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养鱼一切顺利,各大队的鲤鱼苗子、鲫鱼苗子都和鄙人一般,茁壮成长。眼见得稻田里鱼儿成群结队穿梭来去,一年到头难得开一次油荤的乡亲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没口子夸赞公社严主任、柳主任。却很少有人知道,严主任柳主任的日子,有些不大好过呢。
然而这个理论方针,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只要是从那会活过来的人,不痴不傻的话,都听说过。这事闹得动静挺大,直接引发了一场席卷全国的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
周先生是个好老师。却未必见得是个好政客。老夫子学识渊博。刚直不阿。值得敬佩。但这并不表明。他可以很好地把握时局地走向。否则地话。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向他讨教政策问题。不会误入歧途吧?
严主任含笑望向我,我连连摇头。严主任笑笑,也就不多言。“稻田养鱼”经过公社革委会集体讨论之后,已然成为组织决定。再将“首倡”的大帽子戴到一个小屁孩头上,未免有些不合适。虽说“名人效应”是我所向往的,不过以我现在的年龄来看,出名也要讲究个度,“聪明会读书”是我目前最合理的出名途径。其他的,咱还是将功劳归结于领导和组织得了。
唉,我是不是满脑子猪肉了?居然连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会忘记?莫不是严主任和老爸已经采取了什么行动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国内官场,从古至今都盛行“站队”,身在官场,就必须有“派”。假使有谁想逍遥物外,做一个逍遥派,两边讨好的话,结果一定会像“蝙蝠”,既做不成飞禽也做不成走兽,成为首轮牺牲品。路线斗争的结果,往往十分残酷,纵算不涉及到身家性命,至少也会涉及到官员的政治前途。
史载秦始皇得和氏璧后,雕为传国玉玺,刻的就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好在严玉成和老爸文化程度不算低,倒也知道周先生语出何典,只是一时不明白个中含义。
我却暗暗佩服周先生的机敏与睿智。一句话,八个字,就将这个理论方针的根子说得清清楚楚。接班人根基太浅,将这个政治宣言提出来,明明白白宣示了自己的“正统地位”。伟大领袖辞世未久,威望依旧卓著,坚持这个方针,是接班人保持其地位的最有力武器。
周先生说得对,政治是实力的较量。这个方针提出来,符合一些人的利益,必定就不符合另一些人的利益,碰撞势在难免。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别瞎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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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第十八章 县领导发飙
这位上门找麻烦的人大有来头,名叫崔秀禾,乃是向阳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兼宣传部长。
水田里的鱼苗长到二两左右的时候,崔副主任坐着县革委仅有的两台吉普车之一,带了两位随从,风尘仆仆赶到了红旗公社。
严玉成尽管很不待见这位造反派出身的县革委副主任,碍于官场规则,还是表示了相当的客气,接到县革委办公室的电话通知,当即召集了红旗公社全部五个正副主任,在公社驻地等候。又指派张副主任和老爸至公社门口亲迎。
因为崔秀禾在县里主管宣传工作,派红旗公社排名第二的张副主任和主管宣传工作的柳副主任亲自迎接,也算十分合理。
谁知崔秀禾一下车,没见到严玉成,脸色马上就变得有些阴沉,礼节性地和张柳两位副主任握了握手,皮笑肉不笑地问道:“玉成同志呢?”
张副主任叫张木林,是红旗公社资格最老的副主任,闻言答道:“严主任在公社办公室。”
崔秀禾脸色又阴沉几分,淡淡道:“严主任还真是尽忠职守啊。”
老爸赶紧加了一句:“严主任和另外两位副主任都在公社恭候崔主任大驾光临。”
崔秀禾用鼻孔应了一声,正眼都懒得瞧老爸一下,抬腿就往公社办公楼走去,将悻悻的老爸撇在那里作声不得。
张木林赶紧一溜小跑跟上去,留给老爸一个幸灾乐祸的假笑。
向阳县革委会一共有正副主任九名,崔秀禾排名第四,不算太靠前。但他乃是县革委主任王本清的头等心腹干将,就是在县革委也跋扈得紧,一向不大将其他副主任放在眼里,唯王本清马首是瞻。严玉成虽是公社正职,与崔秀禾之间还隔着台山区革委会这一级政权机构,如此怠慢,已然让崔秀禾心中很不舒服。要不是严玉成资格够老,在全县所有公社主任中也是响当当的角色,只怕崔副主任当场便要翻脸。对于老爸这样履任不久的公社副主任,基本上就是直接无视了。
在场诸人。比崔副主任和柳副主任心里更不舒服地还有一个人。便是区区在下柳俊先生。
来也是赶巧了。刚好周师母地一个住在公社附近地本家亲戚过生日。师母坚持要先生去串串门。先生无奈。只得带了我来到公社。
刘禹锡老夫子在《陋室铭》里言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师母地本家亲戚都是些老实本分地农民。周先生与他们不大谈得来。倒不是周先生自持身份。实在这位“鸿儒”与“白丁”之间。太缺乏共同话题。兼且周先生父母早亡。无儿无女。亲戚们纵使想要问候一下先生地亲人。也是无从问起。大家说不上十来句话。就只剩下沉默与尴尬。
我第一次见识到先生地尴尬模样。心里好一阵窃笑。
最后先生实在忍无可忍。交代了两句场面话。就带了我直奔公社而来。打算找严主任或者老爸聊聊天。无巧不巧地就赶上了这一幕。
要说崔秀禾这个老资格县革委副主任和老爸这个新任公社副主任,级别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趾高气扬摆张臭脸也属正常。奈何他是摆给我老爸看的,叫我心里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般——八万四千个毛孔都舒服,却万万不能。
只是人家匹夫一怒,尚能血溅五步,咱柳俊先生一怒,屁事都不顶,整个干瞪眼没办法。难道我还能冲上去咬他一口不成?
那谁,谁说穿越者是万能的来着?可别叫我见到他!
见我跟在老爸身后,拔腿往公社办公楼跑,周先生忙拉住我。
“小俊,做什么?”
“我去看看。”
“你小孩家,去看什么?”
我笑了笑:“我小孩子家,无论看到什么,都没人在意的。”
周先生一愣,随即笑着摆了摆手。对于我的出格表现,周先生已经见怪不怪。毕竟这几个月来,他几乎天天和我在一起,已经逐渐适应我的“天才”了。
崔秀禾走进严玉成的办公室,两位公社副主任忙站起身来,趋前两步,伸出双手握住崔秀禾的手,使劲摇晃,透着巴结的亲热。严玉成也在办公桌后站起来,却是不移动半步,伸出右手。崔秀禾上前两步,与严玉成握手。如此一来,倒显得是崔秀禾比较主动了。我不禁暗暗佩服,也就严伯伯,有这种气势。
其实我不知道崔秀禾造反派出身,大老粗一个,难以体会这其中的窍门,轻轻易易就被严玉成摆了一道。可别小看官场上这种小小手腕,有时还真能起到点意想不到的作用。譬如几个副主任望向严玉成的眼光就多了些敬畏,而看崔秀禾的时候,却是隐隐有了些许瞧不起的意味。
这种微妙的变化,崔秀禾也有点察觉,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咳嗽一声,端起领导架子。
“玉成同志啊,我听说你们红旗公社在搞什么稻田养鱼是不是啊?”
“是的,崔部长。”
崔秀禾脸色一黑。显然严玉成不称呼他“崔主任”而称呼“崔部长”很是不爽。毕竟县革委会副主任是全县的领导,宣传部长只是部门首长。
不待崔秀禾再有甚言语,严玉成就打起了“哈哈”。
“崔部长今天亲自前来,是不是想要宣传一下我们红旗公社的稻田养鱼经验啊?崔部长还真是有口福呢,呆会就叫他们给你弄几尾新鲜的鲤鱼尝尝鲜……”
“玉成同志……”
崔秀禾的脸色完全黑了。
“我来,是想了解一下,你们总共弄了多少亩水田养鱼?”
“不多,红旗公社二十一个大队,每个大队二十亩,一共是四百二十亩水田。”
“玉成同志,你们这么弄,请示过县里和区里吗?经过谁的批准?”
严玉成故作不解:“崔部长,红旗公社的社员养鱼,还需要请示县里和区里吗?要经过谁批准?”
“严主任,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你们这样搞,要犯错误的。”
我站在门口不由撇了撇嘴。这个什么崔部长,当真没啥水平。一上来,屁股还没沾到凳子,就开口闭口犯错误,这是要给严主任一个下马威么?也未免太性急了,好似街头混混一般,急赤白眼的,刚一出场就捋袖子动拳头,全无一点领导风度。
哪像人家严主任,好整以暇,气度雍容。
“请问崔部长,我们的社员养几条鱼,能犯什么错误呢?”
严玉成不动声色地问道。
“仅仅是养几条鱼那么简单吗?整整四百二十亩水田,不是个小数目啊,我的同志。”
崔秀禾甚至拍了拍桌子。
严玉成淡淡道:“增加集体收入,大力发展生产,数目不是越大越好吗?”
“你……严玉成同志,你这是唯生产力论,是要不得的。”
崔秀禾很不满意严玉成的态度,开始上纲上线。
张木林见这二位一见面就剑拔弩张,闹了个满拧,连忙笑着打圆场。
“崔主任,你先请坐,我们工作中有什么失误,你做领导的该批评就批评嘛……”
张木林到底不愧是做了多年干部的人,讲话还是很注意掌握分寸。先就将问题定性在“工作失误”的范围内。这个“失误”和“错误”,可是有着本质的区别。尽管他与严玉成并不对付,然而“稻田养鱼”是经过公社革委会集体讨论同意的。假使这件事被定性为“错误”,他作为红旗公社的二把手,亦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崔秀禾原本也不想一上来就和严玉成针尖对麦芒。他是上级领导不错,但对严玉成这个威望甚高的公社主任,多少也有几分忌惮。听了张木林的话,就想顺坡下驴,缓和一下气氛再说。
谁知严玉成根本不买账,冷冷说道:“崔部长,假使让集体增加收入,让社员们的日子过得稍好一点,就是唯生产力论的话,那么我倒要请教崔部长,是不是一定要大家穷得没饭吃,才不是唯生产力论?”
“严玉成同志,你就这样跟上级说话的吗?你这个同志,思想很危险呢。满脑子就想着增加收入……你这是资产阶级的思想……”
崔秀禾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就要拍桌子。
见领导发了火,几位副主任都胆颤心惊,低垂下头,不敢吭声。
严玉成淡淡道:“崔部长,这个是不是资产阶级思想,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建议你深入基层,去各大队调查一下,看看社员们是什么反映。如果集体不增产,社员不增收,四个现代化怎么实现?”
“四个现代化”,呵呵,我可是听着这个词语长大的。特别是八十年代,“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成了家喻户晓的宣传语。
我站在门外旁听,越来越是佩服严玉成。
崔秀禾暴跳如雷,他却依旧不徐不急,不亢不卑,气势上就压过了崔秀禾这个上级领导。崔秀禾如果继续大光其火,可就显得太没涵养了。
眼见领导吃瘪,崔秀禾的随从,一个二十多岁戴眼镜的小伙子,料必是崔部长的秘书之流,上前一步插话道:“严主任,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个大方针,还是不能丢吧?四个现代化是要建设,但也不能一切为了四个现代化。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只要我们的思想工作和政治工作稍微一放松,经济工作和技术工作就一定会走到邪路上去……”
这小子,背起《语录》来了。
崔秀禾瞥了他的随从一眼,神情颇为赞赏。
对崔秀禾,严玉成多少还要留点面子,总归人家是上级领导。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随从,他可就毫不客气,晒道:“李秘书,理论水平蛮高的嘛。你也不必背语录,更不必随便扣大帽子。谁说我们不要‘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个大方针了?我们红旗公社的思想工作和政治工作,有哪一项放松了?”
这个李秘书,却也不是好对付的。
“严主任,当前党中央提出的政治理论方针,县革委专门发了贯彻落实的文件,怎么你们红旗公社就不执行呢?”
严玉成眼睛一瞪:“谁说我们没执行?”
“我们从县里一路过来,随处可见宣传标语,唯独你们红旗公社,一条标语也看不到……”
李秘书对严玉成多少有些忌惮,声音不免怯怯的。
“不错,你们这是公然对抗县革委的决定,错误是很严重的。”
崔秀禾及时出面为自己的秘书撑腰。
“你们红旗公社,谁是负责宣传工作的?啊……”
我心里一跳,这个混账东西,吃不住严伯伯,就准备拿我老爸开刀啊?
“崔部长,是我负责的。”
老爸向前一步,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晋才,是红旗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负责宣传和文教工作。”
老爸不亢不卑地回答。
“柳晋才?好,我问你,你们红旗公社为什么不执行县革委的文件,贯彻落实中央的指示精神?”
“崔部长,县革委的每个文件,我们红旗公社都组织了党员干部进行认真的学习和讨论。每次学习讨论都有记录,要不要拿来给你过目?”
“哼!光是学习讨论就够了吗?你懂不懂得怎么做宣传工作?为什么不写标语,不向广大社员群众宣传党的政策方针?”
崔秀禾逼视着老爸,气势汹汹。似乎只要老爸一个应对不当,他就要立即翻脸。
“宣传党的政策方针,关键是领会精神。写不写标语,只是个形式问题……组织学习讨论,这是我们红旗公社革委会集体讨论做出的决定!”
老爸,赞一个先!
老爸无论职务还是资历,都没法跟严玉成相提并论,自然也不能**的将崔秀禾顶回去,及时祭出“组织集体决定”这个法宝,正是一着攻守兼备的好棋。
所谓法不责众。你崔部长要发飙,就得先将红旗公社革委会的组织决定推翻。不然的话,可怪不到我头上。
崔秀禾被噎得直翻白眼,开始有了暴走的倾向。
“不管怎么样,我对你们红旗公社的宣传工作很不满意。你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大力宣传中央的方针政策!”
老崔终于要以势压人了。
老爸一滞。
不刻意宣扬这个理论方针,是严玉成、老爸与周先生反复研究做出的决定。如今崔秀禾以县革委副主任兼宣传部长的身份发出这个命令,作为公社主管宣传的副主任,却是不能硬顶。“下级服从上级”的组织原则还是要的。
眼见老爸有些难以抵挡,我这个做儿子的,老躲在后面也不成话,心里一急,忍不住就叫了起来。
“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谁?”
崔秀禾怒喝。
许是这个声音过于稚嫩,在场的干部都有些诧异,将目光投向门口站着的七岁小屁孩。严主任和老爸惊讶尤甚,正要开口说话,我却转过身去,背起双手,迈着四方步,施施然走掉了。
嘿嘿,咱就将你们满屋子干部全晾在这里,叫你们有劲没处使!
“这是谁家的小孩?”
崔秀禾见了这么个小屁孩,满腹怒火,发作不得半分,一张脸憋得通红。
严主任何等机灵,立即向老爸使个眼色,阻止老爸开口“认账”,笑着说道:“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话说得好啊。崔部长,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咱们就不用再讨论了吧?”
呵呵,饶是你严伯伯精明厉害,这会子也绝对料不到这句话的来头有多大。不过要在一年以后,《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这几家国内最重量级的主流大报,才会相继刊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震动全国的文章。如今却被我提前一年嚷了出来。
心里那叫一个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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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第十九章 虽万千人吾往矣
我离开柳家山,住到公社来了。
起因是周先生调到公社来上班。而周先生能来公社上班,出于老爸的提议。追根究源,还是与崔秀禾在红旗公社铩羽而归有关。
那次崔副主任在红旗公社足足吃了一瘪,被严玉成顶撞还则罢了,因为严玉成资格比他老得太多。文化大革命前,严玉成已是县委办副主任,后来转任农业局局长,崔秀禾尚是一个小工人。搭帮文化大革命,崔大哥一路飙升,占据了县革委副主任的权位,在严玉成面前,心下毕竟有些底气不足。官场历来特重论资排辈,后来居上的干部如果没有几分真本事,威望往往不高。崔秀禾底子太差,全靠王本清撑着。最让他憋气的是莫名其妙的被一个小屁孩吼了一嗓子,愣是没找着消气的地方。最后不得不揣着一肚皮鸟气,连饭都不吃,钻进吉普车头也不回跑掉了。
崔秀禾虽然菜了些,身后那位靠山,却不是好惹的主。王本清向来护短,由他硬要将崔秀禾这种大老粗安排在宣传部长的位置上就能看出一点端倪。
王本清其实并非一味蛮干的莽汉,城府甚深。在充斥着路线斗争的革命时期,牢牢掌控舆论宣传是制胜的关键之一。崔秀禾粗点,却好掌握,是绝对靠得住的人。由他担任宣传部长,王本清放心。
崔秀禾被顶得灰头土脸,王本清绝无善罢干休的理由。奇怪的是,崔秀禾灰溜溜回到县里之后,竟然平静如昔,王本清与县革委全无反应。
“事物反常即为妖。”
这是周先生对此事下的结论。
“莫非是山雨欲来?”
老爸多少还有点担心。
严玉成大手一挥,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无论他出什么招术,咱们接着就是。”
这次谈话。距离“气走崔秀禾事件”已然有一个月。
“王本清拿你可能没啥招术。晋才却不一样。毕竟资历尚浅。崔秀禾又是该管地直接领导。如果他在工作上找碴子。却不可不防。”
“嗯。老师说得有理。”
严玉成点点头。他大气磅礴。虽是在小小公社革委会主任地职务上。也无时无刻不显示出这种恢弘地气度。但这并不表示他性子粗疏。
事实上。心思不密地人。决然无法在官场生存下去。
“晋才。你得开动脑子。将公社地宣传工作搞得再有声有色一点。叫崔秀禾想咬你都找不到下嘴地地方。”
“嗯……可是,中央这个理论方针是作为当前政治生活中的最高标准提出来的,当前全县的宣传重点,都落在这个上面,咱们的宣传工作,以什么作为重点呢?是不是……也稍微应付一下?毕竟这是中央的政策。”
老爸有些拿不准。
周先生与严主任都是脸色凝重。终归他们所处层级太低,对大局的把握全然只能凭直觉猜测。要他们硬顶中央的政策,也确实勉为其难。
“我看,稍稍应付一下也行……老师你说呢?”
周先生想了想,也点点头。
这下子我可着急上火了。因为我知道,一年以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这个理论方针会被正式否定。面临这种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不能做墙头草。尤其在已然得罪崔秀禾的情况下,做墙头草更加不划算。自然,假如一开始就紧跟县里的步骤,大力宣传这个方针,就算最终被证明是错误的,那也没啥。反正下级服从上级,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人顶着。到时候改弦易辙,跟着新的政策方针摇旗呐喊就是。只要不太出格,想来不至有甚大祸事。这也是目前全县大多数公社采取的策略。多年以来,严格的组织纪律约束了这些人的思维和行事方式。似严玉成这般,有自己主见的基层干部绝对属于另类。
如今已经得罪崔秀禾,并且由我喊出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严玉成又当着崔秀禾的面点头认可,就等于摆明了自家对于这个方针的态度。这个时候去“稍微应付一下”,改弦易辙跟着县里的文件亦步亦趋,人家可未必见得买账。待到这个理论方针被否定,只会落下笑柄,两边不讨好。眼见一个绝大机会就这么白白糟蹋了。
无论如何,要说服他们。但是如何说服,却是个问题。
鄙人颇有急智,上辈子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当面撒谎不脸红。不过却从未碰到过如今这种局面。
“自反而缩,虽万千人吾往矣……周伯伯,《孟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完我就后悔,这回表现太出位了,周先生可没教过我《孟子》。他对孟亚圣的兴趣,不如对孔圣人的兴趣那么浓厚。比较起来,孟夫子确实有些不大讲道理,孔夫子就有趣得多了。
周先生把这个当作我的例行请教,随口解释道:“反躬自问,只要是真理所在的地方,纵有千军万马,我也会勇往直前……小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原本打算重施故伎,给几位大知识分子提个醒,然后装傻。却只见周先生三人都目光烁烁盯住我,直盯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心中暗叫“不妙”,知道这回怕是躲不过去了。
“小俊……我好像,没教过你《孟子》吧?晋才,你教过吗?”
老爸连连摇头苦笑:“你都没教过,我哪里会教他这个?《孟子》连我自己都不大懂呢……”
“周伯伯,严伯伯,爸爸,你们不要刨根究底了,我自己看到的。周伯伯这里那么多书,我随便翻到的……我就觉得,上回那个什么崔部长,不会善罢干休……就好象我们小孩子打架,吃了亏,心里总是不服,想要打赢回来……”
我边说边观察他们的脸色。震惊诧异那是免不了的,听了我后面那段话,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嗯……还好,还好!总算找到一个勉强可以和“小孩子”搭上界的话题。
一口气说完,我就自顾自转过身去,狂抹虚汗!
“嗯,小俊说得很有道理呢。我看崔秀禾忍而不发,是在等待时机。”
严玉成肯定地说道。
“问题是,他在等待什么时机呢?照说他是县革委副主任,背后还有一把手王本清,要找你们的麻烦并不难……”
周先生有些疑惑。
眼下如何应对崔秀禾可能的反击是重中之重,三人的思路很快就从《孟子》那拉了回来,让我逃过一劫。
“难道,上面有了不同的意见?”
老爸说道。
呵呵,老爸,再赞一个!
在我的记忆当中,这个理论方针提出不久,党内一位极有威望的元老就致信中央,郑重提出“必须世世代代用准确的完整的思想体系来指导我们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具体时间记不大清楚了,大约就是在一九七七年的年中。并且这封信由中央转发各地。料必王本清崔秀禾之流得知了这封信的内容,一时拿不定主意,故而暂时容忍不发。
只是由于那位元老其时尚未复出工作,中央提出的那个理论方针在党内还是占着主导地位。
这个事情,老爸已隐约猜到一点端倪,严主任他们迟早也会知道。倒不必我现在来饶舌。
严玉成英雄气概又涌将上来,一挥手说道:“小俊说得对,自反而缩,虽万千人吾往矣。不管王本清、崔秀禾是什么意思,只要是正确的东西,我们就一定要坚持。”
老爸倒也光棍,立即道:“对,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老主意。主任,咱们索性大张旗鼓宣扬出去,造成声势再说。”
呵呵,前世的老爸,就是这么犟的,做了行政干部之后,努力在适应官场的规则。对景时儿一到,二杆子脾气又发作了。
看着两位颇具英雄气概的主任,周先生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要说脾气之犟,严主任和老爸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这位硬骨头的教授同志。
然而教授同志冷眼旁观也不过几秒钟光景,柳副主任眼珠一转,又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
“周先生,这个事情还需要你大力支持。”
“哦?我能给你什么支持?”
周先生颇感奇怪。
“既然要跟县里宣传部打擂台,我这点理论功底,远远不够。要你亲自给我撑腰才成。”
严主任眼睛一亮,一拍大腿说道:“是啊,老师,说到写文章谈理论,咱向阳县可无人是你的对手。”
“不要说向阳县,就是整个N省,只怕也无人可以匹敌。”
我浑身鸡皮疙瘩暴起。这都怎么整的嘛,严主任和老爸拍起马屁来也是这么不着痕迹?一流高手风范啊!再偷眼一瞥先生,凝结成珠子的鸡皮疙瘩终于全都掉下地来。
只见先生双目微闭,一副泰然受之的模样。
想想也是啊,身为省委党校的前教授,这个谈理论写文章确然是可以“试问向阳谁敌手”!
先生陶醉良久,这才微微太息:“我现今的身份,怕是上不得你们那正经台盘。”
公社虽小,也是一级政权机构,可不能随便录用有历史遗留问题的“反动学术权威”。
“那没事。咱们公社不是有文工队吗?周先生你吹拉弹唱都是一把好角,进入文工队完全够条件。只是这样确实很委屈你这位大教授了,就不知你肯不肯暂时将就一下?”
严玉成哈哈笑着:“瞧这架势,政策铁定会变,老师恢复工作回省城是迟早的事,咱们还是抓紧点,赶在老师回省城之前,能榨多少算多少,哈哈……”
公社文工队,不算个正经单位,但文工队的成员,都是按照壮劳力来计工分的。每次下乡演出,还有一些伙食补贴。
周先生两口子在生产队都是算半劳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提议周先生进文工队,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帮助,一举两得。
“噢,伯伯去公社咯,我也跟着去……”
我欢呼起来。
倒不是我有多讨厌柳家山,多喜欢公社。比较起来,柳家山还更好玩一些。只不过我划算过,一旦随周先生去了公社,就下定决心不再进小学的门。这个背着双手坐在教室里和一群小屁孩一道磨屁股的差使,确实不怎么令人心旷神怡。上辈子干过一次已经足够了。
以我现在表现出来的知识量,料必老爸也不会固执到一定要我重回小学课堂受罪。
一切都如我所愿,来到公社,周先生安顿下来,我就和大姐住在一起。老爸自然也提过转学的事,我略微陈述了一下理由,他果然便不再坚持。除了每天继续跟周先生学两个小时,其余时间就任由我自己支配。倒也悠闲自在。尤其令我兴奋的是,居然让我找到了一条生财之路。
事情是这样的,公社旁边有一个小修理店,举凡缝纫机、收音机、自行车甚至包括手电筒等一切家用电器,无所不修。
开修理店的是一个腿脚不方便的残疾人,名叫方文惕。
本来这样的修理店是断然不能存在的,一九七七年,还没有什么个体户的概念。只因方文惕是个残疾人,又和公社的张副主任有点亲戚关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有个糊口的营生。
我读书闲暇之时,也会跑到他的修理店去玩耍。结果发现他店里搁了好几部收音机。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人家送来修的,但他没上过学,无线电知识相当有限。这么说吧,他那点三脚猫的无线电维修技术,刚刚够将响的收音机修到不响。可是既然开修理店,人家送了坏收音机来,又不能不收。于是就碰运气,凑巧运气不错修好了,就收点费用。实在修不好,只好再给人家退回去。
这一日眼见他满头大汗捣鼓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捣鼓了半天,那东西就是不肯发出正常的声音。一时技痒,说道:“方大哥,我来试试。”
方文惕正郁闷,若不是认得我乃是柳副主任的儿子,只怕立时便要翻脸。
想想看,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要修收音机,叫他如何不抓狂?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是立式的,摆在那里比我还高,十分气派,在当时乃是了不起的奢侈品。
尽管有柳副主任做靠山,方文惕仍是十分不乐意地挥挥手道:“小孩子别捣乱。”
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双手抱胸,说道:“我要是修好了,你怎么说?”
“你要是修好了,我给你一块钱。”
一块钱可是不小的数目。估计他修好这台收音机,工本费也不过五块钱上下。
“说话算数?”
方文惕气急,当场掏出一块钱拍在桌子上:“只要你修好它,这一块钱就是你的。”
“好,你等我一下。”
方文惕莫名其妙看着我出去,不知我要做什么。待到看见我拿了一个万用电表过来,才露出惊讶的神色:“小俊,你当真会修?”
我懒得跟他废话,叫他让过一旁,袖子一捋,把出积年手段,方文惕眼花缭乱之际,那收音机已响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悦耳声音。
我也不去理会目瞪口呆的方文惕,收好万用电表,拿起那一块钱,施施然出门。
“小俊,小俊,你等一等……”
“怎么,要反悔吗?”
“不是不是,哪能呢,咱怎么说也是个带把的男人,哪能说话不算数……”
“那就好,我走了呀,买糖吃去。”
“别急别急……小俊,你这个是跟谁学的?”
“跟我爸爸啊,他以前是修理技师。”
“难怪难怪……哎哎,小俊,哥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你说吧。”
“你……你可不可以教我修理无线电?你放心,我不让你白教,再给你一块钱去买糖吃好不好?”
我原本要答应,但他的态度让我很不爽。什么嘛,既要拜师又想将师父当小孩子耍,大没意思的家伙。
“嘿嘿,你想得倒美。一块钱就想拜师学艺?”
方文惕脸一红。
“这样吧,以后这些无线电,我帮你修,修理费一人一半,怎么样?”
“那……也行!”
瞧他那样子,必是打定主意偷师学艺了。不过那也没什么,一块两块钱的,现在或许有点用。难道将来还能再靠这修理的手艺混一辈子?假如这样的话,我就该是史上最无能的穿越者了,还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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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第二十章 干部大会
红旗公社的宣传工作,由于有周先生这样的“大腕”加盟,搞得风生水起。他编了许多快板,顺口溜和地方戏短剧,叫公社文工队操演熟练了,至各个大队循回演出,大受欢迎。
只不过这个“编剧”,写的是老爸的名字。
见周先生干这种小儿科的事情居然干的十分乐意,我不免十分感叹。先生这也是憋闷得很了,整整六年时光,他一个饱学鸿儒在麻塘湾插秧锄地,五十岁不到年纪,磨得如同六十岁的小老头。好不容易逮住这么一点可怜的机会,也就忍不住暴发起来了。
但我也知道,这种现象只怕难以持久。
因为红旗公社目前宣传的主体方向,与县革委的文件要求是不相符合的。周先生宣扬的最多的,乃是“稻田养鱼”一类的农业技术知识,当然也宣传以阶级斗争为纲,但对于中央理论方针却是避而不提。王本清崔秀禾迟早要发难。
无论哪个领导,都不容许手下有这样“大逆不道”的部属出现。
七七年七月初,红旗公社开始全面收割早稻。三个多月前放养的鱼苗,大面积丰收,全公社四百二十亩水田,基本上没有发生严重病害,大的鲤鱼鱼苗长到了三四两,个别竟有达到半斤的,小的也有二两,虽然还没有全部起网捕捞,保守估计平均每亩也能产鱼六十公斤左右,每个大队凭空增收了两千余斤鱼。尽管摊到每个人头上,只有两斤左右,对于常年吃红薯米饭,难得开一次油荤的农民,实在是一注了不起的财富。看着稻田里不时跃出水面的鲤鱼鲫鱼,社员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严主任和老爸自是兴奋异常,严主任甚至又买了个猪头一锅炖了,再煎了几条鱼,叫上大家海吃了一顿。不过这次,严主任却特意声明是为我酬功。
周先生、师母和大姐这才知道,“稻田养鱼”的首倡者,竟然是我这个小屁孩。
正当大伙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之中,县里召开干部大会,并且点明各公社一把手和主管宣传工作的副职必须参加。
“终于要见真章了。”
严玉成得到通知。反而松了口气。
兴许因为等待得太久地缘故吧。等待历来是最让人心焦地。至于见了真章之后是个什么结局。却在其次了。
通知会议开始地时间是次日上午八点半。红旗公社离县城十几华里。不算远。问题是红旗公社没专车。整个县革委。也才两台北京吉普。至于红旗公社地直接上级机构——台山区革委会。也没有一台专车。每天倒是有一趟农村班车往返红旗公社与县城。却是在上午十点。因此严玉成与老爸要想准时参加明天地干部大会。必须今天晚上赶到县城。而且选择无外乎两个——走路或者骑自行车。
有自行车骑当然还是不走路。红旗公社地专车。就是三辆自行车。
既然周先生已住到公社。严主任和老爸自然要先和他商议一下。我也就是在他们商议地时候。知道了这回事。
“玉成。你有没有打电话问一下县里地熟人。这个干部大会地主要议题是什么?”
“问过,县革委办公室的江主任,是我以前的老同事,他说这个大会主要是布置下半年的革命宣传工作,王本清亲自主持,具体内容却不清楚。”
“看来上头拿定主意了。”
周先生有些忧心忡忡。
如果是他自己的事,他是决然不会如此忧心的。这人脾气犟得一塌糊涂。但事关得意门生与莫逆之交的政治前途,不免颇为焦虑。
严玉成表情轻松,淡淡道:“那又如何,大不了不做这个干部就是。”
老爸也道:“就是。咱哪里来的还回哪里去。”
周先生灿然一笑:“倒是我多虑了。你们去吧。”
我忽然说道:“严伯伯,爸爸,我也要去。”
老实说我是鼓起勇气提这个要求的,不成想严玉成与老爸对视一眼,居然同时点了点头。看来几次出位的表现,已经博得他们对我的认可。
于是我坐在老爸自行车后座上,颠簸了十几里山路,忍受着屁股和两腿内侧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终于在入夜时分赶到了县城向阳镇。
严玉成的爱人在县城上班,小孩也在县城上学。他当然要赶回家里去享受天伦之乐。他也邀请我们去他家里住一晚,只是咱们爷俩,如何肯去做这种超级电灯泡?自然是敬谢不敏。
老爸带我去向阳镇解放后街的面馆里吃了一碗牛肉面。
上辈子我这个年龄该当已在向阳镇上学了。解放后街倒与我记忆中一模一样,连面馆里做出的牛肉面,味道也与前世不差分毫。到二十一世纪时,解放后街的牛肉面可是成为了向阳市的经典名吃。
吃过牛肉面,老爸去招待所开了一间房,父子俩洗洗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向阳县宣传工作干部大会在县城最恢弘的建筑——向阳大礼堂举行。各区、公社革委会主任,主管宣传工作的副职,县直机关单位一二把手,悉数参加,约有两百余人。
向阳大礼堂门口的马路上,停放着一排排的自行车,场面蔚为壮观,比之后世一排排的小轿车,似乎也不惶多让。最前头空出几个位置,想必是为县革委的那两台吉普车预留的。县里的头头们,总是要等参加会议的人员基本到齐了,方才姗姗而来。
这也是官场的一种讲究,不如此何足以显示领导身份的尊贵?
老爸和我早到了十几分钟,在大礼堂门口与严玉成会齐。严玉**头熟络,不断与熟人握手寒暄,当然也不忘将老爸介绍给各路诸侯。看那些头头脑脑的神色,并无异样。大约他们也只是将这个干部大会当成普通的工作会议。革命时期会多,动辄召开万人大会。虽然这个会议规格颇高,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这样规格的会议,保卫措施却并不十分严密,除了县革委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在进门处维持秩序,大礼堂门口只有三五个穿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转悠,看不出什么紧张来。
当时老百姓普遍胆小,这旮旯集中了向阳县最有权势的两百人,闲杂人等,早就远远避了开去,谁敢跑来凑热闹?
我人小个矮,拉着严玉成的手,隐藏在一群干部之间,毫无困难混了进去。也有干部发觉了我,都只是笑笑,毫不理会。谁会在意一个小屁孩呢?
刚一进门,主席台上一个巨大的横幅便映入眼帘。
“向阳县坚决贯彻落实中央理论方针动员大会”。
我心中“突”地一跳。看来我们事先的设想是对的,王本清忍而不发,是因为尚未摸准上头的意向。如今这么大张旗鼓宣扬中央理论方针,料必是得到了上级的明白指示。
向阳礼堂大得很,足足可以容纳一千五百人,两百人开会,自然都集中在前面几排。我这时却不便再和老爸一道。在一大堆神情俨然的干部中间,忽然多了这么一个小孩,未免过于突兀。
于是老爸让我在稍微靠后几排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吩咐我不要乱跑。
我点点头。
对这个会议的关注程度,我丝毫不亚于他们,哪里会乱跑?
人员基本到齐之后,大约又过了两三分钟,突然全场起立,热烈鼓掌,却原来主席台一侧,一长溜穿着笔挺中山装,红光满面的中年干部,正鱼贯登台。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瘦高,戴一副黑框眼镜,长条脸,薄嘴唇。不问可知,定然是向阳县的一把手王本清了。
一见王本清的模样,我便心中不喜。倒不是对他有偏见,而是这种容貌的家伙,大都阴狠刻薄,手段毒辣,偏又狡猾多智,不好对付。相比之下,昂首挺胸,趾高气扬走在第四位的崔秀禾就显得不足道了。这种将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如果没有王本清撑着,基本没法在官场混。
我数了数,主席台两排,前排九人,后排八人。当时不兴写名牌,反正位置怎么排,谁该坐哪里,大家心里都有数得很。前排的九位,应该就是县革委会在任的九位正副主任,后排八位,年岁较大,该当是退二线的老干部。大革命期间,许多老干部纷纷被打倒,整个向阳县够资格坐在主席台上的,也就这么区区八位老人了。
县革委办公室江主任提供给严玉成的消息,与事实略微有点出入。大会不是由王本清主持,还是由副主任兼宣传部长的崔秀禾主持。
崔秀禾不愧是造反派出身,讲起话来中气充沛,声音洪亮。拿着讲话稿,足足念了一个小时,翻来覆去强调中央理论方针的重要性,指出这个理论方针是当前政治生活中的最高行事准则。估计许多话都是他的秘书自几家主流大报的社论上照抄而来。
“……下面,请向阳县革命委员会主任王本清同志作报告……”
掌声又一次参差不齐地响了起来。
原本被崔秀禾弄得昏昏欲睡的我,也不觉精神一振。嗯,主角终于要上场了。
“……同志们呐,这个理论方针是党中央提出来的,是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都必须始终不渝地遵循的最高政治准则……县里今年三月份就下达了专门文件,要求各区各公社认真贯彻落实中央理论方针的指示精神,绝大多数区和公社做得很不错,工作做得很到位。比如莲花公社和古镇公社,成立了专门的宣传队,挨家挨户宣传中央的指示精神……这很好啊,同志们,干革命工作就应该是这样认真负责的态度……”
王本清的声音平稳斯文,语速适中,抑扬顿挫,适当的时候拖长声调,打点官腔,很合乎他一把手的身份。
“……但是,也有极个别公社和极个别干部,思想不正确,态度不端正,阳奉阴违,拒不贯彻落实中央理论方针的指示精神和县革委的文件。这样是不行的。同志们呐,这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
一言及此,王本清刻意加重了语气,甚至曲起两根手指敲了敲桌子。
台下就有些骚动,一些人交头接耳,想必是在猜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与中央的指示精神和县里的文件对着干。
崔秀禾在红旗公社吃瘪,毕竟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崔秀禾与他的秘书司机是断然不会宣扬出去的,严主任和老爸也不会,张木林和另外两位副主任倒有可能泄漏一些。终归会顾忌到崔秀禾的面子,不会传得十分离谱。
因而这个事情,其他公社的干部知道的并不多。
“……红旗公社的柳晋才来了吗?”
糟糕,王本清这是要公开发难了。指明要主管宣传工作的副主任参加,能不来吗?还要问来了没有!
我心里一急,站了起来。
而前排位置上,老爸也慢慢站了起来。
“报告王主任,我是柳晋才。”
老爸军人出身,语气倒还镇定。
王本清显然也未曾料到老爸居然还能如此镇定,颇为意外。不觉扶了扶眼镜,似乎要好好看清楚这个胆大包天的公社副主任长得啥模样。
“哦,你就是柳晋才,红旗公社的宣传工作,是由你负责的?”
“是。我分工负责宣传工作。”
老爸这种不亢不卑的态度,令得王本清心中有一条气不大顺了。自从他当上向阳县革委会一把手以来,县里干部有几个敢在他面前这种态度?哪一个不是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个柳晋才,小小的公社副主任,以为自己是哪颗葱啊?
“那我问你,你们红旗公社,为什么不贯彻落实中央理论方针的指示精神?”
王本清又敲了敲桌子。
崔秀禾斜眼乜向老爸,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情。
“报告王主任,我们有贯彻落实,县里文件一下达,公社就组织了党员干部学习讨论……”
“光是组织党员干部学习讨论就够了吗?这个理论方针是党中央提出来的,是最高指示。不但每个党员干部要认真学习,领会精神,更要做到家喻户晓,老少皆知……上次崔主任去你们红旗公社指导工作,你们拒不配合,态度恶劣得很呢。今天你还是这种态度,啊?党的组织原则还要不要了?”
老爸满脸涨得通红。
被县里一把手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点名批评,老爸从未有过这种经历。我心中大急,真担心老爸扛不住,当场与王本清顶牛。且不说他们俩的级别相差太远,当众顶撞上级,藐视领导权威,历来都是官场大忌。无论哪个领导,都难以容忍的。
正在彷徨无计,严玉成突然站了起来。
“王主任,组织党员干部学习讨论中央理论方针,是我们红旗公社革委会的集体决定。如果县里认为我们工作做得不扎实,我们可以改进工作方法。”
帅!
真TM的帅呆了!
严玉成在这个关键时刻站起来力挺老爸,不惜冒着与县上一把手翻脸的风险,果然是大勇之人。从今往后,老爸焉能不为其效死乎?
王本清也未料到严玉成敢于主动承担责任。他选择在干部大会上公然发难,便是要利用这个特殊的场合,压得老爸抬不起头来,顺带打击一下严玉成。但严玉成这一手,却让他措手不及。
对严玉成宁折不弯的脾性,他可是相当清楚。他可不想将干部大会变成辩论场。就算最终占据上风,也是得不偿失,对他一把手的威信损害太大了。
王本清毕竟非崔秀禾可比,微微一笑,说道:“唔……玉成同志、晋才同志,都请坐吧……玉成同志勇于承认错误,态度还是很端正的嘛……”
这老狐狸,终于还是将“错误”这个词语安到了严玉成和红旗公社头上。
“只要态度端正,工作就好开展了。回去之后,各区、公社都要动员起来,大张旗鼓宣传中央理论方针,要将主席和党中央的指示精神,贯彻落实到千家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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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第二十一章 明升暗降
干部大会有惊无险,我们两大一小三个人却都闷闷不乐。
王本清可不是那种心胸开阔气度恢弘的领导,绝不会就此罢休。只是没想到动作如此迅速,就在干部大会召开三天之后,严玉成和张木林被召到县革委组织部谈话。
县革委排名第二位的副主任郑兴云与组织部长亲自找严玉成谈话。大意是县里要加强台山区的领导班子力量,决定严玉成升任台山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主管农业工作。
严玉成一听,别提有多郁闷了。
能够官升一级,当然是好事。只是这个主管农业工作的内部分工,却让严玉成有些抓狂。台山区原本就是农业为主,辖境内压根就找不到像样点的工厂。也就是说区革委会的正副主任,大大小小的头头们,浑身上下的劲头都只能往农业上使。他一个才上任的副主任,基本上什么主意都拿不了,等于靠边站了。手中实权同红旗公社一把手比起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明升暗降!典型的明升暗降!
可是身为一个党员,服从组织安排是最基本的条件。严玉成可以为别人的事情挺身而出,据理力争,轮到自家头上,却是全然无可奈何。假如因为自己的工作安排与组织上讲条件,完全不符合当时的官场套路,讨不到半点便宜。
一九七七年不比后来,干部的“表扬与自我表扬”成为一种时尚,不惜一切代价,拼了老命往自己脸上贴金。那会子讲究的是“批评与自我批评”。
关于严玉成这个任命,县革委内部也有过激烈的斗争。
郑兴云与王本清尿不到一个壶里,这在向阳县是公开的秘密。因此上那些与王本清不对付的干部,自然而然将自己划归“郑派”。郑兴云也虚怀若谷,凡是愿意投靠的,一律接纳,慢慢再甑别良莠。真心投靠又有一定实力的,就千方百计予以重用。资质平庸的,也尽量予以保全。只有那些摇摆不定的才最后舍弃。
严玉成在全县的公社主任里面,都是数一数二的角色。这次公然与王本清唱对台戏,郑兴云自然要想方设法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因此当崔秀禾在县革委主任会议上满怀嫉恨地提出要将严玉成调任县气象站站长时,郑兴云立即明确表示反对,并且毫不客气地指出:这样使用一个有能力的干部是很不符合组织原则的。
大多数副主任都点头附和。
这也很正常。崔秀禾这个提议可说是犯了众怒。能够做到县革委副主任。多多少少有自己地一派实力。假设自己地亲信哪天一不小心得罪了崔秀禾。他也照此办理地话。可就亏大发了。这个姓崔地。仗着是王本清地亲信。还当真什么话都敢说。
见副主任中排名第一。又是分管组织人事地郑兴云挑头反对。大家自也乐得附议。
几经角力。就有了这个台山区革委会副主任地任命。
郑兴云虽然还是不满意。总归拗不过王本清这个一把手。再说尽管被架空。面子上还是升了半级。也说得过去。料必严玉成会领自己这个人情。
既然是组织决定。严玉成也知道多说无益。只是问了一下。由谁来接任红旗公社革委会主任一职。
“张木林。”
郑兴云回答他道。
严玉成无话可说。将张木林与他一道叫来县里谈话,已经摆明了就是这么个部署。张木林本就是红旗公社的二把手,他走了之后,顺序接班,理所当然。看来王本清在排除异己打击政敌方面,颇有心得,没有急于将自己的嫡系亲信派过来抢班夺权。一则严玉成在红旗公社威望卓著,刚刚离任,其影响力远未消除,二则红旗公社毕竟归台山区管辖,严玉成这个台山区的副主任,还是可以名正言顺插手红旗公社事务的。这个时候急匆匆将自己的亲信派过去,说不定三下五除二就被人家挤了回来。偷鸡不成蚀把米。由张木林顺序接班,斗争意味就要淡得多了,充其量不过一个普通的干部调整而已,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张木林那人,没啥大能耐,好糊弄。让他过渡一段日子,时机成熟再换上自己人不迟。
深夜,严玉成办公室兼单身宿舍里依旧亮着灯。
当时公社一级政权的办公条件非常凑乎,像严玉成这样爱人孩子都在县城的“半边户”,往往是将办公室和宿舍合并在一起。当然严玉成作为一把手,单独拥有一间办公室和一间宿舍,还是没啥问题的。是严玉成自己要求只占一间房。也算是以身作则吧。反正自己不开伙做饭,吃食堂,办公住宿合一,倒也方便省事。
面子上看,严玉成是升官了,因此上很有一些人前来道贺。都是些朴实的普通干部以及公社附近与严玉成相熟的社员,看不出其中的奥妙。
严玉成再郁闷,也不能向这些朴实的下属和群众摆脸子,还得破费些钱财,买些瓜子花生之类招待上门的客人。
眼瞅严玉成强颜欢笑的模样,我就暗暗好笑。
牛人啊牛人,料不到你也有吃瘪的时候,呵呵!
自然,我绝不是幸灾乐祸。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对严玉成的敬重与日俱增。只不过我知道他数年后将要出任向阳县的县太爷,眼下这点小小的挫折,自也不在话下。假使我没有穿越者的先知先觉,怕也要和老爸一样愁肠百结了。
可是……且慢,假如没有我这个穿越者出现,历史不会出现偏差,老爸依旧会在县里做他的修理技师,何来担任红旗公社副主任之说。严玉成做公社一把手也罢,做台山区七把手也罢,都与咱爷俩不搭界。反过来说,由于我的意外介入,历史轨迹已发生细微的改变,那么严玉成能不能如我前世那般担任县委书记,也就成了一个未知数。
我的乖乖,假设因此连累严玉成,那可罪莫大焉。
这事不能多想,想多了脑仁痛。
好不容易应付到最后一拨贺客走人,总也在十点以后了,严玉成朝周先生与老爸一阵苦笑,昏头胀脑的拿了扫帚要打扫满屋子的瓜果壳,我一把接了过来,替他打扫。
“木林同志是个老实人,晋才你不必太担心。”
严玉成坐下,递了一支烟给老爸,自己也叼上一支,安慰道。
老爸就赌气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还回去干修理就是了。”
严玉成一怔,随即正色道:“晋才,你这种态度要不得。哪能一遇到挫折就打退堂鼓呢?”
老爸苦笑道:“不是我打退堂鼓,瞧这样子,张木林肯定是顶不住崔秀禾的,更别说县里又已经开过大会。我一个人,独木难支啊!”
“不管怎么样,还得坚持真理。”
周先生犟脾气上来了。
这三个人都是犟脾气,但如果要论等级的话,周先生毫无疑问是头等,严玉成与老爸难分高下。好在他们都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并非不讲技巧,一味蛮干的主。
周先生接下来分析道:“别看现在这个理论方针很吃香,假以时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许多被打倒的老干部,迟早会出来工作的……”
嗯嗯,先生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站得高看得远,这番分析却是入情入理。
我边扫地边点头不已。
谁知这么一个小动作,居然无巧不巧就被严玉成看到了。
“小俊,你又点什么头?莫非这个你也懂得?”
我岂止懂得,连今后数十年政局走势都了如指掌。只是这也太巧了些,我不过点了下头,又被人家逮住了。看来今后一定要加倍小心,不但要脸无异色,更不能有异样的小动作。
“我是周伯伯的学生,先生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就算听不懂,也该随声附和。”
“哈哈,拍马屁都拍得炉火纯青了。晋才,你这个儿子了不得,长大了如果从政的话,铁定比你有出息。”
老爸笑了一下,随即又苦起脸。
这也难怪,坚持真理,说说容易,真做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县里又是下文件又是开大会,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这一把手再不给自己撑腰,顶不顶得住大是问题。
严玉成与周先生显然知道老爸担心什么,只是一时之间,也苦无善策。
唉,前世的老爸,虽然一辈子不曾出人头地,却是快乐的,开心的。这辈子莫名其妙做了个芝麻绿豆大的未入流小吏,却烦恼不断,也不知是祸是福。
事已至此,做儿子的,总得为父分忧。
我一边趴下身子去桌子底下的瓜子壳,一边故作烦恼地说道:“你躲你躲,看你躲到什么时候……”
“小俊,说什么呢?”
严玉成笑着问。
“伯伯,这些瓜子壳躲在桌子底下,扫不到呢。”
“扫不到就扫不到吧,让它躲一辈子好了。”
我笑道:“也是,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严玉成眼睛蓦地一亮,哈哈大笑:“晋才,你儿子要不是天才,我剁下脑袋给你当凳子坐。”
老爸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你明天就去找张木林,叫他调整副主任的分工。你不管宣传这一块的工作就是了。别人怎么闹,都与你无关。”
周先生笑道:“三十六计走为上,果然是妙策,只是未免有些偷奸耍滑,呵呵……”
“大势所趋,先避其锋锐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爸为理论方针头痛,张木林也一样。自然,他头痛的不是该不该宣传中央理论方针,而是怎样说服老爸服从县里的决定。
尽管他已经名正言顺成为红旗公社的一把手,威望却不如老爸。刚一上任就以权压人,怕是不大好。县里开了大会,老爸还被王本清点名批评,继续硬抗照说是不敢的。张木林最担心的是老爸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
他好不容易熬成正职,颇想做出点像样的成绩给上头留个好印象。眼下工作的头等大事就是宣传中央理论方针,这件事要干砸了,恐怕自己这个主任的位置坐不长。
因此老爸主动和他提出调整分工,他心头那个高兴就甭提了。
这刚想睡觉,就有人又是铺被子又是递枕头,多美的事情啊?当下顾不得客套,一口应承下来,生怕老爸再又反悔。
张木林处理此事前所未有的快速高效,当即就召开会议,指定另一位排名最靠后的副主任钟山负责宣传工作,老爸则调整为分管财税工作与公粮征购。至于排名,原先老爸就是排在张木林之后,张木林一扶正,他也水涨船高,成为红旗公社排名第一的副主任。
只是在一般人看来,这个柳副主任无端开罪王主任和崔主任,今后仕途上只怕也就到此为止了,想要再进一步,难上加难。
谁知老爸虽然主动提出不再主管宣传工作,崔秀禾却仍然不肯放过。这人睚眦必报,对“红旗公社吃瘪事件”耿耿于怀,叫人带话给张木林,说柳晋才是被王主任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点名批评的人,不可重用,红旗公社因何还要将其列为排名第一的副主任?
张木林生性胆小,不敢得罪崔秀禾,思前想后,不得已,只得来找老爸商量。
尽管同是副主任,这个排名先后也是挺有讲究的。老爸听张木林拐弯抹角提出此事,心中不喜,脸色自然也就不大好看。
张木林好说歹说,老爸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不觉有些同情,撂下一句“张主任你看着办吧”,转身扬长而去。
张木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也长长吁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个难题总算是解决了,对崔主任也有个交代。于是红旗公社的副主任排名,老爸就由第一位降到了最末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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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第二十二章 天国通宝
公社换了人主管宣传工作,开始发力追赶。不成想周先生却罢起工来,拒绝为宣传理论方针效力。什么快板、顺口溜、标语、地方戏短剧,一概停笔不做。张木林亲自上门做工作,周先生只是不肯,说得急了,卷起铺盖就要回麻塘湾。
见了张木林的窘态,我不免暗暗好笑。
中国的知识分子,崇尚的就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区区每日十二个工分,就要先生听任摆布,那真是痴心妄想。
张木林无奈,也只得听之任之。却也并不要先生回麻塘湾去。无论如何,周先生总是严主任的老师,就是住在公社吃闲饭,每日十二个工分,偌大一个红旗公社,还是给得起的。张木林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平白无故得罪严玉成。
我决定好好犒劳一下先生。
要知道我帮方文惕修理收音机和其他物什,前前后后积攒了有近十块钱呢,乃是红旗公社年轻一辈中的“首富”,呵呵!
我在合作社割了一斤带皮肉,兴冲冲赶到先生家里。
原本猪肉供应紧张的时候,买肉需要肉票,现今也渐渐放松一些了。加之卖肉的师傅认得我是柳主任的儿子,自然要给三分薄面,也就小小开一次后门,不要肉票给我割了一斤扎扎实实的后腿肉。
“小俊,哪来的肉?”
先生捧着一本《诗经》,正看得起劲,见状问道。
“伯伯,是我买的。”
我老老实实地答道。
我这人。尽管有当面撒谎不脸红地优异潜质。但那也是因人而异。在一些人面前我可以瞎话连篇。在另一些人面前却基本上只讲真话。
非到万不得已。我可不想欺骗自己地老师。
“你买地?你哪来地钱?”
先生地目光终于自《诗经》移到了我脸上。带着怀疑地神情。
“我帮方文惕修收音机。他给我地。”
先生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严肃地道:“小俊,助人为乐是美德。你帮人家的忙是对的,但收钱就不对了。你小小年纪,不可沾染贪财的坏毛病。”
自随先生读书以来,先生一贯都是温勉有加,从未对我如此疾言厉色。这也难怪,他对我期望十分之高,雅不愿看到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小小年纪就满身铜臭。
在先生潜意识里,仍然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念头。
得得得,马屁拍到马腿上,真是自找麻烦。
我只得巧舌如簧:“伯伯,他不会修收音机。我帮他修了许多次。只收了他一点点钱,他说给我买糖吃的。假如我不帮他修,他哪里就没生意了。他腿脚不方便,怪可怜的……再说,我这也是劳动所得……”
先生一怔,还待再说,师母已经很不乐意地唠叨起来。
“啊呀呀,你看你,人家孩子一片孝心,赚一点点钱舍不得买糖吃,先就想到给你买肉,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从古到今,你见过几个像小俊这么懂事的孩子?真是的……”
边说边接过肉去,转身进了屋子。
先生摇摇头,仍是很严肃地说道:“你眼下认真读书,学好知识才是最要紧的,不可一门心思只想着赚钱,荒废了学业。”
我忙规规矩矩答道:“伯伯,我知道了。”
我原本想要和他辩论一番,探讨一下关于“读书的目的就是赚钱”之类的道理,想想还是算了。说到学识之富,口才之佳,尽管我再世为人,自认仍远非先生敌手,还是不要自讨苦吃。
先生嘴里说得严肃,中午吃饭时,却是一口一块肥肉,吃得甚是香甜。想来对于我的孝心,也很感满意。
饭后学了一个小时英语,我辞别先生,走到方文惕的小修理店,看看有什么可修的东西。上午孝敬先生,一斤肉花了我五毛二分钱,想想真是心痛不已,得赶紧找补回来。
到了修理店,却发现房门是虚掩的。
奇怪了,大白天的,他怎么不做生意?
我有些不解地推门一看,店里居然也没人。兴许他出去了吧。正要返身离去,却听到里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仔细一听,似乎是在说“快押快押”之类的话语。
咦,这个声音挺熟悉啊,莫不是在赌钱吧?
我知道方文惕爱赌钱。平日无事,总喜欢和公社附近的三五个二流子玩几手,辛辛苦苦赚来的几个钱,大都扔到了水里。
当时没有麻将扑克牌,连骨牌之类农村极为流行的赌博工具也多半被公家收缴。不过这却难不住想赌博的人,一枚铜钱或者一枚硬币(红旗公社方言称为银角子)加上一个饭碗,就可以支起场子开赌了。
却不知方文惕他们赌的是铜钱还是银角子。
我好奇心大盛,径直走进里间。只见里面烟雾缭绕,五六个年轻泼皮围着一张方桌,赌得正起劲。我一进去,将他们都吓了一大跳。
“哪里来的小孩子,快出去,快出去……”
一个光膀子的二流子见只有我一个人,眉头一皱,连声吆喝。
我斜眼一乜,看见他面前堆了三四张一元的纸币,还有些毛票,大约是赢家。而方文惕面前,却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几张毛票,看来这一次又输了。
我不理会光膀子,笑着对方文惕说:“怎么,又输了啊?”
“可不是吗。TM的,手气真背。”
方文惕骂骂咧咧。
“有没有收音机修?”
“没有没有,这几天都没什么生意……唉,小俊,你借两块钱给我好不好?过两天就还给你……”
方文惕突然向我借钱,倒叫其他几个二流子大感意外。
“方跛子,这小孩是谁家的?你问他借钱?”
光膀子问道。
这个方跛子,跟我学了好些日子无线电修理,只是我教得马虎,他光在一旁看,学得也慢。平日里没人的时候,有时也会开玩笑的叫我师父,骨子里仍将我当作一个屁事都不懂的小孩子看。我再有钱,也不会借给赌徒。何况我的全部家产加起来,也不到一张“大团结”,哪能借给他去扔到水里?
“他呀,他是公社柳主任的儿子。”
“柳主任?柳晋才?”
光膀子的语气就加了几分小心。老爸上任时间虽短,威望倒是甚高。特别是去年年底一家伙抓了全公社十数名师公巫婆和一些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赶到水库工地出工,一众闲汉都心怀畏惧。要知道这个水库如今还在建着呢。
“我们红旗公社还有第二个柳主任吗?”
方文惕就有些得意,仿佛他和我爸有什么亲戚关系似的。
光膀子咕哝一句什么,不再往外赶我。自然也不至于来巴结我。毕竟我年岁太小,巴结我在我老爸面前也说不上话。
“小俊,借两块钱给我好不好?”
方文惕估计快输光了,腆着脸继续求恳。
“我哪有钱啊?我的钱都交给我爸爸了。”
方文惕就泄了气。想想也是,他前前后后给了将近十块钱的“工资”,哪有一个小孩子将如此一笔“巨款”带在身边的?
“快押,快押……”
光膀子做庄,掀起碗来,抓起一枚铜钱。
这种赌博方式十分简单,就是先将铜钱在桌面上旋转开来,然后拿碗罩住,待铜钱停止旋转后,就可以下注,押其中的一面(铜钱有正反两个面,术语称为“面纹”与“背纹”),押中赢,押不中就输,和俄罗斯轮盘有点相似。所以硬币也一样能够作为赌博工具。
完全是不经意间,我的眼睛一瞟那枚铜钱,心里突然“砰”地一下猛跳,刹那间有眩晕的感觉。
铜钱朝我的一面,赫然刻着“天国”两个字的浮体阳文。
莫非是“太平天国”铸制的钱币?
上辈子我虽然不是一个古钱币收藏者,对于古钱币的收藏知识,多少也知道一些。“太平天国”存在十多年时间,一度控制江南数省膏腴之地,在苏州、杭州、衡阳、绍兴等地铸造了大量钱币,原本并不罕见。但曾国藩镇压了“太平天国”之后,天国钱币作为大逆物事,自也在销毁之列。满清政府历年都要收缴为数不少的天国钱币回炉重铸。年复一年下来,天国钱币存世量便越来越少了。
所谓物以稀为贵。数量愈少便愈值钱。
太平天国钱币形制有**、折五、当十、当五十、当百五种,钱文多为宋体,次为楷书,面背铸纹形式,计有“天国通宝”、“天国圣宝”、“太平天国圣宝”、“天国太平圣宝”、“天国圣宝太平”、“太平圣宝天国”等六种。由于“天国通宝”铸制最早,数量最少,传世极其稀少,最为珍贵。
到九十年代中期,一枚“天国通宝”的价值便在三万五千至四万元之间。
以我目前不到十元人民币的“身价”来衡量,三四万元无疑是一笔巨款,头晕一下也属正常。只不知那铜钱的背纹是何种文字。
这时只听得方文惕说道:“我押通宝。”
敢情他说的就是这枚铜钱的背纹字了。难道真是“天国通宝”?
当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瓷碗,一阵“叮当”脆响过后,瓷碗揭开,却是“天国”,方文惕低声咒骂,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几毛钱,也归了光膀子所有。
“TM的,又输光了,手气这么背……不赌了……”
我突然说道:“这个铜钱是谁的?”
“我的,怎么啦?”
我心中大喜,居然是方文惕的。如果是别人的,还不大好办。向他们索要,只怕不肯。是方文惕的,那就容易了。
“给我玩好不好?”
一个“玩”字,点明了我小孩子的身份,不至引起他们的怀疑。
“去去去,想得倒美,叫你借钱你都不借……”
“好,我给你一块钱,买这个铜钱。”
我毫不犹豫,立即掏出一块钱来,递到方文惕面前,故意晃了两晃。
“当真?”
方文惕生怕我反悔,一把抢过纸币,却仍有些不解。
“小俊,你干嘛花一块钱买这个明钱?”
柳家山方言,称铜钱为“明钱”,出自何典却不可考。
“好玩嘛,我可以拿来画圆圈。”
我索性装傻到底,也不等方文惕再有何言语,直趋而前,将铜钱抓到手里,迫不及待翻过背面一看,“通宝”二字赫然印入眼帘。
哈哈,果然是最罕见的“天国通宝”,而且品相在中等以上,顿时一阵狂喜,差点叫喊出声。
见方文惕又有了本钱,光膀子大为高兴,说道:“方跛子,再来?”
“当然再来,赢了就想跑吗?”
“好好好,再来再来……小孩,把你的明钱借给我们用一下行不?”
我立即将“天国通宝”紧紧握住,装进衣兜,连连摇头。
“算了算了,用银角子也是一样的。”
另一个泼皮甚是不耐,拿出一枚五分硬币来。
光膀子见我宝贝那“明钱”,笑道:“小孩,你小气什么?这样的明钱,我家里多的是,一块钱一个,都卖给你,要不要?”
世上居然有这等好事?我简直不敢相信!当即点头。
“好啊,你带我去,只要我看上眼的,我就买。”
“当真?”
光膀子不成想我如此爽快,倒有些意外。
“当然是真的。不过要好看的,我才买。”
一块钱一枚,不管是什么铜钱,都十分划算。待到九十年代,随便一转手,就是成百倍的利润。奈何我手头只有不到十块钱的“资本”,自然要有所选择。
谁不想追求利润最大化啊?呵呵!
当下我按定性子,坐等方文惕再次输光。反正他从未赢过,输光不过是迟早的事。不想这小子居然时来运转,手气一下子变得大好,连连押中,不到半个小时,光膀子竟输得精光。
光膀子大声咒骂,见我仍在一旁等待,顿时如同见到救星。
“小孩,你当真要买明钱?”
“是啊,我在这等你啊。”
“好好,你在这等我一会,我这就回家去拿。”
光膀子折返甚快,料必住得很近。回来时手里竟然拿了七八枚铜钱之多,送到我面前,神情有些惴惴,似乎生怕我反悔。
我拿过来仔细察看,居然又发现一枚品相上等的“天国通宝”,另有三枚“祺祥通宝”。“祺祥”是清穆宗同治皇帝初御极时用的年号,出自《宋史》“诞降祺祥”。不过短短两月时光便改元“同治”,因而“祺祥通宝”也是古钱币中的珍品。其中一枚背纹“巩局”的,价值与“天国通宝”大致相当。
一九七七年古钱币收藏还是冷得不得了的冷门,几乎无人听说过,所以光膀子也就绝无可能作假,没有作假的动机嘛。拿过来的这些铜钱,百分之百是真品。
我按住心中狂喜,装模作样看了一阵,挑出一枚,说道:“一块钱一个,太贵了,我买不起。我就买这一个吧。”
“不行不行,说话要算数。既然我拿来了,你就一定得买。”
光膀子大急,语气中隐隐含了威胁之意。
嘿嘿,见过送钱的,没见过这么性急给人家送钱的。
“我都说过了,我没那么多钱嘛……”
“那你有多少?”
“三块。”
“好好,三块就三块,你快拿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心里暗笑,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掏出三块钱来,交给光膀子。光膀子大喜过望,将铜钱一古脑塞到我手里,跑到赌桌前叫道:“再来,再来……”
不过他做事倒也精细,临了还不忘叮嘱一句。
“小孩,是你自己愿意买的,我可没有吓你。你不要告诉你爸爸啊……哎,你们都可以作证的,是不是?”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更不会告诉我爸爸。”
宝物到手,我再也没有心思看他们赌钱,转身出门。一到门口,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料必方文惕等人在里面听了,一定莫名其妙,不知道我有何好笑。
起来,我这不叫欺诈吧?毕竟在当时,可绝没人愿意花三块钱买八个破破烂烂的“明钱”。光膀子还占了我的便宜呢。假如到一九八五年,新中国第一只股票——上海“电真空”上市时,每股不过九毛一分钱,我买了下来,等它涨到一千七百元的时候抛出去,也无人能说我是欺诈。
这大概就是穿越者的先天优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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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第二十三章 处分
红旗公社的“稻田养鱼”大面积丰收,然而也出了不少问题。
当时一切生产资源都归公家所有,不是国营就是集体,属于农民自家的生产资源是极少的,几乎没有。“稻田养鱼”的水田是集体资源,购买鱼苗也是大队投入,照看水田,换水排水之类劳动,都在生产队记了工分。因而所有捕捞的鱼,所有权都归大队,这一点殆无疑问。
问题出在分配上。
红旗公社的社员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水田里捞起来这么多鱼,而且没费多少事,和天上掉馅饼也差不多少。每个大队多的两千五六百斤鱼,少的也有近两千斤,不是小数目。大家眼巴巴地指望着公家分鱼。
当初决定投放鱼苗,是公社严书记一声令下,各大队一体遵从,毫无疑议。丰收之后,因为属于大队集体财产,公社不干涉分配,甚至连个指导性意见都没有。二十一个大队各行其是,有的按工分多寡一次性全都分配到人;有的按人头平摊;有的分了一半,另一半归大队处置,卖掉一部分算作大队的积累,另一部分则被大队干部送了人情,更有甚者被个别干部瓜分;还有几个大队没有全部捕捞,只捕捞一部分分给社员,剩下来的移养到水塘里,等待过年时更大的丰收。
集体所有的财产,集体决定分配,也属正常。
但红旗公社在早稻收割的时候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新鲜鲤鱼鲫鱼来,整个向阳县的水产品供销系统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大队统一交售给县区供销社,倒也罢了,供销社自会安排销售出去。而一些分配到鲜鱼的社员,节俭惯了,绝不会一顿吃掉,也偷偷卖了出去,甚至临近公社和县城一些日子过得稍好的干部家属,纷纷跑到红旗公社来买鱼,一时之间,红旗公社交通便利的几个大队人流如织,煞是热闹。
如果放在几年之后,改革开放伊始,这种场景要在红旗公社负责人的政绩簿子上浓墨重彩地写上一笔。可惜的是,提早了几年。这就不是政绩而是罪状了。
罪状还不止一条。
第一是滋生了贪污**现象。所谓贪污**,前面已经提及,少数大队干部在分鱼的时候多吃多占,个别人还给公社干部甚至是县里干部送鱼。引起广大社员群众强烈不满。
初次听说此事,我头晕得厉害。
送鱼?贪污**?
在我这个二十一世纪地穿越者看来。这两者之间。实在难以扯上什么干系。头晕一阵也在情理之中。
其次就是扰乱了正常地供销渠道。滋生了投机倒把地现象。向阳县处于内陆山区。准确一点说是丘陵地带。历来没有丰富地水产出品。鲤鱼鲫鱼之类虽不罕见。也不是经常能吃到。此前通常要在逢年过节时。供销系统才会组织淡水鱼供应城区居民。如今市面上平白无故突然多了两三万斤鱼。还有私自买卖地行为出现。非投机倒把而何?推源祸始。这笔债自然也要算到红旗公社地负责人头上。
投机。我是听说过地。也不是什么贬义词。至于“倒把”是啥意思。却委实不知。一九七七年又没有网络。想查都没地方查去。
第三就是唯生产力论与“资本主义思想抬头”。
多养几条鱼就是唯生产力论。多吃几条鱼就是资本主义思想抬头。这个推理地方式我虽然明白。却想不通。大约是生活时代不同使然。
第四条罪状却是私底下的,上不得台面。
红旗公社“稻田养鱼”大获丰收,很快就传遍了全县,其他公社甚是眼红,大队干部纷纷向各自公社的头头脑脑们询问,是不是可以有样学样,照此办理,让社员们也尝点荤腥?这可是个敏感问题,许多公社一把手不敢自专,又将矛盾上交,一级级请示到区里、县里。
王本清曾经主政多年的古镇公社,甚至专门写了个请示报告,上交县革委会,请求批复。
据说王本清大为恼怒。
什么叫计划经济?计划经济就是一切得按计划来。谁定的计划?当然是上级了。难不成你一个小小红旗公社革委会,也能定计划?
你要是随随便便养几条鱼,捞起来一顿吃了,也就算了,没人管你。这一家伙整出几万斤来,吃的吃卖的卖,搞得全县沸沸扬扬,这要让宝州地区的领导们知道了,还不知该怎么定性呢。
严玉成和柳晋才这两个混帐东西,真不让人消停。
王主任发怒,在向阳县就是大事情。县革委正副主任中排名第三,分管农业生产的副主任唐海天亲自组织了一个调查组,赶赴红旗公社调查“稻田养鱼”事件。
唐副主任尚未到达红旗公社,在台山区就和严玉成顶了牛。
严玉成听说唐海天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调查所谓“养鱼事件”,立即火冒三丈。
“这个事情,上次老崔来红旗公社的时候,我就和他解释过了。为什么还要死死揪住不放?他崔秀禾到底是何居心?”
反正已经开罪崔秀禾,严玉成也就不留半分面子,直斥其名,连崔部长都懒得称呼了。
唐海天性子比较温和,以前还和严玉成在县农业局搭过班子,对严玉成的脾气十分了解。
“老严,你不要激动嘛。既然有人反映问题,组织上就必须调查清楚,做出公正的结论。你要相信组织嘛……”
“好,唐主任,那你说说,红旗公社的社员自发养鱼,增加集体收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需要县革委专门派调查组调查?还要劳动你这位排名第三的副主任亲自出马?”
这个调查组的规格,也是很有讲究的。一般问题,都是职能部门出面。轮到县革委三把手亲自出马,摆明是要调查红旗公社主要领导的问题,说白了就是针对严玉成和柳晋才。
严玉成久经风浪,眼睛雪亮,如何看不出其中诀窍?
唐海天不禁语塞。
自入仕以来,唐海天一直是与农业和农村打交道,对广大农民群众的处境深有了解。一开始听到红旗公社“稻田养鱼”大获丰收的消息时,他心中是很高兴的,觉得探索到了一条可行的发展之路。假使基层大队的收入能有所增加,举凡公粮收购,各级政府提留统筹等工作完成起来就要顺畅得多。他这个主管农业生产工作的副主任身上的担子也就要轻松得多。
这种想法,他也和一把手王本清交流过,结果被王本清批评为“政治幼稚”,“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立场模糊”,“有唯生产力论倾向”。
向阳县只有王本清和郑兴云两派比较明显。作为三把手的唐海天并没有自己的派系,基本上,他比较倾向于王派,但与郑兴云的关系也还处得可以。这次王本清指定他担任调查组的组长,也有要逼他表明态度的意思在内。
“我就不信了,社员多吃几条鱼,还吃出错误来了。唐主任,你也是农村出来的,是农民的儿子,这样对待我们的父老乡亲,不觉得亏心吗?”
调查组长给被调查对象驳得哑口无言,这调查也就查不下去了。
唐海天长长吁了口气,与严玉成紧紧握了握手,连红旗公社都没去,直接回了县里。
唐海天态度骤然明朗,令王本清始料不及,也令这位一把手恼羞成怒。连夜召开革委会主任会议,除了一位出差在外的副主任未能按时参加,其余八位主任悉数与会。
“稻田养鱼事件”的两位当事人严玉成与柳晋才,当夜睡得甚是香甜。他们到后来才知道,因为红旗公社这几万斤鱼,县革委会的八位正副主任,竟然整整开了一夜的会,也整整吵了一夜。主任们就“稻田养鱼事件”的性质问题展开了激烈辩论。
一开始的时候,王本清和郑兴云都还自重身份,由得各自的追随者先开火。崔秀禾是王本清的急先锋,刚刚听完唐海天做的调查报告,立马按捺不住,言辞激烈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提出必须要严惩严玉成与柳晋才这两个支持“投机倒把”,搞“唯生产力论”的变质干部。
郑派的一位副主任立即反唇相讥,并且含蓄地指出崔秀禾这是公报私仇,有打击报复的嫌疑。崔秀禾大怒,若不是王本清及时制止,几乎就要开骂。
接下来几位副主任轮流上阵,相互辩论,火药味越来越浓。眼见得谁也说服不了谁,王本清与郑兴云不得不亲自出马,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通常情况下,一把手表明了态度,其他班子成员纵算有不同意见,也会选择保留,支持一把手的意见。这次却不一样,原因在于唐海天这个调查组长的调查结论与一把手的意见相左。
于是郑兴云表示:处理问题还是要实事求是。
这就等于公开与王本清唱反调了。相对而言,郑派的实力逊于王派,所以郑兴云素日还是比较低调,只在暗中与王本清较劲。像这样在主任会议上正面交锋,极为罕见。
第一次在主任会议上遇到如此阻力,王本清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如今已经不是怎样处理严玉成和柳晋才的问题,而是他必须获胜,不然的话,他在向阳县权力基础就要动摇了。
眼见得争吵了整整一夜毫无结果,王本清一怒之下,付诸表决。
这已让王本清大丢面子。以往在向阳县,要处分干部,哪次不是他王主任一言而决?这回居然要逼他出到投票表决这最后一招!
王派实力强于郑派,有四名副主任是随他走的,加上唐海天,九票中王派握有六票,因此王本清对表决还是满有把握的。
谁知结果一出来,竟然是4:4,让王本清着实抓狂了一阵。他这才想起,王派有一位副主任出差在外,未能参加表决。而唐海天又倒向了郑兴云,故而就有了这么个让王本清极度郁闷的表决结果。
唉,怪只怪自己一时冲动,没将问题考虑全面,这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散会!”
完这寡淡无味的两个字,王本清铁青着脸,端起茶杯,头也不回出了会议室。
会议一结束,唐海天顾不上休息,急匆匆打电话到台山区,将严玉成从被窝里叫起来,把会议过程和表决结果简单和严玉成通了个气。
4:4的表决结果,看上去是不分胜负,实际上王派大败亏输。因为王本清要处分严玉成和柳晋才的决定未能通过,标示着王本清在向阳县一言九鼎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严玉成又立即将此事告知了老爸。
老爸好一阵愕然。他还不知道调查组这回事呢,就更加不知道县革委主任连夜开会表决的事了。不过得知表决结果,老爸也还是挺高兴的。
假使他不是我老爸,我还真想对他说一声:柳主任,别高兴得太早,王本清不是那么好惹的!
事实亦是如此,散会之后,王本清也不曾休息,而是立即坐车去了宝州地区所在地——宝州市!急匆匆找到地区的某位主要领导,汇报了向阳县存在的这种极度不正常的状况。
王本清这回铁了心要扳倒郑兴云,至不济也要将他挤出向阳县。有这么一位副手存在,他王主任往后的日子可不大好过。至于如何处分严玉成和柳晋才,倒是次要问题了。比较而言,严玉成与柳晋才尚不能对他王主任的地位造成直接威胁。
王本清与宝州地区那位主要领导的谈话内容外人不得而知。
两天之后,宝州地区革委会派出的调查组直接进驻红旗公社,七天后返回地区,宝州地区革委会随即要求向阳县革委会对严玉成和柳晋才予以处分。
接到地区通知,王本清喜忧参半。喜的是地区领导明确支持自己,证明自己在向阳县的工作是得到上级认可的。忧的是,地区只说处分严柳二位当事人,对郑兴云只字未提。纵算是处分严玉成与柳晋才,也特别说明要以“批评教育为主”,不能一棍子打死。而且地区不直接做处分决定,就是间接点明他不要再在此事上与郑兴云纠缠不清。
须知向阳县革委会是无权处分本级政权组织班子成员的。
看来郑兴云在地区的靠山也很硬扎呢。
漫漫其修远兮!
王本清暗暗叹了口气,想起了屈原这句著名的诗。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四日,向阳县革委会的处分决定下达至台山区与红旗公社。
鉴于严玉成同志、柳晋才同志在“稻田养鱼”事件中所犯错误,给予严玉成同志行政记过处分,给予柳晋才同志党内警告处分。红旗公社“稻田养鱼”立即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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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第二十四章 民心不可侮
“我早就说过,叫你不要去做这个什么副主任,你偏偏不听,现在好了,背个处分……”
老妈抱怨不已。
得到老爸受处分的消息,老妈连夜赶回红旗公社。
从老妈工作的莲花公社到红旗公社,差不多有四十里地,班车又不方便,老妈还不会骑自行车,硬是靠两条腿走了几个小时。刚一进门,来不及喝口水,就抱怨开了。
这也难怪老妈生气,那时节做行政干部的,背个处分可是大事。尤其是得罪了县革委一把手之后由地区革委会点名处分的,等于是宣判了政治死刑。只要王本清在向阳县一天,老爸就绝无出头之日。
我心里也是好一阵郁闷。
穿越之后,鬼使神差地影响了老爸,由技术干部转为行政干部。原以为攀上了严玉成这位未来的县委书记,日后老爸自会飞黄腾达,我也可以捞个“衙内”的大帽子过过瘾。谁知道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当然当然,严玉成也有可能还是会当上县委书记,老爸迟早有苦尽甘来的一日。只是我现在信心严重不足呢。天知道这次所谓的“稻田养鱼”事件,对严玉成有何影响?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我的介入,就不会有“稻田养鱼”,没有“稻田养鱼”,就不会有严玉成的记过处分。一个挨了行政记过处分的区革委会排名最末的副主任,是否还有可能在数年之后当上向阳县的一把手,我心中一点底都没有。
很显然,严玉成翻不了身,老爸就更加想都不用想。
老爸比我还要郁闷,坐在那一支接一支抽烟,一声不吭。
“你说你也是地。中央定地政策。人家都在宣传。你为什么硬要对着干呢?这中央地政策。难道还会有错?像我们莲花公社。得到王主任地点名表扬呢……”
“你别提王本清。我听不得他地名字……”
老爸闷闷地说道。
老妈一怔。随即扁了扁嘴。果然不再提王本清。
我不禁乐了。
不管怎么说。老妈心里还是向着老爸地。
这时候,该我出马了。要是由得老妈唠叨下去,老爸发起火来,就不好收拾了。
“妈,你先坐下歇一会,我给你倒茶。”
我讨好地搬了个板凳放到老妈身后,又屁颠屁颠跑去端茶倒水。
“小俊真乖……”
老妈接过茶水,脸色就要好看多了。
呵呵,我可是老妈的心头肉,这一番卖力巴结,效果立竿见影。
“妈,老爸心里不好受呢,你就别说了,好不?”
老妈慈爱地捏捏我的脸,点了点头。
老妈就是这么个炮筒子脾气,心中不爽,发泄出来就没事了。上辈子四十年母子亲缘,我还不知道吗?大姐见老妈不生气了,马上说道:“妈,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下面。”
虽然我们三爷崽都住在公社,平日里吃食堂,自己不开伙。这时候过了饭口,食堂早关门了。好在还有点面条。
“嗯。”
大姐手脚麻利,很快就弄好一碗面条端过来,还卧了个荷包蛋。
“小俊,你吃……”
老妈尽管又累又饿,第一口却不是自己吃,而是夹起半颗鸡蛋,送到我嘴边。
我心中一酸,眼泪就差点下来了。
久违的亲情啊!
“妈,我不饿,你吃。”
“乖崽,听话啊……来,吃了……”
到底拗不过老妈,我张嘴咬了小小一口。看我吃鸡蛋,老妈比自己吃还要开心。
“哎,我说,干脆你也别做这个副主任了,还是打报告调回电管站去吧。干你的老本行,省心!”
老妈吃完面条,提议道。
“不!”
老爸摇头,语气坚决。
“哎呀,你犟什么呀?得罪了王本清,你做行政干部还有什么前途?”
“我就不信,这向阳县真成了他王本清的家天下,由得他一手遮天!得罪了他又怎么样?难道还能开除我的公职?”
“好好好,也由得你!”
奇怪,老妈居然并不如何生气。我细细一想,便即恍然。老爸调回电管站,也就是个普通技术干部,晋升是不可能的了。
老妈以前不同意老爸调到红旗公社工作,主要是考虑子女上学的问题。如今有周先生教我,县城哪个教师能胜过他的水平?
揭过了这层,到哪里上班还不是一样?
老爸犯的这个所谓的错误,总不至于开除公职那么严重。
“这个王本清,看他嚣张到什么时候!”
老妈恨恨地说了一句。
“妈,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大姐,我们回去睡觉去。”
见老妈不再生气,我识趣地告辞。
“小俊,今晚跟妈一起睡吧。”
我头皮一阵发麻,连连摇头:“不呢,我要和大姐睡。”
我心理年龄四十岁,这个却是万难奉命。和大姐睡一个床已经相当别扭了。
刚一推开门,突然看到门口黑鸦鸦的站了好些人,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挑头的那个是小舅,还有七伯,七伯母,小青姐,其他几个也都是柳家山的熟人朋友。
我又惊又喜:“小舅,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送鱼的,姐夫在不?”
“在呢……爸,妈,小舅和七伯他们送鱼来了……快,屋里坐吧……”
老爸老妈也是满脸惊讶。
“成林你们怎么来了……啊呀,五哥也来了……快进屋坐……大家都进屋坐吧……”
一共来了**个人,其中包括柳家山大队的支书,也就是我的五伯柳晋文和大队长阮成胜。七伯挑了满满两桶鱼,都是炕干了的,怕不有二三十斤。
公社的单身宿舍本就不宽敞,一下子涌进这许多人,一时间挤得几乎转不开身。
“这么多干鱼?啊呀,五哥,七哥,成胜,你们这是做什么?”
老妈一迭声地说道。
“华子,快倒茶!”
五伯已经五十好几,担任柳家山的支书好多年了。
“不用了,我们就是来看看晋才。搭帮你和严主任,我们柳家山大队今年吃饱了鱼,有两千五六百斤呢。听说你和严主任为这个事情受了处分?”
五伯一贯看重老爸这个最小的族房兄弟,老爸担任公社副主任,他很是高兴了一阵。柳家山终于出了一个可以在公社话事的领导干部,他觉得脸上有光呢。公社提出“稻田养鱼”,所有大队干部之中他最积极,亲自选择地势好,引水方便的水田,亲自挑选鱼苗,亲自担任巡逻队员,几乎想将所有事情都一个人包揽起来,为的也是给这个兄弟争口气。“稻田养鱼”大获丰收,家家户户鱼香四溢,自是人人交口称赞,五伯也极其高兴。未曾想县里一个文件下来,严主任和晋才都为此受处分,五伯就想不通了。
“这都怎么搞的呢?我们农民多吃两条鱼,这县里领导怎么就看不惯了呢?”
“五哥,这些事情说不清楚的。”
老爸一脸苦笑。
“还有,五哥,七哥,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些鱼你们都拿回去吧。县里不允许呢。”
“什么话?”
五伯眼一瞪,生气了。
“这又不是公家的,是我们十几家兄弟亲戚从自己分的鱼里面拿出来的,哪个说不能收?自家的东西,爱送谁就送谁,县里怎么啦?”
“是呢,这县里也管得太宽了吧?上次小俊救了小青的命呢……”
我头皮又是一阵发麻,慌忙插嘴:“七伯,这个事情不要说了。”
唉,这个听不得感谢话的毛病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改!
老爸其实是极豁达的,想想是这个理,哈哈一笑,也就不再多说。
“晋才,这个水田养鱼,增加集体和社员的收入,是个好事情啊,群众都拥护呢。怎么县里偏偏不许呢?还说什么‘投机倒把’,又是什么‘唯生产力论’,‘资产阶级思想’,县里领导也不下来了解一下,胡说八道呢,这不是……”
“五哥,不要乱说。”
老妈连忙阻止。
“我一个农民,贫下中农出身,我怕什么……好好好,我不说了,怕影响你们呢……”
“五哥,你也是老党员了,党龄比我还长得多,要相信组织呢。”
我不由大是感叹。老爸自己可不知有多委屈,这时又耐下性子做起五伯的工作来了。那会子的党员,组织纪律性就是强。
“晋才,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都知道你和严主任做得对。我们支持你呢……”
老爸眼睛就有点红。
真理,到底还是掌握在大多数人手中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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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第二十五章 论实事求是
自从挨了处分,本就在副主任中排名最末的老爸越发清闲起来。
周先生就劝他趁此机会多看些书,充实一下自己的理论知识。老爸尽管中师毕业,文化程度不算低。但学的主要是技术知识,政治理论底子薄了些。做行政干部的,理论基础很重要。
对周先生的话,老爸历来很听得进去。
于是周先生抱给他一摞大部头,什么《资本论》,《政治经济学》,《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世界无产阶级运动发展史》之类,不一而足。
老爸看得直犯愣,摇头苦笑不已。
转眼到了十月份,我已学完全本《哈姆雷特》,不敢说倒背如流,通读全无问题。老实说,前世那点英文底子,也就是开始时能帮上一点忙,十几天后就全然不起作用了。等于是从头开始,连我自己都料不到进步如此神速。我原本预计至少要两年左右,才能勉强学完《哈姆雷特》,没想到只用了一年时间。尤其是口语,如果不是顾虑到过于惊世骇俗,日常会话全部可以英文进行。
“学英语要从娃娃抓起”。
呵呵,这话看来还真有点道理呢。
我正暗自得意,不提防先生又搬出一本比《哈姆雷特》更厚的英文书来,塞到我手里。
MayGod!
竟然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
我好一阵头晕目眩。
谁知事情远未结束。先生接下来搬出地书。才是名副其实地大部头——俄文版原著《战争与和平》。
“伯伯。我……我地俄文水平可比不上英文……这……这《战争与和平》也啥……太……太那个深奥了吧?”
我结结巴巴申辩。
周先生露出促狭地笑容。
“正是因为你俄语水平差。才要给你加码。这叫作鞭打快牛!”
偶滴神!这个世界有我这么不幸的穿越者吗?
我彻底晕菜!
“小俊,叫你爸爸约一下玉成,看他们什么时候有时间,到伯伯这里来一趟,伯伯有事和他们商量。”
“啊……哦哦,好的。”
我兀自沮丧,差点没听清楚先生说了些啥。
“这是我写的一篇文章,你们两位看看,合不合适?”
周先生拿出几页稿纸,轻轻递给严玉成。
这是次日午后,严玉成得到老爸电话通知,第二天就赶过来了。周先生以前从未主动邀请过他们商议事情,这次如此慎重,定然是大事。
我伸长脖子瞄了一眼,看到稿纸上写的是《论实事求是》,正是先生那一笔漂亮的瘦金小楷。
先生怎么突然写起评论文章来了?
我挠了挠头,有些不解。
老爸凑过头去,与严玉成一道观看。
严玉成与老爸边看边点头,不时对视一眼,露出佩服的神情。说实在的,我虽是两世为人,对这种纯理论性的文章,还是所知不多。在一旁偷看,只是觉得字体漂亮,文辞通畅,内容到底如何,却是不大懂得。严玉成与老爸如此赞赏,料必是做得极好的。
文章不长不短,一共是七页,大约两千来字。
严玉成翻到最后一页,不由一怔,和老爸一道抬头望向先生,甚是不解。
却原来落款署名,乃是严玉成与柳晋才的名字。
“老师,你这是……”
“你们背的那个处分,该有三个月了吧?晋才这段日子,基本上靠边站了。”
周先生缓缓道。
严玉成不禁苦笑。老爸靠边站,他何尝不是?由公社一把手变成区里七把手,原先忙得两脚不沾地的人忽然之间变成无所事事的甩手掌柜,心中的落寞与无奈,可以想见。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看报纸,《人民日报》,《N省日报》,都是必看的。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觉得,风向可能要变了……”
周先生继续不徐不急地说道,语调平稳如常。
严玉成和老爸却大是振奋。
“老师,那你给我们说说,风向会怎样变呢?”
他问的是“风向会怎样变”而不是“风向真的会变吗”,由此可见严玉成对自己这位老师,还是满有信心的。
“那位元老复出工作了。”
严玉成和老爸都点点头。这个他们是知道的。
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七日,党的十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一项决议,决定恢复某位党内元老在中央所担任的重要职务。
这样的大事,报纸上都有报道的。
“他是反对眼下这个理论方针的。”
“嗯,这个我们知道。”
严玉成振奋的神情就淡了些。
“这位元老去年十月十号和今年四月十号写给党中央的信,已经印发到了县团级单位。”
“那不一样。”
周先生笃定地说。
严玉成又有些振奋:“有何不一样?”
“写这两封信时,他尚未恢复职务,如今恢复了职务,这就很说明问题。看近段时间的报纸,似乎也有了些不同的声音,虽然还不是主流,毕竟是一种改变嘛。”
我暗暗点头。
周先生到底是搞党史研究的理论工作者,在这方面甚是敏锐。要知道党报的评论员文章有时就等于是政治风向标。
“因此我以你们两个人的名义,写了这篇文章。”
老爸问道:“周先生,为什么要以我们俩的名义?”
严玉成就瞪了老爸一眼,怪他不该问。
周先生是没摘帽的“反动学术权威”,写这样的文章,不是自找麻烦?
周先生笑笑:“如果你们觉得可行,我就发出去了。”
严玉成和老爸面面相觑,一时难以决断。
我站起来,说道:“周伯伯,要投到哪个报社?我帮你去寄。”
“小俊!”
老爸厉声喝止。
他们两个大人尚未拿定主意呢,我这小屁孩又来捣乱。
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意思,要写点什么。奈何理论功底不足,迟迟不敢动笔,怕惹人耻笑。再者也觉得这个时间有点不大好拿捏。
在我的记忆中,好像要到一九七八年的下半年,《人民日报》才会刊发那篇著名的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个时候强出头,委实不知后果如何。
老爸无意间转入仕途,这种小小的改变还则罢了,毕竟是非常局部的事情,影响不会很大。而“真理标准大讨论”是影响到中国今后数十年历史走向的超级大事,假如由我这个前世草根今世毛孩的莫名其妙的穿越者来提前引发,想想都有些胆寒。
本质上,我就是那种谨小慎微的平民性格。
如今周先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我相信他的眼光。
“周先生,是不是再等等看?”
老爸迟疑地道。
“为什么?”
周先生不动声色地反问。
“这个……等局势再明朗一点,是不是更稳妥一些?”
周先生点点头,转向严玉成,语气依旧淡淡的:“玉成,你的意见呢?”
严玉成沉吟着,很小心地道:“我觉得再等等也未曾不可……”
“嗯,那也好。我只是帮你们出谋划策,主意还得你们自己拿。”
周先生平静如常,只是眼里分明有了些许失望的神色。
我提起茶壶,给他们每人碗里续了些茶水,说道:“周伯伯,我今天看《五代史》,看到李存勖的故事了……夹河大战之后,后唐明显占据优势,可以说形势大好,庄宗为什么还要冒险率轻骑突击大梁呢?”
我老喜欢拿李存勖说事,倒不是我对他特别偏爱。而是这个人身上确实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
“当其盛时,举天下豪杰,莫与争锋;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这是欧阳修对李存勖的总结。
一个每战必亲临前敌的皇帝,一个几乎百战百胜的皇帝,一个运气好时天下无敌点子背时中流矢身亡的皇帝,能没有故事可说么?
“富贵险中求嘛。”
周先生淡淡地笑,瞥了严主任与老爸一眼。
“凡事要等到有十分把握才做,好事都是人家的了。”
两位主任的脸顿时就红彤彤的,煞是可爱了!
周先生却意犹未尽,摸了摸我的头,笑道:“能学以致用,果然孺子可教。”
我心中只有苦笑。也就是严伯伯和老爸,要换作别人,这可是要生恨的。就算自己年纪小,生不起恨,起码也不是啥好事。毕竟我心理年龄已经四十岁,这个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往后还得再低调一些才是。
许是被这一老一少不着调的师徒俩调侃,严主任心中不服,忍不住问道:“老师,这文章,报纸敢发吗?”
周先生眯起眼睛,慢条斯理说道:“有没有报纸敢发,总要试试。我有一个老同事,现在省报做编辑,也是个不怕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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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第二十六章 风波初起
周先生对他那位老同事的评价,还太保守了些。
此公岂止是不怕事,简直就是胆大妄为。《论实事求是》不但见了报,而且版面位置十分抢眼,仿佛生怕人家看不到似的,还加了个洋洋洒洒数百言的“编者按”,都快赶上评论员了。
如此一来,事情闹大发了,立即在省内引起轩然大波。次日即招来驳斥文章,在同样的版位,长达数千言,大肆指摘严柳二人歪曲事实,胡说八道。接下来驳斥文章一篇接着一篇,遣词用句亦是越来越严厉,不断上纲上线,说是公然反对中央理论方针,绝不容许。再接下来的文章,更是指出《论实事求是》的两名作者,乃是因为犯了错误而受到党纪处分的基层干部,其用心实不可问。
《N省日报》是省内最权威的报纸,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宝州地区和向阳县,自然更加如同开了锅一般。严玉成与柳晋才的大名,几日之内便家喻户晓了。
奇怪的是,无论地区还是县里的头头,居然都并未找严玉成和老爸谈话,哪怕是最私下的闲聊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件事和这两个人。
两个当事人都坐不住了。
这炸弹已经投出去,周围却全无动静,事情不大对头啊。
老规矩,找周先生聊聊,讨个主意。
见面的时候,周先生正在与我用俄语会话。
俄语语调低沉,十分绕口,尤其是人名,长长一串,什么“米尔”、“若夫”,“斯基”之类,犹似绕口令一般,让我头大如斗。多讲得一刻,连舌头都麻木了。
严玉成忍耐不住,说道:“老师,好悠闲。”
周先生微微一笑:“两位此刻才来。也算是稳得住地了。”
两人都是一怔。随即摇头苦笑不已。
“我这心里都跟猫爪子挠似地。哪里还稳得住?”
“请坐。请坐。少安毋躁。”
周先生好整以暇。一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地大将风度。倒让严玉成和老爸安心不少。
我心中暗暗纳罕。莫非先生得到了什么内部消息。如此安若磐石?想想又觉不对。他一个没摘帽子地“反动学术权威”。能得到什么内部消息?
“小俊,给严伯伯和你爸爸倒茶。”
师母出门去了,先生就使唤我。
“哦。”
“蜗居简陋,清茶一杯飨客,简慢莫怪!”
先生越发轻松,掉起书袋来。
严玉成和老爸对视一眼,均不知周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师,你那位省报的老同事,可有什么消息?”
“没有。”
周先生摇摇头。
严玉成大惊,急道:“是不是要坏事?”
周先生笑道:“要不要坏事,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位老同事还继续在省报做他的编辑,倒没听说要将他如何。”
两人,不对,是三人,包括我在内,都长长吁了口气。
事情明摆着,那位刊发文章,加了编者按的编辑,都没啥动静,估计两位作者,暂时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你们来得正好,我又写了篇文章,你们看看。”
“啊?”
老爸大吃一惊。
周先生瞥了老爸一眼,有些不悦。
严玉成讪讪一笑,说道:“老师的文章,必定是大手笔。”
“大手笔不敢当。既然别人来势汹汹,总不能做缩头乌龟,避而不战。”
严玉成一拍手掌,说道:“说得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了初一,就不怕做十五。”
“好。”
周先生击节赞叹,又对老爸说道:“晋才,你方才步入仕途,就碰到这种风雨,也难为你了。但你要记住,既然走到了这个圈子里面,想要退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从政的人,不但要识大体,明进退,关键时刻,还要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方能成大事。”
老爸脸红红的,虚心地道:“我明白了。当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呵呵,马屁少拍,先看文章吧。”
周先生写的第二篇文章,题目叫作《再论实事求是》。和《论实事求是》差不多长短,也是七八页纸,两千来字的样子。引经据典,对近期省报刊登的讨伐文章,一一予以驳斥。论据充足,行文严谨,的是大家手笔。
“老师,好文章。”
既然决意战斗到底,严玉成就不躲躲闪闪了。
“的确是好文章。”
老爸也点头附和。
周先生便有些得意,这个老夫子,倒是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不知道他做了省委党校的常务副校长之后,还会不会是这么个德行。或许他只是在自己最信任的人面前才如此率性而为吧,身居高位的时候,自然也会注意收敛锋芒。
《再论实事求是》如期刊发,不过没再加编者按。估计《论实事求是》已经引起足够的重视,如今严玉成和柳晋才已成为N省理论界的名人,就没有必要再隆重推介了。
严玉成和老爸悬着的心先自放下一半。
且不论第二篇文章引发的震动如何,省报能刊发出来,就证明高层许可这种不同意见的存在。
见这两个受处分的基层干部兀自不肯消停,N省理论界更加热闹起来。一时间驳斥文章铺天盖地而来,挤不上省报的版面,那就上各地区的党报,还有一些理论性极强的月刊也增发了号外。
而向阳县也终于有了些反应,尽管这反应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如此的战战兢兢。
被指派直接出面的是红旗公社革委会主任张木林。
张主任找到老爸,未语先笑。
“晋才,忙呢?”
老爸其时正在办公室伏案查看公社的一些账本,我则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恶补《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
既然有心要做衙内,就得想法子先让老爸上位。今后一段时期内,干部的理论功底是否扎实,也能直接影响到仕途的进步速度。虽然老爸不一定要靠我帮忙,做儿子的,多积累点资本不是坏事,缓急之间,或许能派上用场。
“张主任,请坐请坐。”
老爸慌忙站起身来,给张木林让座,倒茶。
这倒不全是面子功夫,撇开张木林的一把手身份不说,老爸生性好客。况且张木林是老实人,两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疙瘩。
张木林瞥了我一眼,随即不再留意。
以我的年龄,一时半会还不到让别人防范的地步。
我料想他必定是来找老爸谈省报文章的事情,倒想看看这个老实人怎生开口。
“张主任,有什么指示?”
老爸笑眯眯的,坐到张木林对面,递上一支“飞鸽”。
“啊呀,晋才,你别笑话我了,我……我能有什么指示?”
张木林明显有些局促。
唉,老实人就是老实人,明明职务压老爸一头,在老爸面前,却好像很拘谨。大约在他心目中,老爸已经是全省有名的厉害角色,不能单单凭职务来区分尊卑上下了。
老爸理解张木林的心思,心里却也不免有几分惭愧。毕竟这可都是人家周先生的功劳。
“张主任,我这人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啊,没……没事,就是随便聊聊……嗯,晋才啊,你……你和严主任发表在省报上的那两篇文章,嗯……这个,是什么意思啊?”
我拼命忍住笑,暗暗摇头。
这位张主任,口才可着实不咋的。
“也没啥意思,就是说说自己的心里话。想到什么,就写了出来。张主任觉得怎么样?”
唉,老爸,不带这么欺负老实人的。你这不是给人家张主任下套么?
我在心里小小的鄙视了老爸一把!
“啊,不错,写的很好……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文笔很好……”
张木林果然中计,随口夸奖了一句,马上就意识到不对,自己这不是赞同柳晋才的意见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立即又矢口否认,一时间闹了个手忙脚乱。
老爸忍住笑,安慰道:“张主任,你也不必紧张,就是随便聊聊,反正也没外人。放心,我不说出去,别人不会知道的。”
“是啊是啊,就是随便聊聊,随便聊聊……”
张木林脑门子上冷汗都下来了,不住伸手擦拭。
我不觉在心里为他难受。人家都敢往省报上发文章,你嘴里应付两句又算得什么?至于这么紧张?这个官当得,真是那啥……太憋闷了吧!
老爸却比我警觉,问道:“张主任,是不是上头对我写的这个文章有什么看法?”
张木林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狠狠吸了两口烟,镇定了一下心神,说道:“晋才,我们也算是老同事了,我有话就直说了啊,要是说错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张主任,放心。”
老爸郑重地点点头。
“晋才,上边有人要我问问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还发到省报上去?”
这一下连我也警觉起来。
或许张木林老实,或许是不敢将自己牵扯到这事当中,倒是直截了当说了是上边有人要问。公社主任虽然官不大,但以张木林谨慎的性格,要指使他掺乎到此事之中,所谓那个“上边的人”,来头不小。兴许就是崔秀禾与王本清其中之一。
老爸没有急于答话,抽着烟,想了想,才说道:“张主任,我不知道是谁叫你来问的,我也不想知道。你转告那个人,我是党员,有发表自己看法的权利。”
老爸,该当是公民有言论自由的权利。《宪法》上都说了的,这理论水平还有待提高啊。
我在心里给老爸更正过来。
张木林点点头,站起身来。
大约上边的人也没过细交代什么,就是要他来探探口风,张木林得到这么句话,也就可以交差了。走了两步,又觉得自己就这么走掉似乎不妥,回过头,想要说点啥。
老爸笑着摆摆手,张木林也笑了笑,终归什么话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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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第二十七章 停职反省
坏消息是突然降临的,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转眼到了一九七七年年底,再有一天就是外婆过生日,老妈特意请了假,从莲花公社赶过来,打算和老爸置办点菜蔬,第二天带回柳家山。
不是整寿,没打算大操大办。况且那时节,伟大领袖都不操办寿宴,普通老百姓就更加不敢操办了。也就是买点猪羊肉,杂碎啥的,凑几桌碗碟,几个舅舅、姨妈带着孩子回家乐呵一下。
因我爷爷奶奶过世早,原本住在大舅家的外公外婆搬到我家里来,帮忙照顾我们姐弟几个。这样外婆过生日,反倒要舅舅们来串门子了。
老爸老妈拿了些钱,笑着出门,张木林就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
我蹦蹦跳跳跟在老爸老妈身后。回到童年的环境,拥有稚龄的身体,整日面对儿时的伙伴,心态也不可避免的年轻许多。这个蹦蹦跳跳,完全是发乎自然。无论我多大年纪,在父母心中,永远是孩子。
看到张木林的脸色,我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该来的还是会来啊!
周先生鼓动严玉成和老爸公然发表与主流不和谐的声音,原本就有“剑走偏锋”的意思,固然主要出自知识分子敢于坚持真理的傲骨,不可否认,也包含有“赌一把”的成分在内。我多少起了些推波助澜的作用。如今看来,历史大势不会因为我这个小小的穿越者出现而改变。虽然我也知道,最多一年左右,现行的理论方针就会被全面否定,严玉成和老爸的窘迫自然随之改观。但到底能改观到何种地步,非我所能预料。尤其重要的是,尚不知道眼下县里会对老爸做出何种处置。
瞧张木林的架势,来者不善。
见到老爸,张木林的嘴角牵动一下,似乎是想挤出一点笑意,终究未能笑出来。
“柳晋才同志。县里组织部地吴部长。要找你谈话。请你跟我来。”
从未见过张木林以这种严肃地神情。如此正式地方式与自己说话。老爸略微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微微一点头。转身对老妈说:“你先带华子去买菜。我去去就来。”
对老爸地表现。我忍不住又在心里赞了一个!
前世地老爸。尽管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独独缺乏这种从容镇定地气度。偏偏这种从容镇定。又是从政者不可或缺地。
做这个副主任不过年余时间。老爸却是已逐渐养出些官威来了。
然而老妈地表现。却更让我吃惊。她居然比老爸还镇定。好似没事人一般。笑笑道:“你去吧。家里地事情不用担心。”甚至还和张木林打了个招呼。
老妈平日脾气是十分火爆的,关键时刻,竟然有如此大将风度。嘿嘿,了不起!
老爸老妈的从容让我也立即镇定下来。真是的,还不知道组织部要和老爸谈什么呢,急啥?
我不清楚这个县里组织部的吴部长是正的还是副的,官场上的称呼,通常是会省略正副的。当然,如果是姓郑的副书记或者姓付的正主任,那又另当别论。
“妈,这个吴部长,是正的还是副的。”
老妈正在出神,随口答道:“正的。县里组织部吴秋阳吴部长……咦,小俊,你问这个做什么?”
要是老爸,就不会有这个反问。老妈在莲花公社工作,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对我的“天才”尚缺乏全面的了解。
“小俊,你去哪里?”
老妈见我不答她的话,紧跟在老爸后面十来米的样子向张主任办公室走去,不觉有些奇怪。
我举起手摆了摆,没回头,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老爸眼下只是红旗公社排名最末的副主任,按正常的组织程序,怎么也轮不到县里的组织部长来找他谈话。可见县里是将这事当成大事来办。
组织部是负责干部任用的,毫无疑问,老爸现在不可能被提拔,那么组织部找他谈话只有一种可能性——对他的工作另有安排。
党的纪律检查委员会在九大的时候被取消,要到一九七八年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才能正式恢复。在此之前,纪律检查委员会的部分职能,是由组织部在行使的。也就是说,当时的组织部,拥有处分干部或者说至少有提议处分干部的权力。
张木林和老爸一进办公室,门就关上了。
我自然不能硬挤进去。年纪再小,也不能肆无忌惮。不过,我在门口蹲下来,似乎也无人在意。
公社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如何,不问可知。如果是在夜间,只怕里面放个屁,在门口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以下是吴部长和老爸的谈话内容。
张木林:“吴部长,这位就是柳晋才同志。晋才同志,这位是县里组织部吴部长。”
“吴部长,你好。”
“……”
想必老爸是要伸出手与吴部长握一下的,这位吴部长是否愿意与老爸握手不得而知,至少对老爸的问候没有啥反应。
“柳晋才同志,请坐吧!”
吴部长的声音透出威严,也有一点点的好奇。或许他对老爸这位敢于冒天下之大不讳的小小公社副主任,也有些看不透吧?
连名带姓再加上同志的称呼,让谈话的气氛显得很凝重。
“柳晋才同志,我今天受县革委王主任委托,来找你谈话。”
又是王本清!
我在门口咬了咬牙。随之又觉得好笑,王本清这个黑锅背得有点没来由。既然他是向阳县的一把手,这些事情总得扯上他的招牌。事关重大,涉及到路线方针问题,其实王本清这个级别的干部,基本也没什么发言权,都得听上头的。
“请吴部长指示。”
老爸不亢不卑。
“指示谈不上。我今天来,就是向你传达县革委的决定。”
吴秋阳的声音严肃刻板,不带丝毫感**彩。
我心中一凛。
一般的决定,发个文件通知就行了,了不起叫老爸自己去县里一趟。劳驾县里的组织部长亲自下到公社来宣布,这个决定非同一般。
难道是要对老爸采取什么强制措施?
这倒并非全无可能。因为发表“错误”言论而被科以重刑的人,大革命期间为数不少。甚至还有因此丢掉性命的。
刹那间我心急如焚。
“柳晋才同志……”
我心里又是一松,叫“同志”呢,还好!至少不是敌我矛盾。
“……你和严玉成同志,未经组织许可,擅自在省报上发表署名文章,影射当前中央理论方针的指示精神,这是明显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在向阳县,宝州地区,乃至整个N省,都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所犯的错误是严重的,经县革委主任会议讨论决定,请示宝州地区革命委员会同意,责成严玉成同志和柳晋才同志,立即停职反省,做出深刻检讨。何时恢复工作,要视你们两个同志认识错误的态度而定……”
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嗯,停职反省,结果不算太坏。至少没有开除公职,更没有开除党籍,如果那样的话,可真是万劫不复。中央全面的拨乱反正工作还要等待一段时间才会展开,那是一个规模极其浩大的工程,多少人翘首期待?多少在共和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排着队等候组织给一个公正的评价?像严玉成和老爸这种小人物,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轮得上。据我所知,严玉成三十九岁,老爸三十七岁,已经不年轻了。如果蹉跎上几年,在官场的前途,那便黯淡得很了。
细论起来,停职反省对严玉成这种习惯掌权的领导来说,难等难熬,而老爸担任行政领导职务不过一年,尚未习惯掌权呢。除了每月少了些七七八八的补贴,基本工资不会变。老爸参加工作时间长,相对而言,基本工资还是比较高的。我记得上辈子一九八六年左右,他的工资奖金加起来能拿到一百二三十块钱,颇让人羡慕呢。我们这个家庭,老爸的工资还是很重要的,至少在目前阶段是这样。
“吴部长,我服从组织决定,但保留自己的意见……”
老爸还在申辩。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假设不辩驳一下,岂不是自己承认犯了错误?
“……请转告王本清同志,作为一个党员,在党的会议上和党报党刊上,参加关于党的政策问题的讨论,是党章赋予的神圣权利,任何个人和组织都无权剥夺。”
唉,老爸的二杆子脾气又发作了。过刚易折。这时候收敛一点锋芒,也未尝不是韬晦之策。何必一定要点王本清的名呢?
吴部长显然也未曾料到老爸性子如此刚烈,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柳晋才同志,要端正态度,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争取早日恢复工作。”
这其实就是在点醒老爸了。
我顿时对这位吴部长增加不少好感。看来县里干部对此事的态度也并不统一,只是拗不过王本清的权势而已。又或者,根本便是更高层领导的授意,王本清只是照本宣科,无端背了恶名。
吴部长并未久留,传达完县革委的决定,随即便离开了红旗公社。
张木林一直将吴部长送上吉普车,这才转身回来,想要与老爸说几句话,谁知老爸竟然已经携着我的手,扬长而去,似乎根本便未曾将这个“停职反省”放在心上,不由得呆呆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老爸的背影发了好一阵愣。
大约他也在纳闷,怎么这人只要和严玉成走得近一点,就都沾染上了他那种牛哄哄的脾气呢?
“停职反省?”
老妈笑了起来。
“也好,你正好抽点时间辅导一下华子的功课,她就要考大学了呢。”
但老妈转过身去挑选猪肉的时候,我分明在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也是啊,有哪个女人不为自家男人的前程操心呢?只是事已至此,老妈说什么也不愿再给老爸增加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心理压力。
能娶到老妈,实在是老爸这一辈子的福气呢。
外婆的生日,出乎意料的热闹。
原本只计划自家的直系亲属一起聚一聚,不想当日一大早,就陆续有不少访客上门,支部书记五伯带头,柳家、阮家族房里有头有脸的角色来了一二十个。甚至连平日走得不是十分亲近的周姓族房,也来了好几个头面人物。打了老爸老妈一个措手不及。平日里便是外公过生日,到的人也不曾这么齐整过。
老爸老妈回过神来,慌忙叫小舅喊上几个年轻人,赶急到公社再去买菜。羊肉要逢集才有卖,猪肉没那么紧俏,但也要票。好在有五伯七伯他们上回送来的二三十斤干鱼,几个月下来,我们也只吃了三四斤,倒可以临时救急。
五伯止住了小舅。
“成林,不要忙。等下子有菜过来。”
老爸有些疑惑:“五哥……”
“怎么,信不过你五哥?”
“不是不是,哪能呢?”
“那你就安心坐着,咱柳家、阮家、周家三房兄弟们,好好聊聊天。”
“哎……”
对这位耿介正直的五哥,老爸一直是相当敬重的。
五伯果然没有撒谎,一会子各家的女人就送了许多菜蔬过来,鸡鸭鱼蛋样样齐全,尤其难得的是鸡鸭都是杀好了的,收拾得干干净净,只要直接下锅就可以了。
“晋才,眼看就要过年了,你也别回公社啦,就在家住一段日子。五哥也老了,对如今的新形势认不大准呢,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干部,正好给五哥讲讲……”
老爸这才明白,敢情五哥他们是知道了自己停职反省的事,趁着外婆生日的机会,特意来为自己撑腰打气的。
自己就任公社副主任以来,说到政绩,也就是一个实验性质的“稻田养鱼”,稍稍值得一提,何德何能,配受乡亲们如此推重?
我更是感叹不已。这些淳朴的父老乡亲,只要你为他们做了哪怕一点点事情,他们就不会忘记。
“五哥,这样合适吗?”
老爸是怕连累五伯。
五伯大手一挥,说道:“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县里他王本清说了算,咱柳家山,却是我柳晋文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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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第二十八章 小小修理工
老爸住回了柳家山,大姐放了寒假,也回到柳家山。最高兴的莫过于二姐三姐。她们一点不明白老爸现在面临的处境和压力。
这也很好,可以尽情享受天伦之乐。
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可以再世为人的。绝大多数人只有一辈子,童年的记忆也就只有一次。老爸完全不希望二姐三姐的童年生活,会因为这个事情,留下什么阴影。
他甚至乐呵呵买回来一个口琴,颇有耐心地教导三个姐姐识简谱,吹口琴。
反倒是我的功课,他一点都不用操心。
老爸从公社回家,周先生二话不说,次日便卷起铺盖,和师母一块打道回府。他是看在严玉成和老爸的面子上才去公社做那个劳什子文工队员的。
堂堂教授,再沦落也得有个谱不是?
照周先生的说法,以我现今的英文水平,去英语国家生活全然没有问题了。便是俄语,日常会话也能勉强应付得来,只是在称呼别人的全名时需要格外小心。
这也难怪,就是老毛子自家,一生下地就叽哩咕噜的,用了一辈子俄语,有时亦会被自己的名字绕晕。假如汉人的名字,也动辄几十上百字,不被绕晕的只怕也没几个。
语言学习上的天赋尚只是冰山一角,我的“天才”远不止此。周先生已经决定不再教我数学。因为他是学文科的,大学数学基本上忘得差不多了。假使他发觉自己对微积分的了解,尚不及我这个八岁的学生深刻,恐怕要恼羞成怒。
文史知识,我自然还是难望其项背,而且我以为,今后亦全无指望能赶上先生的水准。我现在只是限于社会现状和年龄太幼,无法施展拳脚。待到再过得几年,我估计自己也没多少时间沉迷于故纸堆。倘若老爸能顶过这一劫,成功上位,我即使不从政也会去经商,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款”。
不过白话文这块。先生基本上也是采取了让我自习地方式。偶尔提一些刁钻古怪地问题为难一下我。只有文言文。他才比较上紧。可怜我小小年纪。镇日阶不是卷着舌头说外语。就是“之乎者也”。念念有词。生生被整成了个小老头。
看来这个中小学生减负。比农民减负更迫切更有必要性啊!
对于我不去学校上课。老妈还是有些意见地。她不是信不过周先生地水平。整个向阳县。大学教授在家务农地。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只是觉得。别人家地孩子都在学校。独独自家地孩子不去。有点怪怪地。可是我又不能告诉她。以我现在地知识量。估计考个清华北大全无问题。去年就已经恢复了高考。如果方便地话。搞一套卷子来做做。检测一下自己地水准到底在哪儿。有时我甚至想。要不要静下心来做做学问。索性闹个诺贝尔奖玩玩。哪怕我再是庸才。毕竟超前了三十年。这个优势太大了。若要成为中国获得诺贝尔奖地第一人。怕也不是十分困难。
当然也只是想想。并没有付诸行动。
做世界知名地大科学家?呵呵。还是算了吧。聚光灯下地日子未必见得很滋润。
实话实说。我对读书地事情不是很上心。终归已经四十岁地心态。见过几个四十岁地人能安下心来读书地?只是闲着也是闲着。多学点东西也聊胜于无。
我不去学校,周先生每日也只能教我两个小时左右。他还得出工赚几个工分不是?要不喝西北风?多数时间是我自己自习。
老爸去莲花公社陪老妈去了。
我看了一阵子《战争与和平》,整得脑仁生痛生痛的,二姐三姐和一大帮子小孩弄稻草搓了条粗壮的草绳,吊在房梁上荡开了秋千,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我索性将托尔斯泰老夫子丢到一边,站起身来长长抻了个懒腰,忽然童心大发,想要去和他们凑乎凑乎,也过一把秋千瘾。
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
这就奇怪了,柳家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还有摩托车?
一九七八年,放眼全中国,摩托车都是极其稀罕的物事,而且全是公家的。
我心里就是一阵紧张。这会子,公家人来柳家山做什么?九成是找老爸的。莫非这么短的时间内,事情就起了变化?
好的还是坏的?
胡思乱想着,眼睛就死死盯着那在山道上一蹦一跳七扭八歪开过来的边三轮摩托车。
两个人,年纪不大,从衣着打扮分析,不像是县上的干部,悬着的心先自放下一半。
“柳老师,柳老师在家吗?”
叫柳老师,那就肯定不是县上或公社的干部了。不然的话,就该叫柳主任或者柳晋才同志。
“什么事?”
大姐闻言走了出来。
“你们是谁?我爸不在家。”
外公和小舅都出工去了,外婆在自留地里忙活,家里没大人,自然该由大姐出面撑场子。
两个年轻人的神色就非常失望,不过还是说道:“我们是七一煤矿的,来找柳老师帮忙,我们的绞车马达坏了,找不到人会修……柳老师去哪里了,我们去接他。”
这话让我听了一愣神。
七一煤矿离柳家山不远,大约七八里地吧。级别不低,县团级呢,属于宝州矿务局直接管辖的。宝州矿务局和宝州地区平级,直属国家煤炭工业部管辖。
怎么?一个县团级的煤矿,居然没有专业电工?
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记得先贤王小波先生的小说《似水流年》里曾记述过:河南的某个煤矿,就是请不起专业电工的,大电机坏了,无奈之下,竟然将会计和矿医院的女医生叫去修理。大约当权者认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纵算专业不同,对机电常识多少也该懂点吧?你小子既然读过大学,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走路呢。电机坏了,不将你们这些读过大学的家伙叫过去瞧瞧,难道还叫大字不识的文盲过去?这倒和某些武侠小说里说的“一法通万法通”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爸去莲花公社了,今天不回来。”
年轻人的神情就近乎绝望了。
莲花公社,四十几里地,还不如去县城呢。
我不禁问道:“师傅,你们矿上没有电工吗?”
“矿上电工是有一个,刚巧他岳母娘满六十,请假回威宁县去了……”
宝州地区辖一市七县,很不巧的是,威宁县正处于最边缘地带,离向阳县差不多三百里地呢。一九七八年,这是一个远得让人脑袋发麻的距离。
另一个坐在摩托车边斗里的年轻人不耐烦地道:“柳老师不在家,我们回去算了,和小孩子说什么呀?”
我闷得难受,出去走动走动也不错。心里这么想着,随口说道:“我跟你们去看看。”
“什么?”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不待来人说话,大姐已经叫起来:“小俊,你胡说什么呀?你去矿上做什么?”
七一煤矿的两个年轻人更是好笑:“小朋友,你是柳老师的儿子吧?矿上可没有什么好玩的。”
我淡淡道:“你当我是去玩么?我帮你们去修马达。”
“你……修马达……”
来人的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
大姐又气又急:“小俊,你别在这里乱讲啦。”
两个年轻人摇摇头,骑车的那位已经在发动车子。
“你们绞车的电机功率是多大?37千瓦还是45千瓦?立式还是卧式?”
正埋头发动车子的年轻人猛地抬起头,诧道:“小朋友,你当真知道修电机?”
我扬起头,没好气地道:“废话,柳晋才是我爸,他会修的,我都会修。矿山绞车的配套电机,结构又不复杂,有什么难修的?但是如果线圈烧坏了的话,要重绕线圈,就费时间了。也不知道你们矿上,有没有备用的漆包线。算了算了,我跟你们讲这些干嘛呀,你们又不懂。”
呵呵,这叫作原话奉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哎哎,慢点,别变成慕容复了!
两个年轻人又惊又喜,相互对视一眼,坐车的那个说道:“省里和矿务局的领导马上就快到了,张矿长急得跳脚,既然小……小柳师傅懂得修电机,我们请他过去也是一样。”
我有些恍然,年底了,各项例行检查工作多了起来。这次来的领导可能是重量级人物。
骑车的那个点点头,换上一副笑脸:“小……小柳师傅,那就麻烦你跟我们去一趟吧。”
转眼之间,小孩子变成了“小……小柳师傅”。
他们之前小看我,让我很是不爽。这时候自然要拿捏一把。
“修电机又脏又累又不好玩,我还不想去了呢。”
其实这须怪不得人家,实在是我自己小得过分了些,和那么大的矿山电机怎么也扯不到一块。
大姐目瞪口呆,待见我施施然上了摩托车边斗,这才回过神来,叫道:“小俊,不许去。”
我拍了拍脑袋。怎么把这茬忘了?没有一个大人陪同,我一个人去矿上,怕是要将外公外婆急得吐血。
“大姐,没听说人家省里的领导要来视察吗?张矿长都急得要上吊了,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吧?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不待大姐有何反应,我又对骑车的年轻人说:“师傅,不管今天能不能修好,我可都不在矿上过夜,你得送我们回家。”
“行行行,那个当然啦……妹子,你也上来吧。你和你弟弟坐斗里……哎,建军,你坐到后边来。”
大姐不满十六岁,也还是半大孩子,贪玩的心性。见有摩托车坐,人家又答应晚上一定会送回家,当即就动了心,犹豫着坐上边斗,将我抱在怀里。
我不忘招呼一句:“二姐三姐,外公回来说一声,我和大姐去七一煤矿修马达,晚上就回来。”
摩托车轰鸣着上了路,大姐兀自不放心,问道:“小俊,你真的会修马达?”
我哈哈笑道:“大姐,你放心,要是别的机器,我还没有十足把握,修个电机倒不在话下。”
这倒不是吹牛。电动机是使用最广泛的电器设备,也是技术最成熟的电器设备。咱上辈子捣鼓这玩意差不多二十年,想来不至于在七一煤矿出乖露丑。
我说得很大声,建军两人听了,脸上的神情更是放心。
柳家山与七一煤矿之间最宽敞的马路就是一条宽三点五米的乡间公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很不像样。摩托车左闪右避,扭秧歌似的,跑到七一煤矿足足用了二十分钟,颠得我骨头生痛。
矿井口围了一堆人,见了摩托车,忙迎上前来,走到近前,一个个都愣住了。其中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三十几岁干部模样的人,张嘴就问:“柳老师呢?”
建军从后座上跳下来,说道:“矿长,柳老师不在家,他的小孩说会修电机,和我们一起来了……”
这中年人料必就是张矿长了。
张矿长疑惑地在我和大姐脸上瞄来瞄去,有些惊疑不定地问大姐:“你是柳老师的女儿吧?你会修电机?”
虽然大姐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修理工。但那时号召“妇女能顶半边天”,我妈就是能顶半边天的典型,加上柳老师名声在外,家学渊源,说不定大姐真会修电机。
大姐立即羞红了脸,有些腼腆地往前推了推我。
“这是我弟弟,他……他会修电机……”
“啥?”
张矿长的眼珠子马上就要掉出来了。
围观的工人们哄堂大笑。
“你……你们开什么玩笑?”
张矿长急赤白眼的,指着建国的鼻子就要开骂。
我活动一下筋骨,有些懒洋洋地道:“张矿长,省里和矿务局的领导就要来了吧?电机在哪,带我去看。”
“什么?”
张矿长兀自回不过神来。
我有些好笑:“你要是想被领导批评,那也由得你。大姐,人家不欢迎呢,咱们回去吧。”
见我小小年纪,侃侃而谈,毫不怯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工人们都止住了笑。张矿长将信将疑:“小朋友,你当真会修电机?”
“嗯,我爸教我的。”
七一煤矿的矿长,正县团级呢,级别上和王本清一样的。就算是副的,在这十里八乡,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倒不便过于嚣张,将话说得太满。
“好,你跟我来。”
张矿长看了看表,脸色变幻,咬了咬牙,一跺脚,大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架势。
大伙儿都跟了过来,瞧西洋景似的,想要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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