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瞒天过海”
第二日,沐镖堂。
“芸儿怎么还不下来用早膳?”沐夫人小啜了一口清茶。
“这几日多番劳累,有些疲惫当属正常。”沐镖师朝夫人身后的丫鬟示意道,“去,催催小姐快些下来用膳。”
丫鬟领命退下。
沐镖师夹了一块点心进嘴里,沐夫人与丈夫继续交谈。
“此次去,注意避开那卫镖堂,那公子纪流虽说对芸儿有意,可也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什么变数都有,别让卫镖堂给搅黄了这事。”
“夫人有理,我自有分寸。”沐镖师咽下嘴里的食物,大口喝茶。
“你慢些,芸儿还未下来,你就算是吃完也出发不了。”沐夫人埋怨道。
“老爷老爷!小姐不见了。”丫鬟惊慌失措地奔来,脚步凌乱,在迈入门槛之时险些栽了跟头。
沐镖师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慌忙起身,将杯盏撂在桌上,随着下人疾步来到女儿的房门外。
“芸儿?”沐镖师大力捶打,门板却纹丝不动。沐镖师接着喊了几声,紧锁的屋子内依旧没有回应。
“都散开来。”沐镖师往后退了几步,随后突然加速,一脚踹在门锁部位。
轰地一声,锁鞘掉落在地,门板猛然砸在墙上。
沐镖师一个箭步跨进屋里,可哪里还有女儿的身影!
门是从里面反锁的,也就是说,沐镖师奔到窗前——沐昕芸是从这里爬下去的。沐昕芸的闺房在三楼,离地面足有五六丈,一个女孩在几乎没有立足点的情况下,是怎么下到地面的。
立足点?
沐镖师定睛一看,从三楼到地面的墙体上,每隔一定距离钉着一些木桩,漆了和墙体一样的颜色,若不认真看倒还分辨不出。
木桩仅有手腕粗细,看样子,似乎存在很久了。女儿说喜欢清净,所以闺房选在沐镖堂后侧,窗外就是护院,倒是少有人经过的地方。
沐镖师用力抓紧窗橱,简直要将木框捏碎,“给我找!找不到你们都不用回来了!”他朝身后吼道。
一众丫鬟侍从慌忙退散。
沐夫人上前来,挽住丈夫的手臂,“这丫头性子越来越野,那叫禹常皓的臭小子果然将芸儿带坏了。”
“你在家中守着,派人四处寻找,特别是那禹常皓的家里。”沐镖师转身离开。
“还要去岛主府?”沐夫人皱眉。
“怎能不去?那卫镖堂也要到场,这么重要的一场镖运,谁敢拂了岛主的面子。这妮子想必是为了逃避去岛主府说亲,只能在岛上晃悠,还能去哪里?迟早找到的。”
沐镖师负手离去,双肩气得上下颤抖,留下沐夫人独自立在窗边,茫然无措。
窗外有寒风呼啸而过,如同恶鬼哭嚎。
……
海鳞岛,集市码头。
沐昕芸刚踏上甲板,便有船役凑上前来,“小姐去哪里?”
“是出岛的长途船吗?”沐昕芸不答反问。
“是的,美丽的姑娘。”船役轻轻一笑,偏着脑袋往沐昕芸面纱之后望去,看那玲珑的身段,定是个极致的美人儿。
“在哪里停靠?”沐昕芸问道。
“在苍琼岛停靠。”船役答道,“小姐目的地是何处?”
“苍琼岛有长途船换乘吗?”沐昕芸再次反问,在她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木船已经起锚下帆了。
“小姐的目的地是何处?”船役又问了一遍。
沐昕芸皱了皱眉头,最后还是开口道,“天域。”
“有的。”船役眉开眼笑,不知道何事让他乐成这样子,“苍琼岛有专门驶向天域的长船,三天发一艘,客人若是好运的话到了之后便能当日换乘。”
“嗯。”沐昕芸冷漠地应了一声,转身面朝集市码头,长船渐渐驶离,朝着远方进发。
这是她首次独自远行。
沐镖堂名下有很多镖运船,驶向附近的各个岛屿,但是沐昕芸为了避免被认出来,没有搭乘自家的货船。
她已安排好禹常月的照顾事宜,依旧是那个嬷嬷和侍卫负责,直到自己带着禹常皓的荫蔽文书回来。
她并非不信任爹爹允诺说收养禹常月,相反爹爹一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但是沐昕芸觉得没有必要,禹常皓会回来的,他弟弟只能和他住在一起。
此去无垠岛,约莫要一个月的路途,来回就是两个月了,每多耽误一刻钟,禹常皓就要多受一刻钟的折磨。爹爹和娘亲是断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的,因此没必要让他们知道。
她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根本不会随爹爹去岛主府,更不会去见那个该死的,恶毒的,丑陋的纪流——除非自己手上攥着荫蔽文书。
“姑娘是独自出行?”声音几乎是贴着耳畔响起的,沐昕芸回过神来,猛地转头,迎上船役一张诡笑的脸。
船已经驶出去很远了,海鳞岛的码头在远方模糊成一条长线。
“与你何干?”沐昕芸微愠。
“长途船要经过无法海域,姑娘是知道的吧。无法海域海盗横行,姑娘独自一人,恐有安危啊。”船役还在不停地往前凑,竟闭上眼贪婪地嗅着沐昕芸身上的气息。
沐昕芸差点呼喊出声,慌忙四下打量,可先前还熙熙攘攘的甲板此时已空无一人。
沐昕芸猛地抽出衣袖里藏着的匕首,她穿的是上海域战术课时的紧身战斗服,身上有许多藏匿武器的地方。
但也正是实用的紧身战斗服将她凹凸有致的躯体完美地勾勒出来,从而引发那些登徒子浮想联翩。
她猛地往前一挥匕首,船役高举双手缓缓倒退,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对她的刀浑不在意。
“姑娘又是为何刀剑相向呢?在下只是担忧姑娘的安危罢了。”
沐昕芸见不得这样恶臭的嘴脸,会让她想起两面三刀的纪流,她又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高举在半空。
镖牌!船役瞳孔骤缩,看清了那镖牌上所刻的沐字。
他不是海鳞岛本土人,但常年在海鳞岛与苍琼岛之间往返,自然也是知晓海鳞岛最为权势的两家海镖堂之一。
只是这女人既是沐镖堂的人,何不乘坐沐镖堂的镖运船呢?
况且据他所知,沐镖堂不曾有女镖卫,结果呼之欲出——此人极有可能是那沐镖师的家眷。
即使蒙了面纱,美貌和气质依旧无法遮挡。
他看了眼对方右手的短刃,又看向左手的镖牌,难堪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竖起手指朝向天空,“我只是来提醒姑娘快要变天了,若不想淋雨还是快些进船舱吧。”
沐昕芸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在她愣神的时候,厚重的乌云已经覆压而来,头顶灰黑一片,苍穹之上酝酿着一场滂沱大雨。
差点忘了这是雨季,怪不得甲板上没了人影。
就算对方真是来提醒自己的,心里也绝对怀了歹意,沐昕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晃了晃两手上的物品,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船役讪笑着,侧身想让沐昕芸通过,但是后者对他避之若浼,特意兜远了才走向船舱入口。
船役注视着她走动时轻摇的双臀,目光随着那包裹紧致的弧度左右晃动,虚眯着眼勾起了嘴角。
第四十七章 愤怒的沐镖师
傍晚时分,沐镖堂。
“当真是欺人太甚!”沐镖师气势汹汹地踏进府邸,站道上的下人惶恐地低头垂立着,不敢稍有动作。
沐镖师的脾性一向是温和的,下人几乎没有见过他发怒的祥子,这一家子中倒是沐夫人发怒的次数比较多。
但此时的沐镖师宛如一头怒气滔天的海鬃狮,下人们即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怒火。
“去了一趟岛主府连脾气都大变了?一踏进家门就咆哮,怎么了你这是?”沐夫人急忙赶来,女儿的踪迹还没有头绪,这边丈夫又发了飙,今天怎么这么多糟心事。
“真是欺人太甚!”沐镖师奋力一振袖袍,再次怨声怒道。他一路憋着,不想让人卫镖堂的人看了笑话,此时到了自家府邸,终是忍不住了。
“到底生了何事?你倒是说个明白啊。”沐夫人拉住丈夫的手,因为女儿还没找到的缘故,她的脸色已经憔悴无比了。
沐镖师牵着她的手往前走,示意下人不必跟随,等走到稍远的地方时,沐镖师才说出了自己震怒的缘由。
“该死的家伙,竟然想让芸儿做妾!”沐镖师一拳砸在自己的掌心,面容扭曲,恨声道。
沐夫人忍不住张大嘴,随后急忙捂住,可眼里的惊怒却藏不住,“那纪流不是中意芸儿吗?上次拜访还带了那么多珍贵的见礼!”
“他纪氏也才堪堪当了四代海鳞岛岛主,我沐氏五代海镖师,也算是豪门望族。论起资世来他纪氏岛主府也还要差了一筹,竟敢叫我独女作妾?”
沐镖师越想越气,纪氏这是明摆着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亏他之前还多么在意对方。
沐夫人却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以那公子纪流拜访时的姿态,不像是要让芸儿当妾。
“是谁的主意?”她问。
沐镖师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半个呼吸,“自然是纪沧海那老不死的狗东西。”
沐夫人忍受着丈夫的粗言秽语,这次她没有出言责骂,“那倒还好,不是纪公子本意。”她安慰道。
“好?好个屁!”沐镖师越说越火,“那纪流小儿就在一旁听着,他老爹说一句他点一下头,丝毫辩护的打算也不曾有。”
“为何如此?照你说的,我沐府千金配他儿子自然门当户对。”
“那纪流小儿私下和我解释,说是纪沧海在帝岛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也是世家贵族,人家身为帝岛贵胄自然要做正室。
你也知道纪沧海生性孤僻,难得巴结那么一次帝岛世家,他做儿子的自然不敢拂逆。”
“不过我看得出他纪流是害怕拂逆纪沧海,那家伙将来会把岛主的位置传给他还在帝岛进习的弟弟。
纪沧海身体已经没那么健朗了,那小子不想在节骨眼上出错。他眼中那股对权势的渴望可瞒不过我。”
“但最气煞我的是,那小子既然不敢拂逆他老爹,却还贪念我女儿!”
“你没有当场翻脸吧?”沐夫人担忧地问道,虽然那种情况当场翻脸似乎是每个父亲正常的反应,但毕竟还是在岛主府。
“这点城府我自然还是有的,再说那卫镖师随我同行,我闹那么一番岂不是徒惹笑话,不过我自然是拒绝了他们这无礼要求。
想我女儿做妾,我倒还不如将芸儿嫁给那个叫禹常皓的小子。”
“你又瞎说胡话!芸儿还没找到!”沐夫人这才忽然想起,重要的事情忘记和丈夫说了。
“还没有找到?”沐镖师脸上的愤怒顷刻间转换为担忧。
“派出去的人将海鳞岛都翻了个底朝天,甚至去了大集市,你说她会不会去了那禹常皓被关押训练的地方?”沐夫人忽然问道。
“你和她说过那处地方?”沐镖师反问。
“我还以为你和他说过。”
“既然都没说过她断是找不到那里的。”沐镖师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什么,猛地一拍脑袋。
“无垠岛!”他大喊道。
沐夫人听了这三个字,也恍然明悟。
怪不得找不到!女儿定是出海了!她这脑子怎么这么不好使,找那么久还找不到,早就该发现了的……
“快!快快遣人出海,循着去无垠岛的路线寻找小姐。”她奔向身后立着的镖卫。
沐镖师也奔上前去,“拿着我的镖牌去岸口登记,随意编造一些东西押运,反正立刻出航,想尽一切办法给我追上芸儿!”
他伸手到衣襟里去掏自己的镖牌,却抓了把空。
嗯?难不成落在岛主府了?
他也来不及仔细思索,“林琮的镖牌也是管用的,可以登记出航,那妮子定不是搭乘沐镖堂名下的船只。
给我弄清今日出海的每一艘船,问出任何可疑踪迹,必要的话分头行动,留下给岛主府押运的船,其余统统给我去找人!”
“老爷,除去定下来给岛主府押运的船只,已经没有多少船还停靠在码头了!”
“那就别管岛主府的破事了,全部启航!”
沐镖师咆哮,他原先以为女儿只是在海鳞岛乱逛,从未想过那妮子竟然真的敢独自一人远航,长那么大她还未独自出行过!
无法海域的海盗,是横行千岛的毒瘤,但却是一个无法拔除的毒瘤,否则千岛怎么会有那么多海镖堂。
若是女儿落到了海盗手里!沐镖师猛不丁打了个寒颤。
镖头林琮抱拳想要施礼告退,却被沐镖师一脚踹在胸膛上,“什么时候了,还不即刻去办事!”
林琮领了一众手下,慌忙奔走。
沐镖师仰头看天,天色已暗,迟了一日的行程,一定要追上啊!
……
此时的海鳞岛岛主府。
“流儿?当真对那沐府千金有意?”尨眉皓发的纪沧海侧躺在软榻上,盯着正在沏茶的儿子。
纪流没有立时回复,而是继续手中的沏茶工序。
“你知道我海鳞岛这些年的发展越来越不如意了,渐渐快要跌出西域十大岛的行列,爹爹这回好不容易给你攀了一门亲事,是帝岛的贵胄,和海皇还有一丝血亲关系。
你若是和那位千金结姻缘,有她身后家族的支撑,可保我海鳞岛依旧稳坐西域十大岛之席。”
纪沧海抚着斑白的胡须,继续说道。
“送你和你弟弟去帝岛进习都是有原因的,就是希望你多结识一些贵胄,那李氏小女虽是家中幼女,身份也比这区区海镖堂的小姐尊贵许多。”
“年纪是小了点,只有十四岁,但是听说已经来了月事。”纪沧海自顾自地说道,“你弟弟虽小你几岁,但在帝岛已经被某些世家贵族赏识了。”
听到爹爹开始谈论弟弟,纪流的脸色微微阴沉起来,不过纪沧海沉浸在侃侃而谈中,倒是没有注意。
虽然依据海皇律,各爵位都是长子继承,但立贤不立长或是立喜爱的儿子的情况也不少见。
纪流放下茶具抬头,恭顺地看向纪沧海。
“孩儿自然是依赖爹爹的安排,说要纳那沐府的女子为妾也只不过是为了恶心那沐镖师罢了,孩儿这些年在帝岛眼界自然有长进,怎会看上这种鄙陋的乡下千金?”
纪沧海欣慰地点头。
果然,老头喜欢听这种自视清高的话,不过自己说的倒也没错。
本来他对那沐昕芸还有些意动的,但是听闻她和禹常皓那种粗野的贱民有牵连之后,纪流就对她失去了**。
那女人已经变脏了,自己之所以还要惩罚那小子,只是想看一出好戏而已。
当然,也是在惩戒对方的不知天高地厚。不过这些都不用去考虑了,所有事情都已安排妥当。
他再次低头,全神贯注地沏茶。
第四十八章 往记录?掏鸟窝
转眼,距离张靖战死于海王祭已过去五年。
无垠岛,七区。
某座偏陋的小院子里。
“哥哥快一些。”禹常月站在树底,双手扶着树干。
禹常皓小心谨慎地踩上一根又一根看起来异常细弱的树干,停在了树枝尖交汇的地方,那里有只两个拳头大小的鸟窝。
他将双脚缠上枝干,缓慢探直上身。三只通体粉红的小雏鸟蜷缩在一起,像一大坨蠕动的肉球,旁边是一些残碎的蛋壳。
禹常皓忽然想起,阿蛮说母鸟会吃下幼鸟的蛋壳,果然如此。
他的鼻子碰到了鸟窝,三只雏鸟顿时被惊醒。
它们张大黑色的喙,在本能地驱使下,昂着头朝四周乱爬,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这个时候总会有一条虫子进入它们的嘴里。
但是这次没有。
禹常皓浑身闪过一股欣喜的战栗,但他这一摇晃,树干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禹常皓顿时趴在树干上,双手抱紧,不敢再动。
等他确认树枝不会断裂了,才探出头,朝下面仰头等待的弟弟喊道,“孵出来了,有三只。”
“太好了。”禹常月用力握紧小拳头,原地蹦了一圈,“哥哥快拿下来给我瞧瞧。”
禹常皓在树杈中取下鸟窝,随即发现自己拿着鸟窝仅凭另一只手是无法下到地面的。
这棵樟树在建屋之前就存在了,父亲买下这片地的时候,没有砍除它,而是将它规划在院子里。
今年暖季的时候,禹常皓忽然留意到有一对山雀开始在树上筑巢,这个消息让年幼的弟弟欣喜异常,天天催着哥哥爬上去看有没有小小鸟。
盼了这么久,终于给他盼到了。
禹常皓把鸟窝放回原处,用食指和拇指小心地将雏鸟捏出来,放进胸前娘亲为他缝制的口袋里。
他沿着树枝慢慢下落,胸口尽量远离树干,他能感觉到小雏鸟在胸前蠕动,那种感觉仿佛有一只小手在抓挠般。
他下到地面,把雏鸟放在手心里,禹常月欢呼雀跃,迫不及待地探长脖子。
“它们好小呀。”小雏鸟在哥哥的手掌上蠕动着,才出生几日,脚趾还没有粗壮到能支撑它们站起来。
禹常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哥哥你看它们的脚趾还是透明的。”
禹常月像发现世界上最新奇的事情那样,神采飞扬。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去戳雏鸟的小脚,它们弯曲在雏鸟的腹部,就像一根头发那么纤细,仿佛雏鸟蹬一下腿就会断裂。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酥麻触感,禹常月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哥哥,我们能养它们吗?”
禹常皓早料到弟弟会那么问,他摇了摇头,“我们又不是大鸟,怎么养它们,我现在得赶在娘亲回来之前把它们放回去了。”
禹常月脸上的笑容霎时就消褪了,他塌着眼帘,下嘴唇外翻,一脸委屈。
“大不了我每天都爬树拿下来给你看,这不也一样吗?它们就在院子里。”禹常皓看到弟弟眼里开始泛起泪花,立刻说道。
要是他不扭转局面,禹常月会马上流泪,娘亲只是去了阿蛮家,等下回来看看弟弟在哭,一准又要以为自己欺负他了。
禹常月咬着下唇瞪大眼珠,拼命点头。
禹常皓又爬上去把小鸟放回原处,然后回到树下,继续温习父亲留下的功课。
他朝弟弟的小桌子瞄了一眼,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五六岁的时候要看《千字录》,《百家文》,而弟弟在同样的年纪时只用看插画书。
那本插画书好像叫做《剑齿狮游历记》,是前些日子爹爹从其他岛屿给弟弟带回来的礼物。
禹常月显然没有在意他桌子上的插画书,他仰起脑袋盯着树桠,一心只在那几只红通通的小鸟身上。
“大鸟回来了,大鸟回来了!”他忽然指着树冠大喊。
禹常皓一抬头,便看到两只山雀前后落回到窝里,可下一瞬间它们又腾空而起,发出嘹亮的啼声。
它们绕着树冠徘徊了几圈,又飞走了。禹常皓觉得迷惑,这么短的瞬息,应该没来得及喂那三只小雏鸟吧。
“大鸟又飞走了。”禹常月拖着小脑袋,失望地喊道。
直到晚些时候,大鸟还是没有飞回来的迹象,日暮已经西陲了,禹常皓忽然有些担心,他便跑去找阿蛮。
“小鸟身上沾了人的气味,大鸟就不会再喂养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阿蛮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你读那么多书怎么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禹常皓不好反驳他,阿蛮现在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臃肿了,跟着母亲干活让他变得越来越强壮。
“那怎么办?”禹常皓抓着好友的肩膀,有些焦急。
他忽然十分后悔将小鸟拿出来,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和弟弟的好奇心,就要葬送三条鲜活的小生命。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你担负起喂养的责任啊!”阿蛮摆出一幅教训人的姿态。
“我?”禹常皓指着自己,眼里的震惊洪水般涌了出来。
“土里很多蚯蚓,我可以教你怎么找。”阿蛮用师长般的口吻说道,在博学多识的好友面前,他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禹常皓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弟弟,禹常月高兴地一跃三丈。禹常皓却依旧是愁眉苦脸,它们的嘴巴那么小,他想,怎么可能塞得进去蚯蚓呢?
他打算再等等,要是大鸟回心转意了呢?但天色渐渐由红变紫,最后完全变黑,它们还是没有踪影。
暖季的夜晚也是会冷的,而且是极易使人着凉的清冷,这样下去雏鸟迟早会被冻死。
禹常皓在弟弟哀求的目光下妥协了,他趁父母都在屋内时飞快地爬上树,然后将鸟窝整个取下。
这次他有备而来,将三条细绳穿过鸟窝的缝隙,小心将它吊下去。禹常月在树下候着,接到鸟窝之后立刻奔回两人的卧房内。
自从三岁之后,禹常月就和哥哥一起睡了。
来不及多看,娘亲就叫他们去吃晚饭,吃过饭后又是例行在院子里听爹爹讲解圣贤的著作。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例外过。
“月儿,等你六岁生辰过后,爹爹就教你作画。”禹铭诚将禹常月搂在怀里,宠溺地说道。
禹常皓撇了撇嘴,他对作画一点都没有兴趣,对读书也没有什么兴趣,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倒是弟弟,对图画很是喜爱,爹爹还特地给他买插画书。
禹铭诚指导完孩子们,回到自己的书房去工作,梨素汐收拾碗筷,回房刺绣,两兄弟终于自由了。
他们赶忙回到屋里,反锁房门。
等他们去看鸟窝的时候,已经有一只小雏鸟一动不动了,另外两只也蜷缩在一起,在有声响靠近的时候也没有力气张嘴,只是晃了一下脖子。
禹常皓去摸,不动那只指头大的身躯已是一片冰凉,也不知道是冷死的还是饿死的。
禹常皓把它捏在两指之间,他试图骗弟弟它只是睡着了,但弟弟早已不像三岁时那么好骗了。
“我们埋了它吧!”禹常月认真地看着哥哥手中的粉红小鸟,吸了一下鼻子,眼眶有些泛红,极力憋住里面打转的泪水。
他们在树下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埋了那只雏鸟,然后在湿润的土壤里挖了一条蚯蚓。
可蚯蚓太大,雏鸟只有人的拇指头那么一点点大,禹常皓要很小心,动作极轻才能不弄伤它们。
他生怕自己稍一用力就会将它们捏扁,这样禹常月非得哭死不可。
他们点燃了煤油灯,把鸟窝放在旁边,这样便能感觉到一丝暖意。
禹常皓把蚯蚓切成几段,用一根尖细的树枝叉起来,他碰了雏鸟的鸟喙好几次,把蚯蚓碎块在它们的喙沿上来回涂抹,它们才勉强仰头张嘴。
禹常皓急忙把蚯蚓塞进去。
两兄弟狼狈了不知道多久,才喂了几坨肉,这之后雏鸟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张嘴了。
“也许是饱了。”禹常皓小声说。
他一回头,就看到弟弟托着脑袋,出神地观察桌子上那两只逐渐陷入睡眠的雏鸟,它们偶尔不自觉地摆动小脑袋,看得禹常月眉开眼笑。
他已经忘记刚才埋掉的那只雏鸟了,小孩子的记忆总是很快就会被覆盖的。
橘黄的煤油灯光打在禹常月的侧脸上,映出他满脸的专注。禹常皓竟忍不住看痴了,他留意到鸟窝里相互依偎的两只雏鸟,觉得它们很亲密。
他靠到弟弟身边去,把手搭在禹常月的肩上,弯下腰将他的脑袋和弟弟并在一起。
我们也要像它们一样做好兄弟……
他找了个木箱将煤油灯和鸟窝一起罩住,并在底下垫了条缝,这样既能保持温度,又又新鲜空气,而且爹爹也不知道他们还点着煤油灯。
第四十九章 往记录?小蛮
第二天一早。
禹常皓掀开箱子,煤油灯早已熄灭,不过还有余温留在木箱里。两只雏鸟都仰起头,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它们的脖子很细,禹常皓不知道是它们是怎么撑起那个大脑袋的。
他照常挖蚯蚓喂食,弟弟将它们放在手心观察时,其中一只雏鸟屁股一撅,拉了一泡鸟屎。
禹常月咯咯地笑,一点也不在乎。
晚上的时候,禹常月怕它们饿着,让哥哥多喂一点。禹常皓也觉得它们吃得有些少,于是小心地掰开鸟嘴,多塞了两坨蚯蚓进去。
两兄弟心满意足地睡去。
早上起来的时候,禹常皓发现弟弟神情低落地站在鸟窝旁边。
禹常皓立即起身查看——又有一只小鸟不动了。
他伸出手去拨弄它的身体,发现它的喉咙有一小块突起。禹常皓努力辨认,发现那是一坨蚯蚓肉。
是噎死的。
他没有告诉弟弟死因,两人将它埋在之前那只鸟旁边。
只剩一只雏鸟,不管是禹常皓还是禹常月,都十分珍惜。
这三只鸟本就是他们碰过才会被弃养,现在它们又陆续死去,这让两兄弟难以接受。
禹常皓去请教阿蛮,阿蛮骂他笨,禹常皓不敢回口。他不得不承认,阿蛮在玩这方面懂得比他多。
剩下这一只,两人必须精心照顾。
院子里那颗大树下已经挖不出蚯蚓了,湿润的土壤不多,禹常皓就和弟弟去外面挖。
某一天,禹常皓在挖土的时候突然惊叫一声,他被土壤里的碎石头割伤手指,流了血出来。
“哥哥你没事吧?”禹常月担忧地问道。
禹常皓神色自若地摇了摇头,“小事,终于逮到你了。”
他飞快地抓住正欲往土里钻的蚯蚓,将它拖了出来。蚯蚓在他手上拼命扭动,身体在他流血的手指上蹭来蹭去。
禹常皓没有留意到这些,他们急忙回到家。原本他还想去洗个手止血,但是低头一看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便决定先把鸟喂了。
吃了几坨后,雏鸟便不愿张嘴,禹常皓立刻停止喂食。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这只独苗神奇地活了下来,体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
“哥哥你看它睁眼了。”禹常月手舞足蹈,“你说它第一眼看到我会不会认我当娘亲呀?”
禹常皓只是笑。
又过了几天,“哥哥,它身上长了黑色的点,翅膀和背上都是,它是不是病了。”
禹常皓过去看了一眼,随即回想起阿蛮趾高气扬地对他说过的话。
“它开始爆羽管,要长羽毛了。”他温柔地说。
“哦。”听到这个消息,禹常月似乎不太开心。
“它长出羽毛就要飞走了。”他小声嘀咕,脸上挂满了失落。
“它本来就属于天空,谁也禁锢不了它。”看到弟弟盯着雏鸟瘪起嘴,不舍都挂在了唇角,禹常皓急忙安慰道。
“到时候我们可以把它的窝放回到树上去,那不就还可以看到它吗?”
“哥哥我们给他取个名字吧?”禹常月觉得哥哥的话有理,便又开心起来。
“好啊,你想取什么。”见弟弟不再神伤,禹常皓松了一口气,语气轻快。
“不如就叫阿蛮好不好?”
禹常皓哈哈大笑,禹常月也跟着笑起来。
“有事情那么开心?”就在两兄弟沉浸在喜悦中时梨素汐的声音忽然自门外响起。
两人吓了一跳,急忙把鸟窝塞到桌子底下,禹常皓跑到门口把头探出去,“常月在看插画书。”
他咧开嘴投给娘亲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怎么听见你们屋里头有鸟叫声?”梨素汐微微皱眉。
禹常皓捏起嘴唇学了两声阿蛮教他的口哨,“娘亲一准是听错了,现在这时候到处都是鸟叫声。”
他把头缩回去,吓了一身冷汗。随着这雏鸟长大,啼叫声也越来越响,早晚有一天会被发现,但这不是此刻应当关心的事。
禹常皓转过身,看着弟弟,“就叫它小蛮吧。”
兄弟二人相视一眼,捂着嘴捧腹大笑。
晚饭的时候禹铭诚扫了禹常皓一眼,“怎么你们房间里的煤油灯用得那么快?”
禹常月脸色霎时变了,险些露馅,不过爹娘的注意力都放在禹常皓身上,倒是没有留意到他。
禹常皓面不改色继续了口刨饭,“可能和我晚上看书有关系吧。”
禹铭诚听见儿子这样说,心里很是欣慰。
但他还是劝道:“晚上就不用看书到那么晚了,一日之际在于晨,早些起床就好,不过你这么好学倒是值得表扬。”
又过去几天后,小蛮羽管上长出了很多灰黑色的绒毛,它已经不需要保温了,禹常皓便把鸟窝放到了树上。
放得没有原先那么高,他能轻松拿到。
有一天,他和弟弟在树下温习爹爹留下来的功课,忽然一只小鸟就落到了他们的书上,然后扭了扭屁股,一撅就是一泡鸟屎。
“被爹爹知道他的书上沾了鸟屎天晓得他会气成什么样子。”禹常皓揶揄道。
“哥哥,小蛮会飞了!”禹常月开心地大喊,浑然忘记了娘亲还在屋里头。
禹常皓这才发现那只鸟就是小蛮,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好没有开门的迹象,也许娘亲在打盹。
这么想,他转过头,把羽毛渐齐的小蛮放在手里。
“再飞一个。”禹常皓对着它小声说道,在脑海里想象小蛮煽动翅膀的样子,他还没有那么近距离看过鸟儿飞翔。
小蛮像真的听懂了那般,张开翅膀扑腾起来。禹常皓感觉到掌心有股力往下压,他便往上一送,小蛮扑着翅膀飞了出去,不过几丈后又跌落在地上。
禹常月急忙跑过去将它捡起。
“还不能飞,只是能滑翔,但也快了。”禹常皓感到莫名地兴奋,“再飞一个,飞回来。”
小蛮果真扑着翅膀七歪八扭地落在了禹常皓手上,连禹常皓自己都看呆了。
他还想试验一下,但是小蛮马上就张嘴乞食,禹常皓只好悄悄溜出门挖了几条蚯蚓回来。
他在喂食的时候,心头一动,“张嘴。”小蛮仰头张嘴。
“闭嘴。”小蛮合嘴垂头。
“哥哥太厉害了,小蛮听得懂你说话。”禹常月在一旁瞪大眼睛,手掌忍不住拍在一起。
“你小声些,别把娘亲引出来了。”禹常皓示意弟弟噤声。
“我也想试试。”禹常月蹑手蹑脚地走到哥哥身边,把手拢在嘴角。
禹常皓把小蛮放到他手上。
“张嘴。”小蛮疑惑地看着禹常月,脖子倏地左右转动。禹常月瘪着嘴,很显然小蛮只听哥哥的话。
“再试一次?”禹常皓见弟弟不开心,鼓励道。
禹常月盯着小蛮,又试了一次。这回小蛮慢悠悠地张开嘴,动作落后他的指令半拍,但是禹常月显然不在意这个,禹常皓立刻将半截蚯蚓放进小蛮嘴里。
“飞!”禹常月又喊道。
小蛮咽下蚯蚓,扑腾翅膀滑翔出去。
禹常月异常兴奋,捡回小蛮之后又跑回来找哥哥炫耀。禹常皓露出狡黠的笑容,看到弟弟那么开心,他也由衷高兴。
所以,弟弟说出指令后,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在心里默默重复一遍。
第五十章 往记录?月哥哥的小鸟
第二天,当弟弟说要拿小蛮去给阿蛮和他妹妹表演的时候,禹常皓急忙跟了上去。
他们昨天已经尝试了让小蛮张嘴闭嘴,来回滑翔。
禹常皓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总有一种感觉,只要自己下了指令,小蛮就会去照做。他甚至无需说出来,只须在脑子里模拟小蛮要做的动作。
但禹常月显然不行。
为了防止弟弟出丑,他禁止禹常月在他不在的时候给小蛮下指令。
阿蛮的继父,曾经的大伯,给他生了一个妹妹。
如今已经快五岁了,随了她爹的身材,长得很消瘦,又随了她娘的相貌,一张大饼脸,满是雀斑。
但她是禹常月忠实的跟班,所以看到禹常月的时候,她很开心地丢下手里的泥巴,朝禹常月扑来,然后嘟起小嘴他在脸上一阵乱啄。
禹常皓和阿蛮都是大孩子了,隐约知道些男女间的事,他们的脸立时滚烫起来,立马拉开了各自的弟弟妹妹。
禹常皓留意到阿蛮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角甚至有些乌黑,他已经很久没有和阿蛮打架了,但阿蛮的身上总是莫明多出一些伤痕。
阿蛮留意到好友的打量,僵笑了一声,用手遮掩自己的脸颊,“不小心撞到了,摔在地上,整个脸扑在下面。”
禹常皓轻轻一耸肩,好友每次说谎,都会把句子拆成几段来说,他早就摸透了。
既然阿蛮不说,他的目光落到了小真儿身上。
“小真儿,你干什么,糊了我一脸口水。”这时禹常月才腾出手来,嫌弃地抹了抹脸。
女孩名叫张钰真,是禹铭诚帮忙取的,阿蛮他娘为此提了一块腊肉登门感谢。后来听说被丈夫打了一顿,不过名字倒是保留了下来。
“月哥哥,这是一个游戏。”小真儿仰着头,稚声道,“我经常看到娘亲和爹爹在屋里玩这种游戏,是表示喜欢的意思。”
她说着就要挣脱哥哥的手,撅起嘴重新朝禹常月扑过去。
阿蛮回过神来,一巴掌拍在她嘴上,“你个贱女子,瞎说什么?再胡说八道以后不带你出来玩了。”
小真儿马上瘪起嘴,即将开闸。
“你要是敢掉半滴眼泪,也不带你出来玩了。”
小真儿立马收嘴,挤出难看的笑。
禹常皓和禹常月顿时哈哈大笑。
“小真儿你笑起来好丑。”禹常月指着女孩。
但小真儿不以为意,她继续露出更大更难看的笑脸,“小真儿才不丑,就是要笑给月哥哥看。”
这次连阿蛮也忍不住笑了。
禹常月怀里的小蛮忽然叫了一声,仿佛不满意众人遗忘了它。
禹常月这才想起他是来表演的,像集市广场上那些杂耍人那样,阿蛮和小真儿就是自己的观众。
他看了哥哥一眼,虽然哥哥已经看过了,但是他勉强也算一个观众吧。
“小鸟,月哥哥的小鸟长大了。”小真儿大叫道。
禹常皓和阿蛮同时憋红了脸,两人对视,最后是阿蛮忍不住再次大笑。禹常月扭过头去看阿蛮和哥哥,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
“常月,你快点表演吧。”禹常皓捂着抽搐的肚子说。
禹常月叫他们围聚在一起,口中说着指令,小蛮就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
“飞回来。”小蛮飞回禹常月手上,看着阿蛮和小真儿脸上震惊的神色,他自豪地昂起头,决定来一些高难度的。
“翻跟斗!”
四双眼睛盯着禹常月的手掌,小蛮迷惑地昂起头没有动静。
看着阿蛮和小真儿脸上逐渐堆叠的失望,禹常月有些急了。
“小蛮给我翻跟斗!”他指着小蛮低声呵道。
浑然忘记哥哥让他不要阿蛮面前叫这个名字,还好众人此刻的注意力不在禹常月的称呼上,他们只关注翻跟头三个字。
禹常皓眉头皱起,我的小祖宗,怎么就喜欢整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鸟翻跟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这让我怎么想象得出来啊。
他盯着小蛮,一头莫展。就连禹常月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出失望。
翻个跟斗而已,禹常皓觉着飞起来在空中转个圈应该可以,可是小蛮现在还不会飞,它只能做到短距离的滑翔——它的翅膀还不够坚强。
禹常皓忽然留意到它两条高高的脚,顿时灵机一动。
他在脑海中想象小蛮将头下弯到两脚之间,抵在禹常月的手掌上,然后收脚,同时头部用力,尾巴翘起,顺势背翻躺在禹常月手心。
他这样想的时候,他感觉到脑子里有一股阻力,让他的每一个思绪都变得极为缓慢,甚至凝滞。
但他不想弟弟失望,便努力抗拒那股阻碍感,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流动,这给予了他冲破阻碍的力量。
他终于勾勒完了所有动作。
“翻!”他在心里默念,小蛮照做了。
他的额头在那一声之后微微出现了几滴细密的汗珠。
“你们看,小蛮最聪明了。”禹常月用大喊大叫来掩饰差点颜面尽失的恐惧。
禹常皓留意到弟弟喊出了小蛮,他立马赔笑着看向自己的好友,但是对方此时深陷震惊之中。
阿蛮满脸不可思议,小真儿的嘴巴已经张大到足以塞下一头牛。
“我出钱买了你这只神鸟。”阿蛮大手一挥,掏出一枚铜贝。
“才不卖。”禹常月急忙将手收回来,生怕阿蛮生抢硬夺。
“小蛮只听我一个人的指令,其他谁也不听,你就算抢去了也没用。”
他已经忘记是哥哥最先开始指挥小蛮的了。
“谁要抢你的鸟了。”阿蛮嗤笑一声,随即脸色僵住,“等等,你喊你那只鸟叫什么?”
禹常皓拉起弟弟慢慢后退,“什么都没有,就是喊一只鸟而已。”
“禹常皓你找死,竟然给一只鸟取我的名字!”
阿蛮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禹常月提了整整三次,他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赶忙迈开腿去追禹常皓。
禹常皓拖着弟弟撒腿就跑,禹常月不忘将小蛮护在怀里。
……
后来,禹常皓才想起阿蛮身上的伤,他找了个机会,从小真儿嘴里知道了答案。
“爹爹总是会打哥哥和娘亲,有时候还会吓我!”小真儿说这句话的时候,瘪着嘴,眼里有泪花泛起。
从那天起,禹常皓看到阿蛮身上有伤,便会拿家里的药膏出来为他涂抹,但他从未亲口问阿蛮伤是怎么来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禺历**二年,酉月十日。
小蛮已经成功在那颗樟树上安家了。
原本他们以为教它自己找东西吃会很简单,但实际上花费了许多功夫。
小蛮是人类喂大的,它没有父母教它如何在树干上,枝叶中,土壤里翻出食物。禹常皓想在脑子里模拟这些动作,但他发现自己并不能成功。
当动作开始变得复杂的时候,他就会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仿佛有一堵墙竖在他的脑海里,总会阻断他的思绪。
血液会在他勾勒图像的时候加速流动,禹常皓能感觉得出来。
它们在皮肤下高速窜动,血管被撑得几欲涨破,禹常皓仿佛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
可一旦他试图完成复杂的动作,血液就会凝固下来,浑身如坠冰窟。
最后他们在阿蛮的指导下,先把虫子摆在小蛮面前,一开始小蛮并不理会,它只会仰头张嘴。
禹常皓试想它低头把虫子叼起来,然后吞下去,它做到了。
但是当禹常皓脑子里不那么想的时候,它又只会张大嘴巴落到禹常皓或者禹常月手上,对眼前的蚯蚓恍若不见。
最后禹常皓只能放弃了,他们尽量把蚯蚓放在小蛮的窝里,或者能轻易看到的地方,然后躲到屋里,或者找阿蛮一起去码头玩耍。
第一天,窝里的蚯蚓没有减少。
第二天,也是如此。
可第三天一早,禹常皓惊奇地发现它们全部消失了。看来,阿蛮教的饥饿训练法还是卓有成效的。
此刻,小蛮站在枝桠尖,有条不紊地整理羽毛。
它不再一见到禹常皓就飞过来乞食。禹常皓笑着招手,小蛮立刻飞落到他的手上,他做这些的时候不用在脑子里构想。
他伸手去摸它的嗉囊,阿蛮说那是鸟类存储食物和消化的地方,现在那里鼓鼓的。
很好,学会了自己啄食。
禹常皓用指肚抚摸它柔软的羽毛,轻轻按压它的头顶,小蛮很享受这个动作,眼睛眯了起来,只看得到白色的眼盖。
它的羽毛早已长齐,除了一开始那些灰黑色的绒毛,还长出了驼色,红色,褐色以及一些其他叫不出名字的色彩。
“七彩山雀。”阿蛮说,“还是公的。”
“为什么?”禹常皓问。
“羽毛鲜艳啊!这跟公鸡比母鸡好看是一个道理,它们要争夺配偶。”
阿蛮的嗓音充满了嫌弃。
第五十一章 往记录?禹常皓的尝试
禹常月对小蛮更亲近哥哥感到不满,他总是想把它抓在手里,说是要多沾沾自己的气息。
禹常皓哭笑不得,只能用这个办法平抚弟弟的不满——他想让小蛮做什么的时候,总是通过禹常月发号施令。
禹常月还是很开心的,起码,自己能号令小蛮,而哥哥不能。他觉得自己是小蛮的指挥官,或者是杂技师,集市上那些杂耍总令他向往。
他们觉得这没有必要遮掩,而且他们在院子里与一只七彩山雀玩耍总归是无法偷偷摸摸的,好在梨素汐和禹铭诚知道这件事之后并不反对。
有一只七彩山雀在院子里安家,能带来许多活力,特别是樟树开花的时候,令人神清气爽的香味便弥漫在整座院子里。
鸟语花香的环境最适宜读书了,让鸟鸣伴着两个儿子晨读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但当有一天他们发现禹常月嘴里说出特定指令,那只叫小蛮的七彩山雀总能做到时。
禹铭诚眼里有了一丝惊奇,“他们一定是从小就训练它了。”
“胡说,你怎么能让一只麻雀听懂你的话呢?就算它从蛋壳里钻出来就开始教了。”梨素汐反驳道。
“还好他们的课业没有落下,不然我肯定会以玩物丧志为由阻止他们。”
梨素汐注意到小儿子让它在地上连翻了几个跟斗,但她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大儿子却在微凉的风中冒出了汗珠。
“你说常月会不会有祭师的能力?”梨素汐脱口而出的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禹铭诚在吃惊后摇了摇头,“祭师的把戏只对海兽有效,你何时见他们影响了飞禽走兽?”
“万物皆有灵,那只山雀只是与他们亲近罢了,就像狗能根据主人的指令做出一些动作那样。”禹铭诚不以为然。
……
禹常皓和弟弟现在去哪里都会带着这小蛮。
在阿蛮痛打了禹常皓几拳,外加禹常月允许他偶尔指挥一下小蛮后,他勉强认可了这只七彩山雀的名字,不过禹常皓还是叮嘱弟弟收敛一些。
禹常月已经完全忘记他才是最开始操控小蛮的人。
操控?禹常皓在脑子里反复咀嚼这个词,他觉得有些不太妥当,小蛮有自己的意识。
禹常皓不在脑海里构想画面的时候,小蛮能随心所欲地到处飞,不过它显然更喜欢禹常皓家的院子和那棵樟树。禹常皓不跨出院门,它也就几乎不离开他们家的范围。
但禹常皓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描述那种感觉,随着日子的推进,他已经能在脑海中构想出比较复杂的画面了。
他记得第一次让小蛮翻跟斗几乎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气,但现在他能让它连续翻四五个跟斗,或者在空中画圈飞行。
小蛮在他手心里降落,它收起翅膀的时候,还没有禹常皓的手掌大。它知不知道自己有时候的动作是被人操控的呢?
禹常皓看着它,觉得很好奇。
他和小蛮人眼蹬鸟眼,最后男孩泄气了,那对鸟眼里只有他的倒影,其它什么都看不出来。
最近有一只浑身灰黑色的山雀时常落在那棵樟树的树冠上,它一来,在禹常皓不试图阻止的情况下,小蛮立马就会飞过去。
禹常皓不用去问阿蛮也能猜到那应该是一只母山雀,它长得几乎和小蛮一样,只是没有鲜艳的羽毛。
小蛮总在它面前炫耀般地抖动七彩羽翼,如同将军展示自己镀金的铠甲般。
禹常皓努力想把母鸟的样子自己刻在脑子里,虽然这并不容易——它和小蛮总是在树枝间窜来窜去,追逐互啄,根本难以捕捉它的身形。
而禹常皓让小蛮飞到地面上来时,它又不会跟过来,花了七天的时间,禹常皓才记住那只母鸟的身体特貌。
当他确定能在脑子里复原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母山雀时,便开始了自己的尝试。
他想先试试简单的,于是努力想象那只灰黑色的母山雀张嘴。他想象这个画面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丝毫阻力。
禹常皓一直抬头打量,当他发现目标果然仰头张嘴时,整个人几乎要蹦到树冠上去了。
他压抑震惊,趁弟弟没有留意到,再次勾勒张嘴的画面。
可母山雀没有响应他了,它跳到一根树枝上,扭头去看小蛮,似乎要它来追自己。
禹常皓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但他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他继续构想。
可无论脑子里有多少副那只母山雀的画面,它都没有再根据禹常皓的操控做出相应动作。
“刚才只是碰巧它正好张嘴罢了。”禹常皓意识到了真相,小蛮因为与他们朝夕相处才会受他的操控。
他并不能控制万物,他的豪情壮志刚刚升起就破灭了。不过还好,他还有小蛮这么个忠实的朋友。
他和禹常月都把小蛮当作了好朋友,禹常皓有时候挨了爹爹的责骂后会向它诉说,它像听得懂那样,把头往禹常皓手心里拱,似乎要安慰他。
它有时会在禹常皓的手心里睡觉,站在桌面上,被禹常皓的手包裹着,以禹常皓的虎口为枕头。
禹常月渐渐接受了小蛮更加亲近哥哥的事实,可在指挥小蛮时他总会显得十分自豪,他会翘起下巴,虚眯着眼瞄向哥哥,那眼神仿佛在挑衅地说“你做不到”。
禹常皓总是一笑置之,他会配合地投过去崇拜的目光。
他虽然还要两个月才满十二周岁,但他饱读禹铭诚书房的著作,总是显得很沉稳。
沉稳并且宠爱他的弟弟。
那是娘亲在他六周岁时送他的礼物。
“汝之乐即是吾之乐。”他看着弟弟骄傲的神情,默默地在心里念道。
……
这一天,禹铭诚是大笑着走进家门的,禹常皓很少见到这种情况,他在爹爹和娘亲交谈的时候凑了上去。
“今天我去一座府邸,没想到主家是海王学宫的教习。见我字画上的字迹不错,让我去海王学宫誊抄藏书。”
“算是学宫的公职?”梨素汐面露喜色。
“怎么会是公职。”禹铭诚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并没有减少,“只是仆役罢了。”
梨素汐点点头,“这事怎么会落到你头上?”
“之前誊抄的老人病逝了。”禹铭诚把背上的字画筒放下,禹常皓发现它们和爹爹出门时一样多。
“今年的豁免金如若不变,还是一百零五金贝。已经凑得差不多了,还有两个月,应当没有问题。
学宫那边誊抄一本书约莫有三个金贝,我应该要两三天才能完成一本。虽然薪酬不高,却是稳定的工作,把这次的豁免金凑齐再说。”
梨素汐的喜色消退了些,他知道丈夫一向不喜欢寄人篱下。
就这样,禹铭诚去海王学宫做了誊抄的杂役,他不再每天背着画卷画筒出门,禹常皓看到爹爹背上空空的总有些不习惯。
禹铭诚以前会去别的岛屿卖画卷,一去就是好几天,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爹爹还是籍籍无名。
禹常皓九岁那年,为了凑齐豁免金爹爹甚至不得不卖了他三分之一的藏书。禹铭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出来的时候整个眼眶都是黑的。
在学宫工作几日后,禹铭诚拿到了第一笔薪酬,他将那三个金贝放进储钱的罐子里,随后又将它们全部倒在桌子上。
他点了一遍,九十三个,很快就能凑齐了。
一家人在吃晚饭的时候,忽然传来敲门声,禹常皓立刻起身,但是禹铭诚示意他坐下,自己放下碗筷出去开门,过了半响,他脸色阴沉地回来。
“什么事情?”梨素汐问道。
禹铭诚看了两个孩子一眼,“你们吃饱没有?”
两个男孩点了点头,然后同时放下碗筷。
“吃饱了就出去玩一下。”
等儿子们都离开后,禹铭诚干扒了几口白饭,“是轨车堂的人!”
“我们家何时与轨车堂有牵连了。”
“轨车堂要铺设一条新的轨道,我们家左边是山丘,右边是连排的房屋,若是绕过山丘或者这些屋子,得花大代价。但从我们家里一穿而过的话,能节省许多工程。”
“我们家的地,凭什么给他。”梨素汐皱眉。
“他们说会给予补偿,我便开价三百金贝,但他们只愿意支付一百。”
“一百?那些年为了建起这座屋子你花了多少心血,现在一百金贝就想打发了?”梨素汐愤愤不平。
“他们说这房子破败不堪,给一百金贝已是天大的幸运了。
我平日里听闻,官家征收房屋土地的标准大都在三百金贝左右,故而才开出这个价,而且三百金贝也够我们再置办一处房地了。”
禹铭诚有些苦涩,“但轨车堂不是官家,不用讲究体面,而且他们也没有那么大方。”
“那如何是好?”
“毋需担忧,他们不敢来强的,我们安分守己,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只好让他们绕点路了。”
禹铭诚不经意间又想起自己和妻子刚来到海鳞岛的时候,梨素汐怀着禹常皓,他们两人身无分文,只能暂居在医馆里。
禹铭诚每天帮医师抄写药方,他还到处接私活,拼命去卖他的字画,这样子打拼了一年,再从好心的医师那里借了一笔钱,勉强买了最便宜的地修起了自己的房子。
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他时常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吃饭只舍得吃白面条,最多加两片菜叶。
但为了妻子和妻子腹中里的孩子,他默默地承受着这些磨炼。
当禹铭诚揽着妻子的腰,怀里抱着襁褓走进院门时,梨素汐的眼泪再也刹不住,奔涌而出。
可她脸上带着笑。
禹铭诚想,能让妻子笑的话,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五十二章 往记录?焦急的禹铭诚
晚饭后。
在院子里考校功课时,禹常皓好奇地问,“爹爹,海王学宫是什么样子的啊?”
禹常皓曾不止一次经过学宫前的大门,却始终无法窥见里面的景象。
“恢宏大气,黑白两色,美轮美奂,那是世界上最精湛绝伦的建筑,光是建造一座学宫就要耗费五十年。
爹爹在藏誊抄,藏又叫文渊阁,牌匾上有海王和他哥哥的玺印。
文渊阁的正门比咱家的高二十倍,巨大的青铜门,爹爹的梦想就是能从文渊阁的正门下走过。”
“那爹爹就走呀,爹爹腿长。”禹常月忽然一把搂住禹铭诚的大腿,笑嘻嘻地说。
禹铭诚宠溺地看着他,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儿子,“爹爹只能算是仆役,不可以走正门。”
他笑着,若无其事地笑着。
禹常皓看出了爹爹的苦涩,他的心思很细致,当仆役会让爹爹很难堪吧。
“爹爹,海王学宫是谁建的啊?”他忙转变话题问道。
禹铭诚顿了顿,陷入沉思,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
“一千多年前,千岛由汤氏统治,汤氏鱼肉百姓,荒淫无道。
汤末之际,白氏两兄弟揭竿而起,他们终结了汤氏的统治,但世界上是不可以有两个海皇的,于是两人中的兄长踏进了海皇宫。
可弟弟在征伐之战中也是功绩斐然,哥哥便封他当海王,赐予他仅次于海皇的权力。
但是弟弟知道兄长这样做是为了捧杀自己,他不想兄弟之间反目成仇,而且他志不在权力,他只想造福千岛的人民。
因此他倾尽所有财力打造了世界上最宏伟的学宫——海王学宫。
并且一心只在这件事上,海皇就再也没有动过除掉他的念头,并且在学宫的文渊阁牌匾上盖上了海皇印玺,宣布它是被海皇认可的。”
“海王死后,他哥哥海皇也即将离世,他临死前下了一道诏令,就是按照他弟弟在帝岛建造的制式,在千岛上尽可能多建造海王学宫。”
“直到禺氏攻占了帝岛,才终止了这项劳命伤财的建造活动。
在白氏统治的几百年间,千岛大陆统共建了七十七座海王学宫,规模当然比不上帝岛那座,但制式却是一模一样的。
白氏统治时期,人们不论身分贵贱都可以进去学习,但是禺氏称皇之后,海王学宫以及里面的知识便与贫苦人家无缘了。”
禹常皓和禹常月都听得入迷了去,爹爹从来都只给他们讲解著作,很少说这些有趣的事情。
禹铭诚的嗓音悠长久远,带着一丝叹息,他看似在给两个儿子讲故事,却也像是讲给自己听的。
禹铭诚忽然按手在禹常皓肩上,“很早之前,爹爹问你想不想去海王学宫学习,你说不想,我现在再问你一次,十二岁是最后的进习年龄了。”
禹常皓的眼神里出现了一刹那的神往,虽然他极快地将它散去,但还是逃不过禹铭诚的眼睛。
“不去,那地方有什么好的,爹爹存够了钱财,就让弟弟去吧。”禹常皓看了一眼弟弟。
禹铭诚轻轻叹了一口气,和三年前的回答一样啊。
……
“真的是该死!”
禹常皓被这道吼声吓得双肩一颤,小心地将脑袋探出房门,是爹爹的嗓音,这么多年来,禹常皓还是第一次见禹铭诚如此暴躁。
他悄悄出去一探究竟。
“两百金贝,整整增加了一倍!”禹铭诚似乎意识到自己是在家中,将嗓音压低了,但其中的愤怒还是无法压抑。
“怎么回事?”梨素汐被丈夫狰狞的面孔吓到了,他今日一进门就怒不可遏!
“布告牌上只是公示了豁免金的数额,具体为何涨幅如此之多并未解释。
但听维稳军私下谈论,说是域王今年要来巡视,岛主不想失了气度,便要举办一场盛大的海王祭。”
“所以便要剥削百姓?怎么不从它岛主府的府库中拿钱置办!”
梨素汐也是一脸气愤,“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更少人缴纳得起豁免金?收入不就少了?”
“这是针对有钱人的政策,穷苦人家可不在岛主府考虑中。缴纳豁免金的穷人本就少之又少,而对于富人来说,两百金贝依旧不值一提。”
“掌权的人身边都有谋划的海狐狸,怎会让自己的利益受损?”
“那现在如何是好,过两日就是重月,离缴纳豁免金只有十多日了。”梨素汐走到丈夫身后,帮他揉捏紧绷的肩膀。
“此事,容我想想。”禹铭诚起身回头,抬手打断梨素汐。
他盯着她的双眼,忽然觉得很久没有凝视妻子了,那双眼里的柔情这么多年来从未减少。他毫无征兆地将她拥在怀里,吻在她的唇上,梨素汐还是一如当年那么美丽。
禹常皓打了个摆子,赶紧缩回脑袋无声地跑开。
第二天禹铭诚背了一个沉甸甸的大箱笼出门,禹常皓觉着这一幕熟悉,跑去父亲的书房一看。
果然如此,书架变得空荡荡的,很多年前那面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圣贤著作,可这些年一路卖下来,仅剩堆积的灰尘了。
禹常皓去院子里随意走动,仰头看天,寒季的最后几天,气候也开始回暖了。
小蛮落在他的肩上,它如今已是三只小鸟的父亲,它和那只常来找它的母鸟在樟树上筑了窝。
“小蛮啊,你说做父亲要是能像你那么潇洒就好了,只用找点虫子喂鸟崽就完事,有时我还会帮你找。人呢,就不一样了,人类的父亲要操心的东西实在多了去。”
禹常皓用指肚拂了拂山雀的羽背,望着父亲因书箱而塌弯的腰,轻声说道。
……
两天之后,重月之夜。
“你和常月今年的生辰日就没有礼物了,你是大孩子了,用不着玩具,常月的话先前买的那本插画书还没看完,权当是生辰礼物了。”
禹铭诚在餐桌上,略略窘迫地说道。
禹常月嘟着嘴,不满全都摆在脸上,禹常皓在桌子底下戳了戳弟弟的大腿,脸上显得浑不在意,“没事,本来就不喜欢父亲的生辰礼物,幼稚。”
禹铭诚和梨素汐对视一眼,同时干笑了一声。
晚饭过后,梨素汐打发两个孩子去院子里逗鸟,自己坐到丈夫的身旁,轻锤他的双肩,“你是打算将房里的书全变卖了去?”
禹铭诚摇摇头,一时无话可说。
“不是存了一笔钱给常月进学宫用的吗?”梨素汐小心地试探。
“还是不够,每年挤那么几个子出来,能存多少。”禹铭诚用指结揉了揉太阳穴。
梨素汐朝外边扫了一眼,两个孩子都在院子里玩耍,她俯身到丈夫耳边。
“倒是还有一个法子,你去找海镖堂开一份出海的凭据,然后让主事再写一份证明说那日遇到了海盗你因此失踪。
等海王祭过去,你便可以假装逃出生天,就算是给他一百金贝,也比今年的豁免金少,域王又不会年年都来无垠岛。”
禹铭诚瞪大眼瞳,“海王祭抽选日十日内,一切客船都禁止出航,除了登记在案的镖卫和军士手持岛主府下颁的货运许可,闲杂人等尽皆无法出海。
而且伪造岛主府的货运许可和登记名册可是死罪,我不相信有人敢这样做。”
“你这脑袋瓜子怎么如此不灵光,既然你都去找他们开具假的证明了,为何一定要十日内的,你大可把日期调前半月,这样还有什么毛病呢?”
梨素汐用力推了丈夫一把。
禹铭诚愣了愣神,疑惑地打量妻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梨素汐支吾片刻,最后还是说了实话,“阿蛮继父就是如此操作,他母亲私下和我说的,你可千万不要在外提及。”
“不缴纳豁免金而逃避海王祭的抽选,一但发现全家罚作奴隶,你不会不知道这条律法吧?
张康之所以敢搏,那是因为他已经四十有八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参与抽选。况且,他这种贪生怕死之辈,从未想过这样做对妻儿的后果!”
“这种暗箱操作又不是现在才有的,海镖堂有个主事每一届海王祭都会接这样的生意。
所有人开具的证明都是同一艘船,都在同一个日期,大家一起出航遭遇海盗袭击,然后船员被俘失踪,我觉得可行。”
“当真是女子见识!”禹铭诚气急败坏,他几乎从未对妻子动怒。
“谁知道那主事可不可靠,开具了失踪的凭证或许可以躲过这次的抽选,但是你想过没有,倘若他命人将那假失踪之人掳了去,家人敢报官吗?
你以为富商府中那些奴隶哪里来的?到时候就不是假失踪了。
这个世界太多暗中的勾当,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禹铭诚的语气放缓了些,意识到自己过于咄咄逼人。
梨素汐讷讷地看着他,良久舒了一口长气,“我也只是为你着想。”
你为我着想?但我还要为你和两个孩子着想啊,禹铭诚没有接话,垂下目光。
第五十三章 往记录?抵押贷款
重月之夜第二日,知照军就来敲响他们家的木门了。
恰逢禹铭诚外出,梨素汐打开门,“各位军爷,今年怎么如此之早?”
“布告牌上已经贴出了日期,告诫各家适龄男子不得外出,今年非常时期,自然与往年不同。”
没办法,梨素汐只能替丈夫登记了姓名,豁免金还没有凑齐,两日之后就要抽选了,只能等丈夫回来再商议。
禹铭诚回到家中后,梨素汐立刻讲了今日的事情。
“我倒是没有去布告牌那里,往年都是重月过后十多日才来登记,今年怎就提前那么多。”
“那现在如何是好?我说的法子你又不屑于用,现在倒好了,知照军登记过后那个法子就用不成了,张康今日倒是混过去了。
他躲在茅房里,阿蛮的母亲在外头与知照军斡旋,哭得稀里哗啦,倒是把知照军糊弄过去了。”
“没有进屋搜查?”
“似乎没有,她手上的凭据盖了印章。”
“莫要再提此事了,豁免金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禹铭诚说完就进了书房。
第二天一早禹铭诚背着画筒出了门,他去到码头,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摆摊。
他径直朝市集内部走去,穿过蜿蜒的坊间小道,在一栋栋木屋之间穿梭,最后在一扇隐蔽的木门前停下脚步。
他打量那扇木门上用炭棒画着的钱贝,然后回头朝身后看去,集市的喧哗在这里已经隐隐听不清了。
有些货商会在集市边上搭建木屋,用作休憩和存放货物之处。有时从其他岛屿过来无垠岛做生意的人,也会居住在这些木屋里,既靠近码头集市,价格又便宜。
因此这是片鱼龙混杂的区域,很多见不得人的交易都在这些暗坊间进行。而且大抵后面都有靠山,维稳军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禹铭诚抬手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推开了这间暗坊的门。
小道的转角处,禹常皓看着爹爹进了那间门上画着钱贝的房子。
阿蛮和他说过那是借钱贷的地方。可知道了他又能如何呢?他成熟的小脸上浮起了一抹失落,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墙上挂了几盏煤油灯,窗页紧闭,并不算敞亮。厚重的布帷隔开了很多单独的区域,里面人影绰绰,隐约可以看见那些人大都垂头丧气,面色惨白。
他沿着木板地面缓慢踱步,两旁都是隔间,他只能沿着过道一直朝前。
我和他们不一样,禹铭诚想,他们是赌徒酒鬼,没钱奢侈了才来此处,而自己是为了平安而来。
这不一样,禹铭诚想。
这样安慰自己,他便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这位朋友面生得紧啊,第一次来?”小厮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跟在禹铭诚身后。
禹铭诚回头看到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瞄到了对方袖袍里一闪而没的刀光。
“第一次来。”禹铭诚咽了下嗓子,尽量装作镇静。
“那就这边请。”小厮将他带入一个没人的隔间后便退了出去,没过多久一个男人掀开帷幕探出身来。
隔间不大,堪堪容得下两人而已,除了一面是布帷,其他三面都是木板墙。
“朋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男人坐到禹铭诚对面,双手拢起。
禹铭诚留意到了男人手上厚厚的茧子,对方自然不可能整日操劳农活。
禹铭诚的手哆嗦了一下。
“客人不说也没有关系,来这里的人大都避讳自己的难处。我们钱阁只需满足客人的需求就行了。客人要多少?”
“一百!”禹铭诚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海王祭抽选在即,他没有别的办法凑齐豁免金了。
“客人能否借身份牒牌一看?”
禹铭诚在怀里掏出自己的牒牌,从桌面推给对方。
“禹铭诚!祖籍肆方岛,十二年前移居无垠岛,现居七区。”对方一字一顿地读完牒牌上的信息,竭力压低嗓音。
像是有一道铁锥,一下又一下凿在禹铭诚心上。
牒牌被推了回来,禹铭诚伸手去取,在他触碰到牒牌时,对方忽然用力将它摁紧,禹铭诚抬头,迎上对方冷竣的眼神。
“客人知道我们钱阁的规矩吧,总得押点什么东西,不然不敢将钱借给客人啊!”
禹铭诚赶忙取下背上的画筒,“这些画,是我这些年最得意的作品,就当是抵押物。”
“客人莫不是拿我消遣?”那人依旧带着笑意,“我要这几张破纸有何用处?”
禹铭诚有些愠怒,你尚且没有打开就说是破纸,这些可都是这些年他最成功的作品,包括那幅《皓月图》,他还是趁梨素汐不在时撬了她那小柜子才取出的。
“这些都是精良的画作,价值不菲……”禹铭诚还想继续说下去,对方却瞬间变脸,双手猛地拍在桌子上。
“价值不菲你不拿去卖了,还来我钱阁作甚!”
“何事喧哗?”帷幕外传来一道诘问,主事听出这是阁主莫泽的嗓音,赶忙掀开帷幕出去赔罪。
“阁主,有个家伙想贷一百金贝,却拿一些无用的画来作抵押品,小的一时愤怒,故而动作大了些,不知道阁主回来了,惊扰了大人!”
“来者都是客,有什么是不能好好说的,不要总是大吼大叫着拍桌子,脸上要时常带笑,要让客人相信我们……”
男人正欲继续说下去,却被身边的同行之人拉了一把,“泽弟随我来。”
莫泽疑惑地看向大哥莫桑,随即两人便进了一处无人的隔间。
如果禹铭诚有留意的话,就会发现莫泽旁边之人便是轨车堂的分堂主莫桑,正是当日来他家想要一百金贝征收土地的人。
“泽弟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有户人家挡在了轨道的必经之处吗?”
“兄长何出此言?”
“你知道的,按照律法规定给赔偿金的话,大哥断然不舍,但是要想轨道笔直,必须得从那里穿过。
而刚刚那伙计掀开帷幕时,我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就是那座院子的主人。我派人调查过那家伙,虽然贫困潦倒,倒是每次都缴纳豁免金。”
“大哥是想?”莫泽还是没有明白哥哥的意图。
莫桑俯身在弟弟耳边说了几句,莫泽眼中一亮,随即抬起头来,“那就照兄长的吩咐去办吧!”
莫桑露出得逞的笑,放钱贷是违反律法的事,但轨车堂却是光明正大的组织,他莫氏兄弟一明一暗,弟弟的钱在他轨车堂一洗就白了,两人这些年倒是赚了不少。
可他莫桑不是大气之人,特别是面对那些他眼中的贱民。
真是老天都在帮他,今日来与弟弟商议事情,还恰巧让他遇着那人了。
禹铭诚在隔间里被冷落了许久,也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况。他没有起身离去,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再得一笔钱财了。
这时,先前的男人又掀开帷幕坐到自己对面,他一言不发地拿过桌面上的画筒,摊开来逐个扫了一遍。
“这么和你说吧,你这些画我并不认为怎么样,你知道我钱阁的规矩,利息与本金一比一,你借一百金贝,六个月之后归还两百。
但是现在给你一个选择,押你名下的屋子,利息可以给你免去一半。”
禹铭诚陷入沉思,六个月的时间,五十枚的利息,也并不是无法偿还。只是这六个月就得更加卖命了,而且存钱给常月进学宫又得延后。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禹铭诚不敢去赌这次不会抽中他,有了张靖的前车之鉴,他现在更不可能不缴纳豁免金。
他抬头注视主事,眼神坚毅地点点头。
主事轻松一笑,然后抛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据让禹铭诚签字画押。禹铭诚接过主事丢过来的钱袋,背上自己的画筒出门去了。
在他身后,莫桑打量着他的背影,淡淡一笑。
第五十四章 往记录?岛主府的卫卒
禹铭诚回到家中,脸色没有丝毫异常。
他将背出去的画卷放在院墙外,然后欣喜地告诉妻子将它们尽皆出售了。梨素汐难以置信地拥抱丈夫,流下激动的泪水。
禹铭诚趁妻子在炊房忙碌的时候,悄悄去院子外将画筒藏进自己书房的木柜夹层中。
他不敢对妻子坦诚,妻子要是知道他拿这栋屋子做了抵押,一定会忧心忡忡,说不定孱弱的身子还会担忧得染上伤病。
六个月的时间,他能偿还一百五十的本息,那时便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正如梨素汐所说的,域王又不会年年都来无垠岛巡视。学宫招收学童的最小年纪是九岁,禹常月离它还有三年。
他一个饱读诗书,腹有笔墨的大男人,还能让钱财给逼死了?
禹常皓不去学宫进习的话,过了十二岁也差不多可以去码头帮工了,或是去木工铺,糕点铺,锁匠铺当个学徒,都是有些收入的。
既然他不愿意读书继承自己的衣钵,就该为这个家做出一些贡献。
第二天一早,禹铭诚揣着两百枚金贝,朝岛主府去了。
今年岛主为了赶进度,派了很多人去统计,知照军士早就完成了统计工作,今日再做些核对和准备,明日就会进行抽选。
禹铭诚抵达岛主府的时候,日头高挂,两个士卒守卫在岛主府的偏门。
“来者止步!”两人同时抽出长剑架在半空。
“两位军爷,我有事求见岛主!”禹铭诚微微弯腰,表示出足够的敬意。冲撞维稳军,是死罪!
“呸!”其中一个士卒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岛主岂是你这种贱民想见就见的?”
“小的有要事求见岛主,希望两位军爷能通报一声。”禹铭诚的腰杆弯得更低了。
“叫你滚就滚,莫要老子动刀子撵人。”啐唾沫那人踏前一步,长剑横在身侧。
“岛主这两日正为了神眷者的抽选忙得焦头烂额,若是哪里跳出来的蚂蚱都来求见,岛主大人岂不是不用干正事了?”
他旁边的士卒虽然也不待见禹铭诚,但是见伙伴咄咄逼人也实在看不过去,便稍稍横跨一步将他挡在身侧,“说出你的来意!”
禹铭诚顿了片刻,脑海中思绪纷转,但他最后还是从怀里掏出了钱袋,“我是来缴纳豁免金的。”
“豁免金?”对方轻咦了一声,随即恢复神态,“岛主今日事务繁忙,不便召见!我可以替你转交给负责的知照军士。”
禹铭诚看了看他身后凶神恶煞的同伴,相比之下,眼前之人面色倒还算得上和善,想必维稳军也不敢私吞他的钱财吧!
他忧心忡忡地将钱袋递了过去。
“身份牒牌!”对方喊道。
禹铭诚微微松了一口气,既然对方问他要身份牒牌,那想必会转交他的豁免金,毕竟倘若对方想要私吞,哪里还顾得上问他要身份牒牌。
他随即双手递上自己的身份牒牌,看到对方认真地记下上面的信息,随后又递了回来。
士卒挥手示意禹铭诚离去。
禹铭诚最后冒着冲撞的风险直视对方的眼瞳,但实在看不出欺骗的神色,他转身离去。
两个士卒回到自己的岗位,看着禹铭诚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日晕中。
最后是那个面色和善的士卒最先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当真是笑死老子了,还真他娘的来缴纳豁免金了。”
“看来莫阁主遣我二人来守卫这岛主府偏门,还是起了一丝作用。”旁边那人附和。
“我这演技如何?我们一人唱白脸,一人唱黑脸,当真有效。那傻子不知道缴纳豁免金可以直接进岛主府,根本没有人敢拦他。”
“不管怎么样,完成了阁主的交待,我二人也算是立了一份小功,不过真没想到那傻子如此容易糊弄!”
“哈哈哈,不然怎么会是傻子呢?穿成那样还缴纳豁免金?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他那条贱命有多珍贵?”
“人家以为他那是什么万金之躯呢!还‘我是来缴纳豁免金的’,真是的笑死老子了。”唱黑脸那人模仿者禹铭诚方才唯唯诺诺的模样,再次捧腹大笑。
他们说这些,禹铭诚都听不见了。
那个身材消瘦的男人独自朝着太阳走去,迈着慵的地步子。
他的身上忽然有了几丝放松的感觉,仿佛一千吨的重担稍稍减轻了几斤,可是区区几斤就能让他感觉到浑身舒畅。
他沿着码头,沿着市集,沿着碎石小路,就这么散漫地走着,他也不回家,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没有脸回到那里。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不知为何又开始变得沉重起来,然后,就有几颗液滴落到了靴子上。
……
集市暗坊,钱阁。
“大哥,我安插在岛主府的伙计来报,豁免金到了我们手上。”
莫桑笑着点点头,“泽弟办事我放心。”
“岛主府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不还是有我安插的线人,他岛主做什么不得仰仗我们这些市井里的走狗。”莫泽自嘲一笑,随即恭敬地看向自己的兄长。
“这样一来,等六个月后,兄长拿着他的两百金贝,外加他归还的一百五十金贝就可以去买下那块地,到那时兄长的工程也差不多动到了那里。”
“给他三百足以,空手套白狼,还赚五十枚金贝赏给手下的人喝几罐好酒。
只是这傻子要是倒大霉被抽中了,向岛主抖出这件事,该如何是好?吞了岛主的豁免金,可是杀头的大罪。”莫桑不无担忧地问。
“兄长多虑了,七区五千多男丁,想被抽中,那家伙得有多大运势。况且,就算他被抽中了,你以为谁会相信他的话,谁想得罪我兄弟二人?
他连岛主的面都见不到!而他若真被抽中了,家中孤儿寡母有能力偿还钱贷吗?真到那时候,就相当于弟弟花一百金贝,为哥哥买下了那块地方。”
莫桑点点头,捋了捋鬓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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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纪录》
世界上的事情,很多时候你想机缘的时候它不来,当你不想要运势的时候,它偏偏又降临到你的头上。
禹皇在他年轻的时候经历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他对海王祭的怨恨比任何人都要深,这项仪式直接杀死了他的父亲,间接害死了他的母亲,以及收留他六年的两位老人。
甚至,禹皇的弟弟也是因海王祭才成了憨痴。
所以平民们支持禹皇,他们也都能理解禹皇废除海王祭的做法。但那时候有很多贵族反对,禹皇的每一个政策都是在将他们赶下高台。
禹皇杀了一茬又一茬,在禹皇的征伐中,放下武器投诚的人大都能活命,但是反对废除海王祭的,满门抄斩无一例外。
禹皇的智囊,以祭师之身获封海王的向若风冒死劝谏,称杀那么多人会动摇新皇的统治地位,会引起贵族的暴动,然而禹皇不予采纳。
向若风无法,只得向禹皇的得力干将,屠戮将军张蛮求助。
可屠戮将军将长斧猛地杵在地上,海石地板都裂了开来,“我兄弟让我砍谁我就砍谁,你不用来找我,支持海王祭的人一个不必留!”
“可他们的妻儿是无辜的啊!”海王向若风试着动摇那个铁打般的巨汉,他是禹皇儿时最要好的玩伴,他的话禹皇一定能听进去!
“他们的妻儿是无辜的?”屠戮将军冷哼一声,单手拎起那柄需要两人才能抬动的巨斧,斧刃停在向若风脖颈三寸外。
“那被祭兽杀死那些人的妻儿,谁来替他们喊冤?”
饶是海王在海上呼风唤雨,气势滔天,但他感觉自己在那愤怒的壮汉面前,脆弱得像个婴儿。要是他再纠缠下去,屠戮将军真的会挥下斧子。
向若风退缩了,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提到海王祭,屠戮将军眼神里也会流露出像禹皇那般的愤恨。
他当然不知道,禹皇和他聊过儿时的事情,但是屠戮将军可没和他说过继父是怎么殴打自己和母亲的。
屠杀依旧在进行,为此死去的人数几乎比得上禹皇征伐千岛时战死的人数。无穷的血液渗进土壤,再溶入海水中,竟然从帝岛蔓延到了外域。
称其为尸山血海也不为过。
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人敢提及海王祭,神眷者这些字眼。
祭池被拆了去,诚如当初禹皇在归途中回答向若风那样,他做到了让构筑海王祭祭池的砖石能用来修建房屋。
他革除了海王祭,但他从那片他去过的遥远大陆带来了马匹,带来了马球。他修建了环形的马球场,这样,不用死人也能取悦民众了。
后来甚至出现了牛皮藤条编织成的皮球,足有脑袋大,无需骑马而是用人的双足来踢,观赏性不比海王祭差。久而久之,马球和蹴鞠取代海王祭,成了新的千岛习俗。
四年一届盛大的全大陆赛事,每年每月都有小的赛事。
至此,海王祭彻底退出千岛的历史。
禹皇也因此被后世尊为千古圣皇,功绩不朽。
马球和蹴鞠夺冠者所获的金质圆牌,上面印的便是禹皇的头像,一千年都没有变过,往后一千年也不会变。
禹皇的功绩不仅仅如此,他的伟大之处还在于他的每一项决策都是为民着想,为真正的平民百姓谋划。
随后他又打算修建一座通睿学宫,自愿出力的民众排起一望无际的队伍。因为禹皇许诺,所有适龄孩童都能到海王学宫或是通睿学宫进习。
这是他能获得平民支持的关键,也是民间之所以将他捧上神坛的其中一个缘由。
第五十五章 往记录?罪魁祸首
当知照军敲开禹铭诚的家门,再抛出荫蔽文书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知照军伸手去拽呆滞的禹铭诚,那个男人才从失神中恢复。
“怎么可能?”禹铭诚奋力挣扎,“我昨日才缴纳了豁免金!”
“豁免金?”军士嗤笑道:“前日是我来知照的,你们这片贫穷的区域可没有一个人缴纳豁免金!”
“我昨日亲自去了岛主府,将豁免金交予了守卫!”禹铭诚大吼。
“交予守卫?你编谎话哪怕有一丝可信度也好哇!缴纳豁免金可直接进入岛主府,你交予守卫又是作甚!”
禹铭诚如遭晴天霹雳。
“你乖些服从,省得我等将你敲晕了去,我保证这会很难受!”
禹铭诚扭头去看妻儿,梨素汐揽住两个孩子,无助地看着丈夫,失声痛哭。
禹常皓想要挣脱母亲朝父亲跑去,但是梨素汐瘦弱的双臂变得犹如铁索,任由禹常皓如何挣扎也丝毫不松动。
“贷条!在书房柜子夹层!”禹铭诚朝妻子吼道,“想办法还了那笔钱!”
什么贷条?梨素汐此时什么也听不进去,如果不是担忧两个孩子,她就要冲上去将丈夫抢回来了,哪管冲撞维稳军是死罪这回事。
“好好照顾禹常皓和禹常月!我禹铭诚这辈子算是个废人,但是娶到你是我一生之幸!”
“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他被拖走了,来不及和两个孩子道别,最后一句话消散在冷风中。
禹常皓的指甲嵌入了手掌,他不再尝试挣扎,就这样安静地待在母亲的怀里,冷冷盯着军士们离去的背影以及禹铭诚扭头试图回望的动作。
他的眼神中透出嗜人的血光,冰冷得似乎让周遭起了一层薄薄的霜。
……
“娘亲,吃些饭食吧!”禹常皓捧着饭推开书房的门,已经夜半了,梨素汐依旧坐着父亲的椅子,双手搁在书桌上,持续了一整日。
没有回应。
禹常皓跨门而入,走到娘亲身后,梨素汐面前摆着几样东西,最中央的就是那幅皓月图。
梨素汐伸手轻拂画卷,指肚感受着那些线条的纹路,她开口的时候,喉咙已经干涩得只能发出嘶哑的音节。
“你爹爹以为我不知道他撬了我的柜子,可是我知道又如何呢,我只能装作不知晓,让他将那些字画拿去卖了。
都怪我一直将它们压在箱底,所以你父亲才至今没有名气,仓促之间哪里找得到买家。
可他前日回来告诉我凑齐豁免金时,我以为他真的卖出去了,虽然不舍得这幅画,但我还是没有显露出来。”
“只要他能平安,总能为我画很多很多的画。”
“可是,为什么他的豁免金没有交到岛主手上呢?”梨素汐轻声喃喃,似乎在诘问丈夫。
禹常皓小心地拥抱母亲,梨素汐将脑袋埋在禹常皓的怀里,低声啜泣,哭着哭着,她就昏睡过去了。
梨素汐虽然是成年人,可并没有正常人的体重,禹常皓将她背到床上,并没有耗费很大的力气。他喂了娘亲一些水,退了出去。
然后又要回去应付弟弟。
“哥哥,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啊?”
“爹爹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那他还会回来吗?他不要我们了吗?”禹常月躺在哥哥的怀里,愣愣地看着天上那逐渐有了分离趋势的两轮明月。
小蛮丢下自己的妻儿,落到哥哥的肩上。
“他怎么会不要我们呢?他一直都在,只是暂时离开了而已。”禹常皓撩拨弟弟的发梢,小蛮似乎能感受他心中的悲伤,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会回来的,一定会的。”禹常皓盯着夜空出神,听不清弟弟的问题。
禹常月的心智不如他成熟,他要是在弟弟的年纪,早已明白了一切,但是迟钝一些也好,无知是为无事。
也许过些年,他会忘了禹铭诚也说不定。
很快禹常月也睡着了,禹常皓将他抱到床上,又独自回到庭院中。
他来到那张矮桌旁,努力回忆禹铭诚在那小凳上给自己和弟弟讲解圣贤之道的情景,可是风一刮过,那里又仅剩几片凋零的枯叶。
他让小蛮回巢里去了,它有自己的妻儿要陪伴。
门外传来间断的敲门声,轻微而小心。
是阿蛮。
禹常皓出门之后把门拉上,“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你,听到你刚才和弟弟的对话了。”
禹常皓走了两步,靠着自家的墙根坐下,阿蛮也坐在他身旁,并做好了久坐一宿的准备。
“很惨吧?”禹常皓头抵土墙,仰天呼了一口气。
“有我惨吗?”阿蛮指着自己眼角的淤青,“起码你娘亲不会再给你找一个会殴打你的继父。”
“他还会打你和你母亲吗?”禹常皓瞄了好友一眼,又别过头去,“你应该站起来反抗的,你的块头已经比他还大了。”
禹常皓顿了半响,实在想不出其他安慰的话,他自己心里还堵着巨石呢,“你应该站起来反抗的!”
他又重复了一次,声音里包含了一丝不容置疑。
阿蛮一时沉默不语,两人都不开口,四周一片凄冷。
两个心怀悲伤的少年,互相倚靠。
“你想哭的话,可以哭一下,肩膀借你。”阿蛮耸高右肩。
阿蛮想起了六年前,禹常皓想用大饼来逗他开心,那时候他们也是像这样坐着。
曾经你陪我静坐到夜半,如今我陪你枯坐到天明又如何。
可好友不理睬他。
“那时候我爹被抓走,我在被窝里哭了一整晚,直到眼眶胀涩,头痛欲裂才停下。
我觉得再哭下去,我的眼睛就要流血了,你能想象吗?红色的液体从红肿的眼眶里流出来,就像是从番茄里挤出汁液那样。”
他说着用手去挤自己的眼角。
可是好友依旧不理睬他的笑话和搞怪动作。
“阿蛮,我们一起颠覆这个世界吧!”
世界刹时沉寂下来,万物收敛,空气中只回荡着那个少年的嗓音。
“什……么,什么?”阿蛮一下子结巴起来。
“我说!”禹常皓转过身来,直视自己最好也是唯一的玩伴,“我们!一起!颠覆!这个!世界!”
他的语气极度认真,一字一顿,仿佛在下达一道不容置疑的指令。他注视阿蛮的眼神里带着犀利,似乎要直冲阿蛮的脑海,将他准备说出来的婉拒之辞刺穿。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阿蛮的脑袋被那句话震得嗡嗡发麻,这样的话被维稳军听到了,全家处斩,毫不留情。
幸而现在夜深人静,只有两个懵懂的少年,两个无知而又凄惨的家伙。
“爹爹这些年为了缴纳所谓的豁免金,脊背都快折弯了,我们家受了多少人的冷眼。原本以爹爹赚的钱,可以让这个家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那些年弟弟连买奶的钱都没有。
到头来,这个家还是泥巴瓦片糊的,一点大的风暴,那根支撑的顶梁柱就折断了,然后被卷走。
而你爹,虽然我不喜欢他,他当年想要欺负我娘亲,可是他对你很好,而且也不打你娘亲,反倒被你娘压得死死的。”
“可是最后,他们两个都不在了,都该死地被抽中了。我爹缴纳的豁免金应该是被守卫私吞了,可我居然不怨恨他们。”
阿蛮的眼中布满疑惑。
“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这个世界,是这个以无端屠杀为乐的世界,是海王祭这个破烂的习俗!”
“只有颠覆了这个世界,才能为我们的父亲报仇!”
禹常皓嚯地站起来,拖着阿蛮也站直了。
阿蛮比他要高一个头,扎着细碎的小辫子,浑身都是鼓胀的肌肉。禹常皓捏了捏他的手臂,坚如磐石。
阿蛮虽外表强悍,但内心委实懦弱了些,可这不怪他,父母的溺爱让他养成了这样的性格。
“你跟着我,以后颠覆了这个世界,我封你做大将军。”禹常皓煞有其事地拍拍好友的胸膛,然后便毫无留恋地扭头回屋。
留下一头雾水的阿蛮呆立原地。
第五十六章 往记录?谎言本身
禺历**三年,辰月十日。
禹常皓完全不知道这五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他每天都要去码头帮工,还要去铁匠铺帮忙拉箱,甚至还得给糕点铺跑腿。而梨素汐要在家中照顾禹常月,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无时无刻做女工。
有时候她每天的睡眠不足三个时辰。
禹常皓看着心疼,可是他也看到了那张贷条。
如果一个月后还不齐一百五十金贝,这座房屋就不再属于他们。禹常皓不想没有家,他已经失去了父亲,不想连最后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失去。
海王祭今日举办。
被抽选为神眷者之后会被带去某个无人得知的场所进行训练,是不允许家属探访的,换而言之,今日是他们和禹铭诚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可当禹常皓去敲母亲的门时,母亲把自己反锁在屋内,男孩将耳朵贴在门板上,能听到抽泣声和慌忙擦拭的响动。
“娘亲?”
梨素汐没有回复他。
过了好半晌,禹常皓抬手犹豫着要不要再敲一次门时,屋内传来了回应,“我有些疲惫了,你照顾好弟弟,哪里也不要去,娘亲睡会儿。”
禹常皓皱眉,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里。
弟弟在床榻上午睡,睡得很沉,弯翘的睫毛不时轻颤。禹常皓凝视他的脸颊,父亲在的时候还是有肉的,现在已经可以称为消瘦了。
禹常月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哭喊着要找爹爹,梨素汐和禹常皓不得不每天轮流编织不同的谎言。
“爹爹去其他岛屿了,你知道的,要去卖字画,过些时日就回来了,还会给你带好吃的糖人。”
“好吧。”禹常月想着金黄香甜的糖人,暂时忘记了禹铭诚。
可过几日他又开始嚷嚷了。
“常月,爹爹去探访亲戚了,我们家祖籍可不是无垠岛,人情走访是必要的,不然亲戚都会骂你爹爹无情无义,你想爹爹被骂吗?”梨素汐搂着禹常月轻摇。
“不想,我不想爹爹被骂。”禹常月嘟着嘴。
“爹爹去应酬了,他的字画被岛主看上了,要大摆宴席犒赏他。”
“爹爹说六岁之后就要教我作画,怎么都是骗人的!”禹常月又哭闹起来。
禹常皓忽然打住,意识到这个谎话刺激到了禹常月,他急忙安抚弟弟,“教的,教的,爹爹回来教,你要是捣乱不听话,爹爹就不理你了,也不给你买插画书了。”
“好吧,常月会乖乖的。”
“爹爹跟大船出航了,要去抓很大很大的鱼,像常月那么大,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爹爹……”
禹常皓和梨素汐编尽了他们这一辈子的谎言,那个孩子也从来没有察觉自己多久没有见到爹爹了,哥哥和娘亲每次都会有新的说辞,而禹常月觉得他们不会骗自己。
况且,爹爹还是爱他的,不然怎么会派人寄最新的插画书来呢,他这样想。每次哥哥把爹爹寄来的插画书放到他手里时,他就会兴奋地将它抱在怀里,就像抱着爹爹那样。
可有时候禹常皓也会恍惚,他编造的谎言,何尝不是编给自己听的呢?
有很多谎言,都是禹常皓希望实现的,可每个清晨,当他孤零零地离家时,就会幡然清醒,一切都是虚构的,只是哄骗禹常月的把戏而已。
他拔出思绪,再次注目,禹常月只是个孩子,比他小很多的孩子,在他这样应该享受童真的年纪,不应该背负如此痛楚。
谎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禹常皓和梨素汐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让那日延迟到来。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尽量不让活页发出吱呀的响声。但是门板老旧,细微的响动不可避免,禹常皓只能祈祷娘亲真的睡了。他蹑手蹑脚地从门缝中溜出去,再谨慎地将门合上。
禹常皓透过最后一丝缝隙,看到弟弟翻了个身,继续酣睡。他的心悬空又坠下,很好,没有吵醒弟弟。
他同样小心地将院门拉开一道狭缝,从中闪了出去,背对着院门长长舒了口气。
而这时,梨素汐的房门忽然拉开了一道缝隙,女人神色复杂地看向院门,注视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狭缝中。
她倚靠在门框上,眼眶红肿,长叹一气。
……
“禹常皓!”
经过阿蛮家时,那个壮硕的少年喊了一声。
禹常皓这才留意到他站在门边,似乎一直在等待。
“我和你一起去吧!”
禹常皓愣了一下,阿蛮怎么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在他愣神的片刻,少年已经跑到了他身旁,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我又不傻!”
张蛮知道禹常皓肯定会去观看海王祭,所以一直在门外等着他经过。
他觉得好友无法独自承担这份苦痛,如果真看到不幸的一幕,他想和禹常皓一起承受,也算是弥补了曾经的遗憾——他当年没敢亲临他父亲的海王祭。
禹常皓斜视他一眼,微微点了一下头,并不说话,只是埋头赶路。
两个少年一路上都没有再开口,阿蛮是想说话的,但是他看出来禹常皓并没有交谈的**,便识趣地闭上嘴巴。
每次海王祭,轨车堂便会启用最宽的两条轨道,动用巨大的两栖海兽来拖拽运送货物的箱车,箱车里面坐的是赶去观看海王祭的人,一车能容纳上百人。
他们搭上了最后一班去祭池的轨车。
六蹄青牛迈开蹄子狂奔起来,地面一震抖颤,没过多久便抵达了岛屿中央。
二十多丈高的土黄色围墙耸立在眼前,抬头望去竟看不见顶端,仿佛是横贯在天穹与大地之间的阻隔,气势恢弘巨大。
海王祭的祭池从正面看是圆形,从高空俯瞰却是椭圆形,外墙由无数海石堆砌而成,缝隙中涂以糯米蜃灰浆,风干后便会黏合稳固,可千年不倒。
规模视该岛的实力而建,容纳人数大都能过万,听说帝岛的祭池能容纳十数万人同时观看。
为了方便居住在岛屿四周的居民能及时赶到,祭池一般修建在岛屿中央,无数轨车交汇之处,挖有河渠使得捕捉来的海兽能进入祭池。
每人交一枚金贝,便能迈步其中。
阿蛮把禹常皓递出去的手掌拽回来,自己摸了两枚金贝丢到守卫的竹篮里。
“偷我娘亲的,你的钱留着吧。”
禹常皓不说话,抿唇点头。
两人进入那高墙之后便开始攀登阶梯,斗兽场的看台约有四十排,最下方首层供岛主府,海王学宫,祭师这类地位超然的人物使用。
第二层供轨车堂,海镖堂这类富人,第三层则是给交十枚金贝入场的人使用。其余才是供给普通民众的。
首层是有遮阳棚的隔间,第二层和第三层都是坐席,而之后的便全是站席。
阶梯直到看台第四排才开了缺口以供出入,但是前排早已人满为患,他们直到三十排左右的位置才好不容易挤出了两个身位。
“倒是想不到竟有这么多人。”阿蛮惊叹道。
斗兽场在海王祭的那日才会被称作祭池,平时它是用作斗兽池。阿蛮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远远望去,密密麻麻,摩肩接踵。
禹常皓被周围的人推攘着,像个布偶般被挤压。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些人,当初是多么畏惧海王祭的抽选,而如今又是多么地兴奋。
视野里人头攒动,每一排看台都座无虚席,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红光。
这些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祭池底部是巨大的水池,水池中立着粗壮的石柱,底部的水可以抽去,用作奴隶搏杀的平地。
先是岛主致辞,隆重介绍了亲临无垠岛视察的天域王,禹常皓离得远,只能模糊看到那是一个发须斑白的老人。
他死死攥紧拳头!
正是因为那个老匹夫,若不是他无缘无故要来视察,豁免金便不会涨,父亲直接将金贝交予维稳军,也不至于会被坑害了。
他努力睁大眼睛,聚焦视线,希望将那域王的样子记下来。
在那群愚民的欢呼中,域王简单地说了几句,随后回到自己的席位,一道白袍身影上前了来。
祭师左手执旄旌,右手执玉琮走上高台,通过扩音喇叭致辞,讲的无非是海王祭的悠久历史,以及我们应该秉承祖先的遗志,将这项祭祀活动传递下去。
狗屁!
禹常皓在心里咒骂,这些都是对海王祭的扭曲解释,无论如何华丽的辞藻,如何冠冕堂皇的说辞都无法掩盖它的恶臭。
他看到一袭白袍的银冠祭师振臂一扬,猎猎的挥声通过喇叭加上环形斗兽池自身的扩音效果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狂欢吧!享受鲜血的迸射!”
“叩首吧!接受先民的馈赠!”
“这是你们应得的!”
他退后远离扩音筒,将手中的导神之物掷入水池。嘴唇依旧上下翻动,但是不再有声音传来。
“可怜的愚民们。”他默念道。
第五十七章 往记录?禹铭诚之殇
在万众的喧嚣声中,池底的铁闸门缓缓升起,铁链的摩擦声传遍全场。
首先是一声低沉的昂叫,在池水中震起一道丈高的水幕,荒远的嘶吼声响彻祭池。所有观众仿佛被定住般,瞬间死寂,下一秒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几十个人赤手空拳的男人分别从祭池各个方位跳下了祭池。
他们卯足了劲朝最近的石柱游去,每条石柱上都有一件武器或者装备,可石柱的数量远少于进入池中的人数。禹常皓在那群慌乱的身影中搜寻禹铭诚,目光忽然顿住。
禹铭诚远远落后于他人,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他不可能拿到石柱上的武器。
当第一个男人拿到石柱上的长剑时,铁闸门终于完全升起,水波鼓动着,喷涌而出。身躯硕大的近海之主撞碎通道里的墙壁,扎头潜跃,现身在世人眼前。
“恐猛象!”
在人群的卖力呼喊声中,禹常皓听到阿蛮讷讷地说:“防御绝强的近海之主。”
禹常皓没听过阿蛮说的那个名字,但是他能看见底下那头身长几丈的怪物。
四肢粗壮,浑身筋肉虬结,遍布着灰色的扇形鳞片。象身狮头,嘴角突出两根锋利的獠牙,颈生骨刺,灰色的身躯坚如石壁,兽尾细长而有力,末端有尖锐的倒钩。
眼大如钟,布满血丝。
它已经进入了暴虐癫狂的状态。
禹铭诚并没有拿到武器,这些日子地狱般的训练并没有让他变得强壮起来,他的身体素质本就逊色于他人,再加上训练不合格导致饭食不饱,他看起来比五个月前还要削瘦。
他本就不适合舞刀弄剑。
他前方那人已经攀上石柱,拾起了上面的长弓。那人一转身就看到仍在奋力游动的禹铭诚——那个懦弱的爬虫。
他立刻弯弓搭箭,他是神眷者,想要活命,就要杀光所有人。
禹铭诚的注意全在游动上,这五个月的特训让他本来不熟的泳技变得娴熟,但是自从踏入祭池之后,他的心一直猛跳不止,浑然忘却了自己所有的技能。
他朝着前方依稀露出轮廓的石柱埋头游动,浑然不知夺命的箭矢正对准他的脑袋。
看台上注意到这一幕的人变得激动起来,人杀人,一向也是他们的最爱。在海王祭上,有两种情况可以活下来。
杀死祭兽,或是杀光池中所有人,最后爬上中央最高的石柱。
第一种情况,飞黄腾达,封将拜侯不是问题,是博眷者的追求。
但第二种情况只是苟且偷生,唯有神眷者才会追求。但是观众们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他们花钱来观看海王祭,是为了欣赏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近海之主将人撕成碎片。
所以那人就算活下来也是耻辱,而且想要存活到最后,并且攀上最高的石柱,不比杀死祭兽容易。
发狂的祭兽会嚼碎眼前的任何一个活人,就算侥幸存活到了最后,在你攀爬的时候,身躯庞大的祭兽随时可能撞碎石柱,将你吞入腹中。
这么多届海王祭,存活下来的人屈指可数。
禹铭诚不知道自己要奔哪种情况而去,无论是人还是祭兽,他都不敌,他几乎是所有人中最弱的那个,尽管为了妻儿他曾努力训练过。
偷袭者的长弓已经拉至弦月,禹常皓浑身的肌肉都绷紧成一块,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指甲嵌入了阿蛮的手臂中。
张蛮大气也不敢出,屏气凝神地看着池中那幕,他也没有注意到手臂传来的疼痛,或者说他不愿注意。
神眷者松开了手指。
但与此同时,一柄砍刀从他脚踝处削过,他的双足立时与身体分离,活生生被削断了去。他一矮身,扎进池中,离弦的箭羽被带偏,从禹铭诚头顶呼啸而过。
禹铭诚抬起头来,看见那人拾起神眷者手中的弓箭背在身上,不屑地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当鲜血喷洒在祭池中时,观众的热情彻底燃燃起来,他们挥舞着双手呐喊,脖颈上青筋鼓动。
禹铭诚自嘲地苦笑,那是博眷者,他们都是奔着击杀海兽而去的,想必那人觉得自己那么弱,不必现在浪费时间,留到最后杀更为简单。
看台上的禹常皓长舒一口气,松开了阿蛮的手臂,他的衣衫后背已经湿透,冷汗不停地从额间落下。
“恐猛象几乎是不可能杀死的,没有大型机弩根本穿不透它的鳞片,它浑身只有颔部中央没有鳞甲覆盖。
只有游到它身下将长剑刺入才有可能击杀,或者在它仰头之际用弓箭射入。那个地方连通它的脑部神经,是唯一的弱点。
但这些都是不可能做到的,那两根半丈长的獠牙可以阻止任何人靠近。”阿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禹常皓看向阿蛮的时候,后者迟疑了一瞬才解释道,“当年,杀死我爹的,也是恐猛象,事后,我专门找人打听过这怪物”
这时候祭池中的恐猛象终于刺穿了它的第一个猎物,它晃动硕大的脑袋将獠牙上的男人甩脱出去,男人失去意识之前还想奋力将长剑刺入它的眼瞳,但是恐猛象双眼一闭,剑尖便闪出火星来。
眼皮上也覆盖了鳞片。
它身躯扭动,扑到那人的身旁,将他齐腰咬断,肠与胃夹杂着血半吊着,然后一仰头整个吞了下去。
人群发泄般吼叫。
血!残肢!死亡!哀嚎!
这一切正是他们期望的。
每日像爬虫一样活着,生活像是巨石般从他们身上碾压而过,压抑和疲惫充斥着脑海,他们唯一的释放就是见识鲜血,那种血脉偾张的刺激能让他们暂时忘却自身那可悲的命运和狗屎般的生活。
而死者的武器,那柄没有发挥任何作用的长剑,在空中翻飞着,落到了禹铭诚身前。
近海之主吞下了食物,但是它饥饿了十数日,这点点肉食远远不够。
它的目光随着长剑落到了禹铭诚身上。
禹铭诚一时还在发懵,直到近海之主潜跃产生的水波轰击在他胸上,他才反应过来,立刻扎头入水捞起那柄正在下坠的长剑。
他重新浮游而起,上半身探出水面,双手紧握剑柄,止不住地震颤。
近海之主已经近在咫尺,他再没有机会转身逃离了。
他竟然在如此紧急的时刻将脑袋偏向了看台,那里有几万的观众,妻子和儿子会在其中某个角落吗?
他环视远处的高台,逐层扫过,他们会看到自己悲惨的结局吗?
禹铭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没有人游得比近海之主还快。
他的眼神忽然停滞,然后人群在他眼前飞速放大,视线中央似乎出现了一个半大的孩子,一动不动地伫立在人群中,是那么地显眼,显眼到脸上的惊恐都能清晰可见。
他的眸子是漆黑的,深邃的,仿佛在一万里以外,又仿佛近在咫尺。
禹铭诚这样想着,如果真的是儿子,自己这样很丢人吧!
不!不能死!他要活下去!
他要回到梨素汐枕边,那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妻子。
他要回到皓月的身边,那对可爱,聪颖顽皮的儿子。
男人猛然转头,眼神决绝,他手中的长剑高高地举起,对着扑袭过来的怪物劈砍而下。
可是恐猛象的利齿紧紧咬住了长剑,一摆头便使它脱离了禹铭诚的双手。它没有丝毫犹豫,据高而下,吞掉了那个男人的脑袋。
血柱冲天而起,喷洒在祭兽的鼻腔上,让它更加嗜血。
禹常皓浑身血液变得彻凉,父亲看见他了,他很确定,他们方才对视了一瞬间,那是一种穿透时空的注视,他能感觉得到!
禹常皓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绪,不甘又自责!懊悔又愧疚!
周遭的人群再次欢呼,声浪潮水般一层盖过一层,一重响过一重。
他们没有因为这是第二次见到恐猛象而失望,反而那看似笨重不堪实则凶悍无比的怪物,能满足他们对血腥和暴力的一切向往。
禹常皓觉得世界在轰鸣,其他人的咆哮和叫好正逐渐将他击碎。他向后跌退,但是很快便撞上了后一层的墙体,他连流泪都没有力气。
第二个,第二个就死了。
他来这里就是期望禹铭诚能创造奇迹,能存活到最后。
但是现在看来,他还是那个懦弱的男人,他无法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创造奇迹。他就那样愚蠢地呆立不动,任由那畜牲咬下他的头颅,将那些美好的记忆一并嚼碎。
禹常皓很失望。
他转身,冲开人群,他要远离这个恶臭的地方。人们还来不及咒骂,又被阿蛮壮硕的身躯再次冲撞开来。
第五十八章 往记录?梨素汐之殇
知照军敲门时,禹常皓正蹲在院子的木桌旁发呆,小蛮站在他的手心上,沮丧地将头埋在翅膀里。
他没有将消息告诉娘亲,所以当梨素汐捧过那个为了掩盖血迹而特意漆成红色的匣子时,才真正意识到了丈夫的离去。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无法为她作画。
他的身躯仅剩这条千疮百孔的断臂。
禹常月原本被禹常皓锁在屋子里,但他听到了院子外的哭泣声,不顾疼痛撞开了门板。
梨素汐转身时,禹常皓正扑过去夺下长匣子打算合上,但是已经太迟了。
禹常月看见了。
那条残肢,曾几何时爹爹就是用那只大手搓揉自己的脑袋,就是让自己枕在那臂弯处。他的瞳孔极速收缩,汗毛直立,恐惧从天灵盖席卷而下。
他觉得眼前有一卷黑幕朝自己压迫而来,他很疲倦,很想就此睡去,最后果然栽倒在地。
禹常皓赶忙将他抱到屋内,当晚禹常月发了高烧,坐在床榻边都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炙热气息。他浑身皮肤滚烫,汗水争先恐后地渗出。
禹常皓和梨素汐整晚忙前忙后,换了无数湿毛巾才勉强将他的体温降下来。
第二天傍晚禹常月才再次醒来,禹常皓欣喜地将他搂在怀里,但是当他打量弟弟时,他发现弟弟眼中少了些什么。
往日的神采消逝了,变得呆滞,迷茫,无知。
“常月?”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禹常月疑惑地扭动脑袋,没有回应他,
医师说他从未见过那么严重的高烧,禹常月就像刚从热锅里捞起来般。缘由是受了严重的惊吓,结果便是烧坏了脑子。
他们将禹铭诚的断臂安葬在七区的墓园里,他跪拜完后,牵起神情木讷的禹常月。
还有更惨的事情吗?禹常皓看着弟弟,自问道。
很快,海神便给了他回复。
原本他们已经快要凑齐那一百五十金贝,但是古语有言,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梨素汐病倒了。
这些日,她的劳累度是往时的几倍。在禹铭诚被抽选之后,几乎每天都有媒人来敲响他家的院门,都是来谈亲的。
她们有的是为单身汉说亲,有的是为年轻力壮的小伙谈事,甚至富贵人家的老爷也想纳梨素汐为妾。
梨素汐的美貌在七区早已是出了名的,禹常皓不得不在门后放置一条木棍,以便赶跑那些强行推门而入的媒婆和男人。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阿蛮他娘就劝梨素汐从提亲的人中选一个改嫁了,就算她不在乎自己吃苦也得为那两个孩子考虑吧。
她苦口婆婆劝了许久,也是打心底为了梨素汐好,当初没有梨素汐她可熬不过来。
那时候正在做刺绣的梨素汐忽然被绣针扎破了手指,她把伤口放进嘴里吸吮,看了对面的女人一眼,起身丢下刺绣离开了。
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梨素汐后来有将近半个月没去过阿蛮家,最后还是阿蛮娘亲主动来道歉的。
而现在的梨素汐躺在床上,虚弱无力,脸色蜡黄。虽然她的脸上以前也会有疲态,但从未想如今这般骇人。
此刻她面容憔悴,眼神黯淡,细密的鱼纹遍布眼角,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如同靴皮。
她从美貌的少妇变成了鹤发鸡皮。
禹常皓请教过医师,娘亲是因为操劳过度导致的血衰,能否痊愈全看天意。禹常皓攥着即将存够的一百五十金贝,毅然踏进了医馆。
他不管还不起钱贷的后果了,他只知道母亲躺在床榻上,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
他要买最好的药,从海神手里夺回母亲。
轨车堂在他家不远处铺设了新的轨道,工人们每天都在暖季的烈日下挥洒汗水。
禹常皓本来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没有关联,直到那条轨道越来越接近自己家,他才发现如果它不想绕很远的圈子的话,就必须从自己家穿过。
还款日到来那天,放黑贷的男人冲进禹常皓家里,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木棍,蛮横地将禹常皓逼到墙角,逐间踹开房门,最后在禹铭诚的书房里找到了贷条。
“小子,父债子偿知道吗?”他们的首领在禹常皓面前扬动那张纸。
梨素汐颤颤地扶着门框出现,她被突然冲入房内的壮汉吓得不轻。
禹常皓看到娘亲那一刻,甚是心酸。梨素汐脸色青煞,双唇苍白,像是一具没有血气的干尸,她卧床半月有余了,现在甚至连站立都无法做到。
扶着门框都似乎随时会摔倒。
“没有钱财!”禹常皓忽然脸色一横,迎上首领凶煞的眼神。
“小子有点胆魄!”他缓缓敲打木棍头端,“前几日派人来通知过你,你将人轰走了,现在老子亲自上门来收,你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吗?”
他贴嘴到禹常皓耳旁,“老子专门帮钱阁将那些还不起钱贷的人卸去手脚。”
一股冷气袭过禹常皓的脚底,但是他知道面对恶人,绝不能示弱,
“我说没有钱!钱是我父亲贷的,与我何干?”
他想赖账,虽然这样的行为是禹铭诚不齿的,但是那个懦弱的男人已经死了,从此这个家要靠他来撑起。
“老子说过父债子偿。”首领直起身子,向一旁偏头。
禹常月被人从屋子里拎了出来,一脸惊慌无助。
禹常皓咬牙就要冲破那些人的包围,可三四个壮汉哪有那么容易冲开。小蛮的啼叫声在上空盘旋,禹常皓抬头,七彩山雀焦急地在他头顶飞绕。
那股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脑中构想什么动作,小蛮就会照做。而且他尝试那些从未做过的动作时,那股阻塞感减弱了许多。
小蛮俯冲而下,一个灵活的旋身躲过首领的木棍,然后落在他的鼻梁上,用力啄向眼珠。
首领捂眼跌退,哀嚎着胡乱在眼前挥舞木棍。禹常皓趁此机会冲出包围奔向弟弟,禹常月挣脱开拎着自己的大手投进哥哥怀里。
原本抓着禹常月的男子,看了一眼那两个孩子,又看了一眼痛苦的首领,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他还是选择奔到老大身旁,关切地问道,“大哥?如何?”
“如何?你他娘瞎?撤!”首领的掌缝里溢出血迹,眼上传来的疼痛让他再也无心追讨那些金贝。
反正阁主私下和自己透露最终目的是要拿下这块土地。
一众壮汉跟在他身后,摔门而去。
禹常皓冲过去搀住梨素汐,再次将她扶回床榻上。医师说过梨素汐受不得惊吓,但是她方才又被吓得不轻,直到此刻还没有平复下来。
禹常皓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枯瘦手掌,“没事的,娘亲,坏人都被我赶跑了。”
禹常月也在床边,眼瞳呆滞,下意识拉着梨素汐的另一只手。
梨素汐胸膛急跳,嘴唇猛颤。
“画……画……”她吐字不清,重复了很多次禹常皓才听明白。
“什么画?”他将耳朵贴到母亲嘴边。
“皓月……皓月……图。”
《皓月图》!
禹常皓冲进父亲的书房,将那卷被翻倒在地的画卷拿到娘亲面前,谨慎地将它摊开来。
梨素汐艰难地抬手拂过上面的纹路,拂过禹铭诚的印章,他的署名。
画纸上的梨素汐怀里抱着襁褓,牵着丈夫的手,禹铭诚手上又牵着与他齐腰的禹常皓,他们在院子里抬头赏月,两轮皓月重叠着悬挂在夜幕上,其后是漫天繁星。
所有人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月光恰到好处地洒到每个人物眼里。仔细辨认还会发现,每个人眼中都有皓月的倒映。
没有一丝多余的描绘,这是一幅精巧绝伦的画作。
梨素汐的眼角溢出泪珠,朝耳边流去,她挪开眼,转头去看禹常皓,然后拉起他的手和禹常月的手合在一起。
她那双冰冷枯瘦的手掌紧紧包裹着两个儿子温热的小手。
梨素汐的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不停流转,她有好多话要说,但喉咙像是被人用麻绳拴住了般,发不出任何音节。
禹铭诚的死亡为这两个孩子换来了荫蔽文书,可哪里还能管他三代子孙呐,大家在乎的只是眼前人罢了。
她爱这两个孩子,就像爱禹铭诚那样,她不舍得他们。可是,她感觉到禹铭诚在呼喊她了,他的身影就在眼前浮现,朝自己挥着那只血手,他渐行渐远,就要离开她了。
她说:“我爹娘要我嫁给那个老头!”
“我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他们用我的一生去换取他们的荣华富贵。”
他说:“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嫁给那个老头的。”
“只要我禹铭诚还活着一天,他们就休想动你。”
“我是个穷小子,我不能给你锦衣玉食,但我会竭尽全力让你每天都有笑容。”
“我们走吧,逃离这个岛,逃离这片牢笼。”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有你在的话,去哪里都可以。”
“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你会幸福的,我们会生儿育女,过上期望的生活。”
他们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子,也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她虽然过着清贫的日子,但是她每天都把最温柔的笑容献给丈夫和孩子。
嫁给那个男人,她从来没有后悔。那些誓言,他从来没有背叛过。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梨素汐眼里的光逐渐黯淡,她艰难地张嘴,喉咙急速颤动。
“护!”
她只能吐出这最后一个字,抓紧时间盯着一双儿子,希望将他们的样貌牢牢刻在脑海中,去了海神的墓园也能永不遗忘。
哪怕喝一万碗忘魂汤,她也不要忘记。
她的手忽然撤去了力道,直直滑落。
禹常皓愣神片刻,随后捶胸顿足,趴伏在娘亲身上嚎啕大哭。
护!
他听明白了娘亲的意思——保护弟弟。
而此时的禹常月,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突然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也不明白娘亲的眼睛怎么忽然合上了。他挠了挠脑袋,扯着哥哥的袍角,忽然感到胸口猛抽了一下。
可他依旧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五十九章 往记录?小蛮之殇
禹常皓站在梨素汐和禹铭诚的墓碑前,紧紧将弟弟抱在怀里。
他忽然再次跪落在地,拖着禹常月也一并跪下。
他竖起三根手指,“我,禹铭诚与梨素汐之子,禹常皓在此起誓,只要尚存一口气,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吾弟禹常月。”
“如若背弃誓言,甘受海兽啃噬而死。”
他才十二岁呐,却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这么一瞬间,他的心智又成熟了十年。
禹铭诚说过,“男人许下的诺言要用血来守护”,禹常皓转头去凝视痴呆的弟弟,心疼地抱紧他。
那就用血去守护吧!
——————————————————
《往纪录》
禹皇在日后追封禹铭诚为通睿皇,位阶海皇,追封梨素汐为通睿皇妃,圣慈皇母。并以父亲的封号修建了通睿学宫,里面的教习大都是贫苦人家出身。
人们本以为禹皇还会为自己死去的爹娘做更多的事情,比如修建规模庞大的陵墓,或是迁坟到帝岛的皇陵。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禹皇仅仅是在爹娘的坟墓周围种了一片花海,并栽了一棵莲蒲树而已。
通睿皇和通睿皇妃依旧和普通人葬在一起,长眠在无垠岛七区的百家陵。
禹皇时常将朝事丢与向若风,自己不辞劳苦,千里迢迢从帝岛赶到无垠岛拜祭爹娘。
这也是禹皇被后世其他姓氏皇族嘲笑诟病的地方。
——————————————————
禹常皓还在家中清点物品,他想将用不着的东西拿去变卖了,让手头变得宽裕一些,昨日下葬娘亲花光了他最后的积蓄。
院墙忽然响起猛烈的撞击声,沉闷而震颤,仿佛一万只海兽同时轰击在上面。
禹常皓跑出院子,十数个壮汉抡着骇人的铁锤,一下又一下地砸落在土墙上。泥渣迸射,土墙崩开无数道裂缝,随后轰然倒塌。
禹常皓看到几日前那个首领,跨过残垣断壁,进到院子里,他的左眼还包在纱布下。小蛮虽然只是山雀,但是尖锐的鸟喙再加上禹常皓刻意催动,啄那几下至少能让对方丢掉一颗眼珠。
那人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禹常皓,满是怨恨。他朝后招手,身后的壮汉一拥而上,铁锤砸在屋墙上。有几个男人抽出长斧,朝院子中那颗樟树而去。
“你们究竟要做些什么!”禹常皓无助地咆哮。
“做什么?”独眼单手抖出那张贷条,“逾期未曾归还钱贷,则没收抵押物,换而言之,这座屋子和这块土地,归我钱阁所有了!”
“你们在暗坊里私放钱贷还敢如此残暴蛮横,我要去岛主府状告你们!”禹常皓眼冒火光,但他说这话时却有些缺乏底气。
阿蛮和他说过,很多暗坊里的交易都有岛主府在背后撑腰。
果然,独眼哈哈大笑,环顾周围的手下,“你们听到没有,这傻小子说要去岛主府状告,你们怕不怕?”
一片大笑。
“小子,你尽管去试试,你看岛主会不会搭理你。不过我悄悄告诉你,岛主府每年都会拿我钱阁的岁供。”
他虽是说悄悄,可声量丝毫没有减弱。
又是一阵哄笑。
他再次挥手,壮汉们抡起斧头砍在树干上。那棵树在建屋之时就存在了,树荫下蕴藏着无数回忆。一定要阻止这群人,可他们尽皆手持锤斧,他要如何做?
树上的山雀早在捶打院墙的时候便受到惊吓,除了小蛮外都逃离得无影无踪。仅剩得七彩山雀在树冠上空盘旋,发出尖锐的啼鸣。
禹常皓再次和它建立联系,操纵着它俯冲而下。小蛮闪避过一道道挥打,从脑后绕到面前,啄一下之后又扑翅躲闪,手持长斧的壮汉们乱作一团,被啄得抱头鼠窜。
禹常皓瞳孔有规律地缩放,捕捉那些人挥手的轨迹,然后在脑海中勾勒出小蛮每一次扑翅的方向和力度,在他的操控下,小蛮甚至可以做到悬空,倒飞。
根本没有人能沾到它。
就在禹常皓全神贯注之际,有道身子撞上了他的后背。
他转头去看,是受到那些壮汉惊吓的禹常月。
弟弟慌乱地扑到自己身上,紧紧环抱着自己。禹常皓正欲安抚他,忽然暗道不好。
脑海中与小蛮的联系中断了。
他猛地回头,看到了悲惨的一幕。独眼抛出一张纱网,稳稳地缚住了小蛮。
每次禹常皓过度操控小蛮后,那只小山雀都会神智混乱一阵子,就这短短的一瞬,让独眼捕捉到了机会。
他知道这里有只诡异的山雀,所以此次有备而来,方才见那本来灵活飞窜的小畜牲动作忽然变得笨拙,便毫不迟疑地抛出纱网。
独眼得逞地怪笑一声,疾步走到网前,看了一眼那只拼命挣扎的畜牲。
禹常皓正焦急地再次与小蛮建立联系,他来不及冲过去,只能操控着它钻出网兜。
但是独眼已经抬起脚,随后奋力踩下,脚尖狠狠地碾压了几回。
禹常皓脑海中的思绪凝滞不动,小蛮也不再挣扎,当独眼挪开脚的时候,网兜里仅剩一摊模糊的血肉,他朝那团血肉啐了口唾沫。
肉塌骨碎,肠断血流。
“不!”禹常皓无力地嘶吼,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他扶着弟弟跪在庭院中央,任由四周人来人往,手起斧落,锤至墙碎。
锤击声,劈砍声,嗤笑声,辱骂声包围着禹常皓。他觉得周遭的世界开始变得朦胧起来,那些声响渐渐模糊,变成沙沙的杂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异世。
他的世界早已一片死寂,什么都听不清了。
……
无垠岛,七区。
阿蛮在去炊房帮娘亲上菜的时候小声问道,“有多做一份吗?”
屠夫夫人小心地朝房门外探头,张康翘着腿坐在饭桌旁,没有朝这边打量的兆头,她小心揭开蒸屉,中央放置着一大碗特意分出来的饭菜。
“你爹吃完饭之后就会回房间睡觉,到时候你再拿出去。”女人叮嘱道,重新盖上蒸盖。
阿蛮皱眉,“他不是我爹。”
“你这孩子,小声一些,你想他同意这件事态度就要放好一点。”女人语气急切地说道,再次探头,确保丈夫没有异样。
晚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阿蛮抬头打量对面张康一眼,他还在大口刨饭。
阿蛮将眼神投向娘亲。
屠夫夫人微不可查地点头,随后夹了一块肉,装作不经意道,“唉,我们家还能吃肉喝汤,禹家那两孩子真是不容易啊,先是爹走了,没多久娘也没了,现在房子也给拆了去。”
她同时心惊胆颤地用眼角瞄着张康,男人刨饭的动作顿了一下。
“你这婆娘是闲得没事做吧?有这为别人担忧的时间,还不给老子将明天的肉腌了。老子一天忙里忙外你不问候一声,还他娘的关心那两个小杂毛。”
阿蛮给小真儿碗里夹菜,朝妹妹露出难看的笑容,捏筷子的手指却开始泛白。那男人每天只是在铺子里坐着收钱,搬肉,切肉,跑腿送货这些辛苦活都是娘亲做的。
回到家娘亲还要花上一两个时辰腌制肉条,而他只会躺在床上哼哼,时不时还要指挥娘亲端茶送水,更别谈做饭和做家务了。而且他的脾性比爹爹更加暴躁,一些小小的不如意便要拳打脚踢。
往里忙外?真是恬不知耻!
当然,阿蛮动怒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禹常皓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辱骂他。
屠夫夫人看到儿子攥紧的手指,心底叹了口气,不死心地继续说道,“也不是说多关心他们。”
她的语气尽量不露出袒护的意味,“你看,那两个孩子也还小,吃不了多少,家里房间也有多的,那小月儿和小真儿年纪相仿,倒也可以玩作一块儿。
禹常皓可以帮忙跑腿送货,还能搬些东西,这不就能抵扣在咱家住的花销了吗?
家里的生意多个人也能轻松一些。小真儿的名字还是人家父亲给取的,做了这么些年的邻里,帮忙……”
“啪!”
第六十章 往记录?君子立言
张康扔下筷子,一巴掌甩在女人脸上。
阿蛮猛地抬头,小真儿颤抖了一下,屠夫夫人顿时收嘴,饭桌上鸦雀无声。
张康耸起鼻梁,鼻孔朝天,恼火地用力呼气,又一掌拍在桌子上,碗碟弹跳而起。
“老子说过,那两个杂毛的老爹是白痴,生了个小儿子也是白痴,你要小真儿和一个白痴玩耍?还说多一个人能轻松一些,你话里的意思是老子没有做事吗?”
他揪起女人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桌子上猛磕,“你提了多少回要帮助那两个小杂毛,难道跟他们那白痴老爹苟合过?这么在意他们,你每天是吃太多了是吧!”
他恨声谩骂,手上的动作毫不留情,屠夫夫人头发杂乱,额头在饭桌上磕得震响,小真儿吓得躲到了桌底。
阿蛮觉得世界在轰鸣,张康家暴了这么多年,根本的原因就是娘亲只给他生了小真儿一个女儿。
所以他才会对这个家充满了戾气,阿蛮撞见过他去暗坊的酒地阁,那是同花天阁一样的风月之所。酒地阁是暗坊里的生意,里面的风尘女子比花天阁差远了去,阿蛮不止一次见他出入那里。
张康仍在怒骂声中殴打妻子,阿蛮呆滞地看着这一幕,禹常皓的嗓音开始在他脑中响起。
“你应该站起来反抗的,你的块头已经比他还大了。”
“你应该站起来反抗的!”
是的,他已经快十四岁了,块头比瘦弱的张康还要大,这一家人为什么都要惧怕这个男人呢?他只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家伙罢了!
阿蛮猛地将碗扣在桌面,在张康反应过来之前探身揪起他的领口,一巴掌拍飞他抓着娘亲的左手。他将男人提起,掼在桌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有那么大的力气。
他挥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张康脸上,直到娘亲扑上来抱住他的手,才将他两人分开。
这短短的几个瞬间,他挥出了十数拳。男人瘫倒在椅子上,疼痛吞噬了他的喉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捂着脸嗬嗬怪叫。
“你这孩子疯了是吗?他可是你爹!”屠夫夫人痛哭道,眼里满是担忧,阿蛮打了继父,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这个男人可不是心胸开阔的主。
这样一来收留那两个孩子的可能便完全断绝了。
她转头去看丈夫,听到他喉咙里的低声咆哮,以为他要发怒,可男人居然只是捂着伤口诧异地盯着阿蛮。
阿蛮扒开娘亲,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身盯着张康,“这六年来,日日忍受你这老杂毛,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住我爹留下的房子,花我爹的钱,你每天忙里忙外,忙着去酒地阁搞女人是吗?”
他再度弯腰,鼻尖几乎碰上张康,他猛地朝一旁探手指向娘亲,眼神却依旧如鹰般锁定张康,“你若是再敢碰我娘一根头发,我就将你双手掰断,再将你扔出去!”
“你听懂没?”
张康愣神,什么都没说。屠夫夫人额头青紫,被突然发狂的儿子吓得双唇发白,搂紧从桌底爬出来的小真儿。
阿蛮猛地摇晃张康的双肩,大声咆哮,“我问你听懂没有?”
张康惊恐地点点头,已经被吓得不知所措。那个面容可怖的男孩,忽然间变得陌生起来,狰狞得像是地狱的恶鬼。
阿蛮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无数海兽在他心里掀起万丈波涛,这么多年的恐惧和压抑终于爆发了。低眉顺眼被巨浪吞噬了去,他像个男人那样站起来保护娘亲了。
他有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感!他丢下张康,将娘亲扶回房间,出来时张康依旧瘫坐在饭桌前。
阿蛮去炊房端了特意留的饭菜,毫不遮掩地出了院门。
禹常皓和禹常月都靠坐在自己家的墙根上。好友的视线朝着原来的院子,那里现在被移平了去,工人们正在上面铺设轨道。一切显得那么忙碌,仿佛禹常皓从来都只是个局外人。
阿蛮坐下,将碗筷递给好友。
禹常皓先喂弟弟吃饱后,自己才默不作声地吃完剩下的。阿蛮在这个过程里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禹常皓吃完饭菜,他才问道,“够吗?不够的话我再去添。”
“够了!”禹常皓点点头,“谢谢你。”
“说什么谢,一碗饭而已。”阿蛮靠着禹常皓坐下,把碗放在地上,一同打量不远处的忙碌。
“我是说谢谢你,不是谢你这碗饭。”禹常皓开口。
阿蛮迷惑地偏头,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前一刻他还是狂怒的海兽,但此时他变回了少年,纯真而青涩。
“我要离开了。”
阿蛮愣了片刻,没明白过来。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禹常皓又说了一次,“现在是来向你告别的。”
“你能去哪里?”阿蛮开始紧张起来,“你还带着常月,要不你就留在我家里当个帮工吧,我已经说服张康了,你可以住在我们家。”
“先前我都听到了。”禹常皓抬手打断阿蛮,“我很高兴你终于站起来反抗了。”
“禹常皓,你别那么固执,既然你都听到了,那我告诉你,现在我留你他一个字也不敢说。要是没有你说的那些话,我和我娘还不知道要被他欺负到什么时候。
你知道吗,我单手就将他拎了起来,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
阿蛮边说边模仿先前的动作,但是他很快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你打算去哪里?”他收敛动作。
“我也不知道,或许会离开这个岛,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活下去。”禹常皓搂着弟弟,平静地说。
阿蛮叹了口气,他知道好友的秉性,强行留人肯定行不通,但是他真的不愿意失去这个好友。
“不能考虑一下?”阿蛮试探道。
禹常皓却牵着弟弟站了起来,同时拾起地上的画筒和包裹背上,“去意已决,特来辞谢。”
他拢手在胸前朝阿蛮行了个弯腰大礼,是记载在《仲轲?君子仪》里的古时圣贤礼仪,禹铭诚很早便教过他。
他直起身来,在阿蛮的震惊中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
“现在这才是兄弟之间的告别嘛。”阿蛮回过神来,也拍拍禹常皓的后背。
“你还会回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千岛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禹常皓牵着弟弟转身离去,他说的是真话,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不过他知道无论身处何方,他总会想起阿蛮的,想他们一起在码头潜游,在木板桥上看渔歌唱晚,在大集市上追逐,在夕阳下静坐,在月色中仰躺,在蚂蚁窝旁数数。
这些他都不会忘记,他回手捏捏了自己背上的包裹,他还会记得那只重新连结两人的木青蛙。
阿蛮注视着他们萧瑟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世界或许真的过于残酷,禹常皓分明就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一家人都勤劳善良,但是海神依旧剥夺了他们生存的权力。
他看到那些在禹常皓家土地上忙碌的工人,心底升起浓浓的厌恶,钱阁还没征收土地之前,那条轨道就朝着禹常皓家去了,难道说轨车堂知道自己能稳拿下那处地方?
他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但是以他的脑袋,实在难以理清这里面的关系。他只能作罢,不再理会那群人,再次转头去看好友的背影,看着看着他忽然想到什么,喊了一声。
禹常皓回过头来。
“你说的话算数吗?”阿蛮大喊。
“什么话?”
“封我做将军!”
禹常皓笑了一下,这是阿蛮这些天来第一次见他笑,“君子立言,言即下,如磐石,无可摧逆。有道是海潮风涌磐石坚,雷雨轰鸣天自在……”
“听不懂!”阿蛮打断他。
“算数!”禹常皓干脆地答道,“你想好自己的封号,到时候铁定封你!”
阿蛮满意地点头,也笑,两个孩子没有丝毫离别的愁绪,倒像是久别重逢般脸上洋溢着笑意。
“我走了,别挂念我!”
禹常皓转身,不再回头,这个转身将先前的轻松击碎,阿蛮这才意识到这是离别,禹常皓的动作在他眼中放缓,终是带了一丝离愁。
屠戮!阿蛮盯着那道逐渐缩小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爹爹张靖,那个粗壮的汉子,脑子简单,脾气也暴,但是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可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以后的封号就叫屠戮将军,像屠杀猪狗那样,为你屠尽这世界上所有的敌人,助你颠覆这个恶臭的世界。
届时,我为将,你为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