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往纪录·涣城
成君国的疆域在荒土诸国中首屈一指,南北两端间隔最长处为两千八百里,东西则是两千四百里。
可是西部多数疆域与荒土最为庞大的山脉群“遮天”接壤,大抵为荒芜之地,并没有多少人烟。
遮天山脉绵延数千里,不仅仅与成君国的西部边疆接壤,也是禹迹和蛮西帝国的西部边界。
芜江起源于遮天山脉中的泰行山,横贯成君,赤县,九牧,青雍四大帝国以及数十小国,滋养了荒土半数的子民。
偏西十二域距离汉城一千九百四十里,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走河运。
可是芜江的起源段距离偏西十二域稍远,且前段地势起伏颇大,江水汹涌湍急,不适于河运。
离开王府将近八天之后。
“王爷,涣城到了。”斩诺看了一眼高大的青石城墙,驱马走到车辇的帏裳边,低声道。
“到了?”先出声的反倒是隐洛己。
夏渊看了神色惊诧的女人一眼,“这是涣城,不是汉城!”他竭力咬字清晰。
隐洛己登时羞红了脸,忸怩地别过头,靠在另一边的窗框上。
涣城是涣域的域城,傍河而建,无论是水路还是土路,它都处在必经的位置上,乃是成君西部的中枢所在,归成君皇帝直属统辖,是西部最大的城池。
不得不说,统治者在分封的艺术上颇有造诣,那些扼据要冲的城池和富饶的土地,大都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王爵们治下的封地往往要逊色一筹。
当然帝都能直接统辖这距离上千里外的地域,也要归功于芜河的联通。
没有便捷省路的河运,帝都的手断然无法有效操控涣城,其他一切自然都是空谈。
这时骑队为首的斩信已经给城门处的守卒展示了进城的文书,知道了那车辇中的人物是个王爵后,守卒们尽皆垂着脑袋躬身立在一旁,不敢有丝毫阻拦。
虽说只是个偏陋之地,不受待见的王爵,可对他们这些底层的军卒来说依旧像是天上的人物。
隐洛己掀开布幔的一角,目光从守卒身上一扫而过,旋即细细打量起城墙门脸附近的景象。
喧嚣的叫卖场景,纷繁多样的剪纸,人偶,瓷器,瓜果都是隐洛己从未见识过的。
这是他们出发以来遇到的第一座城池,倒不是说从偏西十二域到此处只有这一座城池,只是夏渊奔着河运而去,便没有绕道经过其他小城。
“我刚刚好像见到神女了!”一个士卒忽然抬起头来喃喃道,盯着已经朝城央大道而去的骑队,神思恍惚。
“想狗屁吃呢?”感觉到车辇驶远,他身旁的同僚也抬起头来,嗤笑了一句,“还神女?你小子怕是想女人想魔怔了吧。”
军士方才虽然低着脑袋,却壮着胆子朝帏裳处瞄了一眼。这一瞄可不得了,魂都被摄没了去。
他不理会同僚的嘲弄,努力探长脖子,却只能看到那黑色车辇窗边掀起的一道小角。
隐洛己对此毫不知情。
“我们不在这里停留吗?”隐洛己眼巴巴地回头去看夏渊,被车外的熙攘完全吸引住了。
“涣城真的算不得什么,汉城才叫宏伟磅礴。”夏渊轻轻摇了摇头。
隐洛己不免失落,只好又把目光从掀起的帏角送出去。
夏渊也透过那一角瞥到了颇为热闹的坊市,当下看到隐洛己的背影略微落寂,心中有些不忍。他敲了敲身旁的木窗边沿,斩诺再次驱马靠上来。
“听说涣域的紫柰果久负盛名,你差人去购买一些来尝尝。”
“好嘞,我亲自去!”斩诺的语调里充斥着兴奋。
夏渊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随即就听到斩诺一甩缰绳,马蹄声“踏踏”响起,渐行渐远,不多时他就提着一大麻袋紫柰果回来了。
“果然懂我。”夏渊看到那一大麻袋,不禁赞赏地看了斩诺一眼。
他私下里一向不喜欢称孤道寡,也从不对好友们摆偏西王的架子,他从袋子里抓了一个果子出来后,就朝斩诺挥了挥手。
“给大家每人分一个,润润喉咙。”
王爷没有架子可不代表他们这些家臣就能肆意妄为了,斩诺恭敬地唱了声喏后,领命而去。
“尝尝,涣域日照充足,水源又丰富,紫柰果最为脆甜。”夏渊把手中拳头大的通红果子递给隐洛己。
隐洛己盯着那色泽鲜亮,形状圆润好看的果子,隐隐心动,却还是抑制住一把接过来咬在嘴里的冲动。
“脏!”她说。
“好吧,洗洗。”夏渊抓起水囊就要掀开布幔,又看到隐洛己摇了摇头。
“削皮!”她又说。
夏渊举着水囊的手颓然一顿,跌落下来。
“洗洗就干净了,皮脆,削掉了多可惜!”夏渊尝试劝解道。
隐洛己固执地摇了摇头,任夏渊如何巧言劝解,就是不愿意接过紫柰果。
她自幼不喜吃果皮,哪怕是果皮比果肉还好吃的果子她都要削了皮才入得了口。
真是难伺候,夏渊心里嘀咕,脸上却满是笑意。
“我给你削。”
“你不耐烦?”
“我没有。”夏渊笑着拔出了匕首,不待隐洛己嫌弃,他就主动掀开帷幕,冲洗了好几遍本就澄亮如镜的匕身。
隐洛己瞧见这一幕,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靠近车辇的不泯骑军卒在听到车内的响声时,心里暗道“又开始了。”立即驱马微微远离了车辇。
“呐!”千辛万苦,果皮削断了无数次之后,夏渊终于把一个卖相漂亮的紫柰果糟蹋成了一个满是刀痕,坑坑洼洼的疙瘩。
“好丑!”隐洛己瞥了瞥眉头,盯着夏渊手里的泛青的果肉。
“我……”夏渊一时语噎,“我本就没有做过这种削皮的活计,能削出这么个完整的东西已经算是天资过人了,你还嫌弃什么?不吃我吃了!”夏渊气结,抽回手,作势往果子咬去。
隐洛己?了?眼,看着夏渊恼怒的样子,觉着甚是好笑,最后还是夺过了他手里的果肉,轻轻咬了一口。
“咔嚓!”
“甜!脆!”虽然卖相变得丑陋了,但若是闭上眼的话,并不影响口味。
“王爷,码头到了。”斩信说完后,停顿了好几息才掀开重锦的车帘。
夏渊从车辕上一跃而下,扶着隐洛己也下了马车。
“怎么你们都还没有吃?”随行的军卒们都下了马,夏渊四下环顾,却发现他们手中都还捏着一个紫柰果。
“骑行时嚼食没有威仪。”斩信回过头来向夏渊行礼,“是我不准许的!”
斩诺在夏渊身后,听了兄长这话,把捏着果核的手藏到了背后。
夏渊再次环视四周,不泯骑的军卒哪怕连续骑行了八日,身心疲惫不堪,可丝毫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他们的背脊挺得像是矛枪那样笔直,目光犀利,时刻盯着前方。
再配上那一身铁叶攒成的黑铠,以及肩高将近七尺的墨黑旌量马,区区二十五人,却给人一整支军队的威势。
过于引人注目了,夏渊留意到码头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些军卒身上。
“都活动活动,别绷着!”夏渊微微皱了皱眉,吩咐道,“把果子吃了我们就上船。”
隐洛己听了夏渊的建议,穿了一件很普通的丫鬟衫,而且又躲在夏渊身后,周围皆是高头大马,所以倒没有多少人留意到她。
这便是所谓的河流吗?
她盯着不远处忙碌的景象,一艘艘她从未见过,夏渊说叫做船的东西停靠在那些延伸出去极远的木板桥尽头。
人们忙着从上面搬下一个个沉重的木箱,又或是巨大的圆桶。吆喝声,辱骂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嗨!嗨哟!嗬拖!拖嗬!拖他娘的呵……”忽然耳畔响起一阵沙哑的号子声。
隐洛己扭头看去,视野尽头是一艘极为高大的游船,装饰华丽,足有五六丈高。
而它不远处,数十个赤膊的男人肩上抗着从船头垂下来的粗实麻绳,沿着一条横向的石桥艰难地迈动双足。
他们只在下身裹着一道泛白的麻布,身体前倾得几乎把脸贴到了地上,浑身被烈日灼烧得红里透焦,明明在石桥上行走,却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那样,浑身湿透。
夏渊去看隐洛己目光注视的地方,又见那些纤夫浑身裸露,有失体面,便想遮住她的双眼,却被她摁了下来。
“你们……人族都这样压榨同胞吗?”隐洛己的脸色不太好看。
她虽然没见过世面,但是那些拉船男人脸上的痛苦和眼里的屈辱,她都能清晰感受到。
她的族群里虽然也有一定的等级制度,但是大家都会互相帮助,没有人会像这样近乎**地匍匐前行。
夏渊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盛夏之际,河的水线下降,那些硕大的货船若是不想搁浅,只能雇用纤夫。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要讨生活。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人要生活在底层,没有底层的堆叠,就垒不起上流社会的基石。
总有人会被当作垫脚石踩在脚下,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这就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夏渊游历过荒土诸国,对于诸如此类的苦难图景早已见怪不怪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护着隐洛己朝他们要上的船而去。
第七十二章 往纪录·夏潜往事
他们包下了一艘双层的客船,两辆马车暂放在了码头的储货处,
不过那些旌量马倒是随他们一并上了船,暂居在最底层的储物舱里。
“你眼前所见的,其实算不得什么。”船逐渐驶离码头,夏渊见隐洛己依旧盯着那帮纤夫,不由地说了一句。
“他们为什么不穿衣裳?阳光如此猛烈!”隐洛己没有理会夏渊的话,问道。
夏渊心里一颤,“纤夫大都家境贫寒,哪里有那么多衣裳给纤索磨损。而且,他们有时候需要下水,衣服频繁干湿交替的话很容易患病。浸湿了的衣服与身体摩擦还极易导致肌肤磨损发炎,得不偿失。”
“当年,偏西十二域的景象比这惨烈多了。”夏渊挨着隐洛己靠着船舷边上,目光也落在那些纤夫身上。
听夏渊提到了偏西十二域的往事,隐洛己不禁正了正神色。
不久前随夏渊初到偏西王府时,那数万神情肃穆的人围聚在一起的景象又浮现在了眼前。
她后来得知他们都是来王府吊唁的,心里自是震惊和疑惑,夏渊的父亲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功绩,竟能获得如此多人的尊崇。
她父亲虽然贵为一族之长,可隐洛己知道他的声望远远达不到夏渊父亲那般,死后还能令万人自发追悼。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夏渊幽幽叹了一息,目光渐渐失焦起来,“二十多年前,各国之间战乱不休,国界线几乎每日都在变换。
有一年成君西境生乱,父王在帝都不受待见,便被贬谪为征西将军,领着一千老弱兵卒去平定暴乱。
那时还没有偏西十二域,暴乱发生的地方被帝都的贵胄们蔑称为偏西。”
“父王初以为会遇到手持兵刃的暴民的顽抗,可踏入了偏西地界才发现,哪里有什么暴民,山路边上多是饿殍。
活着的人亦是瘠可见骨,腹挺如丘,吃树皮树根,吃泥土,吃蚯蚓,更有甚者易子而食。”
隐洛己的脸色变得略微惨白,眉头皱得更深了。
“为何汉城会收到发生暴乱的消息呢?”夏渊顿了顿,眉宇之间带了一丝哀恸,“那是因为饥荒啊,树皮树根都没得吃的时候,那些外族人只能去抢偏西人的城池,去围攻那些富裕豪绅的府邸。”
“偏西是什么地方?那本就不是富裕的疆域,而偏西之外,更是寸草不生。
可那里生活着十二支少数民族,他们本居住在偏西之地,却被成君皇帝赶去了更西的荒山之上。
他们在饥荒的威胁下,上书汉城希望臣服以乞求庇护,可是成君忙于征战,汉城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有空搭理这些外族之人。
在汉城的贵胄们看来,他们甚至连人族都算不上。”
“父王领着一千镇西兵卒,都是夏氏仅剩的嫡系部队,他们走在砂砾遍布的崎岖小道上时,那些饥荒灾民绿油油的眼光就落在他们身上。
随着军队前行,灾民们的脑袋也缓慢挪动,他们眼里虽然泛着绿光,却是空荡荡的,像是万丈深的无底之渊。
你根本难以想象那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景,就像是成千上万的死人在注视着你。”
“父王说,他们走了十里路,除了马蹄声和盔甲的摩擦声外,再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那条路后来被父王命名为十里无声道,在入口处立了界碑,是进入偏西十二域的其中一条路,只是如今已废弃不用。”
“那些灾民大都是十二支少数民族的人,可也有偏西之地的民众。
饥荒不仅仅发生在荒山之上,连偏西之地的边缘也受到了牵连。父王收到的谕旨本是剿灭暴乱之徒,可是他看到这么一番景象,哪里还下得去手。”
“他第一个下了马,掏出军粮朝那些灾民走去。
紧接着所有兵卒都翻身下马,不用父王下令,他们自动拿出军粮,挨个分派了下去。
本以为会遭到哄抢,士卒们甚至把其中一只手摁在了剑柄上,可是出乎意料的,没有人扑上来。
也许是他们饿得连爬动的力气都没有了,男丁们把女眷推出来,要他们接受食物,女眷们却又把男人推出去。”
“看到这一幕,父王长长呼了一口气,他暗暗发誓,要庇护偏西之地的子民!
军粮总有派完的时候,他就斩杀战马来给他们充饥,再后来,又变卖了身上的盔甲装备换做粮食,甚至发卖帝都的产业,购买粮食。
就这样,偏西之地的饥荒暂时得到了控制,而父王也因此被册封为偏西王。”
“可这只是解决了燃眉之急,长久来说,偏西之地土地贫瘠,早晚还是会发生饥荒。
那时候夏氏在帝都的产业早已被人瓜分一空,父王没法重金去聘请稼灵修的帮助,只得发动手下的兵卒去寻找适合在偏西土地上种植的粮食。
后来发现了蜀黎最有优势,可是移植自屠涅的蜀黎,产量无法满足偏西之地的需求。
父亲放下了世家贵族,成君王爵的身段,亲自去中都寻找最优秀的稼灵修,用最周到的礼节,最卑微的乞求,请他们培育高产的蜀黎。”
“而代价,则是偏西十二域二十年的税赋!”
“你……父王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人。”隐洛己碧绿的瞳孔里噙着泪水,却极力束缚着它们。
她终于知道偏西王府为何那么简陋了。
“是啊,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呢?明明手起刀落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偏偏要把它变成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隐洛己的语气里少见地带了一丝真正的怒气。
夏渊苦笑了一下,也许是我没有父王那样的慈悲心肠吧,又或许是我没有亲眼见到那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他把视野放远了,看着在远处模糊成一线的纤夫们,沉默不语。
那可是被称为“日出偏西,霞覆万丈”的男人啊,我有什么资格和他比肩呢?
……
“你在看些什么?”夏渊踹了斩诺一脚。
斩诺一时惊醒,从地上弹跳而起,“见过王爷!见过王爷!”
“我问你在看些什么?”
“哦!没什么。”斩诺翻了翻手中羊皮封面的书籍。
“之前王爷吩咐我去买果子的时候在旁边书铺上淘的家伙,写的是以涣城为背景的各类趣闻。
里面还详细记录了涣城的酒肆以及风月之所的位置,甚至屯兵之地,各城门的驻军情况,河道的守军人数等都有涉及,挺有意思。”
值守的时辰枯燥烦闷,他一不小心看入迷了去,竟然没有留意到王爷的靠近。
“你得庆幸这船上都是自家人,不然被刺客抹完脖子都还没反应过来。”
斩诺窘迫地干笑了几声,“再也不敢了!”
“王爷找我什么事?”
“洛己有些晕船,我想来问你还有没有紫柰果,想削一个给她解解闷。”
“呃,王爷,最后一个紫柰果昨夜进了你的腹中,你忘了?”
夏渊一愣,忽然挥起巴掌排在斩诺的脑门上,“为何不多买些?”
斩诺哪里敢还嘴,只得闭好嘴任由王爷责骂。
“王爷,你说此去汉城,究竟会不会遇到麻烦?”看王爷似乎没完没了了,斩诺赶忙转移话题。
夏渊果真停下了手,他想到了帝都御使,自然明白斩诺在担忧什么。
“只要我们诸事做好,那皇帝就没办法挑毛病,好歹我这偏西王的爵位也是他当年亲封的,他若是不怕天下人嘲笑,大可以借此对我发难,可是总不能强抢豪夺臣子的东西吧。”
“那可说不准,听说那老皇帝如今六十了,谁知道有没有患癔症,呆症之类的。”斩诺撇了撇嘴。
“这种老家伙神智不清起来,可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夏渊狠狠地睖了他一眼,“这种话,明天上了岸之后我不希望再听见一个字!被外人听见了,你爹的脑袋都不够你败的。”
“王爷这不不是外人嘛。”斩诺嘿嘿一笑,一口白牙在月色下反射出辉光。
夏渊却没有再理会他,半扬起脑袋,自顾盯着天上那轮略带瑕疵的白玉盘,神情说不出的淡漠。
他此去帝都,除了朝见成君的皇帝,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相比他在西境沙漠中的见闻,成君的皇帝以及所谓的五年朝见,简直就像是大江中的一粒砂砾那样微不足道。
“不知道会在帝都耽搁多久,差不多就是月夕节了,该是一家团聚的日子,可不想在外边度过。”
斩诺也朝夜幕中的那轮皎月望去,嘟哝了一句。帝都虽然繁华热闹,但是他走到半路才忽然想起最近快月夕节了。
一家团聚?
夏渊眯了眯眼,随即低下头,转身离去。
第七十三章 往纪录·碧游子
“这便是所谓的汉城吗?”隐洛己下了舷梯,便驻足在原地,眺望着不远处的几座高峰。
芜江的主干河道并没有从汉城穿梭而过,他们半日前就脱离了芜江主干,驶进了支流秦河,而秦河距离汉城尚有大约十里的路途。
芜江和秦河的河运确实是便利,可是作为都城,汉城是不敢直接让这条河流穿过的,若是有叛军顺着河流而下,那可真就是长驱直入了。
尽管隔了将近十里,可河运渡口与汉城之间平坦开阔,可谓是一马平川,视野极佳。
远远地,隐洛己便被那巍峨的气势震慑到了,仔细聆听,遥遥地似乎还有古朴沉重的钟声传来。
不泯骑出身西境,体魄强健,若是让他们跨马奔袭,两日时间远远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可是西境鲜有河流,自然没机会时常乘船,因此晕船的不泯骑倒也不在少数。
超过半数的不泯骑军士神情颓萎,拉耸着脑袋,身上的精气神被颠簸的客船耗去了大半。
尽管赫连于在他们耳边大声呵斥,他们也只是艰难地挑了挑眉头,脑袋也没多少力气昂起。
夏渊见着这一幕,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反而让那些没有晕船,依旧精气十足的士卒把背垮下去。
颓萎一些好,入了汉城便不至于那么惹人注意,在帝都汉城彰显兵马强健?那不是嫌自己命长吗?
“坐了两日的渡船,我知道大家都很疲劳,但是汉城就在眼前了,我不希望浪费时间在这么个渡口休憩,都上马赶路吧!”
王爷已经下了令,尽管头晕眼花,身心疲惫,也没有士卒埋怨出声,反正两天都挺过来了,倒不如一鼓作气入了汉城再舒舒服服地休憩一番。
他们在渡口租借了一辆简易的马车装好朝见的贡礼,齐齐跨上了马背。
越接近汉城,才对它的雄伟有更深刻的体会,哪怕是外城的城墙,竟也高达五丈。
隐洛己昂着脑袋,险些朝后仰到了过去,“这……也太高了吧!”
夏渊的手抵在她的后背上,轻轻一笑,“等下到了内城我建议你下马。”
“为何?”
“你一仰脖子,可能直接就从马背上跌下去了。”
隐洛己凝了凝神,心里琢磨夏渊话中的意思。
赫连于驱马上前,为隐洛己解开了疑惑,“内城的城墙高度,是外城的两倍。”
隐洛己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夏渊对此淡淡一笑,朝后一挥手,“进城!”
相比之下,涣城的规模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先不说城墙的规模,光是城门门脸处的热闹程度和人口密度,也是远远不及的。
隐洛己往夏渊的怀里缩了缩,没有了马车帏裳的遮挡,她面对如此多的生人,有些不适。
夏渊感觉到了怀里的异样,不由得收拢双臂,将隐洛己包裹得更紧,同时朝赫连于示意,后者顿时指挥不泯骑的军卒驱马上前,将王爷包围在了中央。
成君跻立于荒土九大帝国之列,汉城作为都城,居民们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
别国的使节团来访,都得从此处入城,他们甚至连皇帝陛下的龙辇都偶能一见,啥王爷侯爷更是早已屡见不鲜。
所以这二十多骑的小场面,委实不能在他们心里激起多大的新鲜感。
他们自然也对所谓的五年朝见之期有所耳闻,前几支入城的王爵仪仗,哪支不是鲜衣怒马,气势如虹。
眼前这些人确实算得上鲜衣怒马了,可是气势却颓萎不已,比之先前的人马却是远远不及了。
一看就不是什么大人物的仪仗。
因此他们抬头随意地扫了几眼之后,便又低下头去自顾忙活手中的事情了。
夏渊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一行人沿着城中直道,穿过了七里的外城,径直来到了内城之下。
迈进那高达十丈,险些令隐洛己从马背上跌倒的城墙,他们终于进入了汉城最繁华的地段。
内城毕竟就在皇帝脚下,商贩比之外城有过之而无不及,贩卖的东西自然也更加高级昂贵。各种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碧游子的盖印词集,如今碧游子客居汉城宫,深得大皇子赏识,盖了私印的词集价值可谓是日日高升,现在只消一个足金币即可瞻仰大家的风采!”
“机会转瞬即逝啊,仅有一百本!”吆喝声中有一道异常响亮的,不像是在卖东西,倒像是中气十足的人在喊号子。
声音就在夏渊仪仗的右方响起,自然落入了众人的耳中。
“词集?是什么东西?”隐洛己探出半个脑袋,朝那吆喝声的源头望去,却被围在周遭的不泯骑军士遮挡了视线。
“词集啊,嗯……”夏渊沉吟片刻,“就是文人闲得无聊胡诌的玩意儿!”
自从被封为偏西王之后,父王便对此类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没有了好感,在他眼里,填不饱肚皮的,皆是废物!
王府里字画诗赋一类的东西,是见不到踪迹的。
在此影响下,夏渊自然对这些东西也不甚了解。可是看到隐洛己有些感兴趣,他便扬起了手,周遭的士卒随即齐齐勒马。
“去瞧瞧?”夏渊低头问道。
隐洛己眼珠子骨碌一转,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
夏渊调转马头,从不泯骑打开的缺口处走到那商贩面前。只是个简易木条搭成的架子,上面整齐地垒着数十本青皮的书籍。
再一看,摊主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小家伙,你这些书哪里来的呀?”夏渊骗腿下马,随意拿起一本书,捻开首页,便看到了方正的大红私印。落款确实是碧游子,只是真伪就不得而知了。
“自然是书肆委托的,近些日多有贵人入城,书肆管事为了方便贵人们,故而差遣我在门脸处摆个铺子。”
少年说话时不卑不亢,虽然口中一个贵人一个贵人的喊,可是脸上却没有谄媚的神色。
如此一来,夏渊对他的话信了八分。
碧游子此人夏渊倒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在旅侠中可谓是如雷贯耳,武艺如何倒是不甚了解,但是论起辞赋,人人都说他冠绝天下。
据说是旅者酒馆的上卿之一,游历过天下绝大多数奇异险境。
不知道他是否涉足过西境沙漠?夏渊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这个念头来,早些年自己初涉游历时,这碧游子倒也是心中的向往。
隐洛己也凑了上前来,小声诵读书页上的辞赋。
“《点绛唇?青丘城登澄江楼》”
“迟上红楼,浮萍谩系天涯旅,嫩荷微举,半卷思春绪。双燕归来,紫尾倾香语,孤帆去,风流雪絮,江意澄澄暮。”
隐洛己这些日在夏渊的陪伴下,也读了不少的书籍,虽然从未涉及辞赋一类,但那些字她大都是认识的。
虽然含义不太能理解,可她依旧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高楼之上。
眼前是一片名为澄江的大湖,嫩荷并举,宿鸟齐飞,残阳美景,如梦如幻。
人族的文字竟然有如此魅力,她暗自惊叹,抢过夏渊手里的书朝后翻了一页。
辞赋后面是一副水墨的插画,青衫公子倚着朱栏,神色忧郁地望向远处的落日,暮光洒在半卷的嫩荷和归来的羽燕上,最后再拉长到他的眼里。
忧郁中又带了一丝豁达和随意。
这便是辞赋吗?果真是撩人。隐洛己迫不及待地朝下一篇看去。
夏渊有些无奈,面前这么多书,你为何偏偏就要抢夺我手中的呢?不过他也没在拿起新的一本,而是凑过去随隐洛己一同读那下一篇。
《虞美人?夜过重峦江》
“行舟渐去千山过,片雨催花落,客游晓日起离愁,寂寞飘凫远走散风流。天怜碧树明高月,无语东风夜,那时微醉看花阴,又是一年梦醒孤迥心。”
插画上依旧是那位青衫公子,腰悬酒葫,负手立于舟头,皎月如玉,温润照人,江面上飘着零星细雨,两岸是重峦叠嶂,遍布着奇花异草以及参天古树。
隐洛己不大懂得这篇的含义,还在盯着插画琢磨。
夏渊已经示意赫连于丢给那书贩一枚足金币,随后合上隐洛己手里的书,在女人幽怨的目光下讪笑了一声,“已经买下了,回头再慢慢看!”
说罢,众人又再次齐齐上马,朝那坐落于山顶的皇宫而去。
第七十四章 往纪录·商讨计谋
汉城山有很多天然抑或是人工开凿出的环形廊道,爬山的路算不上陡峭,但是绕了一圈又一圈,竟然令人有些眩晕。
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汉城宫,隐洛己少不得又要惊叹一番那万间宫阙的宏伟。
刚一抵达便有内侍上前来接应,领他们来到一处偏殿休憩,朝见的王爷们都得沐浴净身,整理仪容之后方才能踏入议事大殿。
“外头看起来这么宏伟,分给咱们居住的就只是这么点破地方?”斩诺打量着周遭那些青苔斑驳的石墙,以及布满蛛网的墙角嘟哝道,“连个服侍的小侍女也没有,热水更是看不到踪迹,这么看不起咱们还让咱们来朝见个屁呀!”
他一边嘟哝一边沿着墙根转悠,斩信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猛地拍了他的脑袋一下,斩诺刚想别过头去跟兄长理论,忽然就瞥到了前方不远处的夏渊。
“王爷!”他正了正神色,王爷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阴沉。不待他重新开口,夏渊便轻喝了一声,“你自己没有手脚吗?不晓得叫人去打扫?”
“王爷!”斩诺还是觉得有些委屈,这地方还不如偏西王府来得舒适。
这回不用夏渊开口,斩信揪着弟弟的耳朵,小声骂道,“你是蠢货吗?人家这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呢!你还惦记你的小侍女?你最好别再乱说话连累了大家,嘴皮子再管不住,我就给你缝起来!方才你嘟哝那些话,门口就有人在听着呢!”
斩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可是别院月门处哪里有兄长说的人影。
“人家早走了!”
夏渊盯着远处的门廊,眼里寒光一闪而没,方才那里站立着的人,脸上有一道长达三寸,已经结了痂的伤疤!
……
沐浴完,夏渊在隐洛己的帮忙下套上了一袭深黑色的王袍,腰间别上一截纯白玉带,最后再取来“夏启”挎在腰间。
隐洛己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中异彩涟涟。
夏渊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在此处等我,晚些时候我再陪你好好逛一逛这汉城!”
隐洛己嘟了嘟嘴,虽然有些失落,却也知道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当即收起失落,换上甜美的笑容,“那我就在这里看看词集,你可快些回来!”
夏渊的右手按住剑柄,朝屋外喊了一声,“赫连于,斩信,随意我一同进宫朝见!”
“那我呢?”夏渊跨出门槛时,斩诺忽然焦急地凑上前来。
“你?守在这里照顾好洛己,人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夏渊拍了拍他的肩膀。
斩信经过弟弟身旁的时候做了一个缝嘴巴的动作,斩诺便知道是自己的多嘴令王爷讨厌了。本来在船上的时候王爷就告诫过的,怎得就管不住自己这破嘴巴呢?
现在可好了,难得入一次汉城宫,却连议事大殿都没得进去,真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斩诺垂头丧气地看着兄长和赫连于一左一右护卫着夏渊,身后十二个不泯骑的军卒抬着朝见的贡礼,逐渐消失在眼前。
懊悔,煎熬。
他无奈回头,发现那个绝美的女子,也依靠在门栏处,眺望着王爷远处的方向。
……
汉城宫,议事大殿。
每五年,依附于成君帝国的一些小国主以及成君领地内册封的王爵都要入朝面圣。
更遑论今年恰逢皇帝陛下六十大寿,诸国,诸王都是极为重视,自会奉上隆重的贡礼和寿礼。
皇帝已经设下了晚宴招待诸王,只待一声令下就会宣诸王入殿。君谏端坐在皇座之上,俯瞰底下暂时还空荡荡的坐席。
他身侧躬身低语的正是成君帝国的当朝大辅宰。
“陛下,源儿已经去探过了,夏渊并未带着那只所谓的异兽入京。”
君谏的脸色因为咳嗽而有些涨红,但攀着龙头的手指却捏得略微泛白,“这是不将朕放在眼里啊!你说他羞辱朕派去的御使之事可真属实?”
“此事千真万确,源儿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难不成还能是自己割上去的?”大辅宰的脑袋埋得更深了,语调凄冷悲伤,像是自己受了千刀万剐般。
“朕自会敲打那夏渊,你不必在朕面前扮作可怜兮兮的模样。”君谏松开捏紧的手掌,又咳嗽了几声,缓过劲来后,他用食指轻敲王座的龙头扶手。
“只是先前你也说过,那夏潜薨殂的时候,偏西境内万民奠祭,他夏氏在偏西如此深得民心,而十几年前朕随群臣一把捋光了他夏氏的家产,夏潜若是心中怨恨,对他儿子有所吩咐,那夏渊这王爵是不是对朕有威胁?该不该找借口罢去?”
君谏一口气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大辅宰。什么异兽不异兽的,若不是大辅宰谏言,他也难得派人去讨。
可他不重视那异兽并不代表他不重视皇家的颜面,夏渊蓄意羞辱自己的御使,那便是眼里没有自己这个君上。
“我犹记得前朝有皇帝行酌金夺爵之事,若是这夏渊有威胁,朕便可借助此次上贡的寿礼之事,将他的爵位再给削了。”
“臣以为,不必如此。”
“你有什么看法。”
“夏氏虽在偏西十二域深得民心,然而那里终究是贫瘠之地,饶是给他夏渊发展一百年,也难成气候,断不可能对陛下的江山造成威胁。
况且从他夏渊的军马入了汉城我便一路遣人留意,马和甲都还入得了眼,但是跨马的武士大都歪斜颓萎,没有丝毫威仪。
大抵是将钱财尽皆花在置办那些衣甲和马匹上了。”
“当初那夏潜自己吃力不讨好,要兜下偏西的烂摊子,不过是换来一个人财两空的结果。
听闻他唯一拿得出的只有几百人的亲卫军,而且尽皆是贼人出身,也就是护送夏渊入城的那些人马,如此偏西王,何惧之有?
既然如此,陛下又何不利用他夏渊再从偏西捞多一些利益?”
“偏西十二域的居民大抵都是夏潜当年收留的十二支蛮夷,皆是些化外之民,不晓礼仪尊卑,算不得人族,更算不得我成君子民,他们住着我成君的土地,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君谏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大辅宰所言之事。
“臣有一计,可解得陛下之愁,还能让他夏渊自绝名声于偏西十二域。”
“不要在朕面前卖关子!”君谏冷哼一声,忍住了咳嗽之意。
大辅宰赶忙躬身作揖道,“此计关键之处便是增加税赋!陛下下令增加偏西十二域的税赋,那夏渊定是无力交付,必然要在偏西十二族的身上再行压榨,届时便会民心尽失。”
“这局不容易破吗?偏西十二域的人岂能不知道加税的是谁?这不是把矛头往自己身上招吗?”君谏的手指顿了顿,撇着眉头。
“臣自会叫人传话出去,说是那夏渊不愿意献上异兽才招致的惩戒,陛下龙威,那等蛮夷何敢将怨气发在陛下身上。
再者说,汉城离偏西十二域千里之遥,那些蛮夷自会把近在眼前的夏渊视为罪恶之源。”
君谏若有所思,“他届时若是真的献上那驳兽,又如何?”
“依臣之见,他夏渊乃是心高气傲之人,决计不会献上那异兽,否则何必羞辱犬子。
退一步讲,若他真的迫不得已献上了异兽,陛下收下即是,陛下的怒火哪是他夏渊事后补救就容易消去的?偏西十二域还是会把矛头指向他!”
“不不不!你这计谋前半截是天衣无缝的,可后半截却不稳妥!”君谏忽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朕觉得,在半路截杀那异兽,再栽赃陷害说是他夏渊对朕有怨气,故而半路杀死异兽,这样一来,赋税依旧增加,他夏渊连异兽也得赔了去。
朕虽然得不到那所谓的异兽,但是可以确保偏西十二域那些贱民的怒火都集中在夏渊身上!”
说完后,君谏似乎对自己的计谋很是满意,竟然下意识笑了笑。
大辅宰闻言,却是心头一跳!杀了?我搁这拐弯抹角谋划了这么久,陛下你最后就打算杀了?
可是还能如何呢?难不成还敢忤逆陛下的心思?君谏是极为强势的君主,治下又严厉,连自己儿子的话也从来不听。
自己固然得宠,提意见他倒也听得进去,可一但他决定了的事情,也是难以扭转的,不然皇子殿下也不至于让自己从中周旋而是直接去找君谏商量了。
“此计毒辣!这样一来那夏渊横竖都被玩弄在手心里,若是真献上异兽,更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大辅宰不敢忤逆君谏的意思,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
“敢羞辱陛下的御使,就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不过税赋的增加量陛下也要酌情考虑,不可一下过多,否则夏渊无计可施。须得细水长流,估摸好偏西十二域的底线,慢慢将它榨干!”
“照你这样说,增加几许适宜?”
“鉴于那夏潜答应将税赋的七成给献给稼灵修二十年,还差两年还清。陛下可以在原来两成税赋的基础上再加两成,然后许他这两年能用粮食替代。”
“偏西产的都是蜀黎,那等粗粮,汉城人可如何吃得惯?”君谏隐隐心动,大辅宰的计谋总能顺应自己的心意。
“谁说是给人吃?我等大可将其用来喂猪,如此饲养出来的猪,肉质定然相当鲜美。那蜀黎对我等而言是糠粮,但是对偏西人而言却是珍贵的饱腹之物,被征收来当作税赋更能令那些愚民恼怒。”大辅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好好!”君谏一连道了三声好,又咳嗽了几声。计谋已定,外面的人想必也恭候多时了,他盯着底下那些坐席,袖袍一挥,朗声道,“宣诸王,诸使节觐见!”
“宣诸王!诸使节觐见!”底下候着的内侍顿时扯开了嗓子,尖声重复道。
第七十五章 往纪录·入宴
“衡王拜见陛下,恭祝皇帝陛下与天齐寿,龙体圣安!”
“赏!赐上座!”君谏咳嗽了几声,他已经年迈,身体有些虚弱,每说一句,都有内侍高声重复。得了令的衡王再次躬谢,随后被领到了宴席的上首落座。
“东明王拜见陛下,恭祝皇帝陛下万寿无疆,永驭天下!”
“赏!赐中座!”听闻只得了个中座,东明王脸上闪过了一丝失落,但是飞快将其散了去。
“……”
“交祁国主参见成君大皇帝……”
“赏!赐下座!”
“……”
夏渊游历诸国,所见所闻也算广博,可是踏入议事大殿之后,还是被它的金碧辉煌所震慑住了。
长宽数十丈的大殿,十数根需一人环抱的白玉石柱擎天而立,鳞次排列,支撑起那雕刻着精美浮雕的穹顶。
其上金龙缠绕,龙须细长而飘逸,神情之真,宛若活物。每隔三丈,便点一盏九枝蟠璃灯,红色的火光与蓝色的琉璃辉光相互交融,令人深深陶醉。
他年幼时来过汉城宫,可幼时的认知哪里能和成年的相比,如今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汉城宫究竟奢华到了何种地步。
此殿之大,怕是能容纳上千人!
“偏西王拜见陛下,恭祝皇帝陛下寿与天齐……”夏渊说完一连串的祝词之后,大殿的上首并没有第一时间传来赐座的口谕,他耐着性子保持躬身之礼。
过了好几息,大殿上端才响起一道幽幽的嗓音,“赐末座!”
重复的内侍也是愣了片刻才开口,而且险些习惯性地在前头加个“赏”字。
夏渊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朗声道,“谢皇帝陛下!”
赫连于和斩信紧跟在王爷背后,指甲已经攥得几乎嵌入了手掌。内侍领着他们走向整个大殿最后一张案几,夏渊沉默不语,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偏西十二域确实算是诸王域中最贫瘠的,自己这个偏西王坐在最末尾倒也算是名副其实。他正准备盘腿坐下,谁知道身后传来了一声沉吟。
“王爷殿下,您的坐席不是此处。”
夏渊偏头去看身侧,旁边已经没有食案了,不是此处还能是何处?
他疑惑地回头,眼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脸庞和一道熟悉的伤疤。
正是当初的御使,当朝大辅宰赵昌的儿子赵基源。
“王爷的食案,在这里!”赵基源微微侧身,便有内侍抬着一张泛黄老旧的食案,摆在了坐席的最末端。
夏渊的脸登时就滚烫起来。
辱人太甚!
虽说自己先前是存了玩弄那御使的心眼,可也是对方无礼在先。本来将自己排到藩主之后已是莫大的耻辱,如今甚至不让自己真正入席。
一眼望去,他人尽皆是金丝楠木食案,金漆勾边,包浆光滑,而自己身前却只是一张破木板。
他人皆是柔软的绫锦蒲团,而自己身下只是稻禾和笋壳编织的垫子。
“什么地位的人,就该坐在什么位置!”赵基源低声冷笑道,很是享受夏渊脸上的错愕之色。
赫连于和斩信见此齐齐踏前一步,面容凶煞地挡在了那赵基源的身前,指节攥得暴响。
赵基源先是吓了一跳,整个人朝后缩了缩,随即反应过来此时是在大殿内,自己有何畏惧?当下昂起脑袋,挺了挺腰杆。
“给我退下!皇帝陛下赐座,自是恩宠,你俩想干什么?还不赶快向这位大人赔礼!”夏渊低呵了一声。
赫连于和斩信这才不甘地朝赵基源低头拱手,咬牙切齿道,“多有得罪!”
“我不跟你们这些乡野粗俗一般计较。”赵基源冷哼一声,扭头离去。
想死!斩信和赫连于心中低喝,手下意识就攀上了腰间,却抓了把空!进入大殿前所有人的配剑都已交由内侍保管。
“给我站好!”夏渊听了那话自然也想叫他领教领教乡野粗俗的拳头。
然而他知道那赵基源敢这番有恃无恐,必定是受了皇帝的授意,自己只能忍下这口气。
“宴会即将开始,从现在起,你二人手,足,口不得一动!”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赫连于和斩信。
夏渊随即盘腿而坐,目光遥遥朝御案的方位投去,君谏正在为最后一个藩主赐座,正是自己上首的位置。
来汉城前,他早已从知道曾沥口中得知那君谏是何秉性,此人不足以共商大事。
因此他身上怀的秘密,还得另寻他人——一个有能力吃得下这个秘辛的人!
相比之下,他受些屈辱,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君谏下方的两道身影上,大皇子君武和二皇子君文!
那君武听说待人温和,素有贤名,爱好辞赋还与旅侠碧游子走得近,想必听得进自己说的事情,信服的几率也会大上许多,是可以共同谋划大事业的人!
若是如此,荒土的命运皆系于他身上了!
而夏氏也可以借此再次振兴——这是他向父王赎罪的唯一方式!
……
此番晚宴既是为了招待诸王,也算是皇帝陛下的寿筵。议事大殿左首坐的尽皆是诸位王爷和藩主,而右边则是一众朝中大臣!
自从皇帝陛下下令开席之后,诸王便挨个献上了此次的贡礼。各种珍奇异宝,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长达一丈有余,来自蛮西帝国的犀角,又或是冬暖夏凉,由屠涅象牙制作的牙席。
君谏自然是大大封赏,一连串的赏字抛出口,大殿内一时间喜气洋洋。
其间自有窈窕的宫娥在大殿中央伴着声乐翩翩起舞,而君武更是提议众人尽皆为皇帝陛下作一首祝寿辞赋,自己一马当先,以一曲优美的小令开场。
在很多人看来,大皇子乃是嫡长子,最有机会在君谏驾崩后登上皇位,所以他们定然会想方设法投其所好,大都是有备而来。
献上贡礼的时候,就算是吟不出一首完整的辞赋,也能吟个极美的半阕出来。
而君谏虽然对辞赋之类兴趣乏陈,但大儿子此举一片孝心,他自然也是乐得接受众人的吹捧。一时间,能容纳上千人的议事大殿
内辞赋声,钟吕琴弦声交织混杂成一片,再配上那些身段惹人,姿态柔美的舞姬,好一幅快活盛景。
直到,偏西十二域的贡礼被抬了上来。
“瓷器一箱?铜器一箱?丝帛一箱?”众人听完偏西十二域的贡礼之后,一时间尽皆噗笑出声,“如此垃圾也敢献上来当作贡礼?”
“这偏西王怕是脑袋给门夹了!”
夏渊听着周遭的议论声,不动神色打量了那些嘲弄的人一眼,默默记下了他们的模样!
偏西十二域是最后一个献礼的,有了他人珍贵的贡礼作对比,这些东西确实显得寒碜了些。
可是曾沥几乎已经将王府这几年积累的最值钱的东西给装上马车运来汉城了,这些人还奢望我这个偏陋之地的王爷能献上什么珍奇异宝?
君谏厌恶地挥了挥手,示意内侍将其搬下去,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对夏渊的贡礼进行回赏。
皇帝还没开口,就有人跳出来给皇帝长脸了。
“偏西王爷!适逢陛下大寿,又是五年朝见之期,你就献这些东西?”对面的重臣席位中,有人抚着发须质问道。
夏渊转过去,眼帘半眯了一瞬间,忽然想起了曾沥和他说过的,当年曾参与谋划他夏氏家产的那些人,此人正是其中之一。
但是夏渊并未露出仇恨之色,他面无表情地对着那人遥遥抱了抱拳,随后才道。
“让大人见笑了,偏西十二域贫瘠,人民大都难思温饱。而且,陛下掌控成君帝国,何种珍宝不曾见识过,无论拿出什么自认为珍贵的东西,想必在陛下看来也不过是帚敝自珍罢了。”
“哼!穷还都给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了!”又有大臣嘲弄出声。
夏渊却没有再理会对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君谏。
这些大臣敢开口,自然是得了某些人的授意,不管是大辅宰还是君谏本人的意思,其实都是没有区别的。
他们今天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狠狠地羞辱自己!
“听闻王爷入汉城的时候,买了一本碧游子的词集,想必是极爱辞赋的,何不乘此良机献上一首,也当是补偿那简陋的贡礼了!”
夏渊猛一偏头,看向方才开口之人!
竟然是二皇子君文!
第七十六章 往纪录·施压
他终于瞥了瞥眉头,皇子殿下也想看我的笑话吗?看来自己一入汉城就遭到了监视啊!
夏渊在心底冷笑一声,忽然发现君文脸上并没有所谓的嘲弄之色。
忽然反应过来,似乎是自己先入为主了。
对方哪里知道自己不擅辞赋,也许真的只是为了帮自己解围罢了,听说那二皇子与大皇子兄弟和睦,想必秉性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派人跟踪一事虽然龌龊,但仔细一想,自己带兵马入帝都,人家自然要有所戒备。
想必每支入城的人马都是受了监视,应当不是专门针对自己。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后夏渊也想明白了,顿时恭顺地道,“二皇子抬举了,那词集是替友人购买的,小王对辞赋不甚精通。”
他的语气恭顺而含了一丝歉意,若对方真是为了替自己解围的,他自然要好言相待。
“不甚精通而已,那自然也是有所涉猎,但作一首无妨。”
还不依不挠了?夏渊心头微恼,这二皇子听不出自己话语中的推诿吗?
“恕……”他刚还想开口解释几句,忽然就被人抢了先!
“偏西王爷整日为生计忙碌,哪里懂得诗词歌赋这等雅事,二皇子又何苦为难他呢!”
赵基源立在他爹身后,阴阳怪气地道。
大殿中的众人一时间笑得人仰马翻。
这一次,君文没有再替夏渊解围,甚至,嘴角也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丝。当然,夏渊是没有瞧见的。
夏渊捏着酒樽的五指在轻轻抖颤,赫连于和斩信本被王爷禁止言行,此时却忍不住往赵基源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那些嗤笑声像是一摊摊腥腐的烂泥般,齐齐向夏渊飞来,然后黏着覆盖在他的身上,一层接着一层,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觉得浑身都透不过气来了。
他想挣扎,可是他周身没有一丝力气,那些腐臭的烂泥与大地融为了一体,拖着他也向地底沉去!
他猛地吐出胸中憋着的闷气,借此提了一丝劲,猛地仰头饮尽了杯中苦涩的酒水,霍然将酒樽墩在食案上,偏头低喝道,“退回去!”
赫连于和斩信只得悻悻地退回去。
在夏渊偏头的间隙里,二皇子君文朝下首的大辅宰投去了一道目光。
大辅宰见此,起身朝君谏拱了拱手,随后道,“偏西王爷好大的威风!先是贡礼不堪入目,后是拒绝皇子殿下邀请作词,我成君皇帝难不成值不起你的尊敬?”
“小王不敢!”夏渊见对方起了身,也赶忙起身对着君谏的方位遥遥一拜,“夏渊视陛下如君父,何来不尊敬一说!”
纵然恶心,夏渊还是尽可能用真切的语调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辞赋你说不会,我信!珍宝你说没有,我也信,可你说没有拿得出手的贡礼,这叫我如何相信?
听说王爷前些日子深入西境沙漠,寻得一异兽唤作驳马,此等异兽据说灭绝了千年,如今寻得,为何不献上来让陛下一见?
你此番作为,难道还不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吗?”
大辅宰的话一抛出,大殿中又热议了起来。偏西王寻得异兽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朝堂,大部分人对那异兽都是存了几分好奇的。
好大一顶帽子就给我扣了下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如此,何不强抢呢?夏渊暗自诽腹。我的东西,你想看我就要献上来给你看?
这人能当大辅宰,自然不是蠢货,那便果真如曾沥所说的那样就是蛮横不讲道理了!无非是看自己家道中落,背景低微,便个个都敢明目张胆地来踩上一脚罢了!
原来辞赋什么的都只是引子,真正惦记的还是云中夜啊!夏渊心中冷笑,可就算你君谏得到了驳马又有何用,难不成你这病怏怏的样子还敢跨上去?
从我进入大殿至今,你怕是已经咳了上百次,给你,你怕也是无福消受。
但他脸上此刻却是布满了歉意,“并非小王不愿意,只是那驳马早已认主,此等异兽,一旦认主旁人自难驯服,尽管陛下龙威浩荡,可此等生物规律,也是难以逆转的。”
“你这些不过是推诿之词罢了,若说驯兽,天下谁能出兽灵修之手,你只管将那异兽献上来,汉城自有造诣深厚的兽灵修出手调教那畜牲。
说到底,你还是不舍得,心底还是不尊敬陛下!”
“并非大辅宰所言那般轻巧,此等异兽并非寻常野兽,当代兽灵修也是从未接触过,若是按照他们的方式去驯养,难免会生出颇多毛病!”
夏渊隐隐动了真怒,云中夜在他眼里是救命恩人,生死兄弟,哪里轮得到旁人辱骂他一句畜牲!
他把脑袋埋得极深,生恐被旁人看到他已略微失控的脸色。
“咳咳!”大辅宰还想说些什么,御案上传了几声重重的咳嗽声。
声乐不知何时就已经沉寂了下去,只剩大殿中央的舞姬还在兀自扭动腰肢。
君谏一抬手,便连她们也停了下来,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这传出去……旁人还以为朕想从封臣手中强抢东西呢?”君谏看向大殿最末端的夏渊,轻声嘟哝了一句,可在忽然沉寂下来的大殿中却清晰可闻。
“异兽不异兽的,朕当初也只是想借来看个新鲜,也并非说要夺人所爱。偏西王既然爱惜自己的异宠,朕也就不强求非要看这个新鲜。”
君谏看似和颜悦色,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皇帝陛下每个字里蕴含的寒意。
众人心道这偏西王也实在是顽固不冥,陛下能看上的东西,旁人不消说,屁颠颠地就献上去了。
哪怕得了好东西陛下还不知晓,也大有主动献上的。谁会像这偏西王一样不识好歹,怪不得只配坐这般不堪的案席。
“可是。”君谏话锋猛地一转,脸色也变作凶狠的模样,忽然大喝一声,“赵基源何在?”
“臣在!”赵基源拱手出列。
“告诉众人,你这脸上的伤疤是如何来的?”
第七十七章 往纪录·增税
赵基源朝君谏拱了拱手。
“回陛下的话,二十日前,陛下派遣微臣出使偏西十二域,一来是因为夏潜王爷病逝,派臣去传达陛下的慰问,彰显皇家对封臣的隆恩。
二来是为了知照偏西王入京朝见。本来陛下为了安抚偏西王的丧亲之痛,备了隆重的礼物,可是臣为了早些见到偏西王传达陛下的慰问,故而快马先抵达了王府。”
“本来倒也相处和睦,偶然听见王府的下人谈论说偏西王得了一异兽,臣便想去看个新鲜。
见到那异兽之时,臣便想,此等异兽定当是桀骜不驯,偏西王若是献入京都,自当有兽灵修帮忙驯服,陛下也能一睹此异兽的风采。
事后,也可再归还偏西王。”
“可谁知偏西王不但不领微臣的好意,还纵容那异兽羞辱微臣!甚至……”
他捂着自己脸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一副凄惨之色,“甚至让凶狠的豺狼恐吓微臣,臣脸上这道伤疤,便是那豺狼爪子造成的!
若非臣身手敏捷,躲闪得快,怕是当场就得一命呜呼了,今日哪里还能站在这里恭贺陛下的大寿!”
他一边描述,一边再现自己当时躲闪的动作,直看得殿内那些无知的大臣和王公们倒吸连连,仿佛那险象环生的一幕就在眼前那般。
“简直胡说八道!”赫连于低沉地怒吼,他很想大声咆哮,但这样只会陷王爷于更加险恶的处境,他的声音只容斩信和夏渊听见。
他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方才那赵基源的叙述,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个字是真实的,可是看满殿大臣和王爷脸上的义愤填膺便知道他们竟然全部相信了。
然而,赫连于和斩诺发现,王爷的背影出奇地平静。他站在那张泛黄破旧的食案后,身体没有丝毫因愤怒而产生的颤抖。
赵基源说完之后,整座大殿便陷入了沉寂之中。君谏不说话,大辅宰也不接口。
他们都在等夏渊开口,夏渊必定得为自己辩驳,不然便是承认了赵基源所述之事。
然而他无论如何巧舌如簧都注定是无用的,他们会在他说完之后给他扣上一顶颠倒黑白的帽子。
果然,夏渊朝君谏遥遥拱了拱手。
“赵大人的控诉,小王实在难以承认。自从御使大人抵达了王府,小王尽量满足他的一应要求,从未有过丝毫怠慢。
再者,我乃是王爵,陛下当年册封的世袭王爵,更是领着父亲曾经的镇西将军一职,无论是爵位还是官衔都远高于赵大人。
尽管赵大人是陛下的御使,可毕竟没有得赐天子剑,算不得是陛下本人亲至,既然如此就该给我这偏西王些许尊重。
可是赵大人在我王府内趾高气扬,傲慢无礼,随意呵斥府上的下人,这是不将我这个王府主人放在眼里,实际上便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笑话!你的意思是陛下派遣的御使在随意捏造事情原委吗?”
大辅宰冷哼了一声,“无论是否有天子剑,御使皆是代表了陛下,御使怎可能说谎?难道你想质疑陛下的品行?你可知,你此举已是杀头的大罪了!”
大殿内哗然一片,大抵都议论着这偏西王是个如何如何的白眼狼!
当然,他们中间也不乏聪明之士,隐隐能猜到事情的原委,但又正因为他们是真正的聪明之士,故而他们便毫无疑问地觉得大辅宰所言便是事实。
当朝大辅宰深得皇帝陛下信赖,父子二人皆是简在帝心,他们的意思往往就是皇帝陛下的意思,没有人会愚蠢到跳出来忤逆皇帝。
夏渊不说话了,他可以义正言辞地反驳,但是没有意义。
曾沥说了,帝都的人并不愚蠢,他们只是不讲道理!
这座大殿内能为自己说得上话的,只有大皇子君武了!
自己当年随父王来汉城时,与那大皇子有过几日的交情,都是平日里少有同龄玩伴的孩子家,难逃贪玩的脾性,一时间倒是玩作了一块儿。
可是夏渊将目光投向君武的时候,那个儒雅的皇子却只是在自顾斟酒饮酒,丝毫不关心周遭的喧哗。
“咳咳!”大殿之上传来了几声重重的咳嗽,瞬间便覆盖了所有的议论声。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狡辩的?”君谏冷哼了一声,“然而念在你刚继位,又是初犯,再加上今日是朕大寿,此次便留你头上这个爵位!
可是该有的惩罚还是得有,否则难保你下次还会忘记礼数。
这样吧……你虽口上说你偏西十二域贫瘠,可朕看你麾下那些军士的衣甲和战马却都是颇为不俗,又还有财力饲养一头异兽,想必每年收了不少赋税。”
“即日起,偏西十二域每年的税赋……上涨为四成!以作惩戒!”
“陛下!”夏渊心头大骇,当即失声喊道。
羞辱自己也就罢了,增加赋税不是将偏西十二域把死路上逼吗?
灵修塔的债务还未还清,偏西十二域每年再交完帝都的税赋后仅剩的钱财还不够维持王府的基本开销,哪里还能再涨!
“你难道对朕的处罚有何不满吗?”君谏蛮横地打断了夏渊的话。
“你倒也还知道你这王爵是朕封的,那你就应该清楚,朕!也有收回来的权力!你若是再胡搅蛮缠,朕不介意在大寿的日子里见红来增加喜气!”
“小王……谢陛下……不杀之恩!”夏渊深吸了一口气,把脑袋埋得极深,努力压抑住满腔怒火,缓缓坐回了自己的食案。
“爹,你看他的样子!好像一条卑微的狗啊!”
张基源回到大辅宰的食案后,看见夏渊谦恭地埋着脑袋,在君谏的龙威下不敢再发一语,心里那口恶气总算是出了。
大辅宰只是轻微地笑了笑,并没有说些什么。
寿宴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因为方才那出戏而受到影响。
夏渊虽然坐了下来,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对周遭的感知,脑海里只闪烁着君谏,赵昌,赵基源那几副丑陋的嘴脸。
增税!增税!增税!
与吃人!吃人!吃人何异?
他攥着酒樽的五指无意识地缓缓用力,坚硬的青铜酒樽竟然微微朝内凹陷了下去。
在地板上匍匐了将近一刻钟的舞姬不顾身子的酸痛,又得起身翩翩起舞。
中途被哪个王公大臣看上了,就会被皇帝陛下大手一挥,划拉到那位贵人的身边伺候着,身上少不得要多出几条粗暴的揉捏伤痕。
舞队里的空缺,自然立即就有人填补上。
整个过程中,那些舞姬都是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她们的命运早已不由自己掌控。
第七十八章 往纪录·可为皇
晚宴结束后,赵基源随父亲离开大殿。
“爹!孩儿先前还发现那夏渊带了一个极美的女子来汉城,特地没有汇报上去,就是怕被陛下和两位皇子抢夺了去,爹你看看能不能帮孩儿也谋划谋划!”
赵基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本事,全靠着老爹的照拂才能位列五品,所以有什么事情都会找自己老爹商量。
谁叫他是独子呢?他爹不宠他还能宠谁?
“你个臭小子!办点小事都办不好,最后还把此事搞得那么大,你该庆幸陛下也恰巧厌恶那偏西王,否则我还不一定能帮你出这口恶气。
他堂堂一个王爷被几番侮辱,又在满殿贵勋面前颜面尽失,你自己不也说他像狗一样吗?如今你气也出了,连人家的妻妾都不放过?”
赵昌瞪了儿子一眼。
“那偏西王可还未成亲呢!哪里算得上妻妾。
而且爹,那个女人真的美极了!孩子若是得不到怕是得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啊!你忍心看着孩子这一日日地消沉下去吗?”
这赵基源如今也快三十的人了,可耍起脾气来连六岁的孩童怕也得自叹不如!
“有多美?”赵昌不以为意地随口反问。
谁知道赵基源却是一脸严肃地思索了起来,随后盯着自己的老爹,一本正经地道,“若生于青丘,可为皇!”
赵昌愣了愣,旋即转向儿子。青丘城是青雍帝国的都城,青雍国一直以来皆是女主当政,而且每一届的皇主皆是天下少有的绝色佳人。
固而青雍有句夸赞美貌女子的俗语,那便是儿子方才说的那句——若生于青丘,可为皇!
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平日里本就是汉城各个风月之所的熟客,府上又养着许多青雍国的美姬。
按道理来讲,眼光是极高的,能让他露出这般渴望的模样,想必真是一个容貌绝佳的女子。
赵昌陷入了沉思,一时间竟然忘记搭理赵基源,直到一道身影迎面朝二人走来。
赵昌忽然醒过神来,瞥了儿子一眼,“你先走一步。”
赵基源还想等老爹的回复呢!现在被赶走,心里自然有些怨气,不过却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得朝来者拱了拱手,颓然离去。
“父皇是怎么说的?”君文左右环顾了一圈,视野里除了逐渐远去的赵基源之外,再无他人。
赵昌心底叹了一气,当下把先前和君谏商议的事情详细向君文述说了一遍。
“我才不关心偏西十二域的破事,我只想得到那驳马!”听完大辅宰的叙述,君文狠狠地攥了攥拳头。
“不然也不会让你去怂恿父皇了,那现在如何是好?父王若是执意要杀了那驳马,如何是好?”
一想到自己心念念的驳马大可能会死去,君文就忍不住焦急担忧起来。
“二皇子稍安勿躁,那夏渊最终会不会献上那驳马还是两说,若他不献上来,我等还可以徐徐图之,那等异兽,几十年的寿命大抵是有的!”
“几十年?你要我等几十年?那我还找你来谋划什么!”君文险些勃然大怒,竭力压制主自己的怒火。
赵昌心里已经有了几分不满,虽然我向着你,可你也并未真的就是未来的皇帝,老夫服侍了你爹一辈子,你爹都极少用这番语气呵斥老夫呢!
要不是看你爹快撑不住了,而且对你更加亲近,将来这皇位有大几率是落在你屁股下,老夫才提前谋划一下你,不然才懒得搭理你这毛头小子!
“二皇子息怒,老夫哪是这个意思!若是他夏渊不献上驳马,不还是有高额税赋压着吗?
他偏西十二域欠灵修塔的债务还有两年才能还清,两年时间的高度压榨,足以令偏西十二域再次生乱,届时那夏渊怕是都愿意贱卖了他那驳马!”
两年?两年会不会太久了?君文皱起眉头。可是父皇一向对儿子们分外严厉,哪怕自己因为武艺出众深得父皇喜爱,可是一个不小心也得被罚去戍边,自然不敢去找父皇斡旋。
“可是他夏渊说,驳马一旦认主再难易主,此事可是属实?
若果真如此,再拖两年他与那驳马之间的羁绊更加深了,我怕是难以训熟它了!”君文不无担忧地道。
“臣也不甚了解,不过想来也是那夏渊的推诿之词,具体情况,还是得请教兽灵修之后才能知晓。”
大辅宰顿了顿,随即拢手道,“听闻那夏渊此番带了一个绝美的女子入汉城,既然驳马远在偏西十二域,一时难以谋得,不如臣替二皇子谋划一下这个女子?
听手下的人来汇报,是个容貌倾城的女子!二皇子心中有怨气,也可以借此发泄一番!”
赵昌已经把自己儿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同时,为了不牵连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他只字未提是赵基源告诉自己这个消息的。
虽然他还没有瞧见那个女人的模样,可是儿子那充满**的眼神作不得假的!
那个臭小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哪怕老子贵为当朝大辅宰,可是堂堂一个王爷的女人,岂是你一个五品官身的纨绔小子敢下口的?
换做老夫上场还差不多,只是老夫这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当下只好让出来平息二皇子心中的怨气!
君文哪里知道赵昌口中所说那女人是何容貌,自以为只是寻常美貌女子。
而他君文又不是极度贪图美色之人,除了武艺,最喜欢的也就是珍奇异兽罢了。
再加上眼下心里惦记着那驳马,所有心思都在上面,哪里还有闲心去想那等**之事。
所以君文瞥着眉,心不在焉地摆了摆头,便与赵昌擦身而过了,既没答应,也没否定。
赵昌愣了好几息,也不知道二皇子究竟是何意思,当下扭头去看君文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王爷!此番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出了大殿,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斩信便气呼呼地低吼道。
夏渊听了这话,转过身来盯着斩信,这时赫连于也凑了上来,夏渊同样看见了他脸上盈满的怒气。
他环顾随行的其他十二个不泯骑,神色淡漠地问道,“你们心里也有怒火吗?”
没有人答复,他们除了直勾勾地盯着夏渊外,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随夏渊来汉城的不泯骑,除了赫连于,斩信和站诺是年轻的二代不泯骑外,其余的皆是初代不泯骑。
他们大都已经四五十岁了,一个个都记得夏潜曾经的恩惠。
夏潜虽然死了,可他们已经认定了夏渊是新的主子,都是些忠勇的汉子,哪里容得下主家受辱。
“可是你们的怒火有什么用呢?”夏渊忽然颓然一叹。
“这番羞辱说到底是我当日心高气傲引起的,若是对那御使卑躬屈膝一些,就不会有今日的增税了!”
“王爷说的这是什么话!那狗杂碎说的话我等也听在耳里,当日分明就是他飞扬跋扈在先,殿下所作所为皆是王爷气概!”有个军士瓮声瓮气地道。
夏渊看了他一眼,忽然朝他拱了拱手,“各位叔伯,皆是家父的心腹,你们的忠心小侄都看在心里,莫敢相忘!”
一众不泯骑哪里敢受夏渊这一礼,赶忙闪躲开来,齐齐抱拳,“王爷莫要折煞我等,老王爷对我等宛如再造之恩,我等生生世世为夏氏为奴为婢皆是心甘情愿的。”
夏渊顿了顿,也不再坚持,他直起身来,仰头去看已是黑沉沉一片的天穹,月亮逐渐攀上了那抹黑布的中央,将四周的云朵渲染得乌蒙蒙一片。
看起来相当凄冷呐,这月色也没有丝毫温度。
“斩信你带其余人先回下榻之处,赫连于你随我去一处地方!”他垂下头。
“王爷要去何处?这汉城宫就是一座吃人的宫殿,我等须得时刻保护着王爷!”斩信出声道。
“听令!回去守着洛己!我再去办一件事。”
夏渊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转身便走。赫连于看了斩信一眼,眼里也满是疑惑,他朝斩信点了点头,随即快步去追王爷。
第七十九章 往纪录·二皇子
“来者何人?止步!”
赫连于打量着眼前这座奢华的宫殿,暗暗惊疑王爷为何会带自己来此处。
“偏西王应大皇子之邀,前来赴约。”夏渊对守卫的士卒拱了拱手。
那守卫见夏渊神情不凡,再加上腰间那柄看起来精美的佩剑以及身后身披黑甲的护卫,便也没有质疑夏渊的身份。
而且一个王爷对自己拱手行礼,这往后传出去,是多大的面子!
当下也对夏渊说的话深信不疑。
夏渊朝殿外的御道左右看了一眼,没有其余人的人影,便快速地迈入了门槛。
赫连于此时自然也听了出来,这座宫殿是大皇子君武的寝宫。
听闻那君谏膝下有七个皇子,其中又属同出一母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最为得宠,在汉城宫里都是拥有独立寝宫的。
“你下去吧!我自己去寻大皇子!”夏渊对前头领路的卫卒说道,对方拱了拱手便退了下去。
儿时他就是在这座宫殿里和君文玩耍的,脑海里依稀还记得宫殿的布局,为了避免那小卒等下被君武呵斥,便遣退了对方。
“王爷何时收到大皇子的邀请的?”赫连于见那卫卒逐渐远去,终是忍不住问道,他整日都伴在夏渊身边,可没见有谁接触过王爷。
“你何时见到大皇子邀请我了?”夏渊反问道。
赫连于愣了愣神,忽然反应过来,“王爷这是不请自来啊!”
“等他通报少不得要在殿门外等待许久,我不想等!”夏渊淡淡道。
赫连于哭笑不得,王爷这是在耍什么脾气呢!不请自来,若是等下不被待见,那可就真的难堪了。
其实夏渊之所以不等通报是怕被经过的人瞧见,所以想快些入府,方才只不过是懒得解释那么多,随意糊弄的,哪里晓得赫连于会当了真。
当下夏渊也不再多话,循着模糊的记忆,在回廊间不断穿梭,犹记得转过眼前这个回廊拐角就会抵达君武所住的院子,夏渊却忽然停了下来。
赫连于也同时止步,并且收敛了呼吸声。
“皇兄!你帮我想想对策呗!”
竟然是二皇子君文的嗓音!夏渊蹩了蹩眉头。
“我说了你不要用这些琐事来叨扰我,那等乡野粗俗,我是不大愿意接触的!”
这是君武的嗓音。
夏渊隐隐觉得自己听出了什么!他今天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乡野粗俗这个字眼了。
“对对对,他夏渊就是个乡野粗俗,可是那乡野粗俗手里有弟弟想要的东西啊!弟弟脑袋不灵光,只好来求大哥了。
赵昌那老头办事也不靠谱,还想用那夏渊的女人来弥补,我是那么掉价的人吗?那等乡野粗俗上过的破烂货也想拿来糊弄我!”君文说得怒气冲冲。
在拐角偷听的夏渊和赫连于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屈辱!
夏渊咬紧牙关,本以为那君武还有些良心,之前在大殿上自己还以为那君文开声是他授意的,意在为自己解围,没想到这两兄弟竟然跟其他人是一丘之貉。
想想儿时两人也是一同嬉玩过的,那时一口一个渊弟弟的喊,是那么地亲切,谁曾想人心如此经不住时间的考验,这人说变就变,如今甚至耻与和自己接触了。
这些人先是贬低夜儿,如今更是羞辱洛己!
一个个明目张胆地谋划这谋划那的,真当他夏渊是个任人宰割的肉猪不成?
谋划什么都说得那么轻巧,搞得好像你们什么都能轻易得到那般!
本来想找个值得信赖些的人共商大事,事到如今总算是明白了,什么都要靠自己,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是不可取的!
看来不通报便进来还是个先见之举,就此离开,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管他荒土众人的死活!大灾来临之际,携着王府的亲眷遁入遮天山脉!那沧溟族人想必也无力企及。
就让这群蠢材自生自灭,在自己的高傲自大中沦为孤魂吧!
可是他奋而转身的时候,“夏启”的剑鞘却猛地撞击在了回廊的墙壁上!
“嘭!”地一声,说大声倒也不算大声,可是院子里的交谈声瞬间就消失了去。
“谁?”是君文的一声爆喝。
夏渊咬牙,自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赶忙原地踏起步来。赫连于一愣,很快便明白了王爷此举的含义,当即也赶忙照做。
院子外的回廊里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多时君文和君武就有见到两道身影从回廊后显了出来。
“小王拜见两位皇子!”夏渊出现后,对着君武和君文遥遥一拜。
君武瞥起眉头,这帮子贱婢,偏西王都入了府怎么就没有人来汇报一声?
方才自己说话的声音算不得的很大,听响动他是从回廊入口走过来的,应当听不清自己和君文的交谈。
“小王不请自来,还望大皇子不要怪罪。”
“你若是来找我去向父皇游说增税一事的话,注定是白跑一趟了。”君武淡淡道,心头还在恼火没有通报一事,对夏渊这个突然蹦出来的访客没有好脸色。
“大皇子多虑了,小王只是来拜访昔日的故人。”
“以前都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哪里算得上有深厚的交谊。”君武不咸不淡地道。
就这么不愿意和我摊上关系吗?夏渊心中冷笑,嘴上却说,“小王也只是想来见见大皇子,如今得见,大皇子风采依旧,小王这就告退!”
君文见兄长真的就这样让那夏渊离去,焦急地看了他几眼,可是君武对此无动于衷。
偏西王在他眼里,真的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他不愿意在夏渊身上浪费什么心思,他现在想的是待会要怎么惩戒守在门外的那些卫卒。
“等一下!”眼看那夏渊就要消失在视野里了,君文实在忍不住喊了出声!
君武看了弟弟一眼,脸上没有多少波澜,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反正我是不会开口的。
“二皇子有何吩咐?”夏渊驻足,转过身来。
“咳咳,我素问偏西十二域民风彪悍,想必王爷的武艺是不俗的,不若和本皇子切磋切磋?”
君文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计谋,只想用赌武的方式看看能不能谋一谋那驳马。
“当然,光是普通切磋,王爷应当是看不上的,不如加个彩头?”
第八十章 往纪录·赌注
君武白了弟弟一眼,这个傻小子的心思这么明显,那偏西王若不是真蠢又怎么可能上钩。
“本王的武艺低下,非二皇子一招之敌,与二皇子交手想必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夏渊拱了拱手。
“堂堂一个王爷,连一个简单的赌约都不敢接?传出去,王爷想必要落下一个胆小的名声啊。”
君文想试一下从兵书上学的激将法,兄长不给自己出计谋,他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夏渊沉吟了片刻,知道今日被缠住,怕是没那么好脱身,“那好吧!二皇子说怎么个赌法!”
君武有些惊愕地看了夏渊一眼,还真上钩了?
君文见状,大喜过望,“就在这庭院中用贴身兵器切磋一番?谁的兵器先被挑飞便算是落败,如何?”
“至于赌注,偏西王可敢用所获那只驳马下注?”
君文目光灼灼地看着夏渊,希望他像刚才那般再应下来。
君文对自己的武艺一向颇为自信,他自幼习武,在汉城那么多武师将帅的指导下,弓马骑射,已然是拔群出众。
他有信心,这偏陋之地的王爷定不是自己的对手。若如此便能谋得那驳马……光是想想他的心头便热火了起来。
可他的愿望注定是要落空的。
“驳马不可作赌注!”
夏渊一开口,君文的脸色就拉了下来。
“那,就用你带来汉城那个女人下注即可!”
对方已经应下了比试,哪怕谋不到驳马,君文也想让从夏渊身上咬些东西下来,好发泄一番心中的烦闷。
“女人也不可作赌注!”
君文怒极反笑,“区区一暖榻之物偏西王竟然也不舍得?莫不是是在这里消遣本皇子?”
夏渊心气下沉,忍住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愤怒,他也不解释,当即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遥遥对着君文捧了起来。
“二皇子可识得此物?”
赫连于心头一跳!
君文眼神一凝,心头也是一跳!
刀鞘漆黑如墨,剑格上布满玄奥晦涩的白色铭文,剑柄上缠着防滑的黑丝麻线。
剑柄末梢还雕刻着一颗狰狞的狮子头颅,其颈上的鬃毛清晰可数,狮瞳里泛着幽冷的神光,尖利的獠牙扣合,衔着一柄精美的铁锤。
看这古朴沉重的刀鞘就知道里面封藏的定然是一柄绝世好剑。
夏渊用拇指轻轻将它拨开了一丝,一抹乌金色的锋芒在夜色下一闪而没。
“此剑,名为‘夏启’,是当年成君开国大皇帝御赐给先祖的佩剑,我今日将它当作赌注,是否能入得了二皇子的眼?”
君文咕隆吞了一口唾沫,他爱珍奇异兽不假,可是他作为一个武者,自然也爱宝剑。
“夏启”锻造于三百年多前,由铸剑城的千年锻造世家所铸。
那时的夏氏拥有从龙之功,其先祖在皇帝面前颇为得宠,这“夏启”听闻出自铸剑城最有名的世家——铁狮世家。
据说更是由其当年的家主狮冶子亲自打造,那衔着铁锤的狮子头便是他独有的标志。
普通铁狮世家子弟锻造出的武器,仅能在末梢雕刻狮头,只有狮冶子所铸的武器,才能加上那柄铁锤,也只有他才能雕得出那柄锤子。
要知道那剑柄和剑身可不似寻常之剑那般是拼合而成的,“夏启”整个剑身为一体熔炼而成,没有任何地方是拼接的。
那既是一把工艺绝伦的观赏宝剑,也是一柄锋利无匹的杀人利器!
论价值的话,不在那所谓的驳马之下。
而且它对于夏氏,更是意义非凡!那是他们世家贵族身份的象征,他夏渊几番遭人打压,终归到底是他爷爷和老爹那辈人吃了太多败仗,导致了家道中落。
但只要有这柄剑在,他夏氏就依旧是历史悠久的世家贵族!
可想而知夏渊说出要把它当赌注的时候,君文是有多激动多兴奋!
赫连于此时已经震惊得暂时忘记了言语,直到君文狂喜地答应下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殿下!殿下你疯了?”赫连于一时惊慌,也顾不得冒犯了。
夏渊没有理会他。
“比试一事小王是应下了,可是参与比试的人却不是小王!”夏渊朝旁边挪开了一些。
“小王说过,自己武艺不精,所以此番对战,将由我的手下上场,不知二皇子殿下意下如何?”
君文已经拔了出了自己的佩剑,听到夏渊这话,忽然顿住,适才去打量夏渊身侧那个壮汉。
身逾八尺,却又不显粗犷,黑发垂直,以乌绸束缚之。
面如锦帛,剑眉英挺,披着一套铁叶攒成的黑甲。此刻虽是乌云漫天,却依旧能感受到他那黑瞳中时而闪过的英气。
君文瞥着眉头上下打量了赫连于几眼,瞧不出具体年纪,这家伙看起来确实是比那夏渊能打一些。
可他扭了扭握剑的手腕,脸上并没露出丝毫怯意。
“亦可……”他拖长了声调。
对方始终只是偏西之地的蛮夷,哪能像他那般自幼便有无数优质老师指导——他对自己的武艺拥有绝对的自信!
赫连于初始听到夏渊要让自己出战时,一下还没从夏渊用“夏启”作赌注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刻忽然浑身一震,原来王爷是想用自己抵挡那君文的逼迫。
他继承了他爹赫连襟的一切——强健的体魄和绝佳的武艺天赋,虽然如今方才十六岁,可他心智早熟,体格魁梧,比之及冠之人也不落下风。
论武艺,在不泯骑的年轻一代中,无人敌得过他,因此他同样对自己颇为自信。
可现在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比试,自己一旦落败,那柄“夏启”可就要易主了。绝大的压力像是一座千斤重的巨鼎般覆压了下来。
“王爷放心!我定然不负……”赫连于深吸了一口气,忽地躬身抱拳,既然王爷如此相信自己,那自己哪怕豁出这条命,也要留住那柄剑!
“附耳过来……”可是赫连于表决心的话还未完全说完,夏渊低声打断了他。
赫连于疑惑了一息,把耳朵凑了过去。
君文见着夏渊和赫连于低声密语,知道他们是在商讨对付自己的策略,可他心里惦记着夏渊的佩剑,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
“你俩商讨再多也是无用的,还不快快过来……”
“王爷!”听完夏渊的吩咐后,赫连于瞳孔猛地一睁,整个人震惊得无以复加,险些就猛地跌退了一步!
“王爷……”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喉咙,讷讷地吐出这两个字。
“听我的吩咐!”夏渊蛮横地打断赫连于,拔出夏启塞到了他的手中,随后双手攀上他的肩部,将他推了出去。
赫连于转过头,神色复杂地望了夏渊一眼,夏渊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我说你们到底眉来眼去够了没有?”君文又不耐烦地嚷嚷了起来。
赫连于咬紧牙关,轻轻闭上眼,提了一口气到喉咙间,再极为缓慢地将它呼出去。
感受到后脑勺的轻微麻痹感,他才转回身,重新睁开双眼,纯黑的眸子里闪出一道莹光,再看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姿态。
第八十一章 往纪录·比试
君文已经摆好了架势,他虽然对自己的武艺极为自信,但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决定拿出所有的本事,严阵以待。
赫连于感受着丝麻线的触感,握剑的左手逐渐增大了力道。
右脚猛地斜挎一步,重心下移,缓缓曲起膝盖,另一只手也攀上了剑柄,双手同时朝相反的方向扭动一圈,斜斜地将长剑举起在耳边。
他的眼神如鹰般锁定君文,可脚下却纹丝不动,像是磐石般矗立在原地。
“守势是吗?”君文低嘲一声,拔腿冲出,“那就看看你守不守得住了!”
赫连于盯着眼前闪现的锋镝,直到那刀光离自己的面颊不过半尺时才霍然侧身,长剑挥直弹开了君文的攻势。
君文自认为看穿了夏渊的把戏,无非就是让他那手下用夏启对战,然后自己害怕损坏那柄宝剑,所以不敢出狠手吗?
“以为用夏启来对战我就会有所顾忌?”他冷笑一声,再次狠狠地朝赫连于的面门劈下。
“这种宝剑的坚韧程度可不是你能想象的,况且,一柄好剑不用来作战还有何用处?”
他君文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可不是兄长君武那种喜欢形式的家伙。
赫连于一直在防守,可他每次挡下君文的劈斩后,新的攻击又接踵而至。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君文的下盘,像对方这样猛烈的攻势,优势很明显——防守者若是有一瞬间反应不过来,那必然就会被攻破。
可劣势同样也是巨大的——攻击者的下盘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就会被防守者逆转乾坤。
这君文,武艺确实了得,可终归是年轻了些,绝对无法像父亲和斩叔那般,在猛烈的攻势中还能保持稳如磐石的下盘。
他在躲闪中不停地挪移脚步,哪怕可以站在原地抵挡,他也会朝其他地方腾挪,他要逼迫君文不断移动步子,从而主动暴露出破绽来。
君武虽然不甚了解武艺,可是他也看出了一些蹊跷。
弟弟的攻势太狠太猛,而对方的身体始终微沉,保持守势。这样一来,弟弟的攻击一点好处也讨不了,而且还会逐渐被对方带偏节奏。
太心急了,若是稳打稳扎,以你的武艺,想要拿下那人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十几个回合之后,君武发现弟弟的脚步已经出现了轻微的趔趄。
他有心提醒弟弟,可转念一想,这是弟弟自己的事情。
君文现在是被那柄宝剑影响了思考的能力,若是再拖片刻,说不定他自己也能反应过来。
退一步说,君文一昧受到所有人的追捧也不是什么好事,借这偏西王让他吃个瘪倒也有利无害。
这样一想,君武也就对场中的胜负没有那么关心了。
而此时的君文,在赫连于的诱导下,准备右跨一步,给后者的腰部来上一刀。
他的步伐本就虚浮,再加之赫连于此番右跨的幅度较大,他若是要追击就需要跨出更大的步子!
赫连于瞳孔骤缩,就是现在!
君文的脚已经半跨了出去,整个人仅剩一只左脚支撑着。赫连于将夏启抡直了,直直朝君文的剑柄戳去。
此刻只需施加一丁点力道,君文整个人就会失去平衡。届时,挑飞他的武器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君武皱起眉头,弟弟要输了。
夏渊也皱起了眉头,赫连于要赢了。
可是,事情并未像所有人想象的那样发展。君文看到赫连于抡直夏启的时候,嘴角便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在引诱我,我又何尝不是在给你下套子呢。
君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反应速度将他挥出去的长剑拔了回来,可即将和夏启相击的时候,他手腕一扭,剑身微微偏了一丝。
随后君文如同操控着一条蛟龙般,令手中的长剑以夏启为轴心,旋转着直直朝赫连于握剑的双手扑去。
赫连于的攻势已成,若是不想被君文削下手掌,就必须奋力将剑身往上一抬,令君文前进的势头失准。
他这样做了。
君文的剑确实被弹高了一丝,已然失去了准星。
可他嘴角的笑意却是顷刻间完全绽开了来,仍在半空的右脚竟然不退反进,再次往前挪了一尺,轰然砸在地上。
他的剑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赫连于的脖颈落去。
赫连于想收回长剑,可是君文整个人已经如同跗骨之疽般贴了上来,剑是长兵器,在被人贴身的情况下几乎没有可能来得及回转。
除非,他是想杀了君文,那么他可以将长剑往左上方斜斜劈斩过去。
如果他的速度足够快,他能在君文的刀落在他脖子上之前,抢先将君文的脑袋削下来。
可是,没有除非。
君文的剑在他脖颈半寸外停了下来,剑刃带起的锋芒如同针刺般狠狠扎在赫连于的脖子上。
君文毫不掩饰嘴角的笑意,得意地哼了一声,“放下你的剑。”
赫连于的身体松懈下来,抽了个间隙看了夏渊一眼,夏渊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悲喜。
他失意地轻叹了一口气,将还举起在半空中的夏启垂了下来。
君文松开另一只手从赫连于手中夺下了夏启,这才将架在后者脖子上的剑身挪开。
“赫连于,过来,将剑鞘献给二皇子!”夏渊淡漠地喊了一声,语调中听不出惋惜。
“王爷果然好气量,我君文就喜欢这种重信诺,不矫作的男人。”君文哈哈大笑,他本以为这夏渊输了之后还会推诿一番,已经准备好了奚落的言语。
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当下对夏渊的好感竟上升了不少。
他扔掉了自己原先的佩剑,从赫连于手中接过了夏启的剑鞘,抬手轻轻拂过其上精美雕饰,再次放声大笑。
“好剑!好剑!鞘也是好鞘!”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小王便先告退了。”
赫连于已经回到了夏渊的身侧,垂着脑袋,脸色阴沉,默然不语。
“无妨无妨,就不恭送王爷了。”君文不舍地从夏启上挪开视线,随意扫了夏渊一眼,随即瞥到了夏渊身边的赫连于。
“对了,这位勇士如何称呼?你倒也不必忧郁失意,本皇子的武艺,在这成君全境都是数一数二的,你若是勤奋努力一些,也许和本皇子的差距会缩小一点。”
君文靠击败赫连于才得到夏启,所以看赫连于的时候怎么看怎么顺眼。
赫连于闻言,缓缓抬起脑袋,朝君文微微拱手,“赫连氏,单字于。”
说罢,便回过身,随着夏渊一同离去。
“赫连氏?”君文轻吟了一句,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他脑海中充斥着喜悦,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思索这赫连氏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把夏启归鞘,得意地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
君武却没有理会弟弟,他的双眼半眯着,注视着夏渊和赫连于远去的背影。
眼神中,布满了疑惑。
第八十二章 往纪录·夏渊的决定
出了大皇子的寝宫,赫连于终于绷不住了。
“殿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把剑输给那个二皇子。”他回头看了一眼距离越来越远的宫殿,瓮声问道。
方才,王爷叮嘱他的,根本不是什么对敌之策,而是让他输得漂亮一点。
夏渊没有马上接他的话,而是顿了顿,又朝黑暗中前行了几步,低沉的嗓音才幽幽响起,“我几乎以为你要违抗我的命令赢了那场比试。”
赫连于皱起眉,“是王爷让我输得好看一些的……”
“我问你。”夏渊毫无征兆地开口打断赫连于,“你若是放开了来,多久能拿下那君文?”
赫连于愣了愣,显然没有想到王爷会忽然如此发问,他沉吟着思索了片刻,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夏渊正紧紧注视着他。
那双眸子,看起来深不见底,波澜不惊,可里面又仿佛在酝酿着一股能席卷一切的力量。
赫连于从未见自幼玩到大的夏渊露出过这种眼神,他咽了咽喉咙,嗓音微颤。
“三息之内,能断他一臂。五息之内,可取他项上人头。”
“好!”夏渊轻喝了一声,嘴角带起一抹令赫连于摸不着头脑的笑容。
赫连于愣在原地,他发现,自己如今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了。夏
渊的身上,似乎在逐渐披上一层神秘的轻纱,将那个男人的思想隔绝了开来。
是因为继承了王爵之位吗?还是因为最近在汉城受到的屈辱?赫连于想不明白,他从失神中拔出思绪时,夏渊已经朝前走出去了很远。
“王爷,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要将那柄剑输给他!”赫连于快步追上夏渊,再次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走出了十来丈,夏渊始终不出一声。赫连于几乎就要以为王爷不会回答自己了,可这时候,那股幽幽的,略带了一丝豪迈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我夏氏先祖建功立业之初,并没有那柄剑!他君氏的东西,想要,便归还与他!”
赫连于听了半句,便猛地顿下了脚步。旁人或许听不出夏渊这话什么意思,但他赫连于好歹是夏渊曾经的至交。
哪怕如今王爷身上的神秘感越来越强,可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听明白了。
赫连于仰头,朝昏黑一片的夜幕吐了一口浊气,胸中的震惊方才散去了一丝。可夏渊的话,还是如同刚刚说出来的那般,萦绕在他的耳畔。
久久不散。
……
汉城宫,某处偏院。
“斩诺呢?”斩信领了夏渊的令,先回来他们休憩的院子。可此刻逐渐靠近那破旧的偏殿时,斩信忽然发觉这院子有些不同寻常的冷清。
王爷可是留了十三个人在此守卫的,加上斩信和那个未来的王妃,那可是十五个人。
在他看来,那个隐洛己姑娘,如无意外,定会成为偏西王妃。
可是,此时他们一行人离那月门不过三丈了,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接。
那院子里仿佛没有了生气。
“斩诺!?”斩信心头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几步跨过这最后的几丈,探身进拱门,再次大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而且,放眼望去,不见一个人影。
斩信心头急跳,几步并作一步朝内院冲去。他身后的士卒也在这时反应过来,慌忙冲进了院子。
斩信径直朝隐洛所在的房间冲去,蛮横地撞开木门,探头扫了几眼,没有人。他退出来,发现门外歪斜地躺着几道身影。
他去探他们的鼻息,发现并没有死去,可是他们脖子上都中了一支细小的箭簇。
“麻痹针?”斩信感觉自己的手在狂颤。
不!他浑身都在狂颤。而这时,那十二个不泯骑的卫卒也赶到了他身后。
“斩统领,这里还有一个有意识的!”忽然有个人大声喊了一句。
斩信急忙扑过去,半跪在那人身边,“发生了何事?”
隐洛己姑娘若有有个好歹,王爷定然饶不了他们。
躺在地上那个不泯骑卫卒,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他们脖子上中的,不是夺命的毒箭,却是能麻痹人神经的毒素,中之则晕。
若不是他皮糙肉厚,在被击中前又恰巧偏了偏头,那毒针可就不只是斜斜地嵌入他脖颈上的厚皮了。
“刚……”他努力半撑起眼皮,右手食指指向月门方向,“刚……走!”说完这两个字,他再也抵挡不住那股晕厥感,彻底失去了意识。
斩信猛地回头去看月门,随即撑起身来,随手指了一个人,“你留下!”然后挎剑冲出,“其余人,随我来,用你们此生最快的速度去寻。”
“找不到人,给我提头来见!”
斩信奔出去,瞬息之间便消失在了月门后。其余卫卒方才反应过来,纷纷疾驰而出。
……
“王爷,我还想多嘴一句。”赫连于在院门不远处停步,转头去看夏渊。
夏渊抬起左手,看也不看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需多言,我自有分寸。”
随即,朝那月门走去。
“你们站在此处作甚?”夏渊踏入那院子之后,便发现两排不泯骑的军士按剑而立,神色哀穆地看着自己。
没有人回话,夏渊只好沿着他们围出来的过道朝前走。
那两排人围出来的过道尽头,是他和隐洛己所住的屋子。夏渊停在门外,看了一眼身后同样迷惑不解的赫连于,然后推门而入。
“王爷?”推开门,迎接的不是隐洛己,而是抱拳而立的斩信。
夏渊目光下移,看到斩诺朝着大门方向,跪在厅堂的中央。他的脚边,躺着一具尸体。
斩诺看到夏渊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想要站起来行礼,斩信见此,猛地一脚踹在弟弟的膝盖窝上,将斩诺再次狠狠地砸在地板上。
“跪好!”
夏渊瞥了瞥眉,扫了地上那具陌生男子的尸体一眼,目光在朝屋子里四处搜寻。
他今晚遇到了太多事情,似乎已经忘记了惊慌的感觉。
“洛己呢?”他死死盯着斩信的眸子。
“洛己姑娘……在内屋里。”斩信伸出手,朝内屋遥遥一指,瞥过头,不敢触夏渊的目光。
夏渊又看了垂头趴在地上的斩诺一眼,这才掀开珠帘,进了内屋。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夏渊的身影又从珠帘后探了出来。外屋的景象和他进去之前一模一样。他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把手放在简陋的木桌上。
“谁来说?”夏渊淡淡地道,直到此时此刻,他的脸上还看不出任何喜怒。
隐洛己只是昏睡了过去,并没有性命之忧。
斩信和斩诺发现,方才一两个时辰不见,王爷似乎变得深不可测了起来。
斩信瞪了弟弟一眼,上前一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我估摸着,应当是晚宴结束之后不久,有人来找这个蠢货,说是王爷有难,要他带人去解围。”
斩信再次瞪了弟弟一眼。
“然后这个蠢货就带了十个人出去了,只留了三个人守在这院子里。
好在王爷让我等先行回来,这才及时发现了异状,我立刻派人去寻,在离此处约莫两里的一处巷道上,发现了挟持洛己姑娘的贼人。
我们想留活口,可对方是个死士,咬舌自尽了。”
斩信越说越来气,恨不得将弟弟扒皮抽血,这么简单的调虎离山之计都会上当,简直就是个十足的蠢货。若不是他及时回来,若不是不泯骑动作异常迅猛。
后果,不堪设想。
“那小太监来传话,说是大哥你派来求援的,我心忧殿下的安危,哪里来得及细想。”斩诺觉得自己很委屈。
不狡辩还好,一狡辩斩信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怒火又噌噌噌地窜了上来。
“你个死蠢货。”他走到弟弟身前,揪起斩诺的衣襟,攥紧的拳头像是流星般砸落下去。
斩诺被巨大的力道掼倒在地。
王爷没有发话,最重要的是王爷没有发话,斩诺知道自己这回是摊上大事了。
斩信扯起弟弟,一脚踩在他的小腿上,逼迫他重新跪好。
“这一拳,你可有怨言?”
斩诺吐了老大一大口血水出来,脸色一横,猛地朝夏渊磕了一个头。
“没有!”
“那好。”斩信抬起脚,灌注全力踹在弟弟肩上,后者在地上翻滚了几圈,重重撞在木门上。
“这一脚,你可有怨言?”
斩诺重新跪起来,咬了咬牙,朝夏渊重重地磕了第二个头。
“没有!”
斩信哐当一声抽出自己的佩剑,吓得赫连于赶忙上前一步,随时准备阻止斩信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若是洛己姑娘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把你脑袋砍下来也赔不起人家一根头发。”斩信狠声道。
“够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夏渊终于开口了,嗓音略微带了一丝嘶哑,“有没有人受伤?”
“回王爷的话,没有兄弟受伤,对方也有所顾忌,不敢对我们的人下死手。
那贼子被我们追上的时候,果断抛下洛己姑娘独自潜逃,只有三个人中了和洛己姑娘一样的麻痹针。”
听到夏渊终于开口了,斩信莫名地松了口气,一连说了一长串话。
夏渊一直不开口,他不慌吗?实际上他比弟弟那个蠢货还慌,他就怕王爷真的不发一言,那自己这剑说不定就得真的砍下去了。
“他为什么不挟持洛己逃走,若是他把刀架在洛己脖子上,你们怕是会投鼠忌器吧。”夏渊把玩着木桌上的杯盏,目光一直盯着桌面。
“他的目的是洛己姑娘,似乎不敢伤了她的性命,他逃走之后又被兄弟们追上了,在自知无法逃脱的情况下,才咬舌自尽的。”
“把刀收起来,对自己人动刀子,算什么事。”夏渊没有问斩信知不知道是谁动的手。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君文方才说过的一句话,“赵昌那老头办事也不靠谱,还想用那夏渊的女人来弥补。”
此次的幕后之人,不是赵昌,就是赵基源。夏渊清楚地记得,他们刚到此处的时候,那赵基源可是偷偷来探查过的。
这么大手笔吗?死士都派了出来?夏渊冷哼了一声。
斩信以为夏渊还在盛怒中,当即把自己刚归鞘的剑又抽了出来,“王爷一句话,我就剁了这蠢货的双手。”
他没有说砍下斩诺的脑袋,毕竟那是自己的亲弟弟。他之所以如此凶狠,还不是为了平息王爷的怒火。若是自己不作出这样一番姿态,斩诺这颗脑袋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夏渊已经不再是他们当年的玩伴了,那个男人,现在是王爵,偏西王爵。
念着当年的情分胡作非为已经不合适了。
“我说了,把刀收起来。”夏渊猛地一蹾杯盏,瓷杯碎裂开来,四下激射。
斩信抛下长剑,跪倒在弟弟身边。
“该死的东西,我去找这成君皇帝讨个说法!”赫连于扫了地上那具尸首一眼,忽然转身,就要拉开木门。
“说法?你要讨什么说法?”夏渊嗤笑了一声,“谁会给你说法?你没听见他们怎么说的吗?乡野粗俗!谁会给一个乡野粗俗说法?”夏渊的嗓音终于带了一丝无奈。
“王爷……”赫连于出声。
夏渊抬手打断他,再度恢复了幽幽的嗓音,“都退下去吧,今晚所有人都不准休息,将这间屋子团团围住。”
“明日一早,启程,回偏西!”
斩信和斩诺跪在地上不为所动。
“我要亲自来扶你们吗?”夏渊淡淡道。
两人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拖着那具尸体,就要退出门外。
夏渊的嗓音忽然又响了起来,“此事,斩诺没有错,斩信你也没有错,下去之后不必再苛责自己的兄弟。”
斩信和斩诺闻言,眉头一跳,终究是不发一语,退出了门外。
夏渊看着赫连于的身影也消失在门缝中,这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错的,是我。
他来到隐洛己的床榻边,抚摸她乌黑的发梢,凝视那张精雕细琢的脸庞。他带隐洛己来汉城,表面理由是说要带她来见识汉城这座巍峨的大城。
可实际上,他还把她当作了说服君武的理由。原本要想君武相信他准备说的话,隐洛己将会是最大的助力。
而现在,事情没办成,女人却受伤了。
所以说,错的,是他。
第八十三章 往纪录·历史
夏渊在隐洛己的床榻边守了一夜。
第二日,朝阳踽踽爬上汉城山巅时,隐洛己才有了动静。
夏渊看着她翠绿的眉毛一阵轻微抖颤,随后,像是翠鸟掠过池面般,她的眼缝中荡起了一圈涟漪,那一汪深潭似的眼眸终于现了出来。
“你……为何这样……看着我。”女人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夏渊乌黑一圈的眼眶。
“等你醒。”男人柔声道,“你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隐洛己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昨日似乎有人来找斩信,然后斩信就带着一些人出去了,随后,随后发生了什么?
哎呀,为什么那么困?好想继续睡觉,闭上眼睛的感觉好舒服。
可是脖子为什么这么酸麻。
“脖子有点酸。”她说,她伸出手,摸了摸脖颈,或许是昨夜落枕了吧,夏渊这家伙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起床了。”夏渊看着她。
“不!”隐洛己又闭上了眼睛,把被褥拉了上来,盖住自己下半边的脸颊。
“你为什么不睡觉?”她呜声道,慵散地伸了个懒腰。
看来已经没有大碍了,夏渊没有回答女人的话,抓起身旁早就准备好了的湿毛巾,扯开被褥,一把盖在女人的脸上。
“唔……唔唔!”女人挣扎着,“你……干什么?”
夏渊对女人的呼喊丝毫不理会,控制着毛巾在隐洛己的脸上一阵搓揉。
半响之后,他才松开了手,把毛巾丢回了木盆里。
这时候,女人已经不再挣扎了。
“怎么样?还困吗?”夏渊盯着脸庞被自己搓得微红的隐洛己,勾了勾嘴角。
隐洛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困倒是不困了,冰凉的毛巾已经完全惊散了她的困意。可她想装死一会儿,刚才她差点透不过气来了。
夏渊站起了身来,“当年我赖床的时候,我娘就是这样治我的。”
他掀开珠帘,从外屋倒了一杯水进来,递给还躺在床上的隐洛己,“喝杯水,我们准备回程了。”
“回程?”隐洛己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盯着夏渊猛眨眼睛,“这就回去了?还没逛呢!”
“带你去逛一圈,我们就回去,朝见仪式已经结束了。”
“好吧。”隐洛己接过夏渊手里的水,轻抿了一口。
“你昨晚的朝见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睡着了,斩诺出去找你干嘛?”她把所有的问题都道了出来。
“朝见很顺利,斩诺是去帮我拿皇帝回赐的东西。”夏渊愣了一个呼吸,才解释道。
隐洛己虽然正在了解人族的礼仪,可显然还不知道朝见时间是有三日的。
隐洛己不疑有他,随即下了床。
……
“斩信,记得我们昨夜宴饮时,大皇帝赐给我的食案吗?”
斩信疑惑地点头。
“去御具房,把它讨来。”
斩信更加疑惑地盯着夏渊。
夏渊回头看了一眼房门,隐洛己还没有出来的迹象,“去,将它讨来。他们一定会大方地丢给你的,被奚落,不要还嘴,更不要还手。”
“去吧!我带洛己去游逛一圈。你讨了那食案回来之后也可以自己去逛一下这汉城,午时三刻,带齐东西,外城门集合。”
斩信尽管疑惑不解,但还是领命离去了。
“斩统领去做什么?”隐洛己一推开房门,就看到斩信独自离开了院子,而夏渊正盯着他的背影发愣。
“他去拿一件宝贝,成君大皇帝御赐的宝贝,昨夜忘记拿了。”夏渊回过身来,看着梳妆打扮完之后的隐洛己,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你可以了?那我们就下山吧。”
“嗯!”隐洛己略微兴奋地攥了攥拳头,快步走到夏渊身边,也给他投去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在笑,可是她的笑容里,有着一抹极淡的忧愁,淡得就连夏渊盯着她的眼睛也不曾发现。
隐洛己看到男人腰间那柄精美的佩剑不见了踪影,可她还像是先前那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
汉城,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险城。那高达十丈的城墙,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的谋逆之心。
成君国的皇椅是从虢周朝手中抢过来的。
那时候的汉城,还没有内外城之分,可是山脚下也有了高达五丈的城墙。君履覆趁着皇帝在山巅避暑之时,领兵与皇帝在山巅大战。
更是凭借五千人就抵挡了来救援的数万大军。靠的就是那时候的五丈城墙,以及陡峭的山体。
那时候,君履覆看似把自己困在了汉城山上,可他其实早就安排夏徨迂回到了勤王大军背后。
那时候内外夹击,再加上君履覆把虢周皇帝的脑袋从城墙上丢了下来,救援大军自知最后的希望破灭,只能跪服,承认新皇。
然后君履覆才定都汉城,分建内外城,并把内城原先五丈高的城墙垒高到了十丈。所以说,内城底下那半截城墙,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
说起来,这夏徨的名字还有一段传说。
他原先的名字,并不是夏徨,而是夏拱。可有一次来神谕塔祭拜时,神谕见他其貌不凡,便顺手给他推演了一卜。
这一卜可不得了,卦象显出来的,是一个徨字。
人伴皇,是为徨。
夏拱大喜,当即改名为徨。
他那时只是一个名不经传的都尉,在皇帝面前是没有什么机会露面的。况且,他有些疑惑,为什么是徨而不是偟。
恰巧,那时候只是一个御前统领的君履覆也在神谕塔祈福。他给凡谕递上自己的生辰牌的时候,夏拱就在一旁,后者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一道雷电。
也许是荒神的安排,他看到了履覆二字中的两个彳。
而且,履覆履覆,这不就是要取代覆盖的意思吗?
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了,夏拱,哦不对,夏徨投入了君履覆的帐下,一步步帮助他成为了成君国的大皇帝。
君履覆本就有不臣之心,看到夏徨的名字那一刻,就隐隐感觉到了冥冥中的某些安排。
夏徨因为名字,当然也有个人能力的缘故,一生极为得宠。
君履覆又是封他为汉阳王,又是赐直笃牌匾,又请狮冶子亲自打造“夏启”赐之。
可以说是极度简在帝心了。自他之后,君氏的王朝,还没有哪个臣子这般得宠过。
第八十四章 往纪录·归去
“真的假的呀。”隐洛己听得津津有味,可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夏渊。一个名字都整得那么玄乎,她可是不大相信的。
夏渊再次打量了这座距离内城墙不远的神谕塔一眼,正了正神,忽然又松懈下来,“我哪知道。”
“哼,我还以为你要说是真的。”隐洛己白了他一眼。
“九百年前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不过是人们口口相传下来的罢了,真真假假,又如何去分辨。”
隐洛己嘟了嘟嘴,他们刚从神谕塔出来,可是没能见到神谕的模样。
只有几个凡谕在应和着那些三三两两的祈愿人。他们没有祈愿,也没有求卜,夏渊不想别人知道自己的想法,也不想别人探测他的未来。
隐洛己自然依夏渊,所以两人参观完那些精密神奇的推演仪之后就退了出来——神谕塔二层以上,普通人是无法涉足的,而夏渊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神谕塔和那神谕真的有那么神奇?”隐洛己仰头,想去搜寻那座高塔的顶端。
可那巨塔仿佛擎到了天顶,根本看不到尽头,这么一座雄伟的建筑,怕是要建造很多很多年吧!
顶端没看到,她自己反倒险些仰倒在地,好在夏渊在她背后拖了一下。
“神谕塔分塔,五十九丈,比汉城的内城墙高五倍。”夏渊轻笑道。
“分塔?”隐洛己早就知道主分的区别了。
“对,就是分塔,天下共有八十一座神谕塔,对应天穹上的八十一颗分野星。
而主星所对的神谕塔,在一个叫作中都的地方,离汉城有数千里之遥。”
“你猜它有多高?”
“多高?”隐洛己眼里盈满了好奇。
“一百零八丈!”
“……”隐洛己对于人族的数字还不是很熟悉,当下掰起手指,用夏渊教的方法一根根地算了起来。
然后,她就呆住了。
她缓缓抬头,盯着夏渊似笑非笑的脸庞,瞳孔和嘴巴同时放大,直到感觉到两颊传来的撕裂感时,她才再次合上嘴,长憋了一口气。
“两……两倍?”她颤颤地伸出两根手指,放到自己眼前,然后?了?眼,透过张开的指缝,怯生生地打量身前的神谕塔。
“我要是继续说,估计你还会更震惊。”夏渊一把抓住隐洛己的手指,摁了下来。
周围已经有一些人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了,神谕塔这么高,在他们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你说吧!”隐洛己咬着牙,抿了抿唇,一副接下来听到什么都不会惊慌的模样。
“分野星群除了主星外,其余分野星每一千年都会改变一次位置,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些分塔每过一千年就会拆掉重建!”夏渊还没说话,隐洛己就一脸惊讶地抢先道。
可夏渊缓缓摇了摇头,“每过一千年,这些塔,都会根据分野星的移动轨迹,作出相应的移动!”
隐洛己眉头微拧,她不是很明白,这不就是她说的那样吗?
“神谕塔没有塔基,它的底部是可以移动的。”夏渊提醒道。
隐洛己的瞳孔定滞住,睫毛不停地轻微抖颤。
夏渊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就是说,整座塔会根据分野星在天穹上的运行轨迹,在地面上作出相应的移动——整座塔一起移动。”
夏渊尽量放慢语速,让隐洛己逐渐接受。
“如如……如何……如何做到……的?”隐洛己吞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谁知道呢?听说整座神谕塔内部设计有巨大的机括,塔顶有一座操控室,机关一启动,整座塔内的齿轮就会咬合起来,只用数百人,就能令它移动。”
“你见过?”隐洛己两眼放光。
“都说一千年一次了,真假都不确定,又何谈见识过?”夏渊也仰头去看那高耸入云的神谕塔,眼神空洞久远。
“那不是白说吗!”隐洛己气咻咻地道,睖了夏渊一眼。
“神谕,掌握天下诸多奇迹,出些什么神奇的东西都不必惊讶。”
夏渊收回眼神,忽然拉起隐洛己的手,“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同为顶尖势力的灵修塔。”
……
神谕塔在内城,灵修塔在外城,神谕塔距离内城的城墙较近,而灵修塔在外城遥远的西街。
夏渊带着隐洛己去了酒肆、肴肆、勾栏瓦肆,几乎逛完了汉城最趣的地方,甚至连赌坊也去了一下,然后才来到灵修塔。
灵修塔在高度上远远不及神谕塔,仅有二十几丈,可基座的占地面积,却是神谕塔的数倍之多。
“听你说那神谕塔是研究那些什么分野星的,那这灵修塔又是做什么的?”
灵修塔对于人员的出入管制竟然更为严格,很多道门普通人都进不去,隐洛己只能和夏渊在外围闲逛。
“神谕塔实际上是服务于统治阶层的,而灵修塔则是面向官僚阶级。灵修塔专门培训官僚富商家的子弟,让他们成为各式各样的灵修,是天下知识的集中之所。”
“官僚富商?普通人不可以吗?”
“普通人缴纳不起束脩。”
“束……脩?”隐洛己遇到不会的新词了。
“也就是,缴纳给老师的学习费用。”夏渊解释道。
“你们学习知识还要缴纳费用?”隐洛己凑到夏渊耳边,小声嘀咕,“我族中所有适龄子民都要强制修习的,才不用缴纳什么束脩。”
夏渊淡笑,不置可否。
灵修塔还是比较有趣的,有许多珍奇的花草和异兽,隐洛己看得大为惊奇。等他们逛完灵修塔的时候,时辰早已过了午时三刻。
“走了,该去找斩信他们了。”夏渊看了眼太阳所在的位置,拖着恋恋不舍的隐洛己,离开了灵修塔。
……
二十八骑在城门外倚马而立。
“王爷!”见到夏渊和隐洛己的身影从城门里出来之后,所有人齐齐颔首,轻喊了一声。
夏渊点了点头,转向斩信,“东西呢?”
斩信侧身,露出了马背上被黑绸包裹住的方形物品。
“上马!”夏渊再次点头。
“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隐洛己看着斩信马背上的黑绸,似乎是一张长琴?
“好东西。”夏渊笑而不语,环抱着隐洛己,猛地一甩缰绳,旌量马打了个响鼻,迈动起四肢来。
到了津渡之后,一行人骗腿下马,准备登船。
夏渊扯着缰绳,趁斩信去联系船只的间隙,回头打量远方那座巍峨的大城。
汉城宫屹立在那绝高绝险的山巅之上,在夏渊眼中模糊成一栋四方的建筑,它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侵蚀,依旧那么雄奇巍峨。
山脚下的神谕塔越过城墙,露出了大半截塔身。塔尖像是一柄利剑,直刺云天。可是,和那座雄山比起来它依旧是小巫见大巫了。
“王爷?”赫连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夏渊的身侧,迟疑地喊了一声。
夏渊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转过头去,他伸出手遥遥一指,“你看!”
赫连于循着王爷所指的方向,看到了远处的汉城山,以及那半隐在云雾之中的汉城宫。
“这是不是天下第一城?”夏渊的眼角带笑。
赫连于沉吟了一息,“汉城之险,天下无出其右。”
夏渊侧头,看了正在前方四处打量的隐洛己一眼,女人对津渡的一切事物都很感兴趣。随后,他又转过去,盯着赫连于的眸子,眼里透出某种犀利的光。
赫连于觉得自己的眼瞳像是被针扎过般,一阵刺痛。
“给你五万人!如何下了这座城?”
如何下了这座城?下了这座城?这座城?
这是成君国的都城啊!
赫连于的脑袋嗡嗡作响,饶是他昨夜就有了一丝心理准备,此刻仍旧被夏渊震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可是震惊归震惊,他竟然鬼使神差地下意识思量起夏渊的话来。
“回答我!”
“外城,强攻可下。内城,断其水粮,屯兵围之,三月之内,可下!”赫连于回过神来,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是有援军来助,我军陷入内外夹击又如何?”
赫连于愣了愣,这……似乎难破了,他陷入了沉思。
“又如何?”夏渊又问了一遍。
赫连于忽然抬起头来,盯着王爷的双瞳,咬了咬牙,“入汉城前,先下所有王城。”
下了所有王城,就不会有所谓的勤王之军了。都城孤立无援,围之必下。
夏渊眼角出现了一梢喜色,随后飞速扩散到了整张脸上,“下所有王城!断其水粮!屯兵围之!”他低低地重复着,转过去盯着远处的汉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语调激昂。
“好!好!好!赫连于!你很好!”
周围正在搬运东西上船的士卒尽皆转过头来,就连四处打量的隐洛己也过回身,对夏渊忽然大笑感到一头雾水。
斩信向王爷身边的赫连于投去询问的眼神,然而,赫连于只是抿着唇,摇了摇头。
——————————————————
后世的《大荒浮沉书·荒武帝本纪》是这样记录这段历史的。不多,编撰者只写了三句话。
荒武纪九六九年,相月八日,荒武帝入帝都觐见。
九日,离开汉城宫。
历时一天。
——————————————————
“爹……爹!爹!”赵基源一路小跑,奔到赵昌面前。
“那老什子夏渊走了,离开汉城了!”赵基源脸上带着狂喜,自从昨夜之后,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那夏渊瞧出个什么端倪出来。
赵昌屏退左右,示意儿子凑过来。
赵基源疑惑地凑脸上去。
“啪!”
赵昌一巴掌呼在了他的脸上。
赵基源捂着脸,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在他的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掌掴自己。
“你个蠢货!”赵昌狠声道,“死士!你个逆子竟然派出了死士!
死士是干什么的?伴君如伴虎,我养死士是为了关键时刻保命的,一个死士的成本有多大你知道吗?
要从婴儿时期就开始培养,至少十五六年才能投入使用。
你爹我这些年也不敢养多,你为了一个女人,就糟蹋了一颗宝贵的棋子!”
赵基源被骂得目瞪口呆,一个死士而已,厕筹一样的垃圾,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发如此大火。
“啪!”赵昌看着儿子迷茫的脸庞,怒火更加猛烈地往上窜。
“蠢货!动动你的猪脑子!我贵为当朝大辅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然是人臣之巅了,被皇帝知道我赵府豢养死士,你想想后果没有?”
嗡!赵基源似乎缓过神来了,忽然跪倒在地。
“爹,孩儿一时糊涂,都怪那夏渊的女人太过诱人,孩儿定力不足,一时把持不住!爹爹不要生孩儿的气!”
别的不行,耍泼装可怜赵基源是最拿手的。爹爹只有自己一个独子,对他疼爱地不得了,一定不会真的和自己生气。
“那夏渊不仅没有将昨夜的事情上报,更是帮你处理了那死士的尸体,你以为是好事吗?他偏西王,现在手中握着我们的把柄了!”
虽说死士已死,可在那天晚上的当口,那夏渊想必能猜到死士是谁派出去的。
屹立朝堂,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知道多少政敌盼着他倒下呢!
“从今以后,你不准再和那夏渊的事情有任何牵连。他提早离开汉城,也是一件大事,我要去向陛下汇报。”
“你个蠢货,好生在府上悔过!”赵昌从儿子身边跨过,拂袖而去。
过了好半晌,赵基源才重新抬起脑袋。他咬紧牙关,抿着双唇,眼中闪过一道猩红的戾气。
第八十五章 往纪录·惊喜
帷帐被掀开那一刻,隐洛己忽然就想起了他们离开之时夏渊对曾伯嘀咕了一些话。
她那时候追问夏渊,那家伙说将会是一个惊喜,这些天来,她竟然忘了这茬事。
隐洛己眼前是一袭黑袍的曾伯,而比她先下马车的夏渊,此时已经披上了一身玄紫的深衣。在她从车辕上下来那一刻,锣鼓喧天,唢呐齐鸣。
夏渊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隐洛己身前,牵起了女人的双手,深深地凝视着她的双眸。
“偏西王府还缺个王妃,你愿意当吗?”男人缓缓道。
好吧,说实话我没有听清楚你在说什么。
隐洛己微微皱了皱鼻子,这锣鼓声实在太吵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可是她看夏渊那深情的模样,也不敢说什么奇怪的话打破此刻那微妙的氛围。
微妙的氛围?嗯?我为什么会觉得现在的氛围是微妙的呢?
他们这些人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到底在干嘛。
那家伙说的惊喜就是这个?我觉得是个惊吓啊!她也盯着夏渊的眸子,一时不知所措。
而隐洛己耸鼻子的动作和深情的凝视,落在夏渊眼里,却是以为她此刻处在深深的感动中。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着隐洛己的回复,他相信,她一定会答应的。他们在沙漠中早已有了深深的羁绊,而且他也获得了她父亲的认可。
等等!隐洛己被夏渊盯得有些发麻,眼角便瞄了一下夏渊的衣袍。
这一瞄,她的脑海里忽然回忆起了一本书,一本夏渊给她看过的书。
此刻周围的场景和所有人的服饰都符合那本书中的插画,而那本书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婚丧典》?婚……丧?
难道,那家伙刚刚在在向我求亲?可是《婚丧典》里求亲的规矩不是这样的啊,不是要携礼去什么女方府上拜访吗?黄道吉日也不用挑选了?
“不行!”她脱口而出。
求亲哪能这么随便?你们人族的礼数呢?
夏渊愣在原地,四周的锣鼓声渐渐弱了下来。
“此事……此事需要……需要和家中长辈商议,按照你们的礼数来。”
隐洛己意识到自己方才太大声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的身上,她有些心虚,而且,她好像拂了夏渊的面子。
和夏渊成亲,她自然是不抗拒的,只是,这也太突然了。
不过她再去看夏渊的时候,却见不到那个男人脸上出现恼怒的神色。
“需要和家中长辈商议吗?”夏渊似笑非笑地看着隐洛己,随后朝一旁闪过了身。
在夏渊身后不远处,原本被他遮挡住的方向,站着一道全身笼罩在灰麻长袍中的身影。此刻,那身影伸出手,把覆盖在脸上的帽兜掀开到了额头的位置。
“大兄!”
隐洛己先是注意到他掀帽兜的六根手指,随即才看清那张脸的,当即震惊得说出了自己一贯熟悉的语言。
她撇下夏渊,跑到那道身影身前,拉起他的手惊喜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是个面容普通的男人,尽管全身严严实实地笼罩在灰袍中,依旧能看出他的身材很是瘦小,看起来似乎比隐洛己还要矮上一筹。
可他的身躯异常挺拔,站在那里,像是一杆笼在阴影中的短矛。
“父亲让我来做见证人的!”小个子笑了笑,伸出手,抚了抚隐洛己的脑袋,“才数月不见,连头发颜色都变了啊!”
“咳咳!”曾沥低咳了几声,虽说是久别重逢,你们也不必在大庭广众下叙旧吧。
还作出这么亲昵的举动,若不是老夫知道你们的关系,就凭你这一摸,你的手已经掉在地上了。
而且,你们这说的什么大家也听不懂,这几十号人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你们,没看王爷都已经……
曾沥这样想着,去看王爷,却发现那个男人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曾沥再次干咳了一声,掩盖自己此时内心的尴尬。
“我们说人族语吧,我来这里已经三天了,已经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小个子也反应过来他们此举似乎有些不适合,随即抽回了手。
“嗯!”隐洛己点了点头,她还没有从见到大兄的欣喜中回过神来,哪里会理会周围人的目光。
仔细算来,自己离家已经有快半年了吧,这还是第一次和兄长们分别那么久!
等等!隐洛己霍然睁大瞳孔,盯着自己的兄长,他说来这里几天来着?三天?三天学会人族的语言?这还是自己那个连族训都背不完整大兄吗?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是父亲让我来做见证人的,他同意你和夏王爷成婚!”小个子重述了一遍,流利的标准人族语,甚至,不带丝毫口音。“不过,也要看你自己的想法,若是你不同意,哪怕是人皇都逼不了你!”
狂!非常的狂!曾沥耸了耸鼻梁,这么张狂的话从那么个小个子嘴里说出来,违和得不得了。
隐洛己此刻已经从见到大兄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了,可是她又陷入了对大兄那一口流利的人族语的震惊中。
“你愿不愿意呢?”小个子伸出手,在隐洛己呆滞的眼前晃了晃。
隐洛己终于接受了眼前的大兄还是原来那个大兄的事实。
她此时才忽然想起夏渊来,一回头,看到那个男人温柔地看着自己,脸色不慌不忙。既然父亲都同意了,那……
“嗯!”隐洛己埋首在胸间,脸颊飞红,细弱蚊鸣地嗯了一声。
夏渊笑了,隐一也笑了,曾沥也笑了,所有人都笑了。
一瞬间,锣鼓震天,唢呐声再次喧腾了起来。
偏西十二域一向外族颇多,除了最大的十二支外,还有许多小族。
偏西王府的侍卫和仆役们也不奇怪方才王妃和那个小个子说的话他们听不懂。
真要说起来,他们其实压根没有关注过这个问题,王妃是不是外族人也不重要了。
这还是隐洛己第一次毫不遮掩地在这么多人前露面,所有人关注的都是——他们的王妃,真的太漂亮了。
……
偏西王的婚礼办得不算奢华,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简陋,若是帝都的贵胄在此,少不得又要嘲笑一番了,堂堂王爵,婚礼竟然这般简单。
可是,隐洛己很满足了,她在族中没有见过什么奢华的婚礼,平生见过最奢华的事物除了汉城宫就是神谕塔了。但这两个地方没有举办过婚礼,所以她不知道奢华的婚礼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觉得和喜欢的人成亲就已经算是这世上最奢华的事情了。
王府西南方向一处精心挑选出来的吉地上,搭了一座青庐,隐洛己踩着毡毯进了那青布搭成的帐篷。曾沥作为夏渊这方的长者坐在东首,隐一作为隐洛己这方的长者坐在西首。
两人中央的桌子上,摆放着夏潜的夏渊娘亲的灵位牌。
值得一提的是,哪怕是进行婚礼的仪式,隐一依旧将全身笼在那件灰麻的长袍里。
拜过见证的长者之后,夏渊又领隐洛己去了夏氏的家庙拜过祖先。
出来的时候,夏渊抬头不经意地打量了那面写着捧日之辰的直笃牌匾一眼。当然,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小细节。
随后,婚礼就算是结束了。
真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