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枯木点绛
那孩子说过荫蔽文书在岛主府是有备份的,只要再去那孩子原先所在的无垠岛岛主府补办,然后再召集一帮邻里去海鳞岛岛主府伸张正义,饶是岛主也不敢强逆事实吧!
无垠岛在天域,虽说只是在西域旁边,但对于他们两个老迈的东西来说,搭船去隔壁的岛屿都能要了他们的老命。
用他们的命去换禹常皓的,他们会毫不迟疑,但若是换不回来,禹常月谁来照顾?
这个孩子连自己穿衣服都做不到。
“去废旧码头,那棵莲蒲树,系红布条。”
禹常皓最后的怒吼忽然在她的脑子里回荡起来,并且越发响亮,到最后更是震得她脑膜颤颤。她一把抓过比自己还要慌乱的老伴,老伴除了失聪,这些年痴呆的症状渐渐明显了。
她朝他比划手语,期望他能看得懂。谢天谢地,老头子还没彻底傻掉。
“这里正好有一条红布条。”老爷爷看清楚老伴的手语后,扯出了一条红布,它在禹常皓的枕头下露出一角,虽说失聪了,但他的眼力依旧很好。
奶奶再次摸了摸禹常月的脸,孩子还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她起身摸索着关窗,出门后把小屋上了锁。她在爷爷的搀扶下,走出院子,将门锁上。
爷爷也是浑身没有多少肉,干瘦得如同老迈的鱼鹰。奶奶稍微好一些,却只是腰肢的浮肿,真正的肉是没有多少的。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院子,腿脚也早已不再利索。可是他们相互搀扶着,虽然步履蹒跚,却坚定地向前迈步。
他们走过别人家门口时,里面传出的皆是欢声笑语和觥筹交错的声响。周遭一片喜庆,比重月之夜还要有欢悦气息。
有的人户甚至在宰杀活羊活牛来拜祭祖先,这原本是月遥之夜才会做的事情。没有人留意到两个孱弱的老人经过,就算是留意到了他们也不会上前过问。
太阳升到至高点后,开始斜斜地朝海面坠落,霞光像半熟的果子,将云彩染得桃红。两位老人的影子被拉长,像是在往后拖着他们,阻止他们前进般。
在看起来遥远的天际,层叠的乌云缓缓逼近。
海鳞岛分为十四个辖区,每个区都有建有各自的码头和集市,一般来说这些地方沿用上百年都不会变换,但是几十年前,一场海啸摧毁了十四区的旧码头,木桥和市集的棚子都成了碎渣。
原先之所以在那里建码头,是看上了它的平整开阔,却忽略了它的弊端——地势较低。
海啸之后大量泥沙被冲到岸上,清理工作耗时耗力,说不定下回还会生出这样的灾难,于是管理者选了一处地势高的地方重建码头。
那时候两位老人都才只是十几岁的年纪,自从旧码头荒废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踏足过那里。
轨车他们不是没想过,老爷爷甚至揣起一个金贝在怀里打算去搭车,旧码头虽然舍弃了,但是去那里的轨道没有被拆除。
但今天是抽选日,轨车堂是要休假的。
他们沿着轨道前进,在走错岔路之后又只能折返回去重新选择方向,他们一路上被绊倒过,迷失过方向,但是一想到那个善良的孩子正遭受着不公的对待,他们就重新升起了继续向前的力气。
尽管早已双腿酸痛,胸闷气喘。
最终根据脑海中残存的破碎记忆,爷爷还是带着奶奶到了当年旧码头的入口。
曾经刮上来的泥浆已经干结成地面,肥沃的海底泥沙滋润着这片土地。杂草丛生,断裂的木杆倒插在地,车轱辘一半嵌在土里,一**露在外。
放眼望去似乎皆是荒草,没有尽头。
奶奶感觉到老伴的步子停了下来,她抓紧爷爷的手腕,试探地问道,“到了?”
老爷爷虽然听不见,但是他看口型猜出了妻子的话,虽然早些年禹常皓请人教了他们手语,但他们曾经朝夕相处几十年,简单的沟通还不需要通过手势来传递。
“到了,一片草,齐腰高。”爷爷喘了口长气。
奶奶抽回手打起手语,“找爱情树,系红布条。”她忘记莲蒲的手语怎么打了,而且她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学过这个词,她用爱情的手势来代替。
爷爷看懂了,莲蒲树是爱情的象征,人尽皆知。
他将红布条挂在自己脖子上,四处打量时发现不远处的杂草有被踩弯的痕迹,他牵起奶奶的手,沿着向两旁弯倒的杂草往前走。
杂草割在手背上,草尖刺着脚踝,但两位老人都没有哼出声。随着不断深入,土壤越发结实,道路开始变得宽阔,就像是被特意踩出了一条小径。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棵枯老的大树出现在了眼前。
它的枝叶已经掉光了,本来雨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从那些疯长的杂草就能看出一二,但是那棵树看起来已经没有了活力,四周绿油油的青草将它枯黄的枝干衬得格外悲凉。
它死了。
树底方圆几丈范围的草都躺倒在地上,老爷爷转身四顾,这里再也没有别的树了。
枯老的莲蒲树没有丝毫绿意,就算是枯黄的叶子也全部掉落在地上,裸露出黄褐色的树皮。主体躯干需要一个成人才能围抱,离地一丈多的地方才开始延伸枝桠,都是光秃秃的枝干。
老爷爷伸出和树皮一样皱缩的手掌,轻轻按在树干上。
古俗里说,莲蒲树能守护一对相爱的人,他们将自身的血滴在树根上,树的繁荣便会见证他们爱情的历程,树灵会默默维系他们之间恋爱的桥梁。
可这树枯萎了。
倘若它是常皓那孩子和某个女孩滴血誓盟的地方,那这就是不好的征兆啊。
“老头子,绑。”奶奶的嘴唇抽了下。
爷爷取下脖子上的红布条,将它缠在枝干上,可是他的手不够长,也不够灵活,够不着绳子的两端。
他让奶奶抓着布条的一角,把手放到树干上,然后他拿着另一角围着树干走了一圈,最后接过奶奶手里的布条打结。
“会不会太矮了。”奶奶伸手摸了摸布条所在的位置,只是在他们的胸间,她打出手语,“杂草高,常皓要布条看见,挂高?”
爷爷看着那些表意不清的手语,费了些劲才明白,他环顾身后,如果离得远的话,确实看不到树干上的红布条,会被齐腰高的杂草挡住视线。
可是再高些,就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了,如果他还是年轻的小伙子,借着主干弯曲的趋势,就能冲到枝桠处,把布条系在枝条上。
他四下环顾,看到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他的脑子忽然明朗了一瞬间,他捡起石头,解开布条,将石头缠在它的一端,打上死结。
他尝试甩动,没有松落的迹象。他把老伴扶到一旁去,仰头看了看树顶,挑了一条合适的树枝。
老爷爷一只手捏着布条末端,另一只手握着中央,拴着石头的布条开始在身侧甩着圈。他猛地一丢,布条迅速从他手里滑走,但是石头撞上枝干弹飞回来,擦着他的脸砸落,险些打中他。
老爷爷有点受到惊吓,他太老了,没有多少力气。他重新捡起石头,在尝试了数十次之后,石块终于带动布条在树枝上缠圈,最后稳稳地卡住,他用力拉了拉布条,没有松落。
他放开手,红布条在一阵冷风中凌空飘舞。
冷风中带了一些湿气,乌云已经近在咫尺,霞光被逼退了去。
他搀扶着妻子,朝来时的路加快步伐。
他不知道禹常皓让他们在树上系红布条是要给谁看,又或者这只是那个男孩给自己送行的方式,可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完成这个孩子最后的要求,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要求。
现在他们要回去,然后准备动身去无垠岛了。
第三十二章 往记录?禹铭城
千岛大陆,无垠岛。
禺氏海皇历八八六年,亥月二十三日。
“大的那轮叫做皓,稍微小了一圈的叫做月。”男人平躺在摇椅上,怀里抱着一个满脸稚气的孩童,仰望着夜幕中近得互相贴边的两轮皎洁。
“可是人们都习惯把他们一起称作月亮,但白昼里,又只能在苍穹上看到一轮太阳,人们说其实太阳就是皓。”
“那月去哪里了?”孩童稚嫩的嗓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他把脑袋往男人怀里挤了挤,父亲的胸膛很温暖,可以帮他抵挡凉风。
“皓把他藏起来了呀,皓要保护月,所以白天的时候,皓燃烧自己发出刺眼的光芒,让人们不敢直视他,其实月一直在皓的身边,只是被皓的强光遮盖了。”男人揉了揉男孩的脑袋,笑着说。
“皓为什么要保护月呀?”男孩瓮声瓮气地问道,因为他把脑袋整个埋在男人的怀里,嘴里便只能发出这样奇怪的嘟哝声。
“因为月弱小呀,你没看到月比皓小了一圈吗?而且月是皓最亲近的人,保护自己亲近的人不是应该的吗?”
“人?它们不是月亮吗?”男孩迷糊了,他抬起头来朝天上看,两轮月亮快要重合在一起了,大的那轮能把另一轮整个遮挡住。
“在天上是月亮,在地上就是人了。”男人眉开眼笑。
“那晚上的时候皓为什么又不保护月了?”男孩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他的小手揪着自己的发梢,一脸苦恼,照爹爹那么说皓应该无时无刻都保护比他弱小的月呀。
“因为夜幕横贯天穹之时,所有人都齐齐死去,坏人们也沉睡了,世界是皓和月的,他们不再畏惧任何人。”
男孩的嘴喔成一个圈,眼睛瞪得滚圆,他装模作样地点头,实际上完全听不懂爹爹在说什么!那些深奥的句子对一个还有几天才满六岁的孩子来说,委实太难了些。
男孩的模样实在可爱,男人大笑,忽地把手掌嵌在男孩腋下,将他托举起来。
“我们家常皓又重了,爹爹已经快要托不起来了。是不是背着爹爹偷吃?快快从实招来,也好免去一顿皮肉之苦。”
“爹爹,痒!爹爹好痒呀!”男孩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身子在空中不断扭动,男人的手挠着他的腋下。
“爹爹不痒,是常皓痒。快快如实招来便放过你。”男人没有停下的意思。
“禹铭诚,你又在欺负常皓了。”女人嗔怪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男人的双手顿了一下,男孩趁机挣脱开来,逃也似地奔向女人。
他远远地就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她,可却在差一丝就要撞上女人时猛地刹住。然后,眉毛上挑,龇出一口缺了好几颗的乳牙,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女人隆起的肚子上。
是个淡雅的女人,脸上没有任何妆粉,却比化了妆还精致。
眼如杏仁,边角有极细的褶皱,可这并不影响她的风韵,更是添了一抹沧桑的美感。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男孩的后脑勺,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如同盛开的金海棠。
“常皓呀,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些什么生辰礼物?给娘亲说,让爹爹给你买。”女人的声音很轻柔,如流水,如丝绸,祥和宁静,听了便让人觉着身心舒适。
小男孩摇了摇头,“我不要爹爹买的礼物,无非是些小孩子的玩偶。”
男人从后面敲了一下男孩的后脑勺,装作恶狠狠地说道,“难道你是大孩子?”
女人责怪地白了男人一眼,柔声道,“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要娘亲给我生一个弟弟。”男孩将肥嘟嘟的小手放在女人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认真地说。
“哦?”女人有些好奇,“为什么想要弟弟?如果是个妹妹呢?”
“我想要个弟弟,这样我就可以和他打架了。隔壁的阿蛮说,打架是男孩子的游戏,所以弟弟才能和我玩打架的游戏。”
女人和男人对视一眼,一时啼笑皆非。
“可如果是个妹妹也没有关系的。”小男孩留意到爹爹和娘亲的迟疑,他握起拳头在眼前摇晃,神色比先前还要认真几分,“我会保护她,因为打架是男孩子的游戏,没人可以欺负她,阿蛮也不可以。”
“那娘亲就给常皓生个妹妹,这样你就能保护她了,像你父亲说的那样,皓保护月。”
可后来,女人生了一个男孩。
那是在七天后,重月之夜,是禹常皓的六岁生辰。六年前的这个夜晚,禹铭诚和妻子第一次踏上这座叫无垠的岛,在医馆诞下了一个男婴。
禹铭诚抱着男孩走到医馆的院子里,仰头朝天空上看去。那两轮明月重合在一起,夜幕上银光溢射,亮得晃眼,无数星辰遍布在重月之后,禹铭诚的脑子里蓦地闪出了那么一句话。
“皓月当空,星辰随行。”
没有什么征兆,这句话忽地就跳了出来,禹铭诚在心中默默颂念,觉得是绝美的句子。
于是他给男孩取名为常皓,如果再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孩或女孩,他都打算唤做常月。
重月之夜,是一家团聚的日子,像天上的两轮明月重聚那般,每年只会有一晚,过了这晚便是更年。
生辰糕点才开始动筷之际,这个日子又多了一层意义。女人捂着肚子趴在桌上,前一刻还微笑着的脸庞顷刻间变作扭曲,发梢湿透,双唇苍白,身子底下湿了一大摊水。
“羊水破了!”禹铭诚大喊一声,将女人扶到床上,立刻奔出门外,冲进夜色中。
他砸开接生老嬷的家门,别人一家正围聚在餐桌前庆祝。禹铭诚二话不说就背起稳婆飞奔而出。
可他刚跨进门槛,就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啼哭,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出去极远。禹铭诚的脚顿住了,甚至忘记将稳婆放下来,下意识就抬头望向夜幕。
皓月重叠,星辰漫天。
男孩和他哥哥同日同时诞生,取名叫做禹常月。
……
“今年的豁免金已经凑齐了。”禹铭诚坐在床沿上,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用下巴上的胡茬去刺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天的禹常月,婴儿伸出小手揪他的脸,嘴角嘟着,涌出唾液。
梨素汐靠坐在床榻上,她的身子本就羸弱,生产完之后更加虚弱了,“过些日子维稳军就会上门来收缴吧?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倒是不辞劳累。”
“今年的豁免金又比去年涨了五个金贝。”禹铭诚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起来,“一百零五个金贝,当真是一群吃人的家伙。”
“这样的陋俗,这样的政权居然统治着我们的世界。”
“嘘!”梨素汐着实被丈夫大逆不道的话吓着了,“这样的话你可千万别在外头说半个字。”
禹铭诚闭上眼帘摇了摇头。
“其实你大可不必交纳豁免金,我们住的这个区少说也有万来人,适龄男子也有几千,不一定会抽中你的。而且听闻海王祭抽选的时候,还会有一些人是被陷害的,真正抽选出来的人更少了。”梨素汐试探着说道。
“几千?”禹铭诚反问,“我不希望这件事有任何可能发生的几率,无论是几千分一或是几万分一,只要几率存在,我就要消除它。”
他凝视着妻子如潭水般令人沉醉的眼眸,“我不能容忍失去你们,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能。”他轻摇双臂,低头与襁褓中的婴儿四目相对,“更别说在我又拥有一个儿子之后。”
院子外响起敲门声,声响很大,很粗鲁。禹铭诚将襁褓递给妻子,自己朝外走去。禹常皓忽然把偷听的脑袋缩回去,假装就要去开门。
禹铭诚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大步朝前。
门一开,捶打的声音自然消失了。
第三十三章 往记录?《皓月图》
外头是三个身着白色衣甲,腰悬佩剑的维稳军。最前面那人带了一双黑色的兽皮手套,将手摁在剑柄上,朗声开口,“禺历八八七年,子月十日,奉岛主府之令前来知照,三日后进行海王祭神眷者抽选。”
“报上姓名!”
“禹铭诚。”
“年岁?”
“三十二。”
“出示证明!”
禹铭诚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半个巴掌大的木板,递到领头军士眼前。军士面色冷酷地点点头,根据上面的出生日期推算,确实是三十二岁,这身份木牒都是岛主府派发的,上面有岛主的徽印,没有人敢造假。
“不是无垠岛本土人呐?”军士惊咦一声,却也没有太在意,就算是其他岛屿迁过来的人,一样得遵守《海皇律》,一样得参加海王祭的抽选。他回头看到手下已经将禹铭诚的信息记录下来,便要离开。
“军爷!稍等片刻!”禹铭诚喊了一声,军士们瞥着眉头回身看他。
“军爷们稍等一下。”禹铭诚又重复了一次,随即转身朝屋内小跑而去。
三个军士面面相觑。
禹常皓躲在门缝后面悄悄打量三人,有个军士忽然发现了他,便将脑袋凑过去。看到一张神色凶横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禹常皓吓了一跳,脑袋往后缩了缩。
“小子,你爹搞什么幺蛾子?”军士的眼睛在缝隙前眨了一下。
禹常皓再次往后缩了缩,却没有开口说话。他不喜欢穿这些服装的人,每次见到这些人父亲都会很恭顺,禹常皓不喜欢父亲恭顺的样子。
一只手在后面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提开,禹铭诚用身体将儿子挡住,双手递上一个布袋,“军爷,这是豁免金。”
“豁免金?”这回轮到军士们惊讶了,领头上下打量禹铭诚,灰色的长衫被洗得隐隐发白,但是看起来倒也朴素整洁。面容白净,像是个文弱的书生。
他被派来七区统计普通人户家的适龄男子,都是些清贫的家伙,没有什么闲钱,豁免金是断然交纳不起的。
但他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眼神又朝他身后简陋的泥土房望去,他伸手接过钱袋,轻轻抖开,仔细一点,确实是一百零五个金贝。
他觉得对面的男人很愚蠢,为什么要交纳豁免金呢?又不一定会抽中他,这么多金贝,足以翻新他身后的破烂泥巴房了,置办几身好衣裳更是不成问题。
“豁免金。”他小声重复这几个字,掂了掂钱袋,示意负责登记的士卒将禹铭诚的名字圈起来,这样便算是不用参加抽选了。
禹铭诚看到自己的名字被红线圈起,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头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儿子看起来挺乖巧的。”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禹铭诚低头,发现禹常皓躲在自己身后,却把脑袋从自己腋下探了出来。他把手放在禹常皓头顶,拇指摩挲着儿子的眉心,“又要紧巴巴地过三年了。”
他嗓音里有怅然,有疲惫,有庆幸,还有一丝幸福。
……
“都快凌晨了,爹爹怎么还不睡觉。”禹常皓半夜起来小解,看到父亲的书房闪着橘黄色的微光。他们住的虽然是泥土房,但禹铭诚特地在建房的时候给自己规划了一间书房。
父亲的书房是这个家里最神圣的地方,禹常皓没有得到准许,是不可以进去的。其实禹常皓原本能自由进出书房的,只是有一次他瞎胡闹,把一整砚的墨水全部打翻在父亲的字卷上后,规矩就改了。
虽然他狡辩说自己不是瞎胡闹,只是想帮爹爹磨墨。
禹常皓睡眼惺忪地仰头,月亮高高悬挂在半空,凌晨或许早过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前,门没有合上,那丝橘黄的微光就是从门缝里透出来的。
灯盏里煤油几乎干涸了,灯芯大半截裸露在外,火苗摇曳飘忽,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爹爹端坐在书桌前,可是灯光太暗了,他只能把头凑得很低,几乎要贴到桌面上去了。
禹常皓听自己的好友阿蛮说,海皇宫里有一种取自深海的珠子,能日夜发光,使几丈宽的房屋亮如白昼,而且永不熄灭。
好像叫什么夜明珠来着。禹常皓想,以后要是有机会,他也要给爹爹弄一颗夜明珠来,这样爹爹就不用整日埋首在书桌上了。他可以直起腰杆来看书,写字,作画。
禹常皓知道靠着背倚是很舒服的事情,爹爹没有理由不喜欢。
爹爹的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忽上忽下,禹常皓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爹爹分明就是在打瞌睡,就像他看《千字录》时的模样,那是爹爹逼他看的,密密麻麻的都是字,禹常皓看得头晕眼花,总是犯困。
原来爹爹也会小鸡啄米,既然这样,下次自己打瞌睡再被爹爹抓现行时,他就可以把刚刚看到的讲出来,反驳道爹爹也会打瞌睡。
可是忽然一阵凉风袭来,禹常皓才意识到这已经是深夜了,该是躺在床上的时辰,爹爹犯困自是理所当然。而他看《千字录》的时候,是在早晨,阳光灿烂。
哐当一声,爹爹的脸砸在了桌面上,下一刻就传来了呼噜声。
这样会着凉的,禹常皓想。他把门缝推大了一丝,门轴发出很细微的吱呀声,然后他小小的身躯从窄缝中挤了进去。
爹爹的书房里长年累月挂着一张毯子,禹常皓小心地踮起脚,取下架子上的绒毛毯,极小心地披在爹爹身上。
他的身形有些矮小,手臂也短,多次险些碰醒禹铭诚,几番艰难后他终于盖好了毯子,他松了一口气,探出头想看看爹爹在写些什么。
可是他忽地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原来兽毫笔正好戳在爹爹脸上,划了条一寸长的墨痕。
他朝爹爹脸下望去,原来是在画画。画纸上一个女人怀里抱着襁褓,牵着一个男人的手,男人手上又牵着一个齐腰的小男孩。他们在院子里抬头赏月,夜幕中是两轮重叠在一起的皓月以及无数繁星。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禹常皓觉得满足中还夹着幸福,没有理由,他就是那么觉得。他突然定睛一看,小男孩不就是自己吗?原来爹爹画的是他们一家人。
月光透过纸窗撒到书桌上,有一半落在爹爹的脸上,眼袋发黑,看起来很憔悴,禹常皓心里莫名有些心疼。
该去床榻上睡的,他想,但他还是决定不惊扰爹爹了。他走到油灯旁,吸了一口气,嘟着嘴,可他还没来得及呼出气,油灯噗地闪了一下,自己灭了。
煤油燃尽了。
禹常皓把那口气从鼻孔里呼出来,打了个哈欠,他再次小心地挤出门缝,把书房门掩实后回去睡觉了。
……
第二日,鸡鸣三声。
“你给我盖的毯子?”
梨素汐摇了摇头,“你昨夜又没有回房睡?”
“突然有个想法,怕第二日忘记了,就想坚持一下画完,没想到又趴下了。不过,倒是完成了。”说到这里,禹铭诚来了精神,也不再纠结谁给他盖的毯子。
他抓起桌上的画纸,得意地递给妻子。
“这画的是我们一家人吧?”梨素汐小心地拂过画纸上的水墨线条,指肚在几个人物的脸上滑过,“月光恰到好处地洒到每个人眼里,就连常月的嘴角都带着笑。没有一丝多余的描绘,是极为完美的一幅画,你打算取什么名?”
“就叫《皓月图》吧!”妻子的夸赞让禹铭诚信心满溢,一宿的疲倦都散去了。
“不错,你给题上名字。”
禹铭诚立刻接过来,提笔写下了画名,随后署上自己的姓名及日期。他正要放笔,想了想便又提笔在旁侧加了一句话,“皓月当空,星辰随行。”
写完这些后,他悬笔打量,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取出自己的印章,戳了徽印。
他将画卷起来,插到备好的空画筒里,“这是超越往日水平的佳作,拿去画坊卖了,应当值很多钱。”
可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梨素汐便把画筒抢了过来,往外疾步走去,“这个不卖!现在卖多吃亏呀,以后你闻名千岛了,再拿出来贩售,价值绝对翻无数倍。”
梨素汐几步奔回房间,把那幅《皓月图》锁在自己的小柜子里,里面还躺着一些其他画筒或者字筒。
她虽然那样说,可是她觉得这幅画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卖的,不管日后丈夫有没有闻名千岛,他们一家子都在的画,怎么能悬挂在别人家的屋子里呢?
别的女人,小柜子里放的都是些胭脂水粉,手绢女工。唯独她,收藏的尽皆是丈夫的字画。
禹铭诚叹了口气,却有些欣慰,可如果妻子把他最优秀的作品都收藏起来的话,他又拿什么闻名千岛呢?
第三十四章 往记录?阿蛮
禹常皓已经读完《千字录》了,禹铭诚考校一番之后,夸赞他记得不错,有用心读书。
禹常皓以为自己可以玩耍几天的时候,禹铭诚又从书房取了一本书放在他手上,“这是《百家文》,我原以为你还需要些时日才能读这本书,现在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禹常皓嘟着嘴,端坐在小凳子上,双手平放于膝盖,眼皮拉耸着,很不开心。
禹铭诚大笑着揉揉他的脑袋,随后背着一大摞筐字卷画卷出门了。
他有时候会在集市挑个角落摆摊,不过这样需要交纳铺位费,集市的集守都是些贪婪的家伙,禹铭诚一天的收入还不够他们剥削的。
所以更多时候他会背着自己的字画去大户人家贩卖,可是人家一看他字画上的署名,这谁呀?没听过的玩意儿,便把他撵走了。
禹铭诚听说有名的大家随便一幅作品便要值上百金贝,甚至上千,上万。
他不敢想象那是多么庞大的一笔钱。他的作品,卖给富人,最多也不过几个金贝,如果买主是贫苦人家,禹铭诚更是连几十个铜贝的卖价都喊得出来。
几十个铜贝已是普通人家一天的收入了,用它去换一张不能食用的纸,不是贫苦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禹常皓坐在庭院的大树下,在小凳子上托着脑袋,看着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低头翻了一下父亲塞给自己的新书。
《百家文》。
又是些枯燥无味的内容。
朝阳洒下一把暖暖的光辉,如同被窝那般舒适。禹常皓觉得眼皮渐渐有些重了,好像有人拼命要把他的头往下摁那样,他就不断与那只无形的手对抗,昨夜禹铭诚的小鸡啄米在他身上重现了。
最后那只手获胜了,他合上眼皮,双手撑在小桌子上托着脑袋,入梦去了。
他还在梦里呓语,“爹爹,不怪我,是你的书太催人困倦了。”
梨素汐在背后看到禹常皓托着小脑袋,垂头盯着书本,心里很是欣慰,也就没有上前去打扰。
她关上小屋子的门,禹常月该喂奶了。她的奶水不是很够,已经到需要羊奶维持的地步了。羊奶对他们家来说,过于奢侈了些。
禹常皓梦到自己变成了黑夜大盗,他在梦里给自己取名为夜行侠,他这次要去海皇宫偷一件宝物。
他小心翼翼地潜入海皇宫内,那是他前几日在插画书上看到的宫殿,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海皇宫,只是在他梦中就成了海皇宫,他没有见过比那更恢弘的宫殿了。
其实那只是一座岛主府,奢华程度不及海皇宫的万分之一。
他鬼魅地避开所有侍卫,看到了镶嵌在巨兽口中的珠子,一颗散发着蓝白色柔光的珠子。被威武的海兽衔住,光芒四射。
他欣喜地小跑而去,他觉得很奇怪,他分明已经是大人了,为什么步子还是那么小。他就要抓到夜明珠的时候,他的世界里忽然响起一道蛮横的嗓音,如同惊雷般,将眼前的夜明珠炸碎了去。
“禹常皓,禹常皓!”
禹常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仔细辨别那破碎了他梦境的声响。
是阿蛮的声音,他壮实的身子从禹常皓家的院门外探出来,呼喊着自己的玩伴,“禹常皓,快来看大船了,好多好多的大船!”
“大船?什么大船?”禹常皓的脑袋有些隐隐发痛,他还在为阿蛮破坏他的梦境而气恼,更是没从昏昏沉沉中脱离出来。
“你打碎了我的夜明珠,还想去看大船?”
阿蛮呆立在门后,抓着脑袋有些发懵,脸上的纳闷几乎可以堆成一座小山。
这时候禹常皓终于清醒过来,他拭干唇角的口水,回头看了一眼娘亲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他也管不唾液流淌到了《百家文》的扉页上,来不及擦拭就从小凳子上跳起来,解放似地奔出院子。
平日里阿蛮都是找到他之后才问今天去干些什么,像今天这么有目的性实属罕见。
阿蛮是禹常皓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其他小孩都不和他玩,甚至还会合起伙来欺负他。
阿蛮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记忆中的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群比他大的孩子把他堵在中央,对他拳打脚踢,甚至褪下裤子要朝他撒尿。
禹常皓那时候那么小,围堵他的人像是一道墙,分割开了他和自家院子,爹爹和娘亲听不到自己的呼叫声。那些大孩子的小雀雀在自己眼前晃荡,有液体已经从那道小口中流了出来。
可这时候,一道蛮横的身影冲撞进来,他比那群大孩子还要魁梧一圈,手臂一抡,再没有人敢站在原地。他挥舞着拳头,龇牙咧嘴四处追赶那些坏蛋。
可那些大孩子的尿液已经憋不回去了,便尽皆洒落在他们的裤裆上,他们却又不敢迟疑,提起裤子便落荒而逃。这时候那个粗壮的孩子才转过头来,抹了一把鼻涕,朝自己伸出黏糊糊的手掌。
“我叫张蛮!”嗓音有些瓮重。
禹常皓看着那只鼻涕干结的手,却没有觉得恶心,他也伸出了自己的小手。
“谢谢你,我叫禹常皓!”他的嗓音还很稚嫩。
那个小牛犊般的阿蛮和他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原来那些孩子也不喜欢和阿蛮玩耍,他们嫌弃阿蛮长得像头蠢牛,浑身蛮力,他们害怕他,所以孤立他!
不过阿蛮出现之后,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再没有人敢欺负他,其他孩子见到他们,都是躲得远远的。
两个被孤立的孩子结伴游逛,自得其乐,也收获了许多乐趣。
爹爹从小就逼迫自己读书写字,还好阿蛮时常会偷偷来找他玩耍,令他不至于闷死在院子里。阿蛮比他大两三岁,体型也差不多是禹常皓的两三倍。
他本来应该扮演自己兄长的角色,可他看起来有点憨憨的,虽然两人结伴出行的时候他总是耀武扬威地走在前头,但其实很多事情都是禹常皓拿捏主意。
今天要去码头还是去大集市,要去捏泥人还是去听戏曲,要去浅水塘抓虾还是去小溪石头底下找螃蟹,又或者是去报复某个奚落他们的家伙——在那人家门口放牛粪。
而他们就远远地躲在树后,看那人一出门就踩一脚的污秽,甚至摔个狗吃屎。两人就捂着肚子笑成两只弓起来的虾米。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削木头做弹弓,禹常皓总是手脚笨拙,做出来的弹弓不仅丑陋,一用力还容易折断。
阿蛮虽然看起来四肢发达,可他总是能削出笔直粗壮的弓架,峥嵘的分叉。甚至还会在弹弓上弄一些禹常皓也看不懂的小机关,让那弹弓可以连发好几颗小石头。
他问阿蛮怎么想到这些设计的,可阿蛮总是挠挠光洁的脑袋,憨笑着有些扭捏,“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这么做,弹弓会更厉害!”
阿蛮弹出去的小石子总是能打中欺负他们的大孩子,有时候还能击中在树冠上的鸟雀儿。而禹常皓总是打偏,哪怕当靶子的铁罐就在他身前一丈,他都能打歪。
这些都是阿蛮让禹常皓钦佩的地方。
还有时候他们会一起跑到码头的集市上看杂耍,有会喷火的汉子,用两根手指倒立行走的怪人,甚至还有拧了发条就会自己跳动的青蛙。
禹常皓记得上次他和阿蛮去集市,有杂耍人送了一只木青蛙给阿蛮,虽然是损坏品,上了发条也动不了,可雕工不错,当个摆件也十分精美。
阿蛮得了那损坏的木青蛙很是开心,一个劲在禹常皓面前炫耀,禹常皓很羡慕,他想,再遇到那群杂耍人他定要壮起胆子去讨一个木青蛙,一个健全的,上了发条会动的木青蛙。
大船也是停靠在码头的,说不定等下就会遇到那些杂耍人了。
阿蛮家就在禹常皓家隔壁,阿蛮的父亲是集市上的屠夫,家里每顿都有肉食。经过他家时,熏肉的淡淡檀香味在院门外飘荡,禹常皓忍不住深吸了一口。
他看阿蛮家的房子,除了泥土外,还有开凿的石块。越有钱的人家,房屋就会有越多的石头结构。
禹常皓听阿蛮说,海皇宫就全是海石建造的,而且是能发光的海石,四面墙在夜晚时莹莹生辉,照亮整个大殿,比夜明珠还要闪亮。
那该是怎样宏伟和美轮美奂的建筑啊?
阿蛮现在虽然只认识几十个字,但有时候禹常皓觉得他懂得挺多的,比自己还要学识渊博。虽然他看完《千字录》之后已经依稀识得几百个字了,可阿蛮说的那些奇闻怪谈,禹常皓从来没有在父亲的书房里找到过。
“你走快些,我爹娘在院子里腌肉,别给他们瞧见了。”阿蛮今天有些慌张,在前面低声喊道。
“你爹娘不许你出来玩吗?我爹爹也不许我出来玩。”禹常皓缩着脑袋,识趣地小跑追上阿蛮。
“不是,他们不许我跟你玩。”阿蛮着急去看大船,所以今天才冒着风险去叫禹常皓,往日他都要等爹娘在屋子里或是外出了,才敢去找好友。
禹常皓突然呆立住。
第三十五章 往记录?气势汹汹的一家子
“你干嘛,快走呀,等会儿大船就不在了。”阿蛮伸手去拽禹常皓的手臂。
“他们为什么不许你跟我玩?”禹常皓很纳闷,怎么大家都不喜欢他呢?自己又不脏,比整天掉鼻涕,满手油腻的阿蛮干净多了。
阿蛮迟疑了片刻,好像在回忆什么,好半晌之后才开口,“他们说你爹爹是书呆子,整天涂涂写写成了傻子。”
阿蛮模仿他爹的神情,昂着头俯视禹常皓,脸上的横肉轻颤。
“你爹才是傻子!”禹常皓觉得心里堵得慌,他也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有人踩着他的胸口,把他压在地上。
很不自在,很不舒服,很想要反抗。
“难道不是吗?我爹说你们家穷得叮当响了你爹还要交纳豁免金,你新出生的弟弟连奶都喝不上了,你娘这些天还来我家借羊奶来着。”
阿蛮本来好心给他解释,还冒着风险来叫他去看大船,可反倒被辱骂了一通。他有些气恼,语气也越发冲了起来。
“你爹才是傻子!”禹常皓增大了音量,狠狠地一拳打在阿蛮肚子上,是塌软的感觉,拳头嵌进阿蛮肚子的肥肉层里,被夹住了。
小胖子一顶,禹常皓就往后跌倒,摔了个四仰八叉。
“我爹说他从未交过海王祭的豁免金,一次都没有抽中他。”阿蛮叉着腰,气势汹汹。
他比禹常皓要高出一个头,体重更是对方的两三倍,禹常皓还没能让他摔倒过。
禹常皓在地上抓起一颗小石头,朝阿蛮砸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小胖子的额头。立刻磕破了皮,流出血来。
阿蛮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声音响得如同打雷。禹常皓有些后悔了。阿蛮是他唯一的朋友,自己打了他,若是他也不和自己玩了怎么办?
他从地上爬起来打算去关心自己的好友,可忽然又停住了,他不能这么快就原谅阿蛮,和爹爹比起来,阿蛮是微不足道的。
他学着阿蛮他爹,那个粗鲁的屠夫那样,在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跑开。
谁让你说我爹爹是傻子的,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才不要和你去看大船了。
阿蛮本来想找禹常皓一起去看渔猎船的,那些巨大的渔猎船,从内岛驶出来,要去外海捕捉海王祭的祭兽。
那么大的渔猎船,很久都见不到一次,他一听爹爹说码头停靠着几艘便赶来找禹常皓,现在好朋友朝他扔石子而且还不理他了。
阿蛮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嚎哭,心里的痛比额头的痛更甚。这样一来,禹常皓也算是让他摔倒了。
禹常皓跑回家里,立刻栓上门闩,这样阿蛮就不能来烦他了。他坐回到小板凳上,揉了揉臀部,现在还有一些痛,但他觉得阿蛮的额头一定更痛,这样一想他的屁股就不痛了。
他低头看向《百家文》,一下子觉得它变得和蔼可亲了,阿蛮是粗鄙之人,他的屠夫阿爹也是,禹常皓不要和他们一样。
第一篇是《仲轲?君子风》,他小声地诵读道,“仁义礼智信,温良恭顺让,忠孝廉耻勇,此乃君子之道。”
又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字禹常皓都认识,但这些字凑在一起,他就看不懂了。不过他觉得这些句子读起来朗朗上口,似乎比《千字录》有趣一些。
巨大的捶门声响起的时候,他沉浸在自己的书声中,那震动,仿佛要将他家的门板给拆了,禹常皓心里吓了一跳。
梨素汐此时正在院子里晒干豆角,连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大壮汉,浑身都是赘肉,来势汹汹,旁边是一个脸大如盘,腰阔如桶的中年妇女,他们牵着一个小胖子,面露凶光。
“张屠夫?是有何事吗?”梨素汐问道,对方身上有股浓浓的熏肉味,她还在坐月子,闻着很不舒服。
“什么事?这倒要问问你家的好儿子了。”张屠夫拉过阿蛮,指着还在渗血的额头,朝坐在小板凳上的禹常皓看去。
他们故意不给小胖子包扎,让伤口看起来鲜血淋漓,恐怖至极,其实伤口是不大的。
张屠夫虽然看向禹常皓,眼角却瞄向梨素汐。梨素汐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全身都包裹得很严实。
梨素汐注意到张屠夫猥亵的目光,下意识将手护在胸前。
张屠夫的妻子看到丈夫脸露凶光的样子,顿时揪了他的腰间一把,踏前一步喊道。
“我们家天天给你提供羊奶,你儿子就是这样报答的?用石子扔我家阿蛮。你自己看看这血流得,多瘆人呐!”
她讲话的时候脸上的肥肉颤颤地,像是会动那样,禹常皓忍不住在后面捂着嘴偷笑。
梨素汐看向阿蛮,那小胖子咬着一只猪蹄,满嘴满手都是油腻,额头的血已经流到了下巴上也不晓得擦去,她看了一下,伤口不深也不长。
“小孩子生性顽劣,如果我家常皓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代替他向你们道声歉,阿蛮需要去医馆的话,费用都由我来出吧。”梨素汐轻轻说道。
“你来出?”屠夫冷笑一声,眼神依旧紧盯梨素汐的胸脯,他咽了一口唾沫,“你们家有钱吗?还在这里充阔气!”
“钱倒是不用你出了,今日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以后不用过来了,我们家的羊奶不会再供给你。”
禹常皓的笑立时凝固在脸上,捂嘴的手落了下来。
梨素汐眼里满是愁意。
他们牵着阿蛮离去了,屠夫粗哑的嗓音隐隐传来,“父亲是傻子,儿子也魔怔了,阿蛮你以后不准再和那一家傻子玩了,不然啥时候又被人弄伤了。”
阿蛮咬了一口猪脚,回头看着自己昔日的好友。禹常皓坐在小板凳上,冷冷地,没有任何感情地注视着他。
……
“你为什么要打他?”梨素汐走到禹常皓面前。
禹常皓仰头看着母亲憔悴的脸色,鼻腔里酸意盎生,他扑到母亲怀里,轻声啜泣。
“他们说父亲是傻子,可父亲不是傻子,他缴纳豁免金是为了不离开我们,你们那天早晨的谈话我都听见了。”
梨素汐紧紧将儿子揽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头顶,这一刻她很想流泪,但是她没有,当着儿子的面要做一个坚强的母亲。
他拍拍禹常皓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娘亲不会怪你的。”
……
傍晚时分,禹铭诚回来了,他的脸上挂满了喜色,“今天卖出了三幅字画。”
他扬了扬钱袋,“整整两个金贝。”男人的眼角笑弯了去。
梨素汐也笑着点头,接过丈夫手上的菜便去炊房。
“常皓有没有好好看书呀。”
禹常皓脸色苦涩地点头,禹铭诚心头高兴,也就没有留意到儿子的神情。
“吃完饭晚些时候我再考校你,顺便指导一下,那本书没有注解你大抵是看不明白的。”
在饭桌上,所有人吃得接近尾声的时候,梨素汐装作不在意地提道:“张屠夫家不愿意再提供羊奶给我们家了。”
“嗯?”禹铭诚没听明白。
禹常皓的心揪了起来。
“他们家那头奶羊产的奶被某个府上给包下了,不会再赊给我们了。”梨素汐再次说道。
“这怎么行?”禹铭诚猛地放下碗筷,砸在桌子上轰响,“我这就去找他家说说,哪怕他要多点钱也给他了。”
梨素汐拉住丈夫的手,“算了吧,包下羊奶的大人物也是他们得罪不起的,我们就不要为难人家了。”
“再说,你也是知道的,他们家一向不喜欢与我们家打交道,集市上不是有羊奶贩售吗?以后常月喝那个就行了。”
“可是集市那么远,而且外边的哪有他们家的新鲜。”禹铭诚皱眉。
“哪有什么新鲜不新鲜,都是奶,能喝饱就是了,都怪我不争气。”梨素汐自责道。
“这哪是你的错!”禹铭诚把手放在梨素汐的手上,安慰道。
禹常皓悄悄地打量了娘亲一眼,她看着他笑,眼角弯成了柳叶。
禹常皓松了一口气,娘亲没有提到他,好像整件事都与他无关那样。
明明是他闯下的祸。
“爹爹,以后让我去集市给弟弟买羊奶吧!”他放下自己的小木碗,认真地看着禹铭诚。
第三十六章 往记录?小男人
第二日。
禹铭诚大清早便背着画卷出门去了,禹常皓也拿着洗净的玻璃瓶告别母亲,独自朝集市而去。
他个子小,腿也短,走了很久才来到码头旁的集市。
禹常皓抵达的时候到处人声鼎沸,码头和集市发展为一体是千岛大陆的特色。
他不是第一次独自跑到集市来,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身怀某种任务。这是爹爹和娘亲对自己的信任,他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他们。
禹常皓听集市上的说书人讲过,古代的武士哪怕身死也要完成主家交代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武士,在执行一项伟大的任务。
他仗着身形矮小的优势,在拥挤的人群中钻出了一条路。买羊奶的队伍排了长长一条,禹常皓乖乖地站到末尾。
轮到他的时候,他举起玻璃罐,装羊奶的婆婆却没有在他的瓶子里注羊奶,而是一直在喊下一位。禹常皓很纳闷,难道规定小孩子不能来买羊奶吗?
就在他快要打算退出队伍的时候,婆婆把手按在摊位上,探出了头来,方才看到禹常皓。
禹常皓小小的身子被桌上装羊奶的玻璃缸挡住了。是身后有人指了指,婆婆才发现的。
最后他终于装到一罐羊奶,他将一个银贝递到婆婆手上,吃力地抱着瓶子,郑重地将它护在怀里。
千岛大陆盛产玻璃,爹爹曾说某些经星辰之力炼制过的玻璃,刀枪都刺不破,甚至可以拿来制作盔甲。但是星辰玻璃造价昂贵,禹常皓手上的只是普通玻璃瓶,他必须小心护着才能安全到家。
他在回去的路上,沿着集市边缘行走,尽量避开行人。有大船停靠在码头上,船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帜。
各岛出海捕抓祭兽的日子是不统一的,为了避免太多船只同时航行在海域上,大都会分批出航。
这些船比禹常皓见过的所有船都要大,几乎就像是一座城堡,上面林立着披甲的士卒。虽然沿海而居,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海,但禹常皓至今还没有坐过船,更别提出海。
阿蛮说过这些船上都装配着能杀死近海之主的武器,近海之主是凶猛的海兽,人们总是捕捉来做海王祭的祭兽。
想起阿蛮,禹常皓的心情忽然低落起来,原本昨天就要和阿蛮一起来看的,但阿蛮说了令他不开心的话。他忽然没了看船的兴致,别过头,径直回家了。
梨素汐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知道是禹常皓回来了,便去开门,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但她的笑容还没绽放开来就凝固了,门外站着的是张屠夫。
身形硕大的屠夫扬了扬手上的羊奶罐,“你家现在是要去集市买羊奶了吧?可是你男人刚刚缴纳了豁免金,手上想必不宽裕。”屠夫诡异地笑道,眼神瞄向不该看的地方。
“这就不需要张屠夫关心了,这段时间赊的账铭诚过两日就会一并还清的。”梨素汐想要关门,却被屠夫探出一只手阻拦了下来。
“你知道的,那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每天给你提供新鲜的羊奶,你何必跟着禹铭诚那么个废物白痴呢?这些年花了多少冤枉钱去交纳豁免金,看把你们孤儿寡母饿成了什么样子。”
他盯着梨素汐。
“你要是愿意跟我,我立刻回去休了那个黄脸婆,你两个儿子我都可以一并抚养,你这么个可人儿,禹铭诚没有资格……”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梨素汐猛地把门合上,他的手还夹在中间,顿时如同被两块巨石碾轧过般。
他哀嚎起来,愤怒地用脚踹开门,“你不要不识好歹,你要是不愿意离开那个白痴,趁你家中无人的时候,你和我行一次那种事,我也可以满足,看到我手上这罐羊奶没,都是新鲜刚挤的。”
他扬了扬没被夹的左手,“再经常送一些肉食给你们家,也是小问题,禹常皓年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看我家阿蛮长得多壮实。”
梨素汐脸色阴沉,她一直压抑着怒火,强迫自己不开口,她怕自己忍不住骂出粗俗的言语。
“张屠夫,我们家从此开始,再也不欢迎你,希望你以后能离我们家门十丈以外!”梨素汐的手掌紧攥着门板,嘴唇咬得发白,“你身上的恶臭会腐蚀我的孩子们!”
“你个臭婆娘,当真是不知道好歹。”张屠夫伸出手抓向梨素汐。
梨素汐快速往后退却,虽然硬气,但她知道自己是反抗不了那么个大块头的。张屠夫的手就要碰到她的胸襟了,梨素汐心如死灰。
“哐当!”
是玻璃瓶撞击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你个死肥猪!”禹常皓从外面赶来,就看到张屠夫准备欺负自己的娘亲,他想也没想立刻将手中的羊奶瓶砸向对方。
玻璃瓶装了羊奶后很重,但禹常皓还是竭尽全力将它抛到足够的高度,砸在了张屠夫的后脑勺。羊奶四溅,玻璃罐的碎渣掉落一地。
张屠夫脑袋昏沉,后脑勺流了血出来。
他转过头就要伸手去抓禹常皓,禹常皓立刻捡起一片玻璃碎渣迎向他的手掌,他的动作停滞住,脸色涨红。
突然兽性上头扑向梨素汐本来就不是他计划中的事,只是那婆娘生产完之后,莫名地多了几丝韵味。他往日本就觊觎梨素汐的美色,只是最近实在憋不住爆发了。
但现在被小孩子撞了个现行,他才意识到难堪,他恼怒地扫了禹常皓一眼,灰头土脸地朝门外跑去。
禹常皓再次把玻璃渣扔向他的后脑勺,这次没有扔中,玻璃片砸在门板上,碎裂成更小的细渣。
“娘亲你没事吧。”禹常皓跑过去扶起跌倒的梨素汐。
梨素汐先前心里隆隆直响,如果真的被玷污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赴死的勇气。她不怕死,但她还有眼前的儿子以及屋里襁褓中的小儿子。
如果刚才禹常皓没有及时赶到,如果他没有表现出搏命的架势令对方退却……
梨素汐的后背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幸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忽地将禹常皓拥入怀中,这一次,她再也忍不住了,两滴泪珠无声地滑落在禹常皓的后背上。
她太软弱了,如果她也能表现出搏命的架势,说不定屠夫也会被她吓走,但是她太害怕了,害怕到只能不断后退。
“娘亲,那个坏蛋为什么要欺负你?是我们家欠他钱吗?”禹常皓被她紧紧勒住,都快透不过气来了。他莲藕般的双臂也努力将娘亲抱在怀里,学着大人的模样慢慢拍打娘亲的后背。
他能感受到娘亲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娘亲在害怕,像他害怕噩梦那样,他的肩上渐渐湿了。
“常皓,答应娘亲一件事可以吗?”梨素汐松开了禹常皓,眼眶泛红。
禹常皓努力地踮起脚,用手指拂去梨素汐即将滑落的泪水,他点了点头。
“这件事,不要向你爹爹提起,可以吗?”梨素汐抓着他的双肩。
禹常皓心里有些抗拒,他觉得这样的事情有必要告知爹爹,但是娘亲的眼里泛着泪光,满是希冀。在禹常皓至今为止的印象中,这是娘亲第一次哭泣,也是第一次乞求自己做某事。
“我答应娘亲,但是娘亲也要答应替我保密摔碎羊奶罐的事。”
梨素汐破涕为笑,嘴角向两边扬起,双颊的肉堆高来。她俯下头,用它蹭了蹭儿子认真的小脸。
……
禹铭诚今日傍晚才回到家,他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是一片绯红。
今天一幅字卷也没有卖出去,他的脸色有些不好。
梨素汐已经喂过禹常月奶水了,只是奶水不足,她只好自己做了些米浆来喂。禹铭诚赚的钱都会交给她保管,所以她知道家里还剩多少钱。
她这几日又开始继续做女工了。她以前就是在家做刺绣,绣些手绢面巾,她没有什么其他技能,身子骨又弱,只能在家中工作,顺便照看禹常皓。
可是,做女工的收入也没有多少。
她已经和禹常皓将玻璃渣和羊奶的痕迹清理过了,禹铭诚不会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梨素汐知道这件事要是让丈夫知晓了,他也无能为力。
哪怕他也有想拼命的决心,但是现实不允许。有时候人就像一匹被缰绳勒住的六蹄青牛,无论心里多狂热,多愤怒,也只能乖乖听话。
禹常皓和禹常月就是他们的缰绳。
既然如此,也就没有让丈夫知道的必要,不过是徒增他的烦恼罢了。
吃完晚饭后,梨素汐静静地看着在院子里考校儿子功课的禹铭诚,月光没有嫌弃他们家破败的小院子,从树叶缝隙中抖落下来。
她觉得这样挺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这样注视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时而严肃时而发笑的大人男,和那个一直嬉笑的小男人。
禹常皓今天救了她之后,梨素汐心里就把他当作男人来对待了。
第三十七章 往记录?屠夫夫人的煎熬
禹铭诚已经解释完了大部分禹常皓看过的内容,他把《百家文》递回到儿子手上,让他随便翻翻,看有没有哪个句子是感兴趣的,自己再给他解释一下。
“君子立言,言即下,如磐石,无可摧逆。有道是海潮风涌磐石坚,雷雨轰鸣天自在。故而夫诚者,天地之所守而君子之所贵也。”
禹常皓往后翻了几页,摇头晃脑地朗读道。
禹铭诚顿了片刻,他没想到禹常皓提出来的是那么一个句子,这是《国恕?为人颂》里的内容,也是《百家文》里面他最喜爱的句子。
他默默地仰起头,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雨夜。
“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嫁给那个老头的。”
“只要我禹铭诚还活着一天,他们就休想动你。”
“我是个穷小子,我不能给你锦衣玉食,但我会竭尽全力让你每天都有笑容。”
“我们走吧,逃离这个岛,逃离这片牢笼。”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有你在的话,去哪里都可以。”
“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你会幸福,我们会生儿育女,过上期望的生活。”
他们做到了,历时一年,横跨北域,从地域到了天域。到了这片没人能找到他们的无垠岛。
都过去多少年了,哪怕住泥土房,吃冰冷的食物,穿粗麻的衣裳,她都没有后悔过。自己有什么理由不爱她呢?
禹常皓扯了扯爹爹的袖摆,爹爹眯着眼看着天上,好像都快要睡着了。禹铭诚被扯出了往日的思绪,脸上满是不舍。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扭头望去,梨素汐站在屋檐下,怀抱着禹常月,朝他露出温柔的笑容。
妻子总爱笑的,似乎她的笑能给这个房屋简陋的小家带来无穷的温馨。
“这句话呀。”禹铭诚拖长语调,禹常皓正了正神,爹爹只有在说极重要的事情时才会用这样的语气。
“大抵是说男人许下的誓言,要用血来守护吧!”
他与梨素汐隔空凝视,四目相对,柔情似水般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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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记录》
很多年后,禹皇亲手将这句话刻在了通睿皇的墓碑上,他觉得父亲这一生虽然饱读诗书,却只说过这一句话罢了。
可也是啊,一生时光如此短暂,我们又能为多少句话而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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禺氏海皇历八八七年,子月十三日。
今天是无垠岛海王祭神眷者的抽选日,岛上几乎所有的适龄男子都会聚集在海王学宫前的广场上,由岛主亲自在透明玻璃罐中选出一定数量的神眷者。
无垠岛被划分为十一个区,所以这个人数将会是十一。不过届时参加海王祭的将不仅仅是十一个,还会加上那些想要一战成名的博眷者。
禹铭诚没有前去,今天他不打算出门,海王祭人选抽定的日子,每户人家的男丁几乎都不在,就连大户人家府上的仆役都要汇集于广场。
他们临走前会和家中的妻儿老小交代好后事,倘若被抽选中了,是要当场带走的。
在很久以前,被抽选中后还可以在侍卫的押送下回家,与妻儿团聚一晚,但自从出现过多起杀人逃离的事件后,这最后的见面便被废除了。
被抽中后会有知照军送来消息,战死于海王祭也是如此。
但值得庆幸的是,禹铭诚不用遭受这样的心理煎熬,梨素汐,禹常皓也不用。
禹铭诚在书房中看书,禹常皓在院子里的树下看书,梨素汐在房间里做女工,不时摇一摇禹常月的竹篮。
一家人如此轻松惬意的日子,可不多见,这样的一天都是用那一百多枚金贝买回来。
人们都聚集到广场上去了,四周的世界没有了嘈杂。鸟鸣声格外地清晰,认真去听,禹常皓还能听到它们扑哧双翼的声响。
可是这种安静没有持续很久,人们从广场上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他们高声谈论着,大笑着,为自己又逃过一劫而庆幸。
海王祭的人选只要十八到五十岁的,每个人这辈子都要经历十次左右的抽选,十次都抽不中,可以说是此生最幸运的事情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时,妇人和孩子才会拉开家门,奉上美酒美食迎接他们的男人和父亲再次归来。如果没有敲门声,家眷们就绝不会动门闩。
直到传递消息的军士带着噩耗来敲开它。
吱呀声,哗哗声,敲击声,呼喊声,高谈阔论声汇聚成一片,这个世界再也不复宁静。
天色渐渐黑了,人们早已从午时的抽选中回过神来,忙着张罗一顿丰盛的晚餐来庆祝,或做着该做的事情,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是敞开的,人来人往异常忙碌。
除了,张屠夫家。
张屠夫的夫人抱着阿蛮在院子里等了一整日,从艳阳高照到日暮西陲,母子俩人滴水未进,屋里的饭菜早已凉透了。
阿蛮揉了揉肚子,腹部传出一阵咕咕咕的响声,可是娘亲恍若未闻,死死地盯着院门。
“应当是什么别的事情耽搁了。”屠夫夫人一下午已经将这句话重复了上百遍,她按捺不住,拉着阿蛮的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可是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大门。
“阿娘!我饿了。”阿蛮已经忘记这是他第几次说这句话了,但娘亲总让他再等等。
要等到什么时候哟,肚皮都饿得前面贴着后面了,阿蛮在心里小声埋怨。
“咚咚咚!”盼望已久的敲门声终于响了起来,屠夫夫人恨不得自己的手能伸长几丈好立马打开门。
“你个死鬼,怎么现在才回来?急死……”屠夫夫人的话咽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门外立着三个士卒,领头冷酷地抖开一张纸,如同裁决者那般高声宣判,“禺历八八七年,子月十三日,无垠岛七区神眷者。”
“张靖。”
屠夫夫人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去,轰地瘫坐在地上。
阿蛮在娘亲去开门的时候就朝内屋溜了回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没有娘亲拉住他,他终于可以偷偷跑回屋里,抓了几片冰冷的牛肉塞进嘴里。
他觉得既然爹爹已经回来了,想必马上就会开饭,自己先吃几块肉是不会被责骂的。
院子外,士卒面无表情地扫了魂魄离体的屠夫夫人一眼,这种场景他们见得多了,见得多了自然不会心生怜悯。
取悦海神,是她男人的荣幸。
“从此生死有命,荣誉在天。倘若斩杀祭兽,命格自升,名扬千岛仕皇主。如若战死,魂归海神,荫蔽三代子孙,功亦莫大焉。”
宣读完之后,他便那张将加盖有岛主府印玺的文书弯腰塞在女人手中,听到这样的噩耗,没有哪个家眷还有力气抬手。
这份文书岛主府还有一张同样的备份,凭借它,神眷者的三代子孙都不必参加海王祭的抽选。
用一个人的生命,去换三代人的安稳,到底是不是一件值得的事情呢?
屠夫夫人怕是这辈子都想不明白。
……
后来,禹常皓他们一家知道了这件事。所有人都感到欷歔。但是禹常皓回想起往日的林林总总,同情之余又有一丝快意。
可无论如何,阿蛮是无辜的,他其实没那么讨厌,当初只不过是重复他爹的话罢了。禹常皓决定原谅他,他们又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梨素汐好像忘记了张屠夫和他妻子以前是一副怎样的嘴脸,她时常会去帮助阿蛮家处理事务,教她母亲做女工,帮她一起处理家里的肉条。
她家有很大一笔积蓄,张屠夫虽然不在,但是屠夫夫人还是接管下了丈夫曾经的生意和工作,只是一个女子难免会被人排挤,所以生意不好的时候就会跟着梨素汐做女工,聊聊天,流流泪。
禹常皓家再也没有缺过新鲜羊奶。
第三十八章 往记录?重归于好
“禹常皓,把手伸出来。”阿蛮认真地站在禹常皓面前,这是后者原谅他,并主动来找他玩的当天,他决定为自己曾经说过的话道歉。
他曾说爹爹从来没有被抽中过,可这话还没被风吹散,厄运就降临下来了。
嘴怎么这么贱呢?他在夜晚一次又一次谴责自己,心里像是有织布机在转动,把浑身的血管绞在了纺锤上。
那种感觉很难受,身体紧绷绷地,却没有一丝力气。
“我为曾经的话道歉!我把最喜欢的玩具送给你赔罪。”禹常皓手心上忽然多了一个巴掌大的绿色物品。
那是一只木青蛙。
禹常皓眼瞳跳闪,对那雕饰精美的玩具很是喜爱,可他把手推了回去,摇摇头。他来找阿蛮不是为了得到他的赔礼,这是趁人之危的行为,君子从不这样做。
他当阿蛮是挚友,挚友之间道歉无需赔礼物。
“你不收下,就不当原谅我!”一直没什么主见的阿蛮,今日却十分坚持,他把禹常皓推过来的手推了回去。
禹常皓有些陌生地打量阿蛮,他觉得阿蛮似乎变了,虽然依旧是憨憨傻傻的模样,可他眼里有什么东西渐渐坚定了起来。
禹常皓收回手,把木青蛙塞进了兜里,随后用力握住阿蛮的手。
那是一只肉肉的手,一根手指抵禹常皓两根,阿蛮掌心有汗,湿热湿热的,却很舒服。他用力地抓,阿蛮就更用力地回应他。
坚固的友谊似乎在此刻真正诞生了。
“你不拿出来玩一下吗?”阿蛮忽然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玩?玩什么?这只木青蛙不是损坏了吗?
他疑惑着又摸出了兜里的玩具。
阿蛮朝他努嘴示意,肥嘟嘟的嘴唇撅起,像煮熟的鸡屁股。
禹常皓忍着笑,狐疑地扭动木青蛙屁股上的发条。
居然可以越拧越紧,他松开手之后还来不及将它放在地上,那木青蛙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去,禹常皓怕它摔坏,慌忙扑过去捡。
可他忽然呆滞住,木青蛙在地上翻滚一圈后,四足着地,发条缓慢地复位,那木制的四足便飞快地弹跳着,转眼间便跳出去两丈。
“他们又给了你新的?”禹常皓惊愕地打量着阿蛮,说实话,他有些吃醋了,自己分明长得比阿蛮俊俏,可杂耍团的大姐姐为何三番五次只送给阿蛮?
“不,还是之前那只。”阿蛮发现好友的眼神像是要吃了自己,慌忙解释道,随后脸颊略微红了起来。
“我拿回来第二天就修好了它,可害怕你知道后管我要,便不敢拿出来玩。”他说这话的时候,羞愧得几乎想找一道地缝钻进去。
禹常皓是他最好的朋友,若他问自己讨要,阿蛮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可他自己却也对那东西喜爱得紧,便只能出此下策。
“你修的?”禹常皓更加震惊了。
阿蛮看到好友眼里吓人的凶光消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钦佩和震惊,心里不免松了下来。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不是很复杂,拆开一看就会修了。”
禹常皓愣在原地,他记得当初杂耍人拆开那木青蛙来,看到里面错综复杂的结构,断言它再也修不好了,因此才赠与阿蛮。现在看来,杂耍人要么是蠢材,要么就是在说假话。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阿蛮修好了就修好了,反正现在是自己的了。
他看了看逐渐减慢的木青蛙,又去看阿蛮。
两人相视而笑。
阿蛮迟了一拍,他是见禹常皓笑,也才急忙笑的。
在旭日和风的午后,纯真得不带丝毫虚假的笑声惊醒了打眯的鸟雀,打乱了鸣蝉歌唱的曲子,甚至震得正在窝边晒太阳的蚂蚁跌落回了洞穴里。
在这笑声中,本就坚固的友谊变得和钢铁一般坚硬了。
……
五个月后,张靖的死讯传来,被祭兽啃得连骨渣都不剩下。
第二天,阿蛮她娘就改嫁了,对象是阿蛮的大伯。是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没有什么大志,比张靖年长七八岁却一事无成,连老婆也没有讨到。
他搬来阿蛮家一起住,他的茅屋在一次刮大风中倒塌了。
“没有办法,阿蛮还小,这个家需要一个男人,而只有那么个男人愿意接受我。他图的也只是这栋房子和那个死鬼留下的家产罢了。”做女工的时候,阿蛮她娘哭着向梨素汐诉说。
张康被抽中为神眷者的第二天,她家在码头的摊位就被人挤到了肉铺末端,往日她和丈夫占据着最好的地段。
末端,有脏乱的垃圾堆,苍蝇纷飞,恶臭扑鼻,可想而知生意惨淡。
阿蛮娘亲不得不降低肉价,可进货商又在此时抬价,一升一降下,她每天基本都是在白忙活。
她本想去理论的,可七八个膀大腰粗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比她快高出两个头。
她还能做些什么?或者说,她敢怎么样?
可就这样,屠夫夫人还是打算坚持把丈夫曾经的肉铺经营下去,除了卖猪肉,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营生手段了。
她只是个女人,在千岛恶劣的传统风气下,无论她有多强势,迟早会被恶人剥削干净。
可家中有成年男丁就不同了,哪怕只是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只要他还站着,就没有人敢欺负她。
她虽然不至于重归往日那最好的地段,却也挪到了稍好些的位置。
千岛居民早期靠渔猎谋求生存,这是一项男人才能胜任的体力活,不可避免造成了男人为尊的局面,孤儿寡母什么的,逃不过任人宰割,倾家荡产的后果。
而阿蛮,他早就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了,被抽中为神眷者,便注定是死亡的结局。
他那天不敢去看爹爹被杀死的一幕,抱着膝盖蹲在自家墙根下,看眼前纷扰的街道。
大家刚从祭池归来,心中的兴奋还有余存,絮絮叨叨地述说着方才惊险刺激的一幕,又或者互相询问是否买中了赌筹。
而阿蛮,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知照军穿过熙攘的人群,背影消失在残红的夕阳里。
他觉得眼前的所有人都很可恶,可恶到他想用弹弓朝他们嬉笑的嘴里弹射碎石头,把他们的喉咙全部击穿。
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再笑得出了。
“阿蛮,我们去潜水吧!”
眼前忽然一黑,人群和知照军都消失了,面前是一对清澈得不带丝毫尘埃的眼瞳,那一瞬间,世界被那双眼睛,被那张脸隔绝在外。
阿蛮摇摇头,不说话。
“水可以洗刷掉烦恼,泡在水里就什么都不会想了。”
可是我希望自己想啊!阿蛮在心里说,把头埋得更深了,只露出短发如刺的头顶。
禹常皓见状,坐了下来,也不再说话,和阿蛮肩挨着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你不说话,那就坐在你身边替你分摊一些悲伤吧。
他伸出手去揽阿蛮的肩膀,想给他以慰藉。可他发现阿蛮的身材实在是宽大,自己竟然够不着另一边的肩,他歪斜着上半身,努力探手,像一只瓢虫趴在巨石上。
“你压着我痛。”阿蛮弱弱地嘟哝了一声。
禹常皓羞红了脸,放弃般地收回手,只在阿蛮背上拍了几下。
沉默再次笼罩而来。
残阳沉入深海,皓月踱步而出,黑夜拉开帷幕,星辰闪耀其上。
其间,梨素汐出来找过禹常皓,可刚拉开门,看到那安静的两个孩子,又踅回去了。
禹铭诚也探出过脑袋,轻轻叹息一声,合上了门板。
就这样,静静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咕……咕咕……”听到阿蛮肚子里传来的响声,禹常皓眼骨碌一转。
“阿蛮!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阿蛮闻言转头,看见好友昂着脑袋打量满天繁星。
“嗯?”
“你看天上那两轮圆月像什么?”昨夜是月遥之夜,今夜,皓月依旧天各一方。
“光洁的玉盘?”阿蛮斟酌了片刻,迟疑地回答道。
“呃……”禹常皓没想到阿蛮居然给出那么文雅的回答,“不对不对!”
“不对么?”阿蛮喃喃,其实没多大心思和禹常皓玩猜谜游戏。
“其实像是大饼!你看它又大又圆,又白又亮。”禹常皓说着,对着天空比划起来。
大饼?这么一说,还挺像的。咕咕声又响了起来,阿蛮揉了揉肚子,饥饿感忽然就涌了出来。
终归只是孩子啊,再伤心,肚子还是不争气。
“谢谢你,禹常皓。”阿蛮盯着大饼打量了许久,这才意识到已经是深夜了,他徐徐站起。
“我已经没事了,你快些回去吃饭罢,我也饿了。”
禹常皓本意就是为了劝阿蛮吃饭,见目标达成,心里也是欢喜的,可他注视着阿蛮独自走向家门口的落寂背影,鼻子略微酸楚。
“其实大饼也不对!”他忽然喊道。
阿蛮顿步,却没有转身。
“大的那一轮,就是你爹爹,他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你,陪伴你长大。小的那一轮,你可以当作是你自己,你们只是暂时分开了,终有一天会再次相遇的。”
阿蛮浑身一震,他扬起脑袋,足足一刻钟。
是你吗?爹爹?你真的会一直看着我,一直陪我长大吗?
禹常皓看着阿蛮跨进了门槛。
第三十九章 消失的禹常月
海鳞岛,沐镖堂。
沐昕芸在自己的楼阁里无所事事,今天是海王祭的抽选日,学宫也休假了。
自己的闺友黄笳清现在有了追求者,一个门当户对又相互喜欢的追求者,她已经不怎么在休假的日子里来找自己玩了。
她们再过一年就可以从学宫毕业,尽管她们是富贵人家,十八岁对于女孩子来说也是该出嫁的年纪了。
很多学宫的女子都是刚结业就拜堂成亲,在她们可以像男人一样享受知识的同时,她们还是难逃被安排的命运。
到时候爹娘肯定会给自己物色门当户对的夫婿,从爹娘在饭桌上对纪流赞誉有加的形势来看,此人极大可能是他。
但是沐昕芸现在对纪流没有丝毫喜欢之情,虽然很多年前与纪流是同门之时,她对那个长相英俊的公子哥颇有好感,也祈祷自己将来能嫁个这样的夫君。
但是她后来遇到了那个沉默寡言,却异常坚毅的男孩。
他出身贫贱,但他的骨子里有股倔强,他的眼神时而如虎,时而如兔,既侵略,又隐忍,还有几丝沧桑。
他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像是罂粟花一般,染上了就无法割舍。
而纪流,在帝岛这些年已经完全被腐蚀了,身上带着肮脏的气息,觉得自己权贵的身份就是天下最大的依仗。
虽然在仅有的几次见面中他从来没有以势压人,但他眼神里的倨傲却是毫不掩饰。而且从他替自己隐瞒谎言,然后又来向她露出诡笑来看,此人心机之深不可小觑。
禹常皓的内心却是干干净净的。
可这样的内心是无法在这么残酷的社会生存下去的,特别是和自己有了牵连之后。
所以,她在那本《千岛风物志》里面塞了一本小册子,那是她重金购买的杀人书,不是万夫莫敌的武学,却都是些实用的保命技巧。
虽然她一向不喜欢杀戮。
禹常皓让他们不要见面的第二日,她就知道了赵田的死讯,也知晓了那人的死状。
沐昕芸知道动手的是禹常皓,再联想到禹常月生病,他知道一定又是卫伍在作怪。
卫伍是个讨厌的小人,他不断激怒自己和禹常皓,终有一天会吃到苦头。
但沐昕芸不想看到禹常皓对卫伍下手,卫镖师的权势不比普通人,要是他的儿子出了事,哪怕把海鳞岛翻个底朝天,也要抓出凶手。
不过好在禹常皓自己能把握分寸。
她不知道将那本小册子给禹常皓到底是否正确,可只要它能产生价值,就足够了。
她虽然捧着书,却一直放纵自己的思绪,随意想着往事。
不过实在闲得无聊,天上的乌云也越积越重,似乎随时都要坍塌下来,心里有些烦闷,也没有了看书的兴致。
她随手抓起桌面上的单筒璇玑镜,下意识地朝远处看去。她经常会这样做,看向那个废旧的码头,期待着奇迹出现。
她与那棵树之间的距离似乎瞬间缩短,就算用了璇玑镜,它在她眼里也不过脑袋大,但所见的景象还是令她浑身一震。
她急忙挪开璇玑镜,然后用力搓揉眼睛,再次将镜筒放到眼前。
这一次,她确定那不是幻觉了。
那树上飘荡着一条令她魂牵梦绕的红丝带。
沐昕芸的身体僵硬了刹那,随后在一声欢呼中蹦到床上。快要下雨了,但是她等不及晚上了,她现在就要见到他。
……
眼看自家的院落就在眼前了。
可是天穹忽地炸响惊雷,随后暴雨倾盆而至。
“再走快些。”老爷爷搀扶着老伴,尽可能地加快步伐。他们全身都被淋得湿透了,终于快到门口时爷爷却豁然发现,院门大开着。
钉在门上的门栓被撞得脱裂,连带着锁头也一并掉落在地上。
爷爷的脸色开始变得惊恐,奶奶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疑惑老伴怎么不往前了。她向前一探手,正好摸到了锁嵌脱落后的痕迹。
门是从内撞开的。
她惊叫一声,和老伴同时奔向屋内。
当他们打开禹常月的房门时,爷爷看到床上空无一人。木窗在风中上下起合,间歇砸在窗橱上,阵阵闷响。
屋外雷响雨急,老天像泄了闸般,在这坎坷的日子里,降下狂暴的雨水。
可是它冲刷不了罪恶,它只会给苦难的人带来更多的苦难。
奶奶和爷爷随便用布将先前淋湿的头发擦擦,连衣服也来不及换,便穿上了蓑衣。
两人走到中堂的门口时,看着那密集的雨雾,几乎遮挡了视线。在这种时候还出门,可能会要了他们的老命。
“我出去找,你在家中候着,万一常月回来了也好有个人在。”
奶奶的嘴唇动了动,她身上也穿了蓑衣,但是老头子说得有理。而且,万一老头子出了意外,禹常皓的荫蔽文书无论如何也要有人去无垠岛补办。
奶奶忽然扑到爷爷的怀里失声痛哭,她双肩耸动,颤颤不已。爷爷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便响起微弱的啜泣声。
他们互相拥抱,轻拍后背给予对方抚慰,雨越下越大,几乎就要形成一堵厚厚的雨墙,雨雾白茫茫一片,水气扑到他们脸上。
还能怎么办呢?
生死有命了。
爷爷迈出了门槛。
找不到那孩子,死也愧对他哥哥。
爷爷在大雨中蹒跚而行,无处不在的雨墙挤压着他,蓑衣上传来的敲打几乎让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无法挪动步伐。
在这样滂沱的雨势下,再厚的蓑衣都失去了作用。
雨水从每一丝缝隙中钻入,侵蚀他瘦弱的身躯。他张嘴呼喊禹常月时,雨水就灌进他的嘴里,砸得舌头生痛。
可他那嘶哑细弱的嗓音如何能透过厚厚的雨幕,基本刚喊出声就被暴雨和响雷吞噬了。尽管拄了根拐杖,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还是滑倒了。
恰有一道惊雷在天穹炸开来,掩盖住了骨头的碎裂声。
爷爷重新站起,疼痛都是虚假的,疼痛都是虚假的,他不断在心中默念这句话。骨裂的地方在左小腿,他只能拖着腿往前了。
他大声呼喊禹常月的名字,期望它能传出去远一些,也祈求禹常月能听见这道呼喊。
他吞下了很多雨水,所以并不觉得喉咙干涸,但无数次的呼喊却令它如灼烧般,火辣辣地痛。
人们都紧闭院门独自在屋内庆祝,没有人发现有个痴呆的老人在寻找一个痴呆的孩子。
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爷爷的耳膜之外,听不见雷声的轰鸣和暴雨坠地的哗响,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雨没有减弱的势头,禹常月的身影也没有出现的迹象。起码在爷爷倒地之前,事实就是如此。
苍天无情,天道不公。
海神不怜悯任何人,祂任由祂的子民受苦受难,置若罔闻。
第四十章 沐昕芸与老妪
沐镖堂的侍卫和丫鬟看着自家小姐在屋檐下焦急地踱步快一个时辰了,他们也不敢过问。
雨幕终于开始变薄,沐昕芸撑起油布伞,在雨还没有完全消褪时就冲出门廊。
“还在下雨,你个丫头去哪里?”沐夫人出现在回廊的转角处。
“找黄笳清玩。”沐昕芸头也不回,闺友不拿来背锅还有何用处。
“你们两个跟上去,看看她这么着急去哪里。”沐夫人朝旁边立着的两个镖卫吩咐道。
“回来!”沐镖师的嗓音响起,“我沐镖堂的大小姐出门何时还要人跟踪了!”
两个镖卫同时站定。
沐夫人转头去瞥了丈夫一眼,“你没发现你女儿最近魂不守舍?”
“那也不要派人跟踪,多大的孩子了,女子十六即为成年,这孩子都快十八岁了,你还管得那么紧。”
“你可别告诉我你不记得前几日凌晨那歌声,大半夜不睡觉居然唱起了闺怨的词调。”
沐镖师愣了愣神,他当然记得,但他还是不允许跟踪自己的女儿。
沐夫人有些气恼,但是在丈夫的手下面前,多少要留些面子,她转身随丈夫回屋,却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丫鬟,侍女立刻悄无声息地往后缓退,朝雨幕中去了。
……
沐昕芸径直朝禹常皓家赶去,她家也在十四区,离禹常皓家其实算不上很远,不过有时候沐昕芸觉得这点路程仿佛有上万里,她真希望自己能够飞起来,直接落到禹常皓家门口。
雨势渐弱,慢慢转变为绵绵细雨,很快就要停了。
天色也逐渐黯淡下来。
那座小院子已经遥遥在望,她迈大了步子。
“禹常皓?禹常皓?”她踮起脚,在低矮的院墙外呼喊。
可是没有回应。
她便走到院门前,门是开着的,她正欲张嘴呼喊,却留意到门上的锁掉落在地,而屋子的中堂,围聚着几个嘈杂的男人。
她疑惑地踏进院子,确实是破败的小屋,茅草屋顶已经很少见了。她挤进人群,看到一位浑身湿透的老人躺在桌子上,胸前趴着一个失声痛哭的老妪。
“怎么回事?”沐昕芸认识两位老人,禹常皓曾不止一次提到过他们,而且还带她在院子外看过几眼,不过两位老人却不知道她。
她走上前去,发现躺在桌子上的老人左小腿严重扭曲,断骨刺破了皮肤,血水渗透在裤管上。
“这老爷子倒在雨中,昏迷不醒,这么大的雨天,怎么要出门去遭罪呢?”李工匠回复。
抽选时他听到纪流宣读出了那个男孩的名字,可除了在心里咒骂几句,他也无能为力。
后来回家与亲戚朋友一齐庆祝时,听到屋外有人呼喊,他推门出去,看到禹常皓家的老人倒在了血泊中。
沐昕芸脑袋发懵,按理说,禹常皓不可能让老人独自出门的,更别谈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
她冲到旁边的屋子推门而入,“禹常皓呢?”
“禹常月呢?”她再次低吼道。
奶奶听到了她的呼喊声,软绵无力地抬起头,嗓音里带着哭腔,“姑娘是看到红布条而来的吧?”
沐昕芸扑到奶奶身边,“是我,奶奶,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禹常皓,禹常月呢?”
“常皓被带走了,常月不见了。”奶奶有些喘不上气,沐昕芸急忙抚她的后背。
“带走了?被谁带走了?”
“海王祭神眷者,他被抽中了。”
奶奶的话如同方才的惊雷,炸得沐昕芸浑身战栗,她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话,“不可能!他有荫蔽文书啊!”
“他们收缴之后就不承认了,常皓被带走的时候让我们在旧码头的莲蒲树上系红布条,回来常月就不见了,老头子去找,雨大,就成这样了。”
沐昕芸再看爷爷的腿伤,触目惊心。
“已经去请医师了,正在赶来的路上。”有人在身后喊到。
显然,禹常月还没有找到,两位老人的心情沐昕芸能理解,她知道禹常皓有多疼爱他的弟弟,想必两位老人对禹常皓离开第一天就弄丢他弟弟感到万分自责。
这样下去对两位老人的心理是极大的负担。
“我知道禹常月在哪里!”沐昕芸脑海中忽然一闪,大喊道。
奶奶嚯地抬头,泪水暂时停止了流动。
“我先帮您温干身子。”沐昕芸就要去扶奶奶。
“不!”奶奶推开她,忽然又抓住她的手,如同抓着救命稻草般,“去找常月!”
沐昕芸僵在原地,奶奶也淋湿了,如若不赶快温干,雨水对她那老迈的身骨来说简直就是催命符。
“姑娘,你服侍老人家吧,你说的那孩子在哪里,我们去找。”李工匠这时开口。
沐昕芸感激地看向他,“在码头!一定是在码头!”禹常皓会带弟弟到码头去玩,禹常月甚至试过在禹常皓上工的时候跑到码头来找他。
男孩曾开玩笑似地和她说,弟弟以为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就是在码头,而且他还说过,禹常月唯一记得的路就是去码头那条。
沐昕芸在给奶奶擦拭身子的时候,奶奶抓着她的手,“你也是一个好孩子,不嫌弃我们这样的老东西,常皓也是这么好的孩子。”
“你是他的相好吧?”
沐昕芸迟疑了很久,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奶奶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自顾自地说,“他六年前来到海鳞岛,在垃圾堆里翻找吃的,老头子看得可怜,就接回了家中。”
“我们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出海被海兽咬死了,就想照顾一下这孩子,当是对自己的慰藉。可到头却反过来是这孩子在照顾我们两个老东西。”
“我的眼睛要是不瞎,就能好好看看你,你一定很美,常皓喜欢的女孩自然是和他一样心地善良。
前几日在饭桌上,我还想着给他说一门亲事,他不高兴,我以为是他不想谈亲,但现在看来,是心里有人了。
他倒是藏得严实,从来没有向我们提起过你。”
“我们家常皓是个苦命的孩子,你不嫌弃他,我很感激。”
沐昕芸给奶奶换上干爽的衣裳,奶奶一直在絮絮叨叨,沐昕芸悄悄抹眼泪,不敢发出声音。
医师终于赶到,清理完爷爷的伤口后摇了摇头,小声对焦急的沐昕芸说,“这骨头接不回去了,年纪太大,这么一折腾,难活了。”
“求求您救救他!”沐昕芸将医师拉开,确保奶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她恳求道。
“不是老朽不愿意,当真回天乏术了。我最多把伤口缝合,止止血,他现在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能否醒来都是未知,醒不来,可能就在昏迷中走了。”
沐昕芸倒跌了几步。她回到奶奶身边,看到那个瞎眼老妪用白蒙蒙的眼珠盯着丈夫,她脸上的褶皱像开裂的树皮,两鬓斑白,尽显疲态。
“爷爷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沐昕芸抚摸着奶奶的后背,不敢说实话。
奶奶苦笑,没有开口。
他们清理好伤口之后把爷爷抬到床上去,这时候李工匠回来了,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昏倒在木板桥上,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嗬……嗬……”
“就是这种声音!会不会是肺炎?喘不上气?”李木匠把常皓月放到桌子上,问老医师。
沐昕芸和奶奶都围到禹常月的身边,奶奶伸出手摸他的小脸,再次失声痛哭,她今天已经掉太多次眼泪了。
医师在给常皓月做检查,但是沐昕芸隐隐感觉,那孩子根本不是什么肺炎喘气。
而是在喊——“哥哥”。
第四十一章 禹常皓在地牢
脑袋像是被人凿开来,有只手一直在搅和他的脑浆,后颈酸麻,轻微扭动便如钝齿锯木般涩硬。
禹常皓皱着眉半眯双眼,土黄色的泥墙映入眼帘。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房间有两面都是铁栅栏,栅栏外的过道上嵌着灯柱,煤油灯发出橘黄的微弱光晕,在他眼前发散。
“这是哪里?”他在心里问。
他把手攀在脖颈上用力揉捏,想舒缓那阵僵涩的感觉,可他一扭头,一股筋拉扯着后脑勺,传来烫针扎刺般的灼痛。
那道刺痛很快传遍四肢,令他周身发麻,顿生疲软,手便又坠落到草榻上,
“这到底是在哪里。”
他现在看所有的景象都是旋转倒置的。
“醒了?”这是一道不知源头的声音,有些嘶哑。
禹常皓努力想抬头,可他做不到。
“先喝口水,在你脑袋后面的木板上。”还是那道嗓音,听起来竟有一丝久远沧桑。
他跟着那道声音的指示摸到了墙上钉起来的木板,手指摸索着,碰到了一个木杯,他夹住它拿下来,凑到嘴边,眼睛也来不及睁开,就全吞咽了下去。
他极度害渴。
有股酸涩的骚味,但是好歹缓解了他喉咙的干燥。
“怎么样,老子的尿好喝吧?”这是一道粗犷的嗓音,和先前的不同。
尿?禹常皓感觉到胃里一阵翻腾,猛地俯身干呕,眼眶鼓胀。
“别听他胡说,那是桑迭水,放松身体的,进来这里的人都很紧张。”又变成了一开始那道略略嘶哑的嗓音。
禹常皓撑着身体瘫坐起来,这么一说果然觉得身体渐渐不再紧绷,脖子也慢慢能扭动了。他这才四下环顾,终于清楚自己的处境。
这是间宽长一丈五的的监牢,只有身下草榻靠着的那面和左边是土墙,其他两面都是铁栅,铁条比成年男人手指还粗。
屋子里只有一张草榻,一个夜壶,一盆洗漱的清水,墙上钉着一块放水杯的木板,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草榻上还有一张薄薄的布单,不比禹常皓的衣服厚。
而对面的牢房比他这间要大上许多,而且摆的是远离地面的木床,被褥够厚,还有木桌木椅,桌子上摆着水壶。
对面住的是一个魁梧大汉,四肢上刻着刺青,胡须髯扎,面容凶煞。他此时两手攀着铁柱,脸贴在铁栏上,口鼻夹在缝隙间,挑衅地看着禹常皓。
想必先前那道粗犷的嗓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他们是博眷者。”
禹常皓扭过头去,看到倚靠在墙角的黑影,嗓音嘶哑,就是最先说话之人。
禹常皓这才留意到这是两排监牢,自己这边关押的都是死气沉沉的神眷者,而对面是体魄强壮的博眷者,后者身上戾气冲天。
“他们以前参加过斗兽池,都是斗奴。”男人的上半身隐在阴暗的角落里。
“你这厮知道的倒是不少!”对面的壮汉朝过道上吐了口浓痰。
“斗奴?”禹常皓靠坐到墙角,挨近那个看起来异常平静的男人。
“和斗兽搏杀,或者是与他人搏杀,是某些豪绅培养出来专门杀戮的狗,他们自愿参加海王祭,成为博眷者,以期能杀死祭兽。”
因为禹常皓靠了过来,所以男人的嗓音压低了,只容他们两人听见。
对面的壮汉只能干瞪着他们。
禹常皓在《千岛风物志》上看过这些,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问出声,他只想借机和那人搭上话,虽然看不清他的样貌,但是从他出声提醒自己来看,这位邻舍没有恶意。
他现在需要搞清楚状况,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我看你是被人敲晕了丢进来的。”男人继续说道,“是想逃?”
“狗屁!”禹常皓一拳锤在铁栏上,随即发觉自己这样做毫无意义。他瘫坐在地,靠着土墙和铁槛衔接的角落,并未继续说下去。
“是有些难以接受,我能理解,前一刻还是自由自在的人,后一刻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禹常皓转头朝向他,努力眨了眨眼,却还是看不清他的样貌。灯光在过道上,传进牢房里只剩丝毫,那人又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更是难以窥视。
只隐约看得出那是一道魁梧的身躯,从嗓音来看,约莫也就三四十岁。
你不理解,禹常皓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本不用来此处的。
他不搭那人的话,对方便也就沉默不语。
禹常皓在最后一间牢房,所以左边是土墙,其余人的房间都是三面铁栅栏,他能隐约看到那些同样瘫坐在草榻上的神眷者。
大都面如死灰,如丧考妣,或是茫然地仰头看牢房顶,或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更有甚者抓着栅栏胡乱呼喊。
但引来的只有对面博眷者的唾沫和耻笑。
根本不是什么神眷者,禹常皓暗暗地想,我们都是神弃者。
“那人都叫唤一晚上了,也不嫌嗓子累,扰我清梦。”
禹常皓心中一动,“我昏睡多久了?”
“这地方暗无天日,也没个时辰可知,你是最后一个关进牢房的,巡视的狱卒半个时辰来一次,来回了约莫十几次。”
“那岂不是过了一整夜?”禹常皓惊呼一声。
“是也如何?进到这里后时间也没有多大意义了,第一晚没人睡得着,都在鬼哭狼嚎。现在大部分人好不容易消停了,还有些家伙不认命。”
男人的口吻禹常皓听了不是很舒服,认命?要是能轻轻松松地认命,又怎么会有贪生怕死这个词。
而且,他要是认了这神眷者的命,家中老人和弟弟又要认什么命?
也不知道沐昕芸有没有收到红布条的讯息,如果看见了,以她的性子,想必半夜在码头等不到自己也会去家中找他,这样就能发现端倪了。
“大叔知道这是在哪里吗?”禹常皓忽然开口。
“头都被罩住了,赶了很久的路。”
“有乘坐海舟吗?”
“没有!倒是搭了轨车。”
没有的话,想必就还在海鳞岛。现在就只能看出去之后周围是什么情况了,他绝不认命,也没有资格认命。
远处忽然传来整齐的踏步声,几个狱卒用铁棍划过铁栅栏,清脆的金属交击声在幽深的过道上回荡。随后就是锁链解开的咔嗒声,铁门被拉开的吱呀声。
他们打开每间牢房,往里面丢上一块大馕,一套衣衫,在杯中倒满清水,然后又往下一间走。
有人趁着铁门打开,想要跑出去,但是看到牢房入口处的护卫手提着长剑时,又绝望地退回到铁栅里。
“半刻钟的时间,换上衣裳,吃完大馕喝完水,然后滚出来!”看起来似乎是领头的中年男人腰间缠了一条兽尾鞭,他在过道上大吼,手上的铁棍猛烈敲打铁栅栏,发出刺耳的噪音。
禹常皓摆弄了一下那套衣衫,灰色的布料,材质粗劣,伸手一抚还会刮得指肚火辣辣地痛,仔细一看上面似乎有些极小的毛刺。
“这是荆棘衫,专门为参加海王祭的人而制,材质厚实。”在禹常皓愣神的时间里,隔壁的大叔已经换上了衣裳,正看着自己,就着清水啃食冰冷的大馕。
他站到了牢房中央,又是面对自己,禹常皓大概看清了他的样貌。
他几乎有对面的博眷者那么高的个头,身躯虽不及那些人魁梧,却也足够壮实。方形的脸廓,剑眉蚕眼,眉弓高突,鼻挺唇厚,脸上有青色的短硬胡碴。
那套灰色的粗麻衫套在他身上,看起来没有丝毫囚犯的摸样,倒像是一个清闲的田野汉子。
虽然他的语气一直在说些和认命有关的消极话,但是禹常皓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意,他啃大馕的时候神色自若,仿佛只是在家中吃着妻子做的饭菜。
禹常皓躲到阴暗的角落,褪下自己的衣物,那衣裳要从头部套下,毛刺刮着脸就已经十分难受,虽不至于破皮出血,却令人心烦意燥。
套在身上不动时还好,但是稍微一点极小的动幅,毛刺开始摩擦,背部,胸部,大腿内测,臀部,通通传来碎石头硌过的感觉,而且这触感还不会消失。
又痒又痛。
禹常皓强忍抓挠的**,幸而衣衫宽松,他只能僵硬地绷直身子,尽量减小与衣衫的接触。他扭头去看大叔,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能若无其事。
“我皮糙肉厚。”大叔看出他的疑惑,竟然笑着回了一句。
笑了,居然还能笑出来。这人不是傻子多半就是个疯子。
禹常皓拿起草榻上的大馕,早就没有了热量,也不知道烤了多久,他撕咬一口,冰冷就不说了,还硬如石块。
他艰难地嚼了几口,就已经把仅有的一杯水喝完。
大叔已经吃完了大馕,咕隆咕隆地喝水。
他看到禹常皓的眼神,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把水杯递过铁栏缝隙。
禹常皓摇了摇头,没接。
大叔忽然把手一翻,杯口朝下,却没有水滴出来,“其实已经没有了,一下子没刹住,下次你要早点吱声,给你留点。”
禹常皓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神色僵冷。
第四十二章 禹常皓的小心思
他又转头去看对面的博眷者,狱卒没有用铁棍敲他们的铁门。
而且他们有热气腾腾的馒头,还有一大碗肉粥,足有禹常皓脑袋那么大,里面有蔬菜,有肉沫,甚至还有大骨。
哧溜的吸粥声,呼呼的吸骨髓声此起彼伏,热气缭绕着每一间牢房。
忽然,一条骨头滑到了禹常皓脚下。他抬头一看,对面的壮汉呲着牙,对他挑了挑眉头,“你要是现在把裤子解开让我看看你的屁股,每天都给你扔一块有肉的骨头。”
禹常皓把骨头踢了出去,不再看那人。
如果每天都是这样一番情景,谁都会崩溃吧。现在已经有人在咆哮了,不过随即便被狱卒冲进去一顿抽打,也就不再敢出声。
禹常皓忽然想念起沐昕芸做的白玉红青糕,虽然她总是撒谎说是她娘亲做多了的。
和对面相比,这块大馕简直就是狗食,禹常皓把它扔到了地上,他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大叔的声音传来。
禹常皓没有时间领悟他这句话了,狱卒敲打着铁栅栏将他们轰了出来。每迈一步荆棘衫内的毛刺就会和身体有上千次摩擦,如同蜜蜂蛰过一般,让人痛不欲生。
禹常皓实在忍不住,隔着衣衫挠了一下大腿,比先前猛烈十倍的搔痒和刺麻侵袭而来。
越挠越痒。
他以更强的意志力阻止了自己继续挠的动作,可并非所有人都有他那么强的意志,他们抓耳挠腮,上窜下跳,恨不得将自己的肉皮剥下来。
整个队伍前进极为缓慢,每个人都是一小步一小步地迈,除了眼前的大叔,脚步一直不急不躁,手始终随意在大腿两侧摆动。
狱卒不时踢踹那些难忍肤痒的人,但依旧无法令队伍加快前进。
神眷者走在前头,博眷者随之跟上,而他是最后一个神眷者,住在自己对面那个黑髭大汉就走在自己后面。
禹常皓觉得身后总有一道如狼似虎的目光,一回头,就看到那人正盯着自己。
禹常皓强忍胃里的翻腾,尽可能朝前面的大叔靠近。
忽然一只大手拍了他的臀部一下,禹常皓浑身一颤,猛地扭头,那人已经抽回手饶有趣味地盯着他。
禹常皓攥紧双拳,但是他站起来还不及那人的胸膛,体魄更是相去甚远。他的眼里腾着怒火,但是他隐忍了下来,再度朝大叔靠近,几乎撞上了对方的后背。
大叔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一扭头便撞上那孩子羞愤通红的脸庞,目光往后挪些就看到了博眷者似笑非笑的神态。
他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一把男孩将抓到自己面前,后者在他手里就像个轻巧的布偶。
“和我换个位置。”
大叔换到后面的位置,看着那个浑身刺青的壮汉,往后提了提臀,稍稍翘起,然后一把掌拍上自己的臀部,声音响亮。
“不是想摸吗?摸吧!”
壮汉脸色煞白,双拳紧握,但是他最后忍住了。
那股被窥视的感觉终于慢慢消退,禹常皓感激地朝大叔点了下头,对方咧嘴一笑以作回应。
禹常皓小心地捏起荆棘衫,随着队伍缓慢挪动。
在这昏暗潮湿的地牢里,感知时间的能力都被削弱了,不知道过去多久后,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线光芒。
他控制不住眯眼,随后缓慢睁开,瞳孔收缩,逐渐适应强烈的阳光。
所有人都大口吸气,感受久违的清爽气息。
出口左右各立了一根铜柱,上面放着燃烧的火盆,焦炭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禹常皓环顾四周,远处是土黄色的围墙,环绕着整个训练营地,场地约莫百丈宽,平整开阔的地面布满黄褐色的沙砾。
周遭遍布着一些简易的土屋和帐篷,远处的围墙看起来不矮,但是多动脑子的话再高的墙也能翻越。禹常皓心里暗自盘算,并将四周的场景尽可能地印在脑海中。
围墙下面每隔一段距离都有守卫驻守,来来往往还有披甲的士卒巡视。
戒备森严!
大叔轻轻推了他一把,禹常皓才回过神,继续往前走。
“你不会是想逃走吧?”大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禹常皓的心里咯噔一声,像是千辛万苦隐藏的秘密被轻易拆穿了般,他不动神色地朝周围望去,幸而大叔是贴着他耳边说的,只容他两人听见。
“我劝你不要这样做,没有人成功过。”大叔接着说。
禹常皓不置可否,这是大叔第二次劝诫自己不要这么做了,但是为什么要听他的呢,他只不过是个善意的陌生人罢了。
他不是自己的亲人,更不是自己,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和立场。
没有人成功过,那他便做第一个!
走到训练场中央之后,武习令他们站成两排,神眷者和博眷者分列而立,禹常皓对面站的正是先前那个令人作呕的家伙。
他挑衅地朝禹常皓挑眉,目光一直在男孩身上游走,不时露出龌鹾的笑。禹常皓强忍呕意,别过头去。
眼不见为净。
武习是一个矮壮结实的男人,不算高大,但是足够魁梧。方形的脸架,刀鞘眉,陡峭鼻,束着及腰的发辫。
看起来严格而冷漠。
他腰上缠着一条兽尾鞭,在两排人墙围出的过道上缓慢踱步,手指玩弄着腰间的软鞭,四处扫视。
“你们都是被神选中的天命者。”他面朝神眷者。
“而你们,都是渴望海神眷顾的勇者!”他转向博眷者。
“但是!”他的眼神在两旁的人墙上来回流转,“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失败者!”
博眷者的阵营传出一片哗响,神眷者的阵营却是垂头丧气,不发一语。
“你们有什么要反驳的吗?”武习解下腰间的长鞭,凌空抽出一击漂亮的鞭花。
“你们用鲜血去换取荣耀,这本是男人值得夸赞的事情,但你们作践自己的性命,将自己贱卖,你们不过是他人的奴隶,棋子罢了!”
“就算你们真的斩杀了海兽,你们依旧是奴隶身,没有主人的允许,封将拜侯之后你们依旧要匍匐在他人脚下,像狗一样匍匐着!”
“或许你们的主子许诺过赐予你们自由,但是奴性已经在你们脑海里根深蒂固,你们这群粗鄙的蠢货,当真以为自己能享受荣华富贵?在其他权贵的眼里,你们依旧是可笑的走狗。”
“供人观赏玩弄的奴隶!”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猛地扑向武习。
博眷者都是身经百战的斗士,他们和人斗,和海兽厮杀,经历无数战斗才存活至今,每个人都是武艺超群,经验丰富。
但武习轻轻一晃便躲过了那人的攻击,随后长鞭一甩缠住对方的脚踝,猛地一拉,那人立刻狼狈倒地。
武习抽回长鞭,在他来不及起身之时又挥舞而下,拇指粗细的兽尾鞭甩下来,饶是博眷者强悍的身躯也承受不住!
“你们胸中要是有怒火,那就发泄出来。”武习扫过满面狰狞的壮汉们。
“但是动手的时候想清楚后果,我有权力处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如果你们想活命,或者是追求荣耀,就给我乖乖服从,不要妄想挑战我的权威。”
他随后转向神眷者,像踹狗一样将地上的壮汉踢开,“你们更是失败者中的失败者。懦弱,恐惧这些词就是专门为你们而造的。”
“你们缴纳不起豁免金,祈祷着自己不要被抽选中,但每一届海王祭时你们又是看台上呐喊得最卖力的家伙。”
“你们的性命卑微得一毫不值,你们的灵魂连海神都不屑一顾。你们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神眷者?你们只是被神抛弃的子民!”
武习的字调铿锵有力,却都不是什么好话。
“你们死后,妻子会成为他人的玩物,儿女会成为他人的奴隶,年迈的爹娘会成为街边的乞丐,因为你们是神的弃民!”
武习恶毒的言语就是想要激怒这群家伙,让他们的血性爆发出来,不然他们面对近海之主的时候,活不过一个照面。
可神眷者的阵营依旧没有丝毫反应,大多数人都低垂着脑袋,武习并没有从任何一个人眼中看见愤怒。
他有些失望,这一届的神眷者质量太差,他们只能成为他人的垫脚石。
他的眼神忽然留意到队伍的末端,那里站着一个少年,攥紧双拳,脊背挺直,眼中腾着怒火。
武习露出欣慰的笑,他走到禹常皓的面前,说着更加恶毒的话语,希望激怒这个年轻小子的血性,让他出手朝自己挥拳。
但不知是被先前博眷者的下场吓到,还是自己的话震慑住了他,那个年轻人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并没有挥拳的打算。
武习失望地摇了摇头。
“想要活命!就给老子卖力地训练,历届的海王祭并不是没有人存活下来过。”他转身往回走,“你们的命运由你们自己决定!”
“越是贪生怕死,死亡越会降临。恐惧不是面对近海之主的制胜法宝,勇气才是!”
第四十三章 像我儿子
第一阶段的训练,他们每天要徒步跑十公里,负重跑十公里,还要下水游十公里,负重游十公里,还有其余的武器训练。
感受到空腹传来的强烈饥饿,禹常皓这才明白大叔在地牢的时候为什么好心提醒他不要将大馕扔在地上。
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在这里就连喝水都是有配额的。
荆棘衫湿透汗水之后变得无比沉重,像是在身上披了一件僵硬的盔甲。这已经算是负重了,可他们等下还要背一篓石块继续跑。
禹常皓艰难地迈着步子,他不至于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再加上腹中空空,他已是有些头晕目眩。
双腿像是挂了铁块,沉重得几乎无法抬起,浑身搔痒难耐,还有阵酸涩的麻痹感,
大叔放慢步子等他追赶上自己,“现在后悔了吧!”
禹常皓明白他说什么,但是没有力气回复他。
“要不要帮你背几块?”大叔回头看了一眼监督的武习,他并不是时刻盯着所有人。
禹常皓很想答应,但他的喉咙像是吞了热炭般,根本无法发声。
大叔自作主张地从禹常皓的背篓里捡了两块石头丢进自己背上。禹常皓感觉身上少了一座大山似的,整个人轻松起来。
但他知道这只是对比之下的感觉,他的身体依旧不堪重负,不过如此一来,他能坚持更久。
最后三人今晚可是没有饭食吃的。
禹常皓不知道为什么大叔对自己那么友好,但是他现在没有空余的力气去问去想,他只知道抬脚,落脚,抬脚,落脚。
当浑身皮肤滚烫的时候,荆棘衫的毛刺触感更加强烈,而且湿了汗的衣衫紧贴着皮肤,随着跑动不断摩擦,没有多少人能忍受得了。
第一天除了那个大叔外,所有的神眷者都像死狗一样被抬进治疗的帐篷,禹常皓虽然肚子空空,但好在有大叔帮忙,恰好是第四个昏倒的。
只有博眷者挺了下来,但他们也到了身体的极限,可在获取荣耀的驱策下,他们每个人都在透支着自己的生命坚持下去。
倒下的人浸泡在满是草药的木桶里,不得不说岛主府为了快速将他们锻造成斗士,下了血本,浸泡用的都是上好的草药,高效修复着他们超负荷的筋骨。
禹常皓本以为躺在药缸里会有人将饭食送过来,但武习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倒垂着长鞭走进帐篷,逐一扫过那群颓靡的男人,眼里满是鄙夷。
武习伸手指向今天最先倒下的三人,“你们几个今晚没有饭食,其余人如果想要吃东西,就自己爬起来滚到外面去。”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丝毫停留,转身离去。
在大部分人都还在愣神的时候,禹常皓已经艰难地爬出木桶往身上套荆棘衫了。
他浑身的肌肉都酸软不堪,特别是小腿部位,在连续的奔跑下微微肿胀,稍稍一用力就牵扯着筋骨,像拉锯一般刺痛。
可禹常皓觉得饥饿能战胜一切疼痛。
他扶着帐篷的边缘缓慢挪动,然后掀开帷幕,身体仍旧不断往地上滴着水,他赤着脚,摇摇晃晃地朝打饭的帐篷走去。
可那十几丈的距离看起来似乎永远也到达不了,他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倒地的声响。他的双腿也是一软,就要瘫倒在地,但有人探手提住了他的肩膀。
禹常皓回头,是大叔。
“很不错了,第一个爬出来,看来你确实很饿。”大叔打趣道。
禹常皓没有矫情,扶着他结实的手臂稍稍加快了步伐。
大叔也泡了药草,他没有倒下,坚持完成了第一天的所有训练,而且看起来若无其事。
“真想知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禹常皓用力抓他的虬结的肌肉,对他的调侃报以一笑,“不过总归是谢谢你!”
短暂的相处让禹常皓以为大叔是个豪爽性子,没想到他却避开了自己的问题。
“赶紧去吃东西吧,晚上还有训练。”
男人眼瞳中有些微妙的变化,丝丝懊悔一闪而没。
禹常皓没有穷追不舍,他闭上了嘴。
晚餐不算丰富,一碗汤,一碗高粱米,几块肉和几片青菜。
相比之下博眷者的伙食简直是宫廷盛宴。烤全羊,烤乳猪,大碗的猪骨汤,亮晶晶的米饭,以及大量说不上品种的蔬果。
而神眷者的饭食分量极少,又简陋,味道很淡,甚至说得上难吃。
但禹常皓没有丝毫嫌弃,他猛吸了一口那些飘溢在空中的香味,想象着碗中也是那样的美食,一阵狼吞虎咽。
不过有些人就没有那么强的毅力了,他们朝博眷者的打饭帐篷冲去,抓起桌上的肉块就往嘴里塞。
结果便是被餐桌旁的壮汉一拳又一拳击打腹部,酸水连着血液吐了出来。
禹常皓放下碗的时候,发现大叔出神地盯着自己。
禹常皓面露疑惑,大叔脸上恢复了笑容,却不发一语。
……
夜晚的训练虽然名为训练,却没有白天那般痛苦,不过对于劳累的众人来说依旧不轻松。
所有人聚集在训练营地中央的帐篷内,站着听武习讲解理论知识。讲的是各种水中战斗的技巧,以及各种武器的优劣以及使用窍门。
“所有东西我都只讲一遍,能听进去多少全凭你们的造化,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们,每一个字都能增加你们活命的机会,所以给老子认真听好!”
夜晚的讲解约莫有一个时辰,虽然不用剧烈训练,但是整个时辰站立着一动不动也是令人浑身酸痛。
禹常皓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当一切结束之后,所有人再次回到地牢,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究竟有多喜欢这个沉闷潮湿的地方,在一天的压榨后哪怕是睡猪窝他们也能入眠。
禹常皓进了牢房,立刻在地上找寻今早扔下的大馕,但是早被人收走了。
他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疲惫感和饥饿感接踵袭来,但就是没有倦意。他瞪大眼睛望着昏黑的牢顶,心里想着禹常月和两位老人。
禹常皓之前考虑再三,还是告诉了他们自己床底的木板下藏着一笔钱,那是沐昕芸给他的那袋金贝,假若他遇到什么不测,这些钱能够他们生活很久了。
没想到这笔钱那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禹常皓很担心爷爷奶奶没有自己的照顾会出什么意外,他们的身体早已老迈孱弱,经不起任何折腾。
他不知道爷爷奶奶究竟有没有在旧码头的莲浦树上系红布条,如果有,想必沐昕芸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对,沐昕芸,那个令自己心情复杂的女孩。
救她那天之前,禹常皓就在码头见过她许多次,或许她从未留意到,密集的码头人群中,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她。
禹常皓初次尝到了相思的滋味,而女孩显然对他也有好感,他们开始慢慢接触,最后在旧码头的莲蒲树下滴血誓盟。
但是禹常皓违背了誓言。
确切地说并没有违背,他既没有移情别恋,也没有对沐昕芸失去爱意,但是他对她的冷淡不亚于背叛。
可她还是不离不弃,用各种方式帮助自己。
有时候禹常皓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懦弱的人,他自幼便羡慕爹娘那种不顾一切的爱情,为了在一起他们能横跨一个大域,逃离樊笼。
可禹常皓没有勇气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他有牵挂。
他就是不敢啊,自己一无是处,能给谁幸福呢?
沐昕芸是一个好女孩,但自己不是合适的男孩。这么想着,他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他还想到了阿蛮,自己儿时最好的伙伴,分别已经六年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
现在的阿蛮估摸已经快要二十岁了,以他的体格,十个张康也不敢再施暴。他还有关心他的娘亲,无论如何过得总要比自己好很多。
可笑的是自己年幼时不懂事,还和他说一些什么颠覆这个世界的胡话,更是扬言要封他为将军。
屠夫的儿子也能做将军吗?
禹常皓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颠覆这个世界。
这六年来他的生活没有丝毫起色,除了和沐昕芸在一起时有那么一段短暂的甜蜜,其他时候他还是艰难地求着生存。
都是年少无知的狂妄罢了,让它随风消逝吧。
“还不睡,想什么呢?”
是大叔的声音,他听到了禹常皓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响动。
禹常皓微微一动,朝大叔的床铺移了移,这样一来他们头对头,对话便只容两人听见,“大叔为什么看起来……”
“看起来那么不在意是吗?”大叔接了禹常皓的话茬。
禹常皓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见。他趴在草席上,下巴抵着手背,看向靠坐在阴影里的男人。
“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然不在意了。”大叔自问自答。
是悲伤的味道,禹常皓本想转移话题,但是大叔自顾地说了下去,“我看得出你忧心忡忡,心里放不下,是有什么人牵挂吗?”
“父母?还是某个女孩?”
“弟弟,我有一个弟弟。”禹常皓说道。
“你很爱他?还是不舍得?你爹娘可以照顾他。”
“他们很早就去世了。”
对面沉默了几个呼吸,“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那么上心吗?”
这也正是禹常皓想问的,他昂首期待对方的回答。说实话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能对你关心到这个地步,算是不可思议了。
“你长得,很像我儿子!”大叔顿了顿,“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老套,但确实有八分神似。”
“你应该是十八岁左右吧,他也是你这个年纪,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禹常皓听了前半句,本还有些触动,但大叔后面那句话,让他身体一颤。
又陷入了沉默中,黑暗里只有墙上的煤油灯在滋滋燃烧。
“睡吧,不然明天有得你受的!”大叔摸索着躺下,头顶传来簌簌的响声。
禹常皓转过身去盯着墙壁,黑得刺眼,他合上了眼皮。
第四十四章 爹娘的等待
沐昕芸中途回了一次家,带了一个妇女和一个壮汉回来。
她指着女人,“你负责照顾两位老人,所有的花销都记在我头上,不用给我省,什么都买最好的。”
“而你。”她转向男人,“你负责守护着这座院子,在她外出时好好看护,我会付你在府上两倍的工钱。”
老奶奶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感谢的话了,所有的言语都转化成泪水流淌下来。
沐昕芸带来的两人原本都是沐镖堂的仆役,她不是没想过专门去雇佣下人,但她来不及这样去做,而且陌生人她更加放心不下,所以冒着被爹娘发现的风险从府中带了两个人出来。
爹娘一定会发现的,但是沐昕芸管不得那么多了。
她吩咐他们照顾好这屋子里的所有人,自己则转身离去,虽然她很想陪伴这两个孤苦伶仃的老人以及那个虚弱的孩子,但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带来两人,“我不希望发现你们有丝毫怠慢,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
两人看着一向温婉如玉的小姐露出罕见的凶悍之色,唯唯诺诺地点头应是。
……
沐昕芸在月色中踏进了自家的院门,爹娘一言不发地站在中堂的房檐下。
“这么晚了爹娘还不休息呀?”沐昕芸故作轻松,双手背在身后,放慢步伐。
“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声不吭从府上带走两个人,还有没有把爹娘放在眼里。”开口的是沐夫人,言辞严厉。
沐镖师眼神复杂,看着忙活得萎靡憔悴的女儿,心里甚是心疼。
“你们都下去吧。”他一挥手,侍卫和侍女尽皆退下,月色下只有一家三口对立着。
沐昕芸埋着头,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前。
“爹爹都知道了。”沐镖师再次开口,沐昕芸嚯地抬头。
爹爹都知道了些什么?
“早些时候你娘亲就发觉你怪异了,晚上独自在炊房捣鼓糕点的事也有下人来报过,倒不是说监视你,你贵为沐府千金,亲下炊房自然令那些下人惶恐不安。”
“你今日说去找黄笳清,殊不知你前脚刚走,你那闺友便来拜访了。”
“还有前些晚上唱的那首词曲。”
沐镖师停顿下来,伸手摁在女儿的肩膀上,柔声道,“你是爹娘唯一的女儿,有什么事情不能向我们倾述呢?”
沐昕芸双肩轻耸,鼻腔一酸,但她立刻昂头,将泪水逼了回去,她竭力咧开嘴角,朝爹爹露出了一丝笑容。
“没事,一切都挺好的!”
她跨过爹爹,就要与他擦身而过。
娘亲忽然抓住她的手腕,“那小子已经成了神眷者,忘掉他吧,公子纪流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沐夫人见不得女儿哭泣,但是在事关女儿的婚事上她有不容动摇的坚持。
沐镖师瞪大眼珠看向夫人,这时候说这些话不是更加刺激女儿嘛!
沐昕芸僵立在原地,她缓慢地转头去看义正言辞的娘亲,又接着打量一脸担忧的爹爹,“你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爹娘不懂你倒是和我们说说嘛!”
听闻女儿和一个贫贱的小子厮混,沐镖师本应大发雷霆的,但是不知道为何,看到女儿憔悴的模样,沐镖师便升不起训斥的念头。
终归是自己的骨肉啊!
沐昕芸扑在爹爹的怀里,用力抱紧,现在只有爹爹的胸膛能让她感受到一丝温暖了,“他本不用参加海王祭抽选的,他有荫蔽文书!”
“他是被陷害的!”
沐镖师和沐夫人对视一眼,心头一凛。
“说什么胡话!”沐夫人颤声道,“岛主府怎么会出那么龌龊的手段!”
沐镖师却是瞥了夫人一眼,“这里又没有外人,用不着遮掩。”
他低头去看女儿,“既然是这样,你更应该死心,沐镖堂虽然家大业大,但和岛主府比起来总归是差远了。”
“年少懵懂爹爹能理解,对爱情冲动也实属正常,但是你有仔细想过吗?你就算真的和那孩子成婚,你觉得他会感到幸福吗?”
“不会!他只会有如山般的压力,我相信能让我女儿看上的自然不是软弱颓废之辈。
但是你们之间总归有身份的差距,他心里始终会有芥蒂,你希望他承受所有人的冷眼和嘲笑吗?”沐镖师语气真诚。
沐昕芸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奔涌而出,“可是,我不想他死啊!参加海王祭的人,有多少能活下来呢?训练有素的博眷者都做不到,何况他才刚成年!”
“纵使不能在一起,但是我也不能看着他死去,爹爹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要是我不推荐他去岛主府上工,他也就不会被纪流惦记!”
“这一切都是我酿成的!都是我的错!”沐昕芸纵情哭泣,娇小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她从来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
“那次我一大早说去岛主府拜访纪伯伯,其实是去找纪流帮忙,我谎骗他说家中裁了仆役,才让禹常皓能在岛主府上工。
他是个倔强的人,自尊心很强,我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帮助他,可是,可是……”
沐昕芸泣不成声,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禹常皓,倒是个不错的名字,不是什么张毛,郭蛋之类的荒诞名字,看来给那孩子取名的人多少有些文化。
沐镖师轻拍她的后背,沐夫人见状心里指责的念头也渐渐散去,没有多少爹娘愿意见到自己的孩子哭成泪人。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沐夫人问。
“纪公子对你有意,想必他也是嫉妒你所说的禹常皓才设计陷害的,倘若你愿意嫁与他,应该能有些把握将那孩子释放。”沐镖师斟酌片刻,小心地说道。
虽然他知道女儿不喜欢纪流,但是站在纪流的立场来看,他若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女儿,暗中铲除竞争对手,沐镖师觉得是可以理解的。
虽然用的手段有些卑劣了,但上层社会怎可能没有各种阴谋,他自己一样干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不然怎么会有现在的家业。
而且,岛主府是个门当户对的亲家,说得准确点还是他沐镖堂高攀了。
再者,嫁给喜欢自己的人,能得到最好的关爱和照顾,做爹娘的都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
“不!我要去无垠岛!他们收走了禹常皓的隐蔽文书,但是可以去无垠岛补办,到时候拿去岛主府对峙,铁证如山看谁还敢赖账!”沐昕芸反驳道。
“这可万万使不得!这样一来就将岛主府得罪死了。他们这番作为本就是为人所不齿的,这件事传出去有损岛主府的声望,而且更是将沐镖堂摆在了岛主府的对立面。
往后我沐镖堂怎么在海鳞岛立足,更别谈还有个卫镖堂死死咬住大半镖运业务!”
沐镖师虽然为女儿打抱不平,但是他身为一家之长,做事要考虑后果。
“业务业务!你就只想着你的家业生意!”沐昕芸推开爹爹,红着眼眶怒瞪他。
“你这孩子,你爹爹不在乎生意我们一家人如何能过上这么舒适的生活。就听你爹爹的安排,嫁给纪流,换取那啥禹常皓活命的机会!”沐夫人在一旁帮腔。
“他不是那啥!他就是禹常皓!而且他活命的机会不用换取,那本就是属于他的!没有人能夺走!”沐昕芸甩开爹爹的双手,愤而转身跑开。
“哎!你这犟丫头。”沐夫人迈步想要去追赶女儿,却被丈夫拉住了。
“算了,你少说两句,让孩子自己静一静。过几日岛主府要运送一批货物去帝岛,两个镖堂都会参与押送,需要去岛主府和岛主亲自商议,我到时候会择机提一提这件事的。”
……
沐昕芸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赶去了禹常皓家,还没跨进门槛就听到了噩耗。
爷爷昨夜走了。
沐昕芸踏进屋子的时候,奶奶趴在老伴的胸膛上,没有流泪,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这番情景更让沐昕芸心里一阵绞痛。
“不是让你们好生照看吗?”沐昕芸冲到两个下人面前,怒声训斥。
守卫畏缩着低头,小声回答,“小姐,老人在床榻边守了一晚上,我们一踏进这屋子就被撵出来,还谈何照顾。”
“这都需要人教?老人家有些倔脾气难道你们还要顺从?床上躺着个年迈的病人,你们一晚上不闻不顾?”
沐昕芸简直怒不可遏,“那我让你来这里混吃等死的?”
守卫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嬷嬷偷偷拉了他一把,两人一起低头挨训。
自家小姐什么脾性他们清楚得很,少见的发怒时刻就不要触她霉头了。
沐昕芸看着唯唯诺诺的两人,简直想捶死他们。
“别为难他们了。”奶奶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沐昕芸回头,奶奶已经直起身来了,“是我不准他们进来的。”
“生人是不能靠近死者的,特别是在当夜,死者的魂灵会受到生气的侵袭而难以安息。”
沐昕芸没听过这些老一辈人的习俗,但是她却从那句话中听出了别样的讯息。
爷爷夜里就去世了。
第四十五章 祸福之沙
沐昕芸走到奶奶身后,环抱着她孱弱的身躯,她刚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忽然浑身一挺,整个人顿住,老人的身体怎么如此滚烫?
她立时用手背去探奶奶的额头,被传来的触感吓了一跳。
高烧!
昨日淋了雨,没有及时温干身体,又整夜守在爷爷床榻边不得休息,再加上接连发生的不幸,哪怕是个成年男人都承受不了,更别谈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
她看了一眼已经皮肤僵白的爷爷,扶起奶奶就想将她搀扶到禹常月的房间去。
禹常月已经苏醒了过来,她先前经过房门的时候看到他坐在木桌前,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但是奶奶忽然用力抓住了沐昕芸的手臂,将她扯退了一步。
老人随后摆脱她,双手在身后摸索,触及床榻时双手稍稍使劲,坐上了床沿,然后动作僵涩地躺下。
“奶奶?”沐昕芸惊疑出声。
“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快去请医师。”沐昕芸朝身后吼了一声,嬷嬷立刻慌张地跑出去。
“不…麻……烦了。”奶奶断断续续地说道,嗓音嘶哑而虚弱。
忽然有一道身影冲进了她的怀里。
奶奶微微一触碰,就知道是谁了。
禹常月。
沐昕芸没有预料到禹常月会突然冲进来,而且像一个清醒的人那般直奔奶奶的怀抱。但她偏头去看的时候又发现那孩子眼里依旧没有丝毫神采。
奶奶忽然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场,浑身每一处都被灼烧着。
是业火吧!惩罚自己没有照顾好那两个孩子。
这样想,大火从她的手心窜到了颈部,然后两簇火苗进入了她的眼眶,她的眼瞳逐渐被烧灼成灰,然而火苗依旧在她眼眶中央悬浮着,仿佛构成了新的瞳孔。
“乖……孩子。”奶奶的声音转移了沐昕芸的注意,她向老人望去,奶奶眼里的白翳看起来似乎在逐渐变得清晰。
奶奶察觉到一丝光线进入了她的眼里,是临死前的错觉吗?
自己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从未感受过光线了,但此刻光芒正在变强,虽然进展迟缓,但确实在增加。
禹常月埋首在奶奶怀里,攥紧那骨架似的手掌。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俏丽的女孩儿,杏眼勾睫,星眸皓齿,脸若玉瓷,只是脸上带了些许哀伤,给这绝美的容颜打了些折扣。
这么美的女孩,常皓那孩子真是好福气,他应该也是个俊朗的孩子,奶奶下意识地朝禹常月望去,她调动浑身的力气轻抬那孩子的下巴。
禹常月顺从地昂头。
也是个乖巧的孩子,嘴唇厚度均匀,不宽不窄,脸廓对称,鼻梁高耸,窥一知二的话,禹常皓大概的模样奶奶已经能想象得出了。
禹常月的脸上还带了些稚气,她的视线朝上望去,看到了那孩子眼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就和自己眼瞳中的一样。
在这样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渐渐飘浮了起来。
火苗噗地跳动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火势退却,一切又回归黑暗。
“都是好孩子。”奶奶的手在身侧摸索着,自顾喃喃了一句,这回没有丝毫嘶哑和停顿,是充满了活力的嗓音。
沐昕芸心头一喜,正要去到床边坐下。
但是奶奶忽然合上了眼帘。
不是眨眼,而是缓缓地合上,然后再也没有睁开的征兆。
奶奶的身躯僵挺了一瞬,沐昕芸呆滞在原地,她只看到奶奶摸索了半天的手最后终于和老爷爷早已冰凉的手掌握在一起,随后便再没了动静。
十指交扣,黄泉相赴。
……
沐昕芸忙着料理两位老人的后事,每天都是极晚回到家中,虽然丧事办得简易,但办丧事的人心绪是复杂的。
当第三天所有事情忙活完之后,沐昕芸依旧在皓月高挂之际踏入家门。
“明日我要去岛主府商议要事,你随我去一趟。”沐镖师站在后院必经的走廊里。
沐昕芸抬头看了一眼爹爹,没有立时拒绝,却也没有点头答应。
爹爹没有召回自己带走的两个下人,而是放任他们听自己的指挥,对这一点沐昕芸是心怀感激的。
甚至在忙活丧事的时候,出现了很多陌生的壮汉来搭手抬棺。
沐镖师看女儿逐渐远去的落寂身影,知道自己做的远远不够,“那个孩子。”
他对着背影再次出声,“可以带到府中来。”
沐昕芸脚步猛地一顿。
“我偌大个沐镖堂,养个闲人还是没多大问题的,只要你答应爹爹先前说的事,等你入了岛主府,那孩子就由我们抚养。
这是我和你娘亲最后商议的结果,也是最后的条件了,你若是再执迷不悟,爹爹也帮不了你了。”
沐镖师焦急地等待女儿的回复,但沐昕芸只是伫立在原地,像雕塑一般。
过了良久,沐镖师实在按耐不住,“所以明日和爹爹去岛主府的事情……”
“一切全凭爹爹作主。”沐昕芸应了一声,随后快步离去。
沐镖师负起双手,欣慰地点点头。
沐昕芸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的闺房,下意识反锁了屋子。
一旁浴房里侍女准备的热水还缭绕着热气,她忙活了一天,浑身是汗,本应去沐浴的,但她却没有丝毫做其他事情的**。
她瘫坐在木桌前,探身推开纱窗。
微凉的海风扑袭而来,带着点点腥味。
沐镖堂的地势比一般的民居要高,视野更加开阔些,而沐昕芸的闺房又是在三楼,所以能看得更远。
天上的云雾不算厚重,能看清那两轮皓月,重月之夜过后,它们会逐渐分离,当两者距离达到最远那一夜又叫做月遥之夜,月遥之夜并不固定,是由祭师观测海潮推算得出的。
当夜要宰杀牲畜祭祀先民,而第二日便是祭祀海神的日子,亦是海王祭的举办日。
禹常皓和自己说过他是不信神的,倘若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也是一个瞎眼的家伙。
沐昕芸出身上流阶级,自幼被海神庇佑着千岛的观念包围,一开始对禹常皓的言辞冒犯感到不满,但是渐渐的,她开始相信男孩的话。
不然怎么解释总有不幸降临到那么善良的人身上呢?
传说海神往千岛施恩布泽的时候,在恩惠中均匀地掺杂了厄运,祂扬起手,福祸之沙均匀地洒落人间,人或海兽都能享受海神的福泽,都要接受降临的诞妄。
但是沐昕芸觉得祂在搅拌福祸之沙的时候真的睡着了,根本没有搅拌均匀,而将它洒向人间的时候更是瞎了眼,将祸殃多的部分全部撒在了禹常皓头上。
禹常皓和她说过皓月当空,星辰随行这句话,也给他看过那幅他最珍视的宝物——禹铭诚所作的《皓月图》。
所以沐昕芸想禹常皓的时候,总会看着天上那轮稍大一些的月亮发呆。
在禹常皓的理解里小一轮的是弟弟禹常月,但是在她的心底,小的那轮是自己。
似乎很准确,因为两人相见的机会和重月的夜晚一样少。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四刻,那便是子月二十一日,是禹常皓被抓走的第四天,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十四天。
想他!
见不到他的时候时间如同缓慢爬行的蜗牛,度日如年,心中甚是煎熬。
与他独处的时候光阴却又像飞箭似的,一闪而逝,往往她才刚体会到久别重逢的情意,便又不得不分别了。
最后一次见面时,禹常皓说了不要再见面,可是沐昕芸还有好多话想和他说。
她知道他不会再去那颗枯死的莲蒲树树洞里取信,所以亲自将信塞进了院门里,她想帮助他。但是在他说出那样伤人的话之后,沐昕芸不敢见他。
尽管她知道那并非他的本意,但沐昕芸知道自己会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
她下意识拿起桌上的单筒璇玑镜,朝极远处望去,她想再看那条红布条一眼,想象那是禹常皓亲手系上去的。
可视野里一片漆黑。
夜幕上的两轮皓月早已完全分离了开,就像一对眼瞳那样,注视着万籁俱寂的世界。
海是黑色的,刮过来的风也是黑色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虚幻的。沐昕芸觉着自己像是身处异世般,有股格格不入的感觉。
她放下单筒璇玑镜,走到窗边探出身去,闭上眼尽情地享受冰冷的海风。发丝翻飞,衣裙飘舞。她用力吸气,风里有潮湿的味道。
她又轻轻地吟唱起来,极力将嗓音压低,却还是有一丝音波在月色下荡开了去。
静夜无边起微岚,
唇微凉,发飞扬。
我心汤汤,**长。
潸潸泪下话凄凉,
椅轻摇,眼茫茫。
我意凿凿,月欲朝。
自古痴情多悲愁,斗转星移却依旧。
奈何,奈何?
雨映倾城遮人目,君若有情君亦苦。
可叹,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