥跪在灵柩东侧,围聚的不泯骑在他身后开了道口子。
本来他的位置应该是世子殿下来跪的。
曾沥已过大衍之年,世代为夏氏家臣,是当初夏潜被贬斥为偏西将军时少数跟随的家仆,也是夏潜被封为偏西王,帝都家产被瓜分一空后唯一留下的家臣。
忠心程度,还在不泯骑之上。
偏西王膝下仅有一子,偏西王妃早年病逝,在世子殿下还寻不到的情况下,能算是偏西王亲眷的,只有他了。
此刻,发须已是零星斑白的曾沥盯着灵柩底部滋滋燃烧的炭火,神情说不出的悲恸。
他从出生就是夏府的家臣,自幼伴随夏潜长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夏潜既是他的主家,更是他的兄弟,挚友。
偏西王是去岁葭月开始不行的,那时正是寒气鼎盛的季节,偏西王一生操劳,早年已经染了各种恶疾。
药灵修诊断过后,下定论说没有痊愈的希望了,只能尽可能延缓那一天的到来。
哪怕医术冠绝天下的澜渊子也回天乏术,但也正是靠着澜渊子,夏潜才能多挺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夏潜浑身酸痛,生不如死,曾沥见了心中甚是悲痛,他宁愿主子就此死去,不要再承受这些无端的折磨,可他看到了主子眼里的希冀。
夏潜还不想死。
因为,夏渊还没找到,他想再见自己的儿子一面。
可他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冬末春初,冷暖交替,正是容易发病的时节,偏西王在黑夜中去了。
他瞪大双瞳朝着门廊的方向,死前一刻还在期望那里走出一道朝思暮想的身影。
炭盆里的火光窜动了一下,腾起无数火星,泯灭在墨黑灵柩的底部。
曾沥低低地叹了一息。
“加炭火。”他嘶哑地呼了一声。有童子匍匐着,取出炭盆里燃尽后发白的炭灰,添了新的炭块后又匍匐倒退。
“世子殿下的踪迹还寻不到吗?”他看着新的火星腾起,讷讷地问。
“刚才有人来报,禹迹,赤县,九牧还有丘黎族的领地都没有世子的消息,更远地方的探子还没有回归。”赫连襟微微转向曾沥。
“旅者酒馆不是号称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吗?怎么不请他们去找?”
赫连襟顿了顿,和自己的儿子对了下眼神。
“回曾伯的话,消息正是旅者酒馆送来的。”赫连于代替父亲答复道。
他们这一代人,大都称呼曾沥为曾伯。
曾沥愣了愣神,不说话了。两个月前偏西王有病危苗头时旅者酒馆就出动寻人了,而且下令去请旅者酒馆的正是他。可他近日被悲伤蒙蔽了心神,竟然一时想不起来。
看来旅者酒馆也并非他们吹嘘的那么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他是看着夏渊长大的,深知这个小主子贪玩的秉性,可顽皮也总有要个度吧。少年时已经跑遍了各国的风景名胜,如今弱冠礼已经过去了两年,还整日向往旅侠的生活,这就是过分乖张了。
此次更是离谱,去岁遁月离开的王府,如今已过去九个月,依旧不见踪影。
如此,难堪大任啊!
曾沥听着门外的喧哗,知晓此刻应当已是黄昏了,每日黄昏,吊唁的人都会诵读各部单于写的吊唁悼词。
什么恩若再造,族之大统,德肩神明,哀哀魂殇。
极尽夸赞,极诉悲伤。
可曾沥听着听着,却疑惑地偏过头,往日都是一部接着一部诵读,声音虽说不上整齐划一,倒也颇为齐整,怎么今天最后一日反倒凌乱了起来,还隐隐有细碎的挪步声响起。
他朝赫连襟和斩言望去,不泯骑的两位统领同样一脸迷惑。
第六十四章 往纪录·归来
还是偏西十二域更能给自己家的温暖啊,那些熟悉的小山丘,交错复杂的沟壑,黄褐色的田埂,从土里冒出半尺绿尖的蜀黎苗。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沙漠中的几个月日思夜想的。
夏渊驱使着胯下的驳马,踩在略微僵硬的土埂上,翻过一座一人高的小山丘之后,忽然看到了聚集在王府门前的数万人。
怎么回事?走之前还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怎么现在回来王府还被暴民围堵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子,女人的目光盯着肃立的人群,一时竟然没有发现男人正驻马盯着自己。
“我......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女人感受到夏渊炙热的目光,脸颊有些滚烫。她的通用语说得并不是很清晰,多亏这几个月夏渊一路教导两人才能做到勉强沟通。
“偏西十二域的人算是很少的了,哪天我带你去看看那些人口逾百万的大城!这样的城池,成君有一座,叫做汉城,是建在山上的,怕是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山上还能建城?”女人惊咦出声,口齿竟然一瞬间伶俐了许多,一百万人是什么概念她大概还不算清楚,她觉得眼前的人已经够多了。
“山上为什么不能建城?你的族人有些不也住在山上吗?”夏渊打趣道,脸上绽开温柔的笑。他的头发用黑色的束带扎起,垂到背上,额角饱满开阔,皮肤略微黝黑,却给人干练潇洒的视感。
男人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盯着这样一张英气勃发的脸庞,女人不自觉地羞红了脸。
她叉起手,佯装生气,抛给男人一对白眼仁,便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夏渊这一趟沙漠之行,险些把命都丢了,可他看着女人绯红的脸颊和翕动的鼻翼,只觉得这是世间最美的图画,这些日经历的艰辛也不值一提了。
他用力一夹兽腹,驳马会意,加速冲下土坡。
女人猝不及防,随着惯性扑倒在夏渊宽厚的背上,驳马奔行颠簸,她只得紧紧拽着男人腰间的衣衫。
夏渊感受到一道柔软的脸颊贴到自己背上,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
女人一动不动地趴着,紧咬下唇,看似惊慌失措,却是偷偷笑弯了眼角。
夏渊把目光投向不远处那数万人,留意到他们手里并没有武器,也不是群情激奋的模样,一个个像是死了亲爹那样丧着脸,垂头而立。
应当不是暴乱吧,父王的统治一向深得民心。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纵使疑惑,但他心里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做。
在沙漠中待了那么久,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泡它两个时辰的热水澡。
驳马的速度是毋庸置疑的,它才刚刚起步,就已经冲到了土坡之下。
而这时候,那数万人终于留意到了身后的兽蹄声,轰隆隆的像是有一千匹马在奔腾。
随后,他们眼里出现了悲伤之外的第二种情绪。
惊恐!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体型硕大的异兽,形如马,浑身黑毛油光放亮,却又掺杂卷曲的白色云纹。
鬃毛冗长,四蹄如虎爪,踢质坚硬,黑色龙尾,头顶独角。四肢修长,筋腱隆起,如同虬结的树根,狰狞可怖。
它冲下土坡后开始收势,缓慢跺着步子前行。故意炫耀般咧开嘴,露出那一口细碎如同锯齿般的血口,其间涎液牵连,像是能将人一口吞下。
人群齐齐倒退了一步,一时间竟然忘记了那异兽背上的两道身影。
夏渊见此,在驳马背上浅浅一笑,眉宇间的自豪之意难以阻挡。
驳兽,或称驳马,高可逾九尺,古籍中记载乃是生存于荒漠中的异兽,灭绝了约莫有千年。
虽然长相狰狞,甚至听说以虎豹为食,可认主之后,性情却是温顺的。
这是夏渊沙漠之行除了身后女子外,最大的收获,能收服这样一头洪荒异种,他自然有资格骄傲。
可人们的目光上移,看清来者之后,眼里的惊惧和震撼渐渐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哀穆之色。
夏渊发现那些人的悲伤,似乎有一部分是落在他身上的。
替我悲伤吗?我有什么值得悲伤的?我方才从几百年没人敢涉足的西境沙漠中出来,纵然没能贯穿整座沙漠,但我所获得的东西别的旅者一辈子都想不到。
夏渊迷惑地看着众人,他自幼脑袋灵光,可有时候人囿于固有的思维,一时间跳脱不出来,很多事情是不敢想的。
“你真是......那什么......偏西王府的世子?”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些人看向夏渊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瞄向了她。被这么多双悲伤的眼瞳注视着,女人感觉心底微微发虚。
她紧抓男人的腰际,要是这些人突然暴起伤人的话,哪怕有驳兽他们怕也难以逃脱。
夏渊有些想笑,刚想说,都到此处了我难不成还能骗你?
可他没能笑出来。
围聚的人群朝两边缓缓散去,没有拥挤,没有喧哗,他们像是早已演练过那般,空出了一条丈余宽的小道来。
随后,他们跪了下去。
一个接着一个,像是退潮般,人群一层层矮身下去,衣衫摩擦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夏渊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天际那最后一线人墙也跪倒在地。
没了人群的阻挡,一阵凉风直掀过来,女人亲手为夏渊绑的束发带竟然被风吹散了去,在大风中飘扬着。
驳马刨着蹄子打了个响鼻。
女人用力抓紧夏渊,指甲嵌入了他腰际的软肉。
夏渊的目光随着那发带飘扬,落到了过道尽头的偏西王府,接着,他看到了王府檀木宅门两旁插着的三根素白丧幡。
还有,石狮子头顶缠着的白菊花。
犹如给人当头一棒,夏渊霎时间醒悟了,他遥遥盯着王府洞开的大门,看到一个身披缟素的小卒仓惶地奔进了大殿内。
随后就是响彻偏西王府的呐喊声。
“世子殿下回来了!”
夏渊驱马冲进了门槛,直直撞倒了下马幡,他重拍驳兽的后颈,那异兽顿时在殿前的石阶下刹住,铁蹄刨起了一地的碎石渣。
夏渊骗腿下马,蹒跚地走向大殿中央的黑色灵柩。
曾沥早在小卒那一声嘶吼中站起身来,空出了跪祭的蒲团。
第六十五章 往纪录·成熟的世子
荒武纪九六九年,桐月二十七日。
喜好游历的偏西世子从西境沙漠中归来,收服了一头早已绝迹的异兽,带回来一位容貌倾城的女子。
甚至触摸到了一些不为人知,足以震荡荒土的秘辛。
可是,他没能和自己的父亲说上最后一句话。
而且,他回来第二天,他父亲,那个被称颂为“日出偏西,霞覆万里”的男人,就要下葬了。
这一切值得吗?夏渊站在父亲的墓穴前,神情伤恸,他看着众人一把一把地往墓坑里扔土,心里回荡着这道询问声。
发肤之身,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削发,对人族来说,是大刑。
可每个有资格往偏西王墓坑里扔土的人,都会削下一络发梢,随着土壤扔进去。
发肤之身,受之父母,也只能还之父母。
他们这样做,表示的是不泯的忠心。
“王爷一直在等世子殿下。”夏渊沉浸在对自己的谴责中,一时没有留意到曾伯的靠近。
夏渊循着声音扭头,险些惊退了一步。
“你的头发?”
曾伯拂过头顶短硬的发茬,“刀子不够利索,没有削整齐,寒碜到殿下了。
小人还要侍奉殿下,不能把脑袋当作陪葬,只能用这种办法慰藉老王爷。”
他说这话,浑不在意,摸头的动作也随意得像是拂过路边一颗普通的石头。
夏渊盯着眼前这个面容慈祥的老人,他代替自己跪祭了八十多日,本就不甚强健的身躯萎缩了整整一圈。如今那不到一寸的发茬里,白丝隐隐有了扎堆涌现的趋势。
“委屈你了。”夏渊的手落在曾伯的肩上。
“王爷这口气吊了两个多月,还是没能挨到殿下回来。”曾沥又续回了方才的话题。
“去岁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夏渊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父王还能骑马奔行,甚至还能和赫连襟在演武场内大开大阖地对战。
也正是如此他才放心去挑战西境沙漠。
“王爷的很多隐疾早些年就染上了,只是近些年没有大动干戈,没有劳气故而不见发作,今年的寒潮比往年猛烈了许多,所有隐疾一下爆发,自然就熬不过去了,再加上思念世子殿下,急火攻心.....”
曾沥没有说下去了,他直直地看着夏渊,眼神很是恭顺。
可是夏渊品出了他话语中责怪的意思。
曾沥再怎么资历深厚,始终只是个家臣,无论主家做错什么,都是没有资格指责的。
但他自幼看着夏渊长大,如今世子殿下因为贪玩,连和老王爷见最后一面都做不到,他难免会有恨铁不成钢的念头。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夏渊张了张嘴,还想自我检讨几句,可他忽然瞥到正逐渐被沙土淹没的棺椁,猛然觉得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了。
“我以后不会再到处乱跑了。”他转头盯着曾伯,郑重地承诺道。
曾沥听了这话,神情谈不上欣慰,却也稍稍收敛了失望之色。夏渊的脾性他是知道的,他也许会对此次的事情愧疚一阵,但要让他放弃那颗当旅侠的心,是不可能的。
等等!
也许世子殿下此番说的是真话!
曾沥眯着眼,朝夏渊的身后望去,一个道绝美的身影蜷缩在世子殿下的背后,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戒备。
曾沥好歹也曾在汉城呆过,年少时随夏潜四处游逛,没少评点过遇到的窈窕女子。
世人都说成君国和青雍国的女子乃是天下之最,可曾沥活到这么一把岁数,第一次见到如此绝色的可人儿。
发色竟是纯青如草,碧绿的双瞳里宛若装着世间最宽阔的湖泊,折射出的光彩直叫人目眩神迷,不知身处何地。
面容更是完美无瑕,不似人间之貌,倒像是雕刻家在一块羊脂白玉上雕刻了百年的成果。
似乎世间没有任何形容词有资格修饰那张脸。
只是,曾沥看向女子抓着夏渊腰际的手,左右各只有四根修长手指,虽然看起来异常协调,没有畸形感,可认真一瞅总觉着有几分怪异。
不过倒也无伤大雅,女子又无需舞刀弄剑,曾沥曾听药灵修说过,某些身体的残缺并不会遗传给下一代。
如果殿下成家的话,倒真有可能安分下来。
女子发现了曾沥的打量,抽回手又往夏渊背后缩了缩。
“不用怕,曾伯是除父王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夏渊的话让曾沥微微挺了挺脊背。
曾沥想问那女子的来历,可还没有开口,夏渊便读懂了他眼里的询问,随后朝四周扫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说不得?曾沥心里一跳。
“只能告诉你我在沙漠中遇到的她,那头驳马也是在沙漠中驯服的。其余事情,若非我主动提起,你不要试图询问。”
曾沥愣了一息,恭敬地点了点头,“只是没想到殿下会进入西境沙漠,派出去寻找的人大都去了其他国家。”
夏渊往日最喜欢游历诸国名胜,了解诸国风俗,曾沥以为他这次消失那么久也是如此,哪里预料到夏渊竟然进入了那被称作“神葬之地”的西境沙漠。
夏渊忽然想到他在西境沙漠中看到的那些东西,情绪忍不住激昂起来。
“世人多畏惧西境沙漠,鲜有敢涉足的,可真正追求大机遇,真正胸怀大气魄的人,敢为天下之不敢为。”
曾沥看着气势忽然大涨的世子,在他身上隐隐窥见了一丝夏潜的影子。
世子殿下这一趟沙漠之行看来有不同寻常的经历,否则不会忽然给人如此稳重的感觉。这样子的话,老王爷的嘱托,也许可以提前说出来了。
“王爷弥留之际,有些话嘱托世子。”他顿了顿,等夏渊正了正色之后才接着说。
“偏西十二域不是任何人的私领,偏西十二族的族人也有权力生存在这片土地上,渊儿哪怕不能成为一代名主,带领偏西十二域朝更好的地方发展,至少也得让他维持现状,不让任何一个子民挨饿。
叫他不要嫌弃偏西十二域贫瘠而总往外面的繁华世界跑,不要对都城的权贵们抱有敌意,如今的夏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孤只有你一个儿子,不希望夏氏的香火在这一代断绝。
曾经的兴盛就让它失去吧,没有能力夺回之前,好好经营偏西十二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亲可敬的,不要辜负了他们。”
曾沥一字不漏地复述道,老王爷当时意识已经模糊了,嘱托的对象时而是曾沥,时而又像是亲口对夏渊说的。
可曾沥知道,对他说的那部分实际上也是为了让他转达而已。
为了重现老王爷当时的真情实感,他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夏渊怔了怔,他现在才恍然明悟,昨天那些人跪的并不是他,而是父王夏潜。
他虽然算不上是纨绔子弟,但在众人眼里也是游手好闲的形象,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不以势欺人,面对平民也能温和以待。
可这样是远远不够资格接受数万人跪拜的。
“王爷更早的时候还说过,不泯骑虽然出身不好,但忠心程度毋庸置疑,不然也不会取不泯这个番号。
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每个人都值得信赖,世子殿下日后千万不要受人挑拨,不得对他们有猜忌之心。”曾沥俯身在夏渊身前,细声说道。
夏渊听了,很快便明白了父王的意思。
不泯骑至今只有数百人,第一代二百八十一人,皆是死囚出身,第二代大都是他们的子嗣。
每人都是以一挡十的勇武之士,算是夏氏在偏西立足的根本,也是当年夏潜收拢人心,宽厚仁慈的体现。
可他们终究是死囚,纵然被赦免了,还有了官身,但总有居心叵测的家伙会以此为切入点挑事。
他抬头,看了一眼围聚在父王墓坑四周,神情哀穆的不泯骑军卒,他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回过头去盯着曾伯,郑重地点了点头。
曾沥眼里终于露出了欣慰之色。
第六十六章 往纪录·帝都御使
夏氏家庙外挂的直笃牌匾是成君开国皇帝的御赐。
上书“捧日之辰”四字,以此彰表夏氏先祖夏徨的拥立之功。
夏氏先祖最初被封为汉王,皇帝准其告老之后在帝都府邸中设立家庙,供万世祭拜,五世更替后,爵位自动降为公爵。
到了夏渊祖父那一代,又因为接连战败而被削为侯爵。
夏潜被册封为偏西王后,唯一从帝都拿回来的只有先祖的神位和御赐的直笃牌匾。
夏渊重新在王府家庙里跪祭了八十一天。
他跪在夏潜新立的灵位前,有时候会抬头看供奉在家庙中央的夏氏先祖全貌图。
是个按剑而立的武士,画作栩栩如生,人物的威严透过简单的线条从眼中迸射出来。
和父王的相貌倒是十分相像。
曾伯转述的那段话每日萦绕在夏渊脑海里,挥之不去。夏渊有时候会恍惚地觉得自己正跪在父王的床榻前,听他亲口讲述那些嘱托。
他之所以要重新跪祭,一是心中愧疚想要弥补,二是这样才能树立夏氏的威严。
他即将继承偏西王的爵位,不孝之人没有办法服众,臣民们大都会背地里议论,夏潜一世英明,夏渊不想因为自己的不孝而令父王蒙羞。
八十一天之后,他走出家庙,举行了简单的继承仪式。只是摆了几桌宴席,在亲信的簇拥下穿戴上那身象征偏西王的黑袍,然后接受不泯骑四百六十二骑的跪拜宣誓。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仪式,什么巡游,鼓乐齐鸣,牲畜祭天等统统没有。
十二族的单于再次赶来祝贺,献上各种自认为珍奇的礼物。
哪怕只是个偏陋之地的王侯,可始终是王爵,继承典礼本该隆重而奢华。曾沥也谏言要隆重举办,不能让人小觑了去。
可夏渊摇了摇头,“只是一个仪式罢了,没必要那么劳民伤财,象征性地宴饮一下闻讯赶来的宾客即可,王府的钱财,留着还有大用处。”
曾沥不明白世子殿下,哦不对,是王爷为何要这样节省。虽然偏西十二域确实土地贫瘠,可事关王府的脸面,不该省的地方没必要省。
可不知夏渊是早有算计,还是歪打正着,这样简陋的继承仪式,被偏西十二域的子民广为传颂,认为夏渊是继他父亲之后的又一贤主。
……
遁月二十六日,夏渊继承王位的第七天。
帝都汉城的使者来到了偏西王府。
“偏西王新继位,且又是五岁朝见之期,陛下宣偏西王旬日内入汉城觐见。”使者神色倨傲,本该躬身行深礼的,他只是微微顿首行了个平礼。
他虽然极力掩饰,但是夏渊依旧能瞧出他眼里的不屑。他和右首的曾沥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里的疑惑。
成君皇帝规定各藩王逢五岁需执礼璧入帝都朝见,可往日是不必派遣使者知照的,更不至于规定要在旬日内抵达!
“来人,使者路途奔波劳累,带使者下去寻处上好的厢房歇息。”夏渊若有所思,打算先屏退对方,再和众人商议。
“脚程赶,不敢浪费时辰休息,希望王爷早些动身。”使者躬身抱拳,推辞道。他可不想在偏西王府这么简陋地方待上哪怕一晚。
“那也总得让本王准备准备吧?难不成立马就能出发?”
夏渊瞥着眉头,区区一个使者,看身上的服饰,只是五品官身,竟然也不把偏西王府放在眼里,未免有些猖狂了。
自己虽说刚继位,可一个人生命中发生重大的事件之后,性格往往会突然转变,对于夏渊来说,他身上少了那股渴望到处游历的悸动,多了几分稳重和威严。
他朝赫连于打眼色,后者会意,不由分说推搡着使者下去了。
看着赫连于和使者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夏渊回头去看曾伯,“你怎么看?”
“看不出具体,只能隐隐猜到他们在图谋些什么?”
“在他们眼里偏西十二域不是化外之地吗?有什么好图谋的?”夏渊不着痕迹地冷笑一声。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遵行帝都的指令,我这就派人下去准备朝见礼,今晚再派几个美姬去探探那使者的口风,王爷再决定什么时候出发。”
夏渊点了点头。
……
可是他们高估了帝都来的使者,也根本用不着什么美姬去试探,傍晚宴席时他就藏不住了。
“听说王爷喜好游历,前不久更是深入西境沙漠,降伏了一头异兽,不知能否让本御使开开眼界?”
宴席上的食物对他这种吃惯了帝都佳肴的人来说,实在难以下咽,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转向偏西王。
夏渊听了,先是一愣,随后默默冷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
招待帝都使者的算是家臣宴,曾沥,赫连襟,赫连于父子,斩言,斩信,斩诺父子等不泯骑首领都在,此刻他们纷纷停杯投箸,注视着桌首的夏渊。
王爷从西境沙漠中带回来的人和兽,在众人眼里一直都保持着神秘。
那个容貌倾城的女子自不必多说,若非重大事件,一般不会在人前露面。
而那只威武的异兽,竟不屑住王府最舒适的马厩,要王爷专门腾了一处别院出来给它。
其他人若是没有王爷的授意,靠近两丈内就会被他狰狞发狂的模样吓退。
哪怕是赫连襟,赫连于这样身逾八尺的猛士见了都不免心寒。
所以帝都的御使开口后,他们都好奇王爷要如何应对,他们也希望近距离瞧瞧那头猛兽。
夏渊开口了,语气不咸不淡。
“我若是说不可呢?”
御使对夏渊的回答始料未及,他本来已经后挪椅子准备起身,忽然吃瘪,一时挪回椅子也不是,奋而离席也不是,喉咙里像是卡了石块般,脸色憋得酱紫。
一众家臣也失望转回头,重新捏起了杯盏。
王爷做得也对,那御使高傲得仿佛自己才是王爵,根本不把偏西王府看在眼里,是该给他点脸色看看。
夏渊玩味地盯着对方,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不免嗤笑了几声。
看来帝都的权贵们还真不把我这个偏西王放在眼里啊,有所企图还敢派这种棒槌来。
终于,那御使咬了咬牙,起身抱拳,“实不相瞒,陛下听说王爷寻得异兽后,甚是好奇,可碍于路途遥远难行,无法亲自一窥全貌,便遣本御使来代为开眼。”
曾沥听了,恍然明悟,他朝夏渊看去。
夏渊顿时露出和煦的笑容,“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本王自当遵行,御使随我来。”
他忽然就站了起来,朝殿外走去。
御使愣了一息,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偏西王这么快转变了态度。看来还是畏惧陛下的威严呐,他不禁更加看轻了那位蛮荒之地的王爷。
这一晃神,夏渊已经迈出了门槛,御使慌忙起身跟上,一瞬间,长桌旁再没有一个人坐着。
第六十七章 往纪录·云中夜
夏渊身后跟着一群人,来到了安置驳兽的那间别院。
院子有两面是土墙,另外两面本挨着回廊,如今被一丈高的竹篱围了起来。
透过竹篱的间隙,大约可以看见那处两百方的空地上,有水池,有沙地,有高大的炎棘树,甚至还有专门排泄的洼坑。
时值炎棘树的果期,树枝上挂满了一蓬蓬火红色的炎棘果。
一头毛色黑亮的高大异兽正仰头吃着那些指头大的火红果子,它的嘴张开一条缝,细碎的锯齿轻柔地捋下食物,温柔得像是女子在采摘鲜花,动作与它狰狞的身形成了巨大反差。
好一头异兽,身躯庞大如蛮牛,躯体流线堪称完美。御使仅看一眼就浑身发震,如此神骏的坐骑,怎能埋没在这化外之地!
“只是,这异兽怎么少了几分凶煞之气,难不成性食素?”他扭头看向夏渊,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他的话问出,不待夏渊出声,其他人便捧腹大笑起来。
御使疑惑地望向众人,不觉得自己有何失言的地方,他又朝竹篱后望去。
那异兽听到动静,扭过头来盯着这边,嘴里还在咀嚼炎棘果,红色的浆液从牙缝间流淌下来。
夏渊吹了声口哨,那异兽就迈着步子走向竹篱,却并没有表现出见到主人时的极度欢喜。
兴许是那偏西王魅力不足,御使盯着那异兽暗暗庆幸,还没有深度认主是极好的事,汉城有学识渊博的兽灵修,定会将这异兽训得服服帖帖。
他臆想的这片刻里,异兽已经走到了竹篱边。
它探出脑袋,先是看了夏渊一眼,发现主人面露淡笑,便知道眼前众人并没有威胁。
接着转头打量众人,转到御使身前时,它顿了顿,滚圆的黑瞳收缩了极微小的一丝,半眯起眼,用力嗅了嗅鼻子。
御使见状心头大喜,觉得那畜牲果真是通灵,知道自己身份高贵,现在就主动凑上来巴结,不由得一脸得意。
他抬起右手,犹豫着要不要伸过去拍拍那大家伙的脸颊,随后转头向偏西王投去询问的眼神。
偏西王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意,见那御使转过来,只是轻轻地挑了下眉头,并未出声。
御使把这个动作看成了默许。
他探手的同时,驳兽也缓缓低下头,似乎在迎合他的抚摸。
只差一寸就触摸到了,御使的手上已经隐隐传来湿热的鼻息,他正打算将手臂往前一送。
驳兽猛地打了个响鼻,竟然努起嘴,下一瞬间,喷出一摊黏湿腥甜的东西,穿过那御使的手指缝,糊了他一脸。
御使的手臂悬滞在半空中。
驳兽探回脖子,甩了甩脑袋,它伸出舌头卷去嘴边残留的汁液,随后将它们吐到了地上。
主人身上是香甜的气息,其他人大都没有什么特殊味道,只有正前方那个瘦小的家伙,身上有股淡淡的恶臭,令它作呕。
它完全没了吞咽那口甜美浆果的食欲。
四周传来低低的,强忍的嗤笑声。
御使往脸上抹了一把,盯着手掌上的火红汁液,神情呆滞。
他一脸愤恨地转向偏西王,脸上挂着红浆汁和炎棘果的碎渣,像是被人洞穿了脑袋,猩红的血液和脑颅内的组织都开花般迸射了出来。
“我对它也不甚了解,兴许这是表达亲近的意思,听说秘国有一种驼兽,就是朝人吐口水来表达喜爱之情。”夏渊一本正经地说。
那畜牲最后朝地上吐残渣的动作又是什么意思?御使才不相信偏西王的鬼话。
四周压低的嗤笑声略略增强了几分。
御使怨毒地扫视那群胆敢笑话他的家伙,可并没有人收敛。
没有丝毫教养,粗陋不堪,全是蛮夷,他在心里狠狠咒骂。
他的脸羞得通红,幸而被红色的浆汁完美掩饰了。
“王爷不打算弄些清水给本御使清洗吗?”冰冷的字节从他紧咬的牙关里吐了出来。
“还以为御使会喜欢这种被亲近的感觉。”夏渊语气诚恳,听起来完全没有戏谑的意思。
偏西王越是如此,那御使就越窝火,可他找不到任何借口发怒。
夏渊很快吩咐仆役取了清水和抹布来,御使擦完脸之后反手将抹布砸进了铜盆里,溅起的水泼了捧盆的仆役一身。
夏渊见到这一幕皱了皱眉,“去清洗一下吧。”他对仆役轻声说。
仆役躬身退下。
御使清洗完之后觉得脸上还残留着那股腥臭的气息,直熏得人反胃,他看了偏西王一眼,“方才本御使说错话,大家都嗤笑,不知王爷能否为我解惑?”
“驳兽本是沙漠异兽,性食肉,炎棘果有助于消化,还有清凉的功效,便也喜食。”夏渊略微冷硬地说道。
御使没察觉出夏渊的语气中的不满,“能否投喂些肉食看看?”纵然被那驳兽羞辱了,但是御使对它充满了兴趣,这是偏西十二域唯一值得他来的理由。
“御使果真想看?”
御使点头,两眼放光。
夏渊转头询问负责照看驳兽的军士,“夜儿这三日内进食没有?”
“回王爷,没有。”
“夜儿?”御使惊咦了一声。
“御使仔细看看那驳兽的毛色,整体墨黑如夜,又零星杂着几卷雪白的云纹,王爷便给它取名云中夜。”
说话的是赫连襟,对于这只驳兽,他们知道的东西比那个神秘的女子要多一些。
“王爷真是好雅致。”御使扫了赫连襟一眼,又看向偏西王,假惺惺地夸赞道。
夏渊对御使的嘲弄不为所动,对着远处遥遥比了道请的手势,“御使请看。”
别院墙根处有一道半丈高的方洞,封口的铁栅栏被打开了去,阵阵低沉的嗥叫从洞后依稀传出。
一尊铁笼封住了那道洞口,军士在笼尾猛烈敲击,笼子里的野兽四下跳窜。笼门被向上抽起,那野兽顿时狂奔出去,以为就此获得了自由。
可它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逃到了另一个更大的牢笼。
那是一只肩高半丈的西境荒漠狼,浑身灰棕色。
它看到驳兽那一刻,浑身止不住地战栗,颈上的针毛倒竖起来,转身就想钻回那个狭小的笼子。可就在它的头即将穿过洞口时,铁门轰然扣上,震得它头骨颤颤。
没有退路了。
御使看不出它的恐惧,以为那身体的震颤代表着战斗前的兴奋,忍不住惊叹,“好一头威武的豺狼!”
“王爷准备了什么猎物让他们争夺?”
御使以为偏西王放那头巨狼出来,是为了让它和驳兽争抢兔子狍子之类的猎物,汉城山上偶尔会有这类逐猎表演。
“它就是猎物!而且,它叫荒漠狼,不是豺。”夏渊淡淡道。
御使心里狠狠跳了跳,没来得及再开口。
驳兽和荒漠狼同时动了。
第六十八章 往纪录·荒漠狼
那荒漠狼在西境沙漠中好歹也是威慑一方的种群,狼群所过之处,各种生物无不仓皇奔逃。
可看到那驳兽从正前方压逼而来,它只能沿着墙根奔走。
云中夜眨眼间就到了荒漠狼身前,那巨狼发现前路不通,打算掉头变向,可是驳兽的速度比它更快,又截住了它的去路。
云中夜并不急于扑咬猎物,它需要运动,需要追逐奔跑。
而且主人刚才对那个身材矮小的人类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它打算稍稍惩戒一下那个惹怒主人的家伙。
两只巨兽沿着墙根一逐一逃,愣是追赶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每每云中夜的碎齿即将咬在荒漠狼的腿上时,那巨狼的速度都会突然猛增一截,把距离重新拉开。
御使啧啧称奇。
可赫连襟等一众人都知道,那其实是云中夜骤然减速而已。
他们的目力比御使要好,不用贴近竹篱也能看见别院里发生的景象,而且他们能看明白许多那御使看不出来的细节。
荒漠狼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它拉长声调,贴着墙根缓缓后退。
沙漠中的生物普遍体格庞大,哪怕是沙羊,也有一定的攻击力。
荒漠狼能独霸一方,自然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它们若是饥饿过头,连荒漠虎狮都敢围而歼之。
靠的就是那股悍不畏死的气势,十几头巨狼扑袭上来,狮虎都只能暂避锋芒。
所以发现自己似乎逃不掉之后,荒漠狼抵住后腿,停了下来。
他们来到此处的时候已是黄昏,此刻天色越发晦冥,已经隐隐看不清远处那两头巨兽了。
御使上前两步,贴在竹篱的缝隙上。
荒漠狼幽绿色的双瞳盯死了驳兽的头顶,那里是它唯一的机会。
它弯曲四肢,蓄力半响后猛地弹起。
换作是往常,没有助跑它决计跃不到那么高,可在绝境下,它爆发出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力量。
云中夜并不善于跳跃,荒漠狼掠过它头顶时,它只能瞄准对方的腹部奋力顶头,它的独角长达两尺,能将在半空中无法闪避的荒漠狼挑得开膛破肚。
御使的心狠狠地揪起,随后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荒漠狼竟然在半空中扭转腰肢,身体拧成麻花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躲过了云中夜刁钻的顶刺。
它的腹部擦着驳兽的角尖,一个翻身落到了驳兽的身后。
“好家伙!”御使看呆了去。
“云中夜故意留手了。”斩诺看了哥哥斩信一眼,压低声音说道。
夏渊不在的时候他们虽然无法靠近云中夜,可没少在竹篱外观赏。
捕猎的场景自然也见过,云中夜喜欢戏耍自己的猎物,以前不是没有狼想从它头顶突破过,也不是没有狼像刚才那样闪避过。
云中夜的反应速度比狼更快,在猎物扭动腰肢的时候它就能提前改变突刺的方向,将独角送进对方的腹部。
可方才它的脑袋停在原处,任由那荒漠狼跃了过去。
斩信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御使的背影若有所思。
别院中,荒漠狼落地后毫不停歇地朝竹篱狂奔而去。
它本是奔向西面的竹篱,那个方位没有人类。
可驳兽的利齿总是朝它右边的臀部猛力咬合,它无法提速摆脱,只能不断朝左边变向,变着变着,奔行的方位就朝着南边而去了。
南边的竹篱后,围聚着一群高大的人类。但他们手中并不像看管它的人那样握着长铁棍,荒漠狼觉得可以搏一把。
人类没有坚韧的毛皮鳞甲,没有锋利的爪牙,就连速度都慢得如同爬行,若不是那些陷阱坑,它又怎么会落到他们手上。
荒漠狼自信可以在手无寸铁的人类中撕咬出一条道来,身后的怪物不善于跳跃,不可能越过那道比它自己还高的竹篱。
只要越过那道最后的阻拦,它就能重获自由了。它不喜欢被囚禁在狭小的铁笼里,它想重新奔行在广阔无垠的大荒漠中,和它的兄弟姊妹,妻儿们一起!
它盯着竹篱顶端的尖刺,猛然腾起。
那御使自幼生活在汉城这样的巍峨大城中,何时见过此等交锋,此刻仍沉浸在那荒漠狼那极限的一跃一闪中,眼里的震惊远远没有散尽。
等他留意到荒漠狼正朝自己奔来时,吓得脸色惨白,只来得及倒跌两步。
可已经晚了。
荒漠狼的腹部越过了竹篱上突出来的竹尖,双瞳里闪着幽幽的绿光,狼吻咧开仿佛能吞下一颗脑袋,森森的獠牙上寒光一闪而没,前肢的狼爪上像是镶嵌着十柄剃刀。
如同黑夜中的食人鬼魅一般,扑了下来。
御使吓得双腿酸软,两腿间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
离御使最近的赫连襟发现他呆在原地,知道那家伙已经吓傻了,便想上前把他拽开。
可是赫连于按住了父亲的肩膀。
这迟疑的间隙里,巨狼的爪子已经触到了御使的鼻尖,只稍一刹那,就会撕破他的脸颊。
御使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可下一瞬间,荒漠狼扑前的趋势忽然凝滞了下来。半空中响起“啪”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扯断了。
它的身体猛地绷直,眼里的绿光骤然熄灭,爪子随着惯性朝前送了半寸。
就是这半寸在御使脸颊上划拉出了一道三寸长的血痕。
随后荒漠狼的身体失去了冲力,直直砸落到竹篱上,两道竹尖没入了它的腰肋,将它死死叉住。
血液四溅,再次泼到了御使脸上。
那巨狼的身体猛地狂颤,那御使以为它还能挣脱出来,吓得一屁股跌倒在地,胯间彻底湿透了去。
可在侧面的赫连于看得真真切切,云中夜在巨狼跃起的一瞬间速度激增,猛地叼住了荒漠狼的尾巴,朝后一扯便完全卸去了巨狼前扑的冲力。
那股巨力透过尾骨,传到荒漠狼的脊骨上,将巨狼的脊椎完全扯断了。
它此刻并不是在奋力挣扎以求逃脱,而是因为脊椎断裂导致痉挛不止,它其实已经死透了。
赫连襟明白了儿子为什么要摁住他。
他看向夏渊,发现王爷的脸色始终波澜不惊,仿佛那险些丧命的御使在他眼里不过是只微不足道的蜉蝣。
云中夜松开了荒漠狼的尾巴走到竹篱边,咬住它的背部将其叼了起来。
天穹上的最后一丝霞光也没入大地,天地间笼罩着灰蒙蒙的不知从何处发出来的光。
云中夜的瞳孔骤缩成一道狭线,赤红一片,血光像是要从那道线里溢满出来。它看向御使的眼神冷酷而充满威严,再没了先前的温顺和随意。
此刻的它才是吞食虎豹的驳兽,荒漠中的统治者。
“御使没事吧?”
夏渊装作适才反应过来,慌忙走到御使身边想将他扶起。
那瘦小的男人脸上覆盖着自己的鲜血和荒漠狼的鲜血,像是刚从血池中捞出来。
见到驳兽叼着荒漠狼的尸体缓缓退去,他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驳兽那最后的一瞥,像是魔神的注视,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冷哼一声,自己爬了起来。
仆役捧着清水上前来,可这次他并没有抬着铜盆让御使清洗,他在夏渊的示意下,将铜盆放在地上后便转身离去。
御使愣了一下,随即咬牙切齿地蹲了下去,捧起几把水扑在脸上,也不管究竟有没有洗干净就重新站了起来。
他忍受着自己胯下散发的恶臭,羞愧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王爷若是能献上这头异兽,将会得到极为丰厚的赏赐,那些钱财足够让这座王府再奢华上十倍不止。这等异兽埋没在这莽荒之地,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想起来自己来偏西十二域的目的。
“这是陛下的谕令吗?”夏渊反问了一句。
御使愣了一瞬,“这是物超所值的交换,陛下并没有强制的意思。”
“陛下果然贤明,只是本王这宅子虽不大,却住得也舒适,谢过陛下的好意了。”
御使扫了偏西王和他的家臣一眼,觉得他们都是一群可恶的人,他父亲是汉城宫的大辅宰,他自幼在众人的簇拥和马屁中长大,何曾这般难堪过。
虽然并不是以当初预想的方式,也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但只要他回去添油加醋地捏造一番,定能将矛头全部引到这傲慢的偏西王身上。
他随即拂手离去,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多待。
夏渊当即出声挽留,可对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王爷有些玩过火了啊。”
曾沥走了上来,他虽然也看不惯那个无礼的家伙,可对方再怎么说也是帝都来的御使,王爷令对方这样难堪,保不准会令皇帝心生怨恨。
“玩过火的是那大家伙,你见我为难他了?”
夏渊剐了曾沥一眼,转头去看正在水池边进食的云中夜,它的身躯隐匿进了黑夜中,只有那对赤红得仿佛在燃烧的眼瞳证明它的存在。
“可他不这样想啊!帝都的权贵们也不这样想啊!”曾沥是这群人中唯一接触过帝都上层权贵的,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群怎么样的人。
“帝都大都是这种愚蠢的家伙?”
夏渊挑了挑眉头,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去过汉城,很早之前也随父王朝见过成君的皇帝,可是那时候他还年幼,并不懂人内心中纷繁的心思,自然不知道帝都的掌权者们是一群怎样的人。
曾沥顿了顿,像是在回想什么,随即点了点头。
“这么愚蠢的倒是不多,可大都和那御使一样蛮不讲理,不将别人看在眼里。王爷此去汉城需要留意的人和地方有……”
众人见此,无声地退下了。
竹篱外只有曾沥略略嘶哑的嗓音连续不断地响起。
第六十九章·往纪录·隐洛己
“王爷真的要带这位……一起去?”曾沥看着夏渊身边那个发色翠绿的女子,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
王爷曾介绍过她的名字叫隐洛己,除此之外,他们对她一无所知。
夏渊看了一眼半靠在自己身后的隐洛己,她的胆子已经大了很多,不再像刚到王府时那样经常整个人躲在自己背后。
“有何不可吗?洛己从未见过大城,我想带她一同去看看。”夏渊盯着隐洛己的眼睛说。
曾沥顿了顿,此时偏殿内只有他和不泯骑的两位统领。
那个女人在身边的时候,王爷的目光从不会在他们这些家臣身上过多停留。
不过好在王爷虽然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却没有变得昏聩,反倒办事越来越英明,隐隐有了几分老王爷的影子。
“臣并不是说不可,只是隐洛己姑娘本就容貌出众,若就这样出现在汉城中,怕是会遭人觊觎,说不得还可能引起不小的骚乱。”
夏渊之前回来的时候那个女人趴伏在王爷的背上,来王府吊唁的人并没有看清。见过她那惊为天人的容貌的,只有偏西王府的一众家臣。
“你是说她的头发?”夏渊发现曾沥的目光落在隐洛己的头上。
曾沥点了点头。
夏渊看着隐洛己翠绿的发色若有所思,这个发色确实太引人注目了些。
“觊觎……什么……意思?”隐洛己扯了夏渊的衣袖一下,小声地问。
“就是,有非分的企图,企图你知道的吧,我和你解释过。”夏渊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小声地回答。
隐洛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又睁大眼睛,瞳孔里满是求知的**,“非分……又是什么意思?”
夏渊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嘴角抽了抽。
曾沥,赫连襟和斩言啼笑皆非,王爷和洛己姑娘自顾自地说着悄悄话,当他们三个都是透明人。
他们自然不好意思抬头看两人亲昵的贴耳举动,可也不敢抬手堵耳啊,那些窃窃私语便一字不漏地钻了进去。
“咳咳,这个我们容后再做解释。”夏渊这时才反应过来房里还有其他人,他转向垂头而立的另外三人。
“你们三个,把头抬起来,曾伯你有什么好的建议。”这一刻他脸上没了王爷的威严,也没有戏弄御使时的诡谲,略略窘迫地摸了摸后脑勺。
“臣认为,至少也要戴个斗笠或是蒙个面纱,反正最不济也要将隐洛己姑娘那一头茵发遮挡起来。”曾沥居然抗拒夏渊的指令,依旧埋着脑袋。
赫连襟和斩信也是如此。
夏渊对此无奈,也懒得理会他们,他转头去看隐洛己,征询她的看法。
“不要!不要戴面纱!”隐洛己急声道,她从记事起就被族规要求蒙面覆纱,现在随夏渊出了沙漠,好不容易摘下了那些东西,她可永远都不想再戴上。
偏殿内的其余三人同时抬起了头,隐洛己姑娘这次说话罕见地用了正常音量,再不是和王爷在那里窃窃私语。
夏渊听隐洛己讲过一些事情,所以能理解她对蒙面的抗拒。
他看向身前的三人,想问还有没有什么建议,忽然瞥到他们头顶的黑发,蓦地眼前一亮。
“有了!我知道了!”他拉着隐洛己的手就朝殿外跑去。
曾沥,赫连襟和斩言面面相觑。
他们就这样再次被忽略了。
……
“你坐在这里等我!”夏渊拖着隐洛己来到寝房,双手按在她的肩上。
隐洛己还没回过神来夏渊便已经夺门而出了。
她无奈地嘟了嘟嘴,寝房里静悄悄的,像是此刻已经深夜了般。原先夏渊说要给她安排一个贴身丫鬟,可是她不喜欢生人,便拒绝了。
所以夏渊为了防止她无聊,就准备了很多人族的书籍,他不在的时候隐洛己就可以看看书,了解人族的文化,同时还可以提高一下自身的通用语。
可是隐洛己现在不想看书,而且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阅读,除非夏渊陪她一起看,或者亲自读给她听,这样她才能多少提起一丝兴趣。
隐洛己朝门口望了一眼,夏渊丝毫没有回来的迹象。
她嘟着嘴从鼻子里长长呼了一气,扭回头托着腮撑在梳妆柜上,百无聊赖地撩动自己的发丝。
怎么会这么好看呢?她盯着铜镜里的女子,忽然忍不住心中窃喜。
她们族中的女子自幼都蒙着面纱,除了家人外,外人是不知道她的长相的。
隐洛己在遇到夏渊之前一度没有美貌的概念。
可出了沙漠之后,她发现她看到的所有女人都远远比不上自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美丽。
她肘下是夏渊为她准备的梳妆台,听说是偏西王妃往日使用过的。
可是那些胭脂水粉隐洛己大抵是不用的。她的面容用不着任何粉饰,涂了那些东西反倒会令她的容貌跌落一个档次。
不过,等待实在无聊,她便拉开一个精巧的漆木匣子,从里面捻出一片点唇用的金花燕支。
她的唇色偏白,并不算红润,所以梳妆柜上数十种妆粉,她唯一觉得能入眼的只有这种金花燕支。
这种唇脂使用的时候需要沾清水,可是隐洛己懒得去取水。她伸出舌尖缓慢地舔舐了一圈如橘瓣般饱满的双唇,随即将金花燕支塞在了唇间,轻轻一抿。
“啵!”寂静的寝房内响起了一道极细微的声音,登时出现了一对烈焰红唇。
还挺不错,她盯着铜镜砸吧了几下嘴唇,让唇脂分散均匀。
夏渊还没有回来。
这臭家伙怎么还不回来,隐洛己气鼓鼓地转动眼瞳,脑子里在想待会儿要怎么惩罚那个让自己等那么久的家伙。
忽然,她眼瞳一凝,身体往前探了出去,鼻尖几乎贴上铜镜。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她无聊得竟开始默数起了自己的睫毛。
隐洛己的睫毛纤长卷曲,泛着浅淡的绿色,每一根都像是一轮弦月。
怎么会这么长这么翘呢,她一边数一遍想,忍不住龇出下唇往上呼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弯长的睫毛像是柳条遭遇了大风般,急颤舞动,她心里很是愉悦。
二十五,不对,二十六,咦,好像又是二十四,哎呀,到底数到第几根来着?隐洛己皱起眉头,那口气把她的记忆也吹乱了。
好吧,一根,两根,三根……她重新数了起来。
当她第六次数到三百五十六时,门外终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夏渊捧着一堆东西大步跨进了门槛。
“你在干嘛呢?”他一踏入门槛就看到隐洛己趴在铜镜上。
隐洛己早就在铜镜里看到了夏渊,但她压抑住自己回头的冲动,愣是没有理会那个男人。
“来看看!给你带了有趣的玩意儿,你绝对会喜欢的。”
夏渊没发觉隐洛己在赌气,把手里的研钵和其他的东西放到了梳妆台上。
隐洛己这次还想忍住偏头去看的冲动,除非夏渊主动发现自己的错误并道歉,不然她是不打算理他的。
可是,一缕淡淡的醇香飘进了她的鼻子里。
甜甜的,像是蜜糖,却又带了一丝清香,如同掺了薄荷叶。
她忍不住偏头望去,看到了研钵里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实在难以想象那些香味是从这么丑陋的东西上传出来的。
“这是什么?”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在赌气。
“这是黑浆子,学名七彩蓼色果,长在大山上的果子,有很多品种,很多不一样的颜色。
算是偏西十二域比较常见的果子,我小时候顽皮去摘这种果子玩,双手染得五颜六色,每天洗几十次手,那些颜色还是足足一个月才完全褪去。”
“你是……想用它来给我染头发?”隐洛己忽然明白了。
“你不喜欢吗?我骑了云中夜赶去采摘的,府上的花圃里没有种这种果子,它的汁液闻起来香甜,实际上果子吃起来口感不怎样。”
夏渊有些兴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隐洛己终于扭头去看男人,发现他有些气喘吁吁,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滴,华美的衣袍上更是沾了许多泥垢。
发丝也凌乱不堪,可是他丝毫不在意,一直咧着嘴笑,睁大漆黑如墨的双瞳期待地看着自己。
隐洛己等待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看着这样一张真诚的脸,她哪里还舍得生气。
她抬手抚了一下男人的通红冒气的脸颊,忽然凑上去蜻蜓点水般啄了他的嘴唇一下。
“这是奖励,快染吧,还要……赶着出发。”她急忙扭回了头,脸上飞起一抹酡红。
夏渊的嘴角咧得更开了。
他本就觉得帮隐洛己染发是一件很好玩事情,平常眷侣之间哪里会有这么超凡脱俗的玩法,现在还得到了隐洛己的奖励,他觉得这种快乐已经变成了一种幸福。
他拿起钵杵又研磨了几下,这才拿起桌上的一个毛刷蘸了黑浆子的汁液往隐洛己头发上刷。
“等等!”隐洛己看到铜镜里映出来的刷子,忽然回头一把攥住了夏渊的手腕,“你这是……什么刷子?”
夏渊愣了半晌,憋出几个字,“马毛刷。”
马毛刷,顾名思义,就是给马刷毛用的刷子!
隐洛己的眉毛倒立起来,可她还没来得及发作,忽然愣住了。
夏渊看到隐洛己眉毛一跳之后就赶忙解释,“府中没有别的刷子了,我取的是给小马驹用的那种,刷毛很柔软。你放心,是全新的,不信你摸摸木柄,边沿还有些割手,证明没有人用过。”
“伤痕……怎么回事?”夏渊的解释隐洛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看到夏渊手上布满了细密的血痕,虽然伤口很浅,只是渗了极少的血丝出来,可数十道血痕乍一看甚是吓人。
铜镜映出来的景象模糊不清,若不是她这一抓,还不一定发现得了。
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
“哦,不碍事!果子长在荆棘上面,这是不可避免的。”夏渊想抽回手,但是隐洛己捏得死死的,他竟然一时无法挣脱。
“为何不叫下人做?”隐洛己责怪道。
“这不一时激动忘记了。”夏渊干笑了两声,其实他想说的是,我想亲自为你做这件事,可他觉得这句话有些肉麻,所以出口的时候就变了。
“去包扎!”隐洛己脸上满是担忧,虽然知道夏渊皮糙肉厚,这不是什么大伤,可她感动得只会担心了。
“真不用!”
“去?或是不去?”隐洛己的脸色变得凶神恶煞。
最终偏西王还是服软了,在隐洛己的督促下洗了手,涂上药膏,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袍。若不是他极力抗拒,隐洛己还想给他缠上纱布。
他们上药的时候,曾沥也在,看到那个女人眼里对王爷的关心都是真真切切的,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夏渊和隐洛己重新回到房间。
“其实你生气的样子还蛮好看的!”夏渊撩起女人柔顺的发丝,狡黠一笑,冷不丁来了一句。
隐洛己为了防止浆汁滴到脸上,也害怕看到夏渊把自己的一头美发糟蹋了,所以在脸上捂了一张帕巾。
“你闭嘴!”她的声音穿透丝帕,沉闷地响起。
第七十章 往纪录·出发
曾沥在偏殿内来回踱步,不时看看别院内的日晷。
六时三刻。
本来计划早晨出发的,王爷已经在寝室里忙活快两个时辰了。
“老沥,你也别总在那里晃悠了,过来喝两杯,王爷该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你这干着急也没用啊!”斩言坐在扶椅上,手中端着酒盏,显得不慌不忙。
赫连襟在旁边转着匕首鞘。
御使昨夜已经连夜赶回汉城了,夏渊若是迟去,事情不晓得会被他扭曲成什么样子,曾沥哪里能不着急。
“你看,这不是出来了吗?”斩言眼神一顿,看着殿门外说道。
曾沥驻足偏头,夏渊的身影从回廊的尽头现了出来,赫连襟也转头望去。
空气像是凝固了,男人们呼吸进去的不是气体,而是一坨坨石块,堵在他们的嗓子眼,让他们一时透不过气来,他们的脑子里像是忽然炸响了一道惊雷!
三个年过天命之年的男人竟一时看呆了去。
斩言的手腕一抖,酒樽险些跌落在地。
赫连襟的匕首就没那么稳固了,直直摔落在地上。
随着王爷出来的,是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乌青色的发丝在走动中微颤。
“如何?这样还引人注目吗?”夏渊在他们发愣的片刻里已经迈进了门槛。
三人顿时回过神来,慌忙低头行礼,三张老脸憋得通红。
真是该死,一把年纪了还禁不住这种小场面!
“好像,更引人注目了!”曾沥壮起胆子,重新抬头。
如果说隐洛己先前的容貌是惊为天人的话,此时变换了发色之后,已经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了。
他本以为染去那头引人注目的绿发之后隐洛己的光芒会减弱一些。
可是并没有,反倒愈盛了。他们看惯了她翠绿的发色,现在忽然变换,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隐洛己见到这一幕,心中窃喜。夏渊扯下她捂脸的丝帕时她都睡着了,可忽然睁眼一看自己都惊住了。
这个粗糙的男人居然那么心灵手巧,着色均匀,浆汁丝毫没有染到她的皮肤。她对着铜镜摆了摆头,很是满意。
夏渊把曾沥和其余两个统领的神情看在眼里,便知道了自己这发色染得很是成功。
“不管这么多了。”他抬眼看一下日晷,“是时候该出发了。”
听到王爷提到了正事,斩言和赫连襟赶忙正了正神色,跟着夏渊走出了偏殿。
夏渊先是去到云中夜所在的别院。
“我要出门几天。”他摩挲着驳马的独角,轻声说道,“你乖巧一些,不要乱发脾气,不要为难下人。”
云中夜像是听懂了一般,轻咬着夏渊的衣袖,眼里满是不舍。
“松开!大家伙!”夏渊拍了拍它的脸颊,随后抽出手臂。
他转向伺候在一旁的士卒,“好生照料,我月内就会回来,回来要是发现夜儿毛色黯淡了一丝,唯你们是问。”
他的话虽然严厉,可是语气却是和蔼的。
“王爷只管放心,哪怕我的毛色暗了也不会让云中夜有任何瑕疵。”不泯骑的军士大都大大咧咧,开玩笑没有什么顾忌。
夏渊不禁笑着多看了他几眼,然后在云中夜的轻声咆叫中离开了别院。他可不管成君皇帝有何目的,云中夜他不打算带去汉城,更不打算将它献出去换取荣华富贵。
若是没有云中夜,他早就丧命西境沙漠了。
……
两辆朴实无华的大马车停在王府外,周遭数十道身影倚马而立。
“王爷,我让于儿随你一同前去。”赫连襟把儿子提到了身前。
“还有我!”斩信也凑了上来。
“你上次不是去过汉城了吗?”斩言把大儿子拎了下去,“这次让弟弟去!”
斩诺闻言,走上前来,得意地看了哥哥一眼。
“小人得志。”斩信嘟哝了一句。
“啪!”斩言一巴掌呼在大儿子的后脑勺上,“多大人了,没点规矩,在王爷面前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哈哈哈!”夏渊看到斩信吃瘪的模样,忍不住开怀大笑。
斩信比他小一岁,而斩诺比他要小两岁,前些日子才行过弱冠礼。
赫连于如今更是才十六岁,不过心智早熟,体格更是颇为魁梧,因此旁人一般看不穿他的具体年纪。
他们几个自幼一起玩到大,不会因为身份而产生隔阂。
“去!都去!”夏渊大手一挥。
斩信愣了愣,扭头去看父亲。
斩言白了他一眼,“王爷都发话了,我难不成还敢留你?”
斩信眉头一挑,朝夏渊露出笑意,从军士手里接过缰绳,牵马走到了弟弟旁边。
“曾伯呢?”夏渊扭头,他原本还有些事情要吩咐曾沥的,可是好像出了偏殿之后就没见着他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也没人知晓。
“臣来了!”曾沥挤开人群,站立在夏渊面前,双手奉上一柄雕饰精美的配剑,“这是老王爷的佩剑,王爷带上,彰显尊贵。”他恭敬地说道。
夏渊看着那柄刀鞘漆黑如墨的宝剑,一时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王。这是一柄古朴厚重的玄铁剑,经历过无数次淬炼,出自赤县铸剑世家之手,是成君开国皇帝对夏氏先祖的御赐,唤作夏启,算是夏氏的传家之宝了。
他抬手拂过剑格上雕刻的铭文,又攀上那缠着黑麻线的剑柄,轻轻朝外拉了一丝。
一抹乌金色的亮光兀地闪现出来,像是黑夜里骤闪的日光,晃得夏渊睁不开眼睛。他猛地一推,合上剑身。
这才发现周围的人大都被先前那道光晃了眼睛。
“许多年没有拔出来过,锋芒都蛰伏在里面。”曾沥幽幽地赞叹了一声,低头垂立,把手抬得越过了头顶。
夏渊从曾沥手中捧过那柄剑别在腰间。
他示意曾沥附耳上来,随后凑上去对他说了几句话。
曾沥听完惊讶地看了隐洛己一眼,又赶忙挪回视线,对着王爷点了点头。
夏渊面露笑意,牵起隐洛己柔软的手上了第一辆马车。
侍立在一旁的不泯骑军士当即翻身上马,随着斩信一声令下,齐齐一夹马腹。
二十五匹黑马长嘶叫一声,迈开了蹄子。
清一色的黑马黑甲簇拥着偏西王的车辇,缓缓驶进了正午的烈日中去。
曾沥原本还有很多事情要叮嘱夏渊,可是方才他附耳听到的那番话让他意识到,夏渊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顽皮的世子殿下了。他现在是偏西王,而且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他一直盯着马车,直到它越过一道丘陵后彻底消失。
……
“你最后,和曾伯在嘀咕些什么?”隐洛己的通用语大有长进,说话时不再磕磕绊绊,还学会了不少复杂词汇,她在马车上坐定之后就歪着脑袋上下打量夏渊,像是要把他的小心思看穿。
夏渊狡黠一笑,往隐洛己身边凑了凑,“你确定想知道?”
听他这语气,肯定是不愿意说的,八成又想戏弄我。隐洛己轻轻睖了夏渊一眼,别过头去。
“我就问问。”她娇嗔一声。
夏渊忍住笑,“你要真想知道,转过身来我就告诉你,为何总以为我要戏弄你呢?”
隐洛己一开始没有回应,车厢里安静了好几息,只有马蹄声和车轱辘的转动声从帷幕中钻了一丝进来。
“那你说啊!”隐洛己最终还是回过头去,无奈地盯着夏渊。
夏渊见隐洛己真的转过身来,淡笑着摊了摊手,学着她先前的腔调,“我就说说!”
隐洛己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抡起巴掌就往夏渊身上招呼过去,“让你消遣我!让你消遣我!”
夏渊捂着脸在狭小的车厢内左右躲闪,口中还振振有词,“你是不是不大懂得‘惊喜’一词的含义?惊喜是说不得的,说出来就索然无味了。”
“要不要我给你解释一下素然无味的意思?”夏渊在躲闪中又添了一句。
“不用!”
不大宽敞的驾辇内不时传出的娇嗔声,抑或是银铃笑声给车辇四周的军士们带来了极大的慰藉。
赶路的疲劳都随着王爷和那个女子的嬉闹声一并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