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礼(五月下)
发榜次日新科秀才照例要去拜见大宗师,行簪花礼,吃簪花宴。
这天天不亮,李满囤便起床洗头洗澡。洗好后又拿干发帽擦去头发上的滴水。
乘着等头发干的间隙吃了早饭后李满囤拿红枣端午刚送的薄荷牙粉刷牙,足刷了一嘴巴的清新薄荷味才罢。
天热头发干得快。等洗完脸,李满囤就破天荒地学媳妇王氏家常梳头的样子拿梳子沾了桂花油给自己挽了个香喷喷的发髻,拿新买的青玉簪子簪上。
插好簪子,李满囤对镜左右拉了拉确认不会掉,方才戴上黑纱儒生巾。
再换穿上浆得笔挺的官制秀才袍服,腰间挂上青云玉佩,李满囤又照了回镜子。
看到镜子里眼角的皱纹,李满囤回想起同龄人谢子安的年轻面貌不觉心生艳羡。
红枣在就好了,李满囤心中可惜:能替他在脸上抹点脂粉——不说妆成谢子安那样,好歹也装饰装饰,如此他见大宗师也显得体面。
无奈珠无滚圆,李满囤叹息一阵,遗憾的放下镜子转拿起书着“宁静致远”的折扇来正院寻谢尚和谢知微一起去提督学院。
谢尚努力这么久终于过关斩将取了小三元,心里这一份志得意满自是不用说。
今儿是显露荣光的日子。
一早谢尚也和李满囤一样沐浴梳妆——谢尚不但搽了桂花油,而且还涂了红枣给他特制的润泽面脂和唇膏,就是为在人前有个好气色。
李满囤一见谢尚不觉怔愣了一下。
李满囤觉得今天的谢尚和昨天的看着有点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总之就是觉得比昨儿精神好看!
李满囤下意识地看了谢尚好几眼,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事悄声问道:“尚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跟红枣一样画脸了?”
自以为无人能看出他涂了脂粉的谢尚……
看谢尚不说话,李满囤心里有了底,不自觉地搓着手问:“尚儿,你既然会画脸,能不能也替我画一个?啊?”
虽然跟女婿讨东西非常失礼,但今儿李满囤却是顾不得了。
谢尚无法,只得让显荣拿了自己的面脂和唇膏出来一样给李满囤挑了点。
正好谢知微进来看到问在干啥,谢尚少不得给谢知微也挑了些。
按谢尚指点涂好面脂,李满囤对镜自照发觉面色细白不少,原先脸上的坑坑洼洼虽说仍在,但仔细看却似浅了。
这脸上的坑都能填平?李满囤心念转过不觉大喜,正待再接再厉多涂点,彻底填平,便为谢尚所阻止。
“岳父,”谢尚劝说道:“这天热,面脂只能薄涂,涂厚了,汗一出,反而不美!”
如此李满囤方才怏怏作罢。
再等涂了肉粉色唇膏,李满囤看到镜子里自己精神气暴涨的模样不觉大喜,赞叹道:“这什么口脂?竟然这么长精神。”
“尚儿,你这面脂和口脂都是在哪里买的?我也去买两盒!”
“岳父,”谢尚无奈笑道:“这是年前红枣特地给我做的。”
才用第一回就给岳父知道了,谢尚扼腕:红枣少不得以后也要分岳父一份了!
不开心!
谢知微照着镜子原也想跟着李满囤一起讨,但听说是侄孙媳妇做的,便闭了嘴,决定家去后找他娘……
进院按名次站队,为首三人:案首和二、三名,其中案首居中。
后面则五人一排,如此四十一排。
作为第一百九十八名,李满囤的位置在第四十排,即倒数第二排。
寻到自己的位置,李满囤看看身后两个鬓角灰白的老秀才,再看看和自己并排的三个同龄人,便觉得他这个位置还不错,可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后面两个才是扛榜。
他还不算最后!
对于自己院试只得一个第二,文明山原本心有不甘——明明二试文章他都发挥出自己最高水平了,文明山如此想:咋会还没干过江中府的谢尚?
他们江南府才子这些年的名声难道是假的不成?
不止文明山,他几个知交好友也都心存不忿,昨儿午间吃席时甚至还脑补出了科举黑幕——大宗师出身翰林,而谢尚的爹谢子安也是翰林,谁能保证他们之间没有交易?
但自午后看了文思让人从谢家门堂拿来的谢尚两篇应试文章,几个人就闭了嘴。
虽然俗话说“文无第一”,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谢尚的第一篇文章和文明山的尚可说是两可,但后一篇,立意却是高了文明山以及他们所有人一头。
周子说:“文以载道”。作文章最要紧的就是立意,然后在此基础是再谈其他。
几个人无话可说只能怏怏散了。
文明山昨儿看了一后晌带一晚上的谢尚文章,最后决定今儿早些来——文写不过人已经是丢人,文明山暗想:若是再托大来迟,就更丢人了。
没得让人议论夜郎自大。
文明山傲归傲,人却不傻。他知道科举得有个好名声——现他江州案首的名声被谢尚抢去了,他人前就必得谦虚一点。
如此能屈能伸方才是大丈夫!
文明山和应用一个第二,一个第三,两个好朋友本站在一处。看到谢尚昂首阔步的过来,两人无奈地各往外挪了一步,让出了中间的位置,然后方对谢尚拱手道:“谢案首!”
从常理上讲,谢尚这时候应该说些“一榜之内皆兄弟,你我年岁相当,以后当兄弟相称”之类的近乎话,然后文明山和应用再客气地套路一回,最后三人互换一下年岁,彼此间哥哥兄弟的叫起来,方才是同年间该有的亲热。
但为着文明山先前想给李满囤做女婿的前事,谢尚一点也不想同文明山称兄道弟,便只疏离回礼道:“文公子,应公子!”
文明山……
应用……
看到谢尚神情自若地站到两个人中间,文明山和应用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同时吐槽:这谢尚一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他特在意案首这个名号,想听他们多叫几回?
别说,没准还真是这个可能!
毕竟这还是江中府头回得院试案首呢!
队伍整好便有差官来教导簪花礼仪。李满囤昨晚原听谢尚讲过一些,但他怕自己忘了或者记得不全,便竖着耳朵倾听;而谢尚作为案首排头,为防疏漏,少不得仔细聆听;文明山和应用也是如此——已丢了案首,两个人均如此想:可再不能失礼丢人了!
两百个新进秀才在大院里列队来回走了两圈,赞礼官方才请吴钧升座。
吴钧出来却没有坐,而是请了省、府、州、县等官员出来观礼。
科考是朝廷大事,今儿主持簪花礼的虽是吴钧,但一省的布政使、三个知府、九个知州以及各县的教谕都来了。
等人全部到齐,吴钧方才说了几句“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之类告诫勉励的话,然后便赐下花红——新郎官一样的扎在身上的红绸花披红和一朵簪在帽子上的绒花,其中案首是牡丹花,第二第三是芍药花,前五十是杏花,下剩都是桂花。
看到一省布政亲把大红绸花披到自己身上,即便是淡定如谢尚也难免心情激动——十年寒窗,三更灯火五更鸡为的不就是现在的一朝高中,二月杏花八月桂?
江州布政卢以庭替谢尚披好红绸后笑道:“谢案首,你今科既能考中江州案首,于学问一道必是自有心得。”
“所以似这怎么做学问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就祝望你百尺竿头须进步,来日方长!”
身为布政,卢以庭早闻谢尚大名,也知晓祖辈有两个翰林的谢尚姿容必不会差,但今儿亲见了谢尚,卢以庭方知自己还是低估了——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卢以庭心里暗赞:不提文章,也不说容貌,但只论身上的这股子精气神,谢尚就已出类拔萃,居所有人上!
大宗师出身翰林,为国取材,眼光无可厚非——换他,第一场也取谢尚。
没错,为了今儿的簪花宴,昨儿卢以庭已连夜恶补了本科前十的文章。
谢尚恭敬拱手道:“学生谨遵大人教诲!”
卢以庭拍拍谢尚的肩方走向文明山……
似布政使给前三甲披红,三个知府给前二十披红,九个知州给前一百披红,后三百名就由各县教谕给披红。
李满囤作为第一百九十八名只得一个绿袍补子还是绣蓝鸟的九品教谕给披红,但李满囤依旧幸福得飘飘然如坠云端——不怪人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李满囤想:他今儿可算是知道这金榜题名的滋味了。
这红都是朝廷命官给披的,这气派这脸面可比结亲时自己扎强太多了!
那教谕一看李满囤站的位置和笑的傻样就知道这是个“天道酬勤”的苦学生,便出言勉励道:“昔韩文公曰:‘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李相公今科能中必是靠‘勤苦’二字,由此我便希你牢记今日之来自不易,今后再接再厉,以勤补拙!”
李满囤觉得教谕的话简直说到他心坎里去了,赶紧躬身应道:“学生必牢记大人教诲!”
簪花礼的大头自然就是簪花了。这花全部由三品的学政吴钧给簪,这也是朝廷给天下读书人的体面——秀才区别于民的见官不跪,就从今日始。
试想秀才见排位犹在一省布政之前的三品学政尚且不跪,一般的知府、知州、县令、小吏又如何能叫秀才跪?而秀才又如何能跪?
簪花依旧是从谢尚开始簪。
谢尚听从赞礼官的赞礼当先走到吴钧跟前躬身行礼:“学生谢尚拜见宗师吴大人。”
吴钧点点头拿起衙役送上来的托盘里的牡丹花簪在谢尚的儒巾上然后方道:“谢案首,我曾和你父亲在翰林院共事三年,极敬仰其学问为人。今儿我赠你一句李义山的旧诗‘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望你更上层楼!”
听吴钧不避嫌地提起他父亲谢子安,然后又把他父子夸为大小凤凰,谢尚心知这不是一般的看重和期许。
谢尚心中感念,感激道:“学生必不负宗师教诲!”
下一个文明山。
吴钧和文明山道:“庸曰:大哉,圣人之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文生员,你少年得志,文采风流,但于中庸之道还得再细细体悟!”
闻言文明山心中一凛:大宗师这是在给他忠告?
思及自己往日的不羁,再对应话里的“崇礼”,文明山当下一身冷汗……
……
吴钧看到李满囤却是笑了一笑,然后方道:“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李生员,你能中年发奋固然是好,但犹须记得学无止境,今后也要用功上进,方不负今日的衣冠!”
李满囤躬着身子看着眼前吴钧的正锦红官袍,恭敬受教……
……
簪花礼后,新科秀才们便排着长队跟着大宗师的八抬大轿和众教谕步行去孔庙拜谒孔圣。
行进队伍里不用说,排头的三甲最受路人瞩目——无论谢尚还是文明山、应用都是年华正好的世家子,一身蓝布袍也难掩其周身气度,依旧个个琼枝玉树,风流倜傥,鲜活地印证了路人对于才子的感性认识,吸引无数人追捧相看,流连忘返……
李满囤虽然走在队伍的尾部,但依旧为自己这辈子头一回的披红游街而激动得热泪盈眶。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李满囤念着昨儿才学的唐诗心道:这首《登科后》孟郊写得真是太好了,完全就是他现在心情的写照。
看来他先头吃的那些苦也不算什么,但有了今儿这一场,他这辈子便不算白活……
洛凌波和几个姐妹站在路边茶楼雅座的窗户前,一双妙目从谢尚、文明山身上慢慢滑过,最后落在队尾的李满囤身上,嘴角禁不住泛起微笑——走在堂正日光下的李老爷可比那日船上缩手缩脚的样子气派多了。
这才是雉水谢李氏的爹原该的样子!
……
簪花宴后两天,红枣才听说了谢尚和父亲双双高中的消息。
拿着谢尚的信红枣先去天香院见大老爷和大太太。
谢知道一听说谢尚中了小三元立激动得一拍大腿,高声赞道:“好!好!太好了!”
“尚儿科考这个成绩可说是咱们雉水城,不,可能还是江中府破天荒的头一回!”
“这科试三甲按制可修牌坊,等尚儿回来开过祠堂后就修牌坊,这牌坊名字就叫‘三元坊’!”
红枣……
自说自话的决定了孙子的秀才牌坊名字后,谢知道和红枣道:“尚儿媳妇,你同我去见老太爷告诉尚儿的好事!”
至此一旁听呆了的吕氏方才提醒道:“老爷,是不是叫了子平、子俊、子美,还有允青、允怡们一起去!”
谢知道一想也是,便又坐了下来。
尚儿中了案首,二房、三房的人虽说也有子孙中了,但名字靠后,必不会给他们做踮脚石,抢他们先去五福院报喜。
等儿孙的时候,谢知道又和吕氏道:“这回尚儿媳妇的娘家爹也中了,你这就备份礼去!”
红枣闻言赶紧致谢,谢知道笑问道:“尚儿媳妇,你爹这回家来必是要摆酒的吧?”
红枣笑道:“必是要摆的。就是不知道大老爷和大太太得不得闲?”
吕氏接道:“这样的喜事,还能不得闲?”
老太爷,不用说,闻言比谢知道还高兴,笑赞道:“尚儿就是出息!”
“照这个气势,今年咱们祖堂怕不是添一个牌坊,而是要添两个了!”
新科案首当年靠乡试必取是科举潜规则,因为涉及一省学政体面,连御史台都不会挑拣。
“对!”谢知道恍然道:“还是爹虑得周到,刚我竟想漏了!”
“乡试发榜在九月,到时天冷了,难保不跟去岁一样提前下雪,倒是现在提早把石头备下才好!”
红枣……
红枣原以为大老爷听到谢尚中小三元后想着修牌坊的反应有些夸张,却没想到老太爷的反应竟然是修两个牌坊——更夸张!
看来,红枣哀叹:她这辈子是没指望跟上这世人光宗耀祖的思路了!
刚她即便听了大老爷说了修牌坊,心里想的也依旧是这回得送啥礼给谢尚祝贺。
谢允甘等人的信也到了。二老爷谢知遇见信后不觉叹了一口气——谢尚的小三元超乎想象,毕竟过去几百年科试案首都出自江南府,从没有过例外。
似他们雉水城,有史以来连府试案首都没有。
大房谢尚这回真是破天荒了!
有谢尚珠玉在前,他二房这科虽中了两个秀才和一个童生,怕是落在旁人耳里却是连个响都没有。
谢知遇没一点来五福院给他爹谢老太爷道喜的兴致,但却不得不来——他这房人的喜事虽是不足为道,但似谢尚中小三元这样能引起全城震荡的大喜事,他作为叔爷又如何能够缺场?
再看手里的信,谢知遇想着有终究还是比没有好——这回若是子孙里真要一个不中,那势必人前更抬不起头。
看到男人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二太太刘氏心里自是惴惴。
她看谢知遇把信叠回信封方才硬着头皮问道:“老爷,允甘的信都说了些啥?”
谢知遇看一眼在刘氏椅子后立规矩的两个妾室薛氏和罗氏,方告诉道:“允甘在信里说他两个叔叔子蓉和子芹这回院试都中了秀才!”
刘氏下意识想问一声允甘呢,但转念便闭上了嘴——不必问了,刘氏心里叹气,男人先前那个样子,而且没提允甘,必是允甘没中!
没想,刘氏咬牙:这回中的竟然是那两个孽障!
真是老天无眼!
对比刘氏的咬牙切齿,薛氏和罗氏则喜得在心底念佛——她们可算是熬出头来了!
谢子蓉、谢子芹两个人媳妇丁氏和许氏闻言也是目露欢喜,齐齐拿帕子捂住了嘴,以免不小心笑出声来招嫡婆婆刘氏责骂。
虽说日常被骂,但似今儿这样的好日子,两个人还都想图个顺遂。
长媳曹氏和她大儿媳妇成氏因为允甘没中脸色沉了下来,而她两个嫡妯娌谢子芢和谢子苕媳妇万氏和丁氏的脸色则变得比她还难看——不管怎么说,万氏和丁氏心想:允甘好歹还中了一个童生,今年中元节大嫂就能母凭子贵去谢家村祠堂,但她们呢?
一辈五个妯娌,结果先前最被她们看不起的两个成了秀才娘子,她两个正经嫡儿媳妇反落到了人后,这往后可叫她们如何自处?
女人尚且如此,至于谢子荇兄弟仨就更觉得压力山大了。
“爹,”谢子荇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当先开口道:“三弟、五弟中了秀才,咱们是不是这就去给老太爷报喜?”
谢知遇挺满意长子的识大体,但却摇头道:“咱们是要去五福院贺喜,但却是为了大房的谢尚。”
“谢尚中了院试案首,是咱们城第一个秀才案首!”
“所以似子蓉、子芹中秀才的事,老太爷若是问,咱们就提一句,不然就先别提。”
谢子荇心知谢知遇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儿子——不然同是曾孙,结果谢尚中了案首,允甘却是落榜,可是助着老太爷愈加偏心谢尚?
闻言刘氏反应过来,心里方才舒服了一些,万氏和丁氏心里虽说不忿,但想着秀才功名可不是她们公公不给报喜就没有的——但等他们男人回来必是要去给老太爷磕头的。
她们不过是再多等几天罢了,横竖她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再多等十天半月!
作者有话要说: 裸色唇膏来了
善有善报(五月下)
谢知遇领着一大家子人刚踏进五福院堂屋,便听到大门外一阵铜锣响——竟是府城提督学院的差役报喜来了。
科举的捷报都是一式三张,一张贴考试地,另两张根据考试级别由报喜差役或者驿站送到高中者祖宅或者祖宅所在地的府学,再由其出人等门报喜。
一般科试,除了前三甲的喜报外都是本地县学衙役报喜。
似谢尚中了院试案首,报喜则是提督学院的差役。
雉水城人上回见到提督学院的报喜差役还是八年前谢子安殿试。今儿乘早凉在大街上闲逛的雉水城人看到这府城的差役又来了,便知有热闹可瞧就都不怕晒的顶着天上的毒日头地呼朋引伴地到了谢家大门外。
闲人们边走还边议论:“谢家这又是谁中了?”
“看这日子是会试。我记得八年前谢老爷授官那会子就是这个时节?”
“你说会试?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记得明白,也是这个吃桃的时候,那天我也在谢家门口吃了三个桃!”
“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会试那是要举人老爷才能参加的考试,咱们城现在压根没有能考会试的举人老爷!”
“那依你说会是什么?”
“秀才吧!四月的时候谢家不是才中了八个童生吗?谢大爷还中了府案首!”
“那来的都是县学的差役,今儿可是府城的!”
……
吵的正热闹忽然看到久为露面的谢老太爷在众儿孙的族拥下出现在大门堂,闲人们的议论戛然而止,纷纷对老太爷跪了下去——九十三岁的老太爷福禄寿多子康健五福俱全,已是雉水城人的精神图腾。
看到正主出来,衙役们方放鞭报喜。
亲眼看到门堂新贴的喜报上“谢尚考取本科案首”几个字,老太爷喜得眉开眼笑,和搀着他的谢知道道:“尚儿争气,倒是把你我还有他爹以及所有人都比下去了!”
谢知道笑道:“都是老太爷教得好!”
老太爷谦虚道:“也是尚儿天资好,肯用功!”
在场的其他儿孙……
由谢知道出面请了府城来的差役进屋吃席,又答谢了门外看热闹的相邻,老太爷正欲回院,忽听到铜锣开道,便知是县太爷邹进亲自贺喜来了,遂又站住……
李满仓卖完菜收拾牛车准备回家的时候,忽看到隔壁邻居拎着肉回来,然后便听到他媳妇的高声:“当家的,今儿娘过寿,你怎么割肉割了这么久?”
“本来早回来了,”男人好脾气地笑道:“谁知家来的时候正看到府城衙役去谢家报喜,我想着沾个喜气就跟着去了。结果没想竟真的是咱们雉水城破天荒的大喜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谢家大房大爷这回考秀才竟然考中了案首!”
“全省两千多个童生里考中了这个!”
“连县太爷都来了……”
谢尚中了案首!闻言李满仓吃惊不小。
自从谢尚中了府试案首后,他就听李贵林讲过院试案首的难度,知道这个院试案首,确切说应该是前三都是由江南才子们霸占,开朝一百多年来从没意外。
但凡谢尚这回能考个前五都是整个江中府破天荒的盛事——这是李贵林的原话。
没想谢尚却摘了案首。
案首啊!李满仓叹息:在他长子几年都考不过县试的时候,红枣女婿就已得了院试案首。
红枣真是好福气!
赶着牛车往家走,路过北街的时候,李满仓看到李家粮店的柜台前聚了好几个人。
不用说,李满仓心想必是都来找掌柜打听谢尚考试详细的。
他大哥李满囤现就在府城和谢尚一处,现知道女婿中了案首,想必已经乐疯了吧!
李满仓知道李满囤院试会下场,但却不以为能中。
似贵林中童生的头一年就没能考上秀才,李满仓想:他大哥的名次比贵林当年还落后,才一百四十九,倒数第二,又如何能中?
其实这不独是李满仓一个人的想法,而且族里所有人的看法。
转回头李满仓打算驱赶牛车向前走,没想正对上旁边铺子陈玉的注视。
陈玉早晌忙着给来店的客人称木耳蘑菇等山货走不开,但却没少听客人间的议论,知道谢尚已中了秀才案首。
读过谢尚文章纲要的陈玉闻言自是吃惊,但转念又觉得高兴——原来这就是院试案首的水平,陈玉心想:往后他知道自己要努力的程度了!
陈玉挂心他舅的院试,一直留意李家粮店的动静。
与李家族人普遍悲观不同,陈玉以为这回考试他舅同谢尚住在一处,即便府试名次差了些,但若得谢尚的亲自指点,没准院试还真就能过。
谢尚特别会指点人,不管是《四书纲要》还是《文章纲要》都让他有醍醐灌顶的恍然。
先他舅县试不过读了几天谢尚的文章,作文就考进了县三十,而他也取中了前四十。
上回他舅能行,陈玉坚信这回他舅一定也能行。
毕竟他舅一直都那么刻苦!
陈玉每天都能看到李满仓。每看到李满仓,陈玉就会想到李贵雨找他买谢尚文章纲要的事。
陈玉不知道这事李满仓知道不知道,所以每尝李满仓从门前经过都会留心打量。
四目相对,陈玉点点头,便挪开了目光,李满仓只以为陈玉看的是李家粮店,便也没当回事,继续往回走。
经过大刘村的时候李满仓看到女儿和妹子的小吃铺里坐了四五个脚夫,女儿李玉凤正端了新煮好的羊奶给客人送去。
李玉凤的铺子是年后和李杏花一起开起来的,除了卖些常规的茶水、窝窝头外还特地买了两头奶羊,卖些羊奶。此外也会根据客人的要求卖些果蔬鸡蛋薄荷膏薄荷糖给船上下来的客人。
铺子的生意很不错,每天都能有五六十文的净收入。但等一个月,枸杞下来,可预见的生意还能更好些!
“爹,”看到李满仓,李玉凤很高兴的迎了上来:“您喝羊奶,刚煮的!”
“不了!”李满仓摇手,搬下牛车上的一筐卖菜剥下来的菜叶子道:“这个给你喂羊!”
李玉凤婆家不止地少,菜园子也不大,野地更是没有!
李玉凤家常喂羊都是去自家的林地打草,李满仓知道后便把卖菜的剩叶给她。
“爹,您喝!”
不顾李满仓的拒绝,李玉凤坚持端来了羊奶。
交接碗的时候,两个人挨的极近,李满仓闻到女儿身上的汗味。
抬眼看到李玉凤淌着热汗的鬓角和被汗水浸湿的两腋,李满仓莫名觉得心疼——同是李家三房的姑娘,他闺女的境遇却是差红枣太远了。
沉默的喝完一碗羊奶,李满仓方告诉道:“玉凤,刚我回来的时候,听人说红枣女婿中了院试案首!”
李玉凤展颜笑道:“爹,您在城里也听说了?”
“我刚也听说。都说谢大爷这回可是替咱们雉水城露脸了!”
李满仓闻言有些讶异:“你已经知道了?”
“爹,这里是码头,消息一向灵通!”
“就是不知道大伯中了没有?”
“还没听到消息,”李满仓摇头道:“估计难,毕竟府试才是扒边!”
“不过中不中,”李满仓苦笑:“你大伯他都是童生了。”
李玉凤看着她爹,劝慰道:“爹,您想开点。我现虽说才做了几个月生意,但人来人往,却听了不少事。”
李满仓:?
李玉凤斟酌道:“爹,自从大伯中了童生后,我听到周围不少人的议论,总之说啥的都有,甚至还听说有人为了大伯能不能中秀才打赌而专程去城隍庙问老道士!”
李满仓惊呆了——世间还有这么闲的人?拿别人家的事打赌不算,还要去打扰神佛!
但李满仓问出口的话却是:“老道士能理这事?”
李满仓知道城隍庙的老道士——他家长了几十年的桃树就是因为他一句话给砍了。
城里人都信奉老道士,但等闲却请不动他。
李玉凤:“听说那人运气好,庙前就撞到了老道士从外面吃席回来。老道士不过看了他一眼,就说你回去吧,这个赌你赢了,那李满囤能中秀才!”
李满仓呆住:“老道士竟然这么讲?”
“不是说那老道士特别难请吗?”
“是啊!”李玉凤道:“大家都这么说。听说那老道士最常挂嘴边的话就是天机不可泄露。”
“听说那人自己都不信,还问老道士是不是哄他?”
李满仓:“是哄他的吧?”
李玉凤道:“那老道士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若是那人问的是其他人,给再多钱他也不能说,但大伯是上天劝世的显报,不给钱他也得说!”
“老道士说这世人虽说各有天命,但事在人为,天命可改!”
“大伯就是个做好事逆天改命的现成例子。”
“老道士说大伯原该是个辛劳无后的苦命,但因为十年前带起的枸杞生意给了周围无数人生计而积了大功德。”
“老天当即就奖励大伯发财,然后又给了他儿子,让他有后。”
“过去十年咱们城人的日子都是越过越好,他的功德也越积越大。老天算到他功德已够,就各种因缘际会地让他去考试,给他秀才功名,显报给世人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立刻就报。”
李满仓……
走出了大门,听到了路人的议论,李玉凤方知道自己一家子在外人眼里的各种恶:爷偏心、奶恶毒、爹夺嫡、娘欺嫂,当然还有她的蠢笨无用——万事抵不过红枣的脚丫垢。
李玉凤承认她是比不上红枣,她现卖的薄荷膏薄荷糖可不都是红枣的主意?
红枣给了大刘村一村人的生计,村人推崇她,没啥好说。
但听得人这样评说她爹娘,李玉凤却是每每觉得心疼——墙倒众人推。她爹娘哪似别人传得那么不堪?
但嘴长在人身上,她拦不住,便只能劝她爹娘往开处想。
李玉凤觉得城隍庙老道士的话挺好,可以消除从她奶到她爹娘以及大哥李贵雨心里的那份不平,方才讲给她爹听……
揣着一肚子的道听途说,李满仓半信半疑地辞了女儿回到家中。进家看到李高地在堂屋吸烟,李满仓告诉道:“爹,我在城里听人说红枣女婿中了院试案首!”
“啥?”李高地立刻放下烟锅关心问道:“院试有消息了?那你大哥呢?”
明知希望渺茫,但李高地依旧盼望长子能中——自从李满囤中童生后,李高地偶尔出门都感受到村里人对他的明显恭敬。
李高地现巴不得长子再中了秀才,让村里人对他更恭敬。
李满仓道:“大哥还没信,听说府城的差役只给前三甲送信!”
“不过府城离的不远,大哥的信也该快了吧!”
李满仓绝口没提李玉凤的话。
老道士说他大哥能中是善有善报,那他呢,李满仓心说:他这些年日子虽说比常人不差,但却离他大哥越来越远,而且儿女的境遇也都是普通人,和红枣贵中压根没法比——所以他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善还是恶?
虽然端午给男人捎了套秀才衣冠以为彩头,但王氏心里却和李满仓一样并不以为李满囤能中,所以压根就没做秀才娘子的梦——童生娘子已足够她眼下美的了!
听张丙回说陆虎和锦书来了,王氏也只以为是为谢尚考中的事,故而和锦书见面开口的第一句竟是:“姑爷中了第几名?”
端午前王氏就已经陆氏和江氏的扫盲知晓谢尚府案首的厉害——周围十个县考过县试的两百多人里的头一名。
院试是一省三十个县童生的考试。据李贵林推测她女婿这回是十名有望,五名可博。
锦书笑道:“回太太的话,姑爷中了案首。不过小姐打发小人们来却是为了给老爷道喜。”
“咱们老爷中了秀才了!”
“案首啊?!”王氏一听就笑了:“这回又是第一!好!好啊!”
王氏犹自为女婿中案首而欢喜,转听到说男人也中了,这惊讶竟是比听说女婿中案首还大——毕竟陆氏江氏都曾跟她憧憬过谢尚中院试案首的轰动,那是朝廷花钱给立牌坊的!
而似李满囤中秀才的事却压根没提!
王氏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敢相信地问道:“啥?锦书你说啥?老爷,啊?就是小姐他爹,也中了?”
“这咋可能?”
“不可能,”王氏自问自答,摇头道:“这不可能,府试一百四十九名如何能中?”
“院试可是两千多个人一起考,十个都取不到一个,老爷如何能中?”
锦书抿着嘴看着王氏笑,然后方道:“太太,姑爷拿家来的信就是这样说的!”
“姑爷说老爷这回中了第一百九十八名。小姐看了后还说老爷这成绩比上回有进步,这样的千人大考能被录取,而且名次还由原来的倒数第二名上升到倒数第三名,着实不容易!”
“太太,”锦书拿出一封信道:“这是老爷捎回来的家信。”
王氏接了书信,也不用剪刀,直接划拉一声撕开封口,拿出里面的信看了起来——能看话本的王氏自然也能看信!
看到李满囤在信里说他在考场突然开窍作出一篇前所未有的好文章必定是家里供奉的魁星保佑,王氏立刻深以为然,吩咐丫头打水净手,随即就给堂屋的金魁星上香祝祷……
锦书……
供奉好金魁星,王氏站起身,腰杆子立挺得笔直。
男人中了秀才,王氏想:她必得尽快拿出秀才娘子的风范。
认识的人里,就数亲家母云氏的风范最好,王氏回忆一回云氏的做派,然后便以比往常低八度的声音柔声唤道:“余嫂子,你拿双份的赏钱给锦书和陆虎。”
余嫂子……
打发走陆虎和锦书,又收好了女儿女婿和谢知道送来的贺礼,王氏叫水洗脸,然后又对镜化妆。
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上只两根今年生日红枣送的一对高翠发簪,王氏又开匣子选了牡丹头面里的顶心和花草簪戴上,最后又插一朵红绒花以助喜庆。
换穿上鲜艳的出门衣裳,王氏方坐车往高庄村来。
陆氏已听说谢尚中案首的事,看到王氏盛装前来只以为是为谢尚,立刻笑道:“恭喜、恭喜你了弟妹!红枣女婿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正打算叫贵金送贵中回去给红枣道喜呢!”
王氏笑道:“嫂子有心了,我确是来接贵中家去。不过再告诉嫂子知道,我们老爷这回也中了,虽说名次差了些,只有一百九十八名,但到底是中了!”
“啥?”陆氏呆住了:“满囤也中了?”
“当家的,”陆氏回头问男人:“你听到了吗?满囤中了,满囤中秀才了!”
李丰收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王家的,你这消息是打哪里来的?”
“我们老爷的家信,”王氏拿出信道:“早晌红枣打发人送来的,红枣女婿给家里捎的信也说我们老爷中了!”
“这就没错了!”李丰收高兴道:“满囤中了,这真是太好了!”
“等着,我去请二叔和小叔哥来!”
也不用别人,李丰收丢下话便风风火火跑出了门……
听李丰收跑来告诉说李满囤中了秀才,李高地犹自问消息哪里来的时候,李满仓却已然呆住——真叫老道士说准了,他大哥真的中了!
电闪间,李满仓忽然想去城隍庙见见老道士——当初进城卖枸杞的虽只是他大哥,李满仓想:但似买山头之类他们一族人也都有参与。
不然只他大哥一个人也干不起这么大的阵仗。
看他哥现有这么大的福报,他是不是也有些将来……
李高地、李春山信都赶了过来,王氏拿出信给李贵中念……
听李贵中念道“正自冥思苦想如何破题之际,不想脑中灵感乍现,忽就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然后用典辞藻也似洪河涨潮一般滔滔不绝,下笔如有神助……,想来这都是咱们家常敬奉魁星神像的缘故,魁星爷爷显灵……”,李满仓愈加坚定了去找老道士的心愿——明天就去!李满仓心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老道士吗
宝石的奥秘(五月底)
读完信,王氏便同着李贵中家去了,李氏族人也各回各家吃午饭,饭后还要准备糕粽赶明儿早晌给李满囤和谢尚家送去。
李春山回到家中吩咐大孙子道:“贵金,贵银住在村西,怕是还不知道你满囤叔中秀才的事。”
“你去告诉一声,顺便再问问他知不知道这城里那家铺子有魁星神像请,咱们家也请一尊来供奉!”
大房和三房都出了秀才,李春山不免想敦促儿孙用功上进,但他年岁大了精神大不如前——现别说轮拐棍打人了,就是连吼都吼不动了。
今儿听李满囤的信时,李春山就打算请尊魁星像。
魁星管天下功名,李春山想:儿孙们早晚上香的时候见了魁星像就能想起读书科举,倒是省了他许多念叨。
正在摆午饭的李贵金媳妇周氏听到祖公公李春山午饭点支使男人跑腿颇为不满,但听提到魁星方才罢了——李贵银日常在城里跑,打听这样的事确是找他便宜。
于氏家去后和李高地道:“当家的,这魁星像灵验,咱家三个孙子念书,倒是赶紧地请一个吧!”
眼见大房摆魁星摆出了秀才,于氏没啥犹豫地便准备改抱佛脚。
李高地听着有些犹豫道:“满囤那个魁星像可是十足真金,价值好几百两,咱们家可哪里请得起这个?”
于氏却不以为然道:“当家的,城隍庙大门上贴的都是‘心到神知’,‘心诚则灵’。庙里的道士都说了这神佛显灵从来只看人心诚不诚,并不挑拣贫富,所以一张纸像、一尊泥像都有灵验。”
李高地听着有道理便和李满仓道:“满仓,既然你娘这样讲,你这两天便抽空给里家请个魁星像。”
闻言李满仓自是点头答应。
李贵雨原想提这事,但听他主动提了便就不再说。
饭后回到卧房李满仓和郭氏道:“你拿五两银子给我。”
郭氏一愣:“是为请魁星吗?什么魁星,要这许多钱?”
俗话说“善财难舍”。郭氏虽然眼红大房魁星的灵验,但却舍不得拿自家近两个月的卖菜收入请一尊木雕泥塑。
大房那尊魁星不止是足金,郭氏心说:而且更是谢老太爷给的,谢老太爷本就是文曲星,如此大房的魁星像方才有些灵验。
一般市卖的魁星像如何能能跟大房的比?若只花个三五十文倒也罢了,五两,太贵了!
李满仓道:“不是。我想明儿去城隍庙问问前程!”
正准备劝说男人多打听便宜魁星像的郭氏……
李满仓把今儿李玉凤的话和郭氏如此这般的地讲了一回,然后方道:“这老道士有些神通。只他脾气古怪,钱少了怕是请不动,我打算拿五两银子去碰碰运气。行就行,不行就罢了!”
郭氏头回听到这样的话,呆了一刻方才问道:“那当家的,你想问什么前程呢?”
李满仓叹息道:“家里的,过去这几年,咱家的日子过得虽说还行,攒了些家业,但却较大哥一房人越来越远了。”
“红枣不必说了,她跟前的使唤丫头走出来都比咱们玉凤体面。”
“贵中也是,有桂庄这个家底在,将来有的是好亲事不说,念书科举也都不用愁——不似咱们儿子只能念到十八岁,就必得出来挣钱养家,想念书都没条件继续念。”
李满仓难受得几乎落泪:“咱们贵雨,打小谁不夸他聪明?后来进学堂、进私塾,又哪个先生不说他好?”
“他这些年的用功你也都看到,但今年县试,为了不被村里人挑理,求爷爷告奶奶的才得了考试当天的假——这一场考完第二天就得接着给村里孩子上课,白天连温书的时间都没有。”
“这样如何能考中?”
“家里的,通过大哥这回考中我算是明白了这科举考的就是钱。大哥有钱,他就能啥都不管一心用功,如此方可能考中!”
“说到有钱,咱们城就数谢家有钱,而谢家又数谢家大房最有钱——家里的,你看咱们城科举是不是就数谢家大房最出色?”
“先出了两个举人和一个进士不说,红枣女婿这回更是连院试案首都给考回来了!”
“就是咱们族里的贵林,从学里回来后家常也都在温书,并不似贵雨这样白天教书,晚上才看一会子书——为啥,还不是因为他家有近百亩地,不操心生计!”
“咱们三个儿子,若是都似贵雨这样白天辛苦,晚上温书,都别想取。将来也都是跟你我一样做个庄户。”
“家里的,我今年四十岁。圣人说‘四十不惑’,而我却是越活越没主意。”
“家里的,我觉得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为了儿子,家里的你拿钱给我,让我去跟老道士讨个主意,问问咱们儿子有没有取的希望?”
“但有一个,咱们便砸锅卖铁的供着!”
……
县太爷都来了,自是要留午饭。午席摆下,男席的热闹自不必说,但女席这里却有些冷场。
谢家十三房的妇人们原就眼红红枣的万两嫁妆,至今都未曾平气——谢家人口太多,家里三天两头的娶媳妇嫁女儿放小定纳彩礼,这嫁妆的事自就跟着三天两头的被人搁嘴里比较议论。
想平都平不了!
这回谢尚考中了案首,红枣夫荣妻贵,秋后就是板上钉钉的举人太太——这可叫那些现已生了儿子、孙子、甚至重孙子的妇人们如何气平?
她们苦熬一辈子,就熬了一个秀才娘子或者秀才他娘,结果红枣才十六岁,房都还没圆呢,就要做太太了!
这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了!
女人们心情失落,除了十三太太甄氏外都是随便应付了红枣两句场面话后便不肯多言。
甄氏因为男人在府城考试住的是谢子安的宅子,而且自家府城新买的宅子也是红枣小厮给出的力,加上这回谢知微的秀才名次还行——谢尚老大,他老二,倒是一直努力和红枣攀谈……
午席散后,红枣回到西院。
坐炕上,红枣一个人喝一回茶后再忆起席间的场景,愈加觉得无趣——话不投机半句多!
所以,红枣抬眼看着炕桌对面空荡荡的坐垫心说:谢尚,你还是快点回来吧!
你不再的两个月,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是嘴巴都要闷臭了!
被红枣念叨的谢尚时正在府城最大的珠宝铺子里拿着放大镜由掌柜陪着看宝石。
谢尚虽是头回来这珠宝铺子,但过去几年显荣却是这间铺子的熟客,故而今儿谢尚一进门铺子的掌柜冯宝山就迎了过来,把谢尚和跟着来白相的李满囤、谢知微请进了内室泡茶摆点心的招待。
分宾客坐下,然后又喝了一回茶,冯掌柜方才客气道:“谢案首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需要小店效劳吗?”
谢尚转着手指上的祖母绿戒指笑道:“掌柜客气,府城人都说您店里的宝石是其他铺子没有的珍品,所以就来烦请掌柜拿些宝石来!”
掌柜看谢尚手上的长方形祖母绿长有半寸,宽有四分,高有三分,颜色翠绿,质地晶莹,不见棉絮,实是罕有的极品,而腰间的花鸟玉佩流光溢彩,也不是凡物,便知今儿必得拿两样上品出来镇场。
掌柜拿来几个不大的匣子,然后一个打开给谢尚瞧看……
李满囤先只见过红枣的宝石头面,当时见到就只有好看和值钱两个印象。现李满囤看到谢尚拿着放大镜挑挑拣拣方才知道一块石头竟有这许多讲究——只一个色彩就还要分成“色”和“彩两样评说,更别提那“形切地净裂重”了。
他真的是连听都听不懂。
李满囤看看谢知微,眼见他探着头站在谢子安身后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便也装模作样地背着手站了过去……
谢尚看完所有的石头,方才问掌柜:“就没更好的了?”
“这两颗红宝碧玺看着虽然还不错,但到底不是红宝。您铺子里现就没红宝?”
红宝虽是跟蓝宝一样是被人挂嘴边的宝石,但实际里产量稀少,珍品难得,价钱也是及其昂贵——和外国来的祖母绿差不多一个价。
冯掌柜手里虽有几颗存货,但为店铺招牌,撑台面所用,轻易也舍不得出。
冯掌柜原打算拿极品宝石红碧玺搪塞谢尚,但没想谢尚坚持要红宝,只得无奈笑道:“谢案首,实不相瞒小店虽有两颗红宝,但价钱却是不及这红宝碧玺实在!”
“掌柜,麻烦您先拿来给我瞧瞧,”谢尚笑道:“瞧中了,这价钱好说!”
红枣今年都十六了,谢尚心说:圆房在即,他必得给媳妇一套体面头面——没有寓意元配正房的极品红宝石如何能行?
他平时读书,难得出门,这回在府城必是要买到宝石才成!
一时宝石拿来,共有三颗。谢尚挑选一回,终选定一枚,然后把放大镜递到李满囤眼下问道:“岳父,您瞧这块宝石如何?”
李满囤好奇的探头一看,不觉惊讶:竟然是浅红色?
他刚记得谢尚手里拿着的宝石颜色是深红,是三颗宝石里颜色最红的深红。
李满囤刚打算不用放大镜,再亲眼证实一回宝石的颜色,便见谢尚把宝石转了个个儿,镜下的宝石颜色随即变成了深红色。
李满囤……
“岳父,”谢尚笑道:“这颗红宝正面深红,腰面浅红,看着比另两块腰面橙红和褐红的正气,且形状也好,够大够圆。”
比老太爷上回给的三块还好!
说着话谢尚又拿了另两块石头给李满囤看,李满囤做梦也没想到红宝石搁放大镜下竟然能看出不同的两个颜色,一时间颇为新奇,忍不住道:“尚儿,你让我自己瞧瞧!”
经谢尚指点,李满囤自觉明白对着足有小指指节长的红宝石,谢尚干啥还要跟老眼昏花的老童生读小字一样举个放大镜了——原来这石头里藏了这许多奥秘!
谢尚展颜一笑便把手里的宝石和放大镜都给了李满囤,谢知微则拿了另一个放大镜同李满囤一起瞧……
全部瞧好,谢尚方才和冯掌柜道:“掌柜的,刚这颗深红宝石我要了,你开个价吧!”
难得看到合意的宝石,谢尚决定不惜代价拿下——他八月还得乡试呢,可没得为几百两银子而跟人空耗。
再说人家开铺子就是为了赚钱,不赚钱,这宝石也轮不到他买。
何况他现能看到这颗石头就是过去几年拿钱砸出来的。
掌柜咧了咧嘴,狮子大开口道:“谢案首,这红宝石您见过了。”
“您也是懂行的人,知道似这个尺寸还能质地颜色的红宝从来都是有价无市——一般人连见都见不到。”
“不瞒您说,看上这块红宝石的人可不少,但现还能留在小店,就是这价钱有些贵,得一千两百两!”
谢尚想想又问:“那再加上刚两颗红宝碧玺和三颗蓝宝呢?”
做头面只一颗宝石可不成,而刚那几块石头也确都是上品。
掌柜闻言一呆,心说这谢案首没回绝不算,还打算多买?
真不是一般的是财大气粗!
“加上那五颗,”掌柜咬牙道:“最少也得两千两!”
谢尚点点头:“成!”
“显荣,拿钱!”
看到显荣真的数了两张千两银票给掌柜,然后换回来三个三寸大的小匣子,李满囤一脸呆滞——他女婿这就花出去了两千两?
钱货两清,谢尚方问谢知微和李满囤:“十三爷爷,岳父,你们可要顺便买点什么?”
谢知微笑道:“出门这么久,必是要捎点东西家去。倒是看两样时新珍珠玉石头面吧!”
李满囤为宝石的价钱吓到,原不打算买头面。但谁料铺子掌柜因为宝石赚了钱,摆出来的头面价钱倒比雉水城还便宜,李满囤看谢知微买了两套玉石头面,谢尚买了一套珍珠头面,便花七十六两给王氏也买了一套不错的金镶玉珍珠头面。
铺子出来三个人回家,结果一进门,便有门房送来一沓帖子。谢知微随手打开一瞧,不觉笑道:“赛脚会?”
“是了,每年六月六,府城都要办赛脚会。现都五月底了,离六月六没几天了!”
“李贤侄,尚儿,要不咱们多留几天看赛脚会吧!”
说好了三日后启程,谢知微想改期了。
一听“赛脚会”三个字,谢尚被勾起以往不好回忆,脸色登时变得难看——他想吐了!
李满囤乡巴佬,压根没听说过赛脚会,傻白甜地问道:“什么赛脚会?是府城的庙会吗?怎么叫这么个名?”
“不去!”谢尚一票否决道:“离家日久,且已拜见过大宗师,府城这边已没啥要紧正事,我准备明儿一早就家去!”
李满囤……
李满囤还是头回看到谢尚翻脸,一时间有些无措,而谢知微看到谢尚铁青的脸色,想起红枣没有缠足,自觉踩了谢尚痛脚,立识相道:“明儿就走吗?那我现就叫人收拾行李!”
李满囤……
看谢尚和谢知微的反应,李满囤直觉这个“晒脚会”怕是和先前花船一样不是正经好去处,便跟着表态道:“那我也去收拾!”
谢尚一句话,显荣之流便都忙成了狗——即便宅子、行李都不理会,但天气炎热,这一路的饮食、住宿都得安排好才行!
李满囤倒是没啥事,他回去翻一回地方志,看到地方习俗里还真有《晒脚会》这么一段便看了起来,结果没看两行便摔了书——操,李满囤爆了粗口,似裹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竟然还有脸搁大庭广众之下办比赛,作孽不说,还有伤风化!
男女大防呢?这女人裹上脸,脚就可以随便给人看了?
简直不要脸!
这给人看的女人不要脸,这去看的男人更不要脸——都是不要脸的货!
幸好他女婿拎得清,不然,他若是被十三老爷蛊惑去看了,那名声可就毁了!
为了晒脚会的事,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李满囤对谢知微也没个好脸,于是谢知微更觉心虚了——李满囤必是打听了晒脚会,谢知微懊恼的想:然后觉得他嘲笑他闺女红枣大脚了!
天地良心,他就是头回来府城想去瞧个热闹而已,他才不管这侄孙媳妇的脚大脚小呢!
横竖又不碍他的事!
卖完菜,李满仓方跑去城隍庙,结果没想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城隍庙里却吵吵嚷嚷挤了无数的人——都是听到消息来替儿孙来问前程的。
谁都想做那不花钱就被老道士点化的有缘人,其中那跑得最勤的已经等了五天。
李满仓……
李满仓等了一刻,眼见老道士的禅房关得死紧,琢磨着一时半会的不会开,就想着明儿再来,便跑出城隍庙去东街神佛铺子打听魁星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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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拳
红宝石的自信(五月底)
听谢尚的长随谢达瑞跑来说谢尚、谢知微和李满囤已经到了南城外即刻进城的时候,红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诧异道:“今儿就回来了?不是来信说还得三天吗?”
谢达瑞恭敬道:“回大奶奶,大爷说离家日久,正事办完早些来家的好!”
原来是想家了!这么说说不必再等三天,红枣高兴地想:今儿午后她就有人说话了,而且她爹也一同回来了,过几天就能见到。
这真是太好了!
“达瑞,”红枣欢喜笑道:“你跟大爷出门这些日子辛苦了。金菊,赏!”
看金菊拿来银子荷包,红枣忽想起一事又问道:“达瑞,你刚说只大爷和十三老爷回来了,那二房三房的人呢?”
谢达瑞委婉道:“二房的甘大爷,斤大爷说要会友,还得再等几天。蓉老爷、芹老爷、荃老爷、苙老爷就跟着留下了。”
落榜了不说赶紧回来用功,知道真相的谢达瑞心里有些不屑:却留在府城寻欢作乐,四处白相——难怪会落榜!
但可惜蓉老爷几个被拖着也不能走。
说到底还是他们大爷行事正派,连带他们做下人的也跟着省心——离家两个月,谁还不想家啊?
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府城再热闹,但想到家中父母妻子的挂念,有点人心的都知道赶紧家来。
“会友?”红枣讶异,心说:头一回去府城有啥朋友好会?
谢达瑞垂首道:“甘大爷,斤大爷爱交际,听说近来结识了不少外县的朋友。”
想着谢尚一贯的独来独往,红枣觉得自己懂了,便替谢尚描补道:“咱们大爷金秋还要乡试,现可没时间交朋友。”
“何况大爷出门两个月,老太爷、大老爷都惦念的紧,大爷孝心重,知道早点回来教长辈安心!”
打发走长随红枣便叫显真跑去桂庄给她娘送信,然后让碧苔去厨房看午饭宴席,吩咐锦书收拾准备谢尚的衣裳铺盖等显荣来家后交到书房去,接着又叫人去告诉谢又春准备谢尚书房的花草摆设……
安排好一应家务,红枣又照了回镜子。
看头上只一个珍珠梅花花冠不够喜庆,红枣便加戴了几样正红玛瑙的牡丹花,然后又扑了粉,抹了新制的石榴红胭脂,换穿了套金红袍裙方来天香院告诉大老爷谢知道谢尚家来的消息——红枣知道谢尚现在南城外长亭等着,红枣想:但再急,也不差她穿衣打扮的工夫。
谢尚中了案首,衣锦还乡,她必得体面的出现在人前以当起别人的议论——她可不想听到旁人诸如“糟糠”、“贫贱”之类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评价。
这样的好日子过成“糟糠”,那她可真是白活了!
今儿她只要听“男才女貌”就好!
她就是这样的虚荣加肤浅。
谢知道一听便打发人去流光院报信,然后命谢子平、谢允青等儿孙骑马去南城外长亭迎接,自己则带了吕氏葛氏等人同红枣来五福院给老太爷报信。
老太爷听说谢尚和谢知微今儿就回来不是一般的高兴,和谢知道道:“早起我见院里飞来两只长尾巴喜鹊就疑惑今儿有什么好事,不曾想却是印在他两个身上。”
“先看信的时候我还想着他两个头回出门也不似其他人一般留在府城多见识两天,结果没想回来的得却是比信里的时间更早!”
谢知道凑趣笑道:“尚儿和十三弟必是挂念爹了!”
老太爷一听就更高兴了。
柳姨娘在旁边听说儿子马上到家心里喜欢,抬手便打发人去流光院告诉儿媳妇甄氏,让她赶紧带了孙子孙女来——儿子衣锦还乡,她作为妾室不好走到人前,就只能让媳妇和孙子孙女来露脸了。
李满囤对于谢尚、谢知微走到城外十里长亭就歇着不走等人来迎,心里艳羡,觉得这才是金榜题名后衣锦还乡的气派。
但他家里只得一个十岁的贵中,李满囤不放心儿子骑这么远的马——若是坐车,李满囤觉得和没来也没甚差别。
李满囤跟谢尚和谢知微告辞,自己独自家去。
进城正好看到谢子平等人锦袍玉带驭马而来,路人扬首张望,议论纷纷,李满囤不免心存遗憾——他也好想被人这样指点议论啊!
一时见面,谢尚候谢子艺、谢子平人先给谢知微的问好道喜后,方才上前与四个叔叔问安给三个族兄问好然后又接受他们的恭贺——辈分低就是长辈多啊,谢尚心底无奈,幸而今儿只来了他爷这一房的人和谢子艺,不然他行礼行得都要忘了他才中了案首,该当是别人给他道喜了!
但等上了奔虹,谢尚一抖缰绳便一马当先的跑在了所有人前面。
谢知微等人也不跟他争,争也争不过,那奔虹的性子原就不好,这几年就更跋扈了。也不知这马打哪里学来的横冲直撞行走,甚至还会灵活变换着倒跑追踢别的马——简直都成精了,家里的马都畏它。
雉水城人都认识谢尚。看到谢尚进城,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是谢大爷回来了”,南大街上的人便就都纷纷探出头来张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谢尚青春正好,财貌双全,雉水城人不分男女都爱瞧他骑马,就比如红枣前世的路人粉撞见明星时的兴奋。
现知道谢尚中了案首,知道谢尚于“财貌”之上还有“才”,这爱看的人就更多了,议论也都是“谢大爷中了案首,这相貌看着就更好了”之类的话。
城里人多,不能跑马,谢尚勒住奔虹漫步前行,不可避免地听到了路人的议论,然后便觉得没趣。
他都中院试案首了,谢尚嫌弃地想:结果搁人嘴里竟然还跟往常一样只有相貌——真是白瞎了他的案首。
看来还是得跟他爹、他爷、他太爷一样坐官轿啊,谢尚暗想:如此他坐在轿子里可以看别人,而别人看不到他便就只能议论他的功名了。
谢尚觉得他大概理解他爹、他爷、他太爷对官轿的执着了。
听说谢尚已进了东街,红枣跟着谢老太爷、谢知道、吕氏、甄氏等人以及得信赶来的谢家其他十一房人在二门外等候。
谢尚院门前下马看到也不等谢知微,自先进门行礼。
“起来,起来!”老太爷乐呵呵地亲拉起谢尚笑道:“让我瞧瞧这江州新案首的气度如何?”
谢尚闻言抬头挺胸,笑问道:“太爷爷,怎么样?”
“好!好!”老太爷没口赞道:“气宇轩昂!”
谢尚志得意满地笑了,顺带瞅了眼人后的红枣。
看到红枣头上戴的足金梅花珍珠花冠加正红玛瑙牡丹发簪谢尚不禁更觉高兴了——他新买的足金荷花珍珠头面正合他媳妇现在这个时节戴!
红枣看到谢尚投过来的那一眼里欢喜,不免也跟着高兴——碍于这世礼节,红枣想:谢尚虽不好和她当人说话,但在拜见了老太爷,大老爷后便就寻她,可见有点良心,如此也不枉她跟王宝钏守寒窑一样替他看了两个月的家。
在场不少人都看到了谢尚刚刚的小动作和看到心上人后的小畅意,心里真是各种滋味。
似老太爷、谢知道都是乐见其成。谢尚此行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谢尚未经人事,扛不住外面的花花诱惑。
但看现在大孙子平安归来,且进门就找媳妇,这心里就踏实了——这孩子大了,就必得有女人来替他收心,以免在外面脱缰。
红枣是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人品性情都好,由她拢着孙子,足可放心。
至于没圆房,在两个究经世事的人精眼里还真没那么重要——这世间万物,原都是得不着才是最好。
真经了手,发现不过如此,反倒是不好。
吕氏、葛氏、姜氏等想的是红枣好手段,这还没圆房呢就攥住了谢尚的心,能让谢尚放着府城的花花世界不呆,一心往家里奔——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谢尚有财有貌还是新进案首,正是外面秦楼楚馆争相招引的客人。
别说红枣相貌好,现摆着三房谢子平的花姨娘相貌就不差。这些年花姨娘没生儿子都长宠不衰,靠的可不就是各种手段?
二太太刘氏、谢允甘的娘曹氏、三太太冯氏和谢允忻的娘顾氏则是暗恨长孙或长子的媳妇成氏、鲁氏没本事还没气量,自己栓不住男人也不知道替男人放两个绝色丫头,愣是作得男人不着家,搁老太爷跟前减分。
而成氏、鲁氏则不免艳羡红枣的福气,嫁得谢尚不止财才双具,而且洁身自好,从不沾花惹草,据说现今连个通房都没有。
不似她们嫁的男人,平时就跟丫头媳妇的不清不爽,现落了榜都不归家,还在外面流连——至于男人说的谢尚不行的话,她们一点都没放在心上。真的,比起男人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她们宁可男人跟谢尚一样不行。
横竖自她们生了儿子后男人就跟完成了任务一样,几乎不沾她们的身。
谢子蓉、谢子芹、谢子荃、谢子苙四个人的媳妇则不免抱怨大侄子谢允甘、谢允斤,责怪他两个拖累甚至可能带坏了她们的男人。
她们男人平时都很本分,四个女人无不如此想:这回更是中了秀才,正是该和谢尚一样衣锦还乡的时候,结果就因为和谢允甘、谢允斤住一块儿,以至于到现在都没回来。
果然是俗话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十三老爷谢知微和谢尚住一块儿,就跟着一起回来了!
往后倒是叫男人远着谢允甘、谢允斤才是。
谢知微的媳妇甄氏则是庆幸不已,庆幸这回男人和谢尚同住,显见得修身养性,没有在外面搞三搞四。
甄氏也听得人说谢尚不行,但她和成氏、鲁氏一样求之不得——她只要她男人清白家来就好。
谢尚不行,正好!
李满囤坐着骡车经过李家粮店的时候余掌柜看到赶车的陆猫儿便领着铺子里的伙计过来贺喜。
李满囤失落的心终于寻到了一丝安慰,禁不住高兴笑道:“倒是你眼神好,这都能看到!”
余掌柜笑道:“老爷,小人们自从知道您中了秀才后想着您不日回来,天天都盼着呢!”
李满囤听了这话自是更舒坦了,不吝赞道:“你们有心了!”
余掌柜关心问道:“老爷,这天热,您赶了这么长的路要不要进店歇会,吃个冰碗?”
李满囤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摇头道:“不了,离家就十里路了,再有一刻钟就能到。”
“不过被你说得口渴,倒是拿三碗来给我和余德陆猫带路上吃吧!”
余掌柜亲自去端冰碗,陈玉则走出自己的铺子来给李满囤行礼。
“舅舅,”陈玉抱拳道:“恭喜您高中!”
他舅还真中秀才了!陈玉看着李满囤身上的蓝布秀才服心情激荡:谢尚给的分析文章解读文章的法子切实可行,他近来自己尝试析够了谢尚他爹谢老爷的会试文章收获很大。
今年他舅中了,假以时日,他相信自己也能中!
“是陈玉啊!”李满囤随手便把余掌柜刚拿来的冰碗拿给了陈玉:“这个冰碗给你吃!”
余掌柜一见赶紧把准备给大侄子余德的一碗改端给了李满囤,然后又进铺另拿一碗。
“你娘最近来过吗?”李满囤问陈玉:“你爷奶身体怎么样?”
“好,都好!”陈玉回道:“我娘端午节前来过,说家里一切都好!”
“这就好!”李满囤点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下回你娘再来,你就告诉她我家来了,让她来家!”
经了去岁的事后,媳妇对妹子一家的态度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偏李满囤觉得自家妹子理亏,还不好抱怨,只能装糊涂。
陈玉赶紧点头,心里却有些难过:他舅只叫他娘去,却依旧没叫他一起去!
周围店铺的街坊邻里看到久未露面的李满囤突然出现也都来与他道喜。
有那消息不够灵通的对李满囤张口就是“李童生”,立便被其他人纠正应该叫“秀才公”……
“秀才公”!李满囤为这个称呼美得冒泡——从今往后他再不是满大街客套话里的“李老爷”,李满囤嘚瑟地想:而是人人尊重的“秀才公”了!
得瑟得冰碗化成了水碗,李满囤方才辞别了一众高邻坐车家去。
送走李满囤,余掌柜看陈玉手里的冰碗也化成了水便道:“表少爷,小人替你换一碗吧?”
“不用了,”陈玉端着碗不撒手:“余伯,这碗还能吃,我一会儿把碗送过来。”
这是他舅亲手端给他的,陈玉想:他得回去慢慢吃……
坐上骡车,李满囤吃完冰碗,习惯性地抹了一把嘴,转即想起早起抹的口脂必是给刚才一把擦掉了。
李满囤拉车帘看车已行过了大刘庄,便干脆地拿帕子擦净了脸,然后打开身边的包袱拿出里面的小铜镜和今早刚跟女婿新讨的面膏口脂涂抹起来——即便没得人迎,他也要以最好的气色进家!
王氏没想李满囤今儿就回来了,一时间喜出望外,转念就叫余曾氏杀鸡宰鸭,然后又告诉余庄头找人捞鱼捉虾——男人去了府城,王氏想着外面花销大,她在家得帮着省俭,饭菜立便就做了削减。
幸而儿子贵中在家,王氏顾念儿子方才每天弄点荤腥,但要想立办出一桌席,却是绝无可能——今儿厨房才只潘安进城捎回来的三斤肉。
看一回厨房,王氏又赶紧的叫人去接儿子和收拾自己——男人中秀才家来是天大的喜事,她得戴上最隆重的头面,穿上最鲜艳的衣裳……
张丙跑高庄村接一回李贵中,李丰收便就知道李满囤家来了。他立刻告诉了族人,于是等李满囤回到庄子的时候便发现他爹、二伯、族长、李满园等三房人,除了上课走不开的李贵林和李贵雨以及进城卖菜的李满仓外都在庄门前迎着他呢!
看到李满囤的骡车,一直李贵银立便点燃了李贵富拿竹竿挑着的一挂爆竹……
看到庄门外盛装打扮的族人,再听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李满囤忽然觉得眼睛发酸——他当年洞房花烛都没有过的待遇,在他金榜题名的时候终于出现了。
咬咬牙,李满囤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袱,拿出里面的披红扎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又拿出金桂绒花自簪到头上的儒巾上方才下车——他错过了洞房花烛,李满囤想:再不能错过这金榜题名!
他自己挣来的功名,不怕人笑!
李贵中一看到李满囤露面,立刻飞扑过去,抱腰笑道:“爹,您可算回来了?”
感受到儿子的气息,李满囤眼眶湿润,抬手揉搓李贵中的脑袋感叹道:“是啊,可算是家来了!”
这一回去府城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李满囤想:他家来后还得再消化消化。
“爹、二伯、族长,”放开儿子,李满囤来给长辈打招呼:“你们都来了!”
看到披红挂彩的李满囤,李高地有一刻的眼花,心说:这个气宇轩昂的秀才公真是他那身形不高又沉默寡言的长子?
擦两下眼睛,李高地定睛再看李满囤,不觉愈加讶异:眉眼没错,但怎么瞧着长秀气好看了?
不过眼下不是吃惊的时候,李高地收起心中惊讶,开颜笑道:“满囤啊,你这回中了秀才,真是光宗耀祖了!”
“知道你今天回来,我们就都来迎你了——你今儿可算是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
“是我媳妇说的?”李满囤奇怪:“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爹,”李贵中告诉道:“是姐姐打发显真来告诉的!”
“原来是你姐姐啊!”想到女儿李满囤心里发烫,温柔笑道:“她一向都是这样心细。”
“对了,你娘呢?”
“家里呢!”
“那咱们都进去吧!”
“哥,”李高地边走边悄声李春山问:“你瞧这满囤是不是长好看了?”
正脑补氏族明天更辉煌的李春山……
“是好看了!”一旁的李丰收插口道:“我上回看到红枣就这样在家感叹,结果贵林说这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人不管男女,但凡念了书,就会变好看。”
“你们看这城里的读书人可不都比咱们庄户人好看?”
李春山一想还真是,不觉点头,心说别说红枣了,就是李满园家的金凤和桂圆,因为读书识字的缘故,现也都出落得比村里别家的姑娘好,似桂圆,今年才八岁,就有人在探口风了。
现他也有三个重孙女,为了这几个女孩儿的将来,他今儿家去得和孙子们说说让他们往后教儿子的同时也叫女儿在旁边听着……
主院门外看到女人堆里打扮得跟火凤凰一样鲜艳夺目的王氏,李满囤心里满意,心说不错,他媳妇很有秀才娘子的风范……
午席散后,红枣回到自己屋,看到谢尚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不觉问道:“大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衣裳也没换?难不成喝多了?那蜂蜜柚子茶喝过了吗?”
“红枣,”谢尚从炕上坐起来,委屈道:“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帮我更衣等了这么久!”
红枣……
看在谢尚今儿刚进家的份上,红枣忍下心底打人的冲动,走近前好脾气地说道:“那大爷,你站起身,我现就替你更衣!”
抬手去解谢尚的领扣,不想手被谢尚抓住。
“红枣,”谢尚拉着红枣的手死皮赖脸的挨过来道:“你刚叫我什么?”
“你看我这一身衣裳,今儿是不是该叫我一声相公?”
红枣……
嚓,调戏啊!还是制服py!
反应过来红枣觉得谢尚学坏了,脸登时就气得通红,但落在谢尚眼里却是害羞。
谢尚得寸进尺的拢住红枣的腰,头挨到红枣耳边,轻笑道:“红枣,叫我相公!”
红枣觉得这时候该拿出大学体育老师教的女子防身术,胳膊肘反关节直捣谢尚这个登徒子心窝,然后转身踹翻。
但胳膊提起,却怎么也捣不下去——谢尚中院试案首,然后赶三百里路来家难道是为吃她窝心肘的?
叹一口气,红枣念了前世影视剧里所有遭遇心上人调戏但坚持欲迎还拒女子的台词:“大爷,别闹!”
“这怎么是闹呢!”谢尚趴红枣肩头诉说自己的委屈:“我中了秀才,外人都称我一声相公,怎么你作为我内人,却是不肯叫呢?”
“红枣,我就想听你叫我相公!”
红枣无言以对,只能谈条件挽尊道:“我叫了你就放开我,好好说话?”
谢尚赖皮:“你先叫!”
红枣无奈地叫了一声:“相公!”
谢尚趴红枣肩上纹丝不动。
红枣耸耸肩,结果发现谢尚扒得更紧了。
“大爷,”红枣提醒道:“君子一言!”
谢尚闷声道:“红枣,我不想对你做君子,我想跟你做夫妻。”
“我想和你圆房!”
红枣……
前世看过某山那部拿大喇叭喊“某虹,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我想你睡觉”电影的红枣惊呆了,没想她琼枝玉树,温润如玉的小丈夫不过去了一趟府城,回来就成了这样一个牛氓!
怎么会变成这样?
自看到谢尚哄红枣叫他相公,丫头媳妇们就在屋里站不住了,一个个退到了廊下。
锦书扯了显荣衣袖到没人处,忧心问道:“大爷这回出去都遇到啥了?”
显荣摇头:“啥都没有!”
锦书不信:“真的?”
显荣苦笑提醒:“姐,大爷今年都二十了!”
锦书没言语了,看着卧房的窗户犹豫道:“那也得先禀明老爷太太!”
显荣倒是不担心,打包票道:“姐,你放心,没事!大爷有分寸的!”
锦书忍不住嘲讽:“你敢保?”
男人,谁不是小头指挥大头?她孩子都生了,还能信男人有分寸的鬼话?
“敢保!”显荣自信笑道:“大爷的红宝石还在我这儿呢!”
“什么红宝石?”
“大爷看重大奶奶,刚在府城花一千二百两买了颗这么大的极品红宝石,准备圆房的时候送给大奶奶。”
“所以,姐,等哪天大爷跟我拿了红宝石,你再操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
一月一次(五月底)
感受到臂弯下腰身的僵硬,谢尚不觉心生爱怜——他小媳妇才十六岁,还懵懵懂懂,不知人事。
谢尚想安抚红枣,但他两只手一手揽着媳妇的腰肢,一手握住媳妇的手,哪个都不舍松开。
“红枣,”谢尚收拢手臂,把自己的整个胸膛都贴到了红枣的后背,然后又拿脸挨蹭着红枣耳边的发鬓软语道:“你我夫妻,圆房是敦合乾坤的人之大伦,亦是为人之快事。你且信我听我就好。”
连快事都出来了?红枣脸上实在挂不住,不觉含胸扭腰,更要躲闪。
谢尚入眼不免愈加怜爱,搂抱得就更紧了。
“红枣,”谢尚语气里的温柔和手臂上的强硬完全是两回事:“等我明年京城会试回来咱们就圆房,一来那时你已长成了人,二来这也正是世人常说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谢尚就对着红枣的耳朵说话,话语间谢尚的呼吸喷洒在红枣的脸颊边脖颈上,让红枣脸红心跳——红枣两辈子都没和人这样亲近过。
“大爷,你,你先放开我,”红枣挣扎道:“咱们好好坐着说话!”
“不要!”谢尚生硬拒绝,转又换了刚刚地软绵地语气问道:“红枣,咱们都分开两个月了,我这样想你,你都不想我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九年的朝夕相对,红枣早习惯了谢尚的陪伴,现忽刺刺分开,怎会不想?
红枣扒拉谢尚的手软了。
谢尚却不满足于此。他非要红枣正面表态,不舍追问:“真的一点都不想吗?”
红枣不忍谢尚失望,终小声承认:“想的!”
如此谢尚方才觉满意,接下去道:“红枣,再有两个月,我又将去府城乡试——连生日加中秋都不能在家过。”
闻言红枣就不只是手软,而是连心都软了——她又将成月的孤独在家,没人说话了。
看到红枣明显的失落,谢尚继续道:“红枣,过去两个月,考试前还好,但等考试结束闲了下来我就忍不住想。想我不在家,你怕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红枣被谢尚戳中软肋,不觉心想:谢尚确是个少有的能体谅她的人。
感受到怀里人的软弱依靠,谢尚干脆完全搂抱住了红枣方温柔告诉道:“红枣,我这回既中了案首,按惯例乡试必定能中且名次还不会差。”
“所以这八月的乡试我必是要去。不过考完我就回来,然后等临近发榜再去。就这样前后也得要一个半月。”
感悟到谢尚话里的体谅,红枣颇为依恋地握紧了谢尚搭在自己腰间的手。
谢尚脸搭在红枣的肩上,垂眼看着眼下的隆起继续道:“乡试中了,名次又好,年后我少不得要一鼓作气进京会试。”
“京师路途遥远,这一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若是再侥幸中了,我出了仕,这离家的日子就更没底了。”
“红枣,我若是出仕,必是要带你去任上的,但在此之前咱们就得先圆房才合礼数。”
经谢尚这么一说,红枣也觉得即便就是为了自己今后不再跟过去两个月一样空虚寂寞冷也当跟谢尚圆房,最好还是立刻圆房,如此说不定连乡试都能一起去府城,而不是一个人待在。
但圆房就少不得和谢尚坦祳相对,这样那样——前世严打前,网路随便点点,就能点出一堆不可说小视频。红枣没吃过猪肉也知道猪跑。
但把这事和自己关联起来,红枣代入一想便觉得整个人不好了:连底裤都不穿地面对另一个人,做人如何能这样毫不保留?
简直是细思极恐。
红枣是挺喜欢谢尚,觉得俩人就这样在一起过一辈子挺好,一点都没想分开。
但对谢尚期待的更深入的沟通交流,红枣却是感受到了巨大压力。
前世看过电影《不诚勿扰》,知道“一年一次”这个梗的红枣心里明白,性是婚姻的重要组成部分——单方面的性冷淡,是对另一方的精神暴力和□□毁灭。
谢尚想和她圆房没错——客观地说,不想才是大问题。
而她想和谢尚长长久久就必得接受生命和谐这件事,还起码得一个月一次!
所以,她现就得学着接受谢尚的亲近?
不然,这做心里建设,不对,是恋爱的时间可有点紧啊!
想到恋爱,红枣不免觉得脸烧。加上后背又正贴着谢尚这个大火炉,红枣忍不住嗔道:“大爷,你先松开!”
好容易和小媳妇有了温存机会,谢尚如何舍得松手,无赖道:“红枣,你叫我相公!”
“得多叫几声才行!”
红枣……
谈恋爱是你情我愿的事,不好让谢尚一个人唱独角戏,红枣看看炕上的衣裳,横下心肠,柔声道:“相公,你松开我,你这样可叫我怎么替你更衣呢?”
闻言谢尚终于送开了手,然后把自己的脖子送到红枣手边嘻皮笑脸道:“红枣,给你解!”
红枣瞪谢尚一眼,却抬起了手……
黏黏糊糊地换好了衣裳,谢尚在听得红枣叫了几十声相公后,总算老实下来,坐回炕上,而红枣也坐到梳妆台前整理刚被谢尚摩挲送散了的鬓角。
看到红枣拿下头上的珍珠梅花冠,谢尚想起自己新买的珍珠荷花头面,立刻唤人。
显荣听到谢尚呼唤赶紧进屋,金菊和香兰看显荣都进了屋料想无事,便也跟着一起进来。
进屋看到红枣外袍犹整齐在身,正对镜梳头,金菊赶紧走过来笑道:“大奶奶,奴婢来吧!”
看到丫头,红枣为刚刚的事有些不好意思便不说话,任由金菊拿走了手上的梳子,而香兰则新兑了两碗柚子茶,一碗送给谢尚,一碗送给红枣。
端起茶杯,红枣想到刚因为谢尚的一通胡搅蛮缠竟是连惯常的饭后茶都没喝,不觉瞪了谢尚一眼。
谢尚好脾气地笑道:“前两天我在府城替你买了套珍珠头面,一会儿显荣拿来,你瞧瞧看合不合意?”
想到谢尚行程紧张还记得替她买头面,红枣心中感念,忍不住笑道:“大爷有心了!”
谢尚也笑:“好说!谁让我是你相公呢,给你买头面还不是该的?”
又是相公梗,红枣觉得往后三个月这个梗是绕不过去了……
李满仓卖菜家来看家里没人,跟家里买的人一打听,方知道是李满囤回来了,一家人都去了桂庄。
李满仓犹豫了一下便决定也去桂庄——他要仔细瞧瞧大哥家的魁星,如此才能决定到底请哪家铺子的神像。
李满仓等李贵林午晌放学后跑去问李贵林,知道李贵林也要去桂庄祝贺就乘机言道:“那等贵雨回来,咱们一起去!”
进了桂庄主院,李满仓看金魁星像前的香炉青烟缭绕,气味芬芳,与平常城隍庙里买来的香火味完全不同。
“大哥,”李满仓禁不住问道:“你这敬的是什么香,这么好闻?”
李满囤笑道:“这是在府城考试时红枣女婿进场前敬魁星时用的檀香。”
“当初他见我没带香便分了我些,这是我考试时用剩下的一点。”
和富贵女婿一起住了两个月,李满囤着实长了不少见识,竟是连檀香都用上了。
还是在府城的时候李满囤看谢尚给的檀香形似细木材头,便让余德去打听。
余德打听到这檀香是香店里按两称的木头,买下后由店家或者自家用斧子劈成三寸长的小木棍使用。
李满囤中秀才后想着这檀香好得给自家魁星像捎一点,便花一两银让余德去称了二斤。
这檀香,李满囤原是打算孝敬自家金魁星的,如何能给别人,故而为了防范有人跟他讨,李满囤一律都回说用没了。
李满园见状插嘴道:“二哥,你不知道这檀香是罕有的名香,非是咱们庄户人家能用。”
“咱们城里的城隍庙,香火算是极旺的了,但也不售檀香。”
“只府城的大庙,你去进香,必得给庙祝一串钱,那庙祝才会帮你给神佛供一支檀香。”
跑多了庙会,李满园也知道檀香。
听说一支香得一百文,李满仓不言语了——他家可没谢家的家业,能烧钱玩,李满囤却是喜出望外,心说:他这二斤香可劈一百六十根,可比那府城寺庙敬香便宜多了。
只这神佛的生意寻常人不好做,不然可真是条财路。
李贵林同李满仓、李贵雨来得晚,没听到李满囤前面讲他考试的经过,他抬眼看到李满囤穿了一身青色的丝绸袍子不觉讶异:“满囤叔,你今儿没穿秀才冠带?”
“穿了,”李满囤笑道:“现不是正要吃饭吗?我担心沾了油,刚收起来了,且等下回开祠堂再穿吧!”
李贵林闻言忍不住笑道:“看来是我来迟了!”
李满囤回笑:“横竖过两天就能见,刚族长说了六月初一开祠堂。”
说到开祠堂,李满囤又道:“贵林,这回大宗师鼓励了我两句话,得闲还得请你替我写出来,做成牌匾。”
秀才虽不好修牌坊,但把大宗师的话写成条幅制成牌匾挂在祠堂也是少有的体面!
李贵林点头答应,转念却问:“满囤叔,我写没问题,但你为何不请红枣女婿替你写?”
“他的字,可不是我所能比。”
“贵林,”李满囤不好意思道:“不瞒你说,我是请红枣女婿替我写了两张,准备装裱了挂在书房。”
“但我女婿字虽说好些,可到底是外人,把他的字挂咱们祠堂是不是不大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李贵林完全地不以为然:“似大宗师的勉励,原是大宗师亲题才是最好。只是咱们没门路,求不到,只能自己写罢了!”
“红枣女婿能得院试案首,别说咱们城,连在整个江中府都是破天荒地头一个。他将来的官位必不在谢老太爷和谢老爷之下。”
“到时他的字就跟现在的大宗师一样千金难求——满囤叔,咱们祖祠能挂他的字可是无限荣光!”
李贵林讲得有理有据,李满囤自是听得心服口服,频频点头道:“那我这就让人拿去制匾!”
李丰收、李高地、李春山等在一旁听得上头,心里憧憬自家祠堂将挂上未来二品大官的字,独李贵雨心里想的却是“千金难求”四个字,心说红枣女婿的字将来竟这样值钱吗?
至此,李贵林方才问:“满囤叔,大宗师给了你什么勉励?”
闻言李满囤站起身抱拳往空行了一个礼后方恭敬地把大宗师的话给说了一遍。
“我女婿家去后,”李满囤最后又补充道:“便依我所请给我写了两张横幅,一张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另一张是‘学无止境’。”
自强不息和学无止境?李贵林思了好一刻方才道:“满囤叔,据我所知,一般大宗师给一百名以后人的勉励都是和给我的‘锲而不舍’意思相近的话。”
“这回大宗师给你这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听着倒是有些赞誉褒奖的意思。”
李满囤:“?”
李贵林笑道:“君子是全天下读书人的毕生所求,也是最高赞誉。但现在大宗师把这句话给了你,必是觉得满囤叔你是个君子,或者有望成为一个君子!”
闻言李满囤欢喜得心底开花,不敢相信道:“大宗师竟然这般看好我?”
李丰收、李高地、李春山等人闻言也是脸上放光,与有荣焉,李满仓和李贵雨则握紧了拳头——李满仓是忧心,而李贵雨则是不忿。
李贵林谦虚道:“这只是我个人推断,不过看大宗师给你的另一句‘学无止境’,我倒是更有了确信。”
李满囤:“怎么说?”
“一般排名靠后的生员根本用不到‘学无止境’这句话,只有对那天分好、名次前的年轻生员,大宗师才会做此勉励。”
“满囤叔,你年岁不算年轻,名次也不靠前,而大宗师却和你说这样的话,想来是觉得你有天分!”
李贵林说得太有道理,李满囤想不骄傲都不行——大宗师都夸他有天分,聪明了!
“这个贵林,”李满囤激动得苍蝇搓手道:“幸好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大宗师给我的话里有这许多意思!”
“大伯,”李贵雨忽然插口道:“红枣女婿也没看出来吗?”
九年来活在谢尚各种光环下的李贵雨可算是寻到了谢尚的短处。
李满囤还真叫李贵雨给问住了,一时间张口结舌。
李贵林看了李贵雨一眼,淡然接道:“红枣女婿当然看出来了。不然他给满囤叔的条幅直接写‘自强不息’就好,又何必加上‘天行健君子’?”
“我也是看他一张横幅写这么长才想到。”
“红枣女婿不提必是有他的缘故。红枣女婿自身已是本科案首,行事原该谦和低调,才不落人口舌,如何好再跟人夸耀说大宗师还夸了他岳父?”
李满囤听得有理,拍腿赞同道:“贵林说的是,就是这个理!”
“簪花礼后我问过我女婿大宗师跟他都说了些啥,他只说是些勉励的话,并不肯详细说。现在想来,必是得了大宗师的夸奖,不好自夸。”
李贵雨……
因为“君子有天分”这件事,李满囤心里高兴,午席颇喝了不少酒。
席后送走族人,李满囤只来得及拿出他在府城买的那套金镶玉珍珠头面给王氏立便就上炕躺下了。
“什么东西?”王氏看李满囤躺下不答,就自行打开了匣子。
王氏虽曾见过红枣的各色玉石珍珠宝石头面,但自身却只得三副足金头面和两套银头面再外加几样红枣生日时送的珠钏和翡翠发簪。
王氏至今没得一套完整的玉石头面,更遑论珍珠了。
王氏入目看到珍珠不觉惊呼:“老爷,这珍珠头面哪里来的?”
李满囤原不想应,但想着花了七十六两银子便合眼道:“给你在府城买的?怎么样,好看吧?”
一听说是府城买的,王氏忍不住心疼道:“好看是好看,就怕这价钱也不是一般的好看!”
李满囤心中得意,忍不住自豪道:“价钱倒是还好。这一套才花了七十六两银子,我细算过,价钱比咱们城里买还便宜。”
自己没有归没有,和红枣来往多了,王氏现也大概知道一般玉石珍珠的价钱。
王氏看这一套头面以金累丝编出团花图案中的各色折枝花卉,然后镶嵌各色玉石为花瓣,珍珠为花心,端地是富丽堂皇,精巧异常,堪比红枣先前百两的玉石大头面,便知男人说的是实话,单从价钱来讲确是不贵。
但想到七十六两银子,王氏犹觉得心疼,低声抱怨道:“我有头面戴呢!”
“不是有没有,”李满囤嘀咕道:“而是出门这么久,我必得给你捎点东西,不然别人问起来,知道我什么都不给你带,可是显得我在外面活得不好?”
“俗话说‘夫荣妻贵’。丈夫的荣华怎么显露?还不就是靠妻子的头面?”
“比如红枣头面多吧?单嫁妆和添妆加起来就有十来套。但这些年你瞧红枣戴过几回?”
闻言王氏一回想,不觉惊道:“还真是!红枣每回家来都是女婿或者她公婆给的新头面。”
“知道为啥吗?”李满囤闭着眼睛问。
王氏实在不懂:“为啥?”
李满囤:“咱们女婿说了‘好女不穿嫁时衣’,红枣既是他媳妇,穿戴必是都得比嫁妆里的好,方才是他一家子的体面!”
王氏服气,感叹道:“咱们女婿可真是个体面人,这行事大方的——红枣嫁他可真是福气!”
“是啊,”李满囤点头认同:“这回在府城女婿又给红枣买了一套珍珠足金莲花的头面。那头面才叫好看——单顶心莲花花心的那颗大珍珠据说就要六十两。六十两!”
“就这样,女婿还说罢了。”
一颗珠子就六十两?王氏禁不住惊呼:“那红枣这一套头面得多少钱?”。
“三百八十两!”李满囤终于睁开了眼睛,给王氏比划道:“就这那掌柜的还说让利,不赚钱!”
王氏呆住:“女婿买这么贵的头面给红枣?”
“这就算贵?”李满囤不屑道:“你还记得过年红枣和她女婿家来戴的那个很大的红宝石戒指吗?”
“记得,”王氏点头:“我记得我当时还问你女婿怎么戴了个大红戒指?”
“当时你说过年喜庆!”
“嗯!”李满囤肯定道:“就是那个红宝石戒指,你觉得值多少钱?”
“多少钱?”王氏追问。
李满囤卖关子:“你先猜。”
王氏寻思:“是不是跟这回头面的珍珠一样,得六十两?”
“六十两?”李满囤夸张嘲笑道:“六百两都打不住!”
“啥?”王氏真的震惊了:“六百两?”
“不能吧?那一个戒指就要六百两?”
王氏接受无能。
“难不成我还能哄你?”李满囤不高兴了,觉得王氏竟然怀疑他的话。
为了证实自己话的可信,李满囤躺炕上把谢尚掏两千两买宝石的事给王氏讲了一遍,而王氏则不负李满囤所望的听得嘴巴越张越大,一直张到下巴颏脱钩砸地——王氏实难相信这红宝石戒指这样值钱,心道:若真是如此红枣和她女婿怕不是把个庄子套在手上?
“你是红枣她娘,”李满囤最后总结道:“头面太寒酸了,红枣和她女婿脸上不好看,而咱们女婿可是顶讲究脸面的。”
“这头面你先戴着,等往后有机会,咱们再置套宝石的。”
“家来的路上我跟女婿打听过了,似红枣嫁妆里的那种一百两的宝石头面就很够看了!”
……
见识了李满囤的衣锦还乡,李满仓家去后越想越沉不住气,好容易等到李贵林下了学,李满仓便迫不及待地来找李贵林拿主意——城隍庙那老道士不耐烦信众的日常堵门,带了两个徒弟出门云游去了,且没有归期。
“贵林,”李满仓诚恳问道:“贵雨、贵祥、贵祥都是你的学生,依你看他们三个谁最有天分?”
李贵林看着李满仓不说话,心里揣测他的言外之意。
“贵林,”李满仓苦涩道:“你看我家业有限,实在是供不起三个儿子,所以方才来找你帮忙拿个主意。”
“贵林,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就看在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帮帮我啊?”
“不然,只这样下去,我担心贵雨、贵祥、贵祥他们三个一个都不能中!”
李贵林终于明白了李满仓的意思,不觉苦笑:“满仓说,你这是打算步二爷爷先前分家的后尘吗?”
闻言李满仓心里一咯噔,抬头问道:“贵林,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贵林沉着道:“先二爷爷就是,为了贵雨、贵祥、贵祥的所谓将来,就以满囤叔无子之由把该属于满囤叔的田宅都与了你——其结果你也已经看到了。”
“满仓叔,我现就问你一句悔不悔?”
李满仓……
看李满仓不答,李贵林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满仓叔,你不说不要紧,但我要告诉你这件事我爹却是后了悔,以为是生平最大的错事。”
“我爹说公平规矩的对待每个族人是族长的责任。我现虽还不是族长,但贵雨、贵祥、贵祥三个都是我的兄弟,还是我的学生,我出不来这厚此薄彼的主意。”
“满仓叔,我就是个凡人,并不是神佛,能断言别人的未来——先满囤叔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满仓叔,咱们族这许多人可有哪一个在十年前分家时想到了满囤叔的现在?”
“满仓叔,你也没想到吧?”
“满仓叔,你若不想将来贵雨、贵祥、贵祥兄弟落得你和满囤叔、满园叔现在的局面,还是公平对待他兄弟三个的好!”
“满仓叔,如你所言,看在你我一起长大的份上,我言尽于此,你好之为之!”
李满仓……
作者有话要说: 道路千万条,和谐第一条,
开车不和谐,读者两行泪
比你如何(六月初六)
李满仓没想到一贯和气的李贵林批驳起他这个小叔叔来竟是如此的不留情面。
惊愕之下李满仓不免有些口不择言:“贵林,贵雨、贵祥和贵吉乃是一母所生,必定是手足情深,相互担待,譬如我爹、二伯和你爷。”
李贵林原已不打算再说,但听到李满仓的自以为是,以为必得驳斥回去,不能让李满仓以为占理,不然一句“我上回这么讲贵林都默认了”传出去他可就有口难辩了。
“俗话说‘看人挑担子容易’。我就问一句,”李贵林一点没客气地反问:“满仓叔觉得自己做到了和满园叔相互担待了吗?”
“怎么据我看这几年满园叔一家反倒是和满囤叔走得更近?”
李满仓张口结舌,半晌方艰难道:“满园他看不上我!”
作为兄长,李满仓自问已尽到了本分,但就是俗话说的“一个巴掌拍不响”,只他单方面示好没用,还得满园识好才行,而满园却是攀高枝去了。
李贵林定定地看着李满仓,继续追问问:“满仓叔,你想过为什么吗?”
李满仓难堪道:“还不是嫌我穷?”
世态炎凉,他不怨满园,只怪自己没本事。
李贵林听笑了:“那满仓叔你嫌弃过满园叔穷吗?”
李满仓讶异:“怎么会?”
“我们可是亲兄弟!”
李贵林反问:“既然彼此都是亲兄弟,满仓叔又是怎么确定满园叔嫌弃你穷的?”
李满仓摊手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满园打小同跟我多好,但等我大哥发达了就转和大哥好了!”
“原来满仓叔是这样想的,”李贵林点点头,心平气和地驳斥道:“但我却记得满仓叔和满园叔交好是在分家前,对吧?”
听到分家,李满仓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道:“谁都没想大哥一分家就能得个庄子。”
李贵林根本不接茬,自顾言道:“满囤叔作为长子即便没有桂庄,按规矩分家也该得七层家业,而满仓叔和满园叔一人只得一成五——分家前满囤叔怎么瞧都该比你满仓叔有钱。由此可见当时满园和你好并不是因为你有钱!”
李满仓终于不说话了。
李贵林却得理不饶人,继续道:“满仓叔,圣人说‘父母爱子贵均,人之兄弟不和而至于破家者,或由于父母憎爱之偏’。”
“分家前小爷爷和小奶奶偏爱满仓叔和满园叔,薄待满囤叔,咱们全族可都是有目共睹——那时候满仓叔和满园叔确是手足和睦,经常在一起玩笑,而满囤叔却是每日里忙进忙出,干不完的活。”
“分家后,满囤叔搬出,家里只有满仓叔和满园叔时,小爷爷和小奶奶对满仓叔虽说有些偏爱,对满园叔却也不算薄待——分家给了国法家规里满园叔该得的部分,但满园叔却以为不公,为啥?”
“因为小爷爷和小奶奶破规矩在先,多给了满仓叔你不该得的份,满园叔没有多得,便觉得受了薄待——这就是圣人说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满园叔至此便跟满仓叔你这个亲哥渐行渐远,反与真正受薄待的满囤叔越走越近。”
李贵林的话似尖刀一样剖开了李满仓心底不敢与人言的隐蔽,李满仓的脸当即便失了血色,变得苍白。
“满仓叔,”李贵林却不放过他,一锤定音道:“依我看你跟满囤叔满园叔走不到一处的根源就在分家,满仓叔你多占了原该满囤叔的那份而已,和你刚说的什么一母同胞根本没关系!”
李满仓被批驳得体无完肤,抬手捂住了脸。
“满仓叔,”李贵林再来重击:“古人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先小爷爷和小奶奶对你们兄弟厚此薄彼,已经错了。你就真打算将错就错,继续错下去,让贵雨、贵祥和贵吉兄弟重蹈你的复辙?”
“不是这样的,”闻言李满仓似落水的人抓了根稻草一样垂死挣扎道:“我对三个儿子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没一点偏心!”
“真没偏心你就不来找我了!”李贵林不屑笑道:“满仓叔,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李满仓下意识地地给自己辩白:“我,我除了想孩子们好还能有什么心思?”
李贵林干脆言道:“那我就替满仓叔说了!”
“三个儿子,老大贵雨一心科举,离了学堂还坚持用功,县试考了两回,成绩进步很大,假以时日,说不定能中。”
“幺子贵吉四岁就由满仓叔亲自给启蒙认字,六岁便进城里私塾念书,人也知道用功。贵吉今年十三岁,《四书》就已全部背下——这取中的希望怎么看怎么比贵雨还大,毕竟贵雨前面耽误了,十二岁才进私塾。”
“贵雨现在村里学堂教书,收入还不错,而且贵雨是长子,将来能得七分家业——贵雨靠这份家业和收入,不管科举中不中都能衣食不愁。”
“而贵吉分家才只得一成五的家业,分家后想靠这份家业继续科举就难了。满仓叔心疼贵吉便想借我的口来说贵吉有天分,以便理直气壮地供贵吉多念几年书。”
“满仓叔,我说得可对?”
“作为父亲,”李满仓不服:“我巴望着每个儿子好,都有好前程,有什么不对?”
“听着是没错,”李贵林反问:“但贵祥呢?”
“贵祥也是满仓叔的儿子,满仓叔是怎么为他打算的?”
李满仓……
李贵林忍不住嘲讽道:“老二贵祥,上不及老大用功,下不及老幺贴心,而家里又有这许多的家务。且等两年,贵祥成年了,就叫他家来卖菜,然后再叫他把他和贵吉成亲的房屋都建起来……”
“别说了!”李满仓手抱住头蹲在了地上,痛苦道:“贵林,但凡有多些钱,我也不想这样!”
“多些钱?”李贵林厌恶道:“什么叫多?”
“满仓叔你先前分家多得了满囤叔的二十多亩地还不够吗?咱们族这许多人又不止你一个人会生儿子,但你瞧瞧可再有人似你这样在多占了兄长的地后还嫌弃不够钱养儿子的?”
“猫生的猫养,狗生的狗疼,人嘴里说惯的,怎么到了满仓叔这里就是只管生,却总想着要别人替你养了呢?”
“先前让满囤叔替你养,现今更好了,竟然想着叫根本不是长子的贵祥来替你养!”
“还说自己不偏心,满仓叔,我却是觉得你的心偏得太过了!”
“偏得这贵吉都跟是你捡来的是了!”
李贵林的话太过诛心,李满仓似被恶狗追撵的讨饭花子一样仓皇逃回了家。
在屋里等消息的郭氏看到男人的脸色赶紧倒了杯茶给他,然后看他喝了方才问道:“当家的,刚贵林都说啥了?”
“贵林他,”李满仓失神言道:“他叫我公平对待贵雨、贵祥和贵吉他们三个,不要让他们跟我和大哥满园一样兄弟不和。”
“贵林,”郭氏急道:“他怎么能这样说话?咱们对三个儿子明明都是一碗水端平!”
“不行,我找他去!”
郭氏站起身就要走完,却被李满仓拉住:“家里的,你别去。贵林还提了分家的事,闹大了,对咱们不好。别忘了,贵吉正议亲呢!”
“好好的,怎么又提分家?”涉及儿子亲事,郭氏站住了,不解问道:“这都多少年了?”
“当家的,贵林都是怎么提的。你且细细告诉我,我帮你合计合计!”
……
谢尚拿来的这一套“因荷而得藕”头面,顾名思义以荷花为主题,其中荷花、荷叶、莲蓬、莲藕多用足金镂空造型,如此便显得轻盈,而珍珠则似夏日清晨的大露珠一样流滚在金色的顶心、花头簪、花钿之上,透着股一望而觉的清凉。
红枣一见就觉得喜欢。她让金菊替她把头面带上,然后又让谢尚点赞。
谢尚上下打量一回却觉得少了点生气。谢尚想了想便让丫头拿来红枣嫁妆里的那套鸳鸯戏蝶荷花百宝嵌头面,从中挑了两支足金镶宝的蝴蝶蜻蜓花头簪替了先前的两只荷叶簪替红枣簪上。
簪好发簪,谢尚又退后两步瞧了瞧,方才问红枣:“这样是不是更好?”
红枣揽镜自照,自觉头面组合比刚刚添了灵动,心里欢喜,不吝赞道:“还是大爷有眼光!”
晚饭后,谢尚看红枣对镜补妆想起来了,告诉红枣道:“你先给我做的面膏口脂,岳父这回瞧到了,还问我在哪儿买的。今早又特地讨了不少,把你给我的盒子都快挖空了。”
“你得闲得再给我做些。”
想想谢尚又不情愿道:“然后给岳父也送些。”
“我爹?”闻言红枣惊呆了,难以置信道:“现也知道抹口脂?”
“他先可是数九天连蚌油都不抹的!”
“现不是中秀才了吗?”谢尚回想一回也觉好笑:“今非昔比了!”
红枣一想也是,点头道:“那我明儿便做!”
画好了脸红枣戴着新头面同谢尚往天香院来请安,似谢知道吕氏看到倒也罢了,葛氏等人瞧见少不得又翻一回醋坛——谢尚这回又给红枣添大头面了。
这都添第几个了?
现红枣的私房只头面加起来怕是五千两都打不住了吧?!
……
对于葛氏等人艳羡的得眼珠子要脱框的眼神,红枣坦然自若——但凡不想均贫富,她就得习惯这样的羡慕嫉妒恨。
谢子平等男人完全没留意红枣的头面,他们想的是谢尚回来了,老太爷又该讲书了吧!
他们好怀念老太爷讲书时和谢尚间的对话,可说是收益匪浅,比他们自己看书的理解深入多了。
他们巴不得明天就开课。
汇同谢知道和吕氏来给老太爷请安。老太爷一见面便和谢知道言道:“尚儿这回中了院试案首,是咱们城绝无仅有的大喜事。这开祠堂摆流水席的事得赶紧定下日子,尚儿媳妇才好接着安排。”
谢知道点头:“老太爷说的是。只允甘和允斤几个人还没回来,这祠堂的日子不好定啊!”
红枣没想到二房三房人不回来还会影响到谢尚开祠堂,不觉嘀咕:允甘和允斤该不是故意的吧?
若是如此,那可真是太恶毒了!
谢尚宝宝这个案首可是雉水城有史以来头一回,好几百年才这么一遇啊!
谢尚却道:“太爷爷、爷爷,依我说,这告祖的事干脆就放在中元节吧,横竖这回就是个院试,即便我名次好些,实质还只是一个秀才。”
“犯不着特地再开一回祠堂。”
“一来天这样的热,太爷爷、爷爷都长了年岁,合该好生保养。”
“二来我八月还得下场,时间有限,能省一天便是一天。”
“只流水席挑个日子办倒还罢了!”
老太爷听得有理,便问谢知道:“老大,你怎么说?”
谢知道也觉得挺好,心说:二房三房不是想避谢尚锋芒单独告祖吗?他偏不叫他们如意!
谢知道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流水席定在六月初二,尚儿媳妇,你这边来得及吗?”
自从谢知道说要准备石料修牌坊,谢又春就和红枣商议过流水席的事——按照前例,但凡修牌坊必摆流水席。
再说按照案首当年乡试必中的潜规则,金秋也必得再摆流水席。
所以乘着得闲,两个人便做了两套摆流水席的方案:一套摆两回,一套摆一回。
现在看得启动两回的那个方案了。
“来得及!”红枣点头确认。
于是这流水席的事就说定了。
老太爷问:“还有这请人?”
谢知道:“六月初六吧,尚儿是案首,而且咱们家这回中了五个秀才和八个童生。咱们家不摆酒,别家都不好摆。”
“倒是早些摆的好!”
老太爷点头:“既是这样,你打发人知会知遇和知通一声,看允甘和允斤几个能不能赶回来!”
红枣再拿小本本记下:六月初六摆酒请人。
说定了酒席,老太爷方道:“尚儿,今儿午后我看了你的文章,你这趟出门进益不小,院试第二篇文尤为出色。”
得到夸奖,谢尚瞬间开始得瑟:“太爷爷,我这回院试第一场后读了江南士子的文章颇有些心得!”
……
眼见男人们开谈文章,吕氏立刻起身告辞,于是红枣想听也听不成了,只得跟着一起出来,不免有些惋惜。
听说六月初六就摆酒,谢知遇气得摔了茶碗,叫管家道:“你明儿就去府城告诉允甘几个,六月初五不到家,以后就别回来了!”
看管家答应去了,二太太刘氏重端一杯茶给谢知遇,劝解道:“老爷,您消消气。允甘性子要强,他看别人都中了秀才就他没中,心情不好,在府城多留几天散散心也是有的!”
“心情不好,”谢知遇气道:“那就好好学学谢尚,平时多用功,而不是一天到晚的围着丫头打转!”
刘氏可不爱听大孙子不如人的话,不高兴道:“老爷这话可有失公道。”
“允甘年轻,家常梳笼两个丫头都是寻常,咱家谁不是打这样过来的?”
“就是咱们那位翰林侄子,当年也没少荒唐。”
“倒是谢尚,呵,这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却活得跟个和尚似的,一个丫头不近。老爷瞧着好,妾身瞧着却是不像。”
谢知遇……
谢知遇认真地思了好一刻,摇摇头,丢下一句“别胡说!”便自顾去后院寻谢子芹的生母罗姨娘说话去了。
刘氏听得丫头的告诉不免气得一个倒卯,心说这老不修的都六十了,还不知保养,也不知哪来的底气挑拣才二十出头的孙子?
真是糟心!
谢子平与刘氏一般觉得糟心——通过他娘吕氏,谢子平知道老太爷、他爹都在和谢尚议论文章,但都没有叫他。
这是又在压他的功名了!谢子平忿忿地想:谢尚作为案首,金秋必中,指点不指点都无碍大局,但于他,却是及时雨、雪中炭。
他爹和他爷真不是一般的偏心啊!
所以他金秋乡试还要不要下?
下,即便中了,也掩在谢尚的光芒下,但不下,一等就又是个三年。
真是难决断啊!
六月初一,李氏宗族开祠堂,李满囤的站位由他爹李高地的身后一下跃到他爹身前,族长身后,和李贵林、李兴和并排的地方。
对此李高地却是乐见其成——长子虽说越过了他,但也越过了他哥,以及其他族人,还是给他长脸的。
李贵中站在他爹往日的站位上兴奋得满脸通红——他爹真是太威风了,连带他也沾光,往前挪了一位。
长大了他也要中秀才,然后跟他爹和兴和哥哥站在一处!
李满仓自那日被李贵林拉下脸面狠批了一顿后,这些天见李贵林都如撞到恶鬼一样躲着,今儿祠堂躲不过去,便就一直低着个头。
李满仓根本不关心他大哥的站位,他只顾低头想自己的心事——他不想叫贵林说中他偏心,但他另两个儿子,贵吉还小,而贵雨白日都在村里教书,傍晚家来还要温书,不得闲。
家里卖菜、建房除了贵祥,他还能指望谁?
他真是太难了!
李贵雨还不知道他爹已有了偏向,犹自看着前方他大伯的蓝色背影运气——他明年必是要考过县试一二场,如此才能找李贵林拿到谢尚作文的法子!
一向没啥心思的李贵祥今儿也垂着头。作为一个马大哈,李贵祥日常的丢三落四。前两天家去后写功课,李贵祥发现字课本子忘了,跑去私塾拿,结果不想听到了他爹和李贵林的话。
李贵祥没想他爹竟然这样看不起他——兄弟三人就认定他只配卖菜,心里不甘。
所以,李贵祥握拳问自己:他今后要怎样做呢?
六月初二,谢家摆流水席,全城轰动——无数人为了观摩谢家大门堂的一排三联的三张案首喜报特地带着孩子从四乡八镇赶来吃席。
就不说雉水城东大街如何人动如潮了,只红枣在城外的青庄、梓庄铺子就停满了农人的牛车骡车,而接驳进城的骡车更是车车不落空地走个没停……
为尽快地疏散人流,红枣给厨房加派了人手,然后又多开了一处客院,增开了席面——由原来的一场三十桌增加到了六十桌。
但饶是如此,这大门外还是挤满了人——许多人难得进城一趟,都本着吃回本的想法打算多吃两顿。
谢尚让显荣刻印了他小三元的七篇文章放在大门处,结果三百份转眼就被人拿了个精光——本着不难白不拿的想法,不少人都是一抓一沓,根本不考虑自己用不用得上这许多。
显荣看不过眼,便叫人站到大门前手拿分发——只进门吃席的人抬手要,才给一份。
他大爷再有钱,显荣心说:也不好给人这样糟蹋。
……
流水席贺的是谢尚的小三元。作为正主,谢尚也少不得穿着秀才冠戴去席间进酒——红枣觉得这是谢尚的高光时刻,谢尚却私底下和红枣吐槽道:“若不是为了太爷爷和爷爷高兴,搁我实在是不想办这流水席被人当猴看!”
早年他爹谢子安中举摆流水席时谢尚代他爹敬酒还觉得兴奋,但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见多识广了的缘故,谢尚只觉得精力花在这虚热闹上挺无聊,远不如多看两本书。
谢尚说得形象,红枣想起当年谢尚骑在马上的美猴王打扮,忍不住玩笑道:“大爷,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就咱们家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羡慕你这只猴呢!”
“竟敢说我是猴?”谢尚往手上哈气来挠红枣的痒:“看我不给你些厉害!”
红枣赶紧摆手投降:“这猴是大爷自己说的,可我不关我的事。”
“还嘴硬!”谢尚装出凶狠的样子咬牙切齿地按住了红枣……
李满仓牛车经过府衙的时候看到东街上的人群,知道是谢家为谢尚开流水席,不由叹息——一桌席一两银,李满仓心想:谢家这一天的花费怕不是要几百两?
三天还不得近千两?
这都够培养好几个秀才的了!
牛车行到城门口的时候,李满仓看到郭天才。
“姑夫,”郭天才坐上牛车高兴道:“我才刚从谢家吃席出来,不想就遇到了你,倒是省了我的腿。”
李满仓看着郭天才手里的字纸问道:“天才,你出门吃席还带着书?”
“这个啊,”郭天才扬了扬手里纸张笑道:“是谢家大爷中小三元的文章。我拿回家给我儿子存着等他大了再念!”
“红枣女婿的文章?”李满仓吃惊问道:“你哪儿来的?”
“进门时发的!我看别人都拿就跟着拿了一份!”
闻言李满仓忍不住想:他要不要去拿呢?
回家问儿子。李贵雨一听立刻道:“当然要了。特别是这回县试的三篇文章,我虽没有下场,但也试着做了,正好可以看看我和红枣女婿间的差距!”
李满仓听得有道理便在午饭后单身进城去谢家讨文章。
正是一年里最热的季节,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早起吃席的人都已散了——谢家大门外晒得滚烫的石板路并无人排队,门外站着发纸的小厮也都跟着歇晌去了。
李满仓没费什么事地就拿了四份文章——三个儿子一人一份,多的一份存着做备。
门房内还站着看门小厮,李满仓不好立刻就走,只能继续往里走。
按照小厮的指引在未满桌的空席上坐下,李满仓抬头便看见了对面的陈玉。
陈玉是听人说谢家发文章方才趁午晌没生意锁了铺子来的。陈玉没想到会这么巧遇到李满仓,一时间也颇为愕然……
听说文章拿回家,下课回来的李贵雨如获至宝,不及洗手晚饭便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结果县试第三场的文章才刚读了一个开头,李贵雨便如遭雷击——谢尚的破题竟然是这么一个意思?
那他苦心斟酌修改做出来的文章从解题开始就没解对?
似李满仓看到儿子的怔愣,心里瞬间就有了数。但李高地埋头吸烟,顺口问道:“贵雨,红枣女婿的文章怎么样?比你如何?”
李贵雨……
看到大孙子的为难,于氏圆场道:“都先吃饭吧!文章的事,饭后再说。”
“红枣女婿能得院试案首,文章必是好的。贵雨啊,你别灰心。你跟红枣女婿的文章好好学学,明年再考!”
……
因为谢知遇的死令谢允甘、谢允斤等人无奈地放弃了府城的晒脚会,紧赶慢赶总算在六月初六一早到家,赶上了家里的请客。
早知如此,谢允甘等人无不懊悔:还不如当初同谢尚一起回来,好歹还能在老太爷跟前卖个好,不至于似现在这样热闹没看成,好也没得,两头落空。
作为新进秀才,李满囤抹了红枣新送的膏脂穿着秀才冠戴同戴了金镶玉珍珠头面的王氏一起领了儿子李贵中来谢家吃席。
这是李满囤头一回参加雉水城士林酒宴,那份意气奋发就别提了。
谢老太爷、谢知道和谢尚见到李满囤今日体面而来自是高兴——红枣的出身再不是为人轻视的理由了。
不过谢家大部分人心里却不大得劲,李满囤中了,就该他们被人鄙视了——人口里说起来都是连个李满囤都不如,简直不能更糟心。
红枣觉得她娘今儿频频看她,且神态诡异,便在散席后请了王氏去她房里喝茶,然后方问道:“娘,您是不是有话和我说?”
王氏有些尴尬道:“没啥要紧事。我就是听你爹说你女婿在府城给你买了个好几百两的头面,上面的一个珠子就值六十两。”
“今儿我看到你头上的珍珠,想起来了,就想仔细瞧瞧!”
红枣……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剥下了李满仓伪善
好人卡(六月二十六)
给秀才童生们的文章自不似流水席上散人的连装订都没有的几张纸,而是装订成册封面封底俱全的精装印刷本,书名也有,就叫《一一斋科考文集》,其中一一斋是谢尚给自己书房新拟的名。
谢尚在文集的序里说“敬轩公曰:为学无别法,只是知一字,行一字,知一句,行一句,便有益。余以此自勉将书斋定名为‘一一’,是为告诫自己遵循圣人教诲知一行一,知行合一。”
听起来挺感人,但亲见过谢尚跟老太爷和谢知道翘尾巴的红枣表示她才不信谢尚这个邪。
以红枣对谢尚的了解,以为这一一斋的名字必是来源于谢尚养的那块花鸟古玉佩,表面寓意是收藏了一一玉的书房,私心里谢尚不是以美玉自比,暗指自己具足玉之十一德,就是谢尚得瑟自己的文章字字珠玑,或者根本就是两者兼有。
她和谢尚朝夕相对这么久,还能不知道他这些小心机?
这序也就是糊弄糊弄外人罢了!
考虑到不少秀才童生还是塾师,谢尚很大方的与了宾客一人十本,以方便他们赠予得意门生。
李满囤不是塾师,但也得了十本书。
抱着书坐在家去的骡车上,李满囤正合计着把这些书都送给谁呢,便透过儿子李贵中撩起的车帘看到北街上正在给铺子上铺板的外甥陈玉。
李满囤有心下车与外甥一本,但看看身边的王氏,到底没有出声。
但等几天给桃花吧,李满囤暗想:到时只说给陈宝,然后给两本就是了!
下剩的八本,他自留两本,然后再给他二伯、他爹、满园、贵银各一本……
王氏留意到男人和儿子都看向车窗,跟着也瞄了一眼。
看到陈玉,王氏只当没看见,嘴里言道:“老爷,这女婿的文章你拿两本给我。”
李满囤疑惑:“你要这个干啥?”
王氏道:“先红枣的《中馈录》,我拿了几本给我哥,我哥跟我夸赞了很久,说实用。”
“今年的枸杞再有一个月就下来了。到时我哥进城来卖枸杞,这女婿的小三元文章,我也拿两本给他开开眼,见识见识!”
“行!”李满囤点头:“给大哥两本!”
李满囤还想着是不是该给村里的里正送一本,结果一算,发现十本书竟然已经送光。
李满囤……
“这就全分掉了?”李满囤嘟囔着数了数书。
摩挲着女婿精装的文集,李满囤心里艳羡:他也好想出这样的文集啊!
回头看到他爹对他姐夫书的恋恋不舍,李贵中问道:“爹,你跟姐夫一样都中了秀才,怎么没似姐夫一样印本书?”
李满囤摇手:“我这个秀才和你姐夫的案首可没法比。按常情印几张文纸倒还罢了,印成这样没得招人笑话说是绣花枕头。”
李贵中想想道:“爹,要不等你过五十大寿的时候我来替你印。就跟姐夫在谢伯父过四十大寿时集了谢伯父所有诗词文章出了一本文集一样。”
李满囤觉得儿子这个主意可以有,高兴笑道:“到时再说吧!”
李贵中知道他爹这是答应的意思,跟着高兴道:“这出书得先有个书名,而书名一般不是著者的号,就是著者的书斋名。”
“爹,你看你是起个号好呢还是起个书斋名?”
起名废李满囤……
但儿子说得在理,再说都已经是秀才了还能跟人说取不出名字?
看一眼《一一斋科考文录》的封面,李满囤深沉道:“这个书斋的名字代表了主人的治学态度,得有些寓意才好。”
“现我书房里挂着大宗师给我的勉励,寓意极佳,我这书斋名就从这上面取才好!”
似考场作诗一样,李满囤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学无止境”各种排列组合,终于敲定了书房名然后方道:“就取‘自强’两个字叫‘自强斋’吧!”
李贵中拍手叫好,又问:“爹,那这个牌匾找谁写?姐夫吗?”
李贵中也以为周围一应人里就数谢尚的字最好!
李满囤刚想点头,转念就摇头道:“我自己写!”
“既然名‘自强’,那这书斋名还请你姐夫写可是个笑话?这‘自强’在哪儿呢?”
“再说你姐夫已经给我写了一幅‘天行健’,往后我就好好临摹‘自强’两个字——我今年才四十五,离五十还有五年。这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不信再五年我还能写不好‘自强’两个字?”
……
送走爹娘,红枣和谢尚回屋。
看到谢尚一进屋就摸书,红枣不免有些心疼道:“大爷真是卷不离手。这都累了一个白天,现也不说歇会子,还要抓着这请安前的一刻钟用功!”
“看一页是一页,”谢尚眼不离书的答应道:“等过了明后两天咱们自家的席,后面还有两家的酒席要吃。”
“再还有岳父家请酒的日子没定,等定下了没准又是两天。”
“这吃一回便是大半天,考试在即,不抓紧不行啊!”
红枣闻言便不说话了以免打扰谢尚温书。
红枣走出卧房去堂屋悄悄吩咐碧苔道:“今儿晚饭为我爹娘赶出城的缘故吃的早,大爷念夜书,夜里必定会饿。你且让厨房准备碗小馄饨给大爷做宵夜。”
……
远在京城的谢子安收到谢尚的家信,知道儿子中了小三元不觉哈哈大笑,和云氏夸道:“雏凤清于老凤声,好!咱们尚儿真是有志气!”
云氏笑道:“都是老爷教得好!”
谢子安摆手笑道:“这可不敢当。早年倒也罢了,这几年都是老太爷和爹在教导,当然说到底还是咱们尚儿自己够争气!”
谢奕在一旁赶紧表决心:“爹,您放心,我将来一准比大哥还争气!”
谢子安忍不住嘲笑:“你哥都小三元了,你还能怎么更争气?”
谢奕转转眼珠大言不惭道:“那我就考个大六元!”
谢子安听不下去了,拿手里的信纸锤儿子,嘴里犹自恨道:“拉倒吧,《五经》都还没念出来呢,就敢这样夸口!”
“我看你这回家去怕是连李贵中都比不过!”
谢奕遭遇灰心一击,精神立就萎了,难得主动道:“爹,娘,那我先去温书了!”
儿子走后,云氏方问谢子安:“老爷,尚儿既中了案首,金秋乡试必是会下场吧?”
“这到手的功名如何能不要?”谢子安点头,又转道:“只我这边得尽快上个避嫌折子。”
“咱们祖籍江州,”云氏奇道:“朝廷必不会点老爷主持江州乡试,这还有啥嫌好避?”
谢子安:“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朝廷惯例乡试考官都由翰林充任,我在翰林院这些年,和翰林院上下都有些牵扯联系,所以还是报备一声的好,不然被御史台一挑拣,没得误了尚儿的前程!”
涉及儿子功名,云氏不敢再说,反是谢子安嘱咐道:“现外放乡试的旨意还没下来,但下来后,咱家今年可不能似往年一样能跟同僚相互走礼宴席,别管对方是不是江州差事,咱们都得避嫌,知道吗?”
……
嘱咐一回媳妇,谢子安又叫谢福:“收集分类一下这回翰林院可能外放学士们的文集以及他们先前取的乡试文章,但等外放江州乡试主考的旨意出来,便立刻打发人赶送给大爷!”
虽说要避嫌,但替儿子收集市面上有的考官们的喜好文章却是无碍……
“谢子安的儿子,那个谢尚这回中了江州院试案首?”隆庆帝拿着谢子安避嫌折子问心腹李顺:“这礼部怎么没回?”
为免科场弊端,似现任官员的子弟科举取中后文章必抄录封存礼部,而礼部将派五人核查团复核文章的优劣和名次是否匹配。
随后礼部呈送的新科秀才名册里这些人的名字也得标红,以备隆庆帝查问。
因为院试三甲同年乡试必取的潜规则,一般隆庆帝都会留心各省的三甲人选。
但今年隆庆帝还没看到。
李顺恭敬道:“礼部必是在等云广等边地的科考名册都到了再一起上报。”
李顺说得在理,毕竟全国并不止江州一个地方。隆庆帝不言语了,而是打开翰林院一同送来的翰林名册思索点谁去江州合适。
似谢子安的同年必是不行,这便就去了四分之一;谢子安现在的几个属下不成,上司不成;谢子安读庶吉士的老师不行,点过他的坐师也不成;谢子安交好的同僚不成,同乡不成——几个减法一做,隆庆帝忽然发现竟然没人可派了。
隆庆帝……
“这翰林家的子弟考试就是麻烦!”隆庆帝嘟囔着抛下了名册,唤人道:“李顺,让御茶房送杯奶茶来!”
他得好好想想。
慢慢吸完一杯奶茶,隆庆帝有了决断,和李顺道:“既然这嫌怎么避都避不过去,就老办法——抓阄吧!”
闻言李顺赶紧捧来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金花瓶,隆庆帝抱起来狠摇了几下方才放下,然后又拿李顺递来的金筷子从瓶子里夹出一张折纸给李顺。
李顺展开折纸,看到纸上写着“元维”的名字——其人不但是谢子安那科的状元,且又是谢子安的上司和交好同僚便点头道:“这避嫌的事就叫元维头疼去吧!”
“总之,朕是尽力了!”
李顺见怪不怪地答应道:“臣领旨!”
听完圣旨,谢子安和元维面面相觑,心说怎么会这样?
站起身,谢子安跑去请教掌院学士。
“大人,”谢子安先施一礼道:“不知下官先前请大人代奏的这避嫌折子是否已上达天听!”
“嗯!”掌院捻须点头道:“老夫已经上奏,而且是跟这回的名册同奏。”
言尽于此,谢子安却是不好再问了,只得再施一礼致谢:“下官多谢大人告知。”
转回身看到跟来听信的元维,谢子安冲对方不发一言地拱了拱手便自顾走了——从现在起到发榜,两人都得避嫌,不好再说话了!
十天后谢尚收到谢子安的信,知晓了今科乡试的主考元维。
作为一个一心想中状元进翰林院的中二少年,谢尚本着见贤思齐地想法翻烂了历年状元们的文章,更没少跟他爹打听元维——谁让他爹跟元状元是同年和上下级,熟呢!
读元状元看过的书,仿元状元的文风作文章,最后似元状元一般地中状元就是谢尚的人生目标。
谢尚没想到朝廷真点了元维来主持乡试不由得喜忧参半——喜,是他熟悉元维的喜好,忧则是元维跟他爹太熟了,熟得不避嫌都不好意思。
谢尚觉得他的解元没考就飞了,心情颇为沮丧。
倒是老太爷见多识广,他看大孙子家信里半字未提避嫌的事便知是不想给谢尚压力,便帮着劝慰道:“尚儿,你爹在翰林院九年,不管朝廷点谁都得避嫌。”
“现依我看,朝廷点元状元来倒是对你的成全。”
谢尚:?
老太爷自信言道:“文状元本是一科魁首,其文名天下尽晓。”
“偌大一个翰林院上下几十人,状元也就那么几个人。朝廷点文状元来也是看重咱们江州士林的意思——这科举子可都将是文状元的门生。”
“尚儿你不是一直仰慕文状元吗?现有拜到他门下的机会,你可得好好把握!”
哇——闻言谢尚眼前便是一亮,心道没错,即便因为避嫌取不成解元,但只要他好好表现,作好文章,就能拜文状元为师,得他指教,如此殿试中状元的把握也会更大——中不了解元固然可惜,但千年来考场达成连中三元成就的也就十二人。
横竖他的目标是状元,解元不要也罢!
谢尚打开了心结,立便原地满血复活,摩拳擦掌道:“太爷爷,我这就去把元大人的文章再读一遍!”
李满囤请客的日子终于定了,六月二十六,请全城的秀才童生,六月二十七请一众的亲朋好友。
似谢家现有九个秀才,便就发了九张请帖。
下帖子的陆猫儿告诉红枣道:“小姐,太太说咱们家头回办这样的大事,为防纰漏,倒是宴席当天请小姐早点到,替她掌掌眼。”
王氏既然开了口,红枣必是答应。
和谢家其他的八个秀才告了罪,说要早些回娘家帮忙,红枣便于二十六这天一早同谢尚到了谢庄。
为了不喧宾夺主,红枣今儿穿了件粉色袍子加月白褶裙,头面于她娘赞不绝口的“因荷而得藕”的大珍珠外又添了两朵芙蓉玉荷花以搭配身上的浅粉色袍子,妆也画得极淡就为了营造个“清水出芙蓉”的意思。
进庄看到谢尚被请进客堂,只她一路坐车到主院,红枣也没当回事,只以为今儿除了李家三房人还请了不少外姓秀才,所以他爹娘给设了个男女大防。
进院看到她娘王氏今儿没似往日年节一般穿红袍,而是和她半月前一样穿了件和秀才服同色系的深蓝暗花袍子,红枣便知她娘为了今儿的酒席必是下了极大功夫,不然不会留意到这穿衣细节。
今儿头回做东道宴请城里的秀才和他们的娘子,王氏为此已准备良久。但看到女儿来家,王氏还是虚心请教道:“红枣,你惯常摆酒,且乘着现在客人还没来替我瞧瞧这准备得可还妥当?”
“若差些什么,你这就告诉我。”
俗话说“穷秀才,富举人”,雉水城开私塾的秀才童生家境大都只是小康——甚至不少人的娘子才只得半套银头面。
红枣知道以她爹现在的家业在雉水城的秀才中已算中上——就这还是因为谢家现有的九个秀才占据了雉水城士林半壁江山的缘故。
故而红枣看啥都说好——事实也是准备充分,哄得她娘眉开眼笑,高兴道:“这回得谢你族长伯娘和你江嫂子,她们此前给你贵林哥办过,有经验,只我可办不成这样!”
闻言红枣不免又赞了陆氏和江氏一回,钱氏见状少不得也来凑趣,主院里立是一片欢声笑语……
于氏坐椅子上瞧着满头金珠玉贵的红枣和王氏有一瞬间的迷茫——同样的过了十年,继子成了秀才,妻女也都成了人人称道的秀才娘子,身上再没一点当年细水河岸打猪草的影子。
而她的亲子嫡孙却还只是普通庄户,每天卖菜跑商,一脸风霜,连带他们的媳妇也跟着养鸡种菜,终日劳碌。
所以过去四十年,她都筹谋了些啥?
明明前三十年都是顺顺利利,没想这后十年却全翻了盘——难不成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
该谁的终究还是谁的?
想到天,于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长案上供奉的金魁星像以及神像前堆积如山的瓜果供品,不觉苦笑——似她家菜园种了三棵瓜苗,今夏一共不过结了五个西瓜,而继子家的神案一供便供了两个。
只西瓜就是这样,更别提这屋里的冰鉴了——她两个亲子的日子跟继子完全没法比。
郭氏上回见到红枣还是女儿出嫁。现半年过去,郭氏不知道是不是身上衣袍映衬的缘故,红枣的面容却是较记忆里愈加的娇俏粉嫩——和她那每日正午犹在小食铺做生意的女儿没法比。
想到女儿,郭氏不觉心叹一口气:同堂四个姐妹,现就数她闺女玉凤日子最苦。
红枣不提了,桂圆是还没到年岁,只说定给陈玉的金凤,将来虽说一样也是看铺,但山货铺子活计不重,日常只要称称记记——城里人买口蘑木耳都是二两三两的买,顶天称个核桃也就是三五斤,根本不累人。
不似玉凤开食铺,养羊挤奶、和面烙饼啥都得自己来,挣得就是一份辛苦钱。
郭香儿今儿来后已羡了一回李金凤身上的桃红色袍裙。
这件袍子原是红枣今春新做的。当时因为谢尚不在家,红枣闲则生非,便突发奇想让针线房的人给做了两件撞色衣袍。
衣裳到手后红枣嫌弃这一件桃红衣身搭配的葱绿色领口乡气,就没上身。
横竖她也不差这一两件衣裳。
李金凤看端午节红枣给的几件袍子里除了大红的两件外就数这件喜庆,方特地穿来贺喜。
郭香儿看红枣盛装而来,头上的珍珠比她大伯母王氏头上的更大更圆,忍不住嘀咕道:“大伯母的头面是七十六两,二妹妹这套怕是得过百两了吧?”
李金凤看郭香儿一眼没有说话。
李金凤犹记得去岁她哥李贵富私下告诉她的李贵雨怀疑陈玉县试得她大伯给谢尚文章指点的事。
过去一年李金凤一直记得她哥的忠告远着郭香儿,以免被套话——李贵雨能从县衙发榜陈玉的名次推断出谢尚的文章,她家和大伯家走得近,天知道李贵雨听了她们的无心之言又生出什么是非来?
总之,俗话说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防着点总是没错。
李桂圆则笑嘻嘻道:“要不大嫂子去问问二姐姐?似我和姐姐都没有珍珠,可不知道这具体的价钱。大嫂子再问,我们也不知道。”
郭香儿如何敢去当面问红枣,只得讪讪道:“我就是白问一句罢了!”
“我以为大伯母先前和你们提过!”
……
对于谢尚这个女婿李满囤是一万分的满意和一万分的看重。
听说谢尚来了,李满囤领着李贵中和李贵林李兴和亲自到课堂的假山影壁处迎接。
客堂房屋有限,只摆得下八桌席。为了请客李满囤特地在客堂前面搭了一个喜棚以招待没有功名的族人,而有功名的客人和他爹、族长、他二伯都招待在客堂。
谢尚有功名自然是请进课堂招待。
自己作了一回文章,然后又看了谢尚作的同题名文章,李贵雨终于知晓了李贵林卡着县试第一场、第二场进县前二十才给谢尚文章秘法的用意——这背默不过关,破题都破不好,就算知道作文章的法子也没用,只是图惹是非。
先前师傅们夸他作文破题有思路,只不过是同窗比他更差,矮子里面拔高个罢了。
他实在是没啥好自喜的。
俗话说“天外有天,人为有人”。只可惜他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对于谢尚县试、府试、院试场场案首,李贵雨极为服气,他很想请教谢尚于这《四书五经》的熟稔程度——是不是传说中的倒背如流?
李贵雨坐在喜棚最近客堂的席面上看着谢尚在他大伯父子和李贵林父子的族拥下进喜棚来与李满仓、李满园等几个长辈见礼,然后又对族拥而来同辈的热情招呼作圆揖以为答谢便就进了客堂,不觉叹息:他今儿又没得机会和谢尚说话了!
收回目光,李贵雨看向手里李满囤的文章。
经历了谢尚破题的打击,李贵雨的心底终于生出了一丝谦逊,开始正视他大伯的文章——不管他大伯的秀才名次多落后,李贵雨想:但冲他大伯县试第一二场能得前三,这作文破题的水平就比他强,就有他学习的地方。
事实上,谢尚的作文作得太好,每句都是暗辞典故,他读都读不懂,更遑论效仿了。
反倒是他大伯的文章引用有限,词藻朴实,更方便学习。
……
散席后,红枣悄声和王氏道:“娘,今儿已经来了一天,三房亲戚都已见过,明儿你和爹请全族人,我和你女婿就不来了吧?”
王氏闻言一愣,心里有些失望,脸上便带了出来。
红枣叹息道:“你女婿金秋要考乡试,再一个月就要去府城考试。”
“现每天都有限定的功课要做。似今儿来了这么一天,一会儿家去还得全部补上。”
听红枣这么一说,最近乐昏了头的王氏方才省起来:女婿虽和男人同中的是秀才,但此秀才非彼秀才,女婿这个秀才案首是要下场乡试的,不似她男人这个榜尾只要高兴就成!
“哎!”王氏赶紧答应道:“不来好。女婿的前程重要。”
“等女婿出门的日子定了,你捎个信来,我给你捎糕粽!”
坐上马车,红枣看谢尚又摸书,便拿走书本道:“大爷,歇一会子吧!”
“这摇晃的马车上看书伤眼。横竖刚我和我娘说了。咱们明儿不来。你明儿在家多看些也就罢了。”
谢尚诧异:“明儿不来没关系?”
“本来有关系,”红枣邀功道:“但我心疼大爷,便只能拉下脸来求告了。”
听说红枣拼着得罪爹娘替自己说话,谢尚感动道:“红枣,你真好!”
嚓,好人卡啊!
红枣可不喜欢收好人卡,于是便想着弥补。
红枣想想道:“大爷,这回我爹娘搁你这儿失的面子,等你乡试回来,可得好好替我爹娘补上!”
谢尚承诺:“一定!”
“倒时你说怎么补就怎么补,我都听你的!”
如此红枣方才觉得满意,展颜笑道:“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都是6000多的双更并一更啊。
给你一块(七月十五)
送走客人李满囤乐呵呵进院。
王氏看男人高兴实不想做坏人泼凉水,奈何女儿女婿明儿不来的事瞒不住,只得吞吐说了。
对于自己扬名乡里的日子,女儿女婿不到,李满囤颇为遗。但考中秀才的李满囤已然知道乡试比科考的巨大优势——乡试考出来就是举人老爷,是官身,可以参与地方事务直接出仕,连县太爷布政都要问询意见。
他自问水平不够考不出来,不然他也会用功去试——谁还不想做个官?
夫荣妻贵,女婿知道上进是好事,是他闺女的福气,他可不好拦着,而且女婿中了乡试,他就是举人老爷的岳丈了,岂不是比女婿明儿丢下书来给他干巴巴的祝酒更体面?
“现是女婿用功的关键时刻,”李满囤和王氏道:“不然咱们红枣不会说不来的事。”
“过去这些年,红枣和她女婿处处给咱们做场面,想必是实在腾不出手来了,才来跟咱们商量。”
“想想过去一个月,咱们一起都吃几回席了?而且再两天又要吃席,谢家二房老爷过六十大寿。”
“俗话说人情大似天,谢家家大业大,人情往来特别多,而红枣和她女婿又是宗子宗妇,小小年纪就要顶门立户实在不容易。现他们爹娘公婆都在外做官,咱们作为爹娘和岳父母,不替他们担待些,谁替他们担待?”
“红枣来找咱们商量,这是信任咱们的意思。你可不许不高兴。”
李满囤说得在理,王氏赶紧与自己辩白道:“我哪有不高兴?先我不就一口答应了吗?”
夫妻俩正商量着事,却见儿子李贵中抱着一个匣子同着抱着一堆匣子的张丙进来。
“爹,娘,”李贵中一见到父母立就颠颠跑来道:“谢伯父送的这个翠竹笔筒真是太好看了。爹,你给我吧!”
“做梦!”李满囤一把拿下儿子手里的匣子,虎着脸道:“我说刚你跑哪儿去了?敢情是看别人送我的礼去了。”
“你眼光倒是好,知道讨这个翠竹笔筒,但你今儿的功课做了吗?十页字写好了吗?”
李贵中……
“瞧你这点出息!”李满囤恨道:“口口声声说要学你姐夫考案首,结果连每天的书课都不做——就你这样怕是连县试都过不去,还好意思提案首?”
“我告诉你,明儿你姐夫在家温书不来,你也明儿一早也给我去学里念书,只午晌和你贵林哥一起来吃饭,饭后还给我继续念书去——听到没有?”
吼走儿子,李满囤方拿着匣子给王氏看道:“忘了和你说了,今儿尚儿拿来了亲家给我的贺礼,你看看,一整块翡翠雕的翠竹笔筒。”
“我说这礼太贵重,不能收,尚儿非要给我……”
……
六月二十七李高地一早便来到桂庄。见到长子,李高地奇怪问道:“满囤,今儿你请客,咋还叫贵中去念书?”
李满囤笑道:“爹,贵中还小,又不会待客,留在家也是捣蛋,倒是叫他去跟贵林念书的好,横竖午晌和贵林一道回来吃饭”
李高地点点头和同来的两个孙子道:“贵祥、贵吉,你两个也都家去念书吧!”
经历了昨儿和全县秀才童生一桌吃席的风光,李高地巴不得这样的风光再多来两回,不免要敦促孙子念书。
若是以往,李贵祥一定不乐意,但今天李贵祥答应一声便站起了身,反倒是李贵吉有些磨蹭——他想得他大伯挽留。
没想李满囤直接感人:“爹说的是,贵祥、贵吉你两个也都去念书,午晌再来吧!”
俗话说“法不责众”,李满囤心机地想:只要把侄子们都赶回去念书,这样儿子女婿念书或者不来就不显突兀了。
打发走孙子,李高地想寻人说话,但四下看看,没看到谢尚,又问长子:“满囤,今儿红枣和她女婿还没来吗?”
“爹,”李满囤笑道:“今儿红枣和她女婿不来。”
“为啥?”就为和谢尚说话一大早来的李高地不高兴了:“今儿是你的大日子,红枣和她女婿哪能不来呢?”
见识了昨儿一县秀才童生对谢尚的各种推崇,李高地想在乡邻前再与有荣焉一回。
李满囤驳道:“爹,这一家都有一家的事。比如您家现就只您和娘两个人来。”
“为啥?还不是家里的活计做不完得有人做,侄子们也都有自己的前程?”
“似满仓每天早起卖菜,得近午才能来,贵雨在村学堂教书,昨儿已请了一天的假,今儿也必是要午晌才能来,贵祥、贵吉刚也都家去念书去了。”
“这回八月乡试我女婿要下场。爹,你算算今儿都几号了,离考试还有几天?”
“似我女婿的前程不比满仓卖菜、贵雨教书和贵祥、贵吉念书更重要?”
“现正是节骨眼的时候,可我女婿还给我做脸,昨儿来了一天,今儿他想来,我也不能叫他来——女婿来是他懂事,我这个做岳丈的也得懂事不是?”
“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被儿子批评不懂事的李高地……
六月二十八是谢知遇的六十大寿。这天谢知遇广邀宾客,在他的殿春院摆了酒席庆贺。
李满囤作为秀才收到了邀请,同着王氏也拿着帖子吃酒来了。
红枣看到她娘极为高兴,没想王氏却感慨道:“似你们家这样三天一大宴五天一小宴的你女婿还能挤出时间来念书可真不容易。”
“今儿你弟原想来,你爹就没同意。说这一个月怕是有半个月在各家吃席,私塾就没去几天。这样下去还得了?说是个什么永来着的?”
眼见她娘回想不出,红枣提醒道:“伤仲永?”
“对!”经红枣这么一说王氏想起来了,接着道:“就是这个伤仲永。”
“然后一早便打发你弟念书去了。”
“爹说的是,”红枣点头认同道:“弟弟这个年岁合应该念书。”
“圣人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一天到晚地吃席可不成,没得耽误了学业。”
“红枣,”王氏可惜道:“这考试在即,你女婿今儿又要被耽误一天了。”
王氏也巴望着女婿乡试高中。
“娘,”红枣压低了嗓音:“您别看我婆家酒席多,但我公公先前对你女婿管束的却是极严。”
王氏:?
“酒席吃归吃,但前后的时间都得在书房念书,然后来吃了饭就家去,席间也不许喝酒。”
“现你女婿养成了习惯,似今儿这样的日子现都还在书房温书,只开席前才同老太爷一同来,别人问起来就说在老太爷跟前尽孝——不然,那一屋子的书,不花时间如何能够念完?”
被刷新了世界观王氏感叹:“幸而有老太爷纵着!”
红枣轻笑:“老太爷也盼着你女婿高中呢!不然这么大一个家业,子孙若不得官,可守不住!”
“娘,”红枣劝说道:“咱家以后就指望弟弟撑门户呢。咱家原就人口少,没啥助力,弟弟唯有考中了功名,将来才能在族里立足,有安生日子过!”
“辛苦十年,然后换几十年的太平,娘,这笔账划算的!”
“对!红枣你说的对!”红枣一番话说得王氏频频点头。
王氏永远记得被分家时和男人在林地抱头痛哭时的悲愤和无助,也忘不了分家后公婆屡次三番地对桂庄的窥探。
过去九年公婆肯消停主要是因为红枣不仅高嫁而且够本事能当家的缘故,王氏想:不然即便有了儿子,也难保无虞——她婆从不是个省油的灯。
现今男人有了功名,村里的事都要托赖他出面,她公婆明显就更收敛了——这两天请客她婆都是干吃饭不说话,即便别人偶尔问起也都是满口的好话,可以说要多贤惠有多贤惠,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男人说这就叫“腹中有诗文,不怒而自威”。
所以她儿子也必得好好念书考个功名才行!如此方能护得住家里的田宅店铺不遭人抢夺算计。
心念转过,王氏早起对儿子哭闹的那点子心疼立刻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则是要如何襄帮男人敦促儿子用功……
中午请亲朋,晚上则是谢知道和老太爷父子俩吃饭说话。
乘着饭后喝茶的机会,谢知遇乘机提道:“爹,您看我娘都过世二十多年了,至今这灵柩还埋在尼庵后山无主的坟地里。”
“这也是儿子无能,至今都没得功名的缘故。不过这回子蓉、子芹以及子荃、子苙还算争气,都中了秀才,允甘和允斤也中了童生——爹,您看在您这些子孙还算出息的情面上是不是挑个日子把我娘迁进祖坟?”
“一转眼都二十多年过去了!”端着茶碗老太爷不觉感慨:“知遇,难为你还记得你娘迁坟这件事。”
“爹,”谢知遇跪下道:“百善孝为先。娘游魂飘落在外,儿子心里不安日日都不敢忘。”
“知遇,”老太爷道:“你的孝心我知道了,但这件事不行!”
“为什么?”谢知遇讶然:“子安拟的家规里都说可以。”
谢老爷点头:“是,别人都可以,似你十三叔的娘,还有子蓉、子芹、子荃、子苙他们的娘都行,但独你娘不行。”
谢知遇呆住了,半晌方哭告道:“爹,即便娘早年在祖母灵前失仪,但生前就已得了教训,吃了大苦,生了病都还被关锁尼庙十几年,身后更是不得入祖祠受祭祀……”
看着胡子眉毛灰白的儿子涕泪交加,老太爷心里也不好受,但犹自强硬道:“知遇,你娘不能入祖坟的缘因并不是你想的灵前失仪。”
“你娘这一生罪孽深重,现葬的尼庵,日日颂经,正可消去你娘的恶业,是最适合葬她的地方。”
“你若真有孝心,往后便替你娘多做功德,超度她早日出地狱重投人胎吧!”
闻言谢知遇眼泪挂在胡子上彻底怔住——他娘先到底做了啥,以致几十年过去他爹都不能同意他娘入主坟?
还说要消罪孽。
元维被点中江州乡试主考的同时,谢子安也被点中了陕西乡试主考。云氏带着谢奕归乡。
七月十二,云氏一行到了谢家村,谢尚去码头亲迎。
听人回说车队已进了城,红枣方去二门候迎,结果没想大老爷谢知道已经同着大太太吕氏以及谢子平等人候着了。
没想到来了这许多人的红枣……
作为公公谢知道来二门当然不是为了迎接儿媳妇云氏,他迎的是他的乖孙谢奕。
但谢知道辈分摆在这儿,他往二门这么一站,似大太太吕氏以及谢子平等儿孙就不能不来,于是刚坐车进家的云氏便为这二门外的阵势给唬了一跳。
云氏可不敢担被公公亲迎的名——这话好说不好听的。
云氏嘱咐了谢奕几句,然后便让他先下车。
谢奕同谢尚先来拜见谢知道,谢知道一见自己的心肝到了,便就拉在手里笑道:“奕儿回来了,还记得爷爷吗?”
谢奕今年都八岁了,且还特会卖乖,立软糯回道:“奕儿每天都想爷爷。”
谢知道听得心都化了,笑道:“那咱们先去给老太爷请安!”
有了乖孙,谢知道拍拍屁股自顾走了,吕氏却不好就走——来都来了,还能放着现成的人情不做嘎嘣扔下云氏跟着走?
吕氏不走,葛氏等人便也不好走,只能含恨留在原地做出欢喜迎接的样子——云氏作为大嫂子,万事掐尖要强不说,后生的一个谢奕更是比先前的谢尚更受公公的宠。
她们巴不得云氏永远待在京师别回来。
晚一辈的姜氏等人对于云氏家来倒是颇为欢迎。
姜氏等人的嫁妆说起来也有三五千两,但因其中田地宅铺有限,每年生息就只两三百两。
每回云氏家来都会与她们见面礼,即便只两匹绸缎或者两根簪子,那也是二十两银子,可填充她们的私房。
不是她们爱小,而是有了儿女,不免就想着多攒一点。
看男人们都进去了,云氏方才下车。
进门先给吕氏见了礼,然后便就该葛氏等妯娌上前给云氏见礼,接着才轮到红枣行礼。
云氏亲扶起红枣笑道:“好孩子,快起来,这些日子可真是辛苦你了!”
云氏说的是真心话——过去两三个月,儿子去府城赶考,她这一房的家务就全压在红枣一个人身上。
打点儿子考试行装、日常孝敬老太爷、大老爷、操持端午节十三房人的分例节礼、办流水席、修整明霞院房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亏她办得下来。
如此她方能踏实待在京师。
尚儿媳妇简直就是她的左膀右臂——她这个儿媳妇实在是娶着了。
“媳妇在家有啥辛苦,”红枣谦虚笑道:“倒是娘旅途奔波才叫辛苦!”
云氏看红枣不居功自是愈加高兴,放手前拍拍红枣的肩道:“听说这回你爹也中了秀才,似这么大的喜事,我和你爹在京城也不能过去叨杯喜酒实在遗憾。”
红枣道:“娘,您和爹每回都对我娘家这样客气,这回又送了这样的大礼,我爹娘让我跟您和爹道生受,可千万不敢再这样了!”
闻言葛氏、姜氏等人的脸色不约而同都露出艳羡。虽然没有亲见,但都听男人说过这回谢子安贺亲家李满囤中秀才的贺礼是整块翡翠雕的翠竹笔筒,市面近值两百两——是当年贺他们中秀才贺礼的三四倍。
寒暄后进五福院给老太爷请安。云氏看老太爷精神挺好,样貌与离家前没啥两样,心中自是高兴——她男人官做得极顺,儿子也是前途光明,现唯一的心思就是巴望着家里这几个长辈活得长长久久,不叫男人和儿子丁忧。
饭后谢知道以云氏才刚家来万事不济为由领谢奕去他书房歇晌。
红枣和谢尚则陪送云氏回到明霞院。
久别归来,云氏进院看到院内房屋整洁,墙壁房柱都是新粉新刷;花木修剪齐整,入目所及地面不见一点青苔杂草,空中更不见蚊虫飞舞;廊下新挂的遮阳竹帘颜色青翠,被日光一蒸还散发着竹子清香;几笼黄鹂娇凤为人转移到日头已转过去的正房廊下正蹦跳得欢快;正房前两棵石榴树花果繁茂,红火得跟两个超大号红灯笼一般喜气洋洋。
看到院里的一切都和先前在家时一样,云氏心中感念,看红枣不觉愈加顺眼。
时云氏的陪房已经送来了行礼。
进屋看到一地的箱子,云氏便让陪房媳妇拿来一个皮质小匣子给谢尚道:“还是你得县试案首的时候,你爹心里高兴费了许多劲才找南边来的商人买到了这个西洋来的怀表。”
西洋怀表?红枣眼睛亮了,心说果然是京城才能有的大世面。
“怀表?”谢尚的眼睛也亮了。
谢尚知道怀表,老太爷就有一个。谢尚没想他也能有一个怀表——他爷、他爹都还没有呢!
迫不及待地打开匣子,谢尚看到里面两只银镀金画八宝珐琅彩怀表不觉诧异道:“怎么有两个?”
云氏笑:“听说这西洋人和咱们大庆朝做生意久了,知道咱们送礼都讲究个成双成对,就跟着入乡随俗把这怀表做成对表,一个匣子装两个。”
闻言红枣不禁感慨:这就是金钱的力量!
谢尚拿出两只怀表瞧了瞧,看两只完全一样,便放回去一只。
打开另一只怀表,谢尚看了一眼堂屋摆钟的时间,然后便对着怀表拨弄了好一会儿,接着递给红枣道:“红枣,这个怀表给你。”
红枣高兴谢尚能想到她,但想着这是公婆给谢尚的便又看云氏,直看到云氏点头方才接过,兴奋道:“多谢大爷!”
入手便觉一沉,红枣觉得这个不到两寸大的圆形怀表沉重得跟个铁疙瘩,错了,应该说跟前世的第一代大哥大一样特有质感。
“红枣,”谢尚凑过来热情指导:“你按这里打开!”
然后又亲自示范:“你看,这就打开了!”
“这样就合上了!”
“红枣你来试试!”
根本不需要人教的红枣……
但面对谢尚兴奋的眼睛,红枣实在说不出拒绝地话只能装出新奇的样子配合着开关了几回。
谢尚一见更高兴了,求表扬道:“红枣,好玩吧?”
红枣能说啥,只能笑说:“有趣!”
不过能得一块怀表总是好事,红枣暗想:以后随身带着,出门看时间就方便了。
想到随身,红枣想起来了她这世的衣服根本没有口袋,所以,她这怀表要往哪里装?
“大爷,”红枣问谢尚:“这怀表平时怎么带身上?”
“装荷包里,”谢尚告诉道:“让丫头替你挂着,然后想看时间的时候,叫丫头拿过来就成。”
红枣跪了,为谢尚的理所当然!
结果没想云氏竟点头赞同说:“对,就是这样!”
然后便叫丫头拿荷包来。
一匣八个荷包,谢尚从中亲挑了一对暗紫色刺绣午时花的荷包。
所谓午时花,其实就是太阳花,其花色鲜红,叶色碧绿,落时花瓣整朵凋落形如金钱,又被称为“夜落金钱”,是和牡丹花一样受欢迎的荷包图案。
红枣金菊和显荣两个小心翼翼地把怀表装进,然后一个似针线荷包一般地挂在胸前,一个小心地挂在腰间,颇为无语——戴块怀表而已,竟然还要丫头小厮帮忙?
不过低头看看胸前金项圈挂着的玉佩五儿,红枣觉得为她颈椎计,还是让丫头来分担比较好。
转想起刚怀表的质感,红枣问金菊:“这怀表挂脖子上沉吗?”
金菊骄傲挺胸道:“不沉!”
看到金菊眼里的自得其乐,红枣心说:你开心就好!
但等几天过了这热乎劲,望你还笑得出来。
晚上去天香院请安的时候,云氏孝敬了谢知道一对怀表。
红枣以为谢知道会跟谢尚给自己一样给大太太一块怀表,结果没想谢知道看有两块表问的却是谢奕:“奕儿,你有怀表吗?”
谢奕眨着大眼睛可怜兮兮道:“没有。爹说我还小,用不上。”
“等我将来考过了县试去府城考府试的时候再说。”
“啧,怎么会用不上?”谢知道不以为然道:“咱们奕儿年岁小归小,但京城家乡几千里的路来回都跑好几趟了,比寻常大人走得远路还多——奕儿走这么远的路没怀表怎么成?”
“奕儿,你爹不给,爷爷给!”
没有犹豫地,谢知道给了谢奕一块怀表。
谢奕下意识地看向他娘,眼见他娘点头立欢呼一声,兴奋道:“谢谢爷爷!”
“爷爷,”谢奕拿着怀表熟料地打开,然后问道:“你会用怀表吗?”
谢知道笑:“奕儿会?”
“会的,”谢奕得瑟道:“我爹教过我。爷爷,我来教你!”
……
谢知道和谢奕倒是其乐融融了,而谢子平等人的脸色却变得难看——他们(男人)都中秀才了,还没得怀表,他爹却随手把怀表给了才马腿高的谢奕。
这心眼都歪成啥样了?
看着屋里唯一神色不动的吕氏,红枣是真心佩服——这大太太的涵养也太好了!
同样孝敬一对怀表给老太爷。老太爷一见就笑了:“这可是个稀罕玩意,难为子安能够弄到。”
“可巧我那块不走了,正想着是不是打发人送京师或者南边去修,不想子安就送了新的来。”
看老太爷拿了一块自用,谢奕上前献宝:“太爷爷,您看我的,我这块的画是鹤衔仙草,和您这个五福捧寿不一样哟!”
“哦?奕儿也有?”老太爷好脾气地笑道:“那太爷爷可要好好瞧瞧!”
谢奕得瑟:“这是我爷爷刚给我的。爷爷说我走远路,没怀表看时辰不方便……”
下剩一块怀表,老太爷自己收了没有给人,红枣不免猜测:老太爷是不是私底下留给柳姨娘?
有了怀表,红枣立觉得方便许多——在卧房就能看时间,再不用跑堂屋了。
不过两天红枣就习惯了怀表的使用。
今儿中元节。一早照例来谢家村祭祖。
因为今年科考一气中了五个秀才三个童生的缘故,这能来谢家村祖祠的女人一下子就多了十三个。如此加上先前葛氏等人,这祠堂门外的女人一下子就变成了二十个。
祠堂大门统共就那么大点的地方,阴凉地就更小了。现一下子站这么多人,红枣颇担心日头很快就会转过来,不少人将沐浴在阳光的直射之下。
“今儿来的人多,让厨房多煮点绿豆汤。”红枣吩咐丫头,然后又问:“现在几点?”
金菊从脖子挂着的荷包里掏出怀表熟练打开,毕恭毕敬地跟红枣汇报道:“回大奶奶,现在是辰时一刻。”
红枣点点头,继续道:“巳时一刻前送来才能赶各房爷上山扫墓前喝。再记得再多拿几把伞……”
二房、三房女人原不知红枣有怀表,现今看到金菊手里的精巧玩意,不免都多看了两眼。
老太爷昨儿给了谢知微一块怀表。
十三太太甄氏虽然没得,但听到女人们的窃窃私语便有心卖弄,出言道:“尚儿媳妇,这怀表你也有?”
红枣笑道:“这怀表原是爹娘赏我家大爷的。大爷看我操持家务少不了看时间,便与了我一块!”
闻言甄氏也艳羡了,有些酸道:“尚儿倒是什么都想着你!”
红枣淡笑不语,心里则跟喝了农夫山泉一样觉得有点甜。
吕氏前面听到,心里泛苦——果然是一步错步步错。她从她爹收下元配杨氏的六百两银子起,她就永远地矮人一头,即便扶正几十年,也不得男人一点敬重。
云氏心里也有点老母亲的心酸——儿子大了,万事都想着媳妇了。
二太太刘氏和三太太冯氏原是京城人,倒是知道怀表,当下听说,不免失落:怀表是个稀罕物,连她们男人都还没有呢,没想大房的孙子媳妇都有了。
心念转过,连今儿头回来祖祠的激动都去了一多半。
刘氏家去后和男人谢知遇说起此事,谢知遇叹息道:“我今儿也看到了,连谢奕都有。”
“子安媳妇这回拿回来三对怀表,尚儿一对、大哥一对和爹一对。”
“尚儿媳妇的那块必是尚儿给的。”
“奕儿那块是大哥给的。连大太太都没有——子平他们几个对此很不满,不然我也不能知道。”
“若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爹多的那块给了十三弟。不过十三弟今儿似乎没戴在身上。”
“可惜咱们娘不在了!”闻言刘氏忍不住感叹:“不然有她在,咱们家除了大房谁也越不过你去!”
“老十三凭啥能得咱们爹青眼?还不都是仗着他娘见天地在咱们爹耳朵里吹风?”
提及生母,谢知遇脸色阴沉下来,不再说话。
经过半个月的回忆思索,现谢知遇多少有点猜到他爹坚持不给他娘进祖坟的缘由——人命关天,祖坟清静功德地方,万不能许。
他娘这个祖坟是肯定不能入了,只这事他要如何和两个弟弟,以及儿孙们提呢?
他娘可真会给他出难题啊!
还是张乙聪明(八月十五)
中元节一过,谢尚的乡试立刻就进入倒计时。
乡试考三场,其中一场三天,得在考场过夜。
为了适应考试,谢尚在书房实战模拟了一场试——随着考试,谢尚担心亏空身子可不敢一次临摹三场。
参加模拟的不止谢尚,还有显荣、振理等小厮以及厨房的许泰媳妇这回带去府城的全套人马。
一场模拟考四天——三天考试加考后一天的修养和下场准备工作,但算上考前准备考后总结以及查缺补漏,实际里却是折腾了有七八天。
不过经此实战一回,无论谢尚还是他的考试班底都重温了考试进程和自己的任务职责,有效缓解了临考前的紧张气氛和手忙脚乱。
八月初九开考,谢尚七月二十九就要出发去府城,八月初八二十岁的生日一准只能在府城过了。
替谢尚收拾行装的时候,红枣想着谢尚爱吃奶油蛋糕便嘱咐道:“大爷,八月初九就进场了,从现在起你就要注意清淡饮食,可不能再吃奶油蛋糕这些滑肠之物!”
谢尚原没打算吃,但听红枣如此说便乘机提要求道:“那等我家来你得给我多做几回!”
这个要求不算高,红枣答应:“成!”
离别在即,红枣心中颇为不舍——她又将没人说话了。
七月二十八午晌把衣服被褥等物交显荣后,红枣无所事事。
她看谢尚读书也不打扰,只挨坐在谢尚身旁。
看到小媳妇难得主动的小鸟依人,谢尚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干脆地放下书,谢尚握住红枣的手道:“奕儿现跟爷爷住到外书房去了,明霞院现就娘一个人住,你没事就多过去和娘说话。”
“哎!”红枣嘴里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谢尚考试,她婆必跟她公公考试时一样成天呆在佛堂烧香磕头,哪不得闲跟她说话?
小夫妻两个正说着家常,却有人来报说李满囤打发人送糕粽来了。
红枣闻言站起身道:“大爷温书吧,我去去就来!”
为了不影响谢尚,红枣去了早晌理事的厢房见她娘家来人……
次日就是七月二十九,谢尚和谢知微、谢子平出发去府城考试的日子——谢子平合计再三,终还是决定下场。
毕竟都准备这么久了,谢子平如此想:模拟也模拟好几回了,而且与谢尚同去,还能住他大哥那个文昌极旺的宅子——据谢子平冷眼旁观从他大哥宅子入手到现在,考试入住那宅子的两拨人全都中了:先是他大哥中了举人,再是这回谢尚、谢知微和李满囤都中了秀才。
比起谢尚中案首,谢子平更意外李满囤擦边中秀才。
谢子平觉得那宅子靠着文庙贡院必是在风水上有什么独到之处,无论如何都要亲眼瞧看一回。
不过他大哥性子独,若非自己儿子考试,那宅子可是谁都别想住。
他想沾光就必得借大侄子这股子东风。
谢尚出门考试,谢奕作为弟弟必得送行。谢知道担心谢奕骑马闪失,便带谢奕坐轿亲自来长亭送别。
谢知道都出来了,且与谢尚同行的还有幺弟谢知微,谢知遇等人也不好装聋作哑,而他们一动,他们的儿孙势必就得跟着动,以致谢尚这回出门的阵仗竟似跟年节去谢家村祭祖样十三房人倾巢出动,于是雉水城人就全知道谢尚去府城考举人去了。
李满囤两回去府城考试都得女婿关照。他记着谢尚的好处,一早也来长亭给谢尚送行。
李满囤单车匹马到得早。他到后谢家人才来。
看到谢奕从谢知道的四人官轿上下来,李贵中满心羡慕:“爹,小奕都坐过官轿了!”
李满囤跟着感叹:“是啊!要不怎么说祖宗福荫呢?”
“咱们家门户低,你爹我考一个秀才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更别说乡试了。”
“这官轿得七品以上才能坐。你想坐啊,就只有自己好好用功,将来考科举。”
李贵中……
一时见面,两下里问好。李贵中和谢奕两个好朋友的小手牵到一块儿。
“奕儿,”李贵中问道:“一个月过去了,你《春秋》背出来了吗?”
还没从见到好朋友的兴奋中冷静下来的谢奕心口中箭,卒。
见状谢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客气地嘲笑弟弟:“你又跟贵中吹牛了?”
谢奕胸口再插一刀。
只谢知道摸摸谢奕的脑袋劝慰:“没事,今儿回去爷爷带你背!”
谢奕满血复活,和李贵中神气道:“等着,这个月我事情多,不得闲,但等下个月,嗯,我一准就背出来了!”
最后还不忘加一句:“是吧,爷爷?”
谢知道笑得跟老太爷一般慈眉善目:“那你可要好好用功了!”
李贵中看得羡慕不已,他爷可从不会同他这样和气说话,也不会带他背书,更不会带他坐官轿。
他也想要一个谢奕爷爷这样的爷爷。
……
送别回来,李满囤探头看看天上的日头和赶车的潘平道:“一会儿先送中哥儿去上学!”
李贵中抗议:“爹,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要去念书?”
“什么时辰了?”李满囤没好气道:“还没到下课的时辰!”
李贵中摊手:“可我也没带书啊!”
李满囤不以为然:“没事,我替你带了!”
李贵中卒。
大老爷回来,红枣和云氏少不得又迎接一回。
从天香院出来,红枣要送云氏回明霞院结果被云氏拦住。
“尚儿媳妇,”云氏道:“你爹和尚儿都出门在外,我跟菩萨许了愿心正吃斋。你去了我那里,我也不能留你的饭。”
“这天虽说凉,但午晌的太阳还大,我身子好的很,也不用你跑来跑去的接送。有这时间,你倒是抄几本经吧,也是给尚儿祈福的意思!”
红枣……
看到红枣脸上的惊愕,云氏不觉叹气:尚儿媳妇什么都好,就是于这神佛上不大恭敬。
按照常理,似丈夫科举这样的大事,做媳妇的都该吃斋祈福。
但敬神这件事吧,得讲究个心诚则灵,得自愿。
尚儿媳妇没有这个念头,即便自己提了,她也做了,到底不是真心,神佛也不会喜欢。
所以这事急不得,还得慢慢来!
“你那里想必也没有经书,”云氏接着道:“一会儿我让陶保家的送经书给你!”
话说至此,红枣能怎么办,只能答应了。
现唯一庆幸的是,红枣暗想:就是她现住五福院,把着五福院的厨房,不用跟着她婆在明霞院吃斋。
回屋没多久,陶保家的果是拿了一个黄布包裹来了。
包裹里除了经书,还有笔墨纸香,然后陶保家的又嘱咐了诸如抄经时要洗手点香这一类的话,红枣只管没口地答应——迷信不迷信再说,她婆难得派她一回差事,她得政治正确。
再说谢尚也挺迷信的,回来知道她给他抄经祈福,想必会非常高兴吧!
如此抄就抄吧,就当是这世特有的恋爱情趣了。
总之,只要不吃斋,什么都好说!
没错,对于红枣而言,吃才是她的底线。
八月初八是谢尚二十岁的生日。即便谢尚远在三百里外的府城,红枣也自觉这生日礼物不好不送。
谢尚的生日正逢乡试,红枣想着谢尚一贯的好强和对“连中三元”这个吉祥图案的偏执喜欢便拿黄金玉石给谢尚打了一个“连中三元”的金镶玉奖杯——就是前世比赛常见那种形如女人掐腰的赛后颁奖奖杯。
奖杯高两尺,宽一尺,全部由足金打造。
照顾谢尚的雕花爱好,红枣又搁奖杯外面拿玛瑙、芙蓉石、黄玉、翡翠镶雕的杏花、桂花、牡丹等吉祥花卉,杯里则雕了三个大金元宝以喻义“连中三元”。
这样一个奖杯用金六斤九两,用玉石一斤二两,两下加起来八斤一两,正合九九归一之数,不是一般的吉利。
除了举起来有点沉。
不过红枣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世科举的颁奖典礼不时兴举奖杯。
她这就是个彩头。
八月初二,红枣打发人去府城把这个“连中三元”装箱子里交给张乙。
八月初八一早,张乙照红枣嘱咐另外置办了肉鱼糕团粽园寿桃寿面糖果等礼然后连同这个“连中三元”箱子送与谢尚。
谢尚没想在府城还能收到红枣给的生日礼物,不觉大喜。
他看着张乙搬来的大箱子,犹自笑问“什么东西,用这么大一个箱子装?”便见张乙从中抱出个红绸裹着的一个不圆不方的长形奇怪物什。
“这是什么?”谢尚好奇问道。
“大爷,”张乙把东西放到堂屋饭桌上,然后躬身道:“大奶奶说请您请自揭彩。”
“揭彩?”
谢尚倒是知道揭彩,似庙里的佛像开光前都要用黄布裹着,然后挑良辰择吉日举办典礼后才扯下黄布给人看。
谢尚没想到媳妇给他送个生日礼也跟给佛像开光似的搞个揭彩。
谢尚看向张乙。看张乙一动不动恭敬站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谢尚抬手扯下了物件上的红绸,然后下巴便砸到了地上——红枣竟然送了他这么大一块奇形金子,不,“连中三元”。
若不是张乙适时地在旁边说吉祥话,谢尚实难看不出这是一个“连中三元”——传统的“连中三元”虽有元宝形状,但底座一般都是做成圆形的宝盆样式,似这样头大脚小的杯子形,杯身上还带两个酒壶把儿的“连中三元”谢尚还真没见过。
一旁的谢子平和谢知微都看直了眼睛——毕竟此前谁都没讲过这么大一块金镶玉。
谢尚也是头回见到这么大的金子,他在是抓两个杯子柄还是张乙刚抓的底座上的杯脚之间微一犹豫便选择了学习张乙,握住了杯脚,用力提了起来。
黄金软,杯子沉,谢尚担心用力不当把媳妇送的生日礼给捏瘪了,便拿另一只手拢着,如此便成了一个前世冠军怀抱奖杯的经典造型。
怀抱着沉甸甸的金杯细看杯身上精美的玉石镶花,谢尚只觉得幸福——虽然这个“连中三元”有些奇怪,谢尚暗想但却是红枣心血所做。
但冲这个“连中三元”的分量,就知道红枣对他有多期待。
明天乡试他一定要考好!
看到谢尚似抱孩子一样抱着“连中三元”美得冒泡,谢子平和谢知微不能免俗地心底泛酸——明儿就考试了,家里媳妇却没似红枣这样给他们捎东西。
明明府城离家才三百里,随便打发个人不就来了吗?
真是一点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抱了好一会儿,谢尚犹自舍不得放下奖杯。他赏了张乙后便把这奖杯放到他卧房的炕桌上——这样想看的时候就随时能看。
显荣见状自同振理上前收了刚刚的红绸和张乙拿来的空箱子——回头家去的时候,还用得上呢!
张乙把送礼的经过详细写信告诉了红枣,其中尤为强调了谢尚给了双倍的赏钱。
红枣见信自是高兴,然后想着八月十五中秋节,傍晚谢尚会在考完第二场后出考场,便又回信给张乙,让他那天去给谢尚好好烧一顿红烧肉。
红枣犹记得谢尚当年提过张乙红烧肉烧得好的事。
八月十五后晌在考号憋屈三天的谢尚跟难民似的蓬头垢面胡渣络腮地从考场出来,显荣几个立刻一拥而上,背的背,扶的扶,一气把谢尚背到自家的马车上,然后递上焖烧锅里焖着的热毛巾给谢尚擦脸擦头。
擦过脸后,显荣又奉上辟得不见一个油星的清鸡汤给谢尚道:“大爷,您先喝口汤养养肠胃。”
看谢尚喝完一碗汤,马车夫才赶车回府……
进家后又洗澡水已经放好,还泡了谢尚喜欢的玫瑰浴盐。谢尚洗头洗澡,直把自己都清理干净了方才顶着干发帽坐到炕上吃饭。
吃了三天的考号饭食,谢尚乍看到煮得出油的红烧肉立夹了一块,然后便大呼好吃,问显荣道:“这红烧肉哪里来的?是大奶奶又打发人从家送来的吗?”
显荣不好隐瞒,只得道:“回大爷,是大奶奶打发张乙来做的。”
“还是张乙聪明,”谢尚不以为意,又夹一块肉道:“能学到大奶奶的手艺。”
“显荣,你不行啊!”
知道真相的显荣……
没有不透风的墙(九月初六)
谢尚一气夹完小碗里的四块肉,意犹未尽问道:“就这四块?还有吗?”
当然有,红烧肉就是要大锅灶木材头烧煮才好吃。但显荣严格按照预定的食谱来有也不给。
“大爷,”显荣顾左右而言其他:“您尝尝这同心财余。”
鱼肉清淡,谢尚想吃多少都行。
眼见显荣不为所动,谢尚只得退而求其次地吃鱼顺带畅想未来:“十八那天还叫张乙来,我要吃过瘾!”
“对了,刚刚的肉不够肥,十八不用忌口,必得用三层五花肉。”
显荣……
显荣觉得有点丢人,但不得不和张乙商议十八那天再来做一回红烧肉,张乙当然没问题——不就是再烧一顿肉嘛!
他作为小姐的陪房,当然要替小姐好好笼络姑爷。
别说烧一顿,天天来都可以!
说好正事,显荣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就不懂了,同样一块肉,为什么你烧出来就特别好吃?”
“你这手到底有啥特别?”
张乙得瑟:“别说,连大奶奶都说我这手有仙气!”
凡人显荣……
十八那天后晌张乙果然来给谢尚煮了一大锅红烧肉。
正宗的肥瘦相间的三层带皮五花肉,每一块都切成一寸长,半寸方的长方块,然后加油盐酱醋糖给烹饪得色泽红润、香味扑鼻,特别勾人馋虫。
谢尚原已清寡了半个月,当下看到立一筷子伸去,嘴里还念叨:“可算是能解禁了!”
“即便滑肠也不怕!”
“对了显荣,”谢尚吃一望二:“你让厨房明儿给我做个奶油蛋糕。”
显荣……
吃得正投入红烧肉,却听门房来报文明山来了。
显荣看谢尚埋头吃肉,充耳不闻,代问道:“说有什么事吗?”
小厮回:“说是以文会友。”
谢尚终于给了反应:“没空!”
显荣补充:“考试辛苦,过去小半个月大爷在夜里都没歇好。现得闲自当好好保养身子,如此家去才不叫老太爷大老爷老爷太太大奶奶担心。”
“再有这样以文会友的客人就先都记下名字然后打发了,且等几天大爷回复了精神再说。”
小厮答应去了。
文明山也不是铁打的。他之所以回家歇过了劲儿就挣扎着来找谢尚就是为了对答案——上一回文明山作文输给了谢尚,不服气,等不及发榜便来找谢尚交流三篇作文来了。
文明山觉得自己怎么说也是院试第二,谢尚必跟他一样急于知晓他的文章。结果没想小厮跑出来说谢尚歇下了,不会客。
文明山没法子转身正要走,不想门内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道:“文公子留步。”
文明山见状一喜:“可是谢案首起身了?”
他就说嘛,谢尚哪有不想见他的?
管家行礼道:“小人是谢三老爷的管家谢禄。”
谢子平为了第一时间知道谢尚还有啥他所不知道的科举秘方嘱咐管家安排人时刻留心主院这边动静。
听说文明山来访,谢子平瞬间就动了心思。
谢子平当然听说过文明山这个被谢尚截了案首胡的江南才子,而且颇想结识——俗话说“人与群分,物以类聚”,谢子平想:但凡能和文明山结识,自己不就能轻而易举地拥有才子名声了吗?
这可比自己造势省力。
谢子平换衣裳准备去主院陪客,不想就听说谢尚闭门谢客。
江南才子名声在外,且一贯的目下无尘,不好亲近——只凭他谢子平实难交结。
文明山现在上门必是与谢尚交好心重,谢子平暗想:结果却是连大门都没能进。以文明山一贯的心高气傲,想来脸上一准地过不去。他此时出面圆场,对方想必会给些面子。
谢子平约觉得这是个机会方打发谢禄来请。
文明山疑惑:“谢三老爷?”
谢禄解释道:“家主人谢三老爷是谢案首的三叔。”
文明山明白了,原来是谢尚亲戚的管家。
文明山出身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同堂就有七八个叔叔——之所以说不清就是上月他爷的妾室又怀上了,文明山现说不好是不是又将再添一个叔叔。
叔叔这亲戚,搁文明山眼里一点都不值钱!
文明山没兴趣了。他后退了一步,文思立上前拦住谢禄客气问道:“不知谢管家寻我家公子所为何事?”
谢禄拱手道:“家主人久仰文公子大名,特备下薄酒,请文公子进宅一叙。”
文思笑道:“那真是不巧。我家公子正要家去,不得闲。”
天底下又不独谢子平一个聪明人。文明山十五岁成名后,江南府想蹭他文名的不知凡几,但全让文思给打发了——文家长房三公子的心腹小厮没两把刷子还行?
谢禄……
谢禄倒是忠心,竭力挽留道:“刚文公子不是说要以文会友吗?”
文思轻笑:“是有这话。但能当我家公子友的必得是院试前十,只不知你家主人院试第几?”
攀附他家公子的人太多,不设个门槛如何能行?
至于势利,文思冷笑:你不势利,干啥书没念几本,于己身至关重要的功名八字都没个一撇就想来攀附他家公子?
势利的人就该以势利来对付——这就叫以你之矛戳你之盾。搀扶
谢禄为文思的直白惊呆了,心说这文公子的小厮说话竟然跟当年的谢福一般嚣张!
忆起旧年种种,谢禄不敢再说,只能尬在原地……
文思见状自转身搀扶文明山道:“爷,谢案首既是歇下了,咱们也现回去歇息。有什么话且等养足了精神再说!”
文明山走了,谢禄没请到人还白受了一肚子气也气呼呼地走了。
四个门房看着谢禄走远不觉相互间交流一眼,而刚跑腿报信的小厮更是往地上啐了一口,心说什么玩意,不过暂住而已,却把他们大爷已经明拒了的人往里面请?
客随主便都不知道吗?
就算真是知交要好,那就该外面请去,这才是基本的礼数——这是真拿自己当此间主人了?
不行,这事他必得告诉荣管事不可。
谢子安宅子里的小厮都是谢福亲挑的谢家村谢姓奴仆,最是忠心。
谢尚虽然困倦得厉害,但饭后却不敢立刻上床。
看碗盘撤下后,显荣把红枣送的“连中三元”放回炕桌,谢尚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抚摸……
“显荣,”摸索一刻“连中三元”,谢尚忽然吩咐:“写信!”
“告诉家里就说我这边考好了,一切顺利。将于二十二日启程回家……”
直等服侍谢尚睡下,显荣又嘱咐振理听着床铺动静以预备谢尚口渴唤人——谢尚晚饭吃太多肉了,自己方才来厨房吃饭。
时门房小厮也才关了大门,正轮班吃饭。
小厮们见显荣来了便乘机把刚刚的事告诉了显荣。
显荣闻言立刻心里一动:为什么一直跟三房老爷谢子平一起待在后院的谢禄为什么会立刻知道文明山来访的事?
这是偶然,还是因为别有用心?
……
谢尚在府城休息三天,缓过了乏后立刻启程回家。
谢知微、谢子平同谢尚一道来家过重阳节——谢尚不留府城,只他们留下也没意思,倒不如一同回去招老太爷高兴。
坐上马车,谢尚算到家的日子是八月二十四觉感叹:当初他爹为他婚事,怕是一出考场就往家来了吧?
他爹可真不容易!
谢尚坐车启程的时候,红枣收到了谢尚的家信。
红枣把信拿给她婆婆云氏,接着又转拿给大老爷,老太爷。
看完信老太爷颇为高兴,和云氏道:“子安媳妇,今年尚儿二十岁。先因为子安不在家,加上又是乡试,我担心分他的神就没提。但现在考结束了,而且眼见就是举人了,倒是得替他办个像样的加冠礼才好。”
云氏笑道:“好叫老太爷知道,我们老爷也一直懊悔上回在家没替尚儿办加冠礼。但老爷今年点了山东乡试主考,办完差即便立刻家来也必得是冬节后了。”
“此外老爷还想着尚儿若是明春会试再中了,他必得家来替尚儿把圆房办了。一来尚儿媳妇年岁到了,二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原是人生极大的喜事。老爷想喜上加喜把两件事一块儿办!”
红枣脸红了,悄悄退到了屏风后面。
老太爷、大老爷听后也深以为然——先前考功名也就罢了,这功名到手了,可不就该延绵子嗣了吗?
他们都迫不及待想抱嫡玄孙和嫡重孙了。
连谢奕在一旁都忍不住高兴地想:明年我哥和我嫂子就要有儿子了?
太好了,我要捏他的脸!
别看谢奕年岁不大,但知道的挺多,知道男女一圆房就会生孩子。
所以他现在不好和丫头们在一处,不然生出庶长子就麻烦了——他自己《五经》都还没背下来呢,可不会教儿子。
“既是这样,”老太爷点头道:“那咱们就替尚儿先把冠礼办了。子安假期有限,只明年回来办圆房就好!”
谢尚八月二十四到家。回家照例一顿接风酒。饭后回房和红枣也少不得一番卿卿我我。
“红枣,”谢尚搂着红枣的肩膀问:“你送我的‘连中三元’为什么要做成酒杯样式。”
红枣笑:“大爷,先您考中院试要参加簪花宴;我听人说乡试取中的新举人要吃鹿鸣宴;将来殿试后又要吃琼林宴。”
“宴席必有酒,所以我以为这‘连中三元’用酒杯比惯常的聚宝盆更合适!”
谢尚听得有些道理,禁不住又问:“那酒杯上的那两个柄呢?”
“酒杯圆的不好抓握,加两个柄便于抓握。这样就不怕手滑抓不住了!”
去掉心中疑问,谢尚大为高兴,欢畅笑道:“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红枣,我就知道你与我这个造型的‘连中三元’必有深意——现果真如此。”
“红枣,你对我真是太用心了!”
闻言红枣有些惭愧——她就是觉得谢尚读书用功,她给他发个前世惯常的奖杯鼓鼓劲而已,真没想这么多!
晚饭后五福院请安的时候,老太爷说起加冠礼的事,谢尚却不同意。
“太爷爷,”谢尚道:“这加冠礼素来都是由父亲主宾,父亲现在外做官,我只等他得闲家来再办就好。”
“至于乡试,”谢尚傲然一笑:“我还未曾听说有行加冠礼才给取的道理。”
“我以文章立身。只要文章好,乡试中了举人,我不信会有人因为我未行加冠礼就不敬我这个举人老爷!”
老太爷说不过谢尚,无奈点头道:“行,你跟你爹一样都是一套一套的道理。我说不过你,不过你既然说你乡试文章好,那便把你这回的文章拿给我瞧瞧!”
文章谢尚早已口述让显荣写好,当下便让显荣去拿。
吕氏见状便起身告辞,把红枣给恨得直咬牙——她又没得听了!
九月初六,红枣和谢尚去桂庄送重阳礼。李满囤一见少不得与谢尚讨教乡试事宜,王氏则悄声告诉红枣道:“红枣,你知道吗?咱们村又有宅地了!”
红枣奇怪了:“哪里来的地?”
王氏道:“现不是家家都在挖水窖吗?”
“咱们村有人在山地挖水窖,然后种点芝麻油菜之类结果没想挖着挖着给挖出井来了!”
红枣惊呆了:“这是挖了多深啊!”
王氏笑:“这不是地宝贵,就想多种点粮食吗嘛!”
红枣服气——这世的人确是普遍勤劳。
王氏接着道:“原山地不能住人就是因为没有水,现有了水可不就能做宅地了吗?”
红枣听得有理,点头认同:“这倒是!”
王氏又道:“正好这家人正因为儿子没宅地发愁,见状便联合周围几家一样没宅地的族人找族长出面跟村里商议把山地下的野地划成宅地。给他们几家人的孩子住。”
“本来那野地因为在几家人的枸杞山头中间就没人去,而且坑坑洼洼地也不平整。现既然有人要,村里就答应了。”
“不过因为这地方只能给这几家人,为了对别家公平,一个宅子得给村里交四两银。”
红枣算了算道:“其实还是核算的!”
“是啊!”王氏跟着感叹:“咱们族人看着动心,现也想着搁咱们族枸杞山头中的空地打井,真若打出水来,也能出几个宅地。”
红枣忽然想到一件事,赶忙问道:“娘,咱们山头间的那块地二叔不是正种着菜吗?”
“他能愿意?”
“愿不愿意,”王氏笑:“那原是公中的地方。族里早有人眼红了。我听你三婶说没少人与她抱怨说你二叔种菜把先前那个大水潭子的雨水都用光了,害得她们家都没得用。”
“只先前那地是你二叔二婶开出来的,不好开口。现有了宅地的理由,自然就都想分一块了!”
红枣啧了声没有说话——村里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好。
不过这事与她无关,她听过就罢。
“对了,”王氏又告诉道:“贵富的好日子定了,冬节后就下大定,腊月初六就成亲。”
红枣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又道:“娘,我实话告诉你,你女婿这回乡试若是名次还行,明年开年就要进京考会试。贵富哥的婚事不一定得闲来。我十之**是礼到人不到。”
“当然,科举重要!”王氏赶紧道:“而且,女婿若是中了乡试,那就是举人老爷,是官身了,按规矩也不好和一般人一起吃席。”
红枣……
“红枣,”王氏吞吞吐吐地问道:“你女婿都要做官了。你婆有没有跟你提过给你和你女婿圆房的事?”
红枣呆住了——她娘也太直接了吧!
“没提吗?”王氏发愁了。
“娘,”红枣摒不住了,无奈道:“我还小呢!”
“不小了!”王氏拍腿道:“明年就十七了。圆得房了。”
“再说你女婿比你大四岁,都二十一了。先前在家念书还好,你跟前的丫头都是规规矩矩的,但这出门在外,可就保不齐了。”
闻言红枣呆住,半晌方才问道:“娘,你听到什么了吗?”
王氏犹豫道:“红枣,我也就是听人说了几句。我听人说这回在府城你女婿和你爹一起上了花船,呃,就是那起子下贱女人专勾男人的贼船。”
俗话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五月初四谢尚、李满囤同文明山上花船雉水城的秀才童生不少都瞧见了。
其中就有那落榜的童生媳妇见不得王氏的得意,给她添堵。
闻言红枣三观破碎——她爹和谢尚一起逛妓船!
怎么会有这样的荒唐事?
这还能好吗?
看红枣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王氏赶紧告诉道:“红枣,你放心。我听了这事后回来就跟你爹闹了一场。你爹赌咒发誓说什么事都没有!”
“他们是被江南府的人拉上船的。上船前并不知道,上去后也就呆了一小会——那个拉你爹和你女婿上船的人就说头疼,自己走了,然后你女婿、你爹和十三老爷也一起走了。”
“当天留下来的只有你们谢家二房、三房的人!”
“就这样走了?”
听说谢尚和她爹没有在外面搞三搞四,红枣心情总算平复了一点,然后便觉得这事不清不楚:“好好地,谢尚和爹怎么会被人,还是江南府的人给拉上船?”
谢尚和她爹头一回去府城,怎么会认识江南府的人?
而且跟着的显荣、余德都是死的吗?
简直疑案重重!
王氏:“听你爹话里的意思,那人也是个案首。而且名声特别大,比你女婿大——发榜前连咱们城的人都以为他必是案首。”
一句话红枣懂了:以谢尚一贯的好强必是不服气,跟对方较劲去了!
不过这较劲较到花船,还是不可原谅。
嘴里咬牙说着不能原谅,但心里红枣却不似刚刚那么生气,气得手颤了!
鸡鸣昧旦(九月初七)
捏着绣花手绢,红枣心思转得飞快,从显荣是谢尚的心腹不好直接问一下子想到跟着她爹的陆猫和余德,进而便合计是让陆虎去套陆猫的话还是让碧苔去问余德哪个合适?
想得正出神,红枣听她娘又道:“这是一桩事。再一件就是家来前,红枣,你还记得你爹和你女婿院试后家来比信里说的提前了三天这回事吧?”
红枣睁大了眼睛:“这也有缘故?”
“有!”王氏点头肯定:“你爹说是府城要办什么‘晒脚会’,还给你女婿和你爹都下了帖子,然后你婆家的十三老爷就说要留下来看,你女婿不愿意,觉得有伤风化一天不想多呆就回来了。”
“晒脚会?”红枣讶异。
王氏颇为气愤道:“听你爹说,就是裹脚的女人,不论出身,连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把脚拿出来给外面的野男人随意品评,甚至跟科举考试一样最后排个名次等第。”
“红枣,你说这都叫什么事?简直是不要脸,不知羞!”
赛脚会是李满囤为了力证自己清白而告诉王氏的。
李满囤以此证明他和他女婿比六月初六以后才回来的秀才童生都品德高尚。
他和他女婿都是正人君子!
至于谢尚告诉他的外面漂亮女人的脸都是画出来的这样的话,李满囤压根就没提——他闺女爱美,李满囤想:不想人知道她的脸也是画出来的,他就绝不告诉人,连她娘都不告诉!
不然,孩子她娘知道了,必是要叫红枣教她,如此红枣就知道秘密暴露了。
红枣不高兴了就少不得抱怨女婿。他女婿对他这样好,他可不能坑女婿。
所以这事只他知道就成!
顶多将来儿子大了,考过县试了,他再告诉儿子一个人。
王氏做梦也没想到世间竟然有无耻之事,震惊之下果真如李满囤所想不再提花船的事了。
但嘴上不提不代表心里放下。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王氏这回因为花船和晒脚会两件事三观受到了巨大的冲激,从此对于男人出门生出了恐惧——外面不正经的女人男人太多了。
即便在本地看着正派的秀才童生一去府城也都把持不住跟着学坏了。
男人同女婿即便现在看着还好,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她现能做的就是看着男人不叫他去府城,但对于女婿,王氏能想到的就是给女儿提个醒,让女儿生法子跟女婿尽快圆房,然后生下大外孙子以彻底站稳脚跟。
如此即便往后女婿再有本事,再三妻四妾,女儿也不怕了!
呃!红枣被赛脚会给恶心到了——实在是接受无能!
谢尚能知道立刻回来,红枣拿帕子捂住了嘴,直等过了这股子劲方才心说:倒是三观还成。
而过去几年,谢尚的三观也一直都很正——不然,她也不会想着跟他恋爱,准备接受他。
忆一回谢尚的好处,红枣终于能冷静思考这次花船事件。
细究起来,红枣设身处地地想:谢尚这回逛花船也不算主观故意——其实就是主观想去瞧瞧,也是人之常情。比如前世她去南边某风月城出差不也在几个师兄们的带领下逛过当地最出名的夜总会?
谁年轻时还没有过好奇?
重要的不能没有犯原则性错误!
所以谢尚这回到底有没有触及底线?
她娘说她爹说没有,是不是真的?
若是她爹替谢尚隐瞒,那她这世还能再相信谁?
不行,这事她得好好想想。
而在想清楚之前,无论是碧苔金菊,还是陆虎,她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和打听——她,钮钴禄氏·红枣,红枣握紧了手里的手帕,绝对不做那种因为怀疑丈夫外遇而变得神叨进而刺探丈夫行踪的怨妇!
“红枣,”王氏最后忠告道:“你想你爹和你女婿去府城才几天,就经了这许多的人事。你女婿进京一去半年,那京城比咱们府城更大,人也更多,天知道会有多少妖蛾子?”
“红枣,你可得多长点心啊!”
“哎!”红枣嘴里答应,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谢尚若真是花心大萝卜,她长一百个心都没用!
……
李满囤看王氏和红枣在卧房嘀嘀咕咕说小话,颇为心虚。
李满囤悄声告诉谢尚道:“尚儿,我告诉你件事,你心里也好有个数。”
谢尚看他岳父的眼神立刻充满了疑惑:怎么突然换话题了?
李满囤不出声地鬼祟道:“咱们先前在府城逛花船的事被人知道了!”
谢尚……
谢尚原没觉得花船这事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正常应酬吗?
但谢尚被李满囤一副咱们一起干了大坏事的语气和神情震到了,竟莫名觉得他似乎好像真的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对着谢尚震惊的眼神,李满囤叹息:“哎!尚儿,咱俩是知道咱俩的清白,但外人不知道啊!而这以讹传讹的人只图自己嘴快,根本不管这事实真相到底如何,都是怎么夸张怎么说。”
谢尚凝神:“岳父,外人都说咱们什么了?”
“哎!说咱们翁婿,”李满囤拿手在两人间来回指了一回,到底说不出口,难堪地“啊”了一声后方道:“明明咱们上船没一刻就走了,根本就没多呆!”
谢尚意会出了李满囤的未竟之言然后就皱了眉——喝花酒算是书生风流,但宿妓却是官场大忌。
《大庆律》不禁招妓陪酒,但明令“不许官员**”。
他虽还没做官,但得了这个名声终是不好——状元为天下士林之表率,他如何能沾惹宿妓的名声?
“孔圣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谢尚忍不住叹息:“岳父,这回是我大意了!”
虽然说“清者自清”,但清者若被有心人添了染料,就清不了了,要不怎么还有“跳进洪河也洗不清”这句俗话呢?
“也不能全怪你,尚儿,”李满囤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咱们往后都得留个神,可不敢再招这样的议论了。”
谢尚虽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但心里却决定往后再不去类似这样的地方了。
既然没想打狐狸,谢尚暗想:就干脆地别去惹身骚。
午晌李贵中放学后一起围桌吃饭,谢尚很快便察觉到红枣的异常——红枣闪躲他的眼光,都不回看他了!
红枣,谢尚留了心:这是怎么了?
一坐上马车,谢尚立主动握住了红枣的手,红枣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然后便想抽回来,不料却被谢尚握得更紧了,转即连肩膀也被搂住了。
“红枣,”谢尚温柔问道:“你怎么了?”
红枣眼泪应声而落。
红枣真没想哭。
按她的设想,原是要不动声色地试探来着——这才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女人该有的冷静态度。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但没想事到临头,不过被谢尚拉了下手,眼眶传递到谢尚的体温,那眼泪便似那年在麦场被麦芒扎了一下后滴了下来,止都止不住。
这是谢尚头回看到小媳妇的眼泪,一时间颇为茫然——他日常喜眉笑眼的媳妇竟然也是会哭的吗?
谢尚眼盯着红枣衣襟上突如其来的水渍好一刻方才想起应该阻止。
“红枣,”谢尚掏出袖袋里的手帕手忙脚乱地给红枣擦脸道:“快别哭了。不然回娘家一趟,眼睛却肿了,被人看见可不好!”
闻言红枣再忍不住,她抬手打人了!
“你都不怕人说,”红枣一拳砸在谢尚大腿上愤然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哎哟!”谢尚下意识地捂住了大腿。
车窗外骑马的显荣、陆虎等人闻声一怔:这是大爷在呼疼?
生平头一回挨人打的谢尚刚想质问红枣干啥打他,但心念转过,想明白了红枣话里的意思,这话就卡在了嗓子眼——红枣这是知道花船的事了!
而且一准是岳母早晌告诉的!
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谁告诉的问题,谢尚苦恼地想:而是得先安抚好媳妇。
不然家去后被长辈看出来他就要丢大脸了——逛花船本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但由此引得外面流言蜚语不算,还招得家里一贯贤德的媳妇跟他生气口角,甚至动手,这话传出去他还怎么见人?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都是要出仕的人了,怎么连修身齐家都没能做好?
“怕,我怎么不怕?”谢尚赶紧表态:“我都懊悔死了。”
还想再砸一拳的红枣震惊了——谢尚这就认怂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谢尚吗?
“红枣,”谢尚握住红枣的拳头,迎着红枣惊疑的目光诚恳道:“先真是我轻忽了。我就想着这花船的乐舞声名在外,不止前人笔记连地方志都有记载,所以旁人一邀我就去了。”
“太爷爷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朝廷把科考乡试设在府城,会试设在京城就是为让学子走出学堂,看尽天下风土人情,豁达心胸,印证书中学问……”
看到谢尚理直气壮地侃侃而谈,而且谈得还极有道理,红枣忽然就信了她爹说的谢尚没胡来的话——毕竟前世她也是个爱到处逛的人!
前世出差每到一个地方,红枣必是先上网搜读别人的游记和攻略,然后规划行程,按图索骥去观光去吃饭。
这世虽没网路,但有笔记和地方志啊。谢尚读书考试之余想去看个当地的特色舞蹈表演,还不是正常?
比如她前世看演唱会,萤火棒、鼓掌器一应俱全不说嗨起来的时候甚至还在大庭广众高喊过“我爱你!”、“老公”之类乱七八糟的话……
所以,她刚哭都是为啥啊?
红枣抹把脸,觉得自己实在有点丢人。
眼见红枣终于不哭了,谢尚舒了一口气,然后便没一点含糊地跟媳妇保证道:“红枣,你放心,我这一回吃了大亏,以后似这样的地方我再也不去了!”
虽然花船乐舞确实很好看,但比起长辈的期许和自己十几年的苦读,谢尚还是决定忍痛割爱——亚圣说: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当舍鱼而就熊掌。
谢尚保证得太快,快得让红枣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没想谢尚又道:“红枣,你的妆奁匣子呢?快拿出来,你的脸全花了,你快把脸重画一画!”
看到谢尚递过来的白手绢上的红白之物,红枣彻底抓狂:“谁让你给我擦脸的?我脸上化了妆,能经你这样擦吗?现全花了,你让我怎么办?”
谢尚……
撒完了气,妆还得自己补。
红枣拿谢尚的帕子沾了保温杯里的热水勉强给自己卸了个妆,然后又重新给自己上了妆……
谢尚屏声静气地在一旁看着,看着红枣的脸从花脸一点点变回原样,然后再一点点增添颜色,心说:他就知道这女人的漂亮脸都是画出来的!
他媳妇不化妆的样貌还算不错,但依旧抵不过成妆后的形容……
看到谢尚和红枣衣冠楚楚,男才女貌的从马车上下来,担了一路心的显荣陆虎等跟车不觉舒了一口气——别管大爷大奶奶之间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眼下进家请安,老太爷、大老爷和太太跟前是能蒙混过去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谢尚看红枣自顾更衣洗手擦脸,不理他,只得自己搭讪着跟着做,然后等都收拾好了,丫头奉上茶后,谢尚便挨蹭到红枣身边坐下可怜巴巴地道:“红枣,再有几天我又要去府城了。”
红枣因为今儿小题大做地哭了一场,甚至还哭花了妆,脸上过不去,一时拉不下脸,倒不是真的对谢尚生气——花船的事已经说开,而被擦脸花妆这件事说到底也怪不得谢尚。
她又不是今儿才知道谢尚直男。
叹口气,红枣握住了谢尚试探伸过来的手。
谢尚得此鼓舞放了心,愈加卖惨道:“红枣我算了今年发榜的日子,正是九月二十二,这样你的生日我也不能在家过,跟你一起吃奶油蛋糕了!”
“红枣,咱们编的《四书纲要》显荣已经印好了。”
“太爷爷和爷爷都说我这回乡试的三篇文章做得极好,即便因为避嫌取不到三甲,但也不至于出了前十。我打算把这书就放在九月二十六在京师、府城还有咱们本地同时售卖给你庆生,你看可好?”
“印好了?”红枣终于高兴起来,兴奋问道:“样书呢?”
看媳妇终于高兴起来,谢尚干脆地搂住了媳妇的肩跟着笑道:“现可不能给你!”
“且等你生辰那天再说。”
“对了,你也不许跟陆虎他们要。”
红枣原就不是个多愁善感,患得患失的性子,而这本书更是谢尚为自己殿试造势的力作。
谢尚能于这本于他前程至关重要的书上署上她的名字,红枣想:谢尚即便各种缺点,但对她的心意却是毋庸置疑。
“好!”红枣主动把头靠到了谢尚的肩上。
谢尚见状大喜,瞬间回血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
到吃晚饭的时候,红枣和谢尚已然有说有笑地完全回复了原样,显荣陆虎等人见状方算是放下了心。
夜来谢尚跟往常一样跑了圈,然后又准备沐浴。褪下底裤,看到大腿上一块铜钱大的青紫,谢尚忍不住“啊”地一声。
正给谢尚的澡桶兑玫瑰浴盐的显荣闻声回头,然后便看到了谢尚大腿上的青紫。
“大爷,”显荣顾不上擦手赶紧走了过来:“您这是撞哪里了?”
谢尚能告诉心腹这是媳妇打的嘛?只能顺口接音道:“刚不小心撞了一下。”
显荣自责地反省了一回自己的失责,然后便想到了马车里的那声“哎哟”——显荣不敢再想了,只得认下自己的锅。
“都是小人伺候不周,大爷,您先洗澡,小人去拿药酒来。一会儿给大爷擦上。”
家里养着护院,药酒都是常备的。
谢尚想想道:“那你记得少擦一点,不然味道大了,明儿叫太爷爷、爷爷和娘知道了不好。”
……
次日午饭后,谢尚上房出来刚要去西院,转念便回了自己的书房。
“显荣,”谢尚撸起裤腿吩咐道:“拿药酒来,多倒点!”
显荣……
倒掉半瓶子药酒就为抹那块铜钱大的青紫。事后谢尚一身药味的进了红枣卧房。
红枣鼻子一向灵敏,当下便打了两个喷嚏。
“大爷,”红枣捂住鼻子惊疑问道:“你这一身是什么味?”
谢尚垂头不说话,显荣硬着头皮请罪道:“大奶奶,都是小人们伺候不周,昨儿让大爷撞到了。”
“撞到了?”红枣放下了手,拉着谢尚关心问道:“大爷,你撞哪里了?严不严重?”
“没事!”谢尚嘴上安慰红枣:“不是很疼,抹两天药就能好!”
但走道的腿却是立刻瘸了。
红枣立刻看出来了,搀扶谢尚上炕坐下后问道:“撞的是腿吗?”
谢尚揉了揉昨儿被红枣拳头砸到的大腿强颜欢笑:“没事!”
红枣见状立回想起昨儿自己的那一拳不觉后悔:君子动口不动手,她怎么就忽然暴躁了呢?
幸而谢尚好脾气,有涵养,没跟她对打,不然真的是要上头条了!
真是不应该啊!
红枣懊恼地抬右手给了昨儿打谢尚拳头的左手一把掌,心说:让你手快,竟然家暴!
这家暴可是犯法!
卖苦肉计的谢尚一直留心红枣动作,看到红枣自己打自己,阻拦不及,只得拉住媳妇瞬间红起来的左手揉搓,嘴里抱怨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都说没事了!”
“你手再要是肿了,被人看到可是麻烦?而且抹药后,一股药味,可怎么吃饭呢?”
头一回红枣没对谢尚的直男安慰吐槽,她望着谢尚焦急地眉眼,想的却是岁月静好,鸡鸣昧旦。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于《国风·郑风·女曰鸡鸣》全诗如下:
女曰:“鸡鸣”
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岁月静好的最早出处
状元红(九月中)
重阳节照例簪花登高。
老太爷今年九十三岁,但因养身有道,在谢尚和谢知微的搀扶下竟然没费什么周折地就登上了假山,而谢奕也乖巧懂事地学他哥的样子把他爷谢知道给搀上了山。
今儿十三房人一起登山,这人多手杂的,而谢奕又正是最好动的年岁,云氏颇担心她公公看不住幼子。现听得这话云氏心中大石放心不禁和红枣笑道:“看来奕儿也懂事了,知道好好孝敬他爷了!”
红枣赞道:“娘说的是,二弟现不仅知道孝敬大老爷,还知道孝敬娘。早起替娘挑的这一朵‘状元红’也特别合适!”
不管谢子安云氏在不在家,他名下菊园依旧种植菊花。
还是今春清明前谢尚下场县试的时候,谢又春为给谢尚科举搏个好彩头便特意关照菊园今年倾心培育诸如“墨麒麟”、“玉琼林”、“状元红”、“一枝独秀”之类祝福高中的菊花名品。
果然一进九月,无论云氏还是红枣用最多的就是“状元红”——谢尚做梦都想中状元,他每天给红枣簪的都是“状元红”,而谢奕有样学样,只要看他娘簪花就给剪“状元红”。
菊园管事每每听说又要状元红便禁不住擦汗,着实庆幸谢又春初春给嘱咐了一句,不然照今年这个用法,他真的要抹脖子了!
去掉了对谢奕的挂念,云氏回身看了眼身后山道上由丫头们搀扶着挪动小脚艰难前行的十三房女人和红枣道:“尚儿媳妇,今儿人多,你倒是趁现在人都没上来带人多折些兰桂来!”
因着二房三房十三房今年一气中了七个秀才童生,连带的能去谢家村跪祠堂大门女人多了十二个,以致今儿还没上山的时候十三房的女人们就破天荒地全员表示要登顶——大房、二房、十三房的女人年年登高拜文昌,现今都得福报了。
她们也要登高拜文昌。
今年是谢尚的科举之年,红枣即便不迷信但为了给谢尚讨个好彩头也必得摘到比往年更多更好的兰花。
红枣和往年亲拎了篮子摘兰花。十三太太甄氏和谢子平媳妇葛氏一见也立刻打发丫头摘兰花——她们也想为下场了秋试的男人搏个好彩头。
只她们裹了脚,摘不到长在山石间的兰花,只能假手丫头。
九年功夫,足够红枣摸透了假山的犄角旮旯。当下红枣根据记忆在几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一跑便就摘到了一篮子兰花——比丫头们都摘得快!
毕竟今儿能伺候主子上山的谢家丫头打小也都没似红枣早年为了打猪草而日常地在林野里跑。
这是每年里红枣最遭人恨的时刻,也是她的大脚和打猪草的童年最被人嘲讽的时刻,但今年因为谢尚中了院试案首而没人再笑——再笑也碍不着大脚红枣下月做举人太太了。
反观自己小脚又如何,还不是连个秀才娘子都没能挣上?
俗话说的“小脚嫁秀才,大脚嫁瞎子”一点也不靠谱——现实面前被裹脚洗脑女人们终于有些醒悟:过去几年家里中秀才的男人多是因为自己上进,跟媳妇脚的大小根本没关系。
她们倒都是小脚,但男人在大脚通房上耗费的精力却远比对她们多。
而男人里原就数谢尚最用功——时至今日一个通房都没有,其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花在跟老太爷念书上,无怪功名也最好。
但凡能嫁谢尚这样的瞎子,谁还愿吃那裹脚的苦?
就连云氏看着在山林里奔跑的红枣心里也不无羡慕——随着年纪增长,脚的味道越来越大,每天都要花费一个多时辰清洗保洁,而伺候她的陶保家的却没有这些麻烦。
如果再活一回,她一点也不想裹脚——成亲二十年她男人除了最初赞过两句外后面就没什么反应,而她这些年能在谢家站稳脚靠的是自己本事,而不是什么小脚。
先前为裹脚吃的那些苦,流的那些泪,现今想来真是一点也不合算。
有那个时间,远不如用来看看书、弹弹琴,如此婚后和男人也多得一些话题。
现尚儿媳妇得儿子爱重凭的就是一肚子的学问——儿子同她说话,真的是说到哪儿,她就能接到哪儿,以致儿子只爱同她说话,对别的女人一个都看不上,连通房都不想,就想着她。
她这世是没有女儿,不然她一准地不会裹脚。她会似教导尚儿媳妇一般好好教导女儿,等将来说亲的时候,大不了生主意让看中的女婿人选提前看一回小脚的真相罢了!
到时就该是对方主动求亲了!
为了男人的前程,谢家十三房的女人也都是拼了,咬着牙陆陆续续地爬上了山顶。
分批登顶后,女人们无不虔诚地给山顶地文昌帝君烧香磕头,求文昌帝君护佑他们的男人专心念书,科举有成。
磕好头后女人们又学着前面上来的人一般举目四望,然后便跟再一窝炸窝的麻雀一般叽喳起来:
一个说“我看见城墙了!”
另一个说“这是大街上的人吗?看着好小啊!”
再有人“文庙!那是文庙吧?我来拜拜!”
等等诸如此类。
杜甫登泰山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对于谢家十三房女人来说这花园假山于她们的难度和爬上来的成就感和诗圣登泰山并无二致。
绝大多数的女人都是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登临的乐趣,然后便觉得这感觉不坏,不怪男人们喜欢,确是新鲜有趣。
老太爷等到了接秀堂后发现一个女人皆无,颇觉奇怪,然后听得人说女人们都上山拜文昌去了还没下来,不觉笑道:“好,好!拜文昌好。”
“且让她们多拜拜,咱们且只在这里赏菊选花王。”
“还是照旧年的例,都现自己看,然后为选中的花赋诗一首……”
……
红枣和云氏以及大房、二房、十三房的女人因为每年上山所以无论上下都走得快,是最早走到接秀堂的女人。
进堂后坐等喝茶,云氏看谢奕平安无事地被大老爷牵在手里指点如何赏菊心里委实欢喜——她公公如此偏疼幼子,即便长子出仕,她和男人在外也不必担心其他三房人翻天!
一时茶上来,红枣端着茶杯喝了两口,然后便看谢尚作诗咏“状元红”。
“重阳嘉节胜赏菊,骚人赋诗歌无穷。接秀堂前评绝品,金蕊流霞状元红。”
谢尚一首吟完,谢奕作为一个合格的哥吹率先拍手叫好:“好!我大哥不止花好,诗作得更好!”
“太爷爷,爷爷,你们都必得选我大哥的‘状元红’做花王!”
闻言众人侧目,无不腹诽谢奕不愧是谢子安的种,这跋扈性子跟他父兄简直一脉相承。
说好的比赛呢,有这样跟长辈直接要求的吗?
大老爷谢知道却是点头笑道:“奕儿眼光不错。今年这一应菊花里就数尚儿的这盆‘状元红’最是应景,花王当之无愧!”
老太爷左右看看,捻须笑道:“既然大家都这么看,那今年花王就这盆‘状元红’吧!”
被代表的众人……
云氏见状和红枣笑道:“今年‘花王’又是咱们!”
红枣笑应道:“娘,原就是咱们家的花养得好!”
过去九年,红枣对菊花品评早已如数家珍。今年的菊花站台原就是她给布置。
依她看今年的花王就在这盆“状元红”和另一盆“墨麒麟”之间,原就与别房人没什么关系。
现“状元红”因为名字意味好摘冠实属正常,根本不用潜规则。
对于红枣的大言不惭,周围不少人听之不忿——毕竟不是人人都似红枣花心思研读过菊谱,她们中大部分人根本就分不清“状元红”和“墨麒麟”。
不过碍于谢尚院试中了案首今秋乡试几乎必中,女人们都不愿得罪谢子安这房人而选择闭口不言,只被老太爷这回点评乡试也能中的谢知微的媳妇甄氏奉承道:“尚儿媳妇,我近来听子艺念唐诗听到这么一句,‘草木荣枯自有时,万物从容皆自得’。意思说花草树木的开花结果都有定数,世间万物的得失运转也一样有定数。”
“似咱们家每年重阳都选花王,历年选的花王都不同,但唯独今年的花王是‘状元红’,我琢磨着这该不就是应着尚儿科举吧?”
“似尚儿今春就考中了小三元,难不成这花寓意明春尚儿能中状元?”
云氏闻言不免愈加高兴,和甄氏笑道:“那就巴不得能借十三太太的吉言了!”
红枣明知甄氏说这话的本意就只是奉承,但依旧觉得畅快——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似今年谢尚乡试保中这样的喜事如何能只她跟她婆两个人自吹自擂?
甄氏愿意一起捧哣实在是再好不过。
因为对甄氏的满意,红枣不免看了眼三婶葛氏。
三叔谢子平今秋也下了场,作的文章据老太爷评判还行,有取中的机会。
谢子平考试吃住都在自己公公的宅子,红枣琢磨她三婶若是个好的,这时候也当同十三太太一般给说两句——俗话说的“有钱捧个前场,没钱捧个人场”嘛!
对上红枣的目光,心里并不得劲的葛氏不得不附和道:“十三太太说的是,尚儿原是状元之才。这回乡试的文章老太爷就赞不绝口,说尚儿比他三叔和十三爷爷都强!”
闻言红枣方觉满意,心说这还差不多……
谢尚早已听显荣说过他三叔窥探他的事,但席间谢子平说起三日后一起启程去府城继续借住的事时,谢尚却没有拒绝——横竖乡试已经考完,谢尚想:现住一道不过是等发榜。
他三叔中不中都越不过他去,而他若一味拒绝,他爷即便不会说啥,但外人却不免要议论。
所以住便住吧,只会试分开就是!
九月十五谢尚刚回到府城宅子,门房便送来一大沓帖子,都是邀谢尚参加文会的,其中只文明山一人就下了二十张帖子——可说是日日笙歌!
谢尚看完便吩咐显荣道:“告诉门房以后这江南府人的帖子收归收,但都别再往里送了。同他们在一处都没好事!”
显荣想着谢尚大腿上的那块青紫赶紧答应。
谢尚翻一回下剩的帖子,觉得还是哪个都不能去——他跟他爹当年不同,他爹考时他太爷爷早已隐退,而他爷也只是个县令,怎么交际都没妨碍,但他却是不行。
他爹现是翰林,今科主考官就是他的同年,他实在不宜在外面出风头——这文会原就是为出风头而办,现不能出风头,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干脆地,谢尚闭门谢客了。
对此,谢知微倒是罢了——他爹说他文章离会试还差口气,让他多揣摩历年会试文章他还有一大摞文章要读。
谢子平却有些不高兴。老太爷给谢尚和谢知微的评判都是能中,独给他的是两说,所以即便这回中了乡试,明春的会试去了也只是陪考。
谢子平每天为自己能不能中各种占卜,根本无心读书。
来府城后谢子平原想参加文会以散心,但没想谢尚哪里都不去,只能跟着憋屈在家,烦闷得把堂前的两盆芙蓉花都薅秃了。
解元(九月下旬)
有过先前看榜的经验,这一回乡试发榜,显荣再一次提前来到了贡院门外,然后便看到了早已等候的文思。
两个各为其主的小厮再一次相遇,彼此客气地问过好后虽然没再说话但却心照不宣地再一次达成了临时看榜联盟。
别管他们大爷内心里怎么不待见文三爷,显荣心想:这回乡试同榜都是绕不过去的,而开春的会试十之**也是同榜。
如此三榜同年,官场上已是天然的一派。
他们大爷就是顾虑到这点才叫门房继续收着文三爷的帖子而没有直接回绝。
文思一样理解谢尚的低调。他主子文明山之所以在明知谢尚不在府城的情况下坚持不懈地投帖子就是为了示好,倒没想谢尚真能来。
这回主考是谢尚他爹的同年,为了避嫌,文明山自觉也不好和谢尚走得太近——现他可是比谢尚还更热门的解元人选!
谢尚运气不好,乡试文章作得再好这回也要被避嫌了!
他已不着急读谢尚的文章。
府试的榜不再是圈榜,而是跟会试一样的横榜。
贴榜的官差都是衙门当差多年的老手,行事特别沉稳。当下四个差役不顾周围看榜人的催促在几个同僚水火棍的护持下慢条斯理地给布告栏先刷了一层浆糊后方才展开了乡榜。
贴榜有规矩,得从榜首位置往后展。
显荣来得早,胸腹就抵着水火棍站着。他看到官差手里展开的还没贴上布告栏的榜单最前最上的那个名字是“谢尚”两个字当即惊呆——他家大爷中解元了?
这怎么可能?
文思和显荣并排站着,当下也是难以置信——他家三爷又空欢喜一场?
显荣不敢置信,他想抬手揉了揉眼睛,结果却被水火棍拦着。显荣不敢抬手了,他改掐了自己大腿。
感觉到疼后显荣又用力眨了回眼睛再看——榜首已经贴好了,第一名的位置上写的“谢尚”两个字确是没错,而身后也一片此起彼伏地抽气声:“谢尚!”
显荣终于证实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显荣顺着谢尚的名字往下看,很快看到下面的“文明山”和“应用”——这名次竟然和先前院试一样。
眼见市面上呼声最大的江南才子都只是第二第三,显荣更觉吃了定心丸,不过他现可没时间和旁边的文思说话,他还得替十三老爷和平老爷看名字呢——老太爷可是说了十三老爷能中,而平老爷只是两歪。
看到谢知微在第七十六名,而谢子平在第九十七名,显荣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叫三房人中了!
不过现不是抒发感慨的时候,他还要赶回去报喜呢!
看完自己想看的,显荣问文思:“走吗?”
文思也要赶回去送信,当下点头道:“走!”
于是两家小厮再次抱团挤出了人群……
乡试是府城最高级别的科举考试,关系重大,看榜的人比院试更多。显荣紧赶慢赶到家已然迟了——喜报已然贴好,差役们已经在囫囵吉祥话。
谢尚早存了乡试被避嫌的思想准备,结果没想看榜的显荣还没回来就听到了锣声。
惊喜来得太突然,谢尚等不及门房小厮们的报告,甚至连外衣和鞋都没换,就穿着居家的一裹圆藕色夹袍散着裤腿趿着红枣给做的毛毡虎头拖鞋跑了出来——显荣天不亮就出了门,而谢尚想着横竖这回中不了案首,还等着显荣回来伺候他换衣裳呢!
振理等赶紧抱着衣裳提着银子荷包跟在后面——他们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谢尚的名次,而且显荣走前就怕赶不及做了两手打算。
出院门的时候撞上往里面奔的门房。
“大爷,”门房一见谢尚顾不得行礼就欢喜叫道:“是首报!和上回一样的首报!”
首报的赏都是最多的。这差事也不是谁都能得的。
今儿来报喜的还是上回府试报喜的那几个老脸色,故而门房一见就知道了。
听说是首报,谢尚停住了脚步,然后便留意到自己穿着的不妥。
“快,衣裳!”谢尚回头要衣裳,振理赶紧上前伺候,而怀谨则揣了银子荷包去府门外打点……
刚跟着谢尚一起跑出来的谢子平和谢知微一样听说是首报先是惊异转即便忍不住艳羡——谢尚明年出仕稳了。
与乡试一样,各州乡试解元会试必取!
谢尚前程有了,而他们的名次呢?谢子平和谢知微心里焦急,但看显荣还没回来也知贡院门外此时必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他们现打发人去也是无益,唯有耐心等待。
天下的事莫不是知易行难,谢子平知道此时应该耐心,但他心里焦躁看到主院影壁前的盛放的芙蓉,抬手便摘了最大的一朵来扯花瓣,嘴里念叨“中”,“没中”,“中”……
谢知微一旁看到,跟着也摘了一朵——他爹虽然说他能中,但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想求神拜佛。
当谢尚衣冠楚楚地出现在大门堂的时候门外早集了一圈闲人——都是大街上看到报喜差役跟着跑来的。不然这一带住的都是官宦,出入都是车轿,可没这么多人。
报喜的差役已经得了怀谨的请托,现一瞧正主到了立就照规矩放炮升喜报飚吉祥话——说得比院试那回更好听,搏得看热闹的闲人不停鼓掌叫好……
显荣家来看到这个阵势便放了心——还算没耽误事!
刚谢子平和谢知微的芙蓉花占卜虽然最后都得了一个“中”字,但两人却更焦心了,更盼着确信赶紧来了!
当下他们站在谢尚身边听着官差们连番的吉祥话心里想的却是显荣怎么还没来?
看到显荣回来,两个人的心肝都跟被猫抓挠一样难过,但碍于官差们还在念吉祥话不好问,只能苦苦忍着……
送走了报喜官差,显荣立带头跪下给谢尚磕头道:“小人给老爷道喜,恭贺老爷乡试高中第一名解元!”
其他人,包括门房小厮们一见也都跟着跪下口头,口称老爷——没错,打喜报糊上墙,谢尚就是朝廷盖章认证的老爷了!
大门外还没散的闲人见状也纷纷拱手笑道:“恭喜谢解元!”
谢尚少不得出来致谢一回,显荣也乘机让人拿出糖果花生等物散与路人……
直等谢尚转身回来,谢知微、谢子平方得与谢尚道喜,谢尚谢过后方问显荣:“刚你去看榜怎么说?”
显荣至此方才恭贺谢知微、谢子平高中……
谢知微听说自己如他爹所言果真中了自是欢喜,而谢子平则越发觉得他大哥这宅子旺文昌了——撇开他这个老太爷眼里只两歪的人中了不说,独谢尚住这儿中了一个案首一个解元,这就是府城少有的旺宅!
谢知微与谢尚提出告辞,他要回自己宅子等喜报。谢子平见状也顺势告辞。
谢子平在府城也有个二进的宅子,先他还有他儿子、侄子考秀才就是住的这个宅子。谢子平得谢知微提醒也打算把他的乡试喜报贴自家门房以后也好给儿孙们瞧瞧。
送走两个人,谢尚折回身看到门房墙壁上今儿新帖的“捷报贵府老爷谢讳尚应本科江州乡试高中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和先前的“府试案首”、“院试案首”两张喜报并贴在一处,心里欢喜——“连中三元”的第一元有了,第二元就不觉得那么高不可攀了。
“显荣,”谢尚吩咐:“你把这回乡试的三篇文章拿来放门堂散人,再还有甘回斋那边你和张乙确认一下《四书纲要》是不是都到铺子了?九月二十六一早发售可别误了!”
打发走显荣,谢尚回屋写信——不抓紧时间可不行,明儿就要去布政衙门赴鹿鸣宴拜主考见同年,而他闭门这么久也到了露面交际的时候……
文明山听到文思的告诉半晌都没有说话。
元维竟然取了谢尚案首,文明山寻思:如此不合常理,这谢尚的三篇文难不成又跟院试一样作得比他好?
“拿来!”文明山跟文思伸手。
文思一怔,转即恍然大悟道:“三爷,小人这就安排人去谢家门口守着。上回院试一发榜,谢老爷就在门口发放文章,这回乡试想必还是如此!”
文明山催促:“还不快去!”
打发走文思,文明山也打算给家里写信,但拿起笔,一向文思如泉的文明山破天荒地卡文了——这次来府城前,他可是夸下海口说本科乡试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必能中解元,结果没想又只是个第二亚元。
第一依旧被谢尚给占了。
他在谢尚身上可是连栽两回了!不过,文明山转念一想俗话说“事不过三”,明春会试他怎么说都该翻身了吧?
看到希望,文明山终于知道他这信要怎么写了……
对于拆卷后预取的第一名是谢尚这件事,元维思虑了良久,终没做任何调整——这个结果,他问心无愧。
反倒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调整名次才是对谢尚的不公。
他既与谢子安为友,但若是连公平地对待他儿子都做不到,又有何面目待在翰林院宣讲仁义?
不管外表如何谦和,能中状元的元维骨子里其实异常自负!
鹿鸣宴上元维看见和谢子安一个模子的谢尚前排居中同文明山、应用以及另两个魁首率领新科举人来拜座师时和身边的布政坦然笑道:“久闻江州人杰地灵,但看这一科新举人的风姿可谓是人如其文!”
……
谢尚的信是写给红枣的。当时红枣正在和谢又春商议谢尚家来后摆流水席的事。
拿着信,红枣的预感就是乡试结果出来了。
打开一看,果不其然,红枣当即就“哈”地一声笑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爷中了解元,春叔,你赶紧地安排准备,我去给太太、大老爷、老太爷报喜!”
“解元?!”谢又春惊呆了,转即便跪地给红枣磕头道:“小人给太太道喜了!”
夫荣妻贵,红枣瞬间升级成了太太。
“锦书,”红枣刚要叫锦书扶谢又春起来便见锦书、碧苔、金菊、香兰等媳妇丫头也都跪下了……
红枣只得先受了礼,然后笑道:“都快起来吧!我这还得去给长辈们报喜呢!”
“锦书、碧苔,你两个预备赏封。一会儿来贺喜的人必是不少。”
丢下话红枣便脚不沾地地急走去明霞院给她婆送信。
云氏正在念经。她看到红枣鼻尖冒汗地拿着信纸进来立心有所感地问道:“可是尚儿有消息来了?”
红枣赶紧跪下磕头道:“媳妇给娘道喜,老爷乡试高中第一名解元!”
“解元!”云氏手里握着的木鱼小锤砸桌子上了——她儿子这就出仕了!
云氏也知道各州解元会试保中!
说话的功夫陆虎已经让人套了骡车停在明霞院外。
云氏和红枣坐车。云氏先在红枣的搀扶下上车。
云氏坐下后看红枣不用人扶手提裙子踩脚凳上车的轻盈步态,忽地想起十年前男人说红枣命带大富贵是个一品夫人命,儿子同她在一处必将出将入相的话——当时她还不信,但现今,云氏的目光落在红枣吹弹能破的粉腮上不觉感叹:却是由不得她不信了。
尚儿媳妇今年才十六岁就成举人,还是解元太太了,而明年不过十七岁即将就是朝廷命妇——照这个架势,尚儿媳妇真就被男人说中要做一品夫人了!
幸好当初听男人的话给尚儿娶了人进门,这些年家里添人进口、升官发财,处处顺遂,尚儿媳妇实在是功不可没。
亏她开始还觉得李家要万两聘礼贵,现今看却是她家赚翻了——别的不说,只一个“甘回斋”就给她丈夫和儿子挣了多少钱?
她儿子这个媳妇真的是娶着了!
“好孩子,”云氏拍拍红枣的手勉励道:“你是个有福的。”
对于云氏的突然亲昵,红枣有一刻的惊愕,但转念便以为她婆是在为谢尚欢喜,便贴心言道:“都是爹娘平常教得好,老爷才能有今天,连带媳妇也跟着沾光。”
……
红枣云氏到天香院的时候,谢知道和谢奕正在外书房。听人回说谢尚来信了,谢知道立刻问道:“知道少名吗?”
报信的人恭敬回道:“太太只说要同着尚太太给您亲自道喜!”
闻言谢奕转了转眼珠,插口道:“爷爷,那必是我哥考的极好——难不成是取了五魁首?”
乡试前五名必取五经魁首,就是俗话里说的“五魁首”,其中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亚元,第三名到第五名称“魁首”。
“爷爷,”谢奕兴奋拉扯谢知道:“咱们快去瞧瞧!”
“哎!哎!”谢知道好脾气地连声答应。
“娘,”一见面谢奕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哥是不是中‘五魁首’了?”
至此云氏方才跪下给谢知道磕头道喜,红枣跟着一起跪下……
“解元?”谢知道惊异过后就伸手要信:“信呢?快给我看看。”
亲眼看一遍信,谢知道激动得拍着信纸叫好:“好!好啊!”
一直以来,谢知道心里都有个隐秘的心愿——科举考过他爹去。
只他能力有限,达不到,然后儿子谢子安也不成,没想谢尚做到了。
先谢尚得了府试院试两个案首,谢知道就极其高兴,今儿知道得了解元就更高兴了——他孙子乡试再一次越过他爹了!
“赶紧地,”谢知道道:“告诉老太爷去!”
眼见没人提起一起乡试的谢子平,葛氏心里着急扯了儿子谢允青一把。
谢允青也焦心他爹的前程,但碍于老太爷还没看,他爷不提便不好追着问只得示意他娘稍安勿躁,且等到了五福院再说。
谢老太爷得大房儿孙的报喜,知晓乖孙谢尚中了解元心里这个高兴啊就别提了。
“亏咱们先前商议说要多备一个牌坊的石料,”老太爷:“现看来还是备少了。还得再备一个,不止,这回知微和子平也中了,还得再备三个牌坊的石料。”
忽然听到老太爷提及谢子平,谢子平一房人不觉喜出望外,谢允青正要乘机询问有关他爹的详细便听老太爷又道:“知道啊,这一下子要添三四个牌坊,咱们村口的地方还够吗?”
谢允青……
柳姨娘一听儿子中了举人,心里喜欢——儿子成了老爷,有了官身,她就不只是死后能进祖祠了,而是可以肖想抬偏房太太去祖祠磕头了!
其实只要儿子做了官,给她请了诰命,不说偏房了,就是填房太太也是说得过去的。但柳姨娘自觉大房和其他十一房人一准不能答应。她还是小富即安,不要多生事端,如此大房才可能看在她服侍老太爷的份上给她一个偏房名分。
柳姨娘招过丫头,让她跑去流光院给儿媳妇甄氏送信……
谢知道一听也发了愁,思了好一刻才道:“不行,就往村子里面修,横竖祠堂在里面,从祠堂到村口的一条道都能修。顶多占点道边的地罢了!”
谢奕得宠,他在老太爷跟前说话可不似谢允青那样瞻前顾后。他插口道:“爷爷,不管怎么修都得把我哥的四个牌坊给放在一块。我哥现已修了个‘小三元坊’,这回再修个‘解元坊’,接着明年修‘会元坊’和‘状元坊’,这连在一起可就是‘大六元坊’。咱们大庆朝建朝以来头一份!”
谢知道一贯是谢奕说啥都好答应,当下听得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
“还是奕儿想得周到。”谢知道没一点节操地附和小孙子的孩子话:“你不提,爷爷都没想到!”
谢子平兄弟三房人实在无力吐槽——一般成年人谁敢这么想?
就是想也不能当众说出来啊!这肚子里想没事,但与人言就是大言不惭了!
朝廷又不止一个江州,而江州都十来年没出过会元状元了!
红枣看谢奕却似小天使——心存大志,才能行远。连中□□的想法都不敢有,又如何能中□□?
谢尚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就是对“连中三元”的偏执爱!
谢奕不错,有他哥的影子,最好的是还知道替他哥说话——对得起她这些年投喂的蛋糕和冰淇淋!
云氏比红枣更信谢奕的话。云氏原就迷信,相信孩子无心的话语有可能就是未来的预言。
加上她现深信红枣的富贵命以及儿子将出将入相,而官场规则“非翰林不内阁”——由此云氏就得出了谢尚殿试必入翰林的结论。
但云氏听男人说过她家已经出了两个翰林,谢尚除了考进一甲前三外并无其他进翰林院的法子。
眼见所有的证据都支持儿子将中状元这个结果,云氏就禁不住激动:难不成,尚儿这回真能挣个□□?
那她这辈子夫荣子贵,可真是太值了!
四书文理纲要(九月二十六)
随着府城报喜差役的到来,雉水城全城轰动——谢家新科乡试一气中了三个举人不算,谢尚更是中了解元。
谢家的大门一下子成了比文庙香火还更甚的文昌庙,家有蒙童的都来谢家大门外磕头——这还是在不给进的情况下。
由此几乎可预见谢尚回来后摆流水席的盛况了——必是比院试那回更多人。
李满囤几乎乐疯了,这两天走路都是飘的。
他告诉儿子李贵中道:“好好用功!”
“看到了吧,你姐夫用功中了解元。你爹我照你姐夫的法子用功现也成了秀才。你只要肯用功,将来别说秀才,就是中举人都有可能!”
经此一回,李满囤将对儿子的期望拔高了!
王氏在一旁帮腔道:“对,你得用功。你不用功都对不起你姐。你姐拿了你姐夫背书和作文章的法子给你,可不就指望你将来出息,能替她撑腰吗?”
“你差你姐夫太远,可说不上话!”
“别的不说你最少也得中个秀才才有资格在你姐夫家摆酒请客的第一天去贺喜吧?”
“秀才就是个敲门砖,最好还得是个举人。不然一桌子举人老爷,独你一个秀才相公,你还是说不上话!”
李贵中听得直翻白眼,受不了第地反驳道:“爹,娘,你们这要求也太高了吧!我师傅都还没考上举人呢!”
李贵中口里的师傅就是李贵林。
李满囤不以为然道:“你师傅先前是没得你这样的机会学。后来你师傅有机会了,不是一下子就考中秀才了吗?”
“但等几年没准你师傅就中举人了。再说一口吃不成胖子,你先给我把秀才中出来。到时即便你师傅不能教你,你也能去县学或者府城的书院念书。”
“府城?”李贵中眼睛亮了——他听他三叔说了许多府城的热闹,想去!
“不说考中秀才,”李满囤给儿子划道:“起码得中了童生再说!”
“府城的名书院也都是要考的。你若是考不上名书院倒不如在家跟你师傅和我念。”
“怎么说我和你师傅两个秀才还教不出你一个秀才来?”
中秀才给了李满囤极大的信心,加上府城的诱惑太多,李满囤已经不再迷信府城的私塾书院,他把送儿子去府城念书的事给推迟到府试以后。
想着得府试才能去府城,李贵中有些失望,嘟囔道:“那不得好多年?”
李满囤笑道:“你姐夫那样的家世也是今年府试才去的府城。”
“你想早点去府城也容易,只要跟你姐夫一样二十岁过县试,不然你就给我在家老实念书!”
李贵中辨不过李满囤——毕竟他家确是各方面都没法给谢家比。
李贵中小大人样地叹口气,认命地掏出了书本——他要过县试,他要去府城!
李贵林听说谢尚中解元的消息的反应和李满囤相类似。
原来红枣女婿已然是江州举子的最高水平!李贵林握住谢尚的《一一斋科考文录》暗想,但等谢尚这回乡试的文章印出来他必得再仔细地解析研读一番……
李家其他人没有李满囤和李贵林的见识但一点没妨碍他们为谢尚中举人觉得高兴——谢老太爷、谢大老爷和谢老爷离他们实在有点远,但谢尚却是他们李家实打实的女婿。
女婿抵半子,如此他们李氏一族除了有李贵林和李满囤两个秀才外也算有半个举人了!
这人前提起来是不是一般的威风——李高地为此激动得啊连因为年岁驼下来的肩背都为此挺直了许多。
因为对红枣女婿的骄傲,李高地少不得要关心几句他的另一个骄傲——他大孙子李贵雨。
“贵雨啊,”李高地问:“我看这红枣女婿的文章你也看了些日子了,怎么样,你可学作出来了?”
自觉连文章都还没完全读通的李贵雨……
于氏笑着帮爱孙挽尊:“当家的,红枣女婿能考中解元,他那文章哪里是容易学的?”
“别说贵雨了,只怕贵林都还未必学会呢——贵林要是会了,乡试哪有不下场的?”
“如此咱们李家可就要出举人了!”
李高地听着有道理不觉点头道:“也不知道满囤文章现做得咋样了?他现是秀才也能参加乡试,而且红枣女婿跟他亲,先前府试院试都跟他同住。”
“满囤得红枣女婿指点没准在贵林前中举人也未可知。”
吃过长子的秀才宴,李高地觉得比起孙女婿和侄孙子高中,还是自己儿子高中更威风!
那天他可是和做过县太爷的谢大老爷一起坐主席主座!
全城的秀才童生都来给他敬酒!
当然若是没分家就更好了!
昨儿长子去与谢家送贺礼的时候就必得捎带上他——据昨儿去谢家看热闹的贵金回来说谢家可热闹了,连现任的县太爷都来了!
他若是去就能和谢老太爷、谢大老爷、县太爷一桌吃席了!
因为对于分家的后悔,李高地不免心叹一口气,然后便就想到当初分家原为的是大孙子的好姻缘。
由此李高地想到大孙子结婚一年多,孙媳妇的肚子却至今没一点动静,脸立刻拉了下来,不大高兴道:“贵雨,你用功科举是好,但也不要把子嗣的事放在心上。”
“这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成亲这么久,至今还没得一个儿子,可说不过去!”
“族里跟你一年成亲的贵宝可是连儿子都满月了!”
“先你处处都比贵宝强,”李高地磕着烟锅痛心疾首:“怎么生儿子这么大的事反倒落他后面去了呢?”
李贵雨……
李贵雨当然也着急生儿子——他堂弟李贵富再过两月就要娶亲了。
到时贵富抢他之前生下儿子可如何是好?
那可就是他爷的曾长孙!
他家虽说分家了,但他爷手里的体己可不少。别的不说,只两件鼠皮袍子就百多两银子呢!
但儿子不是想生就能生的,不然他大伯能被他爷给赶出去?
李贵雨知道生儿子的重要性。他现为了生儿子都严格按照他娘给的日子同他媳妇行房,而他媳妇的小日子也挺准,但不知为啥肚子就是没一点动静。
李贵雨很着急,但却不知道还能咋办?
闻言连于氏也不做声了——她身子有病,比李高地还更想抱重孙子!
人口里能见重孙子的都是有福人——似全城最有福气的老太爷连玄孙都抱上了!
传说有福人将来下地见了阎王爷不用磕头,更不必问罪过堂就能再投个好胎。
随着年纪增长,于氏感受到身体机能的衰退和生命力的流失,许多年轻时不以为然的因果报应之说不禁都浮上了心头——于氏以为她现世的日子极好,她现差的就只一个重孙子来证实一回自己的福气了!
李满仓埋头道:“爹,要不十月初一叫贵雨和他媳妇去城隍庙拜拜?”
十年前他大哥大嫂就是这个日子去城隍庙敬香,然后家来就生了贵中。
李高地觉得这也是个法子点头道:“那就去拜拜吧!”
“对了,顺便再去谢家门堂拜拜。谢家门堂贴了红枣女婿科考小三元和这回乡试中解元的喜报。贵金、贵银他们都去拜过了,贵雨你难得进城记得也去沾沾喜气。”
李贵雨呆了片刻——昨儿他堂弟李贵中跟他大伯正大光明地从谢家大门进去贺喜沾喜气,而他却只能跟个愚妇似的在大门外磕头?
这兄弟间的待遇也差太远了吧?
“爷爷,”李贵雨委婉道:“红枣女婿这回中了解元。等他从府城回来,必是要摆酒。我倒是等摆酒的时候再去拜吧!”
“摆酒时是要拜,”李高地道:“但和这回拜不妨碍。”
“谢家吃酒,女人都是一路坐车到二门,根本没机会拜。”
“贵金、贵银难道不知道吃酒能拜吗?他们都是带了媳妇去拜。城里人都说这女人拜了生的孩子都聪明会念书!”
李贵雨说不过他爷,颇为难堪地答应了。
九月二十六是红枣的生辰。一大早红枣便收到了谢尚打发长随送家来的生辰礼物——两个匣子。
目测了两个匣子的大小,红枣优先打开书形的匣子,看到里面果有一套四张折成书形的原版印纸。印纸的最上面印着蓝色的封面。
拿起一张印纸,看到封面“四书文理纲要”书名下首的“谢尚谢李氏撰”几个字红枣圆满了——她的姓氏可算是印到这世的核心学术刊物上了。
即便只是个第二作者,即便根本没有“红枣”两个字。
她都不挑剔!
这套纲要原本就是谢尚主力写的,她只是在开头提了一个方法。谢尚能顶着世俗压力主动在著者里加上她的名字和前世她搁论文里加上导师为第二作者的作法别无二致。
其人品已毋庸置疑。
谢尚是个信人,她可以放心地同他搭伙过日子!
摩挲好一刻书,红枣方才开启了另一个匣子——果不其然,里面盛着一个由玛瑙翠玉黄金打的蝙蝠和桂花图案寓意“富贵”的花冠。
没犹豫地红枣立刻换戴上了新花冠,然后配了正红玛瑙的牡丹挑心花簪和绒花方去明霞院给她婆问安。
云氏一眼就看出了红枣的新花冠,笑赞道:“尚儿媳妇,你这个新花钿倒是应景,现在戴正合适!”
因为红枣能挣钱,故而云氏对于儿子三天两头的给儿媳妇打头面并没啥不舍想法——小两口自己有钱捣腾还不好?
何况这原就是她儿子的排面!
“今儿你生辰,”说着话,云氏接过丫头递来的一个匣子转递给红枣道:“我这儿也选了两样首饰给你。你且看看!”
红枣道谢后接过匣子。打开看到里面一对流光溢彩的点翠镶宝牡丹珠钏不觉惊叹:“好精致!”
云氏笑得矜持:“这是宫里内用的款式,非是一般市面上的可比!”
“宫里内用?”红枣疑惑了,心说她公公不是日常在翰林院上班吗?怎么会有宫里的首饰?
眼见儿子即将出仕,云氏觉得有些话可以告诉儿媳妇了。
云氏道:“京里有皇商专门供应皇宫里娘娘们的首饰头面。”
“给宫里供货得保证充足,但这头面成本大,皇商们在供完宫里后多出来的这部分也会放市面上卖——有了这个内用名号,价钱即便贵些也不愁卖。”
原来是这世的皇家高定尾单!前世蹋过不少外贸大牌尾单便宜的红枣明白了,笑逐颜开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样不同凡响!”
“媳妇跟着娘又长见识了!”
红枣几句话哄得云氏高兴不提。
天香院的女人们看到红枣的新头面自不会似云氏一般坦然,少不得又泛一回酸……
桂庄来人送糕粽的时候红枣让陆虎拿了二十套《四书文理纲要》给她爹娘捎回去。
俗话说“衣锦还乡”。红枣自觉她出了书也得给她爹娘瞧瞧,让他们欢喜欢喜。
先一本《中馈录》就让她爹娘骄傲了许久,这一套,红枣觉得一准能让她爹娘更骄傲——怎么说也是这世正统的科举学习辅导资料不是?
陈玉事后李满囤倒是听红枣提过女婿要售卖《四书文理纲要》。看到余德拿家来的书匣,李满囤倒不是太过意外。
“我瞧瞧咱们女婿这书和红枣先前拿家来的有啥不同!”
哈哈笑着李满囤拿起一本《纲要》,脸上的笑容随即僵住——为啥这封面上会有他闺女的名字?
“太太,”李满囤叫王氏:“你来替我瞧瞧,这是不是‘谢李氏’三个字?”
王氏诧异道:“这书不是女婿写的吗?怎么还会有红枣的名字?”
但依言一看,王氏立改口道:“真的!真有咱们红枣的名字?”
“咱们红枣又写书了?”王氏的声音已变得惊喜:“那我可要好好瞧瞧!”
“你看得懂吗?”李满囤不屑道:“这可是《四书》!”
“红枣写的,”王氏不服:“我怎么会看不懂?”
念完两本《中馈录》的王氏现在的自信可一点不比考中了秀才的男人少。
李满囤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毕竟这书真的有红枣的名字。
“你,你能跟红枣比吗?”李满囤终于想到词了,自豪道:“咱们红枣多聪明!”
王氏更骄傲:“那还不是我肚肠子里爬出来的?”
李满囤卒。
眼见连王氏都看上《四书》了,李满囤感受到了深深压力。
李满囤想了想便拿了十个书匣打算去高庄村送给子侄。
“老爷,”王氏抬眼看到立刻问道:“你拿那么多书去哪儿?”
李满囤:“拿给贵林、贵银、贵雨他们一人一套。”
闻言王氏有些不高兴道:“这么贵的书一家给一套就成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还真得这么多!”李满囤道:“我算过了,给贵林教书,得给他两套,然后二伯家四个侄子一人一套,再就是贵雨、贵富他们四个各一套。”
“上一回女婿的《一一斋科考文录》只给了老宅一套,为此爹跟我唠叨了几回。左右两本书的事,犯不着招爹那许多话!”
王氏想想也是,只能由着男人去了。
李高地日常没事都在他二哥家炕上拉家常。听说长子突然登门,李高地颇为意外。
“满囤,”李高地抢李春山说话前疑惑道:“你咋现在来了?”
“爹,你也在啊?”李满囤看他爹在他二伯家倒是高兴——若非得已,他才懒得去老宅看他晚娘面孔呢!
“红枣和女婿写了套《四书文理纲要》教人怎么背《四书》,才刚印好。我想着侄子侄孙们都用得上,就拿了几套过来,一人给一套!”
“红枣和她女婿又写书了?好!好!”
李春山虽然根本不懂什么“文理纲要”,但一点没妨碍他高兴——红枣虽说是他李家泼出门的水,但印在书上的名字里到底带了个“李”字。
现周围十里八村的人,谁不说他们李家女儿贤惠?
李满囤数了四套书给李春山,然后又拿了三套给他爹。
李高地看每个孙子都有一匣子书倒是高兴,笑道:“这回倒是够数!”
李满囤觉得得让他爹领红枣的好,便言道:“红枣这回也没给几本。毕竟这书红枣和她女婿是要卖钱的。”
“这书现铺子里卖十吊钱一套呢!”
“这么贵!”李高地惊呆了。
“哪儿贵了?”李满囤不以为然道:“书铺里一套《四书》多少钱?红枣和她女婿把《四书》从头到尾细讲了一遍。卖这个价还不是自然?”
“《千字文》一本才几个字?都还要一吊钱呢!”
……
看李贵雨中午下课回来,李高地立拿出一个书匣子给他道:“贵雨,你来瞧瞧这红枣和他女婿新写的书。”
“你大伯说就这几张纸铺子里要卖十吊钱呢!”
李贵雨接过匣子打开入目看到《四书文理纲要》心里琢磨了一下,想不出具体的意思。
伸手翻,结果没翻开——李贵雨:?
李高地见状道:“这书就是一张大纸。你搁这饭桌上来铺。”
闻言李贵雨方仔细瞧了一回,发现果不其然一本书就是一张叠规整的纸。
按照他爷的指点,李贵雨一点点展开了书——足铺了一整张饭桌还多。
李贵雨……
但看到纸上的内容,李贵雨的脸上不禁现出了狂喜——竟然是私塾师傅上课讲书的题目!
目光从纸上快速滑过,李贵雨的脑海里自然浮现出《大学》的原文……
来堂屋吃饭的李贵祥、李贵吉也都是头回见到这样的书,都围过来一起看……
一本《大学》不过两千来个字,李贵雨很快便背完了。
看到李贵雨抬头,等得不耐烦地李高地问道:“这书有用?”
“有用,太有用了!”李贵雨高兴道:“我现算是知道大伯县试第一场第二场为啥能考县第三、县第二了。”
“他必是早就有了这套《四书文理纲要》。说不定还有套《五经文理纲要》。”
“爷爷,大伯只拿来这一套吗?”
至此李高地道:“一共三套,说给你弟兄一人一套。”
说着话李高地又拿来另外两套道:“都在这儿了,你看看可有你说的什么《五经纲要》。若是有,你们兄弟就互换着看吧!”
李高地想得挺好,但李贵雨另两个匣子打开,发现都是一样,不由觉得失望。
李高地倒是想得开,劝慰道:“有这四本先看着。出书不容易。你想要的《五经纲要》怕是要跟红枣的《中馈录》一样一两年才出一本!”
李贵雨……
都谦虚些
官场重人际。谢尚原就计划发榜后请酒,现中了解元这请酒的事就立刻成了当务之急——他一个榜首第一可不能在礼数上落于人后,落人口舌。
不必看黄历,谢尚干脆地把请客日子定在了九月二十六——他媳妇的芳辰必是黄道吉日,谢尚如此想。
至于客人则是这回新举人和先前所有给他下过帖子的人。
当然客人们来不来,就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愿了。
定下了日子和客人,谢尚自觉没他的事了,结果没想显荣不走,继续问道:“老爷,您看这酒席的菜色要怎么准备?”
见惯了红枣的别出心裁,显荣还得跟谢尚讨个客人来了吃啥的主意——是火锅烧烤,还是干脆地八爪鳌席。
现可是八爪鳌上市的季节。
听显荣这么一讲,谢尚想起来了媳妇不在,什么都得自己拿主意。
回想一刻红枣的好处,谢尚方道:“就请在望湖楼吧!”
望湖楼是琵琶湖边的著名酒楼,因历史上有文正公写过《望湖楼记》而名声大噪。
搁望湖楼请客,谢尚觉得够面子。
摩拳擦掌原准备大干一场的显荣闻言一怔转即答应道:“是,老爷!”
谢尚见状提醒道:“显荣,你记住我是靠文章取的解元,而不是其他!”
这回的客人多是头回见面,彼此间性情脾性都不相熟,谢尚可不愿意把人请到自家来招待——特别是头回见面就想给他岳父做女婿的文明山。
显荣恍然大悟,赶紧道:“老爷,小人明白了!”
作为给谢尚下贴子最多的人,文明山第一个收到了谢尚的请柬。
文明山没甚犹豫地便答应去——院试、乡试两场文章都输了,文明山想:可不能让人以为他连饭局都不敢到了!
他还准备明春会试翻身呢!
应用还是院试后给谢尚下过帖子。
因当时并没得到回应,这回乡试发榜应用看他好兄弟给谢尚发了几十张帖子都没得回应就没再送。
应用没想到谢尚会给他发帖子,但收到帖子后就答应要来。
应用跟文明山一样不甘心被谢尚这个江中府的人抢走他们江南府垄断了几百年的案首和解元。
他想会会谢尚。
院试后给谢尚下帖子的江南府士子都似和应用一样的江南才子,这回乡试也差不多全中了,且名次也都不错,都在前二十。
他们一听说谢尚请客也全说要来。
而没下帖子的江南府举子也本着交好同年的意愿都答应来。
江中府的举子,不必说都是要来的。唯一的遗憾就是人数有点少,连谢知微和谢子平在内,人数才只个位。
落榜的倒是有不少,但都推脱不来了——来了也是扫兴,旁人相互间称年兄,他来了称啥?
可谓是自取其辱。
江北府也是举子们全到。
由此谢尚请客,倒是跟布政鹿鸣宴似的,新科举人们全来了。
显荣干脆地去跟望湖楼掌柜预定了十六桌席——望湖楼生意好,显荣担心临时来人多预备了三桌。
九月二十六,谢尚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半个时辰到了望江楼待客,谢知微和谢子平同去。
想到今儿会见到文明山谢子平有点不自在——他还没被人这样打脸过!
但若不和谢尚一起坐主桌,那以他的名次便就只能坐末桌——谢子平又不甘心。
如此取舍一路,谢子平终还是放不下面子决定蹭主桌。
进得楼里,谢尚依礼请谢知微上座。没想谢知微摇头道:“尚儿,先咱们家的酒席我便没什么捷才。今儿和善诗赋的文亚元应魁首同席,没得出丑。你倒是让我和咱们府的人一处坐着说话的好。”
谢知微说得恳切,谢尚不好强留,只得笑道:“十三爷爷您既这么说,那您就自便吧!”
谢知微笑:“自便好!你让我自便!”
看谢尚的目光转向自己,谢子平赶紧道:“尚儿,我跟十三叔一起自便!”
在去了坐末桌的担心后,谢子平不假思索地放弃了主桌——他才不上赶着去讨文明山当面鄙视呢!
举子们三三两两的来了。来后听说不按名次而是按交情随便坐无不欢欣鼓舞,毕竟比起单纯的同年,明显同年加同乡的关系更可靠更值得经营!
作为天之骄子,文明山的派头一直很大。
文明山这回虽说再次痛失解元,但作为亚元,文明山自觉这回谢尚请客他也得压轴出场才行。
但一想到今儿要和谢尚见面比诗作文,文明山又激动得坐不住——他迫不及待地想跟谢尚正面交锋了。
跟个神经病似的在书房里起起立立几回,文思看不过眼了,建议道:“三爷,应爷今儿也去,您看要不要寻了他一同去?”
文明山听得有理就依言出了门。
坐车去找应用。路过甘回斋的时候,文明山看到店铺门外围了不少人,一个伙计正在吆喝:“走一走,瞧一瞧小店新上市新科解元大作《四书文理纲要》啊!……”
文明山一听立叫了停车。
“文思,”文明山吩咐:“你去把这什么《四书文理纲要》买一套来!”
府城人爱新鲜,对于新科解元谢尚出的新书都颇为好奇,但一听到价钱,就都退了。
张乙眼见开门许久一套书都没卖出去,心里着急——今儿可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说卖个满堂彩,怎么也得多销几套搏个好口彩啊!
一套不卖如何能行!
张乙亲上阵吆喝,没想叫文明山给听到了,立成就了第一笔生意。
得了十两银子的鼓励,张乙信心大增,和掌柜伙计们道:“好酒也怕巷子深。做生意,别管卖啥,都得吆喝!”
“先你们一看这《四书纲要》就说不合适摆咱们店里卖,听了价钱就更说难卖,结果呢,我这一吆喝,生意不就来了吗?”
“现可都别再愣着了,都吆喝起来!吆喝!”
掌柜擦一把头上的汗帮腔道:“吆喝!都吆喝!”
面面相觑的伙计跟着都吆喝起来……
文思把书匣子拿来给文明山。文明山打开一瞧立就傻了——《四书文理纲要》这样正经的书的封面上竟然印了谢尚媳妇谢李氏的名字?
谢尚这什么意思?
文明山手忙脚乱地翻书,没想竟然翻不开——文明山生平头一回经历这样诡异的事,不觉暴躁吼道:“这什么书?怎么翻都翻不开?”
文思……
文思拿过书瞧了一回,发现是张叠起来的纸便试探着展开,结果没想展开一层又一层,眼见这车厢都没地方了这纸却还没展完全。
文明山看着小厮的动作,嘴巴越张越大,一直张到下巴砸到了车底板上。
展纸的文思也是一言难尽,硬着头皮道:“大爷,小人还是去铺子里问问怎么回事吧?”
文明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听了文思的疑惑,张乙方想起他的疏忽,赶紧赔礼道歉,然后又亲来马车前与文明山致歉,演示了一回《四书纲要》的正确打开方式——就是文思刚那样的层层展开。
最后张乙卖好道:“这位公子,等您读完这套书就知道您今儿这钱没白花了!”
张乙不认识文明山。他看文明山年岁不大,只以为还是个书院学生。
文明山本质上就是个杠精。闻言立刻问道:“怎么个没白花法?”
张乙笑道:“公子,您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小店这本新出的《四书文理纲要》能让您在背《四书》的时候如虎添翼,事倍功半。”
“有这么神?”文明山不信。
张乙谦虚道:“神不神,小人不好妄自评说。但小人据此用功确是背下了《四书》。”
文明山……
文明山刚看过张乙吆喝,更不信了:“你能背《四书》?”
“那我考考你!”
不由分说文明山出题道:“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下一句你来!”
张乙张口接道:“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
文明山……
一连试了七八段,文明山不得不承认张乙没吹牛,他《四书》确是背得滚瓜烂熟。
但文明山如何能跟一个伙计认输?他眼见《四书》考不倒张乙,灵机一动,当即插播了一句《五经》。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文明山道。
张乙没注意顺口接道:“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
背了两句张乙醒悟过来赶紧住了口,文明山见状笑道:“看来《五经》你也念过。”
张乙拱手:“公子见笑了!”
回到铺子,张乙从匣子里拿出《大学》的纲要展开,让掌柜的给挂在铺子里,然后方道:“有了这个出样,想必往后能省咱们不少口水。”
……
摇晃的马车上粗略扫完《大学纲要》,文明山立明白了刚那伙计能背下《四书》的缘由——这张纲要把《大学》的主旨要理讲的太清楚了,但凡人不傻肯用功,都能明白背下!
那伙计说事半功倍没有吹牛!
文明山再次叫停了车。
“文思,”文明山吩咐:“打发人把刚刚的书买十套,不,二十套送家去给我爹!”
……
应用集了几个好友刚要出门就听说文明山来了不觉笑道:“我们刚说去寻你!”
文明山却道:“应兄还有诸位,我给你们看样东西!”
应用一听就笑了:“又什么好东西?”
文明山拿出书匣打开,应用几个人探头一看就愣住了——谢尚给《四书》写纲要他们都能理解,他们是没想到,不然他们也写。
这可是给自己扬名立万的终南捷径!
但谢尚搁这正经的理学论著上加他媳妇名字是什么情况?
他被他媳妇迷昏头了?
“怪不得!”有人感叹:“上回文思一走,谢尚和岳父跟着就走了,原来是惧内啊!”
应用几个人一听都撑不住笑了……
唯独文明山急道:“这都火烧眉毛了,还笑!”
“我看你们看了这书后还笑不笑得出来!”
应用几个人……
搁应家饭桌上摊开刚叠起来的《大学纲要》,几个人围看了一会儿,如文明山所愿都笑不出来了!
作为乡试的佼佼者,在座的几个人对《四书》都曾下个苦功,于《大学》的主旨要理早已烂熟于心。
他们也都以次为傲,自觉已做到传说里的“倒背如流”。
但现在谢尚的一篇《大学纲要》他们却都看到了好几处自己没解透的地方,这一份打击可想而知——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再好的记性,也有疏漏,远不如笔记完善。
“明山,”应用半晌问道:“这《纲要》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文明山:“刚来时过甘回斋听到伙计吆喝顺手买的!”
“伙计当街吆喝?”
闻言众人三观破灭……
“那伙计,”忆起刚刚文明山也是一脸地不敢苟同:“还跟我说买了不吃亏,背《四书》可以事半功倍!”
文明山的话有些好笑,但这回却没一个人笑。
文明山接着道:“于是我试了那个伙计,结果发现他不止背下了《四书》而且还背下了《五经》!”
“吃惊之余,我看了这一张《大学纲要》,结果发现短短一篇《大学》就还有十几处解得不够透。”
“嗯——”文明山长出一口气:“我简直不敢想打开《孟子》会是个什么情况?”
文明山有些明白为何院试乡试接连两回文章的破题他都作得不如谢尚了——谢尚的书读得比他通!
“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
先大宗师就看出了他的问题,给了他忠告,但他却没仔细参悟。
这一回元状元也说他要“格物致知”。
当时他还不服气,但现在他只能说两位翰林宗师都是慧眼如炬,他确是没似谢尚一样把书念到极致。
他,文明山握拳:明春会试一定要考进翰林院!
“应理,”应用转头叫人:“你去甘回斋给我买套《四书文理纲要》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其他人也纷纷叫人……
打发走小厮后,几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忽有人问:“那望湖楼的席咱们还去吗?”
经此一回原打算组团车轮谢尚琴棋书画的几个江南才子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即便赢了也只是些微末道。
正经的科举大道,不说院试乡试名次了,只说最基本的《四书》他们全都念得不如谢尚!
亏他们先前以为自己已经把书念到“攀登山顶我为峰”了呢!
简直是不堪回首!
“去!”应用道:“先都答应了,不去就是失信!”
学问不如人就算了,应用想:不能连基本的人品都一起没了。
“当然去!”文明山一锤定音道:“只咱们这回都表现得谦虚些!”
众人苦笑——连你文三爷都知道谦虚了,他们还怎么骄傲?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18:00再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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