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被海神眷顾的孩子
“老师,要不要试试?”站在老医师旁边的学徒瞥了瞥眉头,小声试探道。
老师早年在帝岛的医馆当学徒,在周围片区是著名的医师,没有治不好的疾病。今日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对医馆的招牌将会造成极大损低。
毕竟,如无意外,将来他会继承这间医馆。而且,看老师每况愈下的身体,这日子怕是已经不远了。
他想一直保住医馆的名声,出于这样的考虑,学徒怀着一丝侥幸哀求道。
老医师神色纠结,低头去看满脸乌黑的禹常月,“怎么中的毒?是否有毒样?”
禹常皓一听,嚯地弹起,奔出医馆。
谢天谢地,由于自己还未付钱,轨车还在门前不远处,他拿了那只残缺的斑鸠又狂奔回医馆内屋。
车夫们见事态紧急倒也没催促禹常皓付钱,而且他们的神色中也是带了几抹担忧。
老医师翻检乌血遍布的斑鸠,取了几滴斑鸠血滴到一碗试剂中,看着碗里的试剂瞬间变黑,他讷讷道。
“这是断机毒啊!”
“能吗?”学徒急忙凑上来问,断机毒是什么东西他不知道。若是老师能救活那个孩子,那么在他离世之前,还能让医馆的名声再大噪一次。
“请您务必救我弟弟!”禹常皓不待老医师作答,双膝轰然砸在石质的地板上,额头重重磕下。
硬石地板上立刻便沾了血斑。
老医师大惊,慌忙弯下肥厚的腰膀,可是那少年如同钉在了地板上,硬是无法挪起丝毫。
老医师叹了口气,神色忽地决然起来,他直起腰,盯着木桌上那只剩微弱呼吸的孩子。
“拿筋管来,调一碗洗胃的酸盐草水,备好两个吸筒,细尖刀,取来清水。”老医师神色肃穆地下达一系列指令。
“愣着作甚?快去啊!”老医师怒叱道。
学徒猛然回神,奔去准备。
禹常皓抬起头,这时医师再去扶他,却只需轻轻一提。他的脸上布满交错的泪痕,眼帘半垂,一片浮肿。
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要尝试!就算只有亿万分一的几率,为了弟弟他宁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换回那几率。
“孩子,你帮我将他扶起来,知晓如何催吐吗?”
不等老医师语毕,禹常皓便掰开弟弟的嘴,将两根手指伸进禹常月的喉腔扣动。他在轨车上已经催吐过一次了,也不知道现在催吐还有没有效果。
“小心些。”老医师见禹常皓动作急躁,怕他掌控不好力度。
禹常月的身躯忽然绷紧了一刹那,抖颤着又吐出一口夹着羽毛的血色胃水。
这时学徒捧了器械赶过来。
“照毒理区最上方的药方调配一碗药剂,尽皆用最大剂量。”
学徒又回身去了。
老医师翻起桌子的一块木板,卡合稳定,这样禹常月便坐直了起来,上半身倚靠在上面。
他将一根细长的管子插进禹常月喉中,一直塞到仅留半尺末端在外,再与吸筒相连,老医师一抽动,青黑色的液体慢慢涌进筒腔。
他将抽出的液体挤进废弃盆,用另外的吸筒吸了一管淡绿色的酸盐草水,沿着软管注入,然后又换回吸筒重复先前的操作。
如此几次直到吸出的液体再不带丝毫黑迹,禹常月的身子始终瘫软着,仿佛一只断了牵线的木偶,任人摆弄。
禹常皓在一旁时刻准备递上吸好或者推空的玻璃筒,他看得心里焦急,医师的动作已经极快了,可他依旧恨不得抢过工具自己动手。
医师又拿起在火焰上烤灼过的细尖刀,在禹常月的舌尖轻轻划出一道口子,乌黑的血从舌尖沁出,像是在小男孩的口中绽开了一朵赤乌的花。
禹常月脸上的黑紫色终是慢慢散去。
老医师又在禹常月十指上划了同样的伤口,乌血嗞地喷溅而出,直到几张白布都吸到湿透了,流出的血液方才变回了暗红。
最后他掰开禹常月的嘴,灌喂下学徒递过来的药剂,并在十指上涂抹药草残渣。
做完这些他抬头深深呼了一口气,禹常皓这才注意到他脸上已经被细密的汗珠所覆盖。
“如此……便行了吗?”
“我已经竭尽所能将毒素引导而出,但仍有一些已经融进肺腑和血液中,接下来的事情,人力不可为了。”老医师看着禹常皓。
“您说的断机毒,是什么?”禹常皓将弟弟的身体重新放平,禹常月失血过多导致面色苍白,脸上还剩余几条黑紫色的细纹。
他提问的时候,学徒也转头疑惑地看向老师。
“断机毒,顾名思义,是能断绝生机的毒素,取自海兽断机的口腔毒囊,进入体内一时半刻死不了,会慢慢腐蚀躯体,断绝所有的生机。
目前没有对应的解药,我能做的只有导出毒素,喂下药水保护还未被侵蚀的组织。”
“不过此次却是老夫蒙昧了,无论是什么毒,第一时间救治病患是医者的职责,然而老夫却心怀踌躇,这不是一个医者该做的。
老夫行医五十年,医术愈发精湛,人却愈发愚钝。老夫向你道歉,此次你弟弟若是能熬过来,便不收治疗费了,你只需付药材的花费即可。”
老医师向禹常皓微微欠身。
禹常皓急忙闪身不敢受此道歉,医师愿意尝试他已是感恩戴德,况且只是耽搁几句话的时间。
他转过去看平躺的禹常月,他的胸膛已经渐渐有了起伏,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是在缓慢恢复。
他忽然狠狠攥紧拳头,指节炸响。
那个与他擦身而过的男人,他回想起来了,虽然没看清对方的面容,但他记得那人右手背上有一道交叉状的烫伤疤痕。
而那日在学宫门前向他挥来的拳头,上面有同样的疤痕。
他那时没把对方撂下的狠话放在心头,况且报复若是朝他来,他绝不畏惧。
对方毕竟只是和他一样的平民百姓,禹常皓从未想过他能掀起怎么样的风浪,不过是纠集一帮无赖将他一顿围殴,何惧之有?
但他没想到对方真在他的世界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可那人又是如何弄到断机毒这样的毒素的?根据老医师的描述,这东西没有一定的手段绝不易得。
他猛地想到一种可能,两道身影缓缓在脑海中重合。
卫伍!定然是你了!
这巨浪虽让他受到巨大创伤,却也可能覆灭它的引发者。
等禹常皓想起来的时候,医馆门外已经没有轨车以及车夫的身影了。他有些羞愧,自顾着在医馆内屋陪伴弟弟,倒是忘了他们。
到最后,他们也没有找进来,更别谈收他八人份的钱。
他回了一趟家,安抚两位老人,又回去医馆陪伴禹常月,顺便带去了药材费。傍晚时分,弟弟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
老医师也觉得此事不可思议,“这是何等的顽强。”他看着气色逐渐恢复的小男孩,讷讷地道。
学徒见此,心头大喜,中了这么恐怖的毒都能让老师救活,若是在外宣传一番,医馆少不得又要名声大噪。
看到弟弟逐渐好转,禹常皓也不想在这里继续劳烦老医师。他背起弟弟,再次和医师道了谢,便离开了医馆。
学徒蠕动双唇,想夸耀一下自己的老师,可老师突然轻喝了一声。
“此事不准在外头提起。”
“断机毒,你以为这是什么东西?这孩子是惹到了惹不起的人。医者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有这钻营的精力,倒不如好好提升医术。”
老人看着禹常皓背着弟弟离去的背影,瞥了自己的学生一眼。
“这是一个被海神眷顾的孩子,我从未听闻有人中了断机毒尚能存活。”
第十七章 禹常皓的抉择
禹常皓回到家,将弟弟放在床榻上。禹常月中途醒过来一次,却只来得及看哥哥几眼又昏睡过去,不过这对禹常皓来说已是天大的喜讯。
如此看来,弟弟已然没有了性命之虞。不过失了很多血,禹常月本就瘦弱的身体再次萎缩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像披着人皮的干柴。
禹常皓让两位老人进来照看一下禹常月,随后他趁天色还未黑完,独自去了码头,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才回家。
回来之后,他翻出藏在地板下的钱罐,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只剩下五枚金贝,其余所有的钱财都付给了医馆。
他苦恼地看向桌面摆着的十几个草药包,他这些年储存了几枚金贝,上百枚银贝以及几百铜贝,尽管医馆免去了治疗费,但是上好的祛毒和调理药材依旧花光了他的积蓄。
他有点后悔今日奢侈的消费了。
看着那几枚孤零零的金贝发了一会儿呆,禹常皓这才反应过来今日还没有吃晚饭,两位老人也是担忧得没有食欲。
可东西还是要吃的。
他给弟弟熬了一碗鱼头粥,虽然他很想快些将禹常月的身体补起来,但是老医师嘱咐过,弟弟的脏腑还很虚弱,切忌太多肉食的摄入。
在餐桌上,禹常皓埋首刨饭,不时笑着给两位老人夹菜。老爷爷看出了那孩子在强颜欢笑,他不动声色地戳了戳老伴的手腕。
老奶奶颤颤地从袖中掏出两样物品,“常皓啊,这枚发簪和这把扇子你拿去,变卖了换些钱物。”
禹常皓愕然地看着奶奶手里精美的玉簪和紫檀镂雕的折扇,神色动容。他将奶奶的手推了回去。“奶奶,还没到这个地步,生活的钱财我还是有的。”
他与奶奶泛白的瞽目对视,那双眼虽然浑浊,却露出温柔慈祥的光。
那是两位老人成亲时互赠的礼物,禹常皓知道这对于他们的意义。两位老人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收留了他和弟弟,这已是莫大的恩惠,禹常皓不是不知廉耻的人。
老爷爷看到禹常皓在推辞,也开口劝说。
但禹常皓坚持不收。
老奶奶失落地垂下手,她嘴上不说,但她听到了那孩子在房里倒钱贝时低低的叹息声。像她这种失明的人,听觉极为灵敏。
这是她与老伴商议的结果,他们已经半只脚迈进了坟墓,死后化作一抔黄土,拿东西陪葬没有什么必要,倒不如将这唯一值钱的东西换些钱财,也算是对那孩子绵薄的帮助。
但对面是一个倔强的孩子。
……
夜色愈发深沉,喂了鱼头粥之后禹常月又沉沉睡去,禹常皓坐在床榻边沿,与弟弟十指相扣。
传来的触感冰凉如寒冰,僵硬如生铁。他探出另一只手去轻轻搓揉,试图摩擦出尽可能多的热量。
他在黑暗中凝视那张孱弱的小脸,弟弟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自己得罪了卫伍,都是因为他和沐昕芸有所牵连。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一直教育他,武力是莽夫的东西,要做一个行止儒雅的人,避免不必要的杀戮。
可父亲没有教他什么时候杀戮才是必要的,也没有教他当别人伤害自己心爱之人的时候又该如何做。
更可笑的是,这个迂腐的男人最后还是被迫举起了长剑。
父亲悲催的一生说过最热血的话,估计就是那句“男人许下的誓言要用血来守护!”吧。
那么地热血,又那么地无力。
父亲的誓言也许是守护母亲以及两人爱的结晶,可他最终没有守护到任何一个人。在禹常皓的理解中,父亲那句话里面的血可以是自身的,也可以是他人的。
而父亲选择了前者。
窗口灌进一阵咸涩的寒风,禹常皓起身到窗前取下叉竿,轻轻捏着窗棂放回木框,微黄的月光投映在他一袭贴紧的黑衣上。
他走到门前攀上把手,回首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弟弟。
他需要在今夜做出他的抉择,是成为禹铭诚那样连挥剑的勇气都没有的人,抑或是,成为一个复仇者。
他拉开了门,罩上面巾,迎着黑色的夜与白色的月踏上了路途。
他走在狭道边沿,一身黑衣黑裤黑靴,绑着黑色的头巾,发色也是墨黑的。
夜幕上乌云密布,将月色藏匿了去,没有丝毫银光。
他经过树荫,像是行走在虚空的国度,他一直走,一直走,路线笔直。他想,孤寂的人都该这样走下去,直至死亡。
……
此刻,海鳞岛十四区,离码头不远处的某处小院里。
床架吱呀响动,却兀地没了动静,女人疑惑地拍了拍突然停止的男人。
“算了,你快些歇息,我去外头喝口水。”男人将放在女人小腹上的手挪开。
“又喝水?”
“真是聒噪。”男人不耐烦地将被子甩开。
女人哀怨地看着男人,男人瞥了瞥眉头,毫不留恋地翻身下床。
“你个挨千刀的畜牲。”女人气恼地裹紧被子,低声咒骂。
男人对此丝毫不理会,径直出了门。
他心里一直不安宁,仿佛有团阴霾笼罩在头顶,喉咙更是像有炭火在烧般,一直害渴。卫伍的人没有来,他只剩明日一天时间,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达成了卫公子的要求。
这日子真他娘的糟心,他暗自低骂了一声。
男人越过明间,推开另一旁的屋门,月光打在儿子翕动的鼻尖上。小男孩呼吸匀称,显然早已熟睡。
赵田环顾四周,又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便摇了摇头。
他没有进屋,要是他进屋的话,就能借助微弱的月光看见桌子上那本孩童读物摊开来,缺少了一页。
他关上门,转身离开。
门轴旁的阴影里,闪着一双冷寂的鹰瞳。
他没有点灯,摸黑走到明间,伸手去抓水壶把手。
但忽地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他的背上,紧接着尖锐的物体在眼前放大,直没眼眶。
钻心的疼痛几乎要撕裂他的神经,可他只能发出呜呜的低沉哀鸣——他的嘴被手套包裹的掌心紧紧覆压住了。
两条腿在身后死死箍住他的腰,拽着他往后跌退。黑色的手将尖锐物抽了出来,再次猛地刺入。
赵田觉得自己的头骨已经被凿穿了。
他用手肘猛地朝后顶,他确信将对方的腰肋撞得凹陷了下去,可对方的身形如同与他胶合为了一体,岿然不动。
施加在他腰上的力度愈发庞大,有如丈粗的巨蟒在绞缠,他已经无法吸入新的空气了。
他放弃肘击,慌忙去抓那只压在嘴上的手,试图掰开它,可在他做这些动作的时间里,尖锐的物体已经十数次穿插进他的眼眶内。
他跌倒在地上,失去了力量。
身后之人松开了,施加在腰间的力量也一并散去,但赵田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张嘴,汩汩的血液从他的右眼中涌出。
赵田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用仅剩的力量支撑着另一只眼的眼皮,他想知道是谁。
是卫伍派来灭口的人吗?想必是了吧!这些权贵们都喜欢背后放刀子。
这时候,那人转到了赵田面前,虽然背着月光,而且对方没有扯下面巾,但他依旧能看见那唯一裸露的双眼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可那怒火忽然跳动了一下,熄灭了。
变作了哀怜。
“我猜这并非你的本意。”黑衣人伏身,轻轻在他耳边说。
是他!赵田鼓动的喉咙戛然而止,他闭上了蠕动的嘴唇。
“但是你做了。”黑衣人的声音里带着叹息。
“你应该庆幸的,我弟弟挺了过来。要知道,我先进入的是你儿子的房间。是个可爱的孩子,弟弟那么大的时候和他一样聪颖,也喜欢看那本插画书。”
赵田仅剩的左眼猛地睁大了一瞬间,随即缓慢地闭上了,他脑海中回荡着儿子方才翕动的鼻尖。
他当初不应该挥出那一拳的,人生是一局缜密的棋盘,落错一步,满盘皆毁。他此时此刻终于领悟到了冲动的后果,只是这领悟委实沉重了些,要用生命来交换。
可是,他有退路吗?
黑衣人起身,走了。
那锋利的尖锐物仍倒插着。那只是一张纸,被卷成细长坚硬的纸棒,最外层的画面是一只獠牙,一只不长的幼狮獠牙,整个牙身浸了血迹没入眼眶。
那枚牙齿的主人是一只幼崽期的剑齿狮——一本名叫《剑齿狮游历记》的插画书的主角。
黑衣人远去,不久之后,身后一道极其嘶哑的女人哭嚎声响彻夜空。
第十八章 最后一次见面
海鳞岛,码头。
海静风凉,月晕微冷。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沐昕芸见到男孩身影的时候,惊喜得蹦起来,脸上前一刻带着的怅然一扫而空。
上次她和禹常皓约定三天来码头见一回面,可她今天等了很久也不见男孩,她心中焦急得如同无数只手在抓挠。
“常月病了。”禹常皓踌躇了一下。
“啊?”沐昕芸露出担忧的神色,“怎么回事?”女孩皱起眉头,脸上的担忧都是真真切切的。
“也许是吃错东西,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沐昕芸脸上露出放松的笑。
禹常皓痴痴地看着女孩,她的笑很美,美得让人觉得破坏是一种罪孽,美得要人用一生去呵护。可是,禹常皓很清楚,这个人不会是自己。
“诶?你的额头怎么了?”男孩走近之后,沐昕芸忽然发现他的额头有一处半寸宽的淤青。
“哦。”禹常皓抬手摸了摸额头,随后轻轻摇了摇头,“不小心撞到地上了。”
“噗,跌倒都能给你说得那么正经。”沐昕芸扑哧笑了几声,“记得涂药,上次带给你那瓶玉润膏效果很好的。”
禹常皓苦笑了一下,点点头。
“我们去边沿坐下说会儿话吧。”沐昕芸说。
禹常皓走到木板桥的尽头坐下,双腿悬挂在边沿,任由海风灌进他的裤管,再从脖颈中窜出,带来一阵海腥味,还有淡淡的紫藤萝香味。
紫藤萝香味?禹常皓别过头,看到沐昕芸的手拢在紫色的裙摆上,发丝轻扬。
要说吗?禹常皓踌躇了片刻。
“给常月抓药花了我很多积蓄。”他最后还是开口了。
他现在急需一个稳定的工作,否则弟弟体内的毒素排清之后,身体依旧会很虚弱。
一定要想办法补充营养。
沐昕芸的神色再次变得十分关切,这让禹常皓的心壁再次被狠狠抨击。
“你不是说没有大碍了吗?”女孩担忧地问。
“你知道的,常月喜欢捡一些尸体啃噬,这次也许吃了有瘟病的,不过医师排毒之后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好吧,你最近都是在码头搭手帮忙吗?”
“嗯,很多海王祭的渔猎船出海,但是这样的日子总会有尽头,码头的工作早已人满为患,很难站稳跟脚。”
“这样,你来我家吧,家中正好缺一个帮手。”沐昕芸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
禹常皓摇了摇头。
沐昕芸面容苦涩,她就知道会被拒绝。
要是禹常皓真的去了沐镖堂帮工,自己就能每日都见到他了,只是他们之间的事情被父母亲知晓的概率也会随之猛增。
她脑子里飞速闪过各种信息,“那去岛主府吧,那里正好也缺杂事。”
“岛主府?太远了。”
“陆行确实是远,但每日有货船开往岛主府,只要两个铜贝便能搭乘,傍晚也是如此。
岛主府的工薪可不比海王学宫低,除去每日搭船的四个铜贝,还是比码头好上许多。你明日九时就可以上工,搭货船的话,八时就要出发。”
“岛主府吗?谢谢你。那我明日便去看看吧。”
“谢什么谢,我们之间还需说这个字吗?”沐昕芸责怪道,心中却是为帮到男孩而欣喜。
要不是当镖卫太过于凶险,她都想让男孩去应聘她家镖堂的镖卫了。爹爹很赏识府上的镖卫,这样一来自己和他之间的阶级差就会被缩小很多。
只是禹常皓还有弟弟要照顾,哪能长期在外护镖。
禹常皓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很晚了,回去了吧!”
沐昕芸忽然抬头,两轮圆月刚刚爬上夜幕中央,各朝一方。
晚吗?他们见面还没够一刻钟呢。
她觉得禹常皓今日有些怪怪的,脸色看起来很冷漠,也不像往日那么健谈。
也许是禹常月生病扰乱了他的心情,沐昕芸没有多想,虽然很想再陪他多一会儿,但是他说,很晚了。
两人同时起身。
禹常皓独自朝前走,也不像往日那般和女孩并肩而行。到了分道的岔路口,他忽然停了下来,“芸儿。”
“嗯?”沐昕芸悚然一惊,顿足站定,震惊地看着禹常皓。他们暧昧了这么久,禹常皓还是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喊她。
他是要挑明这最后的关系吗?怪不得脸色一直很怪异,都是紧张导致的吧。
沐昕芸忽然也紧张起来,心头猛跳。她盯着禹常皓的眼眸,脸颊略微滚烫。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轰!沐昕芸正剧烈跳动的心猛地凝滞了,脸上的温度一点点降了下来。
禹常皓感觉一直堵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轰然粉碎了。
说出来就好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弟弟中毒再次让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在这毒辣世间苦苦寻求生存间隙的爬虫,而眼前的女孩儿却是九天之上的神女,两人之间始终横贯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甚至为当初救下沐昕芸萌生悔意。
他曾经说过,他不去救还会有人出现的,为什么偏偏让他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如果他孑然一身,断然可以不顾及世俗的冷眼,也不畏惧任何挑战。
只要女孩点头,他就要带她远走高飞,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就像父亲和母亲那样。就算是要他的脑袋,割下来交出去也无怨无悔。
可他不是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命运最喜爱的便是捉弄凡人。
这次弟弟坚挺了过来,可是下次呢?敌人下一次的报复呢?
必将是如同狂潮那般汹涌!
他不敢再铤而走险,尽管他很迷恋那种温馨的紫藤萝香,但是他必须强迫自己拔出深陷的双足。
还好此时回头尚且来得及,世间一切不归路本都通向迷雾缠绕的前方,但总有一个可以调拨的开关握在当事人手中,摁下它,就能回到一切的初始。
沐昕芸呆立在原地,还是没能融化他心中的坚冰吗?
渐渐地她似乎能理解禹常皓的做法了,她知道卫伍一直觊觎自己,男孩这是在撇清与自己的关系,但他心中定然还是喜欢自己的。
可真的听到那种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沐昕芸的心还是狠狠地揪成了一团,莫大的失落和无助奔涌而来。
因为学宫一事,他们的关系方才渐渐回暖,可现在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自从那道身影义无反顾地跳下海,她心中那个一直空着的小房子就完全被填满了。
那是一张温暖又刚毅的脸。那种心坎忽地被一股暖流袭过,世界在眼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无法描绘的美妙。
她能不在乎他的地位,不在乎他的卑微,不在乎他受过的欺辱,不害怕父母知晓后的盛怒,不埋怨他此刻的冷漠,不畏惧横贯在两人之间的天埑。
爱一个人就应当竭尽全力,义无反顾地倾尽所有。
她渴望男孩说出那句,“有你,真好。”
可是现实不是梦境。
禹常皓转身远去了,没有回头,他的背影被月光拖长在沐昕芸脚下。
女孩伏下身,伸出手轻轻去触碰那影子,可影子却忽然远离了,她碰到的是冰凉的地面。
……
禹常皓一路小跑回家,后背抵在木门上,沉沉地喘着气。他慢慢滑落在地上,手指插在汗渍湿润的发梢中,下巴顶在膝盖上。
说出那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每天不用为一日三餐忧愁,还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家人都健健康康的。
谁不曾想要这样的生活?
但有些东西是奢求不来的。
他拭干脸颊,重新站起来。轻轻推开内屋的木门,禹常月早已熟睡,他把叉干架在窗橱上,两轮月光顷刻间交织着钻进屋里。
他坐到床边,借助清辉观察禹常月,弟弟呼吸匀称,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他起身到窗前的书桌前坐下,看着桌上那摞厚牛皮封面的书籍出神。
倒是忘记归还这些书了,可想必她也不在意吧,也没有什么必要为了这些杂物再去侵扰她。
那就留着做个念想吧。
他抽出那本足有一指厚的《千岛风物志》,轻轻摊开有间隙的那一页,里面躺着一本小巧的插画书,不过半个巴掌大,约莫几十页,纸张却是极薄。
封面没有什么花哨,泛黄的纸张上印了几个歪倒的字——《奇技杀人书》。
它夹在沐昕芸带给他的那本《千岛风物志》中,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书。
他翻开这本小小的书籍,字体纤细,有些晦涩的地方还会配上简单的插图解释。
他低头,首行写着,“书页杀人法”。
他盯着那几个字许久,往下翻了一页,就着月光开始细细研读那些能杀人的文字。
第十九章 公子纪流
第二日七时,沐镖堂,内府。
“你要去何处?”沐夫人叫住神色急迫的女儿,“学宫这几日不是休假了吗?”
沐昕芸的身子一顿,却没有转过身去,“哦,我去见见岛主伯伯,许久未曾拜访他了。”
“那也用不着如此赶吧,方才七时,你早点都还没吃呢。”
“我去路边买些吃食就行了。”沐昕芸依旧没有回身的打算。
“胡闹。”沐夫人轻斥一声,挥手示意自己的丫鬟,“去取些糕点来。”
她走上前去,站在女儿身侧,“转过来,背着母亲说话,成何体统。”
沐昕芸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极不情愿地低头转身。
“你这是……”女儿眼睑下有一圈淡淡的黑迹,尽管涂了状粉,可近距离看的话,那黑痕仍然比较明显。
“昨天夜里有些闷热,没有睡好。”沐昕芸露出乖巧的笑容,朝娘亲做了个鬼脸。
“你倒是吩咐下人,取些冰块放在……”不待娘亲说完,沐昕芸就转身跑了,沐夫人下意识探出手要去抓,但是转念一想要顾及仪态,便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完全没有想起,昨夜她和丈夫可是盖了棉被入眠的。
“你就让她去吧,都多大的孩子了,每日还要被你管得紧紧的。”沐镖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多去岛主府转转倒也是好事,听说纪公子从帝岛归来了,芸儿也到了年纪,这纪公子倒是个不错的人选。这小妮子这么急匆匆地,想必是为了去见纪公子。”
沐镖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沐夫人却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就那么一个闺女,你倒是巴不得早日撵出去。”
“你怎么说话呢,难不成要养她一辈子?”
“怎么?诺大个沐镖堂,再来十个八个也养得起。”
沐镖师眉头被气出黑线,却也不想在下人面前失了气度,便上去挽住夫人的手,赔了个笑,想将争吵作罢。
沐夫人却不依不饶,沐镖师只能笑着忍受。
一阵风沿着廊子袭来,沐夫人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裘衣,现在刚入雨季,空气中还残留着寒季的冷气。
她隐隐觉着自己漏了什么重要消息,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
沐昕芸搭了最快的拖拽舟,这种小舟仅能容纳几人乘坐,不过却是由速度极快的海兽拖拽,比笨重的货船要快上许多。
昨晚她一时口急,许诺了禹常皓岛主府的工作,实际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到过岛主府了。
原本最好的打算是禹常皓在她家中做仆役,这样一来没有人可以羞辱他,自己也可以每日与他相见。
可禹常皓的一口回绝让她情急之下便将岛主府搬了出来。
听说岛主府的公子纪流从帝岛回来了,要主持这一届的海王祭。沐昕芸儿时与他有些情谊,对他的印象也不差,想必一个小忙对方是会帮的。
虽然岛主府和沐镖堂有些生意上的交集,两家人的关系也都还不错,可岛主本人,她断然是不敢去找的。
到了岛主府,一番通报之后,沐昕芸往里走了没多远便遇到了数年未见的纪流。
是个俊朗的青年,在帝岛进习了这么些年,身上的贵气越发浓重。
“见过纪公子。”沐昕芸欠身行了一礼。
从明面上来说,对方是官宦身份,自家只是富商名流,礼节是不能失的。再说,这么多年未见,她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开场白。
“诶,有些时日没见,昕芸妹妹这倒是把我当作了外人。”
纪流故作失意,上前扶起沐昕芸,“多年未见,昕芸妹妹倒是出落得越发动人了。”
沐昕芸腼腆地笑了笑,对纪流的夸赞不置可否。
纪流眼前一亮,他这些年在帝岛见过无数名门女眷,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沐昕芸算得上极美的人儿。
“怎么有空到岛主府这偏陋之处。”他轻轻一笑,贵公子的风度尽显。
“今日学宫休假,父亲让我来拜访一下岛主伯伯。”虽然说是拜访,沐昕芸这才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然什么访礼也没带。
“我爹最近可忙了,这会儿估计也找不到人,我俩多年未见,倒不如陪我在这府中散散步,晚些时候倘若老爹还抽不出空,我便转告他,权当作你拜访过了。”
纪流露出和煦的笑容,他还想过几日去沐府拜访,顺便见见沐昕芸,没想到对方反倒先过来了。
如此甚合他意,哪还能让老爹掺和。
沐昕芸暗自松了一口气,这纪流也实在是善解人意,她自然不能拂了别人的面子,便点头应允,“那就打扰纪公子了。”
岛主府是海鳞岛最奢华的府邸,规模和景色也远超沐镖堂。
可沐昕芸心中有事,丝毫提不起兴致,不过她掩饰得极好,没让纪流发现任何端倪。
她装作好奇地询问帝岛的趣事,纪流侃侃而谈,身体不经意间朝女孩靠近。
沐昕芸心头微恼,却面色如常。这时一群仆役从他们身旁经过,她便随意地问道:“不知岛主府可还缺杂役?”
“嗯?昕芸妹妹何有此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府上最近裁了几个仆役,那些人在沐镖堂工作了有些年头,一下子没去处,有些于心不忍。”
“昕芸妹妹有如此心肠,我岛主府自然敞开门欢迎。”
“我让他们来岛主府寻活计,那就劳烦纪公子收留了,未经你同意便许他们过来,还望纪公子不要怪罪。”
“怎么会?只是一桩小事。”他侧头招来下人吩咐道,“你去留意一下,若是沐镖堂来的仆役,都招进府中来,不要刁难。”
“昕芸谢过公子了。”看见下人领命退去,沐昕芸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把纪字省去了,这声公子叫得也有几分感激。
一点小事便能博得沐昕芸的好感,纪流自然乐意。
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提出邀请,“我许久未曾回到海鳞岛,不知是否变了一番摸样了,不如昕芸妹妹领我去逛逛,顺便去寻些吃食。”
“岛主府还有何种美味是纪公子尝不到的。”听到纪流的邀请,沐昕芸顿时心中一紧。
“每日每顿都吃那些,早就腻了,昕芸妹妹不会不赏这个脸吧。”
“哪里的话,纪公子有意,自然乐得相陪。”沐昕芸在心中为自己的话忏悔,同时也气恼纪流得寸进尺,她还真不想赏这个脸。
说罢,纪流领头,两人一同朝岛主府外走去。
……
弟弟出了事之后禹常皓的睡眠就变浅了许多,每每禹常月一动他便会醒来。
昨夜看书到很晚,他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躺下的。他如今成年了,这间小木床倒是显得越来越狭窄。
禹常皓将弟弟搭在他胸前的手移开,下床推开木窗,支起叉杆。
他煮了些肉粥,肉炖得很软很细,两位老人的牙口不好,要为他们着想。他喂禹常月吃完粥,然后又去煎药。
弟弟恢复得不错。
他去摸禹常月的手,已经有了温度,脸上的乌黑完全消褪了,不过却显现出病态的苍白。他怜惜地抚摸了一下弟弟的脸庞。
喝了药,他又让禹常月躺下,虚弱的人总是很嗜睡的。
他要出门了。尽管他很想照顾弟弟,过些日子再去岛主府寻工作,但经济压力迫使他立刻便要动身。
他特意兜了一小段路到轨车堂的凉亭,去兑现他的承诺——付八人份的钱。这点小钱和弟弟的性命比起来不值一提,如果稍晚一些,弟弟或许将会是另一种结局。
可轨车夫们并没有收他的钱,他们说那时他们本就在休憩,算不得在工作,最后在禹常皓的坚持下,他们方才收了两人份的费用。
禹常皓觉得心里松了一些,有些恩情不偿还的话心里总过意不去。
做完这些,他不敢再耽搁,急忙朝码头赶去。他想赶第一班船,尽可能早地到达岛主府。他去到集市入口的时候,一堆人聚集在布告牌前议论纷纷。
禹常皓并没有上前,但他能听得到他们在议论什么。
昨夜码头的长工赵田被人刺杀于家中,死相惨烈,维稳军重金悬赏凶手。海王祭在即,是需要治安稳定的时候,容不得半点对秩序的挑衅。
禹常皓若无其事地从人群后经过,他偶然回头一瞥,看到赵田的妻子抱着那个半大的孩子蹲在人群前哭泣。
女人絮絮叨叨地向人群说着什么,禹常皓身形一震,忽然想起了母亲来。可紧接着,弟弟虚弱的样子忽地就跃入了他的眼前。
他转过头,朝货船走去,步子比先前坚定了些。
他不会再对施暴者仁慈了。
第二十章 揭穿
岛主府偏门。
守在门边的仆役上下打量了禹常皓一眼,“你是前来找活计的?”
禹常皓点点头。
仆役朝他身后探头,“就你一人?”
禹常皓回头看了眼空旷的身后,虽然疑惑对方为何如此发问,但还是再次点头。
“跟我进来吧。”
这是禹常皓第一次踏进岛主府,这座府邸也如海王学宫那般宽广,却与海王学宫那种黑白交汇的庄严大相径庭,四周弥散着的是奢华的气息。
从偏门进来,先是穿过一片栽种着四季青和金海棠的花园,青黄相映宛若花海。花园中央是一座巨石堆砌的假山,足有几丈高。
一条宽旷的人造河流延伸到视野尽头,河上横贯着数座青砖拱桥,奇异的观赏海兽在底下四处游动。
穿过一条碎石小径的时候,禹常皓忽然停下了脚步。
“嘿,小子!”领路的仆役瞧见他的目光,饶有趣味地停下,也望向禹常皓视野所在的拱桥。
“那是我家少岛主,刚从帝岛修习回来,像我家公子那样英俊的人也只有你家小姐才配得上了。”
“哦,现在不是你家小姐了。”仆役故作惊疑,虽然少岛主交代过不能刁难沐府来的仆役,但他打心底是看不起禹常皓的。
那小子身上的服饰的布料还比不上自己那身仆役服。
禹常皓盯着那两道紧挨着,一点也不避讳的背影出神,仆役的话没有入他的耳。他怕有人捷足先登,所以今日提早出了门。
所以才恰巧碰见了这一幕。
远处那两人并肩而行,嬉笑有声,却像一根针扎在他心头上。
不!岂止一根,仿佛世间所有的利刃齐齐向他飞来,将他钉在石柱之上。他本不该有波澜的,无论见到什么,可是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两道背影走下拱桥,被不大的拱坡挡住,禹常皓这才回过头,朝领头的仆役赔了笑,笑容中满是被歉意掩盖的苦涩。
又走过一段路之后,人造河流越发宽广,竟汇集成一潭深池。
领头的仆役停下来指着池子。
“你其中一个工作就是投喂人工河里以及这些池子中的海兽,我可先提醒你,这池子里就不再是温顺的观赏海兽了,都是岛主饲养的斗兽,为了保持野性要投喂活物。”
“狰兽是最适合做斗兽的海兽,你看到额头有青色的尖角那只没?那可是岛主大人最得意的斗兽,岛主带它参加过许多斗兽比赛,它始终是最后活下来那只。”
仆役侃侃而谈,显然对主子家拥有这么多海兽感到十分自豪。
“既然是斗兽,为何这池子中如此多只海兽?不会互相厮杀吗?”禹常皓大致扫了一眼,池子中的海兽不下十只。
“除了探出头来的那只,其余的皆是雌性,都是那只狰兽王的配偶,哪怕是畜牲,谁会咬死自己的配偶呢?”
禹常皓看着池子里抬起头打量他们的海兽,体型只是凡尘海兽,但是尖利的獠牙以及凶戾的眼神却也不弱于近海之主。
禹常皓心里有些抗拒,他一向对斗兽没有好感,海王祭的海兽,也属于斗兽。
仆役狡黠一笑,“这样的池子,岛主府中有五处,不过其余的斗兽是别的种类,战斗力逊色于这一池的狰兽,岛主已经很久没有带它们出战过,倒是越来越当作观赏海兽来饲养了。”
“隔个几日,你要用网兜打捞一下池子中的残骸,有些较大的头骨,狰兽是不吃的。”仆役说完这句话,忽地狡黠一笑。
“假若你在打捞的时候不幸葬身兽腹,你的家人会收到抚恤金的。”
禹常皓默不作声。
仆役见没吓着那小子,便没了戏玩他的兴致,领着他朝下一处而去。
……
此刻,卫镖堂,内院。
卫伍听完郭全带来的消息,双手攥拳,猛地锤在座椅扶手上,“真是个没用的废物!所以那小黑狗到底毒死没?”
“毒似乎是下了,但好像给救了回来。”郭全弯腰低头,不敢触自家公子的霉头。
“救回来了?这不是屁话吗?断机毒也是能救得回来的?”卫伍怒不可遏。
“可是如果没有下毒成功的话,赵田为什么会被杀了呢?”郭全小心地说道,那人的死相他看过了,若不是有深仇大恨,谁会下那么惨的手。
几乎整只眼瞳都成了一团浆糊,而武器仅仅是一条纸棒。
“有办法证明那小子是凶手吗?”卫伍皱起眉。
“似乎没有,真要追查下去的话说不定会将线索引到我们身上,这不明智。”郭全悄悄抬头打量了卫伍一眼。
“废话!”卫伍的脚在郭全眼前逼近,鞋底印到他脸上,“我当然知道不明智,要你这废物提醒。”
郭全立刻翻身跪在地上,委屈地捂着被踹的脸颊。
发生这样的事与我何干?要把气撒在我身上?
可他嘴上说的却是,“那公子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哼,我还就不信了,还玩不死一只黑狗?”卫伍抓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口。
“你不是说他乘船去了岛主府吗?既然纪流回来了,咱们有空自然得去岛主府拜访一下,越是亲近岛主府越不会令他们生疑。”
“父亲和大哥要做的事谁想得到呢?”
……
几日之后。
上次让沐昕芸陪伴着在岛上游逛的经历并不太完美,沐昕芸出了岛主府便显得怏怏不乐,纪流想的是沐昕芸从小在海鳞岛长大,对一切都很熟悉,自然兴趣乏陈。
他忙了几日,终于稍微清闲了下来,便从帝岛带回来的物品中挑选了几件有趣的,打算去沐镖堂拜访。
有帝岛产的鱼脂酒,出自大师之手的镂空骨雕,还有帝岛海王学宫最新版的海兽图鉴,更有产自柢荆岛,专供贵族、将领的鯥遗甲。
沐府是海鳞岛上的两大豪绅家族之一,自己以少岛主的身份去拜访倒也不为过。各岛的岛主都有建兵的私权,是实际上的统治者,拉拢一下治辖的势力,自然是必要的事。
……
沐镖堂内院。
“禀老爷,岛主府纪公子求见!”
听到仆役来报,沐镖师顿时面露欣喜,急忙亲自出门迎接。
纪流指示随从将自己带来的见礼递给沐镖堂的仆役。
“今日以晚辈的身份来拜访沐伯伯,我去帝岛已有数载,许久未见,沐伯伯倒是风采依旧。
这是帝岛产的名酒‘鱼脂’,平日里买到的大都掺了水,是托家中开酒坊的朋友捎的,口感绝对是上上之佳。”
“哪里说得上依旧,是个不中用的老东西了,纪公子清驾辱临,令这方寸之地蓬荜生辉。”沐镖师大笑,口中多是对纪流的夸赞之词。
“最近身体有些不适,医师嘱咐少饮酒水,若是纪公子不嫌弃便以茶水招待?”
“无妨无妨,沐伯伯的身体重要。”
“芸儿呢?纪公子来了也不出来见见,让她出来看茶。”沐镖师朝身边的夫人吩咐道。
纪流英俊的面容以及举止间显露出来的雍贵,沐镖师心中越看越满意。他身体其实哪里有什么抱恙,只是为了借看茶的名义让女儿出来而已。
两个年轻人趁此良机见个面倒也是妙事,也不知道那妮子前几日去岛主府有没有见着纪流,回来之后倒是忘记询问了。
没过半响,沐昕芸便从侧廊进了屋子,向纪流稍稍施了一礼。
沐镖师满意地点点头,仪态端庄大方,没有不合适的地方,以女儿的相貌,想必这纪流不会不心动。
沐昕芸虽然心中极不情愿,但她的脸上挂着十分温柔的笑意。她走向茶桌,侍女稍稍后退,腾出位置让她沏茶。
这都是岛上的习俗,哪家的男丁上门拜访,总要想些办法让闺女出来见个面,然而又不能过于直接让年轻人难堪,看茶便成了其中一种方式。
沐昕芸跟随专门的沏茶师傅学习过,这方面也不会失了沐镖堂的体面。
“冒昧一问,沐伯伯最近府上是有什么困难之处吗?”
纪流的心情不错,忽地想起沐昕芸提过沐镖堂最近裁了仆役,于是便打算问问沐府的近况,倘若真的遇上了什么麻烦,他不介意对未来的老丈人施以援手。
“纪公子何出此言?”
“沐府近来不是裁了一些仆役?有困难之处小侄也许能帮些小忙。”在大户人家,无故裁减仆役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沐镖师疑惑地看向夫人,夫人也是迷惑地摇摇头。
沐昕芸一直听着两人的谈话,听到纪流问出此话,身形微震,手上一抖,茶壶口的热水便倾倒在手背上,茶具也脱手摔碎在地。
她发出一声痛呼。
纪流噌地站起,上前几步,当着沐镖师的面抓起沐昕芸的手查看,“伤得怎么样?”
沐昕芸慌忙抽回手,手背却已是一片通红。沐镖师也从主座上站起,语气有些担忧却又杂了一丝怒气,“怎么如此不小心?快快带下去上药。”
沐夫人领着沐昕芸下去了。
沐镖师重新邀请纪流落座,这才接了先前的话茬,“裁仆役?府上并没有此事呀!”
纪流盯着沐昕芸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稍稍顿了片刻,“那也许是晚辈记错了。”
两人畅谈了一番,纪流告别时,想去探望一下沐昕芸,沐镖师自是欣然应允。
沐昕芸的手已经包扎完,烫伤不是很严重,处理也很及时,也许疤痕都不会留下。面对纪流的关切,她只是微微欠身,“劳烦纪公子挂念,已无大碍。”
她先前虽然离去,可也听到了纪流的回答,但纪流帮她隐瞒反倒加重了她心中的忐忑。
纪流紧盯着她的双眼,捕捉到了其中的慌乱。他张了张嘴,原本还想说什么,却又重新合上,留给沐昕芸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后便转身离去。
沐昕芸立刻奔回屋内,也不顾手上的烫伤,咬着牙,自己研了墨,提起笔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第二十一章 死里逃生
岛主府的工薪也是周结,午时的吃食比海王学宫稍稍差上一筹,但禹常皓还是很满意,他依旧会讨油纸打包。
早晨出门前他便会准备好中午的饭食,两位老人只需加热即可,照顾禹常月的任务也只能交给两位老人,虽有不便却也无可奈何。
这几天工作虽然辛苦,但一想到明天就是结薪的日子,他心里便隐隐期待起来。
终于可以稳稳地领一次薪酬了,这段时间太多糟心事接踵而至,现在突然安稳下来倒显得有些不真实。
他推着独轮车,车上是一些体型较小的鱼类,他也不识得那是什么品种,它们嘴里龇出数十根尖刃般的利齿,鱼头占了半个身躯。
他前些日子投喂过活的野鸡,山羊,甚至是体型和那狰兽一般大的凡尘海兽,所以今天这些奇怪的鱼倒也没让他有多惊疑。
他在狰兽的池子旁停下,这是最后一个海兽池,投喂完再捞一下池中这几日产生的骨骸残渣,今日的工作便算是完成了。
他架好独轮车,将长满利齿的怪鱼倾倒进池子中。
水池深不见底,这些池子都连通着外面的人工河流,而河流是和大海挖通的,所以虽然称作河流,其实流淌的都是海水。
池水距离地面约有一丈五,有一道阶梯从池沿延伸到池底,不过大半截淹没在水中,看起来仿佛凭空架在水面上。
禹常皓倒完鱼之后,取下了独轮车旁挂着的长杆,长杆是铁做的,可以伸缩,前端是一个巨大的网兜。
他将长杆逐渐拉长,趁狰兽进食的时候打捞池子里的残渣。
鱼一倒进池子中,狰兽便蜂拥而至。
那些鱼长相狰狞,看起来很是凶恶,可进了池子后却被追赶得四处逃窜。
禹常皓沿着池子边缘行走,将长杆伸进没有狰兽的位置,他在池底一阵搅动,将网兜再次举起的时候,捞上来一个血肉淋漓的山羊头骨。
他将这些残渣倒在独轮车上,再次伸下长杆。
……
离禹常皓稍远的回廊里。
“呐,公子,就是那人,十八岁,叫做禹常皓。”仆役的手遥遥一指,他不知道自家主子为什么突然对那个沐镖堂来的仆役感兴趣,可他这种下人自然是不敢过问。
纪流默默地看着禹常皓在池子中一阵打捞,被袖袍包裹的手臂微微隆起,穿着岛主府的仆役服,头发用布条扎在脑后。
样貌倒是可以,却没有什么气质,真要说有,也只是有一股做事认真的劲儿。
“这便是你不惜撒谎也要帮助的人?还专程来岛主府跑一趟?”纪流轻轻呢喃,他这时才明白,那日沐昕芸哪里是来拜访岛主,分明就是来为这小子谋出路。
想到这里,纪流脸上便是一阵滚烫,亏他还以为沐昕芸那次是借机来找自己的,这简直就是对他的羞辱。
纪流抬脚朝禹常皓走去,他的呢喃让仆役摸不着头脑,但是后者在纪流迈步的时候选择跟了上去。
……
有仆役教过他,必须在海兽都忙于争食的时候趁机打捞,不能引起它们的注意。
可真正操作起来,禹常皓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长杆笨重,探入水中之后还要加上水的阻力,饶是以他的臂力,清理了四个池子之后也是浑身酸痛不堪。
幸好无需每日打捞,否则还真没有几个人受得了这个工作。
他瞄准时机,在狰兽去追赶鱼类时赶忙将长杆探入池中。他捞了几次,但是兜网出水后都是空空如也。
他再次探下长杆,这次他感觉到兜网里有重量,于是缓缓往上收杆,他按捺不住好奇看过去,那是一团裹着黑毛的圆球状物体。
禹常皓心想最近这几日没有喂过类似的食物,当他再定睛一看时,握杆的手忍不住一抖,网兜反转,那团东西又掉了下去,噗通没入水面。
禹常皓向后跌撞了两步,那是一颗头颅,一颗早已腐烂,血肉凝结的头骨。
怎么会有人的头骨?他的胸膛剧烈鼓动,脑袋发懵。他强忍惊惧重新上前两步,将长杆往先前的位置伸去,他要一探究竟。
他能感觉到长杆触摸到了池底,照打捞杆延伸出去的长度来算的话,这池子至少也得有三丈多深。
禹常皓感觉网兜撞上了什么东西,可是长度似乎不够,他便弯下身子往前探了探。
打捞杆没有随之向前,网兜似乎抵住了某样硬物,也许是池底的石块,禹常皓便打算将长杆移到别的地方去。
可长杆忽地顿住,禹常皓用力过猛随着惯性一个踉跄,险些掉进池中,他重新稳住身形,朝池水探头,到底是什么卡住了打捞杆?
禹常皓的目光扫过池面,却忽然发现那只头顶青角的狰兽王没了踪迹。他忽然想起仆役曾经说过,“假若你在打捞的时候不幸葬身兽腹,你的家人会收到抚恤金的。”
他那时感到有些疑惑,此刻忽然明白了。
但已经晚了,打捞杆上骤然传来巨大的拉扯力,禹常皓悚然一惊,整个人连着长杆被拽落。
他的脚已经被拽离了地面,整个人朝水面扑去。
他这时才看到那只狰兽王潜伏在水中,将箍网兜的铁圈紧紧咬住,如果坠了下去,自己绝对会被撕成碎片,这片狭小的池子根本无处可逃。
禹常皓的身体在往下坠,手上还握着长杆的末端,狰兽王的身体在池底岿然不动,它已经使过一次力气了,猎物此刻正向着它坠落,它只需等待。
生死之际,禹常皓的脑中蓦地闪过《奇技杀人书》上的一句话,“以敌之躯,借力而退。”
他早已仔细琢磨过这句话,此时自然而然地就知道如何去做。
禹常皓猛地往双手上灌注力量,他并没有撼动狰兽王,可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感受着长杆上传来的反弹力,待那力道增至巅峰的时候忽地松手,整个人借力弹起,他在空中转身,双手在坠落前攀住了池子的边沿。
禹常皓用力撑起身子,将下巴也抵在地面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死亡离他如此之近。
他下身大半截还挂在池子边沿,眼前的阳光忽然被一团黑影遮住,他还来不及将整个身体爬上来,就看到一只脚在自己眼前飞速放大。
禹常皓下意识地想闭上双眼,可《奇技杀人书》的第一条守则便是永远不要在对敌的时候闭上双眼,他强忍身体的本能反应,朝旁边偏过了头。
那只脚在他的鼻尖前踏下,带起一阵劲风扑打在禹常皓的脸上。
“反应不错!”纪流赞叹道。
纪流身后的仆役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方才还以为自家公子要将那小子踹到池子中去喂狰兽。
不得不说,那个沐镖堂来的小子反应力当真不错,在他之前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人被那只狰兽王拖到池子中饱餐一顿了。
他随即看见自家公子弯腰朝那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子伸出了手。
禹常皓探头打量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俊朗公子,从他身上华贵的装饰来看,必定是有身份的人。
他看着对方伸出来的手,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对方抓着他的手往上用力,抓得很紧,但是禹常皓同样紧紧地反抓着对方。这样的话,就算对方想趁机将他推下去,也会被他拽着一并跌落。
先前那一脚虽然在他鼻尖停了下来,但禹常皓的直觉告诉他,那一脚原本的目的就是将他踹下去。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提力,禹常皓的脚在池壁上一蹬,整个人终是跃出了池沿,重新站了起来。
“还不赶快谢过我家公子。”仆役走到禹常皓身边一声暴喝。
禹常皓这才挪开注视着纪流的眼神,他垂头抱拳,“多谢少岛主施以援手。”
虽然这样说,但禹常皓知道自己连跌下去都可以再次弹回来,就算那人不伸手他要爬上来也不是难事。
他记得身前之人是谁,正是几日前与沐昕芸谈笑风生的年轻公子,海鳞岛的少岛主。
“你的反应力很不错,有没有兴趣跟在我身边做事?”纪流微笑道。
旁边的仆役听见这话,眼睛都看直了。跟在公子身边做事,那身份可远不是仆役能比的啊!
想到这里,他看向禹常皓的眼神忽然变得火热起来,还好自己这几日没有在明面上羞辱他,若他得势之后提携自己一把,那自己在岛主府的日子岂不是风生水起?
禹常皓听到纪流的话,心里也是莫名一惊。
按道理沐昕芸不会透露自己与她相识,听岛主府的仆役说过,这纪流才从帝岛回来,想必也来不及和卫伍勾结。
他这几天也旁敲侧击过,听说沐昕芸与纪流小时候便相识了。
听到这些的时候禹常皓心里挺是失落,虽然那是发生在他和沐昕芸认识之前的事,说不定那时自己还没有来到海鳞岛。可他就是有一种原来沐昕芸不是属于自己的感觉。
不过,沐昕芸好像从来都没有属于过自己吧。
他回过神来,纪流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愠色,仆役更是急得巴不得代替禹常皓跪下答应。
“多谢少岛主的好意,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你小子别不知好歹!”仆役情急之下,一声怒喝。
纪流脸色铁青。
可是禹常皓没有理会这一切,他回头发现打捞杆的杆柄靠在池壁上,狰兽王已经松开了它,浮在水面上盯着那逃过一劫的人类。
禹常皓俯下身,捞起长杆,瞪了那畜牲一眼,然后将长杆收起来,推着独轮车离开了。
“这小子真是不知好歹,公子不要动怒。”仆役讨好地在纪流身旁弯下腰,“小人的身手也还过得去,如果公子身边需要人手的话,小的愿意……”
纪流根本就没有听进他的任何一个字,他盯着池中的狰兽王,嘴角忽地勾起笑意,“你很想吃他吗?”
他停留了片刻,笑容愈盛,随后转身与仍在不断自荐的杂役擦身而过,自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
第二十二章 沐昕芸的惆怅
禹常皓左手提着在岛主府打包的饭食,右手提着在晚市上低价购买的菜品,用手肘顶开了院门。
一张纸忽然从门缝中滑落。
禹常皓疑惑地皱了皱眉,右手拿过油纸包,腾出左手拾起地上的纸条。
他弯腰的时候才发现,纸条旁边还有一个小袋子,他将两者一同拾起。掂了掂手上的袋子,顿时传来一阵哗响,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走到炊房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后,才撑开袋口看过去。
金光闪耀。
他吓了跳,下意识环顾周遭,忽然想起这是在自己家中。
袋子里全是金灿灿的贝壳状钱币,粗略一扫,少说也有几十枚。几十枚金贝是什么概念?比他以前所有的存款加起来还多几倍。
他重新束好钱袋,疑惑又急切地摊开那张纸条。
很秀丽的字迹,却有些潦草,看得出写的时候很是着急。
禹常皓一眼就明白了这是谁的来信,
“禹常皓,你不要再去岛主府上工了。”开头这句话几乎是一笔写就的,可是笔者似乎对此不满意,这行字便被划掉了。
禹常皓辨认了很久才看明白那句话。他接着往下看,后面的字迹便整洁了许多,也不再有涂改,只是偶尔的墨点表明着书写者悬笔沉思的痕迹。
“禹常皓,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你传递消息。不过说实话,写信让我找到了曾经的感觉。
记得我们以前也会互相给对方写信,你写给我的信件我都还保留着,全都压在枕头底下,这样那些字就能每夜伴着我入眠了。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不再给我写信了。”
沐昕芸字里行间的踌躇他都能感受到,每个字的每道笔画都寄托着书写者的思念。
禹常皓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往日温馨的画面,曾经他也和沐昕芸一样将那些信件压在枕头下,可当他下定决心再也不和那个女孩有任何牵连的时候,他把那厚厚的一摞信纸投进了火炉。
“还记得废旧码头那颗莲蒲树吗?在很早之前,它的果实掉落一地,在它四周铺了厚厚一层,如同红色的地毯。你记得吗?”
“你曾经说这棵树就是你送我的见面礼,那时候我们靠坐在树干下,吹着晚风,你爬上去摘了几个莲蒲桃下来,在胸膛上擦了擦就递给我。
说实话我是很嫌弃的,再怎么样也得洗一下吧,可是一抬头迎上你那清澈得不带任何尘埃的眼眸,我脑海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思绪了。
你摘的莲蒲桃很很甜。”
“和你的笑容一样甜。”
“可是后来你不笑了,你开始疏远我。我们见面越来越少,最后就很久没有见面了。你不知道,本该这个时节盛开的莲蒲树枯萎了,它再也没有抽过新芽。”
“那时候我们约定,如果想要见对方,就在莲蒲树的枝干上系一条红布,双方看到就会在第二天夜里相聚于树下。
不见面的时候我们就把书信藏在树洞里,等对方交换。等待你的书信和看见红布条曾经是我最期盼的事情。”
写到这一段,字迹忽地扭曲起来,是在颤抖的手下写就的。
“莲蒲树枯死了,可是树洞还在,它的枝条也还能栓上红布条。”
禹常皓鼻腔里一阵刺激,眼眶也忽然湿热起来。他的双肩在轻轻地耸动,攥着纸张的手指已经泛白。
他此刻很想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可恶的家伙,为什么总是这么关心自己呐?
他长得不如纪流俊朗,家境远比不上纪流或是卫伍。他根本没有家境一说,他只是个孤儿,一只黑狗。对他的付出,是得不到回报的。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可那盈满了眼眶的泪水就是不流下来,禹常皓硬生生将它们憋了回去。
信纸最后还有一段话,“你不要再去岛主府上工了,如果纪流今日找了你的麻烦,那说明他可能察觉到一些东西了。
这些钱你先用着,我知道你这人一向自尊好强,非要偿还的话可以慢慢来。”
“我不相信命运会如此不公,海神终有一天会眷顾弱小者,祂会给与他们足以撬动世界的力量。
总有一天,你会站得比任何人都高,那时候,我们之间将不再有任何阻拦。”
结尾有几处干了的水渍,呈现小小的圆形。
“常皓回来了啊?”
禹常皓转头,是瞽目老奶奶。他走上前去,搂着奶奶的肩膀以示问候,借此间隙终于透过了气。
“是我,奶奶。你先回去歇着,我现在就开始煮饭。”
老奶奶离开后,禹常皓走到炊房的火炉前,凝视着手中的信纸。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越伸越远,已经能感受到火焰传递到手背上的灼烧感。
再往前一寸,纸张就会化作灰烬。
莲蒲树,哎,他也知道它枯萎了啊。
他忽然猛地抽回手,将那信纸塞进怀里,盯着火焰出了会儿神,把钱袋也塞进衣襟里了。
……
沐镖堂,内院。
月明星稀,风起南疆。
沐昕芸的肩上披了一张毯子,趴在闺房的窗前,遥望着远处,任由冷风扑在脸上,传来如刀剜般的感觉。
这风当真是无情!她想,从内陆刮起来的风比海风还要凌冽,毫不懂得怜惜万物。
沐昕芸不是没有想过什么都不做,任由禹常皓在岛主府工作,她如果做了什么反倒会令纪流更加怀疑。可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在海王学宫,这是在岛主府!
只手遮天的岛主府!连岛上的维稳军都辖属于它。
纪流想弄死禹常皓有太多的方法。
沐昕芸不敢赌,她宁愿被纪流知晓也不愿禹常皓陷身狼窝,毕竟只要不在岛主府上工,纪流也没有理由平白无故找禹常皓麻烦。
她的视线一直拉得很远,可无论多远,在这个距离上肉眼是不可能看见那颗莲蒲树的,更遑论是在漆黑的夜晚。
只有白日里天气晴朗之时,用水晶玻璃制作的单筒璇玑镜才可以勉强看到那颗莲蒲树。
莲蒲树在千岛大陆被称作相思树,原本海鳞岛是没有这个品种的。全岛唯一一棵莲蒲树长在一个废弃了十多年的旧码头里,也不知道是谁栽种的。
她凝视黑夜良久,眼瞳泛起了涩意,可她依旧没有眨眼。
他应该已经看到纸条了吧,虽然她在信中写到——“莲蒲树枯死了,可是树洞还在,它的枝条也还能栓上红布条。”
但沐昕芸心里清楚,禹常皓是不会回应她的。
风力越发强劲起来,在黑夜中呼啸成一片,吹得木窗吱呀作响。
她微微抬高视线,黑幕之上,两轮皓月在重月之夜后便逐渐分离,距离越来越远了。
沐昕芸咽了下喉咙,毫无征兆地张开干涸的嘴唇,轻声吟唱起来,嗓音嘶嘶。
“风袭阁,人相依;
欲泪兮,洒洒,心照惜,绵绵;
夜不问,叠重之期何处逢;
君却复,月合人聚两相无;
海潮归去莲蒲生;
辰月凌空花期无;
纤纤如雨,飞花伤尽离人绪;
千里暮,百般凝目,不见归来路。”
仿佛真的飘起了细雨,空气稠湿起来。低低的吟唱声在夜色中漾开了去,月光落在海面上,像是铺了一层粼闪的碎银,又像是被揉皱了的绸缎。
歌声便沿着烟波浩渺的海面,传去了一切的尽头。
第二十三章 纪流的诘难
禹常皓睁开眼。
“到底去不去岛主府?”他在心底问。
弟弟已基本痊愈,再加上这几日他在伙食上大方了些,常月的脸色越来越红润,双颊上似乎开始长了一些肉。
他昨夜给弟弟洗了头发和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衫,所以此刻还在睡梦中的禹常月看起来整洁白净。
倘若不睁开眼,照这样看去,这就是一个健康聪慧的孩子。
禹常皓思忖了半响,最后还是决定起身。纪流昨日的行为并不算刁难,况且自己不敢去岂不正印证了自己与沐昕芸还有牵连?
心中有鬼的话,才会选择逃避吧。
他要去上工,今天是第七天,是结薪酬的日子,必须要去!
沐昕芸给的那袋金贝被他压在床底的木板地面下,禹常皓下定决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那笔钱。
他翻身坐起,正要下床,手却被拽住了。
是弟弟,禹常皓在床上思索的时候翻来覆去,吵醒了他。
禹常皓转过头,歉意地捏了下弟弟的脸颊,小男孩睡眼惺忪,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木讷。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抓住哥哥的手,他知道哥哥下床之后就要离开一整天了。
禹常皓犹豫了一瞬,掰开弟弟的手指,“常月在家里要乖,听爷爷奶奶的话,不许调皮捣蛋,不许越过院子的门。”
他知道弟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他每天还是会不厌其烦地叮嘱,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项仪式。
一项祈求自己不在时禹常月平安无事的仪式。
他去做了饭,喂弟弟吃完后又煎药给他喝,这些药剂,至少要喝一个月,才能完全祛除禹常月体内的毒素。
他不知道断机毒的厉害,但是听那胖医师的口吻,似乎是解不了的毒,所以禹常月能救活让老医师很是震惊。
禹常皓对他怀有莫大的感恩,他甚至再次去登门感谢,却得知老医师已经和他的学徒搬走了。
怎么突然就搬走了呢?禹常皓很奇怪,可是令他奇怪的事情多了去。
譬如禹常月,在近海之主的扑杀下救他的性命,中了断机毒还能恢复。这些已经足够让他奇怪了,没有必要再为其他事情而烦心。
喝了药的禹常月又泛起睡意,不得不说这种药剂帮了禹常皓很大的忙,不然哄禹常月放开自己又得花费不短的时间。
他掩上门,在门缝消失前再次看了一眼渐渐熟睡的弟弟。
他抓起锁头,将锁梁穿过门框上的锁链,然后用力卡合将锁梁销禁。
他把钥匙挂在门上,然后转身离开。
把弟弟当作野兽般困在狭小的屋子里,不是禹常皓愿意的,但是外面的人能把东西扔进院子里。
在他看来,只有待在房里才是安全的,前提是弟弟不会爬出窗外。
不过禹常月一般不会这样做,他每次翻窗,禹常皓就会抽打他,直到他再也不敢为止。
可是抽完他,禹常皓又会把他抱在怀里。
弟弟从来不会哭,但他也知道痛,所以禹常皓的狠心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一路上思绪纷飞,禹常皓还是准时到了岛主府。
他在工作的时候,领自己进岛主府的那个仆役又来找他,张口便说道,“你小子如此不知好歹!”
禹常皓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那人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嫉妒和仇视。禹常皓自忖没有得罪过他,自然对他的诘问不加理会。
他忽地想起昨天没有打捞完狰兽池的残骸,于是取了打捞杆来,打算把昨天的工作完成。仆役像小丑一般在他身旁不停辱骂。
禹常皓是在转身的时候忽然发现纪流站在他身后的,仆役的叫嚷声掩盖了纪流的脚步声。
“纪公子!”禹常皓微微欠身。
仆役霎时收住嘴,躬身立在纪流一侧。
“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纪流上前两步,踩着池子的边沿,前脚掌已经探了出去。“你想想……”
“不了,多谢纪公子好意。但是我真的觉得这样就挺好了。”禹常皓打断纪流。
纪流也不恼,振动衣袍转过身,正欲继续开口,仆役指着他的身后大呼,“公子!”
纪流与禹常皓一同转头看去,一块婴儿巴掌大的墨色玉佩,扬起在半空中,随后直直地朝池底坠去。
噗通声响起!
那是纪流腰间的玉佩,岛主府少岛主的身份象征,在他挥振衣袍的时候脱落了下来。
纪流面色凝重地看着那处泛着白花的涟漪中心,气泡咕咕地不断冒出。他左右扫了一眼,目光停在禹常皓身上。
“愣着干嘛?还不赶快打捞!”仆役吼道。
禹常皓走到边沿,将打捞杆旋至最长,幸而玉佩掉落的地方没有狰兽,他们还在嚼食禹常皓先前投下去的大鹅。
打捞杆能触摸到池底,可是他离得太远了,池水又是深蓝色,看不清池底。他搅动了很多次,捞起来的网兜里都是空荡荡的。
仆役在一旁咒骂他是废物,却没有抢过打捞杆自己尝试的胆气。
“那是墨玉,帝岛开采的玉矿,价值连城。”多次尝试无果之后,纪流再次开口,他盯着禹常皓,“你若能将它打捞上来,我赏你十个金贝。”
“您也看到了,玉佩太小,想必沉了下去紧贴池底,我根本看不清水下的景象,也就无从打捞。想要将玉佩捞起来,只有将池子里的水抽干了。”
禹常皓停下手上的动作。
“狰兽不是两栖兽,离不开水,父亲对它们宝贝得不得了,不可能抽去池子里的水。
再说,如果不及时打捞起来,说不定等下被狰兽吞进腹中,更是取不出来了。我赶时间去赴宴会,没有腰佩会失了体面。”
纪流面色冷酷,“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下去将它捞起来,下到水中,自然看得清它在哪里了。”
“我?”禹常皓瞪大眼睛,看向池子中已经快要进食完的狰兽,他们的身躯足有成人大,狰兽王更是成人的两倍有多。
“怎么?你可以拒绝跟在我身边做事,我身为岛主府的主人,吩咐你这个仆役做点事情也不可行?”纪流脸上的怒意愈盛。
“小子,让你下去你就下去,还有十个金贝的赏赐,你以为自己什么身份?还想不想要工钱了?不下去,这几日的工钱就没了。”
仆役啐了禹常皓一口,伸手指着悬挂在阶梯壁上的小舟,“看到它没有?坐上它,就可以划到池子边上。”
禹常皓紧咬牙关,盯着池子打量了很久,又转头看向纪流,这时候他投下去的几只大鹅已经被狰兽撕咬完了。
猩红的血水混杂着白色的羽毛飘散在池面,终日以血水饲养,整个池子的狰兽都异常凶猛嗜血。
分配投食的仆役告诉过他,每日投喂的食物都只能勉强维持海兽的体能消耗,是喂不饱它们的。
而且,也不能喂饱,只有饥饿感才能让这些斗兽始终保持攻击性。
“你去推一车鱼过来,扔到池子中吸引那些畜牲的注意力。”纪流吩咐仆役,随即转向禹常皓。
“这样你就安全得多了。”
第二十四章 再次死里逃生
等仆役推着独轮车回来的时候,禹常皓已经取下了挂在阶梯壁上的小舟,他左手抓着小舟的套绳防止它滑走,右手握着收短了的打捞杆。
他站在阶梯的最后一级,再往下迈一步,就是水面了。
狰兽们被他的动静吸引,在小舟不远处逡巡,不时张开血盆大口,威胁似的向他展示那些恐怖的獠牙。
仆役往水池中丢了一条大鱼,他故意在鱼身上捅了几刀,这样一来,血腥味会更加吸引狰兽。
海兽们都朝大鱼的方向汇聚而去,连狰兽王也不例外,几只大鹅实在难以填饱它们的肚子。
禹常皓犹豫着,如果它葬身兽腹,弟弟怎么办,两位老人怎么办?
可是有十个金贝啊,况且狰兽全被吸引过去的话,应当就没有威胁了吧?
“呆子!愣着干什么?”仆役一声暴喝,“等下鱼扔没了你也完了。”
禹常皓从失神中恢复过来,深吸了一口气,跨上小舟,看着狰兽全都远离自己而去,他在心中祈祷自己的动作可以足够快。
见到禹常皓跳进小舟,纪流朝仆役抛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仆役立刻领会,压低声音说道,“公子放心,我亲自去削的,只要他稍稍在那里用一下力……”他顿住,露出阴诡的笑。
池子约莫十丈宽,他划桨足够快的话,只用几个呼吸就可以到达玉佩掉落的地方,纪流始终站在那里,也算是在给他标记位置。
他很快就划到池子对面,转头一看,十分庆幸没有狰兽留意到他,或者说它们暂时没有空理会他。
毕竟只是凡尘海兽,远没有近海之主的智商。
仆役又朝远离他的地方扔了一条鱼,狰兽群再次沸腾起来。
禹常皓将打捞杆探进水中搅动,仍旧一无所获,他还是看不清池底的状况,身后的狰兽群很快又解决了一条大鱼。他忽然心头一横,跪在小舟上,把头探进了水中。
池水除了粪便的臭味,还有血腥味,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但禹常皓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他本该听信沐昕芸的劝告。
他在水中睁眼,顿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刺痛感。他努力忍住这股不适,终于依稀见到了玉佩的踪迹。
他把长杆移过去,不够长。他便一只手抓着船板,脚下使劲稳住,另一只手往前送了一下,玉佩终于被勾起,落到了网兜中。
禹常皓猛地抬起头,可咔擦声在他的脚底响起,船的底板破裂了一个足有脑袋大的洞,那里的木板看起来只是一块薄片。
池水疯狂地涌了进来,这是艘只能容纳一人的小舟,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沉下去,而在它沉下去之前,他来不及划到阶梯那边。
禹常皓不忘将长杆收起,他感觉到有些重,偏过头便对上了一颗眼眶空洞的头骨。手一抖险些又将网兜内的东西倾覆。
那是他昨日打捞过的头骨,禹常皓来不急多想,飞速抓起头骨旁的玉佩塞进怀里。
他急忙脱下外袍,揉成一团压在缺口处。
可是没有用,缺口太大,腥臭的池水浸湿衣裳,依旧飞快地涌进来。他的动作在短短两个呼吸间完成,可是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脚踝,小舟渐渐失去了浮力。
水面距离池沿少说也有一丈五以上,他跃起之后也够不到。
他忽然想到,如果把长杆伸长往上递的话,上面的人就可以抓住长杆的一端将他拉起来。
他立刻将长杆旋长,同时抬头看向池子上的纪流和仆役。
仆役又举起了一条鱼,他迎着禹常皓的目光,露出嘲讽的笑,将鱼抛了下去。这回不再是远离禹常皓,大鱼掉落的地方距离他仅有四丈。
狰兽王猛扑过去,张开比鱼还大的嘴,一口便将它吞下。
又是一条鱼投了下来,距离他只有三丈。
禹常皓要绝望了,他将目光从纪流和仆役身上收回来。
他明白了,这是个局,而他现在成了瓮中之鳖,即将成为狰兽的食物。
他真该听沐昕芸话的!
可是他不能绝望啊,还有人在家中等着他归去。
狰兽群离他只有两丈了,只需一个潜跃就能抵达。
他的手垂了下去,抓着的打捞杆触碰到了池壁与池底的相交处。一条渗血的大鱼抛到他身前,溅起的水珠落在他的手背上。
手背?禹常皓下意识地摇了一下手,长杆没有左右晃动,它死死抵在了池底与池壁交接的位置。
长杆是熟铁打造的,虽然硬,但是不至于无法扳动。
狰兽王吞了一整条大鱼,腹中已饱,此时终于留意到了自己领地的入侵者。它顶开大鱼,直扑向禹常皓,青色的长角随时会撞上小舟,水漫到了禹常皓的小腿处,他已经站不稳了。
狰兽王终于撞了上来。
但是禹常皓在那小舟碎裂之前奋力跃起,他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臂和双腿上,在下沉的小舟上借了最后一丝力。
他双手握住长杆末端,整个人离开了水面。他的手臂鼓胀,几乎要把衣袖撑爆开来,在没有助跑的情况下,想要将打捞杆压弯,需要极大的力量。
在生死的压迫下,禹常皓爆发出了这样的力量。
长杆弯作一轮弦月,随即反弹,带着禹常皓飞向空中。
它承受不住猛烈的力道啪的一声折断,但是禹常皓已经及时松开长杆,他在空中扭动腰肢和后背,将自己再次弹高了一丝。
这一丝,使他完全越过了池沿。
他轰然撞上独轮车的车头,仆役的眼神充斥着惊恐,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禹常皓的身上,根本没有留意到独轮车的车头被撞向后方。
它以车轮为轴旋转起来,把禹常皓的撞击力传递到车把上,车把朝相反的方向转动,猛地击打在仆役的大腿上。
仆役还来不及回过神,就跌了下去。
“应该很懊悔站得离池边那么近吧!”禹常皓在心里冷笑,脸上却是露出惊恐的神情。
仆役的悲鸣只响了几声,便戛然而止。
禹常皓听见了一声剧烈的咔嚓声,是头骨被碾碎的声响。
男孩转头看向纪流,纪流脸色苍白地倒跌了一步。
他站在池边,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仆役的死状。数只狰兽咬住他的四肢,他的整个脑袋被狰兽王撕扯下来,强劲的双颚猛地一合,便成了碎渣。
他虽然早已见识过斗兽食人的场景,可那一瞬间,他还是恐惧了,毕竟他方才距离那仆役不过几尺。
纪流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窘态,脸上一阵青黄交替。
他狠狠地剐了禹常皓一眼,“你很好!”
“纪公子,这玉佩不要了吗?虽然碎了。”禹常皓躺在地上,高举裂成两片的墨玉,可是纪流转身离去,没有理会他。
“纪公子,那人的死不会算在我头上吧?”
纪流还是没有理会他。
禹常皓奋力将那两片碎玉扔进狰兽池里,整个人仰躺在地上,用力抿唇吸了一口气,又张开嘴呼了出去。
那哪是墨玉,只是黑色的石头罢了。他禹常皓虽然没有什么见识,可石头的模样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不得不说,看到那些想戏弄他的人最后落得个脸色铁青的下场,真的很爽。
这工钱想必是领不成了,明日便不再来这岛主府上工,想来纪流受了这点挫,还不至于带兵闯入他家中将他杀死。
禹常皓就那样躺在地上,痴痴地看着天空。
第二十五章 一个比一个目中无人
“少岛主,卫公子求见!”
“哪个卫公子?”纪流回到自己的宅子,前一刻还气急败坏,但是瞬间就收敛神态,恢复成了那个英俊倜傥的纪公子。
帝岛学宫的教诲其中有一条就是,“君子喜形不露于色,荣辱皆藏于心。”
“卫镖堂的二公子。”仆役上前抬手,“这是他的名谒!”
“不入流的家伙还整得有模有样了,名谒?什么人都能有名谒了?”纪流嗤笑一声,抄起仆者手中的折纸,看也不看便揉成一团扔进火炉里。
他思索片刻,抬起头,“让他进来吧!”
……
“纪公子!”卫伍还未踏入门槛,便遥遥拱手,“听闻纪公子从帝岛归来了,许多年不见,甚是想念啊!”
小时候,纪流也随岛上的富家子弟一同在海鳞岛的海王学宫学习,不过后来他爹纪沧海托了些关系,让他得到了去帝岛海王学宫进习的机会。
纪沧海生性孤傲,不喜结交,所以给纪流疏通关系花费了不小代价。
纪流也争气,每年在帝岛的海王学宫考绩都是优良,但是进习是有期限的,期限到了,自然得回到海鳞岛这偏远之处。
帝岛的海王学宫是千岛大陆第一座海王学宫,几经翻修,规模越来越大,已然成为千岛最为宏大的学宫,整个千岛所有的海王学宫名义上都归它管辖。
纪流听到卫伍的嗓音,隐隐有些作呕。
卫伍的品行他从小就清楚,十足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整日带着自己的一群仆从耀武扬威。这些年来,想必也还是老样子,与他大哥卫泗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卫伍踏进门槛,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纪流冷淡地比了道请坐的手势。
“纪公子去过帝岛,想必见识渊博,没有什么珍宝是稀罕的,此次拜访我也就没有带什么访礼。”
“直说你的来意吧!”纪流淡淡地瞥了卫伍一眼,接过仆役端过的酒杯。
“少岛主有些见外啊。”卫伍对纪流冷漠的态度不以为然,厚着脸皮嬉笑道,但是他被身体挡住的左手已经狠狠攥成了拳头。
“没想到来岛主府还能见到熟悉的身影。”卫伍松开拳头,说道。
纪流疑惑地扫了他一眼。
“府上最近是招了一个叫禹常皓的仆役?”
“是又如何?”
“哦,没什么。只是想提醒纪公子,这是个品行不良的家伙,要有所防备。”卫伍朝纪流举杯,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
“只是一个爬虫,有什么需要在意的?难道卫公子已经沦落到谁都畏惧了?”纪流自顾仰头喝了一口酒,没有理会卫伍的动作。
卫伍面色难堪地收回手,“恐怕纪公子还不知道吧,那小子在岛主府上工之前,在海王学宫做杂事,曾因偷窃锁链之书被驱逐,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混到了岛主府来上工。”
“你的意思是我岛主府尽收渣滓?”纪流脸色一拉。
“不敢不敢,绝无此意。”卫伍低头致歉,嘴角却是上扬了一丝。
“还有就是听说沐昕芸小姐和那小子走得很近,在海王学宫藏的时候,沐昕芸小姐还想为那小子顶替偷窃藏书的罪名。”他抬起头,接着说道。
卫伍提及禹常皓先前在海王学宫上工的时候,纪流立时便想到了沐昕芸的把戏。
纪流在心底冷笑,那卫伍在他眼里就是个小丑,不过这偷书顶替的事情自己确实不知道,当下便装作震惊道,“竟还有此事?”
“不知道纪公子回来后见过沐昕芸小姐没有?她出落得是越发动人,早些年的时候就知道纪公子对沐小姐有意,所以我这才过来提醒一下纪公子,不能让那只黑狗玷污了沐小姐。”
“黑狗?”纪流微微皱眉。
“哦,想必纪公子还不知道吧,那小子是六年前才来到海鳞岛的。
有一个患了癫狂症的残障弟弟,漂流到海鳞岛的时候被一个瞎眼老太婆和一个聋子老头收留了,是还在平民之下的阶级。”
“你来说这番话又有什么意图?与他结过怨?想借刀杀人?”纪流冷笑。
“纪公子的女人,怎么能和那种黑狗有所牵连呢?我不过是来拜访当年同窗,顺便提醒一下而已。这种家伙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是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卑贱的。”
卫伍顿了一瞬,话锋一转,“海王祭在即,似乎岛主府还未派遣前去捕猎海兽的渔猎船。”
“是海鳞岛打算此届不举办海王祭吗?”卫伍试探地问道。
“简直是无稽之谈,我海鳞岛位列西域十大岛,自然遵行海皇谕令!”
“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卫府的豁免金早已备好,渔猎船出航的时候,我卫镖堂也可出一份力,以示对岛主府及海皇陛下的效忠。”
纪流睖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忽然转换话题又是何意。
卫伍注意到纪流的不悦便抢在他开口前说道,“至于那只小黑狗,他会领悟到血的教训。”
……
出了岛主府,卫伍的脸色霎时阴沉如雷云,他站在远处回头打量那煌煌大气的岛主府。
阳光洒在那些高耸的青砖白瓦,飞廊流池上,苍苍然有一股恢弘的气势。那府邸的青铜巨门按照海皇律规定的尺度修建,奢华之气也是远超卫镖堂。
果然是海鳞岛最为气派的府邸。
纪流的每个眼神以及脸上每一丝的不屑,他卫伍都牢牢记在了心底。
“看不起我是吧?”他的脸庞忽地抽搐一下,“去帝岛见识了几年便以为自己也是帝岛人了。”
“那纪流也是嚣张,小的看他这些年没学到什么有用的,倒是学到了帝岛人的目中无人。”郭全见自家主子受了气,也是一阵怒火中烧。
他自幼是卫伍的伴读随从,是卫伍一直带在身边的心腹仆人,卫伍随卫镖堂的护送船去帝岛之时,他也有跟随。
帝岛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地方,可帝岛人给他最大的印象却是目中无人。
嗯!比自家公子还目中无人。
“哼,不过还能再嚣张一些时日罢了,迟早是跪在我脚边的一只狗。”卫伍恨恨的嗓音传来。
……
果然没有工钱,仆役长以他冒犯少岛主为由,扣除了他这几日的工钱。
不过这些都在预料之中,禹常皓不相信纪流会不采取什么措施。但是他也不在意了,他洒脱地越过仆役长,径直出了岛主府的偏门。
走在回家的路上,禹常皓莫名觉得疑惑,他觉得这些人真的可恶,一个两个都想找他的麻烦。
卫伍,斐主事,岛主府的仆役,纪流。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好欺负?
黑狗就要被所有人欺凌吗?
他们把最贫穷最弱小的人称作黑狗,在千岛的世界里,弱者不会得到同情,只会被践踏。
不管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瞽目还是失聪,丧子还是丧父,你是弱者,你就是黑狗,你就活该被人踩在脚下。
连平民都可随意羞辱黑狗。
人们不会对乞丐施予援手,所以千岛没有乞丐,他们都因饥寒而死了。
但禹常皓觉得一切不该是这样的,弱者应当被庇佑,黑狗这个称呼没有存在的必要。
————————————————————
《未纪录》
直到很多年之后,有人问起禹皇,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挑起战争。
禹皇负手立在船头,目光追随着夕阳沉没到海面以下。他忽地抽出长剑端平了,剑锋直指落日映衬下的疆土。
“秩序!为了建立公正的秩序!”禹皇如是说。
“为了乞丐不再饿死!”
“为了弱者不再被践踏!”
“为了莲蒲桃能结满树枝,相爱的人能相拥于树下!”
“为了构筑海王祭祭池的砖石能用来修建房屋!”
“为了每个男人女人都能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
“为了,为了很多人,为了很多事!”
禹皇声嘶力竭,手中长剑奋力挥下,势要劈砍落日。忽有一滴水珠落到剑刃上,被切成两瓣溅落在地,发出滴答的响声。
侍者这才意识到,禹皇,不死皇,群海之主,丘黎之君也是会流泪的。
第二十六章 不该有的想法
海鳞岛,码头。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耽搁了时间唯你们试问。”维稳军的指挥甩出一记响鞭,抽打在那些衣衫褴褛的壮汉身上。
他们都是岛主府的奴隶,犯了法,罪不致死,且没有钱缴纳赎金,就会被罚做一定期限的奴隶,用无穷无尽的劳动赎回自由,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赎不回来。
壮汉们身边有些维稳军军士也在搬运木箱,里面装着鱼干肉干,菜干和水,以及偷偷混入的果酒。
军士们都是两人一箱,步伐不紧不慢,而拷着脚铐的奴隶们却每人都独自扛着上百斤的木箱,可指挥官的兽尾鞭却只落在他们身上。
禹常皓方才成年,但他的力气也足以自己搬动一个木箱。他们不允许他上船,禹常皓就只是把木箱从码头木桥的起始处搬到船舷搭下来的踏板旁。
禹常皓虚眼看了一下天空,太阳的光晕还是橘黄色的。
他不知道自己忙活了多久,只是上衣早已湿透了。重月之后连着三个月都是雨季,可这几日天气都还不错,十多天来只下过两场雨。看来寒季过后,海神想要多给大地一些阳光。
他把最后一个木桶放下,虽然没喝过酒,但是他闻得出那不是水的味道,倒是有股独特的醇香,他忍不住用力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这时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向他飞来,他立刻下意识接住,是三枚银贝。
“想喝酒?怕是毛都没长齐。”
军士指挥哈哈大笑,“小子干活挺卖力,比这帮奴隶崽子有劲多了。”
他说着,一脚踢在旁边还在努力搬运的壮汉膝盖窝,那奴隶肩上还扛着一个木桶,为此一个踉跄,险些跪倒。
但军士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又是一鞭子抽在他背上,恶狠狠地说道,“吃那么多,还腿软。”
奴隶壮汉倒吸一口冷气,却不敢抬头。
禹常皓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三个银贝,把刚到嘴边的谢谢吞咽回去,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转身而去。
军士回头发现禹常皓已经转身离开,并没有像其他平民搬运者那样对自己点头哈腰表示感谢,他有些恼火,手上的兽尾鞭甩出一记鞭花。
但对方是自由民,自己没有理由惩罚他,而且眼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自己处理,没空理会一个小贱民。
禹常皓退回到木板桥后,把三个银贝揣进怀里。三艘同样制式的渔猎船前后收起了踏板和铁锚,在一声令下后,同时扬起了船帆。
灰白的帆布在一阵极小的风里就鼓胀起来,阳光洒落在帆布中央的徽记上。三片成三角状叠交的兽鳞。
三色海鳞旗。
禹常皓仰头,桅杆上那面三色海鳞小旗凌空飘荡。他这才注意到原来是海鳞岛的渔猎船,渔猎船已经出航,说明神眷者的抽选日也即将到来,但是这不关他的事。
三艘渔猎船逐渐驶离码头,领头那艘的船头立着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头顶戴着学识之冠,手中杵着梨木手杖。
先前趾高气扬的军士指挥都只能恭敬地侍立在他身后。
“银冠祭师。”禹常皓喃喃道,他不是第一次在码头帮海王祭的渔猎船搬运了,倒是第一次见到随行的祭师现身在船头。
沐昕芸说他们都是些自恃清高,目中无人的家伙,甚至觉得与旁人同时呼吸一片空气都会玷污他们。所以他们的衣袍里都绣有薄纱高领,可以拉起来覆盖自己的口鼻。
禹常皓不怀好意地想,那些学识之冠,到底是会增加他们的学识,还是会增加他们脑袋的重量?
船头祭师的头冠反射着银光,倒真给主人添了那么一丝神性。制作学识之冠需要切割半指厚的檀木,将中间挖空,然后再来雕饰薄薄的木环。
雕饰完成之后要在暖季的烈日下暴晒十天,直到一滴水分都不存在,借以保存千年不朽,同时还要涂抹保护层防止它晒裂,最后再漆上相应的金属色。
刚刚踏入祭师之道的,只能戴原色的木冠,只有脱离了学徒的身份,得到众师长的考核,才能在自己的木冠上漆上铜色,表示成为了真正的祭师。
之后如果获得了晋升,就能在铜冠上漆上白银,更高阶的祭师,漆以黄金,缀以碎钻,这种位阶的祭师大都驻扎在帝岛或者域岛,寻常岛屿是不可能见到的。
虽然受沐昕芸言语的影响,对祭师没有好印象,但禹常皓还是很想跟着渔猎船去见识一下,据说祭师都拥有扰乱海兽心智的能力,或令其昏睡,或令其暴怒。
只有通过祭师的帮助才能捕捉到活着的近海之主,否则那些凶残的家伙必定会反抗而死。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那只被人一脚踩死的小蛮,那只他亲手喂大,陪伴他和弟弟好几个月的七彩山雀。
他能让它完成很多指令,但是自从它被踩扁之后,禹常皓就失去了那种能力。
这会不会是祭师的能力?难道说自己有成为祭师的潜力?要是能成为祭师,哪怕只是一个学徒,他的生活也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弟弟和两位老人又何必住在那么一座破败小屋里,那座小茅房比他小时候住的泥土房还要简陋。
不过随着渔猎船消失在视野里,脑海中那些本就不该出现的念头也随之消散。
怎么能想这些呢,禹常皓在心中责怪自己,做人要脚踏实地,禹铭诚总是这样说。
……
岛主府。
“没有来上工?”听到仆役的汇报,纪流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舒展开来,不屑地一笑。
“也就这么一点胆量,还敢染指我的东西?”
禹常皓没有来上工没有令他很惊讶,不过纪流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打算。
光是昨天他那看似恭顺实际桀骜不驯的言行举止,就足以让他死很多次了,更别谈他还牵扯到沐昕芸。
你以为不来上工此事便就此作罢的话,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冷笑一声,转身朝岛主府的正堂而去。
渔猎船已经出航,准备去统计适龄男丁的军士全都在大殿中等候他的指令。
第二十七章 知照军
禹常皓没有在码头过多逗留,他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散发着汗水的闷臭,这副样子无论去哪个铺位帮工都会被赶走。
他去菜区买了新鲜的食材,抄了近路回家。自从在这条路撞见过赵田之后,他就总喜欢走这里了。
他回到家,他约的李工匠也正好到了。
雨季已经到来,虽然只下过两场雨,但是屋顶的茅草铺了这么多年,显然有了不少缺口,这样子是遮不住雨水的。
所以他今早出门的时候约了专门替人建屋子的李工匠,让他午时过来看看他家的房子要怎么修葺。
大修他目前还没有资本,但至少得解决屋漏的问题,雨季的降雨可不像风季那样短暂和轻柔。
他领着匠人检查了一遍,炊房和中堂,以及两位老人房间的屋顶都有几丝阳光晒进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若不是禹常皓前不久进屋子帮两位老人收拾被褥来清洗,他还不知道那道缝隙变得那么大了。
要不是禹常皓亲自发现,两位老人怕是永远都不会提及。
“您打算如何修理?”禹常皓问,他们检查完后,站到院子里讨论。
匠人抱手托腮,盯着屋顶的茅草若有所思,“我的建议是全部换成瓦片,你也知道的,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家还用茅草来盖屋顶了。”
瓦片?我倒也想啊,原先就是这样规划的。
他苦笑了一下,“瓦片的价格我是知道的,我现在想的是先将今年的雨季撑过去,至于瓦片,我手头宽裕了自然要换。”
“那就只能换新的茅草了,还有一些腐烂的木梁也得换掉,外观上你或许看不出来损坏,可实际上内部早已被虫蛀空了。雨稍微大些,蹋下来可不算小事。”
“那这些总共得算多少钱。”禹常皓礼貌地问。
“常皓啊,我们那间小屋子就暂时不修了,不是多大点事儿,被子裹紧了也没有多冷,雨水又不滴到床上。”老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禹常皓旁边,扯着他的手低声说。
虽然她极力小声了,但是李工匠就紧靠禹常皓站着,他看了老奶奶一眼。
禹常皓转身扶着奶奶,把她搀回屋里,“哪有不修的理,而且一起修好动工。”他讲了一堆话,好不容易安抚完奶奶,才回到院子。
“老人家总想着节省。”禹常皓略显窘迫地耸了下肩。
“你倒是个难得的好孩子。”禹常皓面对老人时真切的眼神以及温柔的动作李工匠都看在眼里。
邻里都知道这个孩子只是两位老人捡回来的,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他们那个天杀的,酗酒还殴打父母的亲生儿子孝顺多了。
但谁家没有老没有小要照顾?谁都想讨个生活,同情心换不来吃的。
李工匠正了正神把这些念头都暂时抛开,“你这屋子不大,我一天的工时就能完成,不过换作别人家我可能会故意拖成两天。”
禹常皓感激地笑着点头。
“六十个铜贝一天的工时,木梁以及新茅草要全部换下来之后才算得清,约莫估计得四五个金贝。”
“这还是我没有抽成的数字了。”匠人见他欲言又止,抢先打断。
禹常皓只好再次点头,“那就劳烦您了,什么时候动工?”
“这两天吧,我看这天也只剩几日好阳光了。”李工匠瞄了一眼天空。
他送李工匠离开的时候,正打算合上门,李工匠忽然转过头来。
“小子,我看你是个不错的人,勤奋,孝顺,长得也还算过得去,我家闺女今年十七,你若是不嫌弃,嫁与你做个贤妻。
我老李家虽然算不上是大家大户,但你若是入了赘,我把这一身手艺传给你,我俩翁婿一起……”
李工匠还想继续说,禹常皓却是苦笑着把门关上了,长得还算过得去?入赘?禹常皓差点都要笑出来了。
“谢谢李师傅的好意,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你家闺女还是找个更好的人户吧。”
禹常皓听得出李工匠的话里没有轻视的意思,只是淳朴人的语气罢了,想到什么说什么。他抵在门上,也没有气恼。
李工匠的嘀咕声还缠绕了一阵子,他这时候想起的是沐昕芸,自己也不小了,成年了就得娶妻生子,但是以他的条件,哪家女子愿意嫁与他受苦呢?
怕是都要他入赘吧?那两个老人和弟弟如何是好?
而且,认识那个女孩之后,世间的女子都黯然失色了去,他的心里还容得下谁?
敲门的振动传到他身上时,他心里升起了一丝微愠,说了不考虑这件事,这人怎么不死心呢。他脸色不好地拉开门,却看着来人愣住了。
“禺历**九年,子月十五日,奉岛主府之令前来知照,三日后进行海王祭神眷者抽选。”一双带着碎链手套的手摁在剑柄上,嗓音冷寂得不带丝毫感情。
来了,时隔多年,当这些军士再次站到自己面前的时候,禹常皓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他们不是无垠岛那批人,可这无法阻止禹常皓将他们联想到一起。虽然下达命令的不是他们,但当知照军敲开你家大门时,带来的总是不好的消息。
如果问他这辈子最讨厌的人是谁,或许不是当年讨债并逼走他和弟弟的那些恶人,也不是那些在他流浪时冷眼相对,恶言相向的人,甚至卫伍也排不上号。
他最讨厌的是知照军士,他们总是三人一组,敲响你家的大门,通知你该抽选了,要么就是来收走你幸苦存了三年的豁免金。
又或是来通知你丈夫或你爹被抽中了,然后过几个月又来敲门告知他被海兽啃没了。
他们的到来往往意味着灾难的降临。
“报上姓名!”
“禹常皓。”
“年岁?”
“刚满十八。”
军士嗤笑一声,“我才不管你刚满还是早就满了,满了十八就得记在老子的簿子上。”
“身份木牒。”
“稍等片刻。”禹常皓不敢怠慢,立刻跑回屋里。
“常皓啊,外头来的可是知照军?”老爷爷和奶奶颤颤地走到他身后,他们很担心。
禹常皓头也不回,“爷爷奶奶放心,我不用参加抽选的。”
禹常皓拉出床底的木箱,里面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只残破的木制青蛙,一条纸筒和一块木牒,他失神了一瞬,手指拂过那只漆色斑驳的木青蛙。
他深吸一口气,挪开目光,抽出了木牒下压着的硬纸,摊开在眼前。他轻轻吹去尘埃,摩挲着上面那个熟悉的名字,眼神有些恍惚。
这是张免死金牌,可禹常皓却宁愿自己从来没见过,也不想拥有它。
这算是父亲留在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东西了吧,用它去换取不用抽选的机会,禹常皓心里很抗拒,但他知道他不得不为之。
想到知照军还在门外等着,禹常皓不敢再多耽搁,抓起木牒与两位还不明所以的老人擦身而过,回到门口双手递上身份木牒。
“祖籍无垠岛。”军士呢喃,牢牢记下,木牒上有两道岛主府的印戳,海鳞岛那个是六年前才盖上去的。他将木牒交还的时候,对方递了一张纸给他。
他接过来摊开,虽然有被压平的迹象,但是看起来仍是张很褶皱的纸。
“不小心落在水里泡过。”禹常皓赶忙解释道,“但上面的字还是看得清的,岛主府的印戳也没糊。”
军士首领低头一看。
“禺历**三年,子月四日,无垠岛七区神眷者。”
“禹铭诚。”
“从此生死有命,荣誉在天。倘若斩杀祭兽,命格自升,名扬千岛仕皇主。如若战死,魂归海神,荫蔽三代子孙,功亦莫大焉。”
字迹的线条有些发散变粗,的确是被水泡过,不过中央姓名上盖着的无垠岛岛主府玺印却没有发散,用的是防水颜料。
这是货真价实的荫蔽文书,三代之内免除海王祭的抽选,从年月上来看,那个叫做禹铭诚的家伙,只能是他的父亲。
首领回头和两位手下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转过头去。
“你这不是海鳞岛颁布的文书,不过是合法有效的,你是神眷者之子,理应享受豁免权。这份文书暂且收缴,以作核对。”
“不过你放心,抽选日过后会给你送回来的。”
禹常皓这是第一次拿出这份荫蔽文书来用,规矩自然是不太懂得,只要对方承认它的有效性就足够了。
自己会永远陪伴弟弟,不用步父亲的后尘。
第二十八章 海王祭的来历
军士们离开了,禹常皓这才想起自己的一身汗还没有清洗,他去水缸里舀了半桶水冲洗身子后才去做饭。
“常皓啊,知照军说什么时候抽选啊?”奶奶在木桌上一阵摸索,终于把禹常皓的手攥住。
她知道常皓今年满了十八岁,到了要参与抽选的年纪,她难以想象这种厄运降临到这么善良的孩子身上是何种悲痛。
她干皱的手掌十分冰冷,却仿佛有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让禹常皓很心安。
“奶奶不用担心,我有荫蔽文书。”禹常皓反攥奶奶的手,给她强有力的回应,他的手也很粗糙,却很温暖。
奶奶浑身一震,手都僵住了。老爷爷听不见,只能干看着老伴震惊的神情。而禹常月,压根不在意,他只顾抓着肉嚼。
“我爹在无垠岛被选中为神眷者。”
禹常皓轻轻地说道,语气听不出悲喜。他告诉过两位老人自己来自无垠岛,父母双亡,却没有说过禹铭诚曾是神眷者。
老奶奶也不知道该是喜还是悲。
但她想,这个孩子从来没提过这件事,自然是不愿被谈及的,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安全就行了。
“你要保存好。”老奶奶只好安慰道,她的心里喜还是占多的。
这么善良的孩子不用被送去喂海兽总归是好事,她这几年早就把他们两兄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知照军收缴了荫蔽文书。”禹常皓随口提了一句。
“收缴了?”奶奶呛了一口,险些透不过气来。
禹常皓赶忙轻抚她的后背,“说不是海鳞岛颁发的,要收缴去核对,但是承认了它的有效性,那东西可没有人敢伪造。”
奶奶这才平静了些,她也不知道那文书要怎么运用,只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东西要保存在自己手里才稳妥,不过禹常皓接下来的话给了她一记定心剂。
“他们说抽选完会归还,而且荫蔽文书在岛主府还有备份,就算遗失了也可以去岛主府重新补办。”
她松了口气,忽然想起李工匠在离去时说的那些话。
常皓这孩子已满十八岁,很多同龄人在这个时候早已成家。他们不是富贵人家,用不着在学宫里念书到这个年纪。
虽然他们家境寒酸,但禹常皓有荫蔽文书,三代内的子孙都不用参加海王祭的抽选,这是一个很诱人的条件,运用得好的话会有很多女孩愿意嫁给他。
早日成家也好有自己的幸福生活,不能被他们两个老家伙耽误了。
她斟酌了一下才开口,“常皓啊,我听李工匠所言,他是有意让你做他的女婿啊。”
禹常皓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奶奶看不见,“哪是女婿,他想让我当他家姑爷。”
“这个可以谈的嘛,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你有荫蔽文书。当姑爷也不是说就一定是脸上无光的事,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才是关键。”
荫蔽文书!禹常皓知道老奶奶是怎么想到,无非这就是他的优势。但是他不喜欢那张纸,也不愿意用那张纸。
就像沐昕芸给他的金贝那样,都是些让他难过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这样子很矫情,但是一个人活着,总得坚持点什么。
禹常皓的脸色有些阴沉,眉头也更皱了。但奶奶依旧看不见,老爷爷虽然听不见老伴说了什么,但他见这架势急忙用手肘戳了戳老伴。
老奶奶以为自己说了不中听的话,立刻改口。
“不过你要是不愿意入赘我们自然支持,看不上李工匠家的闺女也无妨,奶奶没失明之前看过几个女孩,哪天……”
老奶奶年纪大了,说话很慢,而且说多了还容易喘上,往常禹常皓都会立刻乖巧地搂着她,让她不要再说。
但现在禹常皓真的很不高兴。
他很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想摆着黑沉的脸色,可一瞥到桌边的弟弟,他的情绪就压抑不下去。
他忍不住又想起沐昕芸,她是唯一知道自己父亲是神眷者的,但她总是避免这方面的话题。
有时候禹常皓觉得自己很喜欢和沐昕芸说话,因为她大部分时候很善解人意,虽然是以她自己的认知来理解。
老爷爷再次使劲戳了戳老伴,老奶奶的声音这才顿住,她终于留意到禹常皓半天没有开口了。
饭桌上一片寂静。
只有禹常月的咀嚼声清晰可闻。
“奶奶我会考虑的,但不是目前,而且我年纪也还小不着急。”禹常皓终于打破沉寂。
忽然有两道松气的声音响起。
奶奶很想说不小了,但是她识趣地闭上了嘴。她犯了个错误,在不正确的时机提了不正确的事情。
————————————————
《千岛历》
海王祭是为权贵的狂欢而服务的,但它初衷并不是如此。在经过无数年的艰难生存后,人类之中诞生了祭师,他们不再畏惧出海,终于在千岛扎根下来。
这样过去了许多年,后来,太氏皇族太吾羿凭借肮脏的政变夺下本该属于其侄子的海皇位,他虽然踏进海皇宫,坐上了海皇椅,可其他敌对政治分子依旧虎视眈眈。
四域王,众大臣,以及贵族对他的支持率极低。为了巩固他用不净手段夺来的皇位,他向自己的智囊,被他封为海王的芈重稷求助。
芈重稷便提出建造一座旷世的建筑,来分散那些达官贵人和平民的注意力,太吾羿便能借此稳定千岛的局势。
于是,历时八年,在五万奴隶昼夜不息的赶工下,千岛第一座斗兽场在帝岛诞生了。
竣工那一天,太吾羿下令举世欢庆,在千岛大肆宣传,称将在这座池子里用搏杀的方式处刑千岛所有的死囚。
各岛的死囚尽皆被运往帝岛,整整举行了八十日斗兽表演,将近三千人战死。
在祭师的帮助下,人类捕捉到了以往人皆畏惧的凶残海兽,并将它们投入斗兽池中与人厮杀。成百上千的海兽肆意屠杀池中的人类,又或是被人类肆意屠杀。
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就此转换,死囚不再被投入大海,转而投入了斗兽池。
这一举措,成效无疑是巨大的。几乎整个世界的关注点都在那有史以来,最壮观,最伟大,注定载入史册的祭池上。
浓烈的血腥味,下体失禁发出的骚臭味贯彻长空,池中的海水吸收过多的鲜血变得赤红诡异。
贵族们上瘾了,大臣们也上瘾了,甚至平民们也欣喜若狂。
太吾羿成功用斗兽场所造成的轰动效应提高了自己的威望,再没有人理会他皇位的正统性。
为了有更多的血液投入到池中,为了有更多的娱乐可享受,当权者们甚至修改律法,稍微犯点小事便会被判死刑。
斗兽池里的血水浓郁到反射出的光足以刺痛眼膜,十天半月就会有一出斗兽表演。
关在囚室中等待被投入斗兽池的男人云屯雾集,工匠每天都在修建新的牢房,罪犯们一顿的吃食要上百个士卒来拉。
可想而知,千岛历史上的第一次起义爆发了。
起义军攻占了海皇宫,斩杀那时已经满鬓灰白的太吾羿,将芈重稷投入满是海兽的祭池,起义军首领自立为皇。
皇椅却还没坐热,便被随后赶来的众域王围剿。
清剿完叛军后,当时的四大域王都觊觎海皇的宝座,他们在帝岛进行混战,最后东域王,南域王战死,西域王臣服,北域王踏进了海皇宫。
他封臣服的西域王为海王,权力仅次于海皇,却没有任何封地,之后重新分封新的四域之王。但他并没有取缔斗兽池,而是修改律法,将祭祀改为每年一届。
后来犯罪率大大下降,死囚人数变得稀少,在新海王的建议下,一年改成了三年。
再后来,越来越多的岛都修建了斗兽池,人数便又凑不齐了。
新皇朝的海王打破了用死囚投海祭祀的传统,他首次在平民中抽选祭品,并给了他们一个荣耀的称呼——神眷者。
他宣称这是公平的荣耀,除了直系皇族,其余人都有机会用自己的生命去取悦海神,为人类的繁荣贡献自己卑微的肉身。
这一次,没有掀起叛乱。
因为当厄运未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每个人都觉得可以置身度外。
祭祀从此被称作海王祭,斗兽池在祭祀那天被称作祭池。
又是一次皇权更迭后,钱财开始决定你是否有机会去取悦海神,权贵们都不想死。
这时候的公平,成了笑话。
人们开始意识到,所谓的公平都是不公们虚构的。
但还是没有人站起来反抗,服从的奴性已经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
千岛的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叛乱,但再也没有一次是因海王祭而生。特别是在第一个人杀死祭兽,被封将赐爵之后。
不知情的人站在帝岛斗兽池城墙下时,乍一看,也许会以为这座宏伟的建筑建造的初衷是为了彰显帝皇的丰功伟绩,或是造福人民。
可错了,大错特错。
它的建造,仅仅是为了博帝皇,域王,大臣,贵族,乃至平民们的一笑。
第二十九章 荫蔽文书
禺历**九年,子月十八日。
海鳞岛海王学宫,殿前广场。
熙熙攘攘的人群虽然都挤作一堆,但还是勉强看得出分成了十几处,海鳞岛被划分成十四区,人们都和自己区的站在一起,人群外部围了一圈士卒。
台阶上垒起了十四条石柱,每个石柱上都有一个直径半丈的玻璃容器,里面装满了无数折叠起来的小纸片。
纪流站在父亲的右侧,两旁分别是海王学宫的宫主,以及银冠祭师。
他们身后还站着沐镖师,卫镖师,轨车堂海鳞岛分堂主等众多贵族和豪绅,这些人谈笑自若,神色轻松。
当最后一个男人踏进人群,披甲带剑的士卒立刻合拢包围圈。
“也差不多了。”纪沧海正了正色,大步上前。他在巨大的铜质扩音筒前站定,双手虚抬,底下的喧哗声渐渐弱了下去。
他清了清喉咙,“想必大家也知道为了什么而来,你们之中有刚满十八岁第一次参加抽选的,也有即将五十岁来参加最后一次抽选的。
你们心里大都祈祷着不要被抽中,殊不知你们是在祈祷荣誉远离自己。这是先祖遗留下的传统,教我们纪念那些……”
他的声音高昂激荡,但是底下却没有人附和。
权贵们讲得头头是道,却不见他们的名字被投进那玻璃罐中,平民都这样想,把纪沧海的话当做是一连串的响屁。
台阶之上的人面色平静,甚至带了丝喜色,但是台阶下那几万人却顶着莫大的悲伤,绝望的灰霾笼罩在他们头上。
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以台阶为界,如此明显。
一阵例行的开场白后,纪沧海向所有人介绍自己的儿子,公子纪流,并宣布此次将由他进行神眷者的抽选。
纪流在豪绅贵族们的掌声中走到第一条石柱前,他站定,俯视底下如同蚁潮的人群。
多么可悲的蝼蚁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
他的手伸进了第一个玻璃球,人群一片死寂,一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齐齐抬起头来,等待命运的宣判。
纪流在一阵搅动后抽出手,摊开对折的纸片,立刻有士卒抬着托盘走上前来。
他把纸条放上去,士卒捧着它依次让岛主,宫主以及银冠祭师过目。
他们点头示意后又捧回到纪流身前,这时纪流已经站到了扩音筒后面。他捏起纸条,缓缓扫视下方,营造出足够压抑的氛围才朗声读出纸条上的名字。
“一区,刘关!”
轰!前一刻的紧绷在此刻炸裂开来,一区的人群里响起震天的欢呼,他们前一刻还面如死灰,此刻却已是欣喜若狂。
而那个叫做刘关的倒霉蛋,在他瘫跪在地上那一刻,身旁的所有人如同闪避瘟疫那般忽然弹开,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空隙。
士卒很快就冲进人群将他拖走了,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哭嚎声淹没在周围的狂喜中。
一区的现状加剧了其他区的悲哀气息,剩余的人觉得深渊在向他们逼近。
纪流摊开第二张纸条,又是一个人的命运被宣判。
“二区,孙仲龙。”
“三区……”
“四区……”
“十三区,散宜闳。”
大部分人听到自己的名字都双腿无力,脱虚般跪倒在地上,但还是有极少数人面容淡定地接受了命运的嘲弄。
随着纪流一道道嗓音落下,仿佛正在带走一条条生命。
没被抽中的人自然对纪公子感恩戴德,就像是纪流让他们逃过了魔爪般,他们高声颂扬着少岛主的名字,变得和台阶上的贵族豪绅那样眉开眼笑,赞美之词溢于言表。
纪流走向最后一条石柱,十四区的所有人在见识到前面那些人的狂喜和癫狂后,心理压力宛如山峦,只需最后一根稻草就能将他们压倒。
纪流站定,把手探进了玻璃球。他一直在里面搅动,比前面十三个玻璃球花的总时间还长。十四区的人全部伸长脖子,是生是死全看纪公子的手了。
纪流脸上的嘲讽越来越盛,他发现自己很享受底下那群蝼蚁悲哀无助的眼神——自己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但十四区的蝼蚁们这次很幸运。他随便抓住一张纸条,潇洒地甩到托盘里。
倒吸声同一时刻响起。
纸条重新回到了纪流的手上,所有人都噤声下来,等待着最后一个神眷者揭晓。
“十四区,禹常皓!”
所有人都怒吼着发泄心中的压抑,没有人关注那个叫做禹常皓的家伙到底是谁。十四区没人有异状,每个人都陷入了狂喜。
他们三三两两地搂抱在一起,为自己又逃过一劫而庆幸,他们想到妻子在家中备好了美食美酒,肚子不免就饿了起来。
纪流挨个在玻璃罐中放入火引,十四条烟柱黑龙般腾起,宣告这一届的抽选到此为止。
他停在最后一个玻璃罐前,欣赏地看着里面数千张“禹常皓”全部化作灰烬。
这条烟柱也宣告着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爬虫——生命的终结。
……
禹常皓把《奇技杀人书》合上,重新塞回到《千岛风物志》里。
这本极薄的小册子他已经翻看了几遍,它的字体很小,统共也就十来页,夹在半指厚的《千岛风物志》里,压根看不出来。
他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沐昕芸借给他的书里。
不过不可否认,那本小册子上记载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杀人方式,包括保命自救的方法。
他用纸棒解决了赵田,一来是想试验这些奇技的可行性,二来也正巧发现那本插画书是弟弟儿时最喜爱的。
用它的书页,更有为弟弟报仇的感觉。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但他没有觉得丝毫不适。
就连在岛主府两次死里逃生,他都是凭借《奇技杀人书》里面的技巧,那本书里还有很多东西他只是记下了,没有试验过。
如果可以,禹常皓希望这辈子都不要有机会尝试。
他伸了个懒腰,透过木窗看到弟弟在院子里玩耍,两个老人也在院子的躺椅上透气。
也该出去走走了。
他站在院子中央,打量着鲜亮的黄褐色茅草。焕然一新了,不再是原先黑乎乎的颜色。
在屋子里呼吸时也不再有股湿闷的味道,干爽的空气让人觉得舒适。李工匠昨天就已完工,因为第二天是神眷者的抽选日,如果不提前完成,说不定就没有机会了。
他看得入迷,觉得一切开始走上了正轨。
弟弟的身体明明很瘦弱,医师说至少要调理几个月才能痊愈,可常月如今看起来已恢复如初,不过禹常皓觉得还是按照医师的叮嘱,将疗程内的药吃完更为稳妥。
门外忽然响起捶打声。
“应该是知照军来归还荫蔽文书的。”禹常皓安抚两位准备起身的老人,独自去开门。
门外来的果然是前几日那三个军士。
首领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禹常皓便准备伸手去接,可想象中的手并没有递过来,军士双手一震,抖开那张纸,朗声宣读。
“禺历**九年,子月十八日,海鳞岛十四区神眷者。”
“禹常皓。”
“从此生死有命,荣誉在天。倘若斩杀祭兽,命格自升,名扬千岛仕皇主。如若战死,魂归海神,荫蔽三代子孙,功亦莫大焉。”
第三十章 禹常皓离去
禹常皓呆立当场,奶奶嚯地以不符合年龄的速度弹起,爷爷见状也从躺椅上站起来,禹常月在哥哥的一声大吼中转过身。
“不!不可能!”禹常皓抬起手颤抖着指向对方,“我本来就有荫蔽文书。”
军士笑着晃了手上的纸,“这就是你的荫蔽文书,如果你还有机会生子的话,它还是有用的。”
“不可能!”禹常皓冲上去抓着他的双肩,“明明就是你拿走的!”
“哈哈哈!”军士首领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将那张纸拍到禹常皓脸上,“我这不是给你送回来了嘛!”
禹常皓一把将它扯下,看到那张崭新的纸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他的心猛地一抽,忽然将它揉成一团掷在地上。
“我父亲的荫蔽文书,你还给我!”
他使劲摇晃军士双肩,嘶声怒吼,面容狰狞,目眦欲裂。
“你父亲的荫蔽文书?”军士冷笑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手下,“你们有见过那玩意嘛?”
两人摇头。
首领忽然脸色一拉,嬉笑状顷时消散,换成了一贯的冷酷。他一拳轰击在禹常皓腹部,后者顿时感觉整个肺腑都塌陷下去,往后踉跄,跌倒在地。
“贱民禹常皓,年满十八却不赶赴广场,意图逃避海王祭抽选,已是有罪!如若再不服从,可就地格杀!”
上面明令要他活着参加海王祭,但是吓唬一下不会要了他的命,还别说,那小子摇晃那几下还有点劲。
禹常皓窒息了一瞬间,他挣扎着重新爬起来,猛地握紧拳头。
他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总是降临在自己身上?
那是禹铭诚用命换来的文书啊!
他们有什么资格夺走!
那是他爹留给他的东西!
他浑身绷紧,指节爆响,眼眶里即将喷出烈焰,他这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嚯地屈膝弹跳起来,在半空中扬起拳头咆哮,他要为父亲挥出这一拳!
“我杀你老母!”
“还我文书!”
首领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没有人敢袭击维稳军,于是脸颊结结实实挨了这裹挟着怒火的一拳。半个牙床都感觉到了松动,整个人被巨大的拳力砸得半跪。
“你找死!”首领身后两人立刻抽出了长剑就要上前,却被首领抬手挡住了。
他撑着膝盖重新站起来,吐出一颗碎齿,刚才只是疏于留意,他好歹也是维稳军中的精英,对方只是个半大小子,空有一身蛮力而已。
他在禹常皓红着眼再次扑上来时一拳轰中他的下巴,将后者击飞。
老奶奶早就想赶过来,却绊了一跤,跌倒在地。老爷爷见状只好回去将老伴扶起。重新赶过去的时候,禹常皓的身体倒在他们的脚下。
他们俯身去拉那个孩子的手。
禹常月见到哥哥被欺负,抛下手上的木雕,嘶吼一声扑向首领,猛地咬在对方的手臂上。
虽然套着软甲,军士依旧痛嚎了一声。他屈膝顶在禹常月小腹,可是禹常月死死抱着他的手,嘴上也丝毫不松。
他猛地击打禹常月的脑袋,对方这才昏了过去,他将禹常月疲软的身体小鸡一般拎飞,身后的手下这时候已经扑上去将准备爬起来的禹常皓抓住,用军中的擒拿技法牢牢卡住。
禹常月被扔到自己眼前的时候,禹常皓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疯狂的事情,攻击维稳军,已经是死罪了。
可他怒啊!
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公降临在自己身上!
今天就算不攻击维稳军他难道还有活路吗?
他想挣脱去扶起弟弟,可他的双手被死死钳住,双腿也动弹不得。
“军爷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个孩子他有父亲的荫蔽文书啊!”瞽目奶奶颤然泪下,浊目通红。
“老东西,不想死就滚到一边去。”
首领稍稍一用力就将两个老人同时推倒,但是他没有做出下一步的举动,不然禹常皓今天就算浑身骨裂也要挣脱开来将他咬死。
他从衣甲内抓出一个灰麻袋套在禹常皓头上,禹常皓拼命挣扎,紧咬牙关发出愤怒的嘶鸣,唾沫四溅。但眼前终是一黑,只剩双脚在半空胡乱蹬踏!
“敲晕他!”首领吩咐道。
“去废旧码头,那棵莲蒲树,系红布条。”在那记斩击落到后颈上令他陷入昏迷前,禹常皓只来得及吼出这几个碎词。
“没有谁救得了你。”军士朝他罩着麻袋的脸上啐了口血沫,直接拖走了。
失聪爷爷和瞽目老妪根本不敢伸手去抓,他们只能哭泣着,四肢并用爬到禹常月的身边,搂着他看着那些强盗逐渐远去的背影。
老奶奶的手在禹常月的脸上摸索,她把手指放到禹常月的鼻孔下,感受到湿热的气息时长长吐了一口气。
老爷爷检查完禹常月身体其他部分,没有发现伤痕。
只是晕了过去。
两个老人年迈无力,但是好在禹常月的身体并不重,这孩子身上除了骨头似乎就没有其余东西了。
饶是这样,他们仍花了极大的功夫才将禹常月拖回床上,他们时而瘫坐在床沿,时而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踱步,额头直冒急汗,却一头莫展。
这些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禹常皓的服侍,那个孩子总是会把一切事情安排好,而且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从不允许他们离家太远。
禹常皓去工作的时候,他们只能待在家里看顾禹常月。
奶奶坐到床榻上,一双瞽目朝着禹常月的方向,她伸出枯老的手指,轻轻拂过禹常月的脸颊,她摸得到的那孩子脸部的轮廓,但她还是想象不出他的样子。
要是没有瞎该多好啊,奶奶自从失明以来从未那么强烈地渴望复明。哪怕只是一瞬间,她也能借此记住这孩子的模样。
还有他那被抓走的哥哥,她也能记下来,并在生前的最后一瞬间,将他们的样貌作为自己脑海中最后的图景。
这么好的孩子,无怨无悔地照顾了他们两个老残废六年,从来没有过丝毫怨气。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对他们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
哪像他们那个天杀的亲生儿子,每天酗了酒就去赌钱,输了就回家撒野。
她的眼睛和老伴的耳朵出了毛病,原本可以医治好,却被那逆子把钱抢了去赌博。
想比之下,禹常皓这孩子简直就是海神派来弥补他们的。
可越是这样他们的心里就越是难过,禹常皓本身要照顾那么个痴癫的弟弟,还要给他们倾倒夜壶,擦洗身子,把菜切细,让肉炖烂。
他们不是没有萌生过自缢的念头,只要他们这两个老拖油瓶一死了之,禹常皓只需花一笔安置费,她确信男孩会将他们厚葬,但这也花不了多少钱。
从此之后他就能逐步过上更好的生活,把屋顶换成砖瓦,把泥土墙换成石头,院墙翻修,每天都有肉食。
可惜天意弄人啊。
这孩子为他们付出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逃不过权势的欺压。
可是这孩子能得罪什么人呢?他们虽然知道海王祭的抽选**不堪,豁免金早已从以往偷偷摸摸递交,变成了在布告栏上光明正大地宣布。
但是禹常皓这孩子有荫蔽文书,他的父亲已经为此牺牲了,这些人怎么能无耻到将他的文书夺走,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呢?
荫蔽文书!
瞎眼老妪忽然一拍脑门,她让慌乱给吞了脑子,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