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殊方TXT下载殊方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殊方全文阅读

作者:上下阕     殊方txt下载     殊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禹常皓的计谋

    禹常皓照例在梆梆梆的铁棍敲击声中睁开眼,他不知道自己这几晚究竟是如何睡着的,更别谈还穿着硌人的荆棘衫。

    “穿这种衣衫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让人吃苦头吗?”禹常皓就着清水嚼食大馕,他现在不敢觉得它难吃了。

    大叔嘴里塞满食物回应他,“磨练意志,培养定力,不然见到近海之主那一刻许多胆子小的人就得被吓晕了去。

    与那种怪物对峙和站在看台上观看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不磨练的话,到时候很多人连剑都没办法握稳。”

    禹常皓若有所思地点头,尽量不去看对面牢房的场景,可那些哧溜的吸粥声和吸骨髓声实在是太响,没办法不入耳朵。

    还真的每天都是这样一番情景,神眷者这边啃着冰冷的大馕,也许还是过夜的食物。而博眷者日日都有新鲜滚烫的热粥,肉包子,面条。

    大叔私下和他说,“每个博眷者背后都有资助者,那些势力期望他们能在海王祭中斩杀海兽,连带着提携背后的势力。而且海王祭的时候还会开赌盘,他们都是权贵的棋子,怎么会让棋子伙食不好呢?”

    禹常皓将那些声响和香味屏蔽在外,专心吃着大馕,同时脑海中思考着自己的计划。他看向眼前手指粗细的铁条,《奇技杀人书》上记载有一种方法,可以撬开所有的铁栏杆。

    将衣衫湿透水,缠住两条紧挨的铁条,然后绑在一根结实的木棍上,用力朝一个方向扭动,无论多粗的铁条都会被扭弯,这样两次下来就能弄出一个足够他钻出去的空隙。

    他可以趁凌晨所有人熟睡的时候行动,这样就不会被发现,通过这些日的观察,他发现巡视的士卒一般不会走到最后的牢房处。

    布可以用荆棘衫,牢房里也有洗漱用的清水,但他没有木棍,除非对面的博眷者愿意将木桌脚撬下来扔给他。

    他这么想的时候,又是一条大骨扔到自己面前,对面的博眷者吸允着指肚,戏谑地朝他一笑,随后又低头喝粥,对方每天都会戏弄他。

    禹常皓看着地上手掌长的大骨,思绪翻飞。他这次没有像往日那样将它踢飞,因为它看起来似乎足够长。禹常皓不动声色地将它踢到牢房昏暗的角落里,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小动作。

    当晚,禹常皓和大叔道了晚安,熬了很久直到听见无数道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才小心地翻身坐起。

    静坐了半响,没有人醒来,禹常皓脱了衣衫,在盆里浸透,然后去角落里取了那根大骨。

    粗些的骨头比木棍还要坚硬,禹常皓不觉得它会在扭动中断裂。他把衣衫拧成一条打结,缠上两根铁条,然后将大骨穿过打结的两头,朝着同一方向使劲转动。

    骨头还是短了些,禹常皓很难使得上劲,这种方法,支撑棍越长,便越容易扭弯铁条。他不愿意放弃,虽然难扭但也不是无法操作。

    他双手紧紧攥着骨头两端,手指被勒得发白,可一想到弟弟他便有无穷的力气。他猛地紧咬牙关,铁条终于在细微的响动中缓缓变形。

    禹常皓身上披着那层薄薄的床单,床单太薄了,布料也容意破损,无法用作拧动的布条,但是能在寒冷的地牢里保存体温。

    但是它很快便被汗水浸透了。

    禹常皓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铁条扭出了一道足够大的凹弧,虽然手掌已经被骨头的边缘割出血迹,但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可他这一放松,手上没握稳,扭紧的衣衫飞速往反方向转动,带动着大骨旋转,砸在铁栏杆上,发出清脆响亮的敲击声。

    响声在过道上回旋,朝出口的方向传递。

    禹常皓无比懊悔,几乎想掐死自己,他一直控制得很好,扭动布条的声音和铁条弯折的声响都不大,怎么却在最后的节骨眼出了纰漏!

    过道的尽头似乎亮起了灯光。

    有人挑着灯盏过来查看。

    禹常皓暗骂一声该死,急忙将荆棘衫套回身上,把大骨揣在怀里奔回草榻躺下。

    禹常皓每晚都有观察,除了开始那几天每隔一定时间会有人来巡视,后来基本没人查岗。禹常皓猜测他们在牢房入口处的房间里打瞌睡,这下可好,将看守吵醒了,他还怎么逃离。

    等下说不定还会被发现铁条弯曲了,计划若是被发现,让人有了戒备,他便再无成功的机会。

    他心里忐忑不安,士卒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禹常皓闭着眼已经能感受到强烈的灯光了,他微微睁开一条缝,狱卒的身影出现在了两个牢房外。

    对方左右打量着继续往前走,正在经过大叔的牢房,即将发现自己的诡计。

    禹常皓心如死灰!

    “军爷!”狱卒即将到达禹常皓的牢房时,黑夜中忽然响起一道嘶哑的嗓音。

    军士的身体顿住,转过身来朝向声音的来源,“军爷,有些害渴,起来抓水杯不小心碰到了栏杆,没吵着军爷吧?”

    军士将煤油灯盏往前挑了挑,看清那个举着水杯的汉子,一旁的栏杆下有一摊水迹。

    “不小心撞洒了,军爷能不能赏杯水喝!”

    军士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喝你娘的,再不给我安分点让你尝夜壶,快给老子睡觉。”

    禹常皓和大叔头对头,他能感觉到军士的灯朝自己脸上照了照,但是很快又移开了。

    大叔点头,有些气馁,军士也就转身离去,直到强烈的灯光在过道上完全消失,禹常皓悬空的心才放了下来,他长长呼了口气。

    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鬓角。

    有些人被吵醒,但睁眼一看没什么情况,又闭眼继续沉睡。

    “将它拧回去吧!”过了许久,当鼾声再度此起彼伏时,大叔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禹常皓心头失落,但他知道大叔的话是对的,不弄回去,明早武习挨个敲打铁栅栏时,定会发现那处缺口。

    “谢谢你。”禹常皓轻声回复。

    “死心吧,逃不出去的,你想怎么穿过入口那有六人驻守的房间。”大叔叹息道,“被抓住说不定命就没了。”

    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禹常皓脑海深处,穿过入口那间房间?

    何必穿过那房间!

    他起身将进行了一半的工程复位,铁条扭来扭去显得有些歪斜,但不注意看的话倒不会发现端倪。

    就算看见了,也不会觉得奇怪,毕竟这地牢使用了这么多年,铁栅栏又整日被敲击,有弯曲的痕迹并不稀奇。

    禹常皓将大骨压在草席下,脱下湿冷的荆棘衫,接过大叔递过来的干爽布单裹上,随后静静地躺下。

    他一定能逃出去的,无论用什么办法。

    ……

    近来天色不算好,雨季的威势开始渐渐展现。豆大的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倾泻而下,排水沟的水也涨漫而出。

    黑沉沉的天穹像是要崩塌下来般,狂风和暴雨互相追逐,毫无顾忌地横扫天地,宣泄着自己的力量。

    在这样的雨势下,训练照旧,而且他们还要披上沉重的蓑衣,奔跑起来更为艰难。

    大雨如同万根银针竖地面,放肆地割过每个人的面颊。很多人相继倒下,被抬到训练场侧后方的休息帐篷。

    到最后,禹常皓也倒下了,只有大叔和其余博眷者还在坚持。

    整个训练场呈倒卧的葫芦状,他们在下端的场地里进行奔跑训练。葫芦上端有一个大型的水域训练场,听武习说是模拟海王祭的祭池而建,用作他们游泳和海战的训练之所。

    暴雨持续了三日,随后雨势减小,第四天的时候突然变作了烈日当空。

    太阳的炙热在连日大雨之后更显猛烈,砂砾中的水分被蒸起,空气中弥漫着闷湿的气息。

    绕着环形的训练场跑完了十公里,他们在遮阳棚内休憩了两刻钟,有侍卫为每人勺了一碗水,禹常皓却没有像往日那般一饮而尽。

    他稍稍喝了一口将嘴唇湿润,然后默默退到人群之后,趁无人留意之际,将碗倾斜,水尽皆洒落在地上。

    地面铺着砂砾,再加上今日的烈日,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地面上的水渍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禹常皓用脚扒拉了一些干的砂砾将湿润处掩盖,这样一来,连一炷香的时间都用不着了。

    休憩时间结束,所有人走向远处排列着的背篓,禹常皓已经在所有人之前背上了负重。而他旁边那人背上自己的背篓后,默不作声地掂了掂背篓,不禁愣了愣神。

    看来这几日的训练让自己变强壮了,负重感觉起来居然轻了,那人暗暗地想。

    训练场直径将近一百丈,他们要跑十五圈才能完成十公里的训练。

    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练,大部分人都能坚持完,在尝过饥饿的滋味后,每个人都会咬牙完成训练。

    禹常皓跟在大叔身后,视线逐一扫过伫立在围墙下的守卫。将近三百丈周长的训练场,每隔十丈便有一个守卫。

    无论是博眷者还是神眷者,都已是精疲力竭,但他们还是艰难地迈动脚步。

    今日的太阳实在是过于毒辣,在第十三圈结束的时候,禹常皓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第六十二章 越狱!

    大叔感觉到身后的摔倒声,急忙跑回去查看,武习也朝这边走了过来,他扫了一眼地上的禹常皓,竟然抽出鞭子甩落下去。

    “真是废物,都第几天了,连这项训练都还无法坚持下来。”

    大叔虽然愤怒,却不敢冲撞武习,眼看武习的兽尾鞭扬起又要落下,大叔急忙开口,“武习大人,今日这气候实在过于炎热,他还只是个孩子,身体吃不消。”

    武习扬起的兽尾鞭最终落在了大叔身上,啪地一声,隔着厚重的荆棘衫,虽不至于皮开肉绽但绝对不好受。

    “关你何事?你跑完了?饭还想不想吃了。”

    大叔不放心地看了禹常皓一眼才重新起身,武习朝禹常皓身边啐了一口,“老子可不管你年纪,训练不努力你便必死无疑,祭兽可不会专挑年纪大的猎物。”

    每个倒下的人武习都会抽上一鞭子,一来是惩罚对方,二来若是假装倒下,这一鞭子下去绝对会露出异状。

    而地上这男孩,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身体也只是弹了一下,并不像装晕偷懒。

    武习唤来医师,“只是中暑晕了过去,抬进去喂点水。”

    医师将禹常皓抬进了治疗帐篷里,放在软榻上,先是喂了一些水,然后翻动他的眼皮随意检查了一下。

    没有大碍。

    医师在帐篷中调配了一碗解暑降温的凉茶给男孩喂下,随后便坐到帐篷中央的木桌前看书。

    翻书声窸窸簌簌,却很久才会响起,帷布的隔音效果还算不错,外头的声音穿不进来,医师没有翻书的时候,整个帐篷安静得可怕。

    然后,禹常皓就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摆动脑袋,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确认帐篷内只有医师一人后,他翻身便欲下床。

    “你醒了?”医师被他弄出的声响吸引,起身走向他。

    禹常皓撑着上半身,动作迟缓,看起来似乎没有力气自己下床,医师已经走到床榻边,朝禹常皓伸出手,就要将他摁回床上。

    禹常皓看着医师的手在自己眼前放大,那是一个中年男子,面容慈祥,这些日子禹常皓也见过他许多次,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可始终是这个训练场的人啊,也就无法避免地成了权贵们的帮凶。

    禹常皓在对方即将接触到自己肩膀那一刻忽然动手,将医师猛地朝自己怀里一拉,医师始料未及,还来不及张嘴呼喊,禹常皓又抬起手,一记手刀斩落在他的后颈上。

    能让人一击昏厥的穴位,《奇技杀人书》上也有记载。

    禹常皓翻身下床,将医师的身体放到床榻上,快步朝帐篷后方走去,动作轻缓,唯恐惊动守卫在帐篷外的两个守卫。

    医疗帐篷处在训练场的南面,后面便是葫芦的底部。

    训练场四处都是护卫,但是从医疗帐篷后方钻出去,便能躲避开绝大数守卫的视线,只用留意左右两边的守卫。

    禹常皓这些日奔跑训练时留意过,每日这个时候岗位离帐篷最近的两个守卫都会走到遮阳棚里喝水休憩。

    三十个守卫是分开休憩的,每次两个,而且往往前两个守卫还在走回岗位的途中时,接下来休憩的两个守卫便会迫不及待地朝遮阳棚走去。

    从遮阳棚走到墙根约莫需要一炷香的时间,还不包括守卫在半路停下来谈笑嬉闹的耗时。

    也就是说,在一炷香的时间内,靠近医疗帐篷的四个守卫尽皆不在。

    禹常皓估算好了时间,在他们走向遮阳棚休憩之际假装昏倒。

    而此时他从帐篷底下探出脑袋,左右二十丈外的两个的守卫都在朝着遮阳篷走去,而左右十丈的岗位的守卫,还在训练场中央。

    矗立在不远处的土墙高达六丈,算不上光滑,但也绝不至于说有突起的石块可供攀爬。

    禹常皓紧贴着帐篷的帷幕左右打量,现在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处视觉盲区。从这里到土墙还有五六丈的距离,但是就算自己从这里开始助跑,也不可能跃上墙端。

    他忽然弯下腰,从裤管里抽出了两条磨得尖利无比的长骨头。

    这一切都要感谢住他对面的博眷者,禹常皓偷偷磨了数日,将它们绑在大腿内侧,刚才倒下后他最担心的便是骨头被发现,但是幸而没人想去检查他的大腿。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左右手握紧大骨,然后猛地冲跑而起。

    他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即将撞上高墙的时候,禹常皓双腿弯曲,随即弹射而起,双手奋力扬起,升抵最高点之际,他猛地挥手,骨头的尖端没入土墙中,他像一只蜘蛛般,挂在了墙上。

    土渣迸射到自己的口鼻中,哗啦啦地掉落在地,但是这点响声还不足以引起守卫的注意。

    禹常皓来不及吐掉泥渣,脚尖竭力抵在墙面上,左手抽出大骨,奋力凿进土墙里,然后四肢发力,向上挪动了一尺。

    之后是右手,左手,右手。

    最后一次扬手时他凿空了,禹常皓抬头,然后左手攀到了土墙的顶端,掌心立时传来割裂的痛感。

    他浑身一震,猛地抽回左手,导致双脚打滑,身体在半空摇晃着险些跌落。他只好再次将左手攀上墙顶,不顾疼痛,奋力一耸,右手也攀上了顶端。

    顶部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碎玻璃渣,但是为了自由他能忍受这股剧痛。

    他蹲在墙顶,借助鞋底阻隔碎玻璃,他的目光朝训练场中央投去,在大叔的身上停顿,是个好人,可惜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样的好人不应该死在这种地方。

    禹常皓的眼角瞄到先前休憩的守卫已经到达了帐篷前端,在朝前走几步就能看到自己了。没有时间耽搁了,禹常皓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向后倾倒而去。

    自己都顾不上的时候,就不要掺和别人的事情了。大叔也许不该死在海王祭上,但他对此无能为力。

    噗通一声,禹常皓的动作控制地很精准,垂直入水,没有引起多少水花,声响也不大。

    大叔说过没有人能逃离海王祭的训练之所,但是禹常皓问他高墙之后是什么时,他却也不知道。禹常皓在心中盘算过,外面有可能会是土地,河流,或者其他障碍物。

    他今早将大骨绑在大腿内侧那一瞬间,就打定主意无论墙外是刀地还是火海他都会往下跳。

    幸而现在只是水,这是最好的情况。应当是特意挖的护城河,既然是人力工程便不可能宽广得没有边际。他尽量潜在水面下游动,只有实在憋不住时才会探出口鼻换气。

    他一直努力游动,水有些咸涩,有可能是引了海水来灌满这沟渠的,为了减少劳力,此地应当离海岸不远。

    但这些不是禹常皓应当关注的问题,寻找海水的入口不是明智的选择,因为他完全感受不到河水的流向。

    仿佛这是一汪死水。

    禹常皓早就做好了打算,逃离这片地方之后,立即带着弟弟和两位老人离开海鳞岛。

    也许两位老人会在路途中发生意外,但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如果他成功出逃,在没有抓到他的情况下,他们一定会去审讯并惩戒他的家人。

    他想去见沐昕芸一面,可他很清楚这会给沐昕芸乃至沐镖堂带来极大的麻烦,或许会被安上协助神眷者逃跑的罪名,他不敢涉险。

    他必须早一步抵达,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刻,很快就会有人进到帐篷发现他不见了踪迹,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发现土墙上尖骨凿出的缺洞。

    禹常皓要带着弟弟和两位老人去无垠岛,当他们找到自己的时候,他的手里会有一份禹铭诚的荫蔽文书。如果没人找到自己,或许他再也不会回到海鳞岛。

    那个女孩会成为他珍贵的回忆。

    他思绪涌动,心里盘算着各种情况以及对策,露出口鼻换气时,忽然感到有涟漪一圈圈撞击在他的脸上。

    禹常皓抬起头四处打量,有涟漪说明有东西在向他靠近,他需要知道那是什么。

    他看着不远处翻动的身躯,浑身一道激灵,呛了一口水,喉咙和鼻腔火辣辣地刺痛。他猛地扎回水中,竭尽全力游动。

    狰兽群!

    看那数量少说也有十几头,禹常皓曾在岛主府见过这种海兽,几次险些命丧兽口,他当时凭借撑杆逃出生天,而今他手中只有两条骨头。

    狰兽也许饥饿了许久,游动异常迅疾,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将猎物吞进腹中。

    森森然一股阴冷的气息轰击在禹常皓后脑勺。狰兽王已至,独角仅差一寸便能刺穿禹常皓的脑袋。它是兽王,速度远超普通狰兽。

    禹常皓偏头下潜,在水中转身,狰兽王的身躯在惯性作用下仍在往前冲,禹常皓收缩身体待在原位,从它的腹下穿梭到后方。

    狰兽王再次扑动时撞击在禹常皓肩上,男孩手中的大骨被撞落了一条。

    狰兽王眼见猎物消失,刹住身体就要往回转身,禹常皓猛地探出空出来的左手,攥紧它的尾巴,如此一来,狰兽王转身后他便仍在它后方。

    狰兽王意识到这是一个狡猾的猎物,它早已饥肠辘辘,迫不及待想要尝尝血肉的滋味。

    禹常皓握紧长尾,另一只手抓着尖骨就往狰兽王身上凿去,凡尘海兽一般不会有厚重的鳞片,可狰兽的皮肤还是异常坚韧,能凿入土墙的尖骨只是浅浅没入了一丝,随后便传来难以突破的阻力。

    禹常皓扬起手还想再刺,狰兽王却开始甩动兽尾,身躯猛地翻滚,禹常皓仍然攥着兽尾,但如果他再不松手便会被这股翻滚的巨力搅成麻花,五脏六腑都会拧在一起。

    可一旦松开,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在这辽阔的河里,自己只能成为狰兽群的食物。

    凡尘海兽中也不乏凶悍之辈,按照躯体大小划分,狰兽只是凡尘海兽,但却是少数敢主动进攻近海之主的凡尘海兽,危险程度不言而喻。

    强大的近海之主也不一定敌得过一群有兽王带领的狰兽群。

    那股巨力几乎要把禹常皓的躯干拧断,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再不松手恐怕立马就得丧命。

    他松手时狰兽王的兽尾恰好往上甩动,他被庞大的翻滚力抛出海面,腾空将近一丈。

    这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他在下坠时调整手臂的姿势,骨尖对准狰兽王独角上的眼瞳,眼瞳是绝大部分海兽的弱点,他不知道杀死狰兽王能否震住即将到达的狰兽群,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生机。

    他即将落到狰兽王背上,眼看就要刺下去了,眼前忽然闪出一道黑影。大网覆盖了他,随后猛地收缩束口,禹常皓被一股更为庞大的力道拉拽着,飞速远离狰兽王。

    狰兽王自知追赶无望,只能眼睁睁看着猎物就这样溜走,随即仰头发出不甘的嘶吼。

    它的族群也在此刻赶到,却都同时转身,随首领离去。它们不敢过于靠近在岸上的人类,这护城河里另一个族群的狰兽王便是被岸上的人类射杀的。

    陆地,始终是人类在主宰。

    禹常皓被水冲击得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竭力调整身姿,努力睁眼一瞥。远处依稀有一座高塔,塔上几个男人在操控着某种机械。

    原来前方不远处便是陆地了!

    可知道也没有意义了,距离再近一些时,禹常皓看清了他们的服装。

    服饰统一,腰间佩剑,是守卫。

    准确地说,是训练场的守卫。

第六十三章 联袂担保

    禹常皓四肢尽皆被捆缚住,两个士卒踩着他的膝盖窝,粗暴地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在沙地上。

    又回到了训练场。

    他的脸颊青紫一片,眼眶肿胀。

    现在知晓了,训练场处在一个巨大的湖心岛上,外头的护城河其实本是湖水,只是为了能饲养海兽,将其与大海挖通,湖水便成了海水。

    水中的海兽是一道阻止神眷者逃跑的防线,而在岸上还修建了许多高塔,时刻有士卒盯着水面。海兽已是难以对付,高塔上的守卫更是无法突破的屏障。

    武习倒持着兽尾鞭朝训练场中央走来,他脸上没有愤怒,反而露出诡异的笑容。

    武习凌空抽了一记,兽尾鞭在禹常皓耳边炸响,禹常皓没有被吓唬到,他昂着头直视武习,却被身后的士卒强硬地将脑袋摁下去,他和那股力量对抗,就是要将脑袋抬起来!

    他已经低头做人太久了,在这件事情上他绝不屈服!

    “有些骨气!”武习嗤笑道,伸手扒开士卒的手,抓着禹常皓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提起来,居高临下道。

    “可惜是个没胆的鼠辈!怎么?害怕自己被撕咬成碎片的惨相给人看见?所以想提早结束自己的贱命?”

    禹常皓咬牙不语。

    武习提着他的头发用硬木鞭柄击打他的脸颊,禹常皓感觉到了牙齿的松动,牙床浸染了血迹,他朝武习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后者偏头躲开了。

    又是一记柄击。

    一旁的十字木桩已经架好,禹常皓被凌空架起,武习的兽尾鞭幻影般抽打在他的胸上,湿了水的荆棘衫很是坚韧,但紧贴着肌肤,长鞭落下之际更添了一层痛楚。

    血痕很快就现了出来,禹常皓很想忍住一声不吭,但是那股痛楚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撕裂了,传记里那些面对刀剜都不吭声的英勇事迹,也许是夸大其词了。

    他哼出了声响。

    武习的长鞭顿了顿,“我还以为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呢!”

    “你知道你的下场吗?”他狰狞地笑道,“你会被我活活抽死!”他将兽尾鞭扔在士卒脚下,“给我换荆棘鞭来,好久没有听过皮开肉绽的声音了!”

    士卒拾起长鞭,领命而去。

    武习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禹常皓,说实话,他负责过四届海王祭的训练,不是没有遇见过逃跑的情况,但眼前这男孩倒是首位逃出去那么远的。

    虽然士卒再迟一息网住他的话他就会被撕成碎片,但不管怎么说,他多撑了片刻。

    尽管这片刻无法扭转他死亡的命运,但能决定他死在谁的手上,将人活活抽死,是一种极致的体验。

    《海皇律》没有明文规定逃离者要被处死,但以往的做法要么是放任其被海兽分食,亦或者打捞起来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他环顾身后围聚的博眷者和神眷者,经此一事之后想必没有人敢再耍小心思了。虽然他第一天肆意谩骂时眼前的少年露出过愤怒,但是他的血性没有用对地方,注定是死亡的结局。

    士卒取了新的长鞭疾跑而来,小心地将鞭柄递到武习手中。

    “脱掉他的衣裳!”他命令道。

    大叔看着那根麻绳搓成的长鞭以及其上遍布的细小鱼钩,银色的尖锐在烈日下闪着白光。几鞭子抽下去那孩子便会成为血人,到时候他会皮肉翻卷,不是痛死便是失血过多而亡。

    武习扬起钩鞭,他已经隐隐感受到鲜血迸射的快感了。

    “大人手下留情!”大叔再也憋不住了。

    武习的手扬起在至高点,原本他可以收住的,但他仍旧抽了下去,数十道锐利的钩尖在禹常皓胸膛前划拉出细长的血线,鲜血激射,皮肉尽皆翻起。

    更凝练的攻击点,更庞大的痛楚,禹常皓终是受不住这般残酷的折磨,仰头咆哮,血沫纷飞。

    大叔握拳顿胸,面容扭曲。

    那只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他不想他死!

    长鞭还钩嵌在禹常皓胸前,武习抽回时,又带来一阵几乎令人昏厥的疼痛。禹常皓胸腔里腾着冲天的怒火,那股颠覆世界的强烈**再次席卷而来!

    也许他不该觉得自己对阿蛮说的话是无知狂妄的言语,而是男人许下的铿锵誓言。

    武习很满意这一击的效果,他享受着禹常皓五官揪扎的痛苦,适才转头去看开口之人。

    “你有什么话要说?”武习语调生硬。

    “大人何必在这么点看众面前将他处死,留待到海王祭之时全岛的百姓会见证他的死亡,到时候人民会为此欢呼,为一个年轻生命的终结而感到亢奋。

    这不是贵人们想要的效果吗?何需大人您辛苦地挥动鞭子,难不成大人认为他能在祭池之戮中存活下来?”

    武习饶有趣味地打量男人,这是此届最为优秀的神眷者,各方面的素质与博眷者相比也不遑多让,武习知道他很关照被绑在柱子上的小子。

    或许这小子逃跑的征兆他早就知晓了些。

    “你想保他?”但是知不知晓并非重点,没有人能逃出这座训练场,几百年了,从未有过。

    大叔没想到武习如此直接了当,一众博眷者嗤笑出声,而神眷者们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眼里有悲悯,有冷漠,然而更多的则是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真的逃离,庆幸被捆绑在十字柱上的并非自己。

    大叔感觉到武习的眈眈虎视,周遭其余人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他不能退缩,“倒不是说想保他,只是觉得横竖都是死,不如让他卑微的生命产生些作用。”

    “你就是想救你的小白脸。”开口的是住在禹常皓对面的博眷者,他叉着手,一脸讥讽地盯着大叔,“武习大人,这两人一向走得极近,说不得逃跑之事他也有参与。”

    大叔冷笑一声,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被对方激怒,他淡淡地扫了对方一眼,转头看向武习。

    “武习大人千万不要被他蒙骗了。”博眷者再次高声道,却被武习呵斥了一声闭嘴。博眷者悻悻然地收敛笑意,眼中升起一丝怨毒。

    大叔知道自己的意图过于明显,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没错,大人,我想保这个孩子!”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身侧一阵哄笑。

    “保他?”武习嗤笑一声,“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保人?你又有什么资格保他,你也不过是一个卑贱的神眷者而已。”

    大叔没有因为武习的辱骂而产生情绪波动,他朝前踏出一步抵消武习施加在身上的压力,视线落在垂头的禹常皓身上。

    “海王祭终归还是属于斗兽吧,既然仍是属于斗兽,我们便皆可看作斗奴。因此,我请求联袂担保,用我的命担保他的命!”

    联袂担保!

    整个训练场霎时沉寂下来,博眷者的嗤笑声消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倒吸声,神眷者不明所以,便也不敢发出声响。

    武习砸吧了一下双唇,竟然点点头,“好好好!竟然知晓联袂担保!而且还敢提出来,我佩服你的勇气,虽然照理来讲是不太适用的,但既然你有如此胆识,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双唇随意开合就能发声,但很多时候人们都不考虑话说出口的后果,希望你不会后悔。”

    禹常皓艰难地抬头,他被疼痛短暂地夺走了意识,但大叔和武习的对话还是断断续续进了他的耳朵。

    联袂担保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从武习以及博眷者震惊的反应来看,这是一个了不得的承诺。

    似乎,大叔将他的性命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大叔也看着禹常皓,满眼都是温柔,他忽然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禹常皓恍惚间仿佛看见了禹铭诚。

    “绑起来吧!一起晾个三天三夜再说。”武习捏着长鞭离开,士卒立刻上前将男人押到十字木桩的背面,与禹常皓背对背绑在一起。

    “给那个小黑狗上点药,莫要死了去。”

    “呵呵呵。”武习大笑着远去,声音遥遥地传来,“联袂担保!哈!还真是很久没有遇到了。”

    大叔的后背与自己不断碰撞,传来阵阵簌动。禹常皓隐隐明白了这担保的后果,他心里升起懊悔的情绪,自己不该连累他人。

    “你不……必如此……的。”他喉咙嗬嗬地响动,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大叔没有回话,但他反手扣住了禹常皓的手掌,用力握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那个孩子。

第六十四章 散宜闳的故事

    入夜,骤凉。

    武习已经授过晚间的知识,博眷者和神眷者陆续迈进地牢的入口。

    没有人理会训练场中央柱子上捆缚的两人。

    “大叔?”禹常皓试探地喊了一声,此处昼夜温差极大,他身上虽缠着绷带,但士卒并未给他披上任何遮挡之物,寒风侵肌,令他整个人僵冷得无法动弹。

    “嗯?”

    “谢谢你。”

    身后沉默了半晌,“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禹常皓。”

    “禺姓?”

    禹常皓愣了片刻才明白大叔困惑的地方,“并非皇禺,玉石瑀去了左边。”

    “大叔呢?大叔叫什么?”

    “哪有小辈如此直接问长辈姓名的?”大叔轻咦了一声,语气有些责怪,“复姓散宜,单字闳。”

    禹常皓暗暗记牢这三个字,“什么是联袂担保?”憋了一整日,他终是问了出来。

    大叔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似乎没有回答的打算。

    “闳叔?我能这样喊你吗?”禹常皓没有给散宜闳回答的机会又接着说下去,“你的照顾我都看在眼里,自从爹娘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这么袒护过我,但是我需要知道你为此付出了什么。”

    散宜闳轻叹一息,款款道来,“联袂担保是流传于斗奴间的一种誓言,我用自己的命做抵押,替你抵消你曾经犯下的死罪或者未来将会发生的罪责。”

    “你会死?”禹常皓惊慌失措地喊道。

    “不会,你不要打断我,容我说下去。”散宜闳佯装生气,“从此以后你若犯错受到责罚,我会双倍承受,你的训练倘若有未完成的,我需要双倍完成。而且,当你战死后我也需要同死。”

    散宜闳说得云淡风轻,但这些话落在禹常皓耳朵里,不啻九天惊雷。

    他的脑袋雷声阵阵,轰鸣不止,他想到会是很严重的后果,但是绝没想到大叔竟然为自己付出了如此之多。

    他若是在海王祭中战死,便是绝了大叔的生路。

    禹常皓茫茫然间觉得自己就是罪孽本身,他总给身边关心自己的人带去灾祸。“为什么……为什么?”他讷讷地问道。

    “你有何好担心的呢,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苟活多一阵。大不了到时候我替你杀了所有人,助你攀上最高的石柱后便自刎,也算是赎罪了。”

    禹常皓把注意力放在前面,倒是没有深究大叔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叔能将这些话如此平淡地说出来,仿佛事不关己的模样,那可是你自己的性命啊!自己又何德何能禁得住如此恩情。

    他脑子里浮现出为自己默默付出的沐昕芸,想到了挑灯夜画的禹铭诚,想到了病倒在床榻上,面色咣白的梨素汐,为了自己对继父大打出手的阿蛮,以及年迈孱弱却满心善良的两位老人。

    如今又有了一个方才认识十多日的大叔。

    禹常皓本来觉得经历了林林总总的事情之后他的心智会变得更加坚韧,但他错了,真正到了动情之处,铁打的汉子也会酸了鼻腔,流下两行清泪。

    “可是我看过一本叫做《千岛风物志》的书,里面也记载了斗奴历史,为何不曾出现过联袂担保一事?”禹常皓为了掩饰自己在哭泣,急忙强忍抽啜问道。

    “这是久远历史中某一任海王立下的规矩,曾经有一个斗奴,参加海王祭斩杀了近海之主,得以封侯拜将,他搬迁到帝岛居住,在酒阁中结识了海王,因性格与海王相契,两人便成了朋友。”

    “那位斗奴曾经亲眼见自己最好的兄弟犯错之后被武习活活打死,而他站在一旁无能为力。于是某天他央求海王立下一道规矩。

    假若斗奴之中有人犯了必死的罪责,可以让另一个人替他担保,分摊他的责罚,将死刑免去。”

    “海王对这个斩杀了近海之主的博眷者好友极为赏识,但是倘若全部依他,斗奴犯下死罪岂不都能免去?

    在他心底,斗奴始终是卑贱之人,于是他修改好友的提议,两人达成妥协,联袂担保便成了我先前所说的那样。”

    “海王只是下了口谕,并没有将其编入《海皇律》中,不过千年来所有的斗兽组织都认可这道规则。

    然而斗奴尽是些心胸狭隘之辈,有多少人会用自己的命替他人做联袂担保?所以联袂担保只是流传在斗奴之间的佳话罢了,许多文献上并未记载。”

    禹常皓似乎是明悟了,但他忽然又有了新的疑惑,“既然只是流传在斗奴之间的佳话,闳叔又是如何得知的?”

    散宜闳沉默良久,被架在横木上的手臂忽然绷直,他攥了攥拳头,旋即松开,如此反复,“我给你说个小故事。”

    “很多年前,有一个年轻人来到辟斛岛谋生,他仗着身强力壮,去当了轨车堂的车夫。

    某天,一个温婉如玉的姑娘上了他的厢车,她轻张双唇,说要去莲花舫。那是一道甜如浸蜜的嗓音,年轻人体内如同娟娟泉水流过般,心旷神怡。

    他步伐稳健,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卖力,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尽的力量。”

    “女孩下车的时候,他鼓起平生所有勇气问她明日还来不来莲花舫,女孩红着脸羞涩地点头。

    年轻人高兴坏了,他央求同伴调班,每天都在最开始遇见女孩的地方等待,女孩每天都会如约出现,搭他拉的轨车去莲花舫,替赏莲的富家千金斟茶倒水。”

    “这样过去了很久,年轻人壮着胆子邀请女孩同去莲花舫,女孩深埋螓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年轻人煎熬地过了一晚,然而第二天女孩出现在了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精心打扮了一番。”

    “就这样他们坠入了爱河,年轻人越发勤勉地工作,时常还会去接别的私活,他攒了很多钱,托媒人上门向女孩爹娘提亲,成功了。”

    大叔说道这里声音变得十分柔和,禹常皓沉浸在闳叔的故事中,浑然忘却了寒冷和疼痛,他听到提亲成功,下意识松了口气,为那年轻人感到莫名地幸运。

    “年轻人借钱修了一座院子,然后和女孩成亲了。成亲之后的年轻人如同不知疲倦的公牛,每日起早贪黑地工作,晚上陪伴美貌的妻子。

    不久之后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年轻人这时候已经可以称为男人了,他察觉到肩膀上的重担,接了无数私活,几乎累断了腰。”

    “他每天的盼头便是早些回到家中陪伴妻儿,一转眼,孩子都八岁了。

    男人这些年劳苦工作下来,积了无数压力,他需要发泄和释放,在工友的怂恿下,他第一次踏进了酒地阁。

    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收拾起来,他染上了赌瘾。酒地阁的女人他从未正眼看过,但是赌博成了吞噬他的深渊。

    他越陷越深,每季捎回家中的薪俸越来越少。最后他开始问妻子拿钱,甚至暗中将房契抵押换了赌资。

    等他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他人设的局——工友嫉妒他有一个美貌的妻子,工作勤勉,家业逐渐变大,他们眼红,于是想将他的一切据为己有。”

    “可是晚了,他已经彻底沦为赌徒,眼里除了骰子,纸牌外再无他物。”

    “为了还债,他做出了此生最错误的决定——将自己卖给斗兽池。”

    “因为身强力壮,他得到了很大一笔卖身金,但偿还完所欠的赌债之后,只是堪堪把自家房屋赎了回来。

    可他去了斗兽池,家中孤儿寡母如何生活,那些曾经的工友又时常上门骚扰。”

    “饶是这样,妻子还是对他不离不弃!”大叔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印象中一直温柔善良的男人像是随时会爆发的火山,他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禹常皓反手掰开大叔的拳头,握紧他的手掌,像他早些时候握住自己那样。

    男人的颤抖顺着手臂传到禹常皓身上,“他自己没有亲眷,妻子父母也操劳过世,没有办法,他只能让妻儿去投靠她远方的亲戚。”

    “灾难就这样发生了。”大叔骤然发力,捏得禹常皓手掌生痛。

    “海盗袭击了那艘客船,他的妻子被奸杀,儿子被残暴的海盗砍成了几段。”

    散宜闳面色悲怆,凄入肝脾,凌冽的寒风都不如他传递到禹常皓手心里的绝望那般,令人如临冰原,浑身上下都被冻僵了去。

    “他发疯般训练,无论是人还是海兽,都被他发泄般地砍成肉泥,他为主人赚取了无数金钱。

    沦为斗奴的大都是些无赖之辈,空有一身蛮力,却是混吃等死的主,每次领到薪酬和奖金都会吃喝嫖赌,连渣也不剩。

    可是经妻儿一事之后,他从深渊中爬了出来。

    他一直默默存钱,当得知主人打算让他成为博眷者时,他留下足够赎回自己的金贝,潜逃而出,漂流到海鳞岛,定居了下来,打算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嗐!”散宜闳闭上了嘴,仰头看天,仿佛妻儿在夜幕中注视着自己。

    良久的沉寂之后。

    “人无完人,每个人都会犯下错误,但是有些错误犯下了,便一辈子也无法弥补,追悔莫及啊!”

    禹常皓静静地听着,也仰头看天,这个时候大叔不需要自己言语上的安慰,他能做的仅有默默替大叔在心底承受罢了。

    苦命的人多了去,可海神从不怜悯任何人。

    祂是一个冷若冰霜的神祇。

    祂端坐在自己的神座上,面无表情地俯瞰这片由苦难构筑的世界。

第六十五章 善良的小男孩

    这算是一艘品级不错的客船,头等舱的乘客能有一间单独的舱位,虽然位置仅够容纳一张软榻,但总归算个私人空间。

    沐昕芸撑起上半身,慵散地伸了个懒腰。她偏头朝圆形的玻璃窗外看去,连日的航行过后,眼前终于出现了陆地的轮廓。

    “咚咚!”

    沐昕芸罩上面纱后下床拉开隔间的木门。

    船役侍候在门外,拢手在身前微笑着。

    沐昕芸厌恶地皱眉,此人几乎每天都要来敲门,却总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每次脑袋都想着往自己包间里凑,若不是她一直说自己还有同伴随行,只是还未抵达,对方怕是早就露出獠牙了。

    “小姐,前方便是苍琼岛了。”

    “我知道了。”沐昕芸冷声回复,就要关门。

    船役伸脚卡住门板,沐昕芸悚然一惊,双手下意识攀上袖臂,触摸到了刀柄,只要对方稍有异动,她便能立即抽出匕首。

    船役留意到沐昕芸的动作,露出假惺惺的微笑,随即一言不发地收回脚。沐昕芸砰地一声摔上门,随即反锁,暗自松了口气。

    船一靠岸,沐昕芸立即下船,苍琼岛和海鳞岛同属于西域十大岛,但码头的规模却比后者大了将近一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苍琼岛乃众多航线必经之地,任何一个码头每日皆有上百艘各式各样的船经过,往往才驶出去一艘船,下一艘便立刻靠了岸。

    下了船,沐昕芸的当务之急是要知道今日是否有去天域的长船,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个帮忙搬运货物的少年身上,抬脚走了过去。

    然而,眼前出现了一张恶心的脸庞,船役从沐昕芸身后闪上前来。

    “美丽的小姐,真是不太幸运,前日发了一艘去天域的长船,要明日才会有新的船驶来。看来你得在这里歇息一晚了。

    苍琼岛人流庞杂,姑娘人生地不熟,又是独自一人,不如由我带领,给姑娘寻一处落脚的客阁,我乃本土人氏,有我陪伴,绝无不开眼的家伙敢找姑娘麻烦。”

    “我说了我有同伴随行,此刻说不定他就在码头某处等着我。而且,我有这块牌子在。”沐昕芸冷声道,再次掏出镖牌,将它挂在腰间显眼的地方。

    船役轻笑一声,心道这女子实在是个愣头青,或许在海鳞岛这镖牌还有些分量,但此刻你可是在离家七八日行程的苍琼岛,除了时常往返于两地的人,你还奢望谁识得你这块牌子。

    他只是在做最后一番试探而已,虽然早就确认了这女孩一路上都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有所谓的同伴。

    既然如此,便怪不得他了。

    海盗对于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可是渴求得紧,他们为了泄欲,舍得花很多亮澄澄的金贝。而且他们可不在乎女人干不干净,自己可以先爽一番后再行售卖。

    蒙着面纱的女孩,仿佛**裸地站在他面前,这是极乐的殿堂以及沉甸的金贝。他舔舐双唇,“那便希望姑娘诸事顺利。”他恭身行了一礼,缓缓退去。

    沐昕芸没有在那恶心的船役身上多费心神,她自然看得出对方心怀不轨,心里多加了些防备。不过她好歹上过几年海域战术课,刀剑防身之术还是会一些的。

    她喊住正在搬运木箱的少年,“小弟弟,今日有去天域的长船吗?”男孩约莫也就十来岁,沐昕芸也是看在他的年纪才选中他,男孩看起来纯良敦厚,是值得信赖的人。

    “要明日才有。”男孩停下手头的活计,抹了一把汗水,“姐姐要去天域?”

    沐昕芸点点头,随即问道,“那有没有朝天域航线驶去的客船?”

    沐昕芸想到还有一种办法,搭船到下一处岛屿之后再接着换乘便是,禹常皓还在承受着残酷的训练,能提前一日的机会她绝不想放过。

    从海鳞岛去天域至少要一个月的路程,这还是不做任何停留的结果,这样算来,往返两地几乎要两个月。

    两个月足以发生无数事情。

    “有是有,不过姐姐若是想省路程的话,倒不如等待明日的直抵长船。”

    “哦?怎么讲?”

    “搭去下一处换乘,中间会兜许多弯路,虽然更加安全,却耗费很多时间。”

    “搭长船去天域还会不安全?”沐昕芸惊疑出声,第一次独自远行,畏惧自然是有的,但她总归要走下去,不管前方如何荆棘遍地。

    “直抵长船要途经无法海域,那里海盗猖獗,自然有危险,不过直抵长船都有镖卫守护,倒没有多少海盗会去劫持客船。

    毕竟它几乎能缩短一半以上的路程,故而没有人愿意舍弃这条航线。”

    看来得在苍琼岛停留一晚了,沐昕芸暗暗想,载客长船遭遇海盗袭击的情况不多,毕竟海盗在乎的是货物,既然等待一晚能省一半路程,自然是极好的。

    “那你知道这附近哪家客阁会好一些吗?”沐昕芸问道。

    “姐姐指的是安全性?”男孩反问。

    沐昕芸点点头。

    “看来姐姐是首次到苍琼岛来,明坊里的居天阁是远近闻名的客阁,值得信赖,我可以领姐姐前去。”小男孩主动请缨,随即抬起地上的木箱放到一旁的推车上。

    沐昕芸微微动容,不过她看了看那满载货物的推车,犹豫了片刻,“那你的活计如何是好?”

    “哈哈哈,姐姐放心,我正巧顺路要将这批货物送去居天阁。”男孩走到推车后面,双手攀上木把。

    “那就麻烦你了。”沐昕芸走上前,帮男孩推动其中一条车把。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东西?”走在熙攘喧嚣的路上,沐昕芸随意和男孩攀谈起来。

    男孩愣了几息才明白沐昕芸问的是海盗那些事,不由得露出几丝窘迫,“很小便在码头帮工,常听大人们谈论,自然就记在了心底。”

    沐昕芸心头触动,这男孩和禹常皓是多么地相像,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就比这孩子大两三岁。

    她跨上海域战术课的坐骑那一刻,扭头看到了站立在码头边上的男孩,他手里推着车,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那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悸动,少年的脸庞略显青涩却又刚毅,那双漆黑坚韧的眼眸,突破几丈的距离给予沐昕芸极大的冲击,她的心弦被拨动了,甜蜜的弦调从她心底响起。

    她每次海域战术课都早早抵达,只是为了多看那个男孩几眼。

    走神了片刻,沐昕芸又拔出思绪,却没了继续和那孩子攀谈的兴致,好在孩子也不话痨,专心推着车,不多时就抵达了居天阁。

    “便是此处了。”小男孩顿步,转头去看沐昕芸。

    沐昕芸抬头打量那刻着居天阁三字的红木牌匾,上面盖着岛主府的印玺,确实是官家承认的客阁,镂雕木门收拢叠成一栋,人来人往穿梭其间。

    “谢谢你,小弟弟。”沐昕芸掏出一枚银贝递给小男孩,一个银贝对小男孩来说是很大一笔钱,他显然吃了一惊,没有伸手去接,还是沐昕芸将钱贝塞进他手里的。

    “姐姐是个好人。”小男孩昂头笑道。

    沐昕芸揭下面纱,回敬他一个笑容,随后挂上轻纱踏进了门槛。

    客阁首层一般都是客人饮酒吃食的地方,二三楼方是居住之所。客房仅剩一间了,在二楼的角落里。

    小厮领沐昕芸上楼,为她推开门,点着屋子中央的煤油灯,随即退出去,却也忍不住回头,眼神在女孩身上流转了片刻。

    沐昕芸将门反锁,心道得去集市买一件黑袍披上了,自己这身打扮虽然方便应对袭击,却实在显眼了些,总招致一些如狼似虎地打量。

    她环顾四周,因为处在角落所以这间屋子的取光不甚很好,有了桌上的煤油灯倒也看起来敞亮些。

    她将包裹放在房间中央的漆木圆桌上,用清水洗了一把脸,便躺在床上小憩起来。

    这些日没有一次睡得安稳,除了客船的摇晃颠簸,她还得防备小隔间的木门被人撞开来。

    现在住在客阁,应当不必时刻紧绷神经了。

第六十六章 噩梦

    居天阁后门货物仓,小男孩将货物卸下来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坐在推车上等待。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人推开仓库门走了进来,小男孩顿时从推车上跳下,眼神希冀地搓着手掌。

    “呐,两个银贝,奖赏你的。”男人抛出两枚银光闪闪的钱贝。

    小男孩一把抓住,却没有很是欣喜,他抬头直勾勾地看着男人。

    “怎么?你还嫌少了?”男人脸上浮现怒意。小男孩只好瘪着嘴将那两枚钱贝揣到怀里。当真是小气,刚才那姐姐都还打赏了他一枚银贝呢。

    如果沐昕芸在此地的话,就会发现那男人赫然正是骚扰她的船役。

    男孩正欲离开,仓库连通客阁内部的木门在吱呀声中被推开,一个体型臃肿的男人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居天阁的主事。

    “小鬼这次带来了一个极品啊!”主事嘴里叼着烟杆,用手扶了扶头顶的**小帽,大步朝仓库中央的两人走去。

    “货是好货,可是打赏只有区区那么两个银贝。”小男孩转身盯着新来的男人,略微不忿。

    “她先前在门口解下面纱朝我一笑,看得真切,绝对是少见的美人,用老黄的话来说,那可是勾魂摄魄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依旧是那幅纯良敦厚的神情,反差之大,实属诡异。

    “你小子欠揍了,敢拿老子开涮?”船役握紧拳头,作势要打过来。

    “再赏你一个,赶紧滚吧。”主事不耐烦地挥挥手,小男孩探手攥住在空中翻腾的银贝,心情舒畅地推着车离开。

    “老黄,确定是独行的?”胖主事走到船役身旁。

    被他称作老黄的船役轻哼一声,大手拍在后者浑圆的腰间,“那是自然,从海鳞岛一路留意,根本没有人与她有过接触。”

    “我见她腰间挂着镖牌,是海镖堂的人?”主事不无担忧地问,海镖堂是《海皇律》承认可配置刀械的民间组织,可以认为它们是每座岛除了岛主府外最大的势力。

    当然海王学宫等一些地位超然的组织不算记在内,在有祭师驻扎的海王学宫面前,岛主府都要弱上一筹。

    无法海域海盗横行,又是各岛之间通商通行的必经之途。海皇不是没有联合大型舰队围剿过,奈何海域宽广,遍布无数荒凉的小岛。

    大军赶至,随便找座小岛藏起来,便再难搜寻。哪怕是十几万的舰队,也无济于事,人都找不到,谈何剿灭。

    就算发现某座岛有海盗藏匿,往往赶到时对方早已逃之夭夭。想要将岛屿丝毫不漏地围拢,哪怕最小的岛屿,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而且这么多拨海盗,仅仅为了剿灭一帮就要如此,委实是大费周章。

    海盗问题困扰了无数届海皇,始终没有个好的处理方法,杀又杀不尽,招安又行不通,往往刚招安一拨,新的一股又诞生了。

    岛主府的维稳军要常驻岛上,自然无法护卫船只,帝岛索性放任其猖狂,于是海镖堂应运而生,并且获得了海皇的认可。

    老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图的便是她那海镖堂的身份,你倒是想想,多少好汉死在海镖堂的刀下?

    哪个海盗不是对其恨之入骨,如今我等献上一个秀雅绝俗的海镖师女眷,你想想这会让那群野兽多么疯狂。”

    “这可是一单大生意,你就放宽心了去,在这苍琼岛根本没有多少人识得那块牌子,况且她适才下船便进了客阁,你就心安吧。”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我怯弱了。”胖主事眯着眼,大口吞吐烟雾。

    “那这个货,咱能尝尝滋味不?”他虽然是居天阁的主事,但这桩暗地的生意却是老黄在主导,自己多少都要听从他的意思。

    船役淫邪一笑,眼睛也眯作一条缝,看起来颇为猥琐,“羔羊在前,焉有不咬一口的道理!”

    “哈哈哈!”主事大笑,“你在码头安排的那些小鬼和老东西,可真是频立功劳啊!”

    “那是自然,我专挑一些看起来善良纯真的孩子,以及面容慈祥的老人。换作是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唯一觉得能相信的不正是老人和孩子?”

    外表最能欺骗眼睛,人们总觉得自己亲眼所见的多为真相,殊不知所谓的善良之下,往往埋藏着更大的邪恶。

    ……

    海王祭如期召开,沐昕芸随着父亲端坐在第二层的的看席上,眼前人头攒动,在一片蜩螗羹沸中,禹常皓从拱门处跳进了祭池。

    沐昕芸站起身来,双手在嘴前拢成喇叭状,撕破喉咙呼喊男孩的名字,但四周的喧嚷有如鼎水之沸,她的嗓音被覆压下去。

    池中的男孩朝着最近的武器游去,身后有持刀的神眷者追赶,欲置他于死地,不远处近海之主拍打着翼膜,朝他扑杀而来。

    沐昕芸跳下围栏,落到第一层的席位,冲撞开扑上来的维稳军,就要朝池水中跃下。

    可赶不及了,当博眷者的长剑穿透禹常皓胸膛时,近海之主也扑到了他的身前。

    祭兽将长颈探出水面,翼膜扑腾,在一阵刺得人耳膜生痛的尖啸中,侧头撕咬下禹常皓的整只肩膀。

    男孩这时候终于被沐昕芸引发的骚乱吸引,他在剧痛中转身,胸前突起染血的剑尖,右肩处是锯齿状的咬痕,白骨森森,滴血不止。

    他朝沐昕芸的方位咧嘴一笑,嘴角便溢出血来。

    沐昕芸颓然一顿,整个人刹那间失去了生气,她跪坐在地上,朝男孩遥遥伸出手,男孩也艰涩地抬起左手,在半空中虚抓着。

    身后的神眷者扭动手腕,彻底搅碎禹常皓的心脏,那人迅疾地抽出长剑,男孩的身体随之一颤。

    还来不及倒下,近海之主便甩头而至,扯下了他的脑袋。

    血柱冲天而起,如同狂潮般扑涌而下。沐昕芸伸长的手臂重重坠落,世界整个被血色吞没了。

    那血光耀眼得几乎要刺瞎她的眼膜,天穹也变作赤乌一片,轰然裂开,化作无数血块坍塌下来。

    沐昕芸猛地翻身坐起,还来不及睁眼,一阵虚无空洞的疲软感便侵袭而来。

    她缓缓睁眼,生怕映入眼帘的是先前那一幕,一丝微光钻进眼缝,随即世界明朗起来。看着眼前朦胧却又熟悉的场景,她长长呼了口浊气。

    还是在客阁内。

    沐昕芸扶着床沿落地,做了噩梦,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四肢也酸软得提不上劲。

    身体里仿佛有道声音在催促她躺下,继续睡眠。喉咙像是干涸了几十年的枯井,渴望茶水的浸润。

    圆桌上的煤油灯泛着橘黄的光芒,勉强照亮着这间不大的屋子。

    沐昕芸以它为指引踉跄着朝中央走去,发现腿脚有些不利索,好不容易触到了桌沿,她一下瘫坐在凳上。

    手掌微颤着抓起瓷壶,眼前似乎罩着厚厚一层水雾,看东西也不真切了,她去抓瓷杯的时候,将它碰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催她入眠的嗓音越发清晰起来,在脑海中缠绵回旋,终于击溃了她的意识,她闭上眼趴在桌上,滑落的手掌打翻了瓷壶。

    水倾倒出来,淅淅沥沥地沿着边缘流下,少顷之后变作连续急促的滴答声,在空旷寂静的屋内幽幽地回响。

    门缝里探出一条极薄的铁尺,在它的撩动下,门闩松动,逐渐滑出闩孔,最后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第六十七章 林琮之怒

    门板在吱呀声中被推开来,两道身影在门外吞下一颗药丸后,抬脚跨入,立即将门板合上,插上门闩。

    胖主事点燃手中新的煤油灯之后,急忙吹灭了桌上那盏掺有幻蜃香的灯,他两人尽皆服用了解药,倒也不怕这屋内残留的些许迷香。

    那幻蜃香提取自海兽榖蜃的涎腺,榖蜃本就稀少,一头又仅能提取出一丁点幻蜃香,自然能省则省。

    虽然造价高昂,但幻蜃香的好处也是尤为显著,可溶于任何可燃的媒介中,并且不含丝毫异味,目标往往不知不觉便晕了过去。

    最为称道的是,它在无形中对人有强烈的催眠作用,一旦昏睡,就会开始浑身燥热骚痒,倘若不行男女之事,便如同万蚁噬咬般,痛苦难耐。

    这居天阁角落里的屋子,就是为那些目标准备的,平时不对他人开放。

    目标上钩后,他们便会宣称其余客房已满,将对方安排在这间放置有幻蜃香的屋子。

    靠这种把戏他们得逞了不少从外岛来的单身女子,将其卖与海盗后,赚得的钱贝甚至多于这居天阁的收入。.

    老黄这些年在外跑船就是为了寻找目标,干了这么多年倒也没出过纰漏。

    胖主事为了尽享欢愉,还将家中的丑妻休了,搬来客阁居住,毕竟这种异样的快感,可不是那黄脸婆能给予的。

    他松了松裤带,却强忍住那股扑上去的冲动,他抬手比了道请的姿势。

    老黄赞赏地朝他点点头,一步步朝瘫软在桌上的女孩逼近。

    她脸上的面纱已不知所踪,那精致绝伦的容貌胜过他以往下手的所有女人。沐昕芸在他眼里仿佛一丝不挂的羔羊,老黄眼中腾闪着红光,探手揪住了女孩的衣襟。

    女孩脸颊上脸上有几丝痛苦和挣扎,大量吸入幻蜃香后,她已是神志不清。

    可她隐约知道自己在做着不对的事情,潜意识要她抗拒身体的呼唤,她想要清醒过来。

    可四周仿佛有一团厚重粘稠的粉色迷雾,无论她如何冲撞,那股燥热难耐的感觉总是包裹着她。

    老黄看着幻蜃香逐渐发挥作用,甚是亢奋,他稍微一用力,就能扯开女孩的领口,届时她的高冷孤傲将不复存在。

    他舔舐双唇,用力拉扯。

    可就在此刻,门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短促而有力。

    老黄揪着沐昕芸的衣襟没来得及扯到底,他扭头去看胖主事,眼里满是被打搅后的怨恨。

    胖主事原本全神贯注地盯着老黄的动作,喉咙干涸,脑袋充血。但那声敲门声如同一盆冰水,将他的兴致一下子浇没了去。

    他怒气冲冲地走向大门,同时不耐烦地低呼,“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搅老子?”

    “主事,有有……”

    胖主事抽开门闩,“有你大爷呢?有什么?”

    门外立着一个伙计,平日里挺会看眼色的,今日怎么就不开眼了呢?不知道就算天大的事情也要等自己出了这间房门后再做处理吗?

    伙计偏头往左边一看,眼里满是惊恐,“有人来了!”

    胖主事一头雾水,就要偏头望去,然而他的脑袋甚至来不及探出门板,四周便剧烈晃动起来。

    伴随着咚咚咚的巨响,像是有一支军队踏入了这间客阁,房梁上的积尘簌簌地掉落。

    下一刻,伙计忽然扑在了胖主事身上。

    他的臀部被人猛踹了一脚。

    “你给老子起开!”胖主事怒叱一声,却由于身形臃肿迟迟不能推开身上的伙计,待对方捂着臀部从他身上翻下来时,胖主事愣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门口,准确地说是落在那十数个手握长刃的壮汉身上,他们腰间尽皆悬挂着“沐”字镖牌。

    居首的魁梧壮汉将视线越过狼狈倒地的两人,看到一个面相猥琐的男子正揪着自家小姐的衣襟。

    顿时勃然大怒,提刀便冲了上去,“淫~贼,老子砍了你!”

    他身后的壮汉们一拥而入,将地上的胖主事团团围住,另外分出几人朝早已吓傻的老黄逼近。

    老黄终于回过神来,烫手似地甩开沐昕芸的衣襟,转身就要逃离,可他的身后是墙壁。

    他双膝震颤,“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今日定是插翅难飞了,若是服软说不得还能换回一条小命。

    原本还想呼救几声的胖主事见状,顿时干咽了下喉咙完全颓委下去,乖乖趴伏着,任由数把闪着银光的长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林琮看着狗一样匍匐在地的男人,再看看神智不清的小姐,脑袋来回摆动,汹涌的怒火在胸膛里窜烧,他瞄准地上那人的脖颈,握紧长刀,奋力扬起。

    猛然挥下!

    叮!不是刀入骨肉的哧哧声,而是金属交击的刺耳声。林琮转向格挡了自己斩击的手下,怒目而视。

    对方坚决地摇了摇脑袋。

    共事多年,他早已与手下兄弟颇有默契,明白他们一举一动所传递的意思。

    这里是苍琼岛,是海皇治辖下的岛域,有合法统治者,不是无法海域,在这里明目张胆地杀人,他们会摊上极大的麻烦,说不定会连累小姐无法回家。

    他稍稍冷静了一些,撤下了长刃。

    “镖头,小姐似乎中了迷香。”

    男人偏头,看到圆桌上的两盏煤油灯,目光移动,沐昕芸的衣襟被扯开了大半,神色痛苦。

    她伸手就要去抓最近的男人,镖卫吓了一跳急忙后退闪避,沐昕芸抓了把空,从凳子上跌落。

    林琮见到这幕一瞬间也是心神微漾,但他立即扭过头,用刀柄狠狠敲了自己脑袋一下,狞声怒喝,“都给老子管好自己眼睛,看了不该看的当心老子将那两颗臭鱼珠子挖出来!”

    镖卫用目光瞄向跌倒的沐昕芸,一时上前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解药在何处!”林琮又将长刀架在老黄脖子上。

    老黄颤颤地开口,“若是交出解药能否饶了小的一命。”

    他依旧处在随时可能丢了脑袋的恐惧中,虽然方才有人架住那柄长刀时他就应该想到对方不敢杀了自己。

    但他早已被十数把明晃晃的长刀吓破了胆,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缘由。

    “你再废话,老子立刻割下你这颗破脑袋!”林琮恶狠狠地喝斥,朝老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长刀用力压逼下去,锋利的刃口在对方脖子上勒出了淡淡的血痕。

    老黄颤颤巍巍地从胸襟内掏出一个瓷瓶,林琮一把夺了过来,单手拔去塞子,倒出一颗扔到对方怀里。

    “吞下去!”

    老黄苦涩地捏起药丸,自己方才吃了一颗,这玩意吃多了会让自己连着亢奋几天几夜,可此刻脑袋更重要。

    他将药丸塞到嘴里,咽了下去。

    “张开嘴!”林琮用刀身拍打对方的脸颊,看到药丸确实被吞下后才走到沐昕芸身前倒出一颗给她服下。

    他撇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帮小姐重新整理好衣襟。

    药效很快,沐昕芸羞耻的举动渐渐停止,抓紧林琮双肩的手掌也松了开来,她并没有立时清醒,但呼吸匀称了许多。

    林琮扶她到圆桌旁坐下,再度走到老黄身前,后者昂起头,眼中满是让他刀下留情的希冀。倘若可以,他恨不得将对方剁成肉泥,就算杀一万次也无法解恨。

    他是沐镖堂第三镖船的镖头,十五年前还是一个青壮小伙子时就被沐镖师召入了旗下。

    亲眼看着沐昕芸从伶俐的孩童出落成如今这番动人的模样,心底早已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看待。

    还记得小时候他每次随沐镖师押镖回来后,小女孩都会缠着自己要礼物,拉着自己的手直呼哥哥,往昔那天真烂漫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眼前。

    如今看着她险些被歹人凌辱,他如何不怒!

    林琮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就这样放过眼前的畜牲,但是杀了他确实会给沐镖堂的声誉带来很大的麻烦。

    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留在这里等岛主府来处理,官府的办事效率,他们是知晓的,没有利益的事,只要能拖就绝不会快。

    必须让对方铭记这种痛苦,并且再也无法残害女子。

    他用力踢起对方的手臂,刀光一闪,硕大的手掌掉落在地。

    对方痛另一只手捂着断腕,刀光又一闪,地上便又多了一只手掌。

    还没有完。

    林琮朝扭曲倒地的男人胯下砍去,长刀扭切,血色很快便沿着裤裆蔓延了出来。

    在他的示意下,围着胖主事的镖卫如法炮制,惩戒了地上的家伙。

    林琮抱起沐昕芸,跨过哀嚎打滚的两人,踏出门去。镖卫们在他身侧收拢,刀声哗哗全部入鞘。

    他们簇拥着镖头和小姐,神色坚毅。

    门外围观的住客们纷纷闪退,慌忙让出一条道来。

第六十八章 调整航线

    沐昕芸睁开像是黏结为一体的眼缝,脑袋仿佛裂开过又被缝合般,阵阵发紧。

    她皱着眉用手墩锤了锤太阳穴,那股天地倒悬的感觉并没有消退。

    “小姐醒了,端水来!”

    都是熟悉的人,沐昕芸没有多少戒备,喝下水之后,脑袋终于清醒了些。

    “林琮哥?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把杯子递给镖卫,说实话四周站着几个彪形大汉,虽然都是自家镖堂的人,但她多少还是有些局促。

    “小姐不记得方才的事情了?”林琮刀削眉一挑。

    沐昕芸挠挠头,模糊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血腥的梦,有什么很重要的人离开了她。

    她以为那是真的,几乎要肝肠寸断,可是后来梦破碎了,破碎之后她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她摇了摇头。

    林琮愣了一瞬,赶忙在沐昕芸起疑之前变回正常的神色,他暗暗松了口气,将心中打了许久腹稿的安慰之词统统舍弃。

    不记得好哇!林琮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只要当事人不记得,便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咽了下喉咙,飞速打好新的腹稿。

    “小姐离家出走之后,老爷和夫人心急如焚,大家伙几乎将海鳞岛翻了个底朝天。

    老爷从岛主府回来之后忽然想到小姐应当是离开了海鳞岛,这委实出乎大家的意料,毕竟小姐从未单独出过远门。”

    “老爷立即派遣所有镖船出航,我等在码头逐个询问,确定了几条可能的航线,便全速赶来。因为晚了整整一日的行程,所以小姐午时到的苍琼岛,而我等傍晚才抵达。”

    “小姐应当是偷了老爷的镖牌吧?”林琮忽然问道。

    沐昕芸从海域战术服的袖口里掏出“沐”字镖牌,脸红起来,“当时想到这牌子可能会有些作用,便偷偷带了出来。”

    “多亏了这块牌子,我们到达苍琼岛之后看着密密麻麻的人潮也是心中发怵,甚至不确定小姐是否在那里停留。

    于是我们又挨个询问,有人看到我们腰间的牌子,又依稀记得早些时候有个打扮古怪的人腰上也挂了这种牌子,便指引我们去了那间客阁。”

    “我无意冒犯,小姐这身打扮确实引人注目了些。

    不过幸而如此,我等才能快速找到小姐。找到小姐的时候小姐因为疲劳昏倒了过去,大家伙休憩一阵之后便小姐将带了回来。”

    沐昕芸低头沉思,她隐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她实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一认真去想事,脑袋就像要裂开一般剧痛。

    想必林琮哥也没有什么好欺骗自己的,她索性也就不再费神了。

    “爹爹派了多少船来找我?”她迟疑片刻后问道。

    “除了还在押运途中的,停泊港的十二艘镖船全部派了出去。”

    沐昕芸大惊,“这不都是爹爹替岛主府押运要用的吗?”

    “可是老爷更担心小姐的安危。”

    沐昕芸忽然有些自责,她给父亲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可转念一想,谁让爹爹不同意帮助自己的,他大可以派人随自己去无垠岛,若是如此,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既然他不同意,那一切便只能依靠自己。

    “现在是在回去的航线上?”

    林琮点头。

    沐昕芸噌地从床榻上跃起。

    林琮顿时慌了神,“小姐!”

    “回去!我们要回去,去天域无垠岛!”沐昕芸此时脑袋完全清醒了。

    “镖爷的命令是让我将你带回去。”林琮也不示弱。

    沐昕芸左右顾盼,自己身上的武器已经被取了下来,但就放置在不远处,只要跨个两步就能抓住,她那么一瞬间萌生出把刀架在脖子上要挟对方的念头。

    可忽然瞥到林琮大哥严厉中带着关切的眼神,这种愚蠢的念头便被她打消了。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又坐回到床榻上。

    “林琮哥有过什么在乎的人吗?”她忽然问道。

    林琮愣了愣,脑海中下意识浮起妻子的笑容,他们押镖的汉子,讲的是忠义,要把每次护送的货物看得比命还重要。

    他们随时都可能葬身在海盗的乱箭之下,照理说还未退行是不能有妻室的。

    可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忍不住惊叹世间怎会有如此完美的女子,他深深陷了进去,难以忍受那股无法与她结合的折磨,他只想立刻拥有她。

    镖卫一旦有了牵挂,便会把命看得比货物重要,遇到险境也就有可能弃货而逃,这对任何一个镖堂的声誉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但沐老爷子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不仅没有遣退自己,还提拔他当了镖头。

    他不敢要孩子,多一个人在家中等待,到时候他弃货逃离的念头就会强上几分。

    他回过神来想回复小姐,可沐昕芸还没等他开口就接着说了下去。

    “想必是有的吧,人活这一世怎么会没有几个牵挂的人呢,就拿谕嫂子来说,假如谕嫂子有了生命危险,林琮哥愿意为了谕嫂子做些什么呢?”

    “会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来保全她吗?”

    沐昕芸自顾自地讲着,她直视眼前的汉子,神情真切。

    她开始讲自己同禹常皓之间的故事,汉子默默聆听,眼里逐渐有了动容之色。

    “林琮哥你是第一个完全知道这件事的人,我连爹爹和娘亲都未曾提过。

    虽然我是女子,古训都说女子应当含蓄内敛,不应该那么张扬地去爱,但我觉得,活着就应该随心而欲,喜欢谁就要主动为他做些什么。”

    “特别是当他能依靠的人只有你那时,你便是他唯一的曙光。”

    林琮慢慢品味着沐昕的话,心里多少有些触动。

    每个人在人生的漫漫长途中都会遭遇苦难,而你命中注定之人,他总会出现在你身旁,或在前方为你披荆斩棘,或在背后为你默默付出。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沉默良久之后。

    林琮忽地扭过头,朝船舱外喊了一声,“来人!”

    有镖卫躬身踏入房间。

    “调转船头,调整航线,朝天域无垠岛驶去!”

    镖卫猛然抬头,惊诧地看向镖头,眼里的震惊几乎要化作实质蹦了出来。

    而林琮只是肯定地朝他点点头。

    “可是镖爷吩咐过……”

    镖卫隶属第三镖船,出门在外理应毫不迟疑地听从镖头的指挥,但他还是壮起胆子质疑头领,毕竟小姐在镖船上,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可不是他们能担当得起的。

    林琮脸色一拉,就要发作。

    “其实你们大可不必随我同行的,我可以独自一人去无垠岛。”沐昕芸插嘴道。

    镖卫额头吓出了冷汗,心道我的大小姐,那我还是听镖头的指令吧。

    千辛万苦才寻到你,怎么敢再让你离开视线,再说了,横竖都要挨镖爷的责骂,让你单独出行,倒还不如一路保护你。

    林琮没有理会沐昕芸的话,“怎么?船在海上听谁的指令?规矩都不懂了是吗?”

    镖卫在头儿的连番逼迫下,额头上的冷汗渗得更多了,“那走哪条航线。”

    “贴岛而行!”

    “无法海域!”

    林琮和沐昕芸同时开口,镖卫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轮转,不知道究竟听从谁的。

    贴岛而行即是沿着每个岛屿的海岸线行驶,海盗一般不会如此靠近有驻军的岛屿,这样虽说较为安全,但将会耗费两个多月才能到达天域。

    若中途再出些纰漏导致迟缓,待她回去之时禹常皓已是祭池亡魂了。

    “这艘船上载有货物吗?”沐昕芸不顾林琮的瞪视,问道。

    “没有。”

    “那便走无法海域吧!”沐昕芸再次确认道。

    “我虽然没有押过镖,却也听爹爹说过,海盗会用单筒璇玑镜探测过往的货船。

    他们会看船的吃水线,若是没有装载货物,船的吃水自然不深,海盗不会冒险攻击。

    我们可能会被当成匆忙赶路的客商,不会给惦记上。”

    林琮心想这是什么歪理,假若运送一箱珍珠,外表自然看不出运送了多少货物,但能说这艘船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吗?

    海盗在意的可不是吃水线,他们在乎的是这艘船是否容易得手。

    不过临近海王祭,各域在海皇的谕令下,会组建舰队在无法海域巡航,海盗也会收敛一些,不至于那么猖獗。

    他凝视沐昕芸固执的眼神,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既然都答应这小妮子了,也不怕再冒险一些了。

    “照小姐的意思去吧!”

    镖卫艰涩地吞咽喉咙,退了出去。

    “谢谢林琮大哥!”沐昕芸的嗓音里带了一丝轻快。

    林琮转身,朝沐昕芸露出一记苦笑。心里对那个叫禹常皓的小子益发好奇起来,究竟是怎样一个少年?

    莫不是给自家小姐下了降头?

    不过不管你是个怎样的家伙,林琮用力攥了攥拳头。

    倘若敢负这个女孩,定要亲自把你脑袋拧下来!

第六十九章 禹常皓的故事

    苍琼岛,某处医馆。

    “老黄老黄!”一个约莫十岁的孩童火急火燎地奔进伤患间,“我见到那艘船了!”

    双手包裹在纱布中的老黄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来,他的胯下依旧如同辣椒水泡过那般灼痛,但更令他抓狂的是那股空荡荡的虚无感。

    他似乎觉得身体都变轻了去,可那股令人抓耳挠腮的空虚感却扯着他往深渊下坠。

    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体会尤花殢雪的滋味了,再也无法进入那极乐的殿堂。

    每每念及如此他便欲攥紧拳头狠砸床榻,可是握拳的念头并没有得到响应。

    他的手掌也被砍去了。

    “啊!啊啊!”他猛地挣扎起来,双腿胡乱蹬踏,床板吱呀作响。

    “老黄你消停些吧!”一旁床榻上的胖主事仰头瞪眼,神色空洞。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算是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了。

    “都他娘的是你惹出来的篓子,还他娘连累了老子,老子问你究竟确不确定是独行的,你给老子说……”

    “闭嘴!”老黄扭头怒喝,胖主事竟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老黄转头去看门帷前的孩童,“船到哪里了?”

    “刚刚驶过码头,应当是昨晚半夜折回来的,看起来像是要直接去天域。”

    如果沐昕芸在的话,便能认出这便是之前领他去居天阁的孩子,面相和善,是天真可爱的模样。

    老黄眼一眯,去天域?

    哼,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喽啰,但也是一个敢于复仇的小喽啰。

    ……

    海鳞岛某处。

    电光由天边移到天顶,雷声轰然炸响,像是脱链的猛兽般,吼声裂天。

    坚硬如铁的雨滴斜落下来,像无数碎石扎在脸颊上。地面如同长了麻子的脸庞,骤雨飞溅,迷潆一片。

    月色昏黑,被乌云吞没了去,狂风卷着雨线鞭子一般抽打在身上。

    禹常皓紧闭双眼双唇,雨水却依旧从鼻腔钻入,他忍不住咳嗽,这样一来更多的雨水涌进了口中,舌头被砸得生痛。

    “低着头,不要乱晃脑袋,呼吸小一些,雨水不干净,少些咽下去。”

    大叔的吼声就在耳后,却依旧被雨幕削弱了大半,只能依稀听个大概。

    禹常皓照做了,雨水便砸在他头顶,一下连着一下,像是要将他的脑壳凿穿。

    滂沱的大雨整夜不息,翌日清晨方才消停下来。

    被荆棘鞭抽打的地方发了炎,透着烤灼般的刺痛。整夜淋雨,此时荆棘衫湿透了水,像是披着一层密不透风的水罩。

    每一处毛孔都被水珠堵住,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窒息感。

    没有人替他换衣衫换药!

    挺过三天之后他逃逸的罪行才会得到赦免,才能赎回自己的性命。而代价就是散宜闳大叔也要一并承受这三天的日晒雨淋。

    红彤彤的烈日踽踽爬上半空,强烈的光芒透过被雨冲散的云层,灼烤着湿成一片的大地。

    水雾袅袅地腾起,衣衫上冒出白烟,缠绕在周围久久不散。

    全身被包裹在热烘烘的湿气中,气管似乎被堵塞住了,呼吸变得极为艰涩。

    光芒的强度一丝丝增加,地面上最后一摊水渍也被蒸干,荆棘衫逐渐干燥起来。

    没有食物,没有饮水。

    本来淋了一场暴雨,又经受烈日的灼烤后他应当变得神智不清的,但是两天不曾进食导致的饥饿感让他精神畅快,浑然感受不到倦意。

    他半吊着眼皮,看着正绕圈跑动的神眷者和博眷者,他们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堆缓慢蠕动的蛆虫。

    很快禹常皓就开始渴望下雨的感觉了,他的嘴唇在曝晒之下龟裂,像是大旱之后的田野。

    他舔了一下干涸的双唇,发出哧溜的响声。

    “不要舔,越舔越干,你会更难受。”大叔听到身后的响声,立时出声提醒。

    可是禹常皓不听,他湿润了双唇之后只是笑,低低地,很压抑地笑,没有发出声音,笑意里是苦的。

    他身体轻颤,抖动通过木桩传递到散宜闳身上,大叔便以为他是哭了,又出言安慰。

    可是禹常皓忽地笑出了声。

    涩涩的笑声。

    大叔安慰的话半咽在喉咙里,像是噎住了般,吞吐都不是。

    这孩子怕不是魔怔了,大叔心中担忧,奋力扭头想要查看禹常皓的状态,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受了刺激突然疯癫的例子。

    可是他的脑袋后还别着一截木桩,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视线越过十字架的木缘。

    他的脖子揪扯着一阵酸痛,颈上的肉像是麻花般打了几转结。

    忽然,轻颤消失,禹常皓停歇了下来。

    其实没有区别,他想。

    那些人是蠕动的蛆虫,而他则是被绑在柱子上的蛆虫,都是随时可能被人一脚踩扁的东西。

    可是你踩不完呐,这世间有多少蛆虫?有多少蝼蚁?他们虽然渺小无力,可是人类永远无法做到灭绝它们。

    甚至,它们的数量远超人类。

    禹常皓发现自己没有了儿时的锐气。

    孩提的时候,他心中敢于与整个世界为敌,可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身边牵挂的人逐渐变多,他经历了失去又得到这一过程,他对此格外珍惜。

    所以他开始变得顺从起来,有了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他开始选择逃避,心中总是有一些怨艾的想法。

    不该是这样子的,他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可是他没有底气让自己站起来啊!他极力否认,可他心里是知道的,自己外表也许看起来坚韧顽强,可自卑很早就刻在他骨子里了。

    人们总说迫于无奈,其实终归到底是不敢听从自己的内心啊。

    禹常皓的内心究竟想要什么?

    曾经他以为自己知道,后来忽地醒悟,原来自己并不知道,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仔细一想,他又恍然觉得自己是知晓的。

    “你尚好吧?”大叔的嗓音略略迟疑。

    “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禹常皓顿了顿。

    “想通了好哇!”大叔似乎恨不得拍掌庆祝,声音里满是欣慰。

    “人活着若是想不明白,就像是被蒙在一面大鼓里,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别人一鼓槌敲下来,便震得你头晕目眩,天地倒旋。

    一想通便跳脱了束缚,畅游在无拘无束的世界里。”

    “那闳叔是想通了?”

    “若是想不通,我也会像你那样三番五次想着逃跑吧,倒不是说你逃跑的行为不对。

    你有你的牵绊,你想着要活下去,可对我来说没了牵挂,哪里都可以是归宿。每个人想通的东西是不同的,得看你自己的处境。”

    大叔讲的东西很有道理,这些都是他这一生到此前为止的感悟,禹常皓甚至觉得这些简单的话比禹铭诚教给他的那些古哲贤训还要有用。

    可是,有些东西大叔是不知道的啊。

    “大叔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那我也给大叔讲一个故事好了。”

    散宜闳愣了一息,随即凝了凝神。

    “曾经有一对夫妇,他们的爱情达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

    在千岛,私奔历来为人所不齿,可他们为了所恋之人毅然选择了横跨两个大域,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

    男人是个写字作画的雅人,本可以进学宫做个教习,却为了女人决绝地抛弃了这机会。

    可雅人也是要吃饭的啊,他平生除了写字作画,也干不得其他什么活计。

    生得白白净净的,身子骨却很孱弱。可他还是很努力,他发誓要守护女人,要让她幸福,他还说过男人许下的誓言要用血来守护。

    他总熬到极深极深的夜里,往往第二日是在书桌前醒来,身上盖着女人为他披的毯子。

    他总是偷偷在隔壁邻舍家中煎熬草药,他以为女人不知道,可是女人不傻,浓浓的药草味几乎缠绕了男人全身,只是他不自知而已。

    熬夜使他的嗅觉都被夺去了。

    他们生了一对儿子,仿照皓月给他们取名,可孩子连奶水都没得喝。

    女人的身子骨不比男人强多少,就算吃下催奶的食物药物,她也吸收不了,牛奶羊奶又昂贵,米浆又没有营养。

    弟弟浑身看起来都是骨结,营养跟不上,又遗传了女人不吸收的隐疾,身体甚是虚弱。

    于是在见到男人的残肢后便气厥过去,醒来后就变得神智不清了。

    男人战战兢兢,每次都缴纳豁免金,最后却还是遭了恶人的算计,成了你我这般的神眷者,给两个孩子留下了一份荫蔽文书和一只残破不全的手臂。

    他总归还是违背了他的誓言,他虽然流了血,却没能守护他的女人。

    女人和孩子要想尽办法归还男人贷来缴纳豁免金的钱,钱没凑齐,女人又病倒了。

    坏人们又要来夺他们的土地房屋,要修建轨道,其实这都是个诡计,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那片地。

    在外人看来,男人宁愿过着极端清贫的日子也要凑钱来缴纳豁免金是愚蠢的行为,可女人和孩子清楚男人这样做的缘由。

    他只想想安安稳稳地陪在女人和孩子身边,哪怕吃了上顿没下顿也好,哪怕被人嘲笑贪生怕死也好,他都不在乎,女人也不在乎,男孩也不在乎。

    可最后仍旧只剩男孩和弟弟。

    男人女人都死了,男孩靠坐在好友家的院墙上,茫茫地看着自家土屋的墙壁一块块崩落,砖瓦噼里啪啦跌落,摔成粉碎。

    一同破裂的,还有他心中的美好。”

第七十章 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没有家了,再没人疼爱了,那一年,他十二岁。

    他有个好友,爹爹也成了海王祭的祭品,他心里不甘,便与好友相约将来要颠覆这个世界。

    让男人能陪在女人床榻边,让父亲能伴着他的孩子长大,两个柔弱的孩子期盼着将这个世界拨回正轨。

    可这是不现实的,他们像两颗石子,投进千岛这汪深潭里,激不起多少水花。”

    声音忽地停止了随后传来重重的喘息声,在湿闷的环境中讲述了这么长一番话,禹常皓有些喘不上气了。

    散宜闳的眉头猛地颤了颤,那孩子一直以旁观者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置身事外。

    可散宜闳能感觉到他吐出每一个字时那股无法抹除的怅惘。

    他可算是明白了禹常皓为何锲而不舍地想要逃跑。

    他有荫蔽文书,三代之内都不必参与海王祭的抽选,父亲的命换来这样的机会,却还是被歹人所陷害,没有人会甘心。

    也难怪他会有颠覆这个世界的想法。

    “现不现实,要去做了方可知晓。”罕见地,散宜闳的嗓音不再是懒散嘶哑的感觉,那是一股压抑着,仿佛来自几万年前的地底咆哮,瓮瓮低沉。

    他本以为自己讲的故事足够凄惨震撼了,可相比禹常皓的经历,却还是弱了一筹。

    毕竟他已是成人,而禹常皓经历这一切时,不过孩子罢了。

    “男孩背着男人的遗物上路了。”禹常皓歇了一气,又开口道。

    “他要离开那片从小长大的地方,那片有着男人和女人记忆的地方。

    他背囊里最珍视的是一幅画,一幅这世界上最为完美的画作。

    那是他们一家四口的肖像画,男人在月色下牵着女人和男孩,女孩怀里又抱着襁褓,他们在院子里那颗香樟树旁仰头,苍穹之上星辰如沙,皓月骤亮。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向何方,他只是不想呆在原来的岛上,只有流浪方能使他逐渐忘却那些伤痛。

    他沿路乞讨,可人们都不待见乞丐。

    乞丐在他们眼里是黑狗,没有人会同情黑狗,人们只会口里唠叨着晦气,骂咧咧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们只能去捡集市码头扔掉的死鱼烂菜,找个无人的角落弄点火来煮着吃,没有水的时候只能烤着吃,稍稍撒些海水便有了盐味。

    可这样迟早吃坏肚子,弟弟有一次呕吐了三天三夜,是男孩在医馆外跪了整整一宿,医师才匆匆抓了几副草药扔出来,赶忙将他们轰走。

    医馆门口待着两个恶臭脏乱的小乞丐,会影响医馆的生意,病患们都绕道去了别处。

    他们身上的衣服裤子每隔几寸就会有一个破洞,直到那些缺口大到不足以遮挡夜晚冷风的侵袭时,男孩才会带着弟弟去偷衣服。

    他专挑那些白日里经过他身旁时辱骂过的人,选定目标之后他便会跟踪到对方家里去,趁夜晚翻进院墙偷了衣服立即逃跑。

    也没有人能抓住他们,因为他们从不在同一座岛上待太久,偷了衣服第二日便会随船离开。

    男孩穿上尺幅远超自身的衣衫,带着弟弟偷偷摸到一艘客船上,人们虽看他们衣衫古怪,却倒也整洁,也就不知晓他们是乞丐。

    他为了逃票,上船之后便要带弟弟躲到货舱的逼仄角落里。

    他也不知道船最终会驶向何方,就像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走向那样,他也不在乎,在哪靠岸就在哪里下船,就这样生活了半年。”

    最后一句话禹常皓虽然说得轻松,可散宜闳深深体会到了这半年男孩遭遇的一切。

    怕是这世间所有的冷暖都体验了一番吧,确切地说,可能没有体验到暖,大概尽皆是刺骨的冷。

    禹常皓每段话之间的空隙都不大,散宜闳怕他这样会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憋死过去。

    可那孩子仿佛恨不得一瞬间将所有的话都吐出来,似乎将它们吐出来之后便能将那段往事也一并抛弃。

    “总会出纰漏的,男孩一直清楚这一点。

    当有船役发现他们躲在舱底来逃票时,立时叫人来抓他们,更不巧的是男孩偷的衣服正是那个船役的。

    于是他只能带着弟弟冲开人群奋不顾身地跃进海中。

    他不想被抓住,届时那些人会殴打他们,他挨些拳脚倒还无所谓,可弟弟年幼,身子骨脆弱,禁不起折磨。

    他跳进海里躲过了一劫,可是在半途跳进海里,也不知道海岸还有多远。

    他只能带着弟弟朝太阳的方向一直游动,他的四肢几乎都要挥断了,奔涌的血液鼓动着,似要撑破他的血管爆射出来。

    弟弟体力不支时男孩还要将他夹在腋下。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浑身的力气就要用尽了,他在阖眼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扣住弟弟的手掌,随后便昏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海浪将他冲到了岸上,他恢复意识之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举起右手。

    直到传来沉重的感觉,他才转过头去,弟弟一直被他拽在手里。

    他们得救了,不过男孩还来不及庆幸,他忽然取下背囊,使劲抖出里面的物品。

    可那些东西还是遭了殃,画筒本是密封的竹筒,却在松动后进了一摊水。那幅《皓月图》湿了大半,墨迹晕开来,男人和女人的脸糊作一团。

    男孩捶胸顿足,这是他最后的念想了,可海神却还是将它夺走了去。

    荫蔽文书也是放在画筒里的,可它的材质和笔墨都很特殊,虽然湿了水却不裂开,字迹只是变粗了些,并未走样。

    他不舍得那幅画,晒干后,纸张变得粗硬,他只能含着泪将它卷起,又将它封装起来。

    他这时候才开始打量四周,那是一处废旧的码头,荒无人烟,杂草丛生。

    他牵着弟弟的手往前走,趟过齐腰的杂草,草地中央是一棵高大的树。

    盘虬的枝桠纠缠着一直往上延伸出去,枝头上结着粉红色的小果子,它附近的杂草很短,像是营养都被那树吸了去,地面上铺着一层淡红色的小花。

    那简直是世间最美的景象,他一瞬间忘却了方才的悲痛。

    那棵树就矗立在杂草地中央,更远处还有许多木板残骸,看起来是一片凄凉的荒地。

    可是树所覆盖的方圆几丈内,悠悠然有一股清美的气息在飘动,将外部的世界隔绝开来,宛若仙境。

    那是莲蒲树,男人和女人曾经想在院子里栽种的,能见证情缘的爱情树。他把树底当作休憩的地方,饿了就捡掉在地上的果子吃,或是去岸边抓鱼。

    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嘲笑他们,有草地垫着,衣服没有磨损,也用不着去偷了。

    可是果子有吃完的时候,鱼也有洄游不靠近岸边的时候,入了风季末,男孩不得不去岛上码头的垃圾处理场翻找食物。”

    禹常皓长长吸了一口气,想到接下来的记忆,他的鼻腔忽然一阵酸楚。

    “故事的主角一生之中难道就从未有过美好吗?”散宜闳轻声问道。

    美好?美好是有的。毕竟打一棒还要给一颗糖,虽然对故事里的男孩来说他挨了无数棒才拿到那颗糖。

    “一对瞎眼老妪和失聪老爷爷途经垃圾场时发现了他,两位老人领他们到自己住的小茅屋里,取水给他们洗刷身子,给他们干爽的衣衫和可口的饭菜。

    虽然只是一碗零星夹杂着黄黑色的糠米,但好歹是干干净净的食物。

    男孩不知道多久不曾闻过饭香了,那破旧的茅屋里只住着两位老人,靠儿子出海丧命后得到的抚恤金生活着,大抵自身都是吃不饱的。

    男孩这样想着,把碗递给了弟弟,他以为他们只会给自己一碗饭,可又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抬头,就对上爷爷浑浊却真切的眼神,那眼角溺爱的光像是寒冬的火炉,令他僵冷的心脏温暖了起来。

    两位老人收留了他和弟弟,也就是这样,他们开始有了一个新家,再次感受到了被疼爱的滋味。

    他们面对两个孩子时永远都露出温暖的笑,一笑脸上的褶皱便扭曲起来,沟壑里洗不净的泥垢变得十分明显,还会龇出一口残缺不全的老黄牙。

    可男孩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脸了。”

    禹常皓的口吻越发急促起来,每个字尾音还未落完下一个字便冲了出来。

    “他们不用再风餐露宿,有了合身的衣服,有了干净的食物和水,有了一张属于他和弟弟的木床。

    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足以报答他们的恩情。”

    禹常皓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哽咽着剩下的话化作了呜呜声。

    这是他在爹娘离去后哭得最凶的一次,没有人刺激到他,只是被绑在这木桩上,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脑子便会胡思乱想。

    往日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无论是美好的,悲伤的都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禹常皓这些年一直找不到倾述的对象,哪怕是面对沐昕芸的时候他也不敢如此敞开心扉。

    可在大叔身后,他忽地就爆发了。

    一开始他只是想讲一个故事,可是逐渐地,他被自己的故事吞噬了进去。

第七十一章 与沐昕芸的相遇

    一只粗糙的大手落在自己的手上,像是绝望疲惫得即将瘫倒时忽然出现的扶杆,禹常皓去抓它的时候,散宜闳用更大的力气去回应他。

    大叔听着这个男孩的哭泣,虽然他很少流泪,但他不觉得男人流泪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定是像两道柔和的月光,照亮了那个男孩黯淡得近乎漆黑的世界。”

    背后抽抽搭搭的啜泣声渐渐弱了下去,散宜闳思忖半晌说道,忽地想到了福祸之沙,“海神总归不至于一把沙里全是祸殃。”

    禹常皓虽说大哭了一场,可体内早已没有多少水分,眼泪是不多的,堪堪在鼻翼两侧留下浅浅的晶莹痕迹。

    因为眼涩,人又过于悲伤,他泪阜红肿,里面的眦肉如同一颗烧得火红的沙砾。眼瞳上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球鼓胀着,像是要炸开来。

    可海神的恩泽也并不尽是恩泽,祂喜欢戏弄祂的子民。

    禹常皓的脑子里浮现起那个女孩的模样,他发现自己不太敢提起沐昕芸,和大叔交谈了那么些日子,却也从没提起过她,似乎是因为他心中深深的愧疚。

    可他方才想通了,自己一昧地逃避,只会令两人心中痛苦的大树越发茁壮。

    此番若是能活着出去,他定要站在女孩面前,捧着她白璧无暇的脸颊,款款凝视着她的双瞳,说出那三个字的誓言。

    无论结局如何,说了出来,他便能摆脱懦弱的自己,蜕变重生。

    到了二十岁之后他可以去应聘轨车堂的车夫,只要他勤恳劳作,日子不至于过得艰难。他还可以出海,捕到一头斗兽,能赚很多钱。

    “在新家住下之后,男孩便去码头搭手,每天零星也能赚几个铜贝。这样的生活过了四年,一晃他就十六岁了。

    这些年来他和两位老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自幼是没见过爷爷奶奶的,便把他们当作亲的爷爷奶奶。”

    禹常皓的语速终于放缓了,他不再赶着将那些话吐出来,这些是美好的记忆,他说慢一点,它们便能在自己的脑海中多停留几刻。

    “有一天他如同往日那般在码头上工,忽然走过来一群海王学宫的学员,他们走向浮在海兽港的坐骑,要去上海域战术课。”

    “一行十数个人,男女都穿着统一的服饰,可在那一堆黑白相间的人群中,男孩的视线忽地被一道绰约多姿的身影揪住。

    她身穿紧致的海域战术服,青黑的长发扎成一束,随着她的走动左右甩颤。”

    “男孩忽然忘记了呼吸,他手里还抱着沉重的木箱,可此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的眼里只有那道娉婷的背影。”

    “女孩跨上了坐骑,忽然回头一笑。那究竟是怎样一张脸,青涩中带着丝丝的淡雅,欢脱中带着缕缕端庄。

    她扭过头来,男孩的世界就亮了,仿佛霎时间晴空万里,自此不会再有雷响雨降。女孩很快又别过头去,可方才那一瞬间的回眸里,他们对视了。”

    “往后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见到女孩一次,女孩也只是如同第一日那样,回眸短短一瞬间。

    这样子持续了约莫有半年,两人之间的距离最近时也不过数丈,话更是一句没有说过。可是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酝酿着。”

    “由于弟弟在长身体,码头的工钱实在是少了些,男孩便打算随渔猎船出海。

    他必须凌晨起来出航,午时才能归家。虽然辛苦,但报酬实在丰厚。”

    “在一次返航途中,渔猎船已经即将靠岸了,可海面上忽然传来哗哗地扑水声和海兽低沉的嘶吼,男孩探身出船舷,那是落了单的女孩,被发狂的海兽颠下了海。”

    “女孩凫水的技巧不算娴熟,一旁又有只笨重的海兽四下扑腾,男孩担忧之下,纵身跳进海中,捞起了惊慌失措的女孩。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触,也是第一次说话。”

    “有了这次的契机,女孩每次上海域战术课路过时都会向男孩打招呼,一来二去便熟稔了起来,更没想到的是,女孩主动约男孩四处玩耍。

    他们有时候会去岛屿中央的大集市,那里有纷繁多样的玩意儿,有各种各样的吃食,有说书人,还有曲艺表演。”

    “那段时间,真是男孩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他自己是没有什么钱的,一切花销女孩都抢着付,而他在女孩摁下他付钱的手时,只得像根木头那般杵着。”

    “女孩还会送他糕点,她总说出自她娘亲之手,可是男孩知道,那都是她亲手做的。白玉红青糕,是她最拿手的,也是男孩的最爱。”

    “可总是接受别人,总得回赠些什么吧,男孩默默地等着,静待暖季的到来,暖季是莲蒲树的花期。

    特别是暖季末,风季初那段时间,红色的小花一簇簇缀在枝桠上,其下坠着无数蓬粉红色的莲蒲桃。”

    “男孩便带她去看这样一番美景,女孩亦深深沉醉于此,她很喜欢男孩送她的礼物。

    海鳞岛的土地不适合莲蒲树生长,所以本是没有这种爱情树的。

    可那个废旧码头生过海啸,海底的淤泥留在了岸上,土壤很是肥沃,不知是哪里来的种子便发了芽。”

    “莲蒲花开得很盛,莲蒲桃清甜,就像女孩的笑容一般。

    他们坐在草地上赏月,坐在枝桠上聊天,四周蟋蟀蚱蜢的叫声不仅不显嘈杂,反而令此地越发静谧。”

    “一阵清风袭来,吹散女孩的束发带,三千青丝轻扬,月光打下一抹温润的清辉,落在女孩的螓首上,翕动的鼻翼上,蝤蛴般的颈上。

    她一笑,轻启两瓣激丹唇,露出瓠犀皓齿,月光也落在上面,顷刻间将其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散宜闳不得不承认禹常皓的文化比他要高,单单是这一处描绘,他就算是绞尽脑汁也不可能想出来。

    不愧有个字画家爹爹,倒是学到了许多雅词。

    相比自己那个通俗白话讲成的故事,禹常皓的描述更加令他感同深受,更能牵扯他的心绪。

    男孩的声音里仿佛有股着魔般的吸引力,领着人去想象那究竟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孩,仿佛神身边的侍女,不食人间烟火。

    又像是寒季的雪花,清洁得不染一丝尘埃。

    禹常皓还在描绘男孩的故事,他讲他们在树洞里放置书信,在枝桠上系红布条,在月下的码头木桥上坐着泡脚。

    在大集市的布坊里穿梭,在莲蒲花开得最盛的季节里滴血誓盟,说对方是自己这辈子的归宿。

    讲女孩带着他偷偷翻进自家的院子,还讲因为他和沐昕芸亲密接触而招致的羞辱,以及那些人如何欺负他弟弟,讲他软弱怕事从而抛下女孩,讲莲蒲树的枯死。

    讲女孩又是如何在海王学宫中为他担下偷书的罪名,讲他们那天晚上的分别,讲他说过的那些绝情话,讲女孩落魄的神情,讲他让爷爷奶奶去旧码头系红布条,讲一切的一切。

    他的语调时而温柔,时而悲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头顶着烈日,嘴唇依旧干涸,但舌头说得发麻发苦了,他也没有停下的打算。

    就一股脑地全部倾述出来吧,从今往后,再不做那样讨厌的自己了。

    我们总是讲很多故事,而讲故事的人,最终都是成了故事中的人。

    禹常皓此时不知晓外界的情况,若是他有沐昕芸的消息,他的故事里或许还会加上女孩为了他是如何穿梭无法海域去天域的。

    可惜,一路上的艰辛和危险,他都是不知道的。

第七十二章 再也不越狱了

    第三天的时候,他的胃部开始痉挛,肌肉不时抽搐,骨头似乎也变脆了。

    关节被绑缚着早已僵直。再加上胸膛上的伤口,有如针刺,他在困倦,饥饿与疼痛中挣扎着。

    食物,水,药品,一件干爽的衣裳,无论什么都可以挽救他。

    但是什么都没有,博眷者和神眷者们围绕着训练场跑步,在他们正前方舞刀弄剑,但就是没有任何人靠近他们。

    夜夜暴雨,白昼时又是烈日曝晒,禹常皓本就带伤的身体像是随时都会塌软下来,眼里的光几乎就要熄灭了。

    “不要睡过去了,小子!”

    是大叔的嗓音,近在咫尺,但在禹常皓听来,仿佛是九天之外的响声,隆隆一片,根本听不清楚。

    “再挺一下,第三天了!”

    “过了今日便是生局!”

    “你小子多想想弟弟,多想想那个叫沐昕芸的女孩!”

    沐昕芸!禹常皓猛地一震,浆糊般的脑子恍然清醒了一瞬,眼前出现了那个颦笑着的女孩。

    她的表情似乎在埋怨自己为何弃她不顾,似乎仍在怨恨他那晚上说的绝情话。

    她的神情变得狰狞可怖,指甲猛长,挥舞着双手就要掐向他。

    禹常皓在惊恐中倒退,可身后似乎挡了一堵墙,令他动弹不得,他又不敢面对这样子的沐昕芸,便猛地闭上双眼,拼命摇晃脑袋。

    “对!晃一晃,晃清醒些,日影已经西斜了,时辰马上到了!”

    大叔的话依旧嗡嗡一片,像是耳畔飞过一群采花的蜜蜂。

    待禹常皓再次睁眼的时候,视野里仍旧是沐昕芸,似乎摆脱不了她。禹常皓又要闭眼,蓦然惊觉,女孩手中牵着一个小男孩,赫然正是禹常月。

    她狰狞可怖的脸色换作了笑靥如花,左手牵着微笑的禹常月,右手高举一张纸。

    朦胧中禹常皓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看清的,那张纸上盖有岛主府的玺印,是他的荫蔽文书,她为他带来了弟弟和荫蔽文书!

    这两样都是他目前最渴望的。

    当然,算上女孩自身便成了三样。

    女孩莲步轻移,袅袅婷婷朝他走来,她朝他伸手,把荫蔽文书和禹常月的手交付给他。

    可就在他即将触碰到这一切的时候,白光倏忽一闪,竟然百倍强烈起来,女孩的身体被蒸发成丝丝白雾,连同手上的纸片和男孩一并逸散。

    像是无端刮起了一阵风,将他们吹得无影无踪。

    仿佛至始至终不曾出现过。

    绝望坍塌下来,重重砸在禹常皓身上,浑身再没有了一丝力气,他终于脑袋一摆,昏了过去!

    就在他失去意识的同一刻,武习高昂的嗓音忽地响彻训练场。

    “午时末,罪行已赎,解绳撤桩!”

    ……

    禹常皓不知道那些侍卫什么时候将自己解下来的。

    曾几何时他一度觉得自己就要吊死在那根木桩上,被烈日晒成一具干尸,然后又被暴雨冲刷至腐烂。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就此离去,不仅仅是因为他心中有许多挂念,让他坚挺到最后一刻的原因,是散宜闳大叔。

    倘若自己死去了,散宜闳大叔便再也没有了活命的机会。

    自己三番五次劳烦大叔解围,如今更是令得对方将命都搭了进来,禹常皓内心满是愧疚,说到底自己并非真是对方的儿子,只是个八分神似的陌生人罢了。

    海王祭无论如何,至多只有一个人能存活下来,更多时候则是无人生还的。

    他们到最后,终会有一人在对方面前死去。

    大叔说助他杀完所有人后自刎,先不说这个结局是否会出现,倘若真的出现了,背负着大叔的性命活下去,禹常皓心里的愧疚便一辈子也无法洗刷掉了。

    大叔是要将存活的机会完完全全地让给他呀!

    逃跑之事万万不能再尝试了,他身上还背负着大叔的性命。

    如今便只剩下唯一的法子了——等!等沐昕芸想办法拿到自己的荫蔽文书,这样一来他便还有生路!

    明明那个女孩就不欠自己任何东西,相反是他亏欠了女孩一整个世界那般。

    在女孩看来自己想必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绝情人吧,多番受到伤害之后,女孩本可以对他的事情置之不理,可不知怎的,禹常皓下意识便将希望寄托在了女孩身上。

    可就算自己最终逃离了此处,那散宜闳大叔呢?他可没有父辈传下来的荫蔽文书,也没有能继承他荫蔽文书的后代。

    他终将埋骨在浸满血水的祭池中,那是罪与恶的深潭,那是埋葬善良,泯灭人性的穷凶之地。

    善良如此的大叔,要么该大富大贵地活到寿正终寝,要么该为更加高尚的事业而献身,绝不应该被当成奴隶一般。

    用自己的鲜血去取悦看席上的那些白痴。

    实属荒诞。

    ……

    他因为伤口发炎而生了高烧,幸而在医师的照料下并无大碍。身上的伤还没有愈合到足以训练的地步,本来就可怖的伤口,在这几日的日晒雨淋下,早已发白溃烂。

    医师一刀刀割去腐肉,洒上效佳的药粉,再仔细地包裹起来。医师说会留下疤痕,毕竟这里只负责治愈伤口,没有修复疤痕的药。

    禹常皓摇摇头,他不在意。只是几条将近一尺半的长痕,以及被荆棘鞭勾出的密集血洞罢了,他这样安慰自己。身上穿的并没有因此变成松软的织物,依旧是荆棘衫。

    晚上他又必须回到昏暗潮湿的地牢睡觉,伙食也没有丝毫优待。

    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其他人训练时他只用待在医疗帐篷里。他并没有为此很庆幸,因为他落下的训练,大叔要帮他全部完成。

    还是两倍的份额。

    而且,禹常皓自己也想要训练,倘若沐昕芸那里出了差错,这些训练便能让他多一丝存活的机会。

    当初被他敲晕的医师倒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给他难堪,他照顾禹常皓很是仔细,难得真的只把他当作病患。

    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不大喜欢交谈,也不大喜欢和人对视。

    他每天都会为禹常皓更换纱布,清理伤口换药,勾兑桑迭水给他喝,它不仅有放松心情的作用,这种略略腥骚的药水还可以加速伤口愈合。

    大叔身体强健,第二天便恢复了训练,他每天要超负荷地完成禹常皓的训练份额,还总在晚餐时省下一个馒头,或是一坨饭团,等回到地牢时递给禹常皓。

    他这些日成倍地训练下来,整个人几乎憔悴了一圈,可他从未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面向禹常皓的时候,像爷爷奶奶那般,总是笑着。

    禹常皓心里惦记着大叔,于是第四天便坚持要去训练。

    医师拗不过他,也只好叮嘱他万分小心。

第七十三章 训练

    他一开始每天只能完成一半的训练,饶是这样,也大大减轻了散宜闳的负担。

    别人在吃饭的时候,他们仍在奋力奔跑,武习取消了最后三人没有饭食的规定,这本来就只是刚开始训练那几天用来压逼神眷者的。

    如今已过去三十多天,训练早已走上正轨,所有人都认了命,他们心里很清楚,每多一丝努力训练,最后活下来的机率便会大上几分。

    武器训练这一项,所有武器他们都要练习。到时候武器会随机放置在祭池的石柱上,他们随机从各个入口进入祭池,能拿到什么武器,全凭运气。

    十八般武器,禹常皓觉得最趁手的还是长剑,挥刺劈砍都很适合。

    虽然听大叔说他自己曾经是斗奴,而且从未有过败绩,但直到武器训练的时候禹常皓才意识到散宜闳究竟有多强大。

    他是所有神眷者和博眷者中,唯一能与武习交手而不落下风的人。

    他们的武习曾经是域王身边的强大武士,为了追求更强的武艺而自愿成为斗奴。

    他本可以随时选择离开,但他硬是在斗兽场创下了赫赫威名方才隐退,随后便被域王派遣来训练海鳞岛的博眷者,神眷者。

    大部分博眷者在他手中都撑不过五十个回合,必然会被他找出破绽一招击败,神眷者更不消说了,他们本就是来陪衬的,完全只能充作祭兽的开胃菜。

    只有散宜闳,与武习大开大阖地对碰,硬是打得难解难分,最后还是武习主动卸去了攻势,冷冷地朝散宜闳点头。

    如果非得说这群人里有谁能够活下来的话,便是那个曾经也是斗奴的神眷者了。

    没错,他猜到了散宜闳曾经是斗奴,他自己在斗兽场待过,很熟悉那些处处致命的招式。

    倘若不是与斗兽,与其他斗奴日日搏杀,断不会有那么凌厉的攻势。

    而且手中握着武器的散宜闳,像是一只残狠的海嗜豹,眼神里满是凶厉,这是不断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才会有的气势。

    这种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活着,只是因为不愿意死去罢了。

    只有面对那个叫禹常皓的孩子时,他才会变作平日里那副和煦温柔的面孔。

    他当武习,若是训练出了能斩杀近海之主的祭品,也会被载入海王祭的史册,可对方若是奔着活到最后而不是斩杀祭兽去的,那么便无法为自己带来荣耀。

    住在禹常皓对面的那个博眷者倒也有些本事,是除了散宜闳外和武习纠缠时间最长的人。他惯用的是一根狰狞的狼牙棒,力量大得出奇。

    倒不是说武艺有多精湛,攻击有多刁钻,他仅仅凭借着闪电般的攻速和千钧的攻击力,让武习也一时难以化去他的攻势。

    只能不停地借力闪避,再寻突破机会,不过他也始终无法攻破武习的防御。

    那人名叫闵俊臣,这种凭借蛮力和速度的攻击,在陆地上对武技高强的人来说或许不是威胁,但在海中,腿脚难以借力时却是极为有利的手段。

    武习认为他能活下来的几率在这些人中排在第二位。但他若奔着击杀祭兽而去的话,这点实力便远远不够。

    尽管那些博眷者都是身后斗兽组织里最为优秀的斗奴,可人类在那些庞然大物面前始终是渺小了些。

    真正在海王祭上击杀了近海之主的人,几十年都不一定出现一个。

    散宜闳在对阵训练的时候,悉心指导禹常皓,纠正他的每一个动作,告诉他发力的技巧。

    武习说的虽然足够详细了,但他自己切身经历而积累下来的经验,也是极为宝贵的知识。

    别的神眷者也想来和他过招,乞求他提供些技巧,博眷者和神眷者之间势如水火,那些懦弱的家伙便只能求助于同为神眷者,看起来平易近人的散宜闳。

    可散宜闳一瞪眼,面对禹常皓时露出的和煦霎时荡然无存,那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给人一种若是迎上便会被绞杀得尸骨无存的错觉,那些人便被吓得立马跑开。他只会指导禹常皓,其余人若是不识趣敢靠近,他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散宜闳还指导禹常皓练习弓箭,在宽阔的池子里,游到别人身旁并不容易,若在途中遇到近海之主更是躲无可躲,因此射程远的武器便极有优势。

    弓箭的操作难度极大,禹常皓整日在码头搬运货物,自誉膂力尚佳,可是初次尝试竟然拉不开一石的硬弓。

    他羞愧地看了大叔一眼,大叔只是笑,接过他手里的弓勾了勾弓弦,又交还给禹常皓。

    随后取下武器架最顶端挂着的两石弓,他从箭囊里拈起一枚桦木箭,左手擎着弓臂,虎口抵在内侧的未丰角片上,随后将箭尾插入弓弦的箭巢内。

    他稍稍调整脚步,同时开口道,“若脚有着力点,则两脚开立同肩宽,或稍宽于肩,脚尖外展,步法与身法相连,是射学入门的第一要义。”

    禹常皓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大叔的讲解比武习要更加详尽,散宜闳将箭杆放在左手握弓的大拇指上,食指扶稳,他朝草垛转头,拉弓的左臂与眉梢水平。

    “钩弦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有一种是最合适的,无论是站立静射,或是移动步射,甚至在颠簸的坐骑背上,都能完美地射出每一支箭,那便是指拇钩弦法。”

    散宜闳一便解说一边演示,“指拇第一关节弯曲钩住弓弦,食指指腹压住指拇形成锁扣,同时食指第二关节侧面与箭杆接触,给其施加一个横向的力。”

    “切记!握弓要做到以推为主,以握为辅,即握而不死!你的左手与钩弦的拇指同时用力,尽可能将弓张开,然后箭矢的尖角对准草垛中央,便可以松开拇指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支桦木箭啾地一声呼啸而出,像是尖啸着的游龙,竟然带起了猎猎的破空声。

    正中靶心!箭杆没入草垛将近半尺!

    禹常皓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里所有的武器都没有开刃,连桦木箭前端的箭矢都只是木制的,可仍旧能有如此威势,这究竟是多大的力量。

    周围的人也被这一箭的威势吓到,忘记手中的动作,惊愕地愣在原地。

    闵俊臣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草垛,再去看射出这一箭的主人。

    散宜闳恰好转头,两道凶横的目光便在半空轰撞。

    “拉弓靠的是膂力不是蛮力。”散宜闳收回目光不再与对方僵持,他换作了温柔的眼神看向禹常皓,“你来试试。”

    他散宜闳不是喜欢显摆的人,只是如今他和这孩子走得极近,而闵俊臣对这孩子一直有所企图。

    所以他在和武习的对阵以及方才那一箭中展现了一些本事,希望借此震慑那些心中有鬼的宵小之辈。

    若是不开眼敢动那个孩子,那就得承担他的怒火。

    散宜闳看到禹常皓发出一声倒吸声,视线下移发现那孩子的拇指被锋锐的弓弦勒出了一道血痕。

    他想扯下一条布给那他做个扳指,可是荆棘衫太过坚韧,硬是难以撕扯开来。

    他操起那些没开刃的长剑,使劲割了半晌才割下一条指宽的布,他将有毛刺的那边朝外缠在禹常皓的拇指关节处。

    “你初次涉及弓箭,钩弦的地方还没有起茧子,这该死的地方又没有扳指,小心些。”

    禹常皓看着他埋头系布条的动作,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意,大叔头顶已经有了几缕白丝,也不知道是这几日生的还是以前便有了。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抱怨,禹常皓脑海里不自觉地想到了禹铭诚。

    那个男人的身影渐渐和闳叔融为一体,这么个在他人面前凶横狠厉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却温柔得像是父亲。

    他禹常皓这一生,还是遇到了很多贵人的啊!

第七十四章 闵俊臣

    他们一直训练到最后,其他人都结束训练,洗刷身子吃饭去了。

    红彤彤的太阳完全沉没在高墙之后,他们才放下武器朝洗漱的帐篷走去。

    禹常皓的手反复搓揉泡制好皂角,随后将其涂抹在头发和身上,他的手拂过胸膛上那些愈合后留下的肉突,稍稍顿了一下,随即加快了速度。

    整个帐篷里只有散宜闳和禹常皓两人,大叔的浴桶就在禹常皓旁边,两人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聊着。

    当禹常皓提到散宜闳对阵武习时的雄姿时,散宜闳狡黠一笑,探头靠近禹常皓。

    “那武习自己狡诈,使用的武器开了刃,你是不知道,若我毫无保留而那剑也开了刃的话,那武习早已命丧剑下了。”

    禹常皓诧异地看着散宜闳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泛起汹涌的骇浪。

    他本以为大叔能和武习打得难舍难分已是极为不易了。

    “总不能盖过他的风头,适当展现实力可以更好的保护自己,可若是太过锋芒毕露,最终折损的会是自己。”

    禹常皓慢慢品味散宜闳的话,心中对他的敬崇又多了一筹。

    就在这时,帐篷厚重的帷幕被掀开,一道年轻的身影钻了进来,是九区的神眷者,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生得倒是如禹常皓这般俊朗,只是被烈日晒得略略黝黑。

    他进了来却不再挪动步子,目光落在散宜闳的身上,有些唯唯诺诺,两道目光落到他身上,他感觉到压力,吞咽了一下喉咙,“散宜闳,武习……武习召见你!”

    他平日说话是不结巴的,可当散宜闳那海嗜豹般锐利的眼神锁定他时,他感觉浑身的血微微一凝。

    “武习召我?”散宜闳皱眉,双臂搭在木桶的边沿上。

    那年轻人怯弱地点头。

    “待我洗刷完身子!”散宜闳说完之后发现对方仍旧立在原地。

    “武习说即刻召见!”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想到那些残酷的折磨,便鼓起勇气来直视散宜闳,起码对方的目光不会伤人。

    散宜闳虽然不愿,却还是起身,换上了干净的衣衫,他的目光放缓,年轻人身上那股莫名的压力也散去了。

    “你快些洗完去吃饭吧,我去瞅瞅咋回事。”他叮嘱禹常皓。

    怕不是因为今日对阵时过于紧逼武习了,此刻要被叫去教训一顿,禹常皓担忧地想到,散宜闳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随那年轻人出了帐篷。

    年轻人在前面领路,散宜闳就跟在他身后半丈的位置。

    太阳见不到踪迹后,天色暗得很快,此刻已是黑胧胧一片,散宜闳忽然顿住,他们前进的方向似乎偏了。

    “既然武习召见为何不去武习休憩的帐篷?”他顿住质问。

    “武习此时不在帐篷,而是在那里。”年轻人侧过身来,伸手遥遥指向训练场尽头的木门,后面是平日海战训练的池子。

    散宜闳皱眉,敏锐的感觉告诉他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年轻人脸上有些微微的颤动,可是暮色渐深,看不出那眼神里是否有欺人的意味,他索性越过那领路的家伙,径直朝武习的帐篷走去。

    他在帷幕外站定,把手伸进帷布的缝隙处,然后用力一扒拉,没有预想中忽然出现的攻击,他便探头进去,目光一扫,帐篷内果然没有人影。

    他收回手,退了出来。年轻人走到他身后,无辜地看着他,又朝尽头的木门指了指。

    散宜闳瞄了他一眼,便也只好朝他指的地方走去,年轻人本来落在他身后,却加大了步子走到他前面去,倒是不忘自己领路的职责。

    他为散宜闳推开两处训练场衔接处的木门,比了道请的手势,散宜闳与年轻人擦身而过,回头朝沐浴的帐篷深深看了一眼才踏进门内,

    可他走出几步发现身后没有人跟上来,忽地扭头回看,可是已经迟了,年轻人的脸消失在门缝中。沉重的轰声响起,木门再次合拢,同时传来了锁链碰撞的响动。

    散宜闳心底骤沉,坏了!

    ……

    禹常皓扎头到水面下,他屏着气,享受着被凉水包裹的感觉。水能冲刷烦恼,他记得儿时这样安慰过阿蛮。

    他忽然听见一道呼响,像是帷布被掀开了来,随后是细碎的脚步声。大叔这么快就回来了?他猛地仰头,发丝上的水渍漫天飞扬。

    没有人啊!他看着帐篷的入口,视野里空荡荡的,那帷布静静地垂在那里,不曾有丝毫飘动。

    可是脚步声依旧不断逼近,禹常皓猛然回头,他忽然想到帐篷的对角处还有一个入口。

    已经来不及了,硕大的拳头裹挟着磅礴的力道轰击在他脸上,他的身体朝后倒去,脊背重重地砸在木桶壁上。整个人懵了,脑子嗡嗡作响。

    一只粗壮的大手提着他的脖子将他拎出了水桶。

    禹常皓的喉结快要被卡碎了,脸庞涨得发紫,他胡乱地挥舞四肢,但擒住他那人身后又冲出几个人来,攥紧他的手腕脚腕。

    对方再增加一丝力气他的眼珠就要被挤出来了,可这时候那只大手忽然松开了,新鲜的空气疯狂地涌入肺腑,他剧烈咳嗽,湿润的发丝甩打在脸颊,眼泪溅了出来。

    四肢依旧被夹住,他整个人腾在半空中。

    而此时他也终于看清了那人的相貌,闵俊臣。

    “保护伞不在了吧!”“没了保护伞,你就是只最弱小的爬虫,谁都可以踩上两脚。”

    禹常皓意识到中计,喉咙嗝嗝地响动,咳噗一声,一口黄痰吐在闵俊臣脸上。

    禹铭诚教过他做人的礼仪,但是他此刻四肢被钳制住,能使出的攻击只有吐痰了。

    他忽然发现朝憎恨的人吐痰是一种很爽的感觉。

    博眷者并未动怒,从一旁的木桶里捞了点水将其洗去,随后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禹常皓。

    猛烈的心悸感吞噬了男孩的意识,他疼得拼命翻腾,扭得像只绷紧的虾,喉咙里仿佛堵塞了一块巨石,连痛苦的悲鸣都无法发出。

    他痉挛得透不过气,几近窒息。

    “给老子架好!”闵俊臣周围都是博眷者,他凭借强势隐隐让其余博眷者以他为中心!

    钳着禹常皓的人顿时将他的双脚死死摁在地上,而闵俊臣几步绕到禹常皓背后。

    禹常皓从剧痛中舒缓过来,疯狂摇晃脑袋,被钳住的左脚忽然挣脱开来,猛地后蹬在闵俊臣大腿上。

    闵俊臣踉跄着倒跌几步,被禹常皓挣脱那人慌忙扑上去,想再次抓住禹常皓的腿,可男孩挣扎得太过猛烈,一时竟然难以抓住。

    闵俊臣站稳,一步步逼近,盯着那胡乱蹬踏的腿屏息片刻,猛地探手,稳稳攥住了禹常皓的脚踝。

    “去卡住他的头,将他的腰给老子压低了!”他朝那空出手来的博眷者吩咐道。

    禹常皓的脚被高高抬起,随后仿佛卡进了狭窄的岩石缝里,再也动弹不得。

    那博眷者走到男孩身前,将用力摁低他的脑袋,随即贴身上去用胸膛抵住,这样一来男孩若是不想脖子被扭断便只能弯下腰。

    他的双手同时从男孩肋下穿过,再交扣于后者的胸前。

    禹常皓全身彻底被卡住了,丝毫无法挣扎。

    他狠狠地咬紧牙关,唾沫从牙缝里溅射出来,漫天横飞。

    闵俊臣右手攥着禹常皓的脚。

    “轰!”

    帐篷外极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道巨响,然后便是稀里哗啦的雨声。

    可那巨响,没有雷声那么迅猛尖锐,沉沉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一般。

    闵俊臣的动作一滞,皱起眉头来,他朝其中一个攥着禹常皓手臂的人示意,“去看看怎么一回事。”

    那人松开禹常皓,朝帐篷入口走去。

    他这一松,禹常皓便抓住机会,猛地捶打压在他头上那人的腰肋。他能感觉到拳头险了进去,可对方不亏是博眷者,硬是忍住没有松手,反倒乘机夹住了他的手臂。

    去探查那人掀开帷布,他朝方才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可是雨幕重重,水汽氤氲,什么也看不清,想必只是雷声罢了。

    可他忽然感觉到地面在微微震颤,像是野牛群在奔袭,他定睛一看,雨幕中隐约有一道黑影在闪动,他还来不及退入帷布,瞬息之间一只脚已经印到了他的脸上。

    顷刻间倒飞而出。

    可先前那人倒飞了几丈后滚到了他的脚边。

    禹常皓的头被压弯着,但他能透过身侧的空隙看到入口的情况。

    一只湿沥沥的手探进了帷布,随后手的主人显出身来。

    散宜闳!

    木门距离此处至少五十丈,可他硬是在两个弹指之内赶到!

    男人猛地踏前一步,湿乱的长发甩动,目光如虎,睥睨出嗜人的凶光。

    他攥着铁块般的拳头,每一次抬脚落脚都裹挟着磅礴的怒火。

第七十五章 武神!遇袭!

    “真他娘的无趣。”闵俊臣啐了一口,用力捏了禹常皓一把,骂咧咧地重新拴好裤带,招呼其余人松开禹常皓,随后领头朝散宜闳一步步逼近。

    他和暴怒的男人擦身而过,眼里满是挑衅。

    训练营中是禁止私斗的,散宜闳更是为那个男孩做过联袂担保,若是犯了条例,惩罚会是双倍严厉,对方定不敢对他出手。

    可他低估了男人的愤怒。

    所以当散宜闳掀起一阵阴风轰在他脸上时,他嘴角还勾着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被一拳惯到在地,随即吐出一口夹着碎齿的血水。其余博眷者见状,收拢成一个包围圈,挥舞拳头扑了上去。

    散宜闳横跨一步,闪开一个拳头,从头发上沥出一把水珠甩向对方。

    那人下意识闭眼,散宜闳便攀上他的手臂,后退一步抵在他的胸上,右手在弯腰时猛地发力,使出一记过肩摔将对方砸在地上。

    同一刻探出手攥住侧面呼啸而来的拳头,左脚轻掂地面,右脚横踹,对方立时倒飞出去。

    最后那人飞起一脚扫向散宜闳,男人侧身躲开,抓住那一瞬间挥出拳头,击打在对方大腿内测。

    拳风震在裤子上,像是刮过一阵狂风,传来呼呼的响声。

    他打量死狗般四下环顾,再没有一个人站着。

    “小心!”禹常皓大吼!

    散宜闳在他出声之前就感觉到后脑勺上的疾风了,他下意识矮身,猛地朝后一推右手手肘,没有击中,却成功阻碍了对方逼近。

    闵俊臣嘴角溢着血,摆出格斗的姿势,散宜闳怎会畏惧,主动扑了上去。

    对方的攻击很快,但是散宜闳更快,他仅用一只右手架下闵俊臣一次次凌厉的攻击,将其逼得节节后退,而这个时候先前被他击倒那些人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朝他围拢。

    禹常皓心里揪得慌,套上犊鼻裈后便冲向战圈想要去帮散宜闳。

    可是呼啦啦的,两处入口都被掀开了来,披甲的士卒鱼贯而入,苍啷啷的刀剑出鞘声响成一片。

    武习走出来,“都给我滚出去,再让我发现私斗,全部绑到外面晒个三天三夜!”

    闵俊臣这才悻悻收手,散宜闳撞开一个围截他博眷者,走到禹常皓身边帮他穿上衣服。

    方才那如山般的压逼气势消失了,散宜闳脸上只有满满的担忧。

    他扶着男孩朝医疗帐篷而去,一众博眷者也随之离开。

    闵俊臣走在最后,经过武习身边时,武习忽然抓住了走在最后的闵俊臣,他盯着桀骜不驯的博眷者,低声道。

    “我给你木门的钥匙是默许你去教训散宜闳,不是让你将这机会用来满足你那恶心癖好的!”

    闵俊臣甩脱他的手,“这样!就是对他的教训!你以为他撞开那道门一点没伤?”

    博眷者并不像神眷者那般畏惧武习,武习虽然曾经说过可以随意处决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但实际上他们作为自愿参与海王祭的祭品,性命始终掌握在他们的主子手中,区区一个武习还没有资格处死他们。

    “你不会再有下次机会了!”武习厉声道。

    闵俊臣已经越过了他。

    ……

    大雨中,两人的身子又湿透了,散宜闳带禹常皓去医疗帐篷处理脸上的伤口。男孩注意到大叔的眉头总是不经意间瞥起,他不动神色地观察,发现大叔的左手似乎一直垂着。

    “闳叔你怎么样?”他问。

    “我没有事。”男人扬了扬手,浑不在意。

    禹常皓却站了起来,没事?没事你为何只是晃动右手,他走过去,要去抓散宜闳的左手。男人伸出右手阻拦,禹常皓朝他一瞪,他只好苦笑着随了男孩的意。

    禹常皓这才小心撸起散宜闳左手上的袖子。

    触目惊心。

    那手臂肿得像是泡胀的残肢,青紫一片,淤血堆积,倒垂着一动不动,禹常皓抓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衣袖,肩关节已经脱臼扭曲,整只手乌黑不已,松松软软的,像是没了骨头。

    散宜闳用左肩断裂为代价,硬生生撞倒了那两寸厚的木门,武神般降临在少年面前。

    ……

    “这雾真他娘的大!”镖卫双手撑在船舷上,对着浓雾骂骂咧咧。昨日下过一场大雨,今早太阳便躲藏了起来,雾气缭绕着镖船,目光不过能穿几丈远。

    “看不清好哇!才不会给那些海贼子惦记上。”旁边和他一同值守的镖卫说道。

    “好个干逑!”先前抱怨那人翻了个白眼,“这他娘的给海鬼摸上来都不知道。”

    海鬼是一种酷似人形的两栖海兽,往往四肢着地,必要时也可人立而起。

    学名蜮猕,四肢极富黏着性,可以从海里攀到船上来,动作轻缓得不发出丝毫声响,往往悄无声息地吞吃人类,故而被称作海鬼。

    它们甚至可以攀附在人体后背上,操控对方的四肢攻击人类,在无法海域上,是和海盗齐名的灾害。

    鬼蜮伎俩一词,便是因其而生,指躲在暗中伤人的卑劣手段。

    被反驳的镖卫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屏气凝神,竖起耳朵。

    赵磨知道铁拳耳朵尖,便也静下心来,细细地去感受周围的动静,可除了船行驶时撕开水面的哗哗声,再没了其他响动。

    他忽然没来由地心里发慌,这鬼天气本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了,可不要真的摊上海鬼。

    出海的人,宁愿遭遇凶残的海盗也不想碰到那些还未察觉便已摸到你背后的怪物。

    这时,身后隐隐传来窸簌的咔嗒声,他猛地回头,手掌攀着刀柄,拇指卡在刀谭下,随时准备拔刀出鞘。

    “是我,我出来走走。”从浓雾中显出身来的是沐昕芸,现在她已经褪下海域战术服,换上了青紫的衣裙,因为没有带裘衣,只好披了件林琮的大氅。

    赵磨身子一松,长呼了口气,“外头湿寒,风劲厉害,小姐少些出来走动。”他把手从刀柄上挪开,却没有注意到铁拳的眉头依旧紧锁着。

    “整日在舱里头闷着,也很不舒服,外边的空气虽说冷了些,倒也清爽。”

    沐昕芸温柔一笑,对这些汉子很是尊敬,他们本不用随自己走这一遭的,却因为自己的私事而要跋涉这一趟。“你们也是辛苦了,喝些温酒暖暖身子。”

    赵磨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酒囊,露出憨笑,当即拔开塞子灌了几口,温热的酒水窜进肺腑里,酒温和酒辣立即散开,四肢百骸像是温泉喷涌般暖和起来。

    他转身想将酒囊抛给铁拳,可酒囊砸在对方太阳穴上时,对方的目光依旧朝向船舷一侧。

    “你他娘的是不是活腻歪了,老子……”

    赵磨话还未说完,忽然瞥到铁拳的脸色变得狰狞如虎,他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铁拳惊恐地呼喊。

    “敌袭!”

    话音未落,船身剧烈摇晃,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轰然撞击在侧舷上,船身高高翘起,甲板上的人尽皆被巨大的冲力立带倒。

    铁拳在呼喊完敌袭之后,飞快操起胸间的牛角哨。咻咻咻的急速脆音骤然响起,在空旷寂寥的海面上盘旋回荡。

    砰地一声,经验老道的镖卫立即听出来这是跳板砸落在船舷上的声音。海盗船的船身一般较低,船头下用蚬木做成一道尖锥,像是猛兽外突的利齿,称作“龙削头”。

    这种木材坚硬程度堪比钢铁,一撞就能撞出个大窟窿,方才那阵剧烈的摇晃定然是它造成的。

    现在海盗船只要一后退,窟窿处便会疯狂涌进海水,他们的镖船会沉!

    “快!带小姐躲到船头的舱下!”赵磨长刀出鞘抵着木板,把沐昕芸推到铁拳怀里。船头轻,会是最后才沉下去的,而且逃生用的舢板也挂在船头侧舷处,只要砸开舱窗便能下了舢板逃生。

    铁拳吹响骨哨后立即翻身站起,此时接过沐昕芸的手马上拖着她往舱口奔去。

    “真他娘的死天气!”能见度委实太低,那海盗船又悄无声息,饶是铁拳那小子耳朵尖也没能提早预警。

    “来便来吧,老子不是没杀过你们这些狗杂种!”赵磨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狠狠攥住刀柄。

    他离船舷处还有七八丈,无法看清那边的情况,只感觉甲板上忽然一颤,已有人跳了下来。

    他双手举起至头侧,长刀横置,刃口朝天。屈膝蓄力,手腕翻动,刀光一闪而没,再看时眼里已带了一抹决绝。

    一定要拖到小姐进入舱口!

    他猛地弹起,冲进了大雾中。

    叮!

    他的斩击被格挡住,随后一只脚横踹而来,将他蹬飞了出去。落地声接连响起,海盗们挥舞着长刀,尖啸着涌了上来。

    他们分出一批人冲向舱口,赵磨一下慌了神,捂着胸口直扑出去。

    长刀挥斩,就要削下一个贼人的脑袋,可他疏于身后防备,皮肉撕裂的哧啦声传来,背上已是多了道两尺长的可怖伤口。他一个趔趄,刀势走空,只是削下了那人头顶的几缕发丝。

    他还来不及回身防御,刀尖已经从他胸间突了出来,他临死前挥手一掷,长刀脱手而出,狠狠钉在前方那人后心窝,那贼子便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他凝望着浓雾中的舱口方向,眼里充满担忧。

    镖堂男儿,歃血立言,奋杀海贼,精忠为主,当是如此!

    海盗头子狞笑一声,长刀抽出,赵磨便倒在了血泊中,他大步跨过镖卫的尸体,迅雷般奔向舱口。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776/ 第一时间欣赏殊方最新章节! 作者:上下阕所写的《殊方》为转载作品,殊方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殊方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殊方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殊方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殊方介绍:
千岛,荒土,殇丘。三片大陆相隔甚远,上万年来,互不相知。直到某一天,神施加在其中的阻绝被打破······神谕从石棺中苏醒,灵修活跃起来。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融兽秘法再现,冰海再一次临世,各方隐匿了无数年的种族尽皆踏入了那纷乱的战场。一场一万年的轮回走向了终结!这是血与火之歌,这是存亡的游戏,这是属于英雄的史诗!殊方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殊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殊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