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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之细水长流全文阅读

作者:卉苗菁彩     穿越之细水长流txt下载     穿越之细水长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授人以渔(二月二十)

    对于这回县试能中,李满囤其实在第四场发榜时就心有预感,但待真看到榜单中下位置自己的名字时,李满囤还是喜得合不拢嘴——一年后他就能去府城参加院试了!

    想到一年后,李满囤握拳:往后一年他什么都不做,就专心念书,他得把作诗文和《五经》两样好好补补!

    坐骡车回庄的路上,李满囤看到了李贵金。

    “贵金!”李满囤叫住人:“你这是要去哪儿?”

    自从李春山知道李满囤考县试后,每到发榜日必打发长孙李贵金来县衙看榜。

    似这样的跑腿原都是李贵银的活儿,但李贵银前几天去府城赶庙会去了,所以这差事便落到了李贵金头上。

    进出城来回一趟有二十里,不过李贵金对此毫无怨言。

    先李贵林中秀才给村里族人带来的好处实在是太大了——别的不说,只每年夏收秋收前来村子看收成估税差官吃孝敬的胃口都缩减了许多,再没有先前常有的坐地起价的事了!

    李贵金挺希望李满囤能中,如此他们李氏一族在应对官税徭役和村里事物时就更有底气了!

    今天是县试放榜的日子,一大早,李贵金又进城来看榜。刚李贵金挤在人群里看了榜正要跑回去告诉他爷,不想就撞见了李满囤。

    “满囤叔,”李贵金极恭敬地给李满囤作了一个揖:“恭喜高中!”

    “我爷让我进城来看榜,我看到满囤叔高中了县二十一名,正要回去给我爷报喜呢!”

    闻言李满囤自是心花怒放,一拍车辕道:“上来,我也是看榜后正要回去,我捎你到村口!”

    李贵金答应一声上了车,看到车厢里的陈龙、陈玉两人少不得又招呼一回。

    显荣得了消息后立跑去五福院告诉了谢尚。

    谢尚闻言大喜,拍掌道:“好!”

    别管后面院试中不中,谢尚高兴地想:打现在起,他岳父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身份,往后来他家吃席可不再仅限于亲戚那一日——似他家宴请县令、县学督导以及秀才等读书人时他岳父都将能来!

    而他媳妇也不再是普通的庄户姑娘,现可算是个耕读人家的出身了!

    他媳妇再没短处给人说道!

    当然如果他岳父能再中个童生甚至秀才就更好了——那就能算书香门第了!

    谢尚是不在意红枣的出身,但他极厌烦别人每每拿此说事,所以谢尚方舍得拿自己的心血给李满囤考试助力。

    谢尚以为堵住悠悠众口的最好办法就是岳家能自己立起来——现从结果看,谢尚觉得他岳父还算争气,他的心思没白费!

    谢老太爷听说李满囤过了县试也挺高兴,抛下书笑道:“尚儿,你且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你媳妇去,让她也欢喜欢喜!”

    谢尚一走,老太爷就不再讲书,谢子平等人便识趣地告了辞。

    正是初春时节,天气晴好,风和日丽,吕氏正在院里晒着太阳由儿媳妇孙媳妇围着逗弄曾长孙谢恒瑾。

    看到谢子平同三个大孙子来家,吕氏不觉奇道:“今儿倒是家来的早?”

    平常可都是在老太爷处用了午饭后方才家来。

    谢子平苦笑:“娘,今儿县试发榜,尚儿的岳父,就是那个李满囤中了第二十一名,所以老太爷下课放尚儿回去给他媳妇报喜去了!”

    “才县试二十一?”葛氏闻言有些不屑,心说这次第比她男人当年的名次可是差远了。

    搁去年都算落榜!

    李氏、赵氏的脸则瞬间都阴沉了下来——她们男人都还没过县试呢,结果一个被她们日常挂嘴边嘲笑鄙视的庄户倒是中了。

    先她们都不屑于和王氏多话,往后再如此,会不会让人误会是王氏不屑于和她们说话?

    真是想想都觉得脸疼!

    就是吕氏听说也收了脸上的笑。

    吕氏出身也是庄户,但娘家父兄不成器,早年卖了她不算,这些年更是变着方儿的从她手里掏银子——其中仅以培养她侄子侄孙上学念书光耀门庭这个名目讨去的银子怕就有大几百两。

    现三十多年过去了,她娘家却还是没一点起色,依旧一群白丁。

    娘家指望不上,吕氏就只能寄希望于儿子们争气。

    结果没想她三个儿子因为看不上舅家,连带的对她也只有“孝”而不够“敬”,听不进她的话。

    而她为了不招儿子们嫌,这些年遇事也都是闭口不言,由着他们自己折腾——以至时至如今三个儿子才只一个有了秀才功名,另两个则还是一事无成,连自己的儿子侄子都赶不上。

    实在是太不争气!

    “子俊和子美呢?”吕氏问两个儿媳妇。

    “娘,”谢子平插口道:“我先回去看书了!”

    谢子平还记得李满囤头回来谢家吃席时的手足无措和一口村话——距今不过八年,谁想这人竟是连县试也过了。

    谢子平从李满囤身上感受到了危机——雉水城升了大县,谢子平暗想:院试的名额变多了,他的兄弟子侄若是受李满囤考中县试的刺激而纷纷用功下场的话,他和他儿子们的秀才就要不值钱了。

    他得带着儿子们赶紧考过乡试才是!

    谢子平带着两个儿子回了自己院子,谢允怡紧跟着告辞回家。

    儿子走后李氏方才回道:“娘,四爷他一早便带了愉儿和慎儿两个在书房念书。”

    赵氏也道:“娘,五爷也是,带了思儿和忱儿在念书。”

    “真要知道念书上进才好!”吕氏叹息:“不然说起来虽是爷,结果自身却没一点功名,这和人说话交往难免就失了底气!”

    吕氏是有感而发——吕氏曾亲眼目睹三十多年前谢家的那场撕破脸的葬礼,知道当年丧子丧妻的谢知道能有今天,能踩下一众外家做官的兄弟靠的不是什么狗屁的元嫡,而是他当时的秀才和后来的举人功名,撑得起谢氏宗族的门楣。

    而谢子安同样也是如此!

    所以说人啊,吕氏暗想:还是得靠自己的本事!

    她没本事,所以即便做了谢家大房的正室太太,成了七品的孺人,也辖制不住人,连亲儿子都听不进自己的话!

    闻言李氏、赵氏的眼泪差点落下来——过去几年她俩个都没少受葛氏的排暄。

    二十年的妯娌,葛氏原本并不似现在这般掐尖要强,变成这样,全都是大哥考中秀才功名之后!

    葛氏、姜氏、尤氏、范氏对吕氏的话也是感同身受——夫荣妻贵。她们在谢家大房的隐形人日子都因为男人中秀才而有了一丝存在感。

    谢尚家去时红枣已然听到了消息,正指示厨房准备贺礼。

    看到谢尚来家,红枣忍不住笑道:“大爷,又得劳烦您再跑一趟!”

    谢尚笑:“好说!我现回来可不就是为了你爹的喜事?”

    红枣闻言自是欢喜,同谢尚一起来上房见云氏。

    云氏听后笑道:“尚儿媳妇,似你爹中县试这么大的喜事必是要摆席吧?”

    “若是定的日子近,那我还能去讨杯喜酒喝!”

    云氏本计划清明后带谢奕进京,日程初定在三月初六。

    这世礼法讲究一个“官民不同席”。云氏作为六品安人,满雉水城够格请她赏脸吃席的人还真是屈指可数。

    难得她婆主动提出去她娘家吃席,红枣心说她一会回去必得跟她娘商量此事。

    李贵金在高庄村村口下了骡车后大跨步的往家赶。

    春分后庄户人家就开始忙碌春耕。高庄村的田地山头全都是人——耕地松土、修枝剪叶、播种育苗都有。

    看到李贵金一副在外捡了钱往家奔的高兴样子便有人出言取笑道:“贵金,你这是从哪里发财回来啊?”

    李贵金不停步地笑回道:“城里,比发财还好的好事!我满囤叔考过县试了!”

    “我现赶回去报信!”

    “失陪!”

    自觉氏族今非昔比,李贵金匆忙之下并没忘了最后加一个文掐掐的“失陪”来显露他的文气。

    说起来他念《四书》也好几年了,李贵金心想:比起村里其他人也算是个读书人了!

    李贵金的嗓门不小,加上他有意炫耀,他刚刚的话不止村道上的人都听到了,连细水河那头在地里干活的人都听到了——不少人迅速地聚拢议论起来。

    “刚李贵金说啥?他满囤叔中了县试?我没听错吧?”

    “没错,我听的也是这样。”

    “这怎么可能?李满囤打小就没念过书,哪来的学问?”

    “学堂还是上过的。”

    “咱村里那学堂能叫念书?孩子在那里不过是去认两个字,不当睁眼瞎罢了!只有进李秀才那样的私塾才叫正经念书,好吧!”

    “没念过书,那李满囤是怎么考中县试的?”

    “是啊,这事怎么想怎么说不通。”

    “哎——贵金,你等等——”

    有人想叫住李贵金问详细,但抬眼却见李贵金已经跑出去十几丈远,转进了自家院子……

    一看见李贵金大步进家的兴奋样子,李春山就心有所感地从堂屋里迎出来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可是你满囤叔中了?”

    “中了!爷爷,”李贵中激动回道:“满囤叔中了县二十一!”

    “中了?”李丰收跟着从屋里出来满脸放光道:“好!太好了!”

    “咱们族这就要再多一个读书人了!”

    “满囤真是太争气了!”

    听说长子中了,李高地一时间颇为茫然。

    一天私塾都没读过的长子咋就能中了县试呢?李高地实在想不通。

    这县试哪是那么好中的?李高地心说:即便聪明如贵雨,六年私塾念下来,花费好几十吊钱,却是连个一场都没能中!

    先贵林也是。

    难不成满囤其实比贵雨、贵林都更聪明?

    不自觉地,李高地开始回忆长子的长相——红黑面皮、粗手大脚、矮短身材、高声嗓门,就没一处似个读书人……

    “弟,”李春山回身叫李高地道:“赶紧地,拿上东西去桂庄贺喜。”

    “照贵林前头的例,一会儿去贺喜的人必是不少,咱们可不能落于人后!”

    “哎!”李高地赶紧答应。

    被李春山催着,李高地倒是把糕粽团园早早备下了。

    只李满仓在城里卖菜还没家来,李贵雨在村学堂教书也不在家,李高地便去李贵林私塾叫了李贵祥和李贵吉来家帮他拿东西送到桂庄,顺带见见世面。

    李贵林听说李满囤中了也是高兴,不过对于一屋孩子不好走开,便单独又叫了李贵中出来。

    李贵富看李贵祥、李贵吉兄弟被他爷叫走,然后李贵林又来叫李贵中,便跟着李贵中一起出屋后方才问道:“师傅,可是满囤叔中了?”

    李贵林没想李贵富一口便道出缘由,颇为诧异。他打量李贵富两眼,方才点头道:“是,满囤叔中了县第二十一名。”

    李贵中闻言立就笑了,高兴插嘴道:“师傅,我爹中了,那我可要跟你告假回去给我爹贺喜了!”

    李贵林点头道:“现春耕,官道上人多车多。我爹一会儿要同二爷爷、三爷爷一起去你家贺喜,你且和他们一起走!”

    李贵富一听赶紧道:“师傅,我娘昨儿就备好了礼,说等满囤叔中了便叫我送去。我今儿也得跟您告假!”

    李贵林点头道:“好!”

    李满园去了府城。李贵林对于李贵富能在父亲出门的时候能想着顶门立户,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李高地家去拿东西必然得通过于氏和郭氏,于是于氏和郭氏也都知道了李满囤中了县试,一时间面笑心苦自是难免。

    王氏自男人早起出门后屁股就没挨过凳子。

    李桃花和王氏一样,立在客堂的桥前遥望桂庄大门等消息——李桃花也盼着李满囤通过县试,真正的扬眉吐气。

    先她哥的发家被不少人归结为运气,李桃花想:故而对她哥艳羡的人多,真心佩服的人少,但这一回她哥县试能中,凭的可不只是运气而是本事了。

    再没人能说酸话!

    当然李桃花更盼望着儿子陈玉能中——如此她们陈家在青苇村的地位才能有根本改变,不再受其他大姓欺负。

    不过这回陈玉五场试都没能考进前三十,注定无望,只能期待明年再搏了!

    好容易等到李满囤家来,王氏不待骡车驶近,老远便朝着骡车奔了过去,边跑还边扯着嗓子急切问道:“老爷,怎么样?中了吗?中了吧!”

    李桃花也跟着跑了过去。

    见状李满囤从骡车里探出身来挥手道:“中了!中了!”

    闻言王氏不跑了。她停下脚步,理顺刚被风吹乱了的衣襟、裙摆和发髻,然后等骡车驶近后对李满囤深施一礼,学云氏一般轻言细语道:“妾身恭喜老爷高中!”

    她男人现虽还没得功名,王氏暗想:但能过县试,就是雉水城公认的读书人了。

    她作为读书人的娘子,也得进退有礼,行不露足,笑不露齿才好!

    对于王氏的突然变脸,李桃花颇为侧目,李满囤却很受用——他现是中了县试的体面人了,媳妇也得端庄文雅才叫像话!

    “太太,”李满囤也和气道:“刚贵金去城里看榜,我刚顺路捎了他回去。一会儿想必爹、二伯、族长几家人都要来贺喜,红枣得了信怕是也要来,你且安排几桌席,免得一会儿客人来了手忙脚乱!”

    “哎!”王氏赶紧答应。

    果然没一会儿,三房近亲就全来了,再一刻,红枣和谢尚也都到了!

    李满囤自觉此回能中县试,全托赖红枣早年给的《四书纲要》和谢尚先后两次给的五篇文章,故而对女儿女婿两个人是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简直是喜爱到骨子里了。

    人多不好说话。红枣难得家来一趟,便待散席后多留了一刻。

    “娘,”红枣问王氏道:“爹这回会请席吧?”

    王氏笑道:“必是要请的!除了咱们族人,还得把贵林和他那个给你爹做保的秀才朋友好好请上一请!”

    “再还有村里的里正里甲们也得请一回!”

    红枣问:“娘那这请客的日子定了吗?”

    王氏敏感问道:“怎么,这日子有什么说法吗?”

    红枣笑:“没什么。只是今儿我婆跟我暗示说你这边若是摆席的话她想来贺喜。”

    “只我婆先前定了三月初六进京的日子。”

    “你婆能来真是太好了!”王氏欢喜道:“这些年我们吃了你婆多少席?竟然没回请过一回!”

    “这事我必得跟你爹提,让他把日子订在二月,绝不耽误你婆进京!”

    红枣眼见完成了任务,正待提出告辞,不想一直在堂屋说话的陈玉忽然进屋来行礼道:“舅母,且容我和表妹说几句话。”

    陈玉的要求不合乎常理——什么话,王氏想:不能提前让她这个舅母或者他娘桃花代为转达?非得亲自来说?

    这让她女婿怎么看她闺女?

    王氏很不高兴,但看到堂屋里的谢尚已经回头瞅卧房这边的动静就没开口——开口同意肯定不好,但阻止更不好,好似真有不能大方讲的话一样。

    李桃花闻言也是心中一惊,心说:男女大防,儿子跟红枣能有啥话要讲?该不是想跟红枣再讨要她女婿的文章吧?

    这死孩子,怎么能这样?这可是叫红枣难做?

    与王氏一样顾忌着谢尚就在堂屋,言语阻止已然来不及,李桃花只能拼命地冲陈玉使眼色。

    红枣起初也是惊讶,但想起陈玉此回下场无功,便猜想到了陈玉的来意,坦然笑道:“二表哥请讲。”

    陈玉深施一礼道:“先谢表妹上回赠的《四书文理纲要》,只可惜我天资愚笨,至今学无所得,辜负了表妹的美意!”

    “二表哥此言不妥。”红枣不客气地批驳道:“上一回的《四书文理纲要》原是我家大爷听说大表哥忧心自己学识浅薄误人子弟,所以拿了自己历年念《四书》的心得笔记给我,让我转交大表哥以期作些助力。”

    “二表哥既从此书收益,原不该谢我,而是该谢我家大爷,这书的原主人才是!”

    陈玉没想红枣竟然不居一点功,一时有些怔愣,但他不甘心半途而废,执着道:“多谢表妹告知实情。”

    “再就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表妹成全!”

    “二表哥,”红枣打断道:“你是不是想跟我讨《五经文理纲要》?”

    陈玉大喜,施礼道:“表妹明鉴!”

    “二表哥,”红枣道:“虽然我家大爷没和我提过这本《五经文理纲要》,但以我对我家大爷的了解,我相信这文章必是有的。”

    “但为你将来计,”红枣淡定道:“我却是不能替你讨,而且我还会劝说我家大爷不将此文给你!”

    “为什么?”陈玉急道。

    “二表哥跟我讨这篇文,”红枣沉着道:“必是看我爹这回县试第二场中了县第二吧?”

    陈玉闻言一呆,而李满囤思起当日之事,脸色登时变得难看——合着陈玉那日出言是在试探他?

    他目的就是贵林的那本《五经解析》!

    “二表哥,”红枣直言道:“我不怕告诉你。我当初给我爹的也只一本《四书纲要》,并没有你想的《五经纲要》。”

    “说实话,我爹第二场能考县第二,却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但我由此也更为欢喜。”

    “不管是我爹还是我贵林哥两人中的谁,或者根本就是两人一起拟出了《五经纲要》,我都高兴,说明他们真是看懂了《四书纲要》,并且能举一反三,学以致用——如此方不枉我家大爷辛苦作出的文章和赠文时的心意。”

    陈玉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如他所想他舅手里确是有《五经纲要》,但却不是红枣给的。

    不过最让他伤心的是红枣说他不配读她男人的文章。

    看到陈玉的垂头丧气,红枣心中闪过一丝不忍。

    喝口水润了润嗓子,红枣方才柔声道:“二表哥,我知道县试两场考的是《四书五经》,但我只送《四书纲要》不送《五经纲要》并不是疏漏。”

    “古人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四书纲要》这篇文包含了常用的文章学习分析方法,但凡读懂掌握,自能运用到解读其他文章上——不然天下文章千千万,难不成要出千千万本《纲要》?”

    “二表哥,你若真有心向学,就别跟我、我家大爷或者我爹讨要什么《五经纲要》,而是想着自己怎么写才是。”

    “待写出《五经纲要》后再想想怎么推及到作文章上。”

    “我看二表哥县试三篇文的成绩一篇比一篇好,想必也是读过我家大爷拿来的两篇作文,见识过我家大爷于一篇文章所花费的精力和心血了吧?”

    “二表哥,想我家大爷出身富贵,不夸张地说是含着金汤勺出生,一辈子都不愁吃喝。偏他却还能如此勤奋上进!”

    “所以,二表哥,你告诉我你有什么理由不刻苦勤奋,能只想着做伸手党,得现成的功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

    后面不到一票一操场的地步,绝不再打扰大家看文!

    抱拳

同富贵难(二月二十)

    指鹿为马、含糊其辞;得一望二、贪得无厌;猜疑亲舅、巧取豪夺;不思进取、偷懒耍滑;投机取巧、坐享其成——红枣一点没含糊地扒光了陈玉的底裤,把陈玉心底那点不可告人的私心隐蔽完全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似陈玉这样的人,红枣前世见多了,莫不是仗着一点小聪明耍心眼蹋便宜,还自谓无人能知。

    红枣以为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一露苗头就打出他的敬畏心来,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间并不止他一个聪明人。

    如此或许还能有救,不然迟早会生出大乱。

    其实,只陈玉今儿不经通传就进女眷房找她说话这一件就是大漏子了。

    这也是她爹家里人口少,内外宅门禁不严的缘故。若是换作在谢家,小厮们不用她说早就大棒伺候了。

    更何况陈玉当着谢尚还对她说了那许多不清不楚的话——她这回若是含糊过去,只怕会纵得陈玉越发得了意,往后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玉贪欲过甚,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猜疑算计她爹——这才是红枣想忍也不能忍,更不敢忍的关键原因。

    她爹对陈玉多好,红枣想:教他读书识字不算,日常更是拿家中好菜与他吃——只这一桩,就连累她娘受了多少暗气?

    结果陈玉不说知恩图报,竟然还妄想她爹手里的东西,然后得不到便来她这里撞木钟——真是把她一家子都算计尽了!

    似陈玉这样的忘恩负义与《农夫和蛇》里的蛇、《东郭先生和狼》里的狼有什么差别?

    红枣越想越心惊,再不敢有所保留——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不说将来陈玉能不能改好,但从此她爹在对待陈玉时得长点心是必须的。

    陈玉做梦也没想到印象里一直言笑晏晏的小表妹撂下脸时的言辞是如此的切中要害、犀利难驳。

    陈玉生平头一回感到了惶恐和害怕,以往灵动的舌头似被针缝上了一般再转不动,说不出一句替自己辩驳的话。

    陈玉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李桃花,期待他娘出面替他解围,结果没想到刚还和他打眼色的娘拿帕子捂住了脸,根本不看他。

    陈玉彻底地懵了。

    说白了,陈玉敢闯进女眷这屋依仗的无非就是他娘。

    他舅和他娘感情好,陈玉如此想:但凡他娘开口说项他舅一准不会下他娘的面子,而他舅母万事都听他舅的,即便有些意见也不能将他如何。

    至于红枣,她也都听她爹,即他舅的。

    陈玉算计得挺好,独没想到他娘会撒手不管他——明明他娘原是最疼他的,也是最期望他走出青苇村出人头地的。

    红枣当着李满囤和王氏的面三言两语就揭了儿子的私心猜疑让李桃花无法自处。

    李桃花早知儿子行为的不妥,但没想到这不妥行为的背后竟然还隐藏了这许多的龌鹾阴暗。

    李桃花做梦也没想到儿子对她哥竟然心怀猜疑和算计。

    明明过去六年,李桃花心说:她儿子能在城里念书都是因为她哥出钱出力的帮衬。

    俗话说“知恩图报”,她儿子得了她哥这么大的恩惠不说报答反而疑心算计,这还能再算是个人吗?

    李桃花不敢相信红枣的话,但她哥李满囤的突然变脸却间接坐实了她儿子的丑恶行径。

    李桃花实不知再以何面目面对她哥嫂,只能羞愧地掩住了脸……

    李桃花是羞愧,王氏则是气得手抖嘴抖浑身都抖——她家好饭好菜的养着外甥,王氏哆嗦着想:结果却养出白眼狼来了!

    若不是女儿聪慧看出了外甥的鬼胎,她家怕是都被外甥算计了去还要倒帮着数钱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面兽心!人面兽心啊!

    红枣问得诛心,不止当事人陈玉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就是午席喝得有点上头的李满囤也感到了羞惭——他也是他闺女口里的伸手党。

    伸手党这个词,李满囤虽是头回听说,但奇异的是他一听就懂了,甚至还以为红枣总结得特别形象。

    第一场的《四书纲要》是红枣给的,李满囤想:第二场的《五经纲要》是贵林写的;三、四、五场的文章全都是套的谢尚拿来的五篇文章的结构和典故——五场考试他唯一做的就是把这些背熟,甚至还没有完全记熟。

    看着卧房炕前束手无策的陈玉,李满囤心中叹息:不怪他外甥眼红到失态,细究起来,他这个县试就是个白得来的功名!

    想着白得来的功名,李满囤有些心虚地收回眼光,结果一扭头却看到堂屋门外显荣、振理、张乙、陆虎等小厮愤怒的眼光和起伏的胸膛。

    俗话说“主辱臣死”。陈玉当众污蔑红枣,折辱谢尚,无论是红枣的小厮还是谢尚的小厮都在屋外听得一肚子的怒火,其中尤以显真为最。

    当日大奶奶给陈宝的匣子原是得了大爷首肯的,显真愤懑地想:且大奶奶给陈宝的信也是由他代笔写的。信里内容只是几句助力私塾教学之类的家常做善事的格式套话,根本没一点私谊。

    大奶奶打发他把匣子和信送给陈玉托他转交陈宝,他当时明明把东西和话都带到并讲清楚了,且陈玉自己也应了,怎么现在搁陈玉嘴里这匣子却是大奶奶单给他的了?

    他怎么敢扯这样的闲篇儿?

    陈玉信口雌黄不要紧,祸害的却是大奶奶的名节和他的身家性命,实不是一般的轻佻恶毒。

    在谢家,若有人敢这样轻侮主母,小厮们早就把人掀翻给捆上了,但现在做客亲家,小厮们不好轻举妄动,只好一个个候在门外眼盯着堂屋里的谢尚,就等着他一声令下,上前捆人。

    李满囤被小厮们眼里的火唬了一跳——酒都吓醒了一半,至此李满囤方省起刚陈玉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极为不妥——他竟然在暗示红枣对他有私情。

    心念转过,李满囤吓得连另一半酒都醒了——陈玉这是在要他闺女的命呢!

    擦一把头上的冷汗,李满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尚,然后便看到谢尚抓着腰间玉佩的两只手手背暴起的青筋。

    显见得谢尚正在艰难忍耐。

    从头回见面起谢尚就看在岳父面上对陈玉颇为包容优待——谢尚自觉过去这些年他对陈玉并无任何得罪或者失礼之处。

    且今儿吃席陈玉就坐在谢尚身边,还问了谢尚不少问题,谢尚也都挑能讲说的告诉了。

    对于陈玉突然跑去跟红枣说话,谢尚虽有些意外,但也只以为是陈玉一贯的不拘小节。谢尚正想着怎么开口阻止呢,结果没想陈玉开口第一句竟然是污蔑红枣对他私相传授。

    谢尚一听就炸了——陈玉如何敢这样无中生有地毁他媳妇名节?

    依谢尚一贯的性子,原是要冲上去打人的——这要是能忍,还能算男人吗?

    谢尚刚要动,没想红枣自己就已然揭了陈玉的面皮摔在地上,然后又狠踩成灰渣。

    见状谢尚反倒不好动了——他岳家也是被陈玉算计欺辱的苦主,他不好越俎代庖,他得给他岳父留点脸面。

    “贵中,”李满囤唤儿子:“你陈玉哥哥喝多了,你扶你陈玉哥哥回屋睡觉去!”

    情急之下李满囤只能拿酒说事,让儿子先弄走陈玉这个畜生,然后再想法子安抚女婿。

    李满囤现真是恨死陈玉了——他闺女和谢尚郎才女貌多好的一对,若是为此生了嫌隙,他一定不会放过他。

    一旁听呆了的李贵中眨着小眼睛答应了。

    李贵中走过去拉着陈玉的衣角道:“二表哥,你先跟我来!”

    陈玉好容易得了一个台阶,一声不吭地立跟李贵中去了厢房。

    看李贵中拉走了陈玉,红枣乘机提出告辞。

    王氏觉得女儿来家受了大委屈,舍不得红枣如此就走。

    王氏拉着红枣的手好一刻方才道:“等和你爹商量好了日子,我就让人给你送帖子去。到时你和你女婿再来家吃席!”

    红枣低笑道:“好!”

    红枣看李桃花拿帕子掩着脸一直不出声,心中不忍——她姑一向要强,没想却被亲儿子打了脸。

    想必她姑心里极不好受吧!

    “大姑,”红枣轻声道:“我先走了!”

    听红枣还叫她大姑,李桃花心里愈加的难过,拿下帕子勉强应道:“那红枣你和你女婿慢走,我就不送了!”

    “大姑,”红枣客气道:“您留步!”

    谢尚看红枣告辞也跟李满囤辞行。李满囤原想和谢尚再说说话,但看看旁边的陈龙,到底没有挽留,只道:“尚儿,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这些年你和红枣过得很好,你可别因为听了不想干人的几句醉话就和红枣离了心。”

    陈玉说话口无遮拦,李满囤颇担心谢尚为此迁怒红枣。

    谢尚猜到李满囤的心思勉强笑道:“岳父多虑了!我和红枣结发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我两个不止以前很好,以后也会很好!”

    正好红枣出来,谢尚便拉着她的手和李满囤道:“岳父,我和红枣先家去了!”

    谢尚同红枣一道走了,至始至终,谢尚都没看陈龙一眼。

    子不教父之过,谢尚想,这话说得没错。但凡今天事发时,陈龙能站出来喝陈玉一声,事情也不至于演变成现在这样。

    陈龙在陈玉开口污蔑红枣时不出言阻止,可见也是个立身不正的,如此他也不必再作理会。

    坐上马车,谢尚方才拉下了脸。红枣看看谢尚的脸色,主动拉起刚分开上车时谢尚放下的手,柔声道:“大爷,今儿你受委屈了!”

    谢尚把脸转向车窗气得不想说话。

    红枣双手握住谢尚的一只手轻声道:“大爷,你知道当陈玉说我给他送匣子时我有多庆幸当日你对我的提醒吗?”

    “不然,我今儿真是跳进洪河也洗不清了!”

    俗话说“吃一亏,长一智”。经了今天,红枣方才知道在男女大防的社会,闺阁文字不流传于外的习俗有多重要——她给陈宝的信假手显真,显真便就是她清白的人证。

    “红枣,慎言!”谢尚终忍不住转过脸来拿空着的另一只手抵在嘴边示意红枣注意自己的言辞。

    看到谢尚一贯的气定神闲,温文尔雅,红枣放心地把头倚到谢尚肩上沮丧道:“大爷,我今天很难过,非常难过!”

    “我没想到二表哥会变成这样!”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谢尚察觉到红枣头上的发髻珠钗抵得他脖子痒,但转脸瞧瞧肩膀上脑袋耷下来的眉眼就没有动——他还是头回看到红枣这般没精神的样子,可见是真被伤到了!

    默默回忆一刻从前,红枣忽叹一口气:“大爷,这或许就是俗话说的‘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吧!”

    谢尚想想道:“红枣,你漏了一个前情。”

    红枣:?

    谢尚认真道:“应该说‘贫贱知交,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比如我出身富贵,就一点没觉得跟你同富贵有何难处?你既嫁了我,就该当是妻凭夫贵!”

    虽然谢尚的比喻不大恰当,但红枣确是被谢尚安慰到了。

    “大爷,”红枣把头重新靠回谢尚肩头,轻声道:“你的话我记下了!”

    看红枣嘴角微微翘起,谢尚方试探问道:“红枣,你能不能把你头上的珠钗去了?这钗刮得我脖子委实难受。”

    红枣……

    “说好的共富贵呢?”红枣抬手拔下头上珠钗气道:“才一根珠钗就受不住了?”

    “似娘凤冠上的珠钗可是有三对,且每高一品,还再多一对!”

    谢尚……

    目送女儿女婿的马车驶远,李满囤转回身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陈龙见状立刻喝道:“陈玉,你给我出来!”

    看到儿子耷着脑袋从厢房出来,陈龙又道:“陈玉,你跪下给你舅赔罪!”

    陈玉慢慢给李满囤跪下,低头认错道:“舅,我知道我错了!”

    回屋冷静下来陈玉发现他今儿最大的错就是低看了红枣。

    能操持偌大一个谢家中馈的红枣,无论心机头脑还是言辞口齿都超出他的认知和想象——他此前从没接触过这样的人事。

    眼见李满囤看着陈玉不说话,陈龙道:“大哥,小玉做错了事,你只管教他!”

    “打骂都行!”

    王氏站在李满囤的身后看陈龙糊稀泥胸中愤怒,冲上前责问道:“这是打骂的事吗?”

    “青天白日,红口白牙,毁人名节,是打骂就能了的吗?”

    “老爷,”王氏回头道:“陈玉今儿做的事,你能忍,我却不能忍!”

    “老爷,你当陈玉外甥,他却当你!是傻子!”

    “他当着你我还有女婿的面就敢诋毁咱们红枣。”

    “他想干什么?他是不是想治死了红枣,然后再害了贵中,最后白得了咱们家业?”

    陈龙听不下去了,说道:“大嫂,你可不能这样血口喷人!”

    “呸!”王氏当头啐道:“就你还知道血口喷人?”

    “你若知道血口喷人,刚你儿子污蔑我闺女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说话?让你儿子别血口喷人?”

    “自己的儿子不教,现我替你教,你还有脸来拦?”

    “我若是你,早就愧死了!”

    “生个儿子,站起来似个人样,结果干的事,连畜生都不如?”

    “似我家养的两条狗,蒙牛和飞熊,见我都还知道摇摇尾巴呢,可你儿子,吃了我家这些年的饭菜,眼里何尝有过我这个舅母?”

    “先都是我性子太好了,才惯得你们一家子蹬鼻子上脸,连我闺女都算计上了!”

    “我告诉你们,打今儿起,我他娘的不再忍了。”

    “现在,你,带着你儿子,赶紧地从我这儿滚出去,我没有你们这样的亲戚!”

    陈龙没想到一向闷声闷气的王氏撒起泼来竟然这么彪悍,一时进退两难。

    “大哥,”陈龙尴尬地转向李满囤:“你看这事儿闹的。你外甥年轻不懂事,你和大嫂怎么打骂教训都行,大嫂如何能说这样伤感情的话?”

    “表弟,”李满囤终开口道:“咱们两家是亲上加亲,不是一般的情谊。但就是如此,陈玉今儿的事才特别叫人伤心。”

    “别说你嫂子,就是我现在也不想看见陈玉。”

    “表弟,你和桃花现在城里置了铺子,且正准备开业,你就依你嫂子说的,这就带着陈玉过去住吧!”

    闻言不止陈龙怔住,就是陈玉也惊呆了——陈玉一点也没想到他山里出身的舅母有胆气对他下逐客令,而他舅竟然能同意?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陈玉终于知道了事态的严重——他舅连他娘,他舅的亲妹都要赶出去了。

    李桃花在屋里隔窗听着,当下再坐不住,拿帕子拭去眼里的泪,走出来道:“大哥,大嫂,对不住,我这就带陈玉走!”

    转脸又呵斥陈玉道:“起来,跟我走!”

    陈龙……

    李满囤看李桃花这样干脆,心里极其难过,伤心道:“桃花,陈玉你回去慢慢教,别太着急。”

    “只一样,陈玉今儿当着我女婿的面污蔑红枣,我得对我女婿有个交代。”

    “往后,桃花,即便你把陈玉教好了,也别再带他来了,给我女婿瞧到了不好!”

    “哥,”李桃花流着眼泪道:“你别说了,这些道理我懂!”

    还想着等几天他舅气消了再来的陈玉彻底傻了……

    李桃花一家走后,李满囤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堂屋坐了许久,而王氏也坐在卧房没有说话。

    李贵中看着天都黑下来了,而他爹娘还在各自伤心,便走到李满囤身边,扯着他袖子劝慰道:“爹,你别难过了。”

    “陈玉哥哥不乖,我却是乖的!”

    李满囤伸手摸摸儿子的大脑袋,苦笑道:“贵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将来可一定要做过君子。”

    李贵中乖巧点头道:“爹,我知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会努力上进的,一定不做伸手党!”

    李满囤被儿子逗笑了:“你还知道伸手党?”

    李贵中认真道:“知道大概意思吧!就是遇事要靠自己,不要老想着吃现成,跟别人要!要不到就想坏主意。”

    李满囤点点头,低落了一后晌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高兴——他儿子聪明的!

    “叫你娘来吃饭吧,”李满囤道:“饭后咱们家还有家务要整!”

    晚饭后李满囤和王氏道:“太太,我仔细想咱们家虽说人口少,但也得跟谢家一样分内院外院,如此外男不好随便进到内院,似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而且咱们家房屋都是现成的。”

    “客堂那处以后就专留待男客。现客堂的书都搬到东院,以后东院这边就做书房,只给贵中、女婿、贵林、兴和等有限的人进。”

    “然后再推了菜园子盖个西院,红枣跟来的人往后就在西院里招待。”

    “现在的主院就做内院,除了女婿外不再给任何外男进!”

    “以后小厮报信也只报到内院门外,院门口找个婆子看门报信!”

    王氏听后点头道:“如此倒也罢了。这样亲家母来时,看着也像个样子。”

    “亲家母?”李满囤奇道:“谢太太要来?”

    王氏:“是啊……”

德不配位(二月二十一)

    陈家的铺子就在北街,离李家粮店不远的地方。

    铺子的格局和李家粮店差不多,不过有两个门脸,且后面的房屋和院子也更正气,铺子的后门还可以进骡车。

    这个铺子是朱中人特意给李满囤留的,而李满囤则让给了李桃花以成全她多年来想儿子进城的心愿——比起科举,到底还是开铺子容易且实在。

    铺子里家什一应俱全,且打扫得很干净,开门就能住人。

    二月的天还挺冷,加上屋子长时间没人住,陈龙便想着烧炕暖屋。

    陈玉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过失,自告奉勇去搬柴,结果跑柴房一看根本没有柴。

    “爹,”陈玉回来告诉道:“没有柴!”

    至此陈龙方才省起这铺子不止没柴,而且没米没油,甚至连骡子吃的草料都没有。

    这些日子他们的吃喝都是大哥供的。

    叹一口气,陈龙掏出荷包给了陈玉两串钱道:“你去街上买些柴米草料回来,咱们今儿凑合一夜,明儿一早家去!”

    “出来这么久了,又正是春耕,家里还不知道咋样了?”

    陈玉拿着钱去李家粮店买柴米草料,而陈龙则拿着扁担水桶去公井打水——水缸也是空的。

    铺子里只留下李桃花一个人。

    自坐上骡车后李桃花便一言不发——事已至此,李桃花痛苦地想:再说啥都没用了!

    想她从小没娘,三岁就在晚娘手底下讨生活,日子过得连使唤丫头都不如。若不是她哥日常嘴里省一口给她,她能不能熬到成年都是两说。

    成年后嫁到舅家后继续做牛做马往前熬。

    难得这几年家里日子好了,手头宽裕了,儿子也都念上书了,她以为时来运转,苦尽甘来了,结果没想儿子却长歪了——连亲舅舅都能算计,这还能算个人吗?

    她这是生了个畜生啊!

    她哥赶了她出来是对的,她对不起她哥,也没脸再见她哥。

    而儿子,这俗话都说“儿女都是债”,陈玉就是她的债,她前世坏事做尽,所以今生才这么苦——连生过儿子都是讨债鬼。

    不然她这世就剩她哥这点亲情了,如何还能叫儿子几句话就搅没有了?

    李桃花越想越痛苦,越想越绝望,然后就萌生了死志。

    拿一根绳子,踩上凳子,把绳子的一头甩上房梁,拉过来挽成环,扯一扯,试一下力道,李桃花把头伸了进去……

    陈玉虽是庄户出生,但因为男子,并不会烧煮。

    陈玉出门后想着他爹刚说买米并没说买几斤,便又折回来准备再问个准确斤两。

    结果进屋便看到他娘寻短,陈玉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娘,”陈玉抱着李桃花的腿哭号道:“你不能啊?你这样可叫儿子以后怎么见人啊?”

    李桃花手拉着绳子,只顾蹬腿甩陈玉并不说话……

    陈龙出门担水走到半道看到别的担水人除了扁担两头的水桶外还手提着吊桶,

    陈龙想起来了这城里贼多,公井上的轱辘都有人偷,以致城里担水都要自备吊桶。

    陈龙折回家拿吊桶,结果一进门就听到陈玉的哭号,陈龙心知不妙,立丢了桶跑进了屋。

    父子俩齐心合力把李桃花从绳套前扯开。

    李桃花眼见死不成了,方才问哭号不止的陈玉道:“小玉,你口口声声说我寻死是不给你活路,那你干那些事的时候可曾想过给你娘我一条活路?”

    陈玉……

    “我这是少了你多少债啊?”看到儿子无言以对,李桃花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地哭号道:“我统共就剩下这么一个哥哥了,你也要给作断掉啊?”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才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啊!”

    陈龙不知如何相劝,只能喝道:“小玉,还不给娘跪下?”

    于是陈玉又跪下了。

    “你不要跪我?”李桃花气道:“我不敢受你的跪。”

    “你多能啊?你连你舅你都能算计!”

    “可怜我要强了一辈子,自觉事事都比你舅母强,没想生个儿子不裹嘴,被人立赶了出来。”

    “人人都说养儿防老,独我生过儿子却是催命。我这还活个什么劲儿啊我?”

    陈玉砰砰磕头求告道:“娘,儿子不孝,儿子再也不敢了!”

    陈龙帮着劝:“桃花,小玉这回真的得教训了。以后一定不敢了!”

    “他没什么不敢的?”李桃花摇头道:“从小到大,他捅了多少篓子,你看他至今可有悔改?”

    “他现说不敢,”李桃花冷笑:“不过是因为今儿遇上的是红枣,被红枣揭了短而已。”

    “但凡过几天换个人,换件事,你看他是不是又恢复原样?”

    “我是教不好他了。”李桃花丧气道:“这俗话说‘上等人,不教成人;中等人,教成人;下等人,教不成人’。”

    “你看红枣打小做事可要人教?”

    “她女婿,写的文章,你也都看过了,那下的功夫海了去了。他家啥条件,咱家又是啥条件?”

    “如红枣所说,她女婿一辈子啥都不干都吃喝不愁。可人家偏就知道用功——红枣和她女婿都是上等人,不用人教,就知道上进。”

    “再看陈玉,说起来都是要考功名的,看起来也似用功的样子,但实际里呢,就想着钻空子——哪有心思好好念书?”

    “红枣说得对!他就是想做伸手党,想得现成的功名,就是不肯自己下功夫学!”

    “红枣把道理都告诉他了,可你看他可有一点知道自己错,想悔改的意思?”

    “他这种就是下等人,再教都教不成器!”

    陈玉赶紧道:“娘,你相信我,我以后会好好用功的!”

    ……

    因为担心李桃花再次寻短,陈龙不敢离家,于是似买柴米草料,挑水、劈柴、喂骡子、洗碗刷锅、煮粥的活计就全落在了陈玉一个人头上。

    天黑掌灯的时候,陈玉终于煮成了一锅厚粥。

    盛三碗粥端到堂屋,陈玉难得汗颜道:“爹,娘,我忘了买咸菜了。”

    生平头一回,陈玉知道准备一桌齐备的饭菜是多么的不易——只一个端不上台面的粥,就耗费了他一个时辰。更别说还要准备其他菜肴了。

    陈龙没有说话,他端起碗吃了一口,不禁皱眉道:“这粥什么味?”

    李桃花跟着喝了一口,淡然道:“铁锈吧!铁锅长时间不用会上锈,烧煮前得拿肥猪油擦几遍才能用!”

    刷了许久锅的陈玉……

    吃完碗里的糙米粥勉强抵了腹中饥饿,三个人没提再添一碗的话——吃惯了桂庄鲜滑美味的鱼片粥、鸡粥、皮蛋瘦肉粥,再吃糙米粥,都有些食不下咽。

    饭后洗了碗喂了骡子又炕洞添了柴,陈玉拿出书来想温温功课,结果没看几眼便觉眼皮打架。

    陈玉知道这都是下午一直在忙,太过劳累的缘故——他每回农忙回家,但凡白天下了地,晚上都似这样没精力温书。

    陈玉叹口气,收了书熄灯睡觉。

    半夜饿醒,陈玉在炕上辗转了两回,不免回想起他舅李满囤的好来——过去几年,他借住他舅铺子念书从没有因为晚饭不够吃而夜里饿醒过。

    偌大一个雉水城,能这样待他的人,也就他舅了!

    他舅对他好,不仅供他吃喝,还教他读书文章。

    他也愿意孝敬他舅,所以今天的事到底是怎么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陈玉慢慢回忆,然后便忆起事情的急转直下就是在红枣谢尚走后他舅母王氏突然跟他发难——明明此前他舅还想着拿醉酒替他圆红枣不给文章的场面,陈玉想:让贵中替他当众解围。

    “毁人名节”,陈玉忆起王氏盖给他的罪名忍不住咂嘴:他舅母为什么口口声声说他坏红枣名声?

    天地良心,他平白无故地干啥要害红枣?这与他能有什么好处?

    他今儿和红枣说话根本就是当着长辈的面,并没有背着人,而且谈的是《五经纲要》,也是正经的举业。

    红枣虽说得理不饶人,当众羞辱了他一顿,说他处处不如她男人谢尚,但也没有一般女子名节受损时的羞恼——今儿吃亏丢人的明明是他好吧!

    所以他都害红枣什么名声了?

    陈玉想不通。

    陈玉很想问问他娘,但想到他娘下午的寻短——好像他真的干了啥见不到人的事,心里又生了怯。

    看来得生法子从别处打听他舅母话里的原因了,陈玉想:如此才能解了他和他舅间的误会了。

    如此他娘才能好了。

    浪费粮食会遭雷打。昨晚的一锅粥因为三个人都没怎么吃所以还留了大半。早起陈玉给灶添了把火,准备热了剩粥当早饭。

    原就是厚粥,没甚汤水,加上过了一夜,就更显干了。如此大火一烧,没一会儿锅里就冒出了焦糊味。

    陈玉赶紧给锅添两瓢凉水,然后拿锅铲搅了一搅,于是整个粥就都带了焦糊味……

    看着儿子端上来的比昨晚更没眼相的粥,饿了半夜的陈龙皱眉道:“怎么热个粥也能糊?”

    陈玉汗颜。

    李桃花插口道:“我觉得挺好,往后小玉一个人在这铺子里自己开铺、自己煮饭、自己洗衣,自己铺床什么都自己来。如此才能知道一天三顿有个现成是多么不容易,他算计他舅有多伤良心!”

    陈玉……

    早晌听说李满囤中了县试,高庄村人都不大信——毕竟暴富发家的事常有,但不念私塾就去考县试,还结果还考中了的,真是头回听说。

    高庄村人瞬间就炸了,甚至还有好事者丢下地里的活计进城一趟就为看榜,而当村人看到李家三房人拿了糕团等礼兴高采烈地去桂庄贺喜,然后午后又都喝得面红耳赤高谈阔论地回来,便就知道这事是真的,一时间尘嚣云上,说什么的都有。

    李贵雨自从知道李满囤考县试后就一直关注他每场的成绩——横竖他爹天天进城卖菜,看榜就是顺路的事。

    对于李满囤第一场、第二场的成绩李贵雨虽然惊艳,但都赶不及他对李满囤第三场、第四场能做出文章取得名次的惊叹——他念六年私塾,李贵雨暗想至今还做不出像样文章。

    他大伯没人指点能做出文章?

    李贵雨不信!

    族里李贵林倒是能指点他大伯写文章,但李贵林白天教书,晚上还要自己用功,也不似得闲的样子。

    所以教他大伯作文章的人能是谁呢?李贵雨心里充满了疑问。

    今儿中午放学来家李贵雨听他爹说了他大伯果中了县试的事。李贵雨颇想追随他爷的脚步去桂庄一趟探探究竟,但奈何午后还得去村学堂教书,去了桂庄也不能多待听人说话,故而就没去。

    傍晚来家,李贵雨方得空跟刚午觉起来的李高地打听文章的事。

    李高地摇头道:“今儿贺喜的人都没想起这茬,没人问。倒是后天清明你大伯家来时你自己问吧。”

    对于把妹子就这样从家里赶了出去,李满囤心里的难过实在是难以言语形容,以至一夜噩梦连连,惊醒几回。

    早起李满囤便告诉王氏说要进城。

    王氏知道李满囤是想去瞧李桃花。王氏心里有气,但想着连日来夜里做梦都在“哈哈”大笑的男人今天夜里突然夜梦不安,心中多少有些不舍,便就没有言语。

    李满囤如蒙大赦一般地逃出主院搭了潘安的骡车一早进城。

    坐在车辕上在城门口排队等待进城的李满囤看到陈龙赶着骡车从城里出来,赶紧跳下车辕,追了上去,同时还大声喊道:“表弟!陈龙表弟!”

    陈龙听到了李满囤的呼喊,心中一喜,停下了骡车。

    看到骡车停下,李满囤方回头喊潘安:“潘安,你先进城,别管我!”

    陈玉从骡车里探出头来看到后面追来的李满囤,立刻回身推一大早就在发呆的李桃花惊喜道:“娘,是舅舅,舅舅来了!”

    李桃花终于回了神,诧异道:“你舅舅?他怎么现在来了?”

    “桃花,”说话间李满囤已经到了车前:“我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你!”

    “幸而在城门口遇到了!”李满囤高兴笑道。

    “大哥,”李桃花一见李满囤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哽咽道:“我对不起你!”

    李满囤搓着手局促道:“咱们兄妹说这些干啥?”

    看到周围指点的手眼,李满囤坐上车道:“表弟,你寻个人少的地方,我和桃花说两句话。”

    大清早的,城门内外全都是人,哪里有人少的地?

    陈龙便把骡车赶上了路慢慢走。

    李满囤坐在车里告诉李桃花道:“桃花,我夜里睡觉,一闭眼不知咋的,就梦到你死了,然后一吓就醒了。”

    “醒了我知道是梦,便想着这梦自古都是反的,就又接着睡。结果没睡一会儿,就又做噩梦。一夜接连醒了好几回。”

    “早上起来,我越想越担心,你脾气那样急,若是急出病来可怎么好?”

    “桃花,咱们兄妹从以前的苦日子里好容易熬出来,实该过几天舒心日子。你说对不对?”

    “桃花,你还记得先前玉凤的事吧?玉凤对红枣干了那样的事,红枣都说她没触犯到《大庆律》,不算犯法,更罪不至死,还替她在贵林跟前说话。”

    “这几年红枣虽说冷着玉凤,跟玉凤不亲近,但也没似别人一样磋磨玉凤。而玉凤自那回得了教训,这些年也跟换了个人似的行事跟以往完全不同。”

    “桃花,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年前贵雨娶亲当天,他媳妇就想越过玉凤跟红枣示好,红枣压根就没理她,反倒是玉凤主动出面替她新嫂子圆场——桃花,这些都是金凤当场看到,事后告诉你嫂子的。”

    “桃花,我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这玉凤都能改好,小玉还年轻,且还没成亲,就算昨儿的行事不妥,你也只管慢慢教他就好——这俗话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可千万不能着急伤了自己身子,知道吗?”

    俗话说,心病还需要心药医。李桃花的心病就是儿子不成器,大哥跟她生嫌隙。

    现李桃花看到李满囤连夜里做梦都念着她,一大早特地赶来看她,知道她大哥对她一如往昔,这心病瞬间就去了大半。

    再加上听到李玉凤的例子,看到了儿子改好的希望,李桃花这寻死的心瞬间就退了——男人不中用,李桃花想:儿子回归正路还得靠她来教。

    “大哥,”李桃花感动得又哭了。

    李满囤看李桃花哭个不停,觉得不是个事,便问:“桃花,你这是家去吗?”

    李桃花点头道:“出来这么久,家里的春耕也不知道咋样了,得回去瞧瞧!”

    “对!”李满囤道:“那到我庄子你停一下,我拿两坛酒和几包点心你替我捎给舅舅舅母!”

    看到男人又家来拿东西,王氏心里这个气啊,感情昨儿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李满囤说东西是给舅舅的,又不能不给。王氏只好拉长了脸让丫头拿酒拿点心。

    李满囤看到王氏的脸色,也有些心虚,便只能跟天下所有受夹板气的男人一般夹着尾巴寻到厨房,让余曾氏悄悄地给他打了蛋茶送去客堂,然后又烙了几张鸡蛋饼蒸了一块腊肉给他妹子做路粮。

    王氏听丫头说了厨房的动静,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也知道不可能真断掉李桃花这门亲,便只能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思想躲在卧房装不知道,由得李满囤弄鬼不提。

    吃了六个鸡蛋的蛋茶揣着鸡蛋饼卷腊肉从桂庄出来,李桃花方才问陈玉:“小玉,你摸摸你的良心,你舅这样待咱家待你,你怎么就能干出昨儿那样忘恩负义的事?”

    陈玉默了一刻方道:“娘,我承认如红枣所说我是通过我舅县试第二场的成绩推想出我舅手里有《五经纲要》。然后便想着跟我舅借来看看,但我舅一丝口风没露,我借不到书就算了,转而才去问红枣——这才有了昨儿的风波。”

    “娘,我就是想着我舅疼我,然后跟他借书,他不借,我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干啥呀,怎么在你们嘴里就成忘恩负义了呢?”

    论口才,李桃花还真不是陈玉的对手。她知道陈玉这事干得不地道,但被陈玉这么一说,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批驳。

    看他娘不说话,陈玉又道:“娘,我知道红枣的话有道理。她女婿处处比我强,都还在用功,我更该好好用功才是。她不给我《五经纲要》,还说是为我想,我也都认。”

    “但娘,我真的没有坏红枣名节的念头,所以所有的话都是当着舅母的面说的,怎么舅母会说我坏红枣的名节呢?舅舅也为此生气?”

    这个问题,李桃花能答。

    “小玉,”李桃花道:“这女孩儿出了门就是人家的人了,哪里能随便把婆家的东西往娘家拿?娘家人,即便是父母都不好主动跟出嫁女讨要东西,没得叫婆家看不起。”

    “结果你倒好,一个姨表兄弟,却当着红枣女婿的面跟红枣白眉赤眼地讨要东西。你让红枣女婿怎么想?”

    “他会不会以为一个表兄都来讨东西,红枣这些年背着他往娘家搬了多少东西去?”

    “小玉,你这么做可叫红枣怎么在婆家做人?你让你舅和你舅母怎么面对女婿?”

    陈玉惊呆了,他做梦都没想到一篇文章而已,背后竟然有这许多的牵扯。

    李桃花看了一眼儿子的傻样,无奈道:“幸而红枣够聪明,会来事,先前给《四书》的时候就经了她女婿,然后昨儿又当面说了一大段不能给你的理由,话里话外都推崇她女婿,和你撇开关系,去她女婿的疑心。”

    “现你明白了吧,从你开口的时刻起,红枣就绝对不能把书给你,即便本来想给也绝对不能给了!”

    原来是这样,陈玉恍然大悟,心说怪不得一向和气的红枣会说那些贬低他的话,她这也是为了自保。

    看来昨儿那事他确是鲁莽了,甚至可以说是弄巧成拙。

    李桃花又道:“但光红枣表态还不够,你舅也得拿出态度来。他为了红枣好做人得跟他女婿表示你的行为不是他指使,他对你的行为不赞同,他得跟你疏远,所以才不再叫你再去。”

    陈玉呆住,半晌方问:“娘,你的意思,以后舅舅家办事,我都不能来了?”

    “不说永远,”李桃花叹息道:“但起码三五年内必是如此。你舅为了红枣必得给足红枣女婿面子。何况此事原错在你!”

    “经了昨儿,你舅还能拿咱们当亲戚,还记挂着我,今天一早就来看我,又捎东西给你爷奶,咱们可不能再给你舅添乱——往后但凡你舅不主动提,他家你就少去,以免冲撞了他女婿,再生出事来!”

    陈玉终于后悔了。

    “娘,”陈玉真心道:“我错了!”

    “你确是错了。”李桃花恨道:“先我不过跟你舅母提了一句你哥教不了《四书》,然后你舅母随口告诉了红枣,红枣就有本事拿了让她女婿拿《四书》来给你哥。”

    “可见红枣心里是真拿咱们当亲戚。”

    “但经了昨儿一出,红枣怕是再不会跟先前一样跟咱们贴心了!”

    ……

    清明学堂放假,李贵雨一早便去祠堂候着李满囤,然后当众给李满囤道了喜后方请教道:“大伯,您县试的八股文都是怎么学的?侄儿学了几年都不得入门,还请大伯不吝赐教!”

    李高地也帮腔道:“是啊,满囤,你这县试文章都是咋做的,你给你几个侄儿都讲讲呗!”

    经了陈玉这一出,李满囤如何敢再让人知道他手里有女儿女婿给的现成功名?

    没得再生出事来。

    李满囤和稀泥道:“贵雨,这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做诗是如此,这作文章也是这样。”

    “没甚特别法子,就是多记多背,等背到脱口而出的功夫这文章自然就会做了。”

    “就这样?”李贵雨颇为失望。

    李满囤摊手:“不然呢?我就是闲功夫多,得闲便背《四书》、《五经》和《时文》,间或再看基本《古文观止》之类的。”

    “然后背多了,就想着下场试试。你看我开始都没好意思告诉人——为什么?因为我没把握啊!”

    “我怕被人知道了,你们都去县衙看我被打板子。”

    李贵雨……

    其他人大笑……

    “若不是实在不认识人,”李满囤自己也笑:“弄不到荐书,说实话我连贵林也不告诉……”

    李满囤口风太紧,李贵雨一无所获。李贵雨不甘心,追问道:“大伯,您看的是哪几本时文?能借我瞧瞧吗?”

    常看的书页多少有些心得笔记,李贵雨想瞧瞧能否有些发现。

    “现在不行,”李满囤摇头道:“我要准备明年的府试,得自己留着用。”

    李满囤的拒绝光明正大,李贵雨没辙了。

    午饭后回家,李满囤心有余悸地告诉王氏道:“这人还是得有真才实学。似我这个现成功名可扛不住人问,一问就露馅。”

    “幸而咱们二十六号请人除了女婿、贵林和他的那个秀才朋友外,其他都是粗人,不会像上回贵林的同窗们那样在酒席上提议作文作诗,不然正是够呛。”

    李满囤越想越担心,愁苦道:“我现在这样就是圣人说的‘德不配位’,焦头烂额。”

    王氏心实,闻言也跟着发愁道:“先前咱们就想着考中,没想中了还有这许多的烦恼。”

    下一句“不如不中”滚到嘴边,王氏又咽了回去——似这样改门换户的荣光,王氏实在舍不得说不要。

    “是啊!”李满囤话锋一转道:“不过比起先前为钱愁,我宁可现在这般烦恼。”

    “行了,我现在就去温书。这临阵磨枪,不利也光!”

    既然被女儿女婿架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李满囤想:是多少人一辈子想都想不来的好事。

    他得惜福,得上进,得能走多远走多远才不枉此生。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会有人来打醒陈玉的。

    李桃花水平不够,只能如此

各行其道(三月中)

    午后从谢家村祭祀回来,红枣看过小厮拿进来的喜帖后问谢尚:“大爷,我爹定了二月二十六,也就是大后天摆席,你那日能去吗?”

    谢尚探头看了一眼帖子后淡然道:“那就去吧!”

    红枣点点头,让人拿走帖子,回头便看见谢尚沉静面色上抿紧的唇。

    事过几天,红枣依旧能感受到谢尚偶尔流露出来的不高兴——虽然这份不高兴并没有针对她。

    想起事发那日只顾了自己的伤心失望,而忽视了谢尚同样受到的感情伤害——虽然这伤害听起来有些可笑,红枣便颇为后悔:毕竟这世的三观就是如此,而谢尚的三观一直很正。

    对于谢尚被陈玉伤害后并没有似前世影视剧里的男子一般暴跳如雷,颠狂咆哮,红枣很是庆幸,但也因此而更加心疼谢尚——谁还不是个小公主?

    谢尚懂得自我克制是他的个人修养,但这并不是她忽略他心情感受的理由。

    陈玉是她娘家的亲戚,谢尚受的这份伤害因她而起,也自当由她来安慰。

    红枣拿了绣花绷子在谢尚身边坐下。

    留意到红枣的动作,谢尚转过头来目露询问。

    红枣柔声道:“没事。”

    “大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就想着近朱者赤,想挨着大爷共座。”

    对于红枣的主动亲近,谢尚有些高兴,但想到红枣素日的爽朗,谢尚不免又在心里把陈玉骂了个狗血喷头。

    若不是陈玉人心不足蛇吞象,谢尚忿忿地想:贪欲太甚,以一己之私算计他岳家不算,还连累红枣人前尴尬,和他说话都不似往日敞亮。

    现红枣必是在担心二十六号酒席他和陈玉见面时的难堪。

    陈玉,可真是个祸害!

    不过,红枣这样想他却是多虑了,他难道还能因为不喜陈玉就掀了岳父的喜宴不成?

    若是如此,他的行径和陈玉又有何差别?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都明白的。

    那日见面,他就当陈玉空气,只不理他就完了。

    谢尚有意叫红枣放心,但他不想在自己家提及陈玉这个名,便道:“红枣,你若得闲倒是替我磨些墨吧,我好写字。”

    自从模拟过一回县试后谢尚都是自己磨墨。红枣还是头回听谢尚叫磨墨。红枣知道这是谢尚宝宝在撒娇,没甚犹豫地便答应了。

    虽然红枣自从进了谢家后就没自己研过墨,但她一心想叫谢尚高兴,便拿起水盂往谢尚用的科考小砚台里注了水,然后拿起墨锭就准备磨。

    谢尚看着红枣动作,纠正道:“红枣,你拿墨的姿势不对。”

    “墨要这样拿!”

    说着话,谢尚从红枣身后伸出手来帮调整红枣手指拿墨的姿势:“是拇指和中指捏,食指得在这里顶住。”

    感受到脖颈间谢尚温热的呼吸,红枣下意识地回了下头,谢尚提醒道:“红枣,专心!”

    看到谢尚脸上的正色,红枣乖乖地又转回了头——谢尚既然好为人师,那她就做个好学生哄他高兴好了!

    ……

    转眼便是二月二十六李满囤请客的日子,红枣、谢尚、谢奕同着云氏去桂庄。

    进得庄子,谢尚、谢奕在客堂下车,红枣和云氏则坐着车直奔主院,王氏闻信带人接了出来。

    红枣先下车。下车后红枣先同她娘打了招呼,然后又跟在场的长辈们都问了好,云氏的车方才到。

    云氏有云氏的气派。云氏下车后先跟王氏这个亲家母寒暄了几句,对于氏、陆氏、韩氏和江氏就只是点头问好,至于下剩的其他人云氏则以一个笑眼扫过就算群问候过了。

    奇异的是没人对此有异议。相反,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以能见到云氏的金面为荣,但凡云氏的目光转向自己时都立刻蹲身道福。

    六品安人,那可是比她们县太座夫人还高一品的存在。

    王氏、陆氏、江氏几人和云氏倒是去岁吃席曾经见过。

    似于氏、郭氏、钱氏等跟云氏都是好几年没见,当她们站起身看到云氏的面貌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样白皙饱满没甚变化,无不暗暗纳罕,心说这谢太太竟是不老的吗?

    郭香儿是头回见云氏。她看见云氏发髻正中的点翠凤凰牡丹纹头饰忍不住悄声问李玉凤道:“玉凤,谢太太头上的凤凰牡丹头面也是蓝宝石吗?怎么瞧着和二妹妹戴的蓝宝石不大一样?而且整一个顶心的蓝宝石,这得多值钱?”

    云氏今儿穿了件黛蓝色的锦袍配红裙,红枣跟着穿了件同色系的宝蓝色袍子配红裙,头上戴了那年云氏娘曹氏送她的红蓝宝石头面。

    这幅头面简洁大气,适用于各种场合,是红枣喜欢且常戴的头面——连郭香儿都见过好几回。

    李玉凤不认识点翠,只道:“下回有机会请教二妹妹。”

    郭香儿心说二妹妹,二妹妹,你叫得倒是亲热,但二妹妹理你吗?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因由,但郭香儿已然从她男人李贵雨的含糊言语中知晓李玉凤曾狠狠得罪过红枣,连带大房和他们这房人再没有和解的可能。

    由此郭香儿越发地不待见李玉凤,觉得都是李玉凤拖累了她男人的前程。

    想着族里就李金凤和红枣走得近——身上穿戴的都是红枣给的好衣裳。郭香儿又转头问李金凤。

    李金凤看到了郭香儿刚刚抛给李玉凤的白眼,便不肯多话,只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其实李金凤说的是实话,她确是头一回看到点翠。

    郭香儿见状便有些不高兴,觉得李金凤看不起她。

    不就是她未婚夫这回县试考得比她男人好那么一点吗?郭香儿忿忿地想:有什么了不起?县试还不是一样没过!

    而且她未婚夫能有这成绩还是她们大伯胳膊肘往外拐的缘故——她们大伯把作文章的妙法告诉了外甥却没传授给族里子侄。

    还是清明节李满园从府城回来后跟李满囤打听陈玉的县考成绩,老宅人方才知道李桃花的儿子陈玉这回县试也下场了,而且成绩考的还不错——五场试,除了第二场外,其余四场都中了。

    比那年李贵雨下场强了不是一星半点,而李贵雨也由此更坚信他大伯李满囤手里有科举作文的秘诀了。

    郭香儿是李贵雨的枕边人。李贵雨心里苦闷,不免就跟郭香儿倾吐几句,而郭香儿听后也觉得有道理——郭香儿压根不能信一个山村粗人还能比她男人更聪明更会读书。

    郭香儿给李贵雨出主意说三房的李贵富今年已经十七了,明年县试一准也要下场,只要把大房有作文章妙法的话漏给三房,三房一准会跟大房去讨,然后他们再跟三房讨就容易了……

    相互间见礼问好,进屋坐下。堂屋两桌,其中主桌八个位子分坐了云氏、于氏、陆氏、李贵林秀才朋友的妻子韩氏、江氏、王氏、现高庄村王里正的妇人高氏和红枣,次桌则坐了高庄村的另外八个里甲。

    似孙氏、郭氏、钱氏、李杏花以及李玉凤、李金凤、郭香儿等人都只能坐在厢房,几乎没机会到云氏面前说话——官民不同席,云氏的酒都不是普通人能随便来敬的。

    云氏坐下后没看到李桃花便问王氏道:“亲家母,你大姑子今儿没来吗?”

    云氏只是随口客气,王氏心里却是咯噔一声,嘴里只道:“我大姑她家里地多,先因为儿子考试耽误了春耕,前儿刚回去补种,今儿就没来。”

    云氏笑笑改问李贵中,王氏方才舒了一口气。

    于氏已确定云氏不待见她,便颇为识趣并不多嘴,以免自取其辱。

    陆氏、韩氏、江氏、高氏等人都是场面上的人,说话知情识趣,故而云氏今儿来桂庄吃的这顿饭还算愉快。

    谢尚进客堂看陈龙、陈玉今儿都没在,便知是为了避嫌,心里方觉有些畅意——显见得他岳家是个知礼的,谢尚想:不一味地偏坦外甥。

    结亲八年,谢尚自是知道他岳父对于陈玉的宠溺——一句当儿子养,真不是夸张。

    由此也把陈玉养得不知天高地厚,说话没个避讳。

    谢尚养尊处优惯了,并不喜陈玉身上的乡野随性,但瞧着红枣和李满囤的面子方才与他敷衍。

    今儿不用跟陈玉见面,谢尚只觉得轻快。

    一顿席吃得比想象中的轻松。

    家去后红枣看谢尚和谢奕有说有笑地玩跳棋,兴致比前几日明显要高,不觉心叹一口气,心说:谢尚既然不喜陈玉,那以后年节回娘家且避开她姑一家子也就罢了。

    当然这也不全是为了谢尚。

    当初陈玉想走科举就是因为见识了谢家富贵的缘故。

    只陈玉这个人虽说有些聪明,但得失心重,不修私德——如此做个寻常百姓倒也罢了,若是科举,难保不是贪官污吏,害人害己。

    往后陈玉在城里开铺子,红枣想:远了书本学堂,再远了谢尚,想必就能安于眼前的苟且,也未必不好。

    唯一可惜就是她和她姑也不能常见了。

    席后没几天,云氏和谢奕便去了京师。对于谢奕的离开,谢知道很是不舍——这人才刚上船,便就开始盼望一年后乡试谢子安放外任谢奕再次来家了。

    云氏走后,谢尚和红枣商量道:“红枣,太爷爷年岁大了,精神便不似从前。我今儿禀告说要搬回来住时,太爷爷虽然没说什么,但神色间有些不舍。”

    “且明霞院离五福院太远,真有个什么事,我也难立刻到场。”

    “红枣,我想着这五福院的地契太爷爷早给了我。现西院空着,倒是可以让人收拾出来给你住。”

    听明白谢尚话里的意思,红枣点头道:“但凭大爷做主!”

    谢尚点头道:“那你这就让春叔安排人收拾房屋,我写信给爹回禀一声!”

    谢又春听说收拾五福院西院倒是没觉奇怪——这原是迟早的事。

    “大奶奶,”谢又春问红枣道:“您想把这院子收拾成什么样?”

    红枣明白谢又春的意思,这是让她定装修风格呢!

    红枣抬头看看房屋里的嫁妆,心说:若在别地倒也罢了,只要在雉水城她日常都得用这套古典雕花实木家具,如此还是依葫芦画瓢吧——横竖现就挺好,而且她都习惯了。

    “春叔,”红枣道:“正房就照现在住的这屋收拾吧。只大爷的内书房,我再问问大爷。”

    谢尚笑道:“也是照现在的收拾就就行。”

    这是他们的新房,原本一切都是按最好的来。

    “对了,春叔,”谢尚又道:“我记得那西院里的两棵金钱绿萼虽好,但给大奶奶住却是有些素净,你且让人加种两棵四季丹桂和牡丹石榴倒还罢了。”

    “秋千架也要再立一个,雕花就雕金钱绿萼,如此才与庭院相配。”

    红枣:又见雕花!

    余掌柜不仅是张乙的岳父,还是他的启蒙恩师。早在结亲前张乙就会隔三差五地拎了东西去桂庄土产店看余掌柜,现成了亲,自是去得更勤了。

    这天傍晚张乙提了两包点心来看余掌柜,顺带告知明儿一早自己要去府城的事,然后再请余掌柜代他转告他爹娘。

    余掌柜自是答应。

    土产店出来,张乙正准备回家便看到了巷子口站着的陈玉。

    “张乙,”陈玉问道:“你能替我带封信给你家小姐吗?”

    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陈玉回去做了半个月的农活,也琢磨了半个月如何让他舅消气,然后便觉得这事还是得着落在红枣身上。

    他舅一向对红枣言听计从,陈玉如此想:但凡有红枣出面给他说情,他舅一准就能许他再去桂庄。

    张乙本不想搭理陈玉,但他担心他若不理陈玉,这个二愣子真找到谢家去到时反而不美,便问道:“什么信?”

    陈玉看看北街上的人流道:“你跟我来!”

    回到自家铺子关上门,陈玉方道:“张乙,你等我一会儿,我现就来写。”

    张乙叹口气,劝说道:“表少爷,我劝您还是不要给我家小姐写信了!”

    陈玉没想到张乙一个下人,竟然和他这样说话,气恼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全涌上了头。

    “你说什么?”陈玉怒声问道:“你怎么敢这样说?”

    “表少爷,”张乙不卑不亢道:“我是看在您曾教过我认字的份上才这样劝您的。”

    提到过去,陈玉想起张乙煮的红烧肉,头脑清醒了些,问道:“为什么?”

    张乙冷静道:“表少爷,请恕小人直言。小人实不知你有何事需要给我们小姐写信?”

    “表少爷,这俗话都说‘男主外,女主内’。我们小姐日常主持操持家务,并不问外事。”

    陈玉急道:“我说的就是家务!”

    “表少爷,慎言!”张乙打断道:“表少爷当知道女子‘三从四德’。所谓‘三从’,即指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似我们小姐出门八年,早就是谢家人了。”

    “表少爷您姓陈,我们小姐姓谢——小人实不知您和我们小姐有什么家务可说?”

    陈玉张口结舌。

    陈玉说不过张乙,气急败坏道:“张乙,你不带信就算了,我再找别人去!”

    陈玉同张乙在桂庄土产店同住过一些时日,其间关系还不错。所以红枣六个陪嫁小厮,陈玉才头一个就找张乙。

    “表少爷,”张乙沉着道:“小人劝您还是不要再祸害别人了!”

    “你,你这叫什么话?”陈玉简直要给张乙气死了,话都气得结巴了。

    “实话!”张乙淡定道:“表少爷一定没有想过替您把这封信送到小姐手里人的下场吧?”

    “什么下场?”陈玉下意识问道。

    “私相传授,秽乱内宅,”张乙告诉道:“按谢家家规,就地打死!”

    “啥?”

    陈玉虽然胆大妄为,但脑子里依旧绷着“人命关天”这根弦。

    陈玉一时间实难相信世间竟然有为递一封信就打死人的事。

    不过想起谢家家规对的是谢家奴仆,便又觉得可能确有其事。

    奴仆地位低贱,连牲畜都不如——牛丢了,或者无故死了,县太爷还得升堂断案,而主人打死自家奴仆,根本没人问。

    “表少爷以为不应该吗?”张乙反问:“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还是那句话表少爷姓陈,您没事给谢家内宅递信,这信是干什么用的,不是不言而喻吗?”

    “所以这递信的被作为同党论处又有什么冤枉?”

    陈玉顺着张乙的话思了一回,随即勃然大怒:“你胡说!”

    “你,你竟然敢这样妄想!”

    “小人没有妄想,”张乙一点不憱陈玉,直言道:“小人只是以常理推之!”

    “不信,表少爷只管去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问问这一个非父非兄的男子不顾伦理道德坚持要给一个有丈夫的异姓女子书信会是为了什么?”

    “你看看这大街上的人都怎么议论?”

    陈玉彻底怔住。

    “表少爷,”张乙恳切道:“小人最后劝您一句:即便你罔顾小人们的性命,但为了您自己,也请您也别来谢家,别再找咱们小姐。”

    “您大概不知道,那天的事若是发生在谢家,您早已被小人们给当场打死了!”

    “什么?”闻言陈玉倒吸一口凉气:“谢家竟然这般草菅人命?”

    陈玉真没想到谢家打杀自家的奴仆不算,还能打杀他这样的良民?

    这还有天理吗?

    “表少爷,”张乙看着陈玉问道:“您没看过《大诰》吧?”

    “《大诰》?”

    陈玉随即想起了几年前他舅刚当上里甲时堂屋几案上曾经供着的一本书,据说就是《大诰》。

    但自红枣出门后就收起来了。

    “《大诰》!”张乙点头道:“《大诰》是朝廷刑部每年出的一本讲解当年各地案情的书。”

    “表少爷,您只要看过《大诰》就知道了,似男子私闯他人内宅,即便是误入,但被拿住打死的例子比比皆是,而最后屋主都是无罪,至多不过赔偿几两烧埋银子罢了。”

    “谢家的家规按《大诰》制定,即便告上公堂,也是无碍!”

    张乙看陈玉犹如当年的自己——无知无识,无知无畏,总以为自己是个人物,缺的只是运道,旁人都是傻子,除了运道什么都不能跟自己比。

    根本不了解别人的运道其实都是别人努力出来的成果。

    似他能有今天,张乙想:全赖当年余掌柜余掌柜、余德和余信的读写让他生了敬畏的缘故。

    陈玉念书几年,现能让敬畏的怕是也只有能决断他生死的朝廷律法了。

    “啊!”陈玉震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竟然有可能已经死了?

    “我不信!”陈玉咬牙道:“张乙,你胡说!”

    “朝廷仁政,如何会有这种不问青红皂白的严律苛法?”

    “清白?”张乙冷笑:“表少爷,你且告诉我一个女子若是被人闯进住处,即便是误闯,但为他人瞧见,这个女子还能有清白,还能活吗?”

    陈玉……

    “所以朝廷律法方才说毁人名节,等同杀人。而杀人,这故意杀人是杀人,过失杀人就不是杀人了吗?”

    “刚表少爷说人命,站的只是男子的角度,觉得男子误闯被打死冤枉,这男子的命是命,可这被误闯了内院女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就不冤枉了吗?”

    “女子柔弱,谢家为护持自家女眷不受惊扰定了家规,宣教给每个护院小厮。来家的客人但凡守礼,听从主家安排进出,绝没有误入的意外。”

    “这些年,谢家大小宴席无数,表少爷可曾听说过城里有人在谢家做客被打死的新闻?”

    陈玉无言以对。

    张乙:“表少爷,自古这主家待客有待客之道,这客人做客也有做客之道——只有主客双方都各行其道,才能皆大欢喜,宾主尽欢!”

    闻言陈玉想起了他娘早年去他舅家时一路教他的那些话——他娘说吃饭不好乱伸筷子,只能吃自己面前的菜,不能只吃菜,不吃饭,一盘子菜只能夹三筷子……

    当时还在老宅,他当着外公和继外婆的面都守着礼,他舅也不多话,但自从他舅发了家,他再去舅家,他舅就教他敞开吃,然后他便忘了他娘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张乙拿《大诰》打醒陈玉,评论里有人提到了张乙,但没人提到由张乙教育陈玉

做个富家翁(五月初四)

    在陈玉铺子耽误了时间,张乙家去后碧苔不免问起缘故,张乙正好也想让媳妇明儿给红枣提个醒就悄悄告诉了一遍。

    碧苔一听便怒了,恨声啐道:“畜生,干下这样的事还有脸写信?”

    “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有你刚也太过和气,竟然没骂死他?”

    张乙苦笑:“你以为我不想?但咱们爹娘都还在桂庄,而他到底是个表少爷,真惹急了他,他狗急跳墙转去寻咱们爹娘的不是,可如何是好?”

    碧苔怔愣住了,半晌方道:“有老爷和姑太太挡在头里,还真是棘手!”

    老爷和姑太太兄妹感情好,小姐的婚事当年还是姑太太大力促成。

    老爷原就喜爱陈玉。加上小姐日子过得好,老爷对陈玉这个外甥便不免有些纵容。

    张乙道:“你明儿瞅机会和大奶奶提一下,看大奶奶怎么说?”

    “别真叫他再搞出事来,又打个咱们促手不及!”

    为了避嫌,张乙自觉不好和陈玉来往,加上他一时也想不出一劳永逸的法子来,决定还是上报。

    次日,红枣听了碧苔的话后也是无奈,叹气道:“他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原还想存留点亲戚情分,但现在看,却是留不住了!”

    不下猛药不行了!红枣叹息:再不赶紧打掉陈玉心底“躺靠拿”的依赖幻想,不叫陈玉自立起来,他这人可就真的毁了。

    连带的金凤跟着遭殃。

    红枣下定了决心。

    午后,候谢尚来家,红枣挥退伺候的人后和谢尚道:“大爷,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这件事我必得告诉大爷,然后再跟大爷讨个主意。”

    谢尚一听就知道必是陈玉的事,没甚兴致地问道:“怎么了?”

    红枣如此这般地告诉了一回,谢尚闻言自是生气,但犹能冷静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谢尚实在是烦透了陈玉的没完没了,极想给他些教训,让他老实下来不再生事。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先知道红枣的底线。

    毕竟红枣对她这个二表哥原是极亲近的。

    红枣苦笑道:“我能怎么办?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大爷那里若是有《大诰》,我想着让显真拿两本给他警醒警醒,从此知道脚踏实地,安分守已就好了!”

    听说是叫显真去,谢尚点头道:“先这样吧!”

    显真自二月二十那日便就对陈玉憋着火,现听说大奶奶又叫他去给陈玉送东西自是不甚乐意。

    传话的碧苔见状笑道:“显真,你平常的机灵劲儿都哪里去了?”

    “大奶奶让你送书,又没指定哪两本,你很可以从历年的《大诰》里挑拣两本聪明反被聪明误、贪婪无度、忘恩负义之类案子多的送去。”

    “而且大奶奶也只口说让他警醒,并没有白纸黑字的书信,到时这具体的话怎么说可就看你的口才了,你可千万别丢了大奶奶的脸才好!”

    显真恍然大悟,喜得给碧苔作揖道:“多谢姐姐指点!”

    碧苔正色道:“不过有一样,你说话时得记得把你乙哥给摘出来,你乙哥的爹娘可都还在桂庄。”

    “这是个黑心的,得防着他起坏心!”

    “放心吧,碧苔姐姐,”显真保证道:“你的话,我记住了!”

    显真跑去找他哥显荣拿《大诰》。显荣帮着一起找好书后,便把写着刚刚看中案例的书页折起来。

    显真奇道:“哥,你这是做什么?”

    显荣可惜道:“不能批注就只能加点折痕凸显一下了!”

    显真明白了,跟着把另一本的书页折了起来……

    拿匣子装好书,显荣又嘱咐道:“你送书的时候,记得着重提一下德性信义和谨言慎行以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意思。”

    显真答应去了。

    显真到陈玉铺子的时候,陈玉已上了铺板,正准备做晚饭。

    开门看到显真,陈玉颇为高兴:“显真,你怎么来了?是我表妹打发你的吗?”

    必是张乙告诉的,陈玉心说:他就知道张乙这人不只机灵,而且重情谊——现在看,果然没错!

    显真看看身后已经空下来的街道,问道:“表少爷,能进去说吗?”

    进得屋内,显真方冷然道:“表少爷,张乙今早因为替您传话被大奶奶打了板子。”

    显真的话完全出乎了陈玉的意外,他脸上的笑僵住了。

    不过陈玉很快反驳道:“不可能!张乙昨儿还说他今儿是要去府城的!”

    显真一点儿都没谎话被人戳穿的狼狈。他神色不动道:“大奶奶手底下十几二十个小厮,能去府城的又不只张乙一个。”

    陈玉没词了——他听他舅提过好几回说红枣身边的小厮添人了。他舅还是谢家的小厮教养的好,个个读书识字,不是他庄里的庄仆多是睁眼瞎。

    显真继续道:“大奶奶嗔张乙多事,发落了他后又打发小人来给表少爷送两本《大诰》。”

    “大奶奶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大诰》里不乏举业有成但因不修德行、不重人伦、矫言伪行、贪婪成性而家破人亡的案例。”

    “圣人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大奶奶请表少爷观书自照,从此修身养德,谨言慎行,不要再行无谓之事,以免惹祸上身,害人害己,为氏族蒙羞,招父母长辈伤心,不忠不孝,遗臭万年!”

    陈玉呆住……

    看陈玉两眼呆滞,并不接自己递上的匣子,显真奚落道:“表少爷,上回小人托表少爷大表少爷捎匣子,表少爷倒是接得飞快,怎么今儿小人真来给表少爷送匣子,表少爷反倒不接了?”

    “表少爷,您瞧清楚了,这才是大奶奶给您的匣子!”

    陈玉虽是庄户出身,但这几年也都是养尊处优,出入称爷。

    陈玉何尝受过显真这样的嘲讽,当即气得炸肺,指着显真怒骂道:“小人!小人!”

    “我表妹素来温言淑行,即便是送《大诰》于我,也必不会说这样刁钻恶毒的话!”

    “你这个刁奴竟敢矫改主人言辞,居心险恶!”

    “嗤——”显真极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表少爷说的是,小人确是一个小人。”

    “但小人虽身为小人,却尤记得圣人‘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的教诲,一向谨言慎行,并没有妄言胡行,更不敢欺主背主。”

    “反倒是表少爷您读圣贤书,却能当着长辈的面矫言说我们大奶奶给您送《四书纲要》呢!”

    “明明当日小人送匣子时跟您说得清楚,那是给您亲哥,大表少爷的匣子——小人至今还想不明白您如何能在将把您亲哥的东西据为己有后还显耀于人前,甚至还显到我们大奶奶这个原主跟前来了呢?”

    “表少爷,您这样做可是叫我们大奶奶怎么想您?知道内情的我们大爷怎么想您?似小人这样跑腿办差的仆从又怎么想您?”

    一盆凉水迎头兜下,陈玉终于明白那日套近乎言辞的不妥——竟然招红枣、她女婿、甚至仆从都在质疑他的人品。

    俗话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陈玉暗想:他得红枣所托给他哥捎东西,结果东西捎过去了,他却跑来告诉红枣他收了东西——天,他怎么会干这样的蠢事?

    陈玉懊悔得想拿头撞墙——陈玉瞬间还想到红枣那日的话可能并不是如他娘所言只是为了自保,而是真的对他生气!

    那日他一开口犯的并不只“娘家人跟出嫁女讨东西”一个错——他真是自己把自己给蠢死了!

    看到陈玉的失魂落魄,显真终觉得有点解气。

    什么玩意?显真心说:就这种思路还想跟他们大奶奶讨《五经纲要》考科举?

    这是有多看不起科举?

    似他这样的去做官,那还不得天天被御史台弹劾?

    看陈玉一直不接匣子,显真便把匣子放在了堂屋的饭桌上,然后抱拳道:“表少爷,小人奉命把东西送到,现在告辞。”

    陈玉心知这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叫道:“显真,你等等!”

    “显真,”陈玉艰难道:“请你替我告诉你们大奶奶就说《四书纲要》我次日就拿给了我哥,并不曾据为所有!”

    “我现手里的这本是我哥抄给我的!”

    当着下人把自己说过的话再吞回去,陈玉实不是一般的难堪。

    但比起面子,陈玉以为还是让红枣知道他并没有负她所托更为重要。

    显真心说:这是还没死心呢!

    “表少爷,”显真诧异问道:“您既然早就把书带到,那日为什么又要那么讲呢?”

    “那天我就是随口一说,就是想套个近乎。”

    陈玉一鼓作气地讲出了真相。

    横竖这回丢人丢大了,陈玉破罐子破摔地想:也不再差这一点半点了。

    “套近乎?”显真的脸瞬间落了下来,责问道:“表少爷,您这又是随口一说吗?”

    “表少爷,您请恕小人直言,您这话可不妥当,小人并不敢传。”

    “我们大奶奶志洁行芳,待人以礼,从不跟人套近乎,更不会对外男假以辞色!”

    听到外男两个字,陈玉不由想起昨儿张乙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然后便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他又说错话了!

    “表少爷,”显真看着陈玉脸色变化凉凉补刀道:“您看您开口即错,不怪我们大奶奶要送《大诰》给您作言行鉴照,引以为戒。”

    “表少爷,往后您还是日常多读读《大诰》吧,如此方才不负我们大奶奶的苦心!”

    显真的话着实难听,但这一回陈玉却发不出火来了。

    陈玉忽然发现一向自诩聪明有口才的自己昨儿没辩过张乙,现在又被显真奚落嘲讽——一连两回,他都落于下风。

    张乙和显真都只是红枣的小厮,而张乙的出身更是桂庄的庄仆——张乙就是他舅口里的睁眼瞎,连他都曾教过张乙认字。

    但几年过去,他私塾念出来后却在雉水城独木难支的开个小铺卖山货,而为人奴仆的张乙则已是穿绸裹缎的大掌柜——他把红枣的生意铺到了京师,货物更是有糖果、玩具、书籍等好几个不同品类。

    所以他陈玉真有他自己想的那么聪明吗?

    生平头一回,陈玉对自己生出了怀疑……

    显真回去复命,红枣听说后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并没有叫了显真细问。

    显真对此也是如蒙大赦,颇擦了一回头上的冷汗——刚怼陈玉怼的有多爽,现回来面对红枣就有多心虚。

    主仆有别,他刚有点忘乎所以了。

    显荣见状忍不住嘲笑道:“现知道回话难了?”

    “这也是咱们大奶奶好性,叫你拣了个漏。”

    “若不是华叔进了京,你今儿必少不了一顿打!”

    显真委屈道:“哥,你先前也不说点醒我一句?”

    显荣笑:“啧,多大一个人了,好意思说得人一直提醒才能当差?”

    “今儿既唬了一跳,往后当差就记得多用用脑子,别再这样顾头不顾尾地上赶着找打!”

    听显荣这么一说,显真也笑了。

    “哥,”显真跑过去拉显荣道:“我就知道你疼我。”

    “滚去厨房吃饭吧!”显荣虚踹显真屁股一脚:“下回再这样,可别怨我拿板子疼你!”

    似陈玉,显荣心说:可不就是被亲家老爷疼过头了吗?

    他们家一辈兄弟里就数显真年岁最小,也最受宠,往后也得给他多醒醒规矩才行,不然就不是宠他,而是害他了。

    牡丹花开的季节,五福院的西院收拾好了,红枣便按她公公家信里给挑的日子搬了进去,明霞院则落了锁,钥匙交周嬷嬷收了,只打扫房屋和修整庭院花木时再开。

    五福院做为谢家大宅的主院,房屋格局虽是和明霞院一样,但院子却是大了不少。

    因为谢尚对院子先前一句“素净”评语,谢又春除了照吩咐在院里加种了丹桂、石榴外又摆了各色的牡丹花,把院子装饰得跟锦缎一样,花香更是薰出了八百里,引来大群的蜜蜂蝴蝶在院里飞来飞去。

    对于谢尚带着红枣搬来五福院,老太爷极为高兴,为此还特地置了酒叫了十三房人来给红枣暖房。

    十三房人将红枣此时搬去五福院视为宣誓主权,心里自都不甚自在,但老太爷的话不能不听,十三房人只能老实地拿了礼来吃席,倒是便宜红枣发了笔小财不提。

    雉水城虽是风和日丽,花开富贵,但一个国家地方大了去了,如此隆庆帝的案头不免堆上了北方几处地县官员上报今春雨水少有旱情将影响秋粮收成的折子。

    隆庆帝看其中就有大太监李顺的家乡不免问道:“李顺,朕记得你家去岁建了水窖,怎么说?有用吗?”

    “有用!”李顺赶紧道:“臣家里现有水窖的高地浇水都比往年省力,现就可惜去岁水窖修得少了,没水窖的地就还得靠人力来担。”

    “但这天不小雨,河里也没什么水,而井里出水有限,只够人畜饮用。现人都到远河里担水救苗……”

    “现家人人担水腾不出手来修建水窖,只能等旱情缓了再多修几个!”

    闻言隆庆帝眉头舒展了一点,吩咐道:“你去传了工部的人来商量!”

    ……

    端午节前红枣回桂庄送节礼。王氏方悄悄告诉道:“红枣,你爹现不教陈玉来咱家了!”

    “陈玉现就在城里开铺子,但过去两个月,还真没来咱家一回!”

    这个新闻红枣还是头回听说,但转即恍然明了两月前陈玉找张乙写信的缘由——必是想找她居中说项。

    “娘,”红枣奇道:“我爹怎么突然就心地变得这么明白,拎得清了?”

    “哪里是你爹明白?”王氏不无得意地笑道:“是我那天很发了一场火。”

    王氏把当日的事说了一遍,红枣听得目瞪口呆——红枣做梦也没想到她娘这辈子还能有这种泼辣威猛的高光时刻。

    “不过当天夜里,”王氏又告诉道:“你爹老醒,醒了好几次。我知道他心里难过,所以他第二天又把你姑一家子引了庄子里来后,我就装作不知道。结果没想此后陈玉就再没来过了,只你大姑来了两回。”

    “对了,你大姑前儿来的时候,还捎了一袋子干蘑菇给你,说你就喜欢吃个小鸡炖蘑菇。”

    提到李桃花,红枣叹口气,和王氏道:“现这样也好。大姑和爹还有来往,爹心里不至于过不去,而表哥,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也该学着自力更生,独挡一面了。”

    “娘,我私底下跟您说,就二表哥现在这性子实在不适合科举,即便侥幸中了,也会给自己招祸。反倒是守个铺子,置份产业,安心过日子的好。”

    “比如我们老太爷,自身那么大的学问,为啥不给所有子孙都弄个功名?”

    王氏:“为啥?”

    红枣笑:“所以说我们老太爷智慧,他知道不是任何人都适合为官的。这子孙心性不到,却强坐到官位上,就是德不配位,容易招祸。反倒是做个富家翁安逸一生的好!”

    听到“德不配位”四个字,王氏忆起那日男人的抱怨,禁不住感同身受地点头道:“就是这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玉的故事差不多了,不过事在人为,聪明如红枣也会有被打脸的高光时刻。

有心人(五月初四)

    “对了红枣,”王氏忽地想起一事问道:“你是怎么想起送《四书纲要》给陈宝的?”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氏隐约直觉红枣送书可能和自己多嘴有关,心里懊悔不已,但犹自想得个确证。

    闻言红枣心里迅速翻了个个儿。

    “娘,”红枣斟酌道:“你女婿写了这本《四书纲要》后便准备印刷售卖,直时机未到方才搁置。”

    “所以我从您那儿听说大表哥苦学无门后便和你女婿提了一句,然后你女婿就说拿一套书稿给他先看着。”

    “原来是这样!不是,”王氏思明白了红枣话里的意思吃惊道:“红枣,你说你女婿要拿这《四书纲要》售卖?”

    “似这样的书怎么能市卖了?这不是白送现成的功名给外人吗?”

    王氏实在是想不同。

    “娘,”红枣笑道:“您当听过‘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句话。”

    “即便印刷了《四书纲要》,又哪里是人人都能念透背熟的?比如《三百千》这都卖多少年了,现能一字不差全被默下来的又有几个?”

    闻言王氏羞愧了——她至今虽能读些话本,但离一字不差地默写下《千字文》还有挺大差距。

    红枣继续道:“何况科举考试内容包罗万象,经史子集全有涉略,背下《四书》不过是其入门的第一步。”

    “似贵林哥苦读十几年,不止自己,甚至还教会了儿子背熟了《四书》。他离县试差的原就只是临门一脚。”

    “《四书纲要》于他的意义就是一个提纲挈领,帮他把脑子里零散的知识点穿起来而已。”

    “这就比如我们女子做刺绣。一样的丝线底布,但因为绣样和刺绣人手艺的不同,最后的成品也是千差万别。”

    “娘,《四书纲要》其实就只相当于一个精巧的绣样。”

    “娘,你现今也绣过许多花样了,自是知道这绣样再好,但凡这刺绣人的手艺不行”,最后也做不出像样的成品来。”

    王氏听懂了,点头道:“原来这《四书纲要》就跟你写的《中馈录》是同个用途,只这《中馈录》是咱们女子念的,而《四书纲要》是给男子念的而已!”

    红枣笑:“就是这个意思了!”

    “娘,您看我写了本《中馈录》,现名声多好!”红枣恬不知耻地自夸道:“谁提到我不说我德才兼备?”

    “你女婿看了心里羡慕,也想得个,啊,类似的声名!”

    “原来是这样!”王氏恍然大悟,点头道:“这读书人可不都讲究个以文会友吗?”

    王氏没好意思告诉红枣连李满囤都已私下里默写出了县试的三篇文章,准备花钱刻印了待时散人呢!

    “对,就是这个意思!”闻言红枣忍不住笑问道:“娘,我爹现是不是每尝参加县里的文会?”

    “收过几回帖子!”话语间王氏的脸上浮起骄傲:“不过你爹都已全心准备府试给推脱了。”

    王氏的话完全出乎了红枣的预料。红枣诧异道:“我爹竟然这么用功,沉得住气?”

    印象里,红枣心说她爹可是极喜欢好大喜功的。

    “不沉住气不行啊!”当着女儿,王氏自觉没啥不能说的:“你爹的内里你还不知道。”

    “他这县试的功名就是你和你女婿硬拉拔给他的。”

    “这文会要在酒席上做诗写文,而你爹家常做篇文章要好几天不说,还要满书架的翻书查典故,看不懂的地方还得趁接你弟下学请教贵林——所以你爹有自知之明,不敢去文会上丢人!”

    “噗——”听明真相,红枣想到她爹想凑热闹但又怕丢脸只能在人后挥毫用功以待将来一鸣惊人的小模样,憋不住笑了——她爹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不去也好,”红枣好容易忍住笑道:“我爹早年书念得太少,有这个空谈的时间倒是好好看两本书的好!”

    “红枣,”王氏想想问道:“你知道文会,那你女婿去吗?”

    “也都是收帖子,从没去过!”红枣道:“家里长辈都管着你女婿喝酒,而这两年你女婿忙着准备科考,也不得暇。”

    “嗯,”王氏赞同道:“你女婿家教好,并不一味喝酒贪杯。这点你爹可不如你女婿自制,甚至还叫你弟喝。”

    “你爹说李白斗酒诗百篇,这要想会做诗就得先会喝酒!”

    红枣……

    红枣简直要给她爹的脑洞给跪了,哭笑不得道:“娘,当年李白虽然一喝酒就能作出好诗,但李白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王氏奇道:“什么叫没有办法的办法?”

    红枣解释道:“娘,你知道科举考试都得有人担保吧!史书上说李白的爹当年也是逃难逃出来的流民,家乡不可考。”

    “这科举都要家世三代清白。因为没人不知道李白的祖上是否清白,所以就没人敢给李白的科考担保。”

    “李白为此特别苦闷,作诗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娘,李白是没办法考科举,心情不好,所以才每尝的喝酒,他这喝酒是借酒浇愁的意思——你看他的诗,好多都是愁啊,愁的。”

    “李白本有一肚子学问,他是不甘心科举不成才想着拼命作诗,靠作诗出名来做官。”

    “娘,我弟家世清白,科考有人担保,学啥不好,干啥要学李白喝酒啊?”

    “娘,我爹下回再扯这些歪篇,你就说科场可不许喝酒。”

    “对!红枣你这话说得对,”王氏赞同道:“客场可不就不许喝酒吗?”

    “你爹一知半解,就会整这些闲篇,还不许我拦,说我妇道人家,啥都不懂!”

    “红枣,我今儿得了你这些话,下回你爹再这样半桶水晃荡,你看我怎么说他。”

    “这事是得好好说说,”红枣认真道:“我弟还小,可不敢喝酒伤了身子。”

    未成年人可不能喝酒!

    “就是这话了,人都说惯了的‘喝酒伤身’,‘喝酒误事’。今儿你们家去了,我就说你爹。”

    ……

    “娘,”红枣主动告诉王氏道:“你和爹还不知道吧?我现搬到五福院住去了。”

    “五福院?”王氏诧异道:“老太爷的院子?”

    “娘,”红枣悄声道:“这五福院的地契早在成亲的第二天,老太爷就给了你女婿。”

    “现老太爷年岁大了,加上我公婆又都不在雉水城,所以你女婿就让我搬到五福院的西院方便早晚在老太爷跟前尽孝!”

    “红枣,”王氏沉吟道:“这五福院的的西院怎么样?”

    红枣知道她娘的担心,笑道:“房屋和原来一样,地方却更为宽敞。娘,你下回去就知道了,现我一个人住多大一个院子——真的是撂棒打不到人!”

    “那吃饭呢?”王氏尤不放心:“你先前自己一个厨房,想吃啥吃啥。现和老太爷一处,我听人听说他跟前还有姨太太。”

    “您说柳姨娘?”红枣笑道:“她原就不管事。”

    “五福院的厨房原是老太爷跟前的老管家管着。我搬过去后,老太爷立就把厨房交给了我。我现不过比先前多个安排老太爷饮食的事,其他都是照旧。”

    听说女儿住房待遇比先前更好,饮食依旧还是自己做主,王氏方道:“你女婿想得周到,该的!”

    ……

    仲夏的午后,日头直射在北街的青石板上的反光都光亮叫得人眼花。正是城里人午憩的时候,街面上除了一两个突然冒出来跑去李家粮店买冰棍的孩子,几乎看不见人影。

    陈玉守在铺子里也困得厉害,但他拿薄荷膏在额角抹了抹,又继续看书。

    独立开了两个月的铺子陈玉算是体会到挣钱的不容易——每日担水、洗衣、买菜、做饭、倒马桶、开关铺子上下铺板、擦拭柜台、记账盘账什么都得自己来,而且还得按时按点,差一步,就可能耽误事。

    真正是一日不做,一日不食。

    能看书的闲暇只得午后和夜晚,而早起则跟打仗一样要抢早市,不行。

    为了省下做饭看火的时间,现陈玉一天三顿多吃砂锅腊肉饭——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顿只靠吃粥可吃不饱,而他不会,也没时间和打算学做捏窝头或者做馒头。

    下饭的汤多是焖烧的绿豆汤,蔬菜就是凉拌黄瓜——大部分时候连拌都不拌,只是水一冲,囫囵个的直接啃。

    现在的饭食虽不及先前他舅铺子,但比起刚开业时的顿顿粥,陈玉已然知足。

    不怪红枣嫌弃我只会伸手,每到吃饭,陈玉都忍不住唾弃自己:不经了开铺这一回,他竟不知道一天三顿能吃现成是多么大的福分!

    难得的是红枣身处富贵还能写出《中馈录》这样穷富咸宜的书,陈玉每尝想:也幸而红枣写了这本书,不然,他现一准还在喝粥——煮饭要看火,但凡铺里来客说几句话,一锅饭可能就糊了。

    《中馈录》刚出来时,陈玉为了出门吃席时不露怯跟他娘讨了一本来背菜名,没想现在竟用上了。

    果然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谁想到红枣写给女人看的,让女人赞不绝口的一本《中馈录》竟然还能解救他出水火呢?

    自从重读了《中馈录》,陈玉又跟余掌柜讨了些藿香薄荷栽在院子里,现按书上说的每天早晚摘了泡水喝。

    听到“哒哒”地马蹄声,陈玉下意识地抬起头,正看到显荣、张乙等人骑着马左右护持着一辆双驾马车从门前经过——显见得红枣和谢尚已经从桂庄省亲回来了!

    自从看了《大诰》后,陈玉便放弃了找红枣说项的想法——陈玉自觉这回在红枣谢尚跟前丢了大脸,实没法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陈玉想他必得雪耻,得把先前在红枣和谢尚跟前丢的脸捡回来,把被他舅母赶出庄子和被下人显真奚落的耻辱洗刷干净。

    陈玉能想到雪耻的最好途径就是衣锦还乡——所谓一白遮百丑。陈玉想:但凡他考中了功名,就可以自由出现雉水城的大小酒席上,到那时,即便不去谢家、不去桂庄,他舅母、红枣和谢尚也必能看到他的全新面貌。

    不就是谨言慎行加刻苦上进吗?陈玉想:他一定能够做到,也必须做到!

    比如饭食,他先也是不会,现参照《中馈录》不就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吗?

    红枣先前既然说《四书纲要》是“渔”,那他就学李贵林和他舅舅以此为网来抓《五经》和文章这两条“鱼”。

    只要他有了功名,陈玉不信他舅母王氏还能似那日一样的逼迫他舅舅赶他!

    红枣送《大诰》给他让引以为戒,那他就读通《大诰》,不犯上面的一个错,让红枣对他刮目相看,让显真这个小人从此战战兢兢……

    端午节李满园又去了府城。今儿早晌上学的时候李贵富代父给老宅送了节礼,李高地便让李贵富午晌放学就来家吃午饭。

    午晌李贵富如约来了,很下课的李贵雨前后脚进门。

    看到李贵富,李贵雨立刻问道:“二弟,你有请教过大伯吗?”

    时隔两月,李贵雨觉得李贵富必是已经找过李满囤了。

    李贵富摇头道:“没有!”

    “为什么?”李贵雨吃惊道:“难不成你不想中县试!”

    “当然想,”李贵富不假思索道:“念了这些年的书,花费这许多的钱财和精力,自然都想搏一场。”

    “但我却不能去问大伯!”

    李贵雨……

    “大哥,”李贵富恳切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大哥,如你所言,大伯中县试和贵林哥中秀才都是因为大伯手里有红枣女婿给的谢老太爷和谢老爷的科举心得,那么我便就忍不住想我要怎么去跟大伯讨这样东西,或者说大伯凭啥把这件东西给我呢?”

    “大伯指点贵林哥,我能想通。贵林哥是咱们族里学问最好的人,且私塾回来依旧苦读了十年。”

    “贵林哥是咱们李氏一族的少族长,他如此苦读也是为了氏族的将来。”

    “我若是大伯,我手里有这样的东西,也必是给贵林哥——谁让咱们族就数他最出息呢!”

    “事实也是这样,自从贵林哥中秀才后,咱们族在村里的地位一下子就起来了,族长立马就做了三年的里正,现虽又轮换了,但依旧在村里说得上话——似大哥现能在村学堂教书,可不就是族长帮忙说项去的?”

    李贵雨没想到李贵富会说到自己身上,一时间颇有些羞恼——说得好像他没一点本事,能去教书全靠亲戚帮忙似的。

    李贵富继续道:“但我算什么呢?我《四书》虽说都背下了,但离精熟还差得远,而《五经》更不消说,连通背都还没达到。”

    “就我这基础,即便得了大伯的秘法也没甚么用。”

    “比如我妹夫这回倒是得了做文章的秘法,但第一场才中了五十多、第二场压根没中,可见这基础不行,法子再好也没有用。”

    “似谢家老太爷有十三个儿子,至今只大老爷有功名,其他十二房老爷真的都没得老太爷指点过吗?想来还是不肯在基础上用功的过错。”

    “大哥,”李贵富诚恳道:“所以我想着我这回下场还是用功头两场。等这两场考出成绩了,到那时,没准大伯看我可造,都不用我开口,就跟对贵林一样主动指点我了呢!”

    李贵雨简直要给李贵富的自说自话给气死了,没好气道:“你倒想得开!”

    李贵富笑道:“既然是秘法自然是不好随便告诉人的意思。比如大哥你先前也拿不定大伯手里有秘法,还是我妹夫中了,才能敲定。所以我琢磨着我若是火候不到,硬跟大伯讨了秘法来,但下场后文章做得锦绣,结果前两场却没过,没得跟我妹夫一样招了有心人的眼,反是不好。”

    “所以我想倒是先头两场考好了,然后再去求大伯,一来也算是学有小成,给自己求取时添些底气;二来也不容易招外人眼。”

    “横竖县试每年都有,也不过就是多考一年的事。”

    “何况俗话都说‘贪多嚼不烂’,这一样样的来,先打基础再学做文章也不定比眉毛胡子一把抓来得慢!”

    “所以大哥,我也没啥好想不开的!”

    李贵富一番因为所以说得李贵雨无言以对,李贵雨知道李贵富是不会给自己做枪了,且话里话外还暗指自己是“有心人”。为了不引起李贵富的疑心,李贵雨只得勉强笑道:“贵富,你说得对,先前是我想得不周了!”

    李贵富看李贵雨笑不达眼,心中嘀咕:大哥一心科举,他看我这里落空,难免不生其他心思。他得生个法子阻止才好!

    想着他爹不在家,他爷又靠不住,李贵富琢磨一个午饭方决定去找李贵林——李贵富相信李贵林是个明白人,不会无故认为他是别有居心。

    夏天白日长,午后上课也晚。饭后李贵富推说昨儿的课书忘带了得回家拿便从老宅出来,跑去族长家找李贵林。

    李贵林原已睡下,听得李贵富现在来只得坐了起来,结果没想李贵富却把他扯到客堂,方才告诉了他一番话。

    李贵林闻言吃惊不小,但他一贯沉得住气,沉着道:“贵富,你想得对,也想的远。不管你大伯手里有没有什么做文章的秘法,咱们族人都不好声张告诉旁人。这事我知道了,我去提醒你大伯一声。贵雨这边也是我来说。你只管放心家去。”

    傍晚李满囤来接儿子下学的时候又习惯性地拿了两个典故来请教。李贵林只让李满囤等着,然后直等到人都走光了,又让儿子李兴和领了李贵中去正房吃点心,李贵林方才把李贵富的话告诉了李满囤一遍。

    闻言李满囤的下巴掉到了地上,半晌方才叹道:“贵林,这果是俗话说的‘家有金子外有秤’。这件事却是我做错了。”

    “县试前,红枣女婿跟当时对你一样好心送了我两篇他新做的文章,结果没想叫陈玉撞见了。他当面跟我讨,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结果没想不止差点害了红枣,还招来了贵雨。”

    李贵林不知道这里面还有红枣的事,立关心问道:“红枣怎么了?”

    李满囤和李贵林关系非比寻常,便把那日的事告诉了一遍,李贵林闻言思了好一刻才问:“现红枣女婿对红枣如何?”

    “看着还行!”李满囤道:“当天临走前,女婿就和我保证说不会迁怒红枣,今儿家来两个人也是和和美美的,穿着一色的碧清竹纹袍子,看着很好。”

    “对了,红枣今儿家来还告诉她娘说她现搬五福院就是谢老太爷的院子里住去了,还管着五福院的厨房。”

    “那应该无事!”李贵林闻言放了心:“五福院是谢家大宅的主院。红枣女婿既然让红枣搬去,说明他还是极看重极认可红枣的。”

    “只一件事就是红枣干啥要把《四书纲要》拿给陈宝呢?”

    李满囤道:“这也是我先前想不通的地方。今儿她娘也问红枣了。红枣是这样说的……”

    当下李满囤又把红枣今儿给王氏讲的那套刺样理论给李贵林说了一遍。

    李贵林听后沉思良久,方才想通了其中关节,然后和李满囤笑道:“满囤叔放心,红枣无碍。她女婿心怀大志,这送书的事又是他自己允的,必不会迁怒红枣。”

    “什么胸怀大志?怎么说?”

    李贵林笑:“我先前一直疑惑红枣女婿到了年岁如何还不考县试。”

    “但现在看,红枣女婿怕是奔着连中三元去的。”

    李满囤懂连中三元,不觉吃惊道:“贵林你是说我女婿明年要从中秀才考起,然后中举人,最后一气考到进士吗?”

    李贵林心说哪止啊,我看你女婿想的连中三元不止是中而是一路案首、会元、状元,不然,他又何必想着印《四书纲要》呢?

    只印一套他自己的诗文集就够用了!

    《四书》是天下举子必念的基础入门书,谢尚年纪轻轻,敢印《四书纲要》,不说为了夺天下文魁,打死他也不信。

劳逸结合(八月初八)

    送走李满囤,李贵林方来寻李贵雨。

    李贵雨一听李贵林找他,就知是为了必是李贵富把事情捅给了李贵林。

    定定心神,李贵雨沉着地走出来问道:“贵林哥,您找我。”

    李贵林笑道:“我和你说两句话。”

    李贵雨侧开身子,让出门道:“贵林哥,您请进。”

    “贵雨,”进屋后李贵林开门见山道:“我长话短说。”

    “当初我考秀才的时候,红枣女婿曾拿了四篇他的文章给我。我读后受益匪浅。”

    “现你想看这个文章可以,但有个要求,县试头两场都考进县前二十。”

    “贵富也知道这事,所以我也会同样跟他讲。族里再有其他人达到这个水平,即便他们不知道,我也一样给他们文章。”

    “现就看你们这一辈的兄弟谁先考进县二十了!”

    想着明秋谢尚就可能印刷《四书纲要》,到时势必让许多似他先前一般苦读多年就缺个提纲总领的人如虎添翼,连带的县试头两场的门槛会拔高——原来错三题能过的,会变成错两题、一题,甚至全对才能过。

    似李贵雨但凡明春不过,后面就更难了,除非他能读懂《四书纲要》里的思想法子,如此文章给他看倒就罢了。

    李贵雨没想到谢尚的文章竟然是直接送给李贵林的,一时间颇为惊诧。

    李贵雨拿不稳李贵林所言是真是假,便不肯说话。李贵林也不以为意,笑道:“贵雨,我言尽于此,就现告辞了。你家也都等着你吃饭呢,你也别耽误了。”

    丢下话,李贵林走了,李贵雨去了趟屋。

    李高地看到李贵雨进来,问道:“贵雨,刚贵林找你说什么了?”

    李贵雨看看他两个兄弟李贵吉和李贵祥都在,便没提贵林的原话,而是扯谎道:“先我跟贵林哥借的一本书,现他自己要用,等不及我送去就自己来拿了!”

    于是李高地便不问了。

    是夜李贵雨把实话告诉了郭香儿。郭香儿道:“看来这文章是真有的。即是这样,当家的,你也别管这文章原来是给谁的,你就认准了贵林哥手里的这份。”

    “你只管好好读书,争取明春县试头两场能考个县二十,这文章就有了。”

    李贵雨闻言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从此李贵雨倒是消停了。

    往家来的路上李满囤心事重重。

    李满囤没想到李贵雨能从陈玉的县试成绩里看出谢尚的影子来。

    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李满囤想:先他念《礼记》读到这句话时没当回事,现可算知道这个“严”的厉害了。

    似贵雨都能看出来的事,李满囤心说:城里还不定多少人都看出来了呢!

    他先不去参加文会是对的,以后也不能参加——在补足功课之前,他哪儿都不去!

    而且今儿贵林虽没有然明说,但心里对他把女婿的文章给陈玉结果闹出事来其实也是失望的吧——早几年贵林就嘱咐过他不能随便给人瞧。

    女婿拿文章给贵林过去几年都没事,结果一送给他,他就搞得路人皆知——他怎么就这么轻骨头,李满囤懊悔:把持不住?

    先前为陈玉的事女婿就已不大高兴,现又出了贵雨这样的事——这是女婿现还不知道,但若知道了想必对他这个老丈人会愈加不满吧!

    觉得他不值得深交!

    心有偏颇,不识轻重,李满囤为自己干下的事后悔不迭,心说文章的事,他一招不慎,就惹出内外这许多的麻烦,以后可不敢再这样糊涂了!

    对于男人儿子日常的晚归,王氏都习惯了。她看人来家连问都不问就让丫头摆晚饭。

    正好李满囤也不想说话,他琢磨着得把这回的事从头到脚理一回,以免重蹈覆辙。

    次日就是端午节。午后,李满囤进城来找陈玉。

    陈玉没想到李满囤能来,一时间颇为惊喜,笑问道:“舅舅,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李满囤放下手里荷叶包着的半只卤鸭道:“顺便再告诉你件事。”

    乘着铺子和街面没人,李满囤压低嗓音把李贵林告诉他的事复述了一遍。

    最后李满囤总结道:“小玉,这件事原是我做错了。当初你跟我讨时,我就不该给你——如今也就没现在这些事了。”

    陈玉对此却不敢苟同。

    他手里已有了《四书纲要》,陈玉想:但等后面成绩出来他除了讨《五经纲要》外准还会让他舅教他文章。

    只有李贵雨看他后面三场成绩平平,倒是可能因为摸不着底,不搞事了。

    李满囤庆幸道:“幸而贵富心正,把这事告诉了贵林。现贵雨那边由贵林出面给稳住了。你这边,我希望你也能稳住,别再告诉其他人,给自己招祸。”

    闻言陈玉不觉苦笑:现他舅看他都跟看李贵雨一样了!

    亏他先前还看不起李贵雨,觉得李贵雨没出息、没骨气,心安理得强占了他大伯的祖产家业不算个男人,结果没想他却成了跟李贵雨一样的人。

    先显真说他贪得无厌还真是没错,他果是贪心了——他在有了《四书纲要》,《文章纲要》还不满足,还想着跟红枣讨《五经纲要》。

    不怪红枣对他说为他计不能给,有也不给——他就是红枣说的伸手党!

    红枣必是对他太失望了,所以才说他处处不如谢尚——现他更没脸见红枣了!

    不修德行、不重人伦、矫言伪行、贪婪成性——想着显真提到的四个罪名,陈玉心中叹息:似矫言伪行、贪婪成性,虽说难听,但意思却是没差,想必另两句也不全是显真信口开河。

    红枣必是说了类似的话,而显真只是夸张了言辞——显真那日的话,他还得再琢磨琢磨。

    “舅,”陈玉惭愧道:“抱歉,我清明时家去就已给我哥抄了一份了。”

    李满囤怔愣了一下道:“你哥不算,其他人别再给就行了。”

    陈玉点头道:“舅,你放心吧,我现知道轻重。”

    李满囤抬头看看两个月没见下巴就失了婴儿肥的陈玉,心中叹息——瞧这事闹的,现他想再多关照外甥也不行了。

    他得学会避嫌。

    抬手拍拍陈玉的肩李满囤道:“你知道就好。行了,我走了。”

    连口水都没喝,李满囤就走了。

    陈玉看到柜台上留下的荷叶包忽然想哭——他舅对他这样好,而他为什么却变成了跟李贵雨一样?

    ……

    六月上旬,庄子的收成都算出来了。红枣看今年依旧风调雨顺,收成和往年类似,自是高兴。

    “陆虎,”红枣居安思危道:“虽说年成好,今年的夏粮又是丰收。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这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有时常思没时苦’,庄子的水窖还得修。”

    陆虎笑回道:“大奶奶说的是。这修水窖虽说辛苦,但修成了却是一劳永逸,可省了灌溉时从远处人力担水的辛苦。”

    红枣笑:“你们都能这样想就好!”

    打发走陆虎,红枣不免又和谢尚感慨:“大爷,咱们雉水城真是个好地方,你看的邸报上不是今儿这里灾就是明儿哪里难,独咱们雉水城这几年都是风调雨顺,家家日子好过!”

    谢尚大言不惭道:“或许这就是俗话说的‘人杰地灵’吧!”

    红枣闻言一愣,转即忍不住笑道:“大爷,有这么夸自己的吗?”

    谢尚笑:“自夸是不好,要不红枣,我先夸夸你,你再夸夸我好了。”

    红枣笑得倒在炕上。

    看到红枣久违的笑脸,谢尚心说:他媳妇可真是个实在人,说到丰收收钱就高兴成这样。

    过去几个月还从没似今儿这般高兴过!

    八月八日谢尚十九岁生日。红枣想着谢尚明年可能下场乡试,二十岁的整生日都不在家过,便有心替谢尚好好做回生日。

    结果才跟谢尚提了一句,谢尚就已经言道:“太爷爷已经和爷爷商量过了,那天的午席他替我办,然后叫上三叔、四叔、五叔几家人就在正院摆顿酒。红枣,你只替我给酒席加盘奶油蛋糕吧。”

    红枣笑:“蛋糕必是有的,只晚上大爷想吃什么?”

    谢尚想想道:“中午已吃了一场,晚上只咱们两个人,倒是清淡些才好。”

    红枣琢磨了一回清淡,便决定做盘寿司。

    前世吃过许多回转寿司,红枣倒是做寿司跟早点摊做粢饭类似,都是拿米饭卷馅料,差别就是寿司外面要包海苔然后还要切成片,免去人咬的麻烦。

    做寿司,必得有海苔,而这世才只有紫菜。

    紫菜不好生吃,红枣得生法子把紫菜烤熟。

    于是红枣有事干了,她开始在厨房倒腾紫菜做海苔……

    到了八月初八这一天,午席的点心不用说就是谢尚最爱的裱花奶油蛋糕——厨娘们已经无师自通拿奶油裱出了各色折枝花卉。

    这世不止谢尚爱雕花,厨娘们也爱。

    淡黄色的蛋糕胚、雪白的奶油、粉色的牡丹花,精巧甜美的蛋糕刚一上桌,连一向饮食清淡的老太爷都忍不住笑赞道:“这蛋糕花做得俊!”

    谢尚闻言立拿小碟捧了一块给老太爷道:“太爷爷,您尝尝。”

    然后又捧一块给大老爷……

    红枣也如样给大太太捧了蛋糕。

    谢允青的媳妇姜氏看红枣还要给葛氏拿,赶紧阻止道:“大奶奶您坐着吧,我们太太已经有了!”

    自从生了长孙谢恒瑾后,姜氏人前的话倒是较以前多了些。

    葛氏也笑:“尚儿媳妇,你不要操心我们,你让我们自己来。”

    “这样我们还能多吃几块!”

    闻言李氏、赵氏、尤氏、范氏以及大房现唯一一个待字闺中的孙女谢沁儿都点头称是,于是红枣便再没坚持,含笑坐下。

    俗话说“远香近臭”。虽然大房还没分家,但因为另院别居的缘故,红枣和她三个婶子三个妯娌和一个小姑倒是没啥冲突,每回见面吃席都是有说有笑,看着极其融洽。

    但因着上回过继的事,红枣心里却始终绷着根被和平演变的弦——从过继到抢生长孙抢考秀才,这看似和睦的大房其实没一天停下过争斗。

    散席后回到自己的卧房红枣方才放下心神和谢尚笑道:“大爷,你刚吃了蛋糕,再喝蜂蜜柚子茶想必会觉得腻,倒是喝杯清茶润润吧!”

    谢尚点头道:“那就龙井吧!”

    一时丫头泡了茶来,红枣和谢尚对坐喝茶。

    喝两口茶,红枣看谢尚拿起炕头的书不觉讶异:“大爷今儿还要看书?”

    “嗯!”谢尚头也不抬地言道:“再半年就下场了。趁现在得闲,能多看一点是一点!”

    红枣看谢尚如此用功不免感慨:谢尚这也太拼了!

    亏她还特地准备了桌游马球给他玩。

    看他这架势,可哪里得闲?

    看完既定的功课,谢尚抬头看红枣坐在对面托颐发呆,不觉出声问道:“红枣,你在想什么?”

    红枣回道:“我在想明年生辰要送什么礼物给大爷才好!”

    提到礼物,谢尚总算想起来了,笑道:“红枣,你今儿还没送我礼物呢!”

    红枣也笑:“大爷,你总算想起来了?”

    谢尚自觉冷落了媳妇,有些不好意思道:“早上还想着跟你讨,没成想吃了顿席竟就忘了!”

    看着谢尚眼下轻微的黑眼圈,红枣温柔问道:“大爷,你勤奋用功是好,但也别太苦了自己,得劳逸结合才好!”

    “我刚想的就是今春大爷为了念书连马场都没去过几次,委实是太专心向学了!”

    谢尚抬手握住红枣放在炕桌上的手,轻声道:“放心,我不累。我就是近来夜里睡得不大好,睡不足两个时辰就醒。”

    前世久经考场的红枣一听就明白了,谢尚这不是神经衰弱就是焦虑过度。

    想起前世高三班主任对此考前综合症的粗暴解决方案“一天一个八百米!”,红枣建议道:“大爷,圣人说:身心合一。依我想大爷每日长时间坐着看书写字,心神耗费,而身体不动,不免导致身心不和,就是休息时间该休息了,但身体却依旧不觉得困乏,所以睡不好。”

    “要不,大爷,你试试临睡前一个时辰在院子跑个十圈二十圈,让身子劳累一回,然后泡个热水澡再睡看是不是能好些。”

    正房都是开间四米二的大屋,一排五间,加上左右厢房,院子的周长差不多是七八十米。如此十圈跑下来差不多有个八百米,正是前世高中女生的中长跑距离,而二十圈才是男子项目的一千五百米。

    谢尚失眠已有一段时间。他怕惊动人所以一直没请郎中来瞧。红枣的话听着有些道理,且悄无声息地能瞒着人。谢尚便觉得或可一试,点头道:“那我今晚上试试!”

    眼见困扰自己的失眠都有了法子,谢尚心情舒畅,笑道:“红枣,现可拿出给我的礼物了吧?”

    红枣一笑,让人抬来了新做的桌游马球。

    谢尚看一个有两张炕桌大的长方木台子。木台下陷的台面铺着绿色丝绒,台面上悬空安着六根木棍,其中中间四根木棍各有或红或黄的三匹马,前后两根木棍则只一匹黑色或白色的马。

    “这是什么?”

    谢尚端详半天发现不认识,只得请教红枣。

    红枣笑道:“大爷,我从前人笔记里看到有马球,便尝试着做了个桌面游戏马球。”

    既然谢尚喜欢马,红枣便投其所好地改桌游足球为桌游马球了。

    “马球?”谢尚思了一回印象里的马球,忍不住笑道:“这要怎么玩?”

    红枣拿来球,站到控制黄马的一边,指着三根控制杆给谢尚演示道:推拉转这三根杆子可以让我这边的马来拦截和踢球,大爷,你推拉转你那边三根杠子控制红马,咱们谁现把这个球踢到对方的网里,就算谁赢。”

    谢尚听明白后上手试了一回,不禁兴致勃勃道:“红枣,咱们来一场!”

    头一回玩桌游,谢尚不免有些手忙脚乱,没几下就被红枣直捣黄龙拔了头筹。

    谢尚不服输,捡了球,叫道:“再来,再来!”

    ……

    大呼小叫了半个后晌,谢尚在出了一脑门的汗后终于有了一点心得,连赢了红枣两场。

    听谢尚还在叫“再来”,红枣喘气阻止道:“大爷,我都站一后晌了,你且让我歇会儿,而且这天也好早晚的了。咱们喝口茶就该吃晚饭了。”

    如此谢尚才恋恋不舍地放手道:“那红枣,我这个马球就现放你这儿,咱们明儿再玩!”

    红枣点头:“好!”

    晚饭如谢尚所想,特别简单,就只长鱼骨汤面加一大盘五颜六色的米饭样的点心和四样小菜。

    “这又是什么点心?”谢尚发现点心又不认识。

    “饭卷?”红枣随口便给寿司起了个化名:“拿米饭和烤紫菜卷了黄瓜、鸡鸭鱼肉等馅料所制,似中间这个绿馅就是黄瓜,黄色的馅料,这块是油条和酥肉茸,这块是蛋皮,这个带红色的是腊肉或者蟹肉,酱色的是烤鸭,白色的是鸡肉……”

    没有新鲜海产,红枣便拿家常菜来充馅料,看着还蛮像回事。

    谢尚性喜热闹,他看一大盘子的五颜六色,笑道:“我夹一个尝尝!”

    谢尚抬手便夹了一块他最喜欢的蟹肉,结果入口后爱的却是清甜米饭里的那股子酸爽。

    “这个馅儿不错,”谢尚告诉红枣道:“不过米饭更好。这米饭倒是比咱们家常吃的爽口。好吃!”

    红枣心说谢尚倒是识货,她为弄这个寿司醋可花了老鼻子劲了——光醋糖比就实验了一页表格。

    “这是米饭里加了醋糖等调味料的缘故,”红枣笑:“大爷喜欢这就各样都尝尝吧!”

    “今儿头回做,也不知道大爷喜欢什么馅,就各样都做了些。大爷觉得好,就言语一声,以后让厨房都按大爷的口味来做!”

    谢尚闻言自是欢喜,依言夹了一块黄瓜,发现爽脆,好吃!油条酥肉绒,酥香,好吃!鸡肉,嫩滑,好吃!……

    吃一样,赞一样,最后谢尚忍不住笑道:“红枣,你也别记了。你做的每样都好,你下回还就照今儿这样做吧!”

    ……

    请安后,回书房看了一回书。谢尚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想着媳妇的话去书房后的正院回廊跑圈。

    前两圈轻轻松松,接着两圈谢尚便自觉有点喘。

    身为贵公子,累得气喘吁吁是件丢人的事,谢尚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开始调整呼吸……

    好容易跑完十圈,谢尚累得心脏都要蹦出喉咙口了——这自己跑和骑马跑,谢尚喘息着想:差别竟然这么大?

    这才跑了多少?谢尚目测了一下院子的大小,心说:五箭地有吗?

    看来红枣说的没错,他就是坐太久了,身子没活动了!

    今儿他是不成了,二十圈看来只能等明儿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一个一千五,更没时间和精力想通房了

一匣子宝石(九月二十六)

    当天夜里谢尚睡的极好,就是早起觉得腿疼。

    午后谢尚来家告诉红枣道:“红枣,昨儿夜里我照你说的法子跑了十圈,出了一身的汗,然后又洗了一个澡。”

    “今儿夜里我确是睡好了,不过早起腿却是疼了,现走路都疼!”

    红枣明白谢尚腿疼是因为运动后的乳酸堆积。

    红枣鼓励道:“大爷,你现腿疼是因为以前走路太少了,腿吃了力。今儿晚上你忍住疼再跑十圈,如此坚持十天,一准就好了。”

    “我先前学骑马也是,两条腿都疼的很,但等坚持一段日子就好了!”

    听说小媳妇都能忍住疼坚持,谢尚不甘示弱地表现道:“红枣,我先前学骑马时也是腿疼,还有学拳时每日里蹲马步,不只腿疼,连胳膊都疼!”

    “可惜,现早起念书,都没时间打拳了!”

    “大爷,”红枣安慰道:“你有先前的基础和经验,腿很快就能不疼!”

    “对了,大爷,”红枣又建议道:“你每天跑前做做拉伸运动。还记得我先前告诉过你的室内体操吗?你把这脖颈、手腕、脚踝都活动开,再跑就不容易受伤。”

    红枣教的广播体操,谢尚只在模拟科考小黑屋里做,没想跑圈前还能做。

    谢尚一时有些怔愣,转即道:“那我今儿晚上再试试!”

    红枣看她说啥谢尚就应啥,心情极好,习惯性地画饼道:“大爷,我听咱们爹先前说京师会试时天还很冷,而衣裳和炭火却是有限,写字每每手冷。大爷现在日常多动动,把全身气血活动开,将来考试时站起来稍微活动活动,想必到时冷的也会好些。”

    闻言谢尚想起冬天街面上拖大车的苦力每每穿着单衣拉车,额上还冒热汗便应承道:“红枣,你说的极有道理。我今晚就都试试!”

    夜晚,谢尚在院子里龇牙咧嘴地做广播操,已娶了媳妇的显荣在一旁看得直咧嘴,但却不敢多话——主子不自己提要人,显荣暗想:他也不好主动送。

    不然被大奶奶知道了,他吃不了兜着走。

    只看大奶奶随口给大爷说的这个前所未有的跑圈法子,就知道大奶奶心机深着呢!

    东坡云:“谈笑间敌橹灰飞烟灭”。现显荣看红枣就是赤壁周郎,他可不想无故来触红枣的霉头,然后跟灵雨、婉如、嘉卉一般被“灰飞烟灭”。

    八月节前红枣回桂庄送节礼。王氏看一眼堂屋里玩红枣拿来的桌游马球,一个人单挑李满囤父子的谢尚悄声问道:“红枣,你女婿没再对上回陈玉的事说什么吧?”

    “没有。娘,”红枣奇怪问道:“这都过去多久了,平白无故地你怎么又提起这事?”

    “是你爹让我问的。你爹他,”王氏脸上浮现出奇怪地神色:“我现也看不明白了!”

    “你姑前儿来说陈玉近来懂事不少,现铺子里的生意也做出来了,还拉了一个替外地客商代收枸杞的生意,上过月只这一样就挣赚了三四吊钱呢!”

    “我以为你爹听了你姑这话就会松口叫陈玉来,结果没想你爹跟你姑说陈玉现今这样很好。他知道陈玉过得好就放心了。”

    “至始至终你爹都没给你姑一句准话。”

    “等你姑走了,你爹方和我说陈玉这事他办错了。他不该过去几年养大了陈玉的心,养得陈玉不通人情世故,搞得现在连亲戚都没法做——你爹说他非常后悔,但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了。现就希望陈玉把日子过好,别的就罢了。”

    “然后又说这件事他顶对不起的人是你女婿,然后就是你。你爹担心你女婿为此难为你。所以让我问你一声。”

    “你说没有,我就放心了!”

    红枣琢磨着她娘话里的意思,心里奇怪——她爹竟然跟她娘认错,这是日头打西面出来了吗?

    还是说她爹学会了以退为进?

    若是如此,那她爹对陈玉还真不是一般的上心。

    桂庄出来红枣原想试探一下谢尚对于他爹把文章私下给陈玉这件事的看法,但看到谢尚嘀嘀咕咕跟她示好说今儿玩桌游马球他给她爹和兄弟放了多少水时亮晶晶的眼睛就抛开了念头——难得谢尚这么高兴,红枣想:她就不要再旧话重提,坏他兴致了。

    她爹心疼陈玉,但为陈玉试探谢尚这件事由她来干终是不妥——谢尚原就特别在意她给人东西,连自己亲弟的强都要。

    再说事情过去没多久,以谢尚宝宝的那点小心眼子,看她无故又提陈玉,必是愈加嫉恨陈玉,如此反而不美。

    所以这事她就先别提了,横竖陈玉现在过得不错,而且雉水城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她爹和陈玉抬头不见低头见,反倒是谢尚一年才来桂庄几回?

    实没必要叫谢尚宝宝心里生刺。

    九月初二,谢家的船从京里回来了。随船捎回来的除了谢子安和云氏给老太爷、大老爷和大太太等长辈们的重阳节礼外,还有给红枣的生辰礼。

    “红枣,”谢尚看着信告诉道:“娘说你虽然嫁我嫁得早,早梳了头,不用再办礼,但十五岁是女孩儿的大生日,这生辰礼不能少——娘给你一套足金镶正锦红玛瑙春花三杰头面过生日。”

    “等东西都送来了,你记得查验一下!”

    “哎!”红枣赶紧答应。

    俗话说“千种玛瑙万种玉”。谢家八年,现红枣已然知道正锦红玛瑙是玛瑙里稀有的上品,有价无市,即便她婆至今也只得一套。

    现她婆给她一套给生日,可谓是大手笔!

    次日东西送来,红枣开匣一看,立刻笑逐颜开。

    所谓春花春花三杰,就是牡丹、梅花和海棠三种春天开的名花。

    云氏给的这套“春花三杰头面”里大小牡丹、梅花和海棠花样的发簪各有五六样,耳坠也是三个花色各一套——如此既可合戴,也可分拆成三套分戴,极其实用。

    谢尚家来看到也是满口称赞说:“这套玛瑙头面的颜色质地,竟是比娘先前的那套石榴花的还好。实在是难得!”

    “幸而我这回得了几颗好珍珠,不然还真拿不出手。”

    “?”红枣被谢尚的话吸引了心神,立刻追问道:“大爷,你今年又给我打了一个头面?”

    “嗯!”谢尚点头道:“先我既然说每年给你打个花冠,自是不会食言。”

    “不过,得等到正日才能拿给你!”

    为了更好地搭配玛瑙头面,谢尚觉得他手里的珍珠头面还得再改改。

    红枣幸福地烦恼:“大爷,两个新头面,而我却只一个脑袋,生辰那天我到底戴那个啊?”

    “两个都戴!”谢尚胸有成竹道:“我给你的珍珠花冠,你就当花钿戴,发髻上就选戴几样娘给的这个玛瑙头面。本来我还担心珍珠的花冠会不会有些素,现配上这红玛瑙倒是正好!”

    还能这样戴?红枣觉得谢尚替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是夜,红枣睡前梳头时想起白日里谢尚的话便重新挽好了发髻。

    红枣想着今儿新得头面的花色试戴了一顶海棠花冠,然后拿海棠花红玛瑙发簪搭配戴上,最后对镜一看,效果还真是杠杠的——比白天试戴全套红玛瑙的效果要好。

    她到底还年轻,红枣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暗想:不似她婆气场强大,撑得起正红玛瑙的全套大头面,现只戴几件做花冠的点缀,倒是更合适。

    九月二十六一早,谢尚亲自送来了新打的花冠。

    由足金打制的金钱绿萼堆叠而成的花冠,每朵金钱绿萼的花心都镶有一颗珍珠,其中正中位置的九朵梅花花心的珍珠个头尤为大,每个都有红枣的小指肚那么大,雪白浑圆,散发着似月光一样的柔润珠光,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戴好花冠后以最大的红玛瑙梅花充当顶心,再以次大的插于九朵梅花围圈中心的镂空处,然后在两鬓镂空处对插进两对红玛瑙的梅花簪,最后红枣揽镜自照便觉自己猗猗晔晔,光彩照人。

    谢尚见状不由邀功道:“红枣,我眼光怎么样?”

    红枣对镜笑道:“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谢尚满意了,但嘴里犹道:“且等两年,我给你打更好的。”

    等他有了功名,谢尚想,就能给媳妇的花冠添上点翠了!

    戴好头面,换穿上浅金缂丝梅花纹的袍子和红洒金绵裙,红枣方和谢尚一起去堂屋吃早饭。

    饭后红枣又对镜补了妆,方才同谢尚去天香院请安。

    看到红枣进来,屋里除了谢知道外其他男女的表情都是一僵——尚儿媳妇竟然又打新头面了,而且还是罕有的指圆珍珠和正锦红玛瑙头面。

    谢家妇人没有衣食之忧,日常无事就会攀比各自的头面首饰——妇人头面首饰的贵重或者添新往往寓意着嫁妆丰厚、男人宠爱或者儿孙孝敬。

    而男人也会暗搓搓地关注族里女人的头面——俗话说母凭子贵、妻随夫荣,与母亲的孝敬不及兄弟,或者媳妇的穿戴赶不上妯娌,对于男人来说都是塌台,连带的自己也遭人看低。

    所以一般男人升官了,发财了,都会给母亲和媳妇打头面,寓意“改头换面”。

    头面之所以能叫头面,就是因为其关系着一家子人的荣辱。

    所有人都知道谢子安这房人最富贵,也都理智地告诉自己不要和他这一房人攀比,但每次事到临头还是止不住地哀叹自怜——什么时候自己(男人)才能似谢尚一样隔三岔五地给媳妇打新头面?

    大太太吕氏心里尤为不好受——她都还没有正锦红头面呢!

    但看到红枣行礼后站起,吕氏却慈爱笑道:“尚儿媳妇,一转眼你进门都八年了。八年来你孝敬老爷和我,操持家务,着实辛苦。今儿你生辰,我也没啥好给的,只这两根簪子是我年青时的头面,现在给你,你自带或者赏人都行!”

    闻言红枣谢了大太太,随后葛氏、李氏等人都与了红枣贺礼,红枣一一拜谢收下不提。

    五福院老太爷今儿一见谢尚红枣行好礼便招手叫两人近前。

    老太爷让人拿来一个匣子给谢尚道:“这匣子里是我早年存下的几颗宝石,一直都没舍得给人。尚儿,今儿给你,你拿去给你媳妇打两样首饰戴倒也罢了。”

    闻言红枣和谢尚赶紧又磕了一回头,谢尚方接过匣子。

    听说是老太爷珍藏多年的宝石,屋里其他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匣子上——老太爷为人可不似大太太一般扣扣索索,他既说是珍藏,那必是非同凡响。

    虽说早知晓老太爷偏心,过去几十年经历了不少类似场景,但今儿再次看到,大太太吕氏和她的三个儿媳妇也依旧不能免俗地在心底泛酸。

    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几个人想:她们是不及尚儿媳妇聪慧机敏善应对,但这些年也没少在老太爷跟前尽孝——偏老太爷对她们愣是不假一点辞色,一块宝石都没给。

    吕氏等尚且如此,姜氏、范氏、尤氏三个进门才两年的孙媳妇心里就更酸了——同是重孙媳妇,几个人想:且她们比尚弟妹还多了诞育之功,给老太爷添了玄长孙和玄长孙女,结果今年过二十岁,老太爷却是连句好话都没有。

    先她们只以为老太爷不管重孙媳妇这些事,谁想轮到尚弟妹,一个十五岁的生日,老太爷抬手就是一匣子的宝石。

    老太爷这心也偏颇太过了。

    姜氏等人以为这就叫偏心,结果没想让她们气掉下巴的事还在后面呢!

    老太爷看谢尚收了匣子,便道:“尚儿,今儿是你媳妇的好日子,你且家去陪你媳妇说说话。”

    谢尚答应着和红枣双双家去了,老太爷便和下剩的谢子平,谢允青等人道:“今儿不讲书,你们也都散了吧!”

    得,就为尚儿媳妇过生日,老太爷竟是连书都不讲了。

    饶是姜氏性子好,见状也不免有气,但她摒得住,尤氏却是因为怀着身孕气性大,一出门便口无遮拦道:“老太爷这也做得太过了,似咱们这样不得人意的倒也罢了,明明是一样的重孙子,而且还是中了秀才的,怎么也这样不上心?”

    时葛氏就走在尤氏身前,闻言转身喝道:“闭嘴!”

    这是葛氏头回给儿媳妇重话,尤氏出其不意,吓得当即就收了声。

    姜氏在一旁也被唬了一跳,着实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多话……

    红枣和谢尚住得近,并没有看到主院门口的这番是非。

    两人家去后便立开了老太爷给的匣子。看到匣子里分隔存放的三块祖母绿、三块红宝和两块蓝宝,红枣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澄净妍丽的宝石,不必借助放大镜,只肉眼就能感受到自然造物的美。

    “到底是老太爷的收藏,”放下手里的放大镜,谢尚笑道:“先我竟都没见过。”

    “老太爷既说给你打首饰,那我必得好好想想这头面要怎么做才堪配得上这些宝石。”

    “大爷,”红枣对举着两块蓝宝石建议道:“似这么好的宝石哪能做成头面?”

    谢尚:?

    红枣笑:“头面戴头上都是给旁人看的,自己根本看不到,有什么趣?依我说,大爷倒是拿这宝石成戒指戴手上,没事就能欣赏多好!”

    宝石太过美丽,红枣怎么看都看不够,便想着做成戒指以方便欣赏。

    红枣的言论虽说新鲜,但谢尚想着戒指也是首饰,并不算违背老太爷的意思听得有理,点头道:“行,那我先给你打三个戒指!”

    “大爷,”红枣纠正道:“不是三个,而是三对,跟五儿和一一一样,你我都一人各一个!”

    提到欣赏,红枣不免想起自己胸前挂着的花鸟玉佩五儿。

    五儿最初才只是块干巴巴的古玉,但这些年经过她每日的摩挲赞美已经出落得润泽通透,宝光隐隐,搁谁见了都得赞一声“美玉”。

    红枣养五儿得了趣,便想着把这宝石也跟玉一般地养。

    五儿是谢尚给她的,红枣想:现她得了宝石自当也分谢尚一半。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谢尚摇头拒绝:“红枣,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是老太爷给你的东西,我不能要。”

    红枣急道:“大爷怎么能不要呢?当初爹给你的玉佩,你给我,我就收了。”

    “为什么?因为我想着我和大爷夫妻一体,不分彼此。”

    “现老太爷既然把宝石给了我,就是我的。我还是这句话,咱们夫妻一体,你戴我戴都是一样。”

    “即便老太爷见了,也只有喜欢。”

    “再说大爷将来是要做官的人。这做了官,却没有像样的戒指看着也不像。似我早有心给大爷置办两样撑门面的物件了。只我出身寒微,至今没寻到门路。现老太爷既给了这罕有的宝石,倒是方便我借花献佛了!”

    “大爷,若是一味要给我打首饰也行,”最后红枣赌气道:“我且戴了在老太爷露了面,转身还是改了戒指给大爷。”

    红枣说得实在恳切,谢尚终于应了:“行,那我先打三对戒指,咱们一人三个。你的头面我再生法子!”

    “大爷,”红枣高兴道:“往后咱们除了养玉,再养回宝石,看能不能养出花来!”

    谢尚很想告诉红枣宝石不是玉,没人养,但看到红枣的兴高采烈,到底没说。

    横竖碍不着旁人,谢尚如此想:红枣想养就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对戒有了

天要下雪(十月二十九)

    说好戒指的事,红枣又看大太太给的匣子。

    匣子里果装着青白两根玉簪,玉质致密细腻,瞧着竟是极好的和田玉。

    玉这玩意失之毫厘,就是谬以千里。红枣拿不准,又请谢尚帮忙掌眼。

    谢尚看后点头道:“红枣,大太太给你的这两根簪子都是和田籽料,比你先前的几根不差。”

    红枣得了确信,心说大太太对她倒是大方——似这样的玉簪一根得二三十两银子呢。

    不过细思起来,自她进门,大太太确是对她还不错,并不似旁人说的扣门。

    似葛氏、李氏等人的表礼就一般了,都是常见的戒指耳环绸缎。红枣胡乱瞧了瞧就叫人来收了去。

    东西刚刚收好,李贵中便送寿桃寿面来了。

    红枣十五岁生辰,李满囤参照城里的风俗特地买了金玉两根簪子装匣子里让李贵中一起捎来。

    因为舍得花钱,今儿李满囤给红枣的这根玉簪竟也是根羊脂白玉。

    红枣瞧后心中感动。放下簪子红枣招呼她弟喝茶,然后又吩咐人去厨房看奶油蛋糕和午饭加菜。

    就这么个说话功夫,红枣打发走丫头后一回头便看到谢尚和她弟已经分站在桌游马球的台子前热火朝天地战了起来。

    话说,被撇下的红枣心生怀疑:今儿到底是谁过生日?

    对戒要照顾男女双方都能戴便不好做得太过花哨。

    依红枣的本意:宝石自身就已华彩得让人眼瞎,戒托只做个活口素圈就好,但奈何雕花男孩谢尚不同意,他坚持给蓝宝石对戒定画了如意云纹,红宝石对戒画了镂空通草纹做戒托装饰——只祖母绿戒指用了素圈。

    都是常见的花样,显荣把谢尚选定的六块宝石拿出去,不过两天就拿回了成品。

    这年头光学还没形成理论,加工工具也很原始,还没有红枣前世的宝石切割技术——似前世烂大街的八心八箭想都别想,所有宝石的加工都只有原始的抛光。

    但饶是如此,三对戒指依旧因为宝石自身的高品质璀璨得让红枣惊艳——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稀罕的宝石戒指一上手,红枣再看她首饰匣里的其他戒指就都不好了。

    有时候红枣就是这样的喜新厌旧。

    同样三个戒指,谢尚在拿放大镜一一看过后很快就选定了和身上家常蓝袍匹配的蓝宝石戒指戴在左手中指上。

    抬头看到红枣一手戴了三个戒指,且还对着窗户艰难抉择,谢尚忍不住笑道:“红枣,你今儿穿的是绿色衣裳,戴那个祖母绿就好!”

    “不!”红枣头也不回地拒绝道:“我现在家,就戴三个,等出门时再说。”

    谢尚……

    “你既是都戴上了,”谢尚不解:“干啥还瞧个没完?”

    “好看!”红枣右手托着左手的胳膊肘,拿自己戴了三个戒指的左手掐兰花指、孔雀头、ok等各种造型给谢尚看,还问谢尚:“好看吗?”

    眼见谢尚不答,红枣也不生气,自顾自地沉迷道:“太好看了!百看不厌,越看越爱,越爱越看……”

    谢尚……

    虽然红枣的行为有点一言难尽,但看到红枣眉眼间的志得意满,谢尚终究没加以阻止——这事说到底,谢尚想:还是红枣先前没见过什么好宝石。但等以后见多识广了,自然就好了。

    横竖现在自己家,又没有外人,且就让她开开心吧!

    谢尚自己虽说也没几颗宝石,但他见多了老太爷、大老爷和他爹的穿戴,所以谢尚即便心里喜欢,面上的表现却不似红枣这样乡下人进城——各种新鲜。

    吃完晚饭,红枣看谢尚只戴了一个蓝宝戒指,便特地换穿了件和谢尚一样的蓝色袍子,然后方收了祖母绿的戒指。

    依依不舍地放好戒指转回身,看到谢尚犹盯着自己戴了两个戒指的左手,红枣有点不好意思地干笑道:“大爷,我袍子的颜色对应这个蓝宝戒指,裙子的颜色正映衬这个红宝戒指。如此红蓝相应,倒是戴两个正好。”

    若不是戴三个实在太暴发,红枣真的是一个也不想摘。

    谢尚难得看到红枣心虚,忍不住笑道:“红枣,刚我在想还有两颗宝石,倒是给你镶个什么样的戒托好?”

    闻言红枣却推辞道:“大爷,我有这三个戒指足够了,毕竟我除了戒指还有头面能够撑场。”

    “倒是大爷,将来与人交际少不了上等宝石戒指。若来去只三个戒指,没得让人看低,说是‘程咬金三板斧’。”

    “好宝石难得,所以那两颗宝石还是给大爷用。这也是咱们一家子的体面。”

    谢尚闻言自是感动——他媳妇处处为他打算,连他以后仕途可能用到的场面戒指都想到了。

    正房请安,老太爷看到谢尚手上的戒指有点眼熟,便招手叫谢尚近前细瞧。

    看到确是自己的珍藏,老太爷忍不住笑道:“你媳妇怎么把这宝石给你了?”

    “太爷爷,”谢尚自豪笑道:“我媳妇说我没有好戒指,所以把您给她的宝石大半都给了我!”

    “嗯!”老太爷点头道:“你媳妇是个有心的,这戒指你戴确是极合适!”

    虽然没再多说,但老太爷对红枣不免又高看一眼。

    一众重孙媳妇里就数尚儿媳妇行事大方合他心意——亏允芳媳妇前儿好意思说他偏心,老太爷心说:他人老归老,眼花归花,心地却还没糊涂。

    他这一匣子宝石若是给了允芳媳妇,怕是除了助长她更分不清东西南北外没一点正经用处。

    而尚儿媳妇凭借这匣宝石不仅收拢了丈夫的心,而且还能为丈夫未来打算,如此公私兼顾,方才是他谢氏一族的宗妇风范。

    谢知道在一旁点头道:“尚儿到了年岁,确是该有几个登样戒指。我那里也收了几块宝石,原打算明年你加冠的时候拿给你,没想你媳妇现就把自己的宝石拿给你了。”

    谢尚作揖笑道:“那我就先谢谢爷爷了!”

    谢知道也笑:“我的收藏原不及老太爷,到时你别嫌弃就好!”

    谢尚赶紧表态:“怎么会?”

    ……

    谢允青看着自己手上的蔚蓝色碧玺戒指没有说话。

    这枚戒指的戒面是他二十岁生日时老太爷给的,无论颜色还是净度都是上等,但还是赶不上谢尚手里的蓝宝——蓝碧玺以似蓝宝为上品,但到底不是蓝宝。

    而老太爷和他爷给的几块蓝宝,品相都不及这颗碧玺。

    屋里妇人们都是在看了谢尚的戒指后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老太爷干啥要给红枣一匣子宝石了——每个子孙到了弱冠之年,老太爷都会给送几颗宝石,比如先谢允青得了六颗,允怡、允芳各得了四颗,二房的长孙谢允也得了四颗,其他人一般就只得两颗。

    再想起今年重阳,老太爷又只给红枣一个女孩儿祝“高”,一众女人的心里登时都变得不是滋味——老太爷这是把尚儿媳妇当亲孙子一样待呢!

    而她们都只是隔了一层的孙媳妇。

    越想越失落就越要自虐地去看红枣手上的戒指——她们都留意到了,刚红枣叠手行礼时手上也戴了宝石戒指。

    她们得知道老太爷给尚儿媳妇的匣子里装了几块宝石,是四块,还是六块?

    俗话说“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过三天,女人们就看出来了,红枣新添的宝石戒指有红宝、蓝宝和祖母绿三枚,而谢尚家常戴的就蓝宝和祖母绿两枚,如此便是五块宝石,再联系上先前谢尚告诉老太爷的是“大半”,怎么说老太爷给红枣的匣子最少也是六块宝石——跟给曾长孙谢允青的是一个待遇,甚至有可能还更高,只是暂时没有露出来……

    金秋依旧是个丰年。

    看到陆虎拿来的庄子收成红枣正喜笑颜开,却听一向不管事的谢尚忽然问道:“庄子的秋种都种好了吧?今年天气有些反常,大概再有五天就会下雪!”

    “今儿才十月二十,五天后也才是二十五,还没到冬节,”红枣疑惑:“怎么就要下雪了呢?”

    “往年不是要冬节后才下雪的吗?”

    谢尚无奈道:“要不怎么说反常呢?”

    “我现就盼着我卜错了!”

    谢尚早知道冬天在变冷变长,但没想到会变得这么快,心里不免也是担忧——他谢家家大业大,但凡有什么乱子,必是首当其冲。

    闻言红枣忍不住又想起“小冰河时期”,心中叹息:这年头连个气温计都没有,世人面对天灾只能被动接受。而她这个一知半解的穿越人为了免除被当异端给烧死的危险也不好乱说话。

    “陆虎,”红枣补充问道:“几个庄子的秋种都怎么样了?还有树上的果子,牲口过冬的草料、菜地上的暖棚搭建呢?”

    陆虎回道:“回大爷、大奶奶,六个庄子的秋种都已经好了。牲口一冬的草料和菜地暖棚都备好了,只还有两个庄子的果子虽是收了,但还没全存进地窖。小人这就再去催催庄头。”

    红枣点点头,打发走陆虎后问谢尚:“大爷,似这种冬节前下雪的事也不知道有没有先例?先《九九消寒图》都只记载冬节后的天气。”

    谢尚皱眉道:“这确是以前罕有的天气,现只能咱们自己拿黄历本子来记了。”

    红枣也没别的主意,只能让人叫了谢又春来。

    “春叔,”红枣道:“这天眼见就冷了。买办们把冬节各房的份例都采办回来了吗?”

    “这事儿得催催了。不然等雪下来了这东西还没到,没得被人抱怨咱们办事不经心。”

    ……

    对于红枣的话,谢又春都是没口的答应。只出来后谢又春方才悄声问廊下候着的显荣:“平白无故地,大奶奶怎么就提起下雪的事来了?”

    显荣轻声道:“大爷说五天后有雪。”

    谢又春恍然大悟,自去准备不提。

    打发走谢又春,红枣本还想再去提醒她爹一声,但想着谢尚这预报天气的本事有点神叨,而她爹又是个藏不住话的便只能罢了。

    横竖余庄头是个妥当人,红枣暗想:即便突然下雪她爹庄子有些损失,也是有限。

    次日一早谢又春便陆续送来了各房的分例和各处下人们的冬衣,红枣指派锦书、芙蓉、碧苔几个人负责分派……

    十月二十四还是小阳春的好天气,风和日丽的,加上院子里的丹桂开得红艳,吸引得不少野蜜蜂来围绕。

    趁着天好,红枣让丫头们把自己和谢尚的被褥都拿出来拆洗照晒,新改了面的大毛小毛衣裳也一起拿出来照日头……

    傍晚时候,红枣刚把丫头们新缝好的被褥拿给显荣让他给谢尚铺到书房,天就突然变暗,院里的树叶子也摇了起来。

    红枣让人掌灯给炕上的谢尚送去,谢尚却抛下书走出房门看了会子天后告诉红枣道:“今儿夜里怕是就要落雪!”

    红枣道:“那我晚饭后便把给老太爷、大老爷和大太太的冬节孝敬送去。”

    谢尚点点头道:“这几日你一直忙个没停。”

    红枣笑回道:“还好!本来十日干的事一下子集到五日做完,难免有些忙乱。”

    “不过事情做好我也就闲了。明儿起我就能窝冬了!”

    看到红枣嘚瑟的笑脸,谢尚没来由地觉得心情转好,跟着一起笑道:“那明晚你让人备个火锅吧!”

    “好久没吃,还怪想的!”

    “成,”红枣点头道:“今儿后晌春叔让人送了不少鱼和八爪鳌来。我让厨房明儿包些八爪鳌馅的鱼丸给你下火锅。”

    想起鱼丸咬开时的那口鲜香谢尚不自觉地吸了口口水,问道:“那今晚吃什么?”

    红枣笑:“今晚委屈你,只有清粥小菜,主菜就只一条同心财余。”

    ……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刮得窗户纸都索索做响。

    晚饭后同谢尚出屋往正院给老太爷请安的时候,红枣看到院里的石榴树下落了一地谢尚原说留在树上经冬的石榴。

    谢尚见状颇为可惜道:“原想留着这石榴看石榴压雪的景象,没想一会儿功夫就落了这许多。照这个落法,怕是明早起来全落光了!”

    红枣道:“俗话说‘瓜熟蒂落’。这落的怕都是熟透的。大爷放心,树上一准还有没长熟的,这些才落的石榴倒是让丫头小厮捡去吃吧!”

    先明霞院的石榴,谢尚看到了没事就去摘,总是存不住。结果今年红枣院里的石榴谢尚却一个都不让摘,说要留着做雪景,对此红枣也是听之任之——横竖明霞院主院两棵树结的石榴就足够她吃了。

    想想红枣有嘱咐道:“大爷,现刮风,到处都是飞灰,你今晚可别跑圈了。若是吸了灰,容易咳嗽。且等这雪下来了再说。”

    谢尚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点头答应。

    主院请安出来,雪珠子已经落了下来。红枣见状便让人包了雪褂子和鼠皮皮袄送给还留在主院的谢尚……

    十月二十九,红枣和谢尚去桂庄送节礼。王氏看到红枣头上特地簪的金玉簪叹道:“似这金簪子倒也罢了,这个白玉梅花簪却是太素净了。可惜你爹不听我的,不然送一对金簪多好!”

    红枣笑:“家常都是戴金,现添个白玉簪子倒是素雅。再说先族长伯娘过节还戴素银头面呢!”

    闻言王氏方笑道:“别说,这白玉的簪子倒是比素银簪养眼,而且文气。”

    “就是这话了。”红枣给王氏看她胸口挂着的花鸟佩:“娘,您看我这块玉,先前可说是其貌不扬,但几年戴下来,这玉色就慢慢出来了。”

    “娘,您看现在好看吧?”

    “还真是!”王氏虽然压根不记得红枣这块玉的原样,但看现在流光溢彩,通透润泽不觉赞道:“你这玉牌虽是青色,但看着比你弟的金锁一点也不差。”

    红枣知道有些事不好跟她娘较真,便只道:“娘,这就是玉和金的差别。玉是活的,会越戴越好看,你且再等几年看,我这玉佩必是比弟弟的金锁更好看!”

    “不信,您也养一块试试!”

    “我?”王氏没想到会说到自己身上,想想问道:“红枣,你的意思是你这根发簪将来也能根你这块玉佩一样?”

    红枣点头:“日常多戴就能。我婆有一根,还是她出门时她奶给她的,据说她奶又是她奶的奶给的。那根簪子怕是有百八十年了吧,比我这玉佩还好看呢!”

    “哇——”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王氏也想养根漂亮的玉簪传给后人。

    问了好一会儿玉的事情,王氏方才告诉红枣道:“玉凤的事定下了。这个月**定,腊月十六出门。”

    红枣想想道:“娘,大定就算了,我只腊月十六走一趟罢。”

    王氏点头道:“这样就好!”

    “对了,你女婿明年下场吧?”

    “下场!”红枣道:“现每天都在用功,所以能推的人情我都推了,以免耽误他用功。”

    “嗯,该的!”王氏赞同道:“这科举可是大事!”

    “你女婿学问那么好县试一准能过,到时让你爹同你女婿一起去府城考试,还能做个伴。”

    “这些天你爹也在用功,说他不能去府城后给你女婿丢脸。”

    红枣……

    红枣前世听多了孩子学习不好给父母丢脸的话,还是头回听说岳父担心学习不好给女婿丢脸的呢,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干笑道:“我爹倒是上进!”

    “可不是,”王氏笑道:“你爹近来连毛笔都写秃了好几支……”

    ……

知耻而后勇(二月初五)

    对于李玉凤大定,红枣不来,李高地有些失望——毕竟事情都过去怎么久了,李高地想:没想这红枣却还记着仇。

    但红枣是出嫁女,来不来都不好挑剔,李高地当着长子的面勉强笑道:“红枣现管着那么大一个家,走不开也是情有可原。”

    于氏恍若未闻地翻捡着继子拿来的红枣给的衣裳包袱,盘算这一套酱紫色绸缎棉袍枣红色绵裙是李玉凤大定那天穿还是出门时穿更合适。

    经过去八年于氏已然明白红枣对自家就是个面子情,所以她也干脆地不再自作多情,而是想着如何尽可能地利用好这面子情了。

    李贵雨和他爷一般失望,毕竟红枣每回来拿的东西都不少,而红枣不来或者少来就意味着家里少得许多礼。

    郭香儿自从知道李玉凤的嫁妆里有两套城里宅院就化身成了柠檬精。

    当初李玉凤定亲时买的两套原价二十来吊钱的宅子如今市值已经上涨到三十吊出头,且租金也涨了,现李玉凤一个月能拿五百钱的房租。

    过去六年,李玉凤凭借这两个院子的房租给自己积攒了三十吊的压箱钱,如此加上她爹娘另给的木器家什和衣裳被褥便是一份极体面的嫁妆——抵郭香儿嫁妆的两倍不算,还能月月生钱。

    还在今年年初才刚进门的时候郭香儿就曾试探问过李贵雨小姑如何能陪两个宅子不说还能加历年的租钱,没想李贵雨无奈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李贵雨其实也不愿意再给妹妹多陪房租钱——三十吊钱,又一套宅子了,但奈何他爹娘不同意。

    郭香儿疑惑:“怎么说?”

    李贵雨无奈道:“今年年前你还没进门的时候,爷爷就提过这事,但被爹给驳了?”

    郭香儿吃惊:“还有这事?”

    印象里她公公极其孝顺,一向都是她祖公公咋说咋好。

    李贵雨回忆道:“爹说了玉凤这嫁妆听起来多,但家里其实没出啥钱。”

    郭香儿……

    李贵雨继续道:“两个宅子,一个本就是玉凤自己拿男方家的聘礼买的,家里其实就只陪了一个宅子,但实际里玉凤这些年帮着家里种菜卖菜,挣得钱已抵够这个宅子钱和嫁妆钱。”

    “爹又说玉凤同堂四个姐妹,红枣不说了,现在看金凤、桂圆的嫁妆将来一准也少不了。”

    “玉凤的婆家已经是姐妹里最低,他不能再不给些嫁妆让人戳指。”

    “然后爹又说六年前严五婶为什么敢上门来闹事,让玉凤说不到好婆家?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村里人看不起他,觉得他这房人立不起来?”

    “现又是三弟说亲的关键时候,爹说他想趁玉凤出门的风头给三弟说个好媳妇。”

    听说还牵扯到李贵吉的亲事,郭香儿更不愿意了——自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郭香儿想:若是三弟娶了个腰杆子硬的媳妇可是叫她这个大嫂后面难做?

    “爹这么想没错,”郭香儿委婉道:“但这嫁妆不是一家两家的事,爹娘给大妹妹陪这百十吊钱的嫁妆,即便爷爷愿意了也还有族人呢?”

    “族长就没意见?”

    “有红枣的万两嫁妆在前,”李贵雨摊手:“族人又能说啥?”

    郭香儿……

    郭香儿对于不能开口叫公婆男人不给小姑赔两个宅子非常气闷。她在堂屋倒茶时听说红枣只出门那天来自是趁愿——不然以红枣的出手,郭香儿想:她小姑出门一准又多一套起码二十两的头面。

    这可叫她这个连一套宅子也没有的嫂子的今后如何在婆家高声呢?

    郭香儿迫不及待地跑去厨房告诉李玉凤。

    李玉凤倒是淡定自若,只道:“二妹妹现在家大业大,腊月十六能来就很好了!”

    郭香儿觉得李玉凤避重就轻,直白道:“玉凤,你十六出门,十五添妆。二妹妹十五不来,这是不打算给你添妆的意思吗?”

    李玉凤无辜回道:“可二妹妹十五来了就势必要住下,似咱们家哪得合适的屋子给二妹妹和她的那些丫头媳妇们住?”

    郭香儿不满李玉凤的不答反问,但却没甚办法,她总不能按着头强逼李玉凤自承红枣不待见她吧!

    看郭香儿给茶壶添了水后又去了堂屋,李玉凤不觉叹口气:她这个嫂子心眼太小,见不得她一点好。她横竖是要出门的人,倒是无所谓,但等往后贵祥贵吉娶了媳妇,只希望她嫂子能有点忍让,不然这家里的口角一准少不了。

    腊月十四是李玉凤过嫁妆的日子。李玉凤三十二抬嫁妆中有两套宅子、两锭五两的雪花银和二十吊钱——只这三抬的价值就有近百吊。

    看热闹的高庄村人见状不禁都心生后悔——果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少人暗想:谁想闷声不响的李满仓能给下个地都能摔成马趴的李玉凤这份嫁妆?早知如此,他们蛮好把李玉凤说给自己儿子。

    李玉凤不会做事怕啥?城里花五吊钱买个粗使女人啥不能做?

    哎,真是悔不当初!

    转念想起李玉凤的弟弟李贵吉正在说亲,不少人就动了心思——毕竟能舍得花百十吊钱嫁女儿的李满仓没道理会亏了儿子。

    何况李满仓手里现还有八套城里宅子呢!

    以后一准还能再多!

    听到村人对于李贵吉亲事的言语试探,郭氏心里高兴嘴里却只说不急,但等过了正月再说。

    对于女儿李玉凤现今能以村里数一数二的丰厚嫁妆体面出门,郭氏感慨犹多——她终是尽了一个母亲的责任,郭氏想:把女儿教导成人了。

    郭氏挺自豪李玉凤这些年的成长,进而便看不上亲侄女郭香儿的小动作——竟然比玉凤当年还蠢。

    奈何这郭香儿关系着自己在娘家和婆家的双重脸面,有些话郭氏不好直言,只能暂忍不发。

    李满仓挺不舍女儿出门。买菜的多是妇人,有玉凤在,问价讲价都方便许多,而且他也习惯了身边有个伴。

    但有什么办法呢?李满仓怅然:女儿大了,必是都要嫁人的。

    现就只能指望三年后贵祥能接自己的班了。

    腊月十五,谢家家宴,十三房人齐聚五福院。

    席间二房的谢允、谢子蓉、谢子芹、三房的谢允忻、谢子荃、谢子苙以及十三房的谢知微均表示明春县试下场。

    谢子平见状便拉着长子谢允芳自告奉勇地要做举荐人,然后又问谢尚要不要他来写荐书。

    谢尚微叹一口气,含笑应了,心里却不免懊悔下场晚了——果然是一步晚,谢尚感叹:步步晚啊!

    他爹再厉害,但人在京师,也没法县试给他做担保!

    散席后,谢尚的心情明显有些低落,红枣知晓缘故,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陪谢尚静默坐着……

    谢尚独自出一会子神方告诉红枣道:“红枣,我原还犹豫明秋是不是要参加乡试,但现在看却是等不得了。”

    “我不能乡试再落于人后!”

    红枣看谢尚心情不好,温柔道:“大爷既要用功,那明儿我姐的喜酒便就不去了吧!”

    “还是去吧!”谢尚摇头道:“你先都已经应了,食言而肥可不好!”

    “而且我考试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今日还是李玉凤添妆的日子。

    后晌李高地和于氏各与了李玉凤一对银錁子荷包做添妆,李满囤和王氏跟着也是如此。

    看族里最富的大伯一家只给了四两银,郭香儿正觉欢喜,不想王氏又接过丫头递来的一个匣子道:“玉凤,红枣今儿虽没来,但她托我把这个带来给你添妆。”

    说着话王氏打开匣子,却是一对足金手镯,分量还不小,只一只看着就能有一两。

    不说郭香儿脸上的笑僵住了,就是李玉凤自己都完全呆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红枣还能来给她添妆。

    上回她托金凤带去的歉意一直如石沉洪河,所以,玉凤忍不住想:这就是红枣给她的回应吗?

    让她没有挂碍的出门!

    王氏也挺意外红枣给李玉凤添妆,但她信任红枣,知道她此举必有深意,便就没多问午晌才赶来送东西的显真,打算自己明儿直接问红枣。

    在场最为高兴的当数李高地、李丰收、李春山、李贵林、陆氏、江氏以及郭氏、李贵雨、李贵祥等二房人,他们心说:过去这些年,红枣可算是原谅玉凤了!

    只于氏、李满仓不为所动,他两个心里明白红枣惯会做面子情,即便原谅了李玉凤,也不代表会待见他们这房人——但凡他们还住在老宅,还占了原该属于大房的地。

    十六早晌王氏一见红枣立刻寻机问道:“红枣你干啥给玉凤添妆?”

    红枣淡然:“左右不过二十来两银子的事,何必让人觉得我气量狭小?”

    “而且玉凤是出嫁女,根本挨不着我啥事。”

    王氏犹自不信:“就这样?”

    红枣摊手:“不然呢?娘,似我身边的丫头放出去,谁不给赏两样头面?”

    “结果我自己的同堂姐妹添妆却是一毛不拔,我要是这样做了,可叫外面不知底细的人如何议论呢?”

    “娘,我这是破财消灾!”

    俗话说“各家事各家了”。红枣没告诉她娘昨儿谢尚心情不好,她今儿原不打算来的事。

    圣人说“知耻而后勇”。谢尚以科考为他三叔和族兄举荐为耻,自高庄村吃席回来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看书累了就做眼保健操、脸部按摩、广播体操和原地跑圈,连桌游马球都不玩了

    红枣看谢尚如此上进,自是努力干好后勤以为谢尚助力。

    如此一个年眨眼过去,这就到了二月二龙抬头,谢尚下场县试第一场的日子。

    红枣觉得似她爹县试第一场都能考个县第三,谢尚一准没问题,但后晌看到从考场家来的谢尚一脸心事,红枣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心说难不成谢尚因为紧张太过,考砸了?

    作为一个考霸,红枣考试惯常都是超常发挥。即便偶尔考砸,但因为自身强大的自信也不至于影响心情。

    不过红枣曾有个舍友是个纤细神经。这货虽也是个学霸,但每逢大考都是考一场哭一场——考场出来就是一脸泪,然后一边吃饭一边看下场考的笔记还一边伤心流泪的那种,以至每到考试一宿舍的人都跟做贼似的屏声静气,就怕动静大了,影响了她看书惹她嚎啕。

    红枣前世见过太多的奇葩。她摸不清头回下场的雕花少年谢尚的考试路数便就不肯随便说话。

    反是谢尚感受到红枣脸色的沉重,安慰道:“我没事。今儿都答出来了。”

    红枣闻言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谢尚却叹一口气道:“我尽力了,现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红枣疑惑:“怎么说?大爷既是全答对了,不就是县案首吗?”

    谢尚叹息:“哪里这么容易?答对又未必只我一人,而县案首却必得一人。天知道咱们县太爷会怎么取舍?”

    看到头回下场的谢尚宝宝患得患失,红枣觉得还是要以鼓励为主。

    “大爷,”红枣正色道:“我听说县试头场的规则是同成绩按书法取名第。”

    “大爷不止字写得好,墨更是比旁人磨得用心——大爷,我坚信细节决定成败,态度决定一切,但凡大爷不翻打翻了水碗砚台这样的错,咱们县没人的卷面能越过大爷去。”

    “细节决定成败吗?”谢尚细思一刻,忍不住笑道:“红枣,你说得有道理。单论考试准备,我可说已经盖过了今儿和我一众考试的叔叔兄弟。”

    “但世事难料,其他的细节,实非我努力所能达,我多想也是无益。倒是先吃饭吧。饭后还得去跟太爷爷问安呢!”

    ……

    三天后县试发榜,显荣一早就去县衙布告栏等榜。一时榜单出来,显荣一眼看到上排最中心的谢尚名字,立刻如释重负,然后又细看了一回谢家其他人的名次方才飞奔回去报信。

    时谢家其他考试人的小厮也都在看榜。他们看到飞奔的显荣,彼此望了望,却都没有跟他比赛去五福院抢喜钱的**——抢着去老太爷跟前给别房主子报喜,这不是打自家主子的脸吗?

    虽然这回他们主子考得也不差,都进了县前十。

    显荣成了无可争议地报喜第一人。

    老太爷在听说除了他最疼的曾孙得了县第一外,其他七个子孙也都中了县前十后喜得连连点头,笑道:“好!好!赏!双份赏!”

    于是显荣便得了老太爷赏的双份银子荷包。

    时大老爷就在旁边。谢知道喜谢尚一个人名次压过了其他房的七个人,也高兴得让人拿了双份的银錁子荷包给显荣。

    显荣一下子便得了四份赏钱。

    确认自己得了县案首谢尚心里有了自信,上前与老太爷谦虚道:“太爷爷,我这回能取头场实属侥幸,且明儿又有一场。太爷爷、爷爷,我先告假回去再补补漏。”

    他那七个族叔兄弟在得了消息后少不得来与老太爷报喜磕头,谢尚想:他可不好把时间浪费在他们头上。

    老太爷也巴不得谢尚下场继续第一——虽然同是子孙,但谢尚却是老太爷一手带大的,老太爷自是待他于旁人不同。

    “去吧!”老太爷呵呵笑着就给谢尚放了行。

    时红枣已得了信,看到谢尚家来忍不住抱拳凑趣道:“恭喜大爷,喜钱拿来!”

    看到红枣摊到面前跟自己要钱的手,谢尚伸手握住:“红枣,你想要喜钱容易,但你给我的贺礼怎么说?”

    红枣……

    红枣眨眨眼:“这才是第一场!”

    谢尚笑:“你也知道才只是第一场?”

    “明儿那一场才是关键。”谢尚道:“只有明儿一场我依旧拿下县案首,这后面三场才算有些把握!”

    没错,对于谢尚而言他最没把握的场次就是其他人认为最容易的第一场,而第二拿不准的就是第二场。

    文章,谢尚却是自认无碍的。

    俗话说“夫荣妻贵”,李满囤关心女儿,自然就关心女婿的功名。加上今春李贵雨又下场县试,故而李满囤今儿也是第一时间就赶到县衙看榜。

    看到谢尚考县第一,李满囤高兴,看到李贵雨考县七十八,李满囤更高兴——今年不用给李贵雨看文章了!

    想着三房的李贵富也参加了考试,李满囤又在榜上找了一回,终在最后下找到了李贵富的名次:县九十六名。

    还成,李满囤想:贵富头回下场就能中榜,倒是比贵雨强些。

    至于他自己,李满囤有自知之明:有女儿拿来的《四书纲要》,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

    “这县前十怎么都姓谢?”

    听到身边人的疑问,李满囤不觉又看榜首,然后果看到一溜“谢知微”、“谢子*”、“谢允*”的名字。

    谢家,李满囤咂舌:今年这是下场了多少人?

    “大哥!”李满园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兴高采烈道:“我看到红枣女婿的名字了,县第一!”

    李满园的声音有点大,周围人听到后下意识地一回头便就看到了李满囤。

    巴掌大的雉水城,满大街都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和熟人,当下便有人来跟李满囤招呼……

    还是前年,谢家就以一年中了三个秀才而让一县人咂舌,而今年更是夸张,竟是一气下场了八个——难不成这谢家今年要中八个秀才?看榜的人无不做如此说。

    李贵雨一个人站在人群里听着身边人的议论脸色难看之极——似文章他作不过谢家人就算了,为什么连第一场也差距这么大?

    明明他都这样用功了!

    他还能再怎么用功?

    李贵雨实在想不通。

从容气度(四月初九)

    第二场县试谢尚再次中了县第一,接着第三场、第四场、第五场谢尚都势如破竹一般全中了县第一,成了今春年无可争议的县案首。

    当大红喜报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被糊上门墙,谢尚不为人知地舒了一口气——这科举的第一步他算是迈过来了,下一步便是府试。

    鞭炮声还未沉寂,李满囤就拿着糕粽坐着骡车上门贺喜来了。

    自从看到第四场的成绩,李满囤就坚信谢尚能中。他也不等第五场榜单出来,昨儿便让人做好了糕粽,今儿一早就拉进了城,如此竟成了衙门喜报之后来贺喜的第一人。

    谢尚引李满囤来正院见老太爷和大老爷。

    李满囤一见谢老太爷便不由自主地下跪磕头道:“请谢老太爷安!”

    谢家人这回包揽县前八,李满囤以为看到了活的《满床芴》,不由愈加盲目崇拜谢老太爷了。

    谢老太爷高兴道:“李亲家,快起来。尚儿快替我扶你岳父起来!”

    李满囤站起身后正待寒暄,就听得外面的铜锣声,却是衙役给县第二谢知微道喜来了……

    “你们老太爷,”午席后李满囤一进西院就和接出来的红枣感叹道:“好福气!福、禄、寿、多子孙不算,子孙还多能成才——这样的大福,少有,真正是世间少有!”

    其实李满囤中午忙着听人说话并未敢多喝,但气氛使然,李满囤依旧有了适逢其会,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飘飘然。

    抬眼看到院里开得金红的四季桂,李满囤省起这是红枣去岁刚搬的院子,忍不住赞道:“红枣,你现住这院子的花木倒是比先前院子的出众!”

    “这桂花开得好,你女婿今春可不就折桂了吗?等秋天再开一波,你女婿乡试一准继续折桂!”

    闻言谢尚笑道:“岳父,借您吉言!”

    李满囤哈哈笑道:“尚儿,你学问好,不用谦虚!”

    进屋坐下,李满囤看到炕头的一本《直庵堂文录》不觉多看了两眼,谢尚见状问道:“岳父,您也在读这本《直庵堂文录》?”

    李满囤摇手谦虚道:“没有,没有!我就是看着这名有点熟,好似,对了,就在刚刚的酒席上还听人提过!”

    谢尚听李满囤说得耿直,忍不住笑道:“岳父,主持府试的府台大人自号‘直庵’。这本文录里收的便是府台大人的两榜文章和诗词。”

    “岳父既然下月要去府城参加府试,这本《直庵堂文录》可不能不读。”

    只读了前岁《科试优录》的李满囤……

    听了谢尚的话,李满囤终于明白刚席面上人口里说的背下直庵文章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不禁有些懊恼:这么简单的事,他此前怎么都没想到?

    谢尚看李满囤的神色便估计到他没有。

    “显荣,”谢尚吩咐道:“你去我书房新拿一本《直庵堂文录》和《思源集》来。”

    “岳父,”谢尚转与李满囤道:“府试之后是院试。院试大宗师的文章可巧我手里也有。今儿正好一起拿给您。”

    为了方便,似这样的科考小众书籍谢尚都会一气买两本,一本放外书房,一本放内书房,以免拿来拿去的麻烦。

    谢尚想着雉水城书铺虽也卖时文,但种类有限,不一定有货,便把自己外书房只用来背默的书赠给李满囤——横竖他这两本文录都已经背透了。

    李满囤闻言自是千恩万谢——市面上文集千千万,若不得谢尚指点,他是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先李贵林念的也都是府城礼房出的新科秀才的文章。

    得了书后李满囤没多呆便告辞家去了——光阴宝贵,不论女婿还是他现都不得暇闲聊。

    送走李满囤回来,谢尚又跟红枣讨要贺礼。红枣便让人拿出一个雕着“连中三元”图案的红漆箱子来。

    “大爷四月将去府城科考,”红枣道:“这一个旅行文具箱可方便大爷收纳笔墨纸砚。”

    看到文具箱外表雕花描金,内里小格分门别类,存放物件一目了然,谢尚不禁爱不释手,对着箱子开开关关好一刻。

    “红枣,”谢尚忽想起一事立刻问道:“岳父将和我一起去府城。这个文具箱你是不是也送他一个?”

    红枣扶额,无奈道:“大爷说的是,我也给我爹准备了一个书箱。只尺寸小些。花样则是我爹喜欢的‘麒麟吐书’。”

    “此外我还让张乙安排人在爹的梁庄做了不少准备售卖。不过大爷放心,不管这书箱卖多少个,这‘连中三元’的图案就只你手里这一个!”

    如此谢尚方才展颜笑道:“红枣,你真是太有心了!”

    不有心行吗?红枣心里吐槽:你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

    幸而她爹不似谢尚这般占强,不然她真是难弄了!

    陈玉一个人守着铺子走不开。他在傍晚铺子下板后方才跑到县衙布告栏前看榜。

    看到谢尚的名字在左右谢姓人的众星捧月之下高挂榜首,陈玉回想起两人头回见面时的场景,不觉轻叹:原来这就是“诗书为业”!

    不过一年光景陈玉便经历了从长衫学生到短衣小铺主的人生巨变,深刻体悟到谢尚当年一句“诗书为业”后的自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大部分人都知道的道理。陈玉无奈地想:但实际里无论读书还是生活都少不了钱。一般人年岁一到为生活所迫就必得离开学堂自谋生计,而不能似谢家人一样衣食无忧,专心科举,把富贵一代接一代延续下去。

    不怪一城人都推崇谢家——思及往事,陈玉心中惭愧:当初他是如何得无知无畏,才能那样的鬼扯?

    他先不懂装懂早就错了,只盼他的儿子将来别似他一般犯蠢,所以他必得留在城里,继续读书。他这一生虽成而不了谢尚,但还可学他舅白手起家。

    他舅李满囤原也只是一个庄户,但自发家有钱后用功上进,现连县试都过了。

    拿定主意,陈玉正准备离开,不想一扭头却看到了李贵雨——李贵雨在陈玉身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

    李贵雨现在村里学堂教书,而县试一场就要考一天。李贵雨在县试前两场成绩出来后自觉今科无望便就没有再考——村里异性很多,想他这个差事的大有人在。李贵雨不敢给孩子放假太多,以免被人挑理。

    似今日发榜,李贵雨也是等下课后才匆匆进城来看——午晌他爹对榜单一扫而过,只知道县前十有八个谢家人,其中谢尚中了县案首,其他七个却说不清楚。

    李贵雨觉得还是得自己来一趟才能放心。

    站在县衙布告前,看到谢家上榜的人有“知”字辈、“子”字辈、“允”子辈,李贵雨如遭雷击——这要是谢家人每年都似今年这样下场,李贵雨幡然醒悟:以谢家十三房那近百的男丁,他怕是再十年都进不了县二十。

    李贵雨心情失落正准备回家,便看到了匆匆跑来的陈玉……

    “陈玉,”李贵雨开口问道:“你去岁考得还不错,今年怎么没有下场?”

    陈玉压根不想搭理李贵雨,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看陈玉自顾往回走,李贵雨追上来道:“还是说你已经放弃了?”

    看陈玉加快脚本,李贵雨坐实了心中所想,便不再说话,而是一直跟到了陈玉的铺子。

    陈玉被李贵雨跟了一路,心里早已憋了一团火。他停在自家门前愤怒问道:“你干啥跟着我?”

    李贵雨看看左右:“我有话和你说。”

    陈玉冷然拒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却没话和你说。”

    “你走!我要关门了!”

    眼见陈玉开了锁就要进屋,李贵雨急道:“陈玉,你既已不再科举,那你把谢家那个做文章的法子告诉我。我,我给你钱!”

    闻言陈玉停住了动作,心里犯疑:李贵雨为什么会来找他要谢家做文章的法子?

    “你说什么?”陈玉回头问李贵雨:“什么谢家做文章的法子?”

    李贵雨:“就是去岁我大伯给你的他女婿家作文章的法子。”

    陈玉看大街上还有人,说话不方便,终让李贵雨进了铺子,然后又关好门后方才奇怪问道:“我姓陈,你想要谢家的东西自当找谢家人才是,你找我干什么?”

    李贵雨镇定道:“陈玉,我知道你手里有。我从去岁看到你县试第三场、第四场文章都上榜就知道我大伯一准给了你这样的东西。”

    火光电石之间,陈玉恍然明白李满囤过去一年都远着他的原因——必是李贵雨又给他舅找事了!

    陈玉厌恶地看着李贵雨,委实想揍他一顿,但思及此事的后果,陈玉竭力压下心里的怒气拒绝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但我告诉你,没有!”

    “何必呢?”李贵雨拿出卖菜时跟婆姨们讲价的耐心劝说道:“横竖你又不考了。给了我,你还能换些钱使,不好吗?”

    陈玉怒道:“李贵雨,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你自甘下流是你的事,但也别把别人看得都跟你一样。”

    “而且谁告诉你我不考了?我只是还没准备好。《五经》还没能背得跟《四书》一般精熟而已。”

    “你还打算考?”李贵雨打量铺子没法相信。

    陈玉觉得有必要打消李贵雨的疑心,便从铺子柜台下拿出他默写的《四书五经》给李贵雨看,然后言道:“这有什么奇怪?如你所说,我去岁考的成绩并不差——怎么说都比你强。”

    “似你这样的都没放弃,我又如何会放弃?”

    李贵雨……

    “但我自知我背默功夫不到,所以今年才没下场。似过去一年,我每天都在默背《四书五经》。你现看的这一套是我近来默背的。现只有七本,等其他两本再默好了,我就送到城里书铺换些纸笔钱。”

    “我可不似你,干不下霸占亲大伯家业的事,说不得过日子得精打细算些,却没想叫你误会了!”

    看到笔迹工整得好似印刷的手抄书页,李贵雨知道今儿是讨不到好了。

    李贵雨灰溜溜地离开了陈玉的铺子准备回家,但转念又跑去了南城一趟,寻书铺掌柜问了一回手抄书的价钱。

    听说一套手抄《四书》可以卖两吊四串钱,李贵雨算了一回纸墨的成本便觉得这活他也能干——以后不仅买纸墨的钱可以省了,而且还能赚个六百钱的零花呢!

    李贵雨觉得他今儿进城虽没得到谢家做文章的法子但也不算空跑一趟。

    谢尚四月将去府城,显荣清明过后便出发去府城打前站——看着人收拾整理谢子安在府城贡院旁的房屋以备谢尚谢知微和李满囤入住。

    谢尚为了替红枣抬身价有意拉扯岳父李满囤一把,便邀李满囤到府城后一起住,然后又想着这回去府试考试的族人不少,他邀了岳家却一个族人都不邀有些难看方勉强邀了他十三爷爷谢知微。

    至于其他人,谢尚就以房屋狭小住不下这许多人为由甩手不管了。

    对此老太爷竟然是颇感欣慰——毕竟谢尚好歹还顾忌面子邀了他的老儿子,若换作他大孙子谢子安,可绝不似谢尚这般好说话,这宅子前面可是空了七八年!

    对于显荣去府城红枣只发放了谢尚春天用的铺盖。

    府城离得不远,红枣想:夏天的寝具很可以过一个月重新洗烫后再送去。

    四月初二,谢尚、李满囤和县里去岁今年中的其他五十八个人一起去了府城。

    谢尚前脚走,红枣后手便叫了陆虎、张乙等人来让他们小心门户。

    五福院虽是大宅的主院,但由此出入的闲杂人也特别多——若是不留神钻进个人来,红枣想:可就不好了。

    晚上红枣如常的去天香院给大老爷和大太太请安,然后又一起去给老太爷问省。

    老太爷看人都在便道:“我年岁一年大似一年,精力却大不如前。正好尚儿去府城考试,我也趁机养养身子。”

    “知道,你如今也有了年岁,也到了保养的时候,以后晚上没事你和你媳妇就都别过来了。”

    “似子平、允青、允芳、允怡你们几个乘机好好温温书。这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你们也都在家温书,只初一十五再来吧!”

    “横竖我这里有尚儿媳妇照看着,她办事妥当,你们尽可以放心。”

    “再说你们老爷和太太白日里还来呢!”

    一席话听得红枣目瞪口呆,心说:虽然俗话都说“人走茶凉”,但老太爷这脸变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红枣尚且如此,似谢子平等人的失落就更别提了——才刚想趁谢尚不在和老太爷养养感情呢,谁曾想老太爷就闭门谢客了?

    看到男人不得脸,女人们的脸色也都不好。但老太爷是绝对的权威,并没人敢当面质疑。

    大老爷谢知道见状道:“爹,既是这样,尚儿媳妇往后晚上也不用来天香院问安了。尚儿不在家,他媳妇一个人倒是早些关了院门的好!”

    老太爷点头:“就是这话了!”

    至此红枣方才知道老太爷赶人是为了她,心中感动不提。

    谢子安在府城贡院街的宅子是个三进三出的标准院落。前院十一间给下人住,主院自是给谢尚住,李满囤和谢知微和随行下人都安排在后院。

    先李满囤陪李贵林来府城考试都是入住在客栈。客栈人多,即便都是考生,但府试三场,院试三场,每场下来都免不了有人失意买醉,吵闹在所难免。

    现入住谢家的大宅,李满囤却只觉得清静——似他在家还有儿子李贵中烦扰呢,而在这里却只闻得院里海棠花树上的鸟叫。

    怪不得谢家的孩子大了都要在外书房念书,李满囤心说:确是内宅没有的清静。

    四月初九下场府试第一试,谢尚做为县案首被点名和其他八个县的案首坐到了考棚第一排正对府台大人陈绍公案的地方——没错,这世的府试考试座位安排就是根据县试成绩,成绩越好的座位越考前,以方便主考官取材。

    一府案首是一府的体面,除了会做文章,还得平头正脸,举止端庄,当然再有些其他才艺名声就更好了——如此方可为一府读书人之表率。

    陈绍早知道谢尚,他三个儿子人生背的第一本诗集就是谢尚早年编的那本《七巧板拼法图鉴》,而他个人也极喜欢《华容道》以及谢尚作序的《火烧赤壁》话本。

    陈绍对谢尚先始印象挺好,但此番雉水县县前十八个姓谢,陈绍为防治下出科举大案却不敢掉以轻心——他把谢尚安排在了最中间,他抬眼即见的位置上以确认谢尚的真材实料。

    看到谢尚随着差人的点名从人群中走出,一身青衣直裰飘逸清雅,丰神如玉,趋步上前却不显急躁,与己行礼风姿绰约,语声朗然,陈绍不觉捻须点头,心道:不怪邹进不避嫌也要取谢尚为案首,只看他这幅举止样貌确可为一县士民表率。

    一时九县案首二十个人齐齐落座,陈绍目扫全场,心中谓叹:无论举止长相,还是既有名声,在座人中确是数谢尚出类拔萃,鹤立鸡群。

    先邹进不避嫌地取了谢尚,今儿他,陈绍握紧了拳:且先看了谢尚的卷子再说。

    一排二十张案桌,李满囤作为雉水县第二十一名坐在了第二十一排,抬头都看不清主考官鼻眼的地方,但李满囤老爷却觉得特别满足——他今儿也算是跟朝廷四品的知府大人平起平坐了!

    这辈子有这么一回,他知足了!

    一时试卷发下,一众考生拿到卷子后有的看卷子、有的磨墨、还有的边看卷子边磨墨或者看两眼卷子磨一会儿墨,然后再看两眼卷子——总之芸芸种种,啥样的都有。

    陈绍不动声色地打量案下考生的动作神态,重点关注正对着他的谢尚。

    陈绍看谢尚极快地便扫完了卷子,然后方拿水盂往规制砚台里注了水,拇指中指捏墨,食指抵紧,以标准的磨墨姿势跟在家一般打圈研磨起来——这对比周围人快速地拉直线磨墨动作实不是一般的气定神闲。

    哎——陈绍叹息:只冲谢尚的这份从容气度,同等级卷子必是要取他为首了!

    不然就不是避嫌,而是沽名钓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科举苦心准备的谢尚做梦都没想到他竟然是因为脸而被取中

府案首(四月二十五)

    五百六十人参加的府试,第一场背默全答对的有三十二人。

    府衙礼房批改好卷子,最后的名次评定却要陈绍点头。

    陈绍让人把三十二份卷子全部翻过来摊平排在一列,他站一边,根据卷子背面透出来的墨迹深浅,先排了个大概,然后方坐下来看正面。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陈绍看卷子都是两张两张的对比来看,如此没费什么周折地就排好了名次。

    名第排好,拆开糊名,陈绍看第一名是“谢尚”,不觉啧了一声,心说:果然!

    师爷一旁听到,赶紧问:“大人,谢尚父亲谢大人是当朝翰林,您看这是不是要避下嫌?”

    陈绍回想了一下谢尚的样貌,摇头道:“不必了。谢尚既是糊名取中,证明他确是真才实学。且他的字用墨黑亮细滑,非其他人所能比。这卷子搁谁瞧了都会取,不用避嫌。”

    君子坦荡荡,陈绍觉得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不能连手下邹进的胆气都不如。

    邹进可是县前十取了八个谢家人,而事实证明邹进没徇私——第一场全对进了三十二名的谢家人连谢尚在内足有有六个,而另两个也只是错了一道。

    由此可见谢家子弟学问的扎实,而谢尚作为其中翘楚,更是一路绝尘。

    现陈绍就等着谢尚去院试给自己挣面子,展示他治下的文风昌盛。

    师爷看谢尚这张卷子墨迹如漆,确是比后面二三名的黑亮,便没再言语。

    一时前三十二名名单写好,陈绍过目看到最后一个名字“李满囤”不觉奇道:“这李满囤是哪个县的?名字怎么听着似个庄户?”

    不是没有农家子弟来考,但一般能考到这个位置的农家子弟都会提前改个文雅名字。

    师爷赶紧翻出李满囤的履历递给陈绍道:“大人,这李满囤三代白丁,可不就是个庄户吗?”

    “您看这籍贯雉水县高庄村。”

    陈绍看了履历后笑道:“县试两场,一场县第三、二场县第二,看来这个李满囤背默功夫没少花,为人想必十分刻苦。”

    “哟,年岁也不小了,四十四了,还在坚持,倒是其心可嘉。嗯,且等下场看看文章笔锋如何吧!”

    闻言师爷便知道陈绍预取了李满囤为本科“天道酬勤”的人选。

    府试除了为国取才外还担负教化地方之责,对于到了一定年岁犹自刻苦上进的人在考察其德行后可奖励童生功名以激发其他人奋进。

    李满囤因为名字够乡土,加上年过不惑,且《四书五经》背得够熟练便好运地进入了陈绍的视野,被视作教化地方的典型。

    第二天发榜,师爷一早便装成一个等榜的考生在府衙对面的茶楼占了个座儿。

    榜单一出来,茶楼立刻就沸反盈天的议论开了。

    师爷喝着茶淡定地听着着周围人相互道喜或者彼此安慰、然后开始寒暄:议论本榜案首谢尚、谢尚的父亲谢子安、谢子安的爷爷谢老太爷、谢尚媳妇名下的甘回斋、甘回斋销的七巧板、华容道、《中馈录》、薄荷糖等等以及接着如此一番的议论第二名、第三名……

    终于有人提道:“这李满囤是谁?”

    “他家干啥的?怎么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别是个庄户吧?”

    “就算是个庄户,念书时先生不也会给取大名吗?”

    “这李满囤是那个县的?他这个县的私塾师傅都不给学生取官名的吗?”

    涉及一县声名,雉水县的人坐不住了,有人出声说道:“李满囤老爷出身庄户,先前就没念过书!”

    “没念过书?”一屋子人,连带师爷在内都惊呆了——这没念过书的人都能考府试三十二,敢情他们这些年念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真的?假的?”反应过来,询问的口舌就多了。

    “当然是真的。”雉水县的人道:“你到我们雉水县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打听就知道李老爷五岁死了娘,他爹娶了后娘,后娘待他不好,李老爷少年时候就念了三年村学堂,没念过一天私塾。”

    “真没念过书啊?那怎么能来考试的?”

    雉水县人:“自己上进呗!听说他自从发了财后就去城里书铺买了许多书回去念。书铺伙计老板都认识他!”

    闻言师爷赶紧用心记下以回去给上司陈绍汇报。

    “哎哟妈呀!”听的人无不惊叹:“这不用人教,自己看书就能看明白,然后就来考试,还能考到府三十二,这天资也太好了吧!”

    “有没有人教,这个事说不好,”雉水县人替李满囤老爷谦虚:“毕竟这李老爷可是今儿案首谢大爷的岳父。而谢家书香门第,谢大爷和谢老爷都是饱学之士,但凡有他们指点,李老爷有今儿成就也不足为奇。”

    “你看今科雉水谢氏人来了八个,这第一场全中了前五十。”

    师爷听得一脸震惊,心道:李满囤是谢尚的岳父,为了避嫌,大人这个典型怕是不好立了!

    “李老爷竟然和谢翰林是亲家?”

    围观群众发出了比刚刚知晓李满囤没念过私塾更大的惊呼:“他就是谢李氏的爹?”

    “写那个《雉水谢氏中馈录》的谢李氏的娘家爹?”

    提到红枣,雉水县人都不自觉笑了:“李老爷可不就是谢大奶奶的爹嘛!”

    “谢李氏谢李氏,这个李字就是随了李老爷!”

    “怪不得!”众人恍然大悟点头道:“俗话都说‘女儿肖父’。谢大奶奶才德兼备,李老爷想必也是如此!”

    师爷也知道谢李氏,但没想这样一个才女的出身竟然是个庄户。

    “那是自然!”雉水城人认同道:“现外面人都知道我们雉水县出枸杞,周围几个县也都是跟着我们县沾光卖枸杞发财。但却少有人知道我们县第一个卖枸杞的就是李老爷。”

    “就是十年前李老爷拿了枸杞去药铺卖,我们城过半人家从此才多了条生计,甚至连县城都升成了大县。”

    闻言师爷的下巴砸到了地上——占江州府商税极大比重的枸杞生意的根源竟在这李满囤身上!

    师爷觉得他又要修正自己的想法了……

    四月十三第二场,陈绍坐在公案后面看考生入场。

    今儿的考场座位根据第一场的名次安排,比上一场有了极大变化——李满囤坐到了第二排中间可以看清知府大人眼角皱纹的地方。

    李满囤为了去谢家体面吃席曾专门练习过拱手礼,当下他给陈绍的礼行得有模有样,跟他的样貌颇为不配,着实让陈绍有些意外。

    虽然李满囤身材有点矮短,陈绍想:相貌也不出众,但礼仪还是好的,可见有些内秀。

    听说他女婿谢尚也挺敬重他,现他就同他女婿一道住在谢翰林在贡院附近的宅子里。

    想起谢尚,陈绍下意识地瞥了谢尚一样,看到谢尚的丰神俊朗,面如美玉,陈绍不觉嘀咕道:这翁婿相貌的差距不是一般大啊!

    也不知那位谢李氏的真实相貌如何?是不是似传闻里的一样肖爹?

    若是如此,那位谢大人给儿子娶媳妇还真是“娶妻娶德”啊!

    ……

    四月十六,府试二场发榜,谢尚再次取了案首,谢家其他人也都在前百,独李满囤的名次退到了一百六十名——录取线一百五十名之后。

    听到讯息,谢尚安慰李满囤道:“岳父,您名次其实离取中不远,而且您第一场成绩很好。但凡明儿的文章做好了,还是有极大机会!”

    李满囤点头道:“尚儿,你别顾念我。我有自知之明,能来考这么一回,我都觉得是祖坟冒了青烟。”

    谢尚看李满囤语气淡然,便就罢了。

    谁知李满囤转身用功到差点误了午饭——都走到这一步了,李满囤握拳:他必是要最后一搏!

    ……

    四月二十二,府试发榜。显荣出门看榜还没回来,府衙报喜的差役便就到了——谢尚中了府试案首,是衙役们上门报喜的第一人!

    噼里啪啦地鞭炮声中,谢尚看到自己中府试的大红喜报糊在了他爹九年前中乡试的喜报旁,不觉握拳——这间门堂必将再贴上他的院试和乡试捷报!

    对于中案首,谢尚倒没有太大惊喜,毕竟他努力了这么久,而且前两场场的案首也让他心里有些预感。

    显荣是在鞭炮声里跑回来的。一回来显荣便让振理等人给衙役们拿赏钱,招待饭菜。

    衙役们笑逐颜开地拿了钱,却不肯用饭,只说公事繁忙,还要赶回府衙办差。

    显荣知道今儿是衙役们发财的好日子,也就没留。

    打发走衙役,显荣方才与谢尚道喜,然后又给谢知微和李满囤道喜道:“小人恭祝十三老爷中了第五名!”

    “小人恭祝李老爷中了第一百四十九名!”

    “我也中了?”闻言李满囤不敢相信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小人亲眼所见!”

    显荣心说:若不是为了给您找名字,他还能早些回来呢!

    “岳父,”谢尚笑道:“恭喜高中!显荣看的一准没错。您且预备下一会儿差役们来报喜时的赏钱就好!”

    “我真的中了!”李满囤心情激动,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往空拜道:“魁星爷爷保佑!多谢魁星爷爷保佑!……”

    谢尚……

    谢知微……

    “十三爷爷,”谢尚又与谢知微道喜:“恭喜高中!”

    谢知微摆手笑道:“同喜!同喜!”

    对于能中府试第五名,谢知微的激动不亚于谢尚——他有了功名,他娘将来可算是能葬进祖坟了。

    他爹好几个妾室,其中不乏官宦出身的贵妾,但因为儿子没有功名,至今都没能葬进祖坟。

    他大哥和大侄子卡着族规,连老太爷都没有办法。

    他为了他娘,这些年也是拼了。

    与谢知微道完喜后,谢尚又问显荣谢家其他人如何。

    显荣回道:“二房蓉三老爷中了第十六名、芹五老爷中了第三十一名,大爷中了第七十三名。”

    “三房荃五老爷中了第六十二名,苙六老爷中了第八十名,忻大爷中了第八十五名。”

    谢家八个人竟然全中了。

    听说全中,谢尚不算意外,但颇多感慨。

    似谢允、谢允能中也就罢了,谢尚暗想:毕竟是各房的嫡长孙,资源都是最好的,中个童生不稀奇。但似谢子蓉、谢子芹、谢子荃、谢子苙四个庶出叔叔能中不说,而且名次还盖过了嫡长一系,这就是憋着劲了。

    二房、三房往后有的热闹了!

    报喜的差役是按照榜单顺序上门报喜的。谢知微因为是第五名,差役来得很快。

    看到谢知微的喜报也贴在谢子安房屋的门堂,李满囤想起一事,赶紧和谢尚告辞道:“尚儿,我得赶紧去我自家宅子一趟。我好不容易中了童生,这喜报得贴到自家大门堂去!”

    谢尚为李满囤的直白逗笑了,点头道:“岳父,您放心,但凡报喜差役来了,我便叫人领了去。”

    “只一样,岳父宅子空了许久,现在去怕是连干净茶碗都没有。”

    “没事!”李满囤摆手道:“门外就有茶馆,我直接从茶馆叫茶好了!”

    李满囤迫不及待地走了,谢知微送客回头转身看到大门堂里自己的喜报,不禁思忖:现在赶着买宅来得及吗?他好想把他的喜报贴在自己的宅子里,然后有机会带他娘来亲眼瞧瞧。

    这喜报贴谢子安宅子,他娘可不好瞧!

    犹豫了一下,谢知微问谢尚:“尚儿,你知道这府城的宅子怎么买吗?”

    谢尚闻言一愣:“十三爷爷想买宅子?”

    谢知微点头道:“是啊,这回我住你这里,但等子艺大了,也是要来府城考试的。”

    谢尚听着有道理,便告诉道:“十三爷爷,我在府城的宅子铺子都是张乙置办的。他现人就在府城,我把他叫来,您直接问他好了!”

    李满囤因为名次落后,他回到自己在书院旁边的宅子后,同他一起来的余德和陆猫儿两个人又擦又扫地把门堂和堂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洗了茶碗、烧了开水、准备好糖果点心,喜报才到。

    李满囤欢天喜地地敞开了大门,看着差役把他中一百四十九名的大红喜报贴在大门堂正中的白墙上,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透——从今往后,他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回头看到门外看热闹的街坊孩子,李满囤便让陆猫儿抓甘回斋刚上市的粽子糖给孩子们吃……

    四月二十五,府城传来消息,谢尚中了府试案首,谢家其他七人,都中了童生,以及李满囤也中了一百四十九名,成了李童生。

    红枣听到消息立刻打发陆虎和锦书去桂庄给她娘道喜,然后又吩咐人备席。

    老太爷对于一手养大的谢尚中了府案首自是高兴,而谢知道、谢知遇、谢知通和谢子艺在得到消息后都来五福院给老太爷道喜,接着其他九房人跟着也都来了,五福院一时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对于谢知遇和谢知通的子孙能中,老太爷觉得自己给早夭的谢子远迁坟迁对了——谢子远有了祭祀,终于平了怨气。

    去掉心底大石,老太爷容光焕发,看着竟似年青了有十岁。

    谢知遇、谢知通对于这回子孙能中童生实不是一般的欢欣鼓舞,两人均觉得先祖在护佑大房后终于也开始庇护他们了——虽然没与人说,但三十多年前同母亲一起被嫡母长兄挥棒赶出祖母灵堂一直是他们心底消不掉的刺。

    自那以后他们便觉得运气急转直下,被先前没甚么存在感的大房压挤得抬不起头。

    等到了他们娘过世,灵柩更是连祖坟都没能入。

    现在好了,他们娘迁坟的事有眉目了,但等过了今日跟他们爹提一句,然后由他们爹出面跟大房提,这事一准就成了。

    因为如释重负,谢知遇、谢知通对于这回考中了的庶子谢子蓉、谢子芹、谢子荃、谢子苙不免和颜悦色,搁老太爷跟前很赞了几句。

    谢知遇的长子谢子荇对于长子谢允能中极为高兴,但对于两个庶弟谢子蓉和谢子芹一起考中不说名次还盖过儿子却是如鲠在喉——他都还没功名呢,这要让他如何自处?

    难不成他明年四十岁了,都抱上孙子了,还要下场县试搏功名?

    这要是考取倒还罢了,但若是考不中,岂不是连李满囤都不如了?

    李满囤今年四十四,都还中了个童生。

    但若不下场,谢子荇苦笑:不说老太爷,只怕连他爹都看不上他了吧!

    毕竟连李满囤都中了!

    李满囤这人真是的,没事考啥科举啊?这下好了,和他两个庶弟一起把他架到杠头上了!

    谢子荇感受到了浓重危机。

    除了谢子荇,谢子荇的两个胞弟谢子芢和谢子苕以及三房的谢子莛、谢子茂、谢子茆等嫡子也都感受到了危机:毕竟他们比谢子荇还更年青!

    俗话说“夫荣妻贵”,二太太、三太太以及她们的嫡亲儿媳妇对于庶子庶弟中秀才实在无法高兴,而谢子蓉等人媳妇的头却都昂了起来——今年中元节,她们将能去谢家村宗祠祭祖了。

    红枣站在人后,看着一屋子人的喜气洋洋,不免心疼谢尚:明明谢尚才是案首,但看二房、三房人的得意劲儿,似乎他们才是赢家。

    若非还有大老爷间或提两句“尚儿”,怕是都没人想到谢尚。

    可恨她身为女人,无故却不好到老太爷跟前说话。

    想得正出神,丫头跑来告诉道李贵中来了!

    红枣心说来得正好,立便跑到老太爷跟前告假。

    老太爷一听立笑道:“你弟现在来必是为尚儿贺喜来的。”

    “现尚儿在府城,你那里也是冷冷清清的,你弟去了也没人说话。倒是叫你弟来我这里热闹。”

    “这回你爹也一榜中了童生,我也贺贺你弟!”

    红枣求之不得,自是答应。

    红枣一贯小心眼,她就是看不惯别房的人在她的地盘嘚瑟,特别是谢尚做得更好的情况下!

    ……

    王氏自从李满囤离家后便每日里焚香祝祷,乞求金魁星护佑男人能中。

    今儿忽见陆虎锦书过来道喜说男人中了府试一百四十九名,王氏的眼泪当即就流了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王氏想:男人的苦心没有白费,她现是童生娘子了,可以跟宗妇一样去祠堂为祭祀准备饭菜,而先前所有当面背后嘲笑过她,诋毁过她的人都被活活打嘴了。

    她,李王氏,虽说早年受了些磨难,但现在夫贵妻荣,儿女双全,族里妇人再没人能有她的际遇!

    拿银钱赏了陆虎夫妻,王氏穿戴一新后带了丫头坐了潘平赶的骡车来高庄村报喜。

    看到王氏盛装打扮满脸笑地突然前来,陆氏心有所感,见面第一句就是:“弟妹,可是满囤兄弟有好消息来了?”

    王氏笑道:“嫂子,刚红枣打发人送信来说她女婿中了府案首,她爹中了童生!”

    “我现来接贵中,让他现去给他爷道喜后再进城给他姐姐道喜!”

    “真的?”陆氏惊喜道:“这真是太好了!”

    “当家的,”陆氏扭头叫李丰收道:“满囤中了,中童生了!”

    看到李丰收闻声从堂屋里跳迈出来的大步,王氏矜持地抿住了嘴角——她现是童生娘子了,王氏告诉自己:得时刻留意自己的举止,心里再高兴,也得笑不露齿……

    李贵雨是午晌放学家来吃饭才听说他大伯李满囤中童生的消息。

    时李高地刚从族长家来正喜滋滋地告诉于氏道:“满囤中了童生,刚族长说等满囤回来了就开祠堂。”

    “家里的,这满囤有了功名,以后祭祀你便能去祠堂备菜。你记得早些给那天准备身新衣裳!”

    李高地素爱面子,对于长子能中不是一般的高兴。

    当然,李高地回头看到李贵雨不觉心道:若是贵雨能中就更好了。但贵雨不及长子得闲,能整天念书,看贵雨这回成绩,怕是还得等好几年。

    于氏跟李高地一般爱面子,对于能跟宗妇一般地去祠堂自是求之不得,但对于继子的功名却又是嫉恨难消,如此两种情绪相互交织,导致于氏脸上的表情跟个神经病一会儿咬牙一会儿暗笑,变幻不停。

    李贵雨听说他大伯中了童生觉得有些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他大伯,李贵雨想:《四书五经》县第三、县第二的成绩摆在这里,而文章又有谢尚指点。

    谢尚这回能中府案首,文章水平自是非同寻常。

    所以等今年的《科考优文》出来后他必是要买一本,如此他也不必等县试前二十就能看到谢尚的文章了。

    然后他再多抄几遍《四书五经》,一则熟悉书文,二也挣些钱使。

    等几年,他考过了县试,再跟李贵林拿了谢尚的作文方法,积攒的钱也够他去一趟府城了。

    自从听说李满囤中童生后,李满仓就一直没有说话,甚至连每天家来数钱记账的日常都一点没做——生平头一回李满仓失去了数钱的热情。

    一直以来李满仓都觉得自己挺能干,即便大哥李满囤发家,和谢家结亲,李满仓也只以为是运气。

    李满仓的自信缘于对自己当下生活的满意——分家十年,他孝养父母,供三个儿子读私塾、定亲、成亲,女儿体面出嫁,同时还置下了八个宅子。

    现仅八个宅子的租金一个月就能给他带来两吊钱的收益,一年便是二十四吊钱——足抵二十亩地的年收入。

    最好的是还不必费什么气力!

    李满仓实没想到李满囤真能考中童生,由此他看到了两人间巨大的差距——人口里说惯了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现他哥成了人人敬仰的童生,而他还是个每天为三瓜两枣跟妇人口舌的菜农。

    郭氏进屋叫男人吃饭时,看到躺在炕上失神的模样,心里酸楚——曾经的她也是处处强过王氏,但现今已是天上地下,比无可比。

    不认命不行!

    “当家的,”郭氏轻声道:“吃饭了!”

    李满仓抹把脸坐起身穿鞋下地,没说甚么地便来堂屋吃饭。

    上有老下有小,他不好叫他们为他担心。

    看到府衙礼房发来的公文上谢尚名列案首,谢家八人全中,雉水县县令邹进也是心舒一口气——主持这种名门子弟的县试,他的压力也是很大的。“”

    这排高了难免为人诟病趋炎附势,排低了,则是结仇——坏人功名无异于杀人父母。

    总之里外不是人,不过眼下这一关,他好歹是过了。

琵琶湖(五月初四)

    李贵中的到来终结了二房、三房人的自夸,话题回到了不在场的谢尚和李满囤身上。

    红枣一旁瞧到不觉出一口长气,心说:不怪这世的女人都巴结娘家兄嫂。

    男女大防,这女人自己不好说的话可不就得靠男性代言人来说?

    而娘家兄弟就是最合适的代言人。

    午席后红枣方带李贵中去自己院喝茶,然后方告诉道:“弟弟,你家去后问娘有没有东西要捎给爹?我这边三天后会有人去府城,正好带去!”

    李贵中笑道:“姐姐,正是端午节下,过节的新衣必是要捎两套的。”

    红枣道:“说到过节,你姐夫不在家,我这儿也脱不开身。你和娘说等到了日子我让人把节礼送去,自己就不去拜节了。”

    “且等到五月底六月初爹和你姐夫回来,咱们两边儿都少不了摆酒,到时就能见了!”

    李贵中答应着家去了。

    听说女儿端午不能家来,王氏颇觉失望,但她也知风俗使然,没啥办法,只得可惜几句,自给男人收拾行李去了。

    现谢尚在府城的果蔬鱼禽奶蛋都由谢子安的梁庄供给。宅子的厨娘也是家里带去的许泰媳妇。

    红枣觉得谢尚在府城的吃食方面其实没啥好操心的,但虑到谢尚一贯的“你送我东西必须比别人多”的孩脾气,还是让厨房做了牛乳糖、酥肉茸、薄荷膏、芝麻核桃粉,然后又拿了咸鸭蛋、鲜虾酱、青梅酒、枇杷膏给谢尚捎去。

    衣裳、草席、折扇、香袋、沉香等夏季用品必都是要的,最后红枣又拿出一个匣子给长随道:“这匣子蚊香是新做的。你拿去给显荣,让他照着里面的方子熏蚊子用,烟倒是比家常用的艾蒿好些。”

    艾蒿薰蚊好是好,但味道经久不散。红枣便参照这世人做香的法子拿陈年的柚子皮做了蚊香,试验烧起来味道清香,驱蚊效果也不错。

    唯一可惜的就是柚子皮有限,不能量产售卖。

    而艾蒿制的蚊香味道有点大,放卖糖的甘回斋售卖不大合适,红枣干脆就懒得卖了——横竖艾蒿到处都是,红枣暗想:买回家直接烧性价比更高。

    四月三十,红枣送的东西到了,其中给谢尚的大件零碎整整两大车,比李满囤和谢知微两个人家里捎来的东西加一块儿还多。

    谢尚见状非常满意,觉得红枣对他情深意重,牵挂异常。

    谢尚看一回东西清单,见到有蚊香一样非常新鲜,便让显荣找出来。

    打开匣子,入目一张四格说明图。谢尚按照说明首先拿出里面的铜鉴银香薰盒。

    看到盒盖上的“三元及第”图案,谢尚下意识地笑了笑。

    依图拿一盘蚊香点燃放进香盘盖上盒盖。

    看到香烟从香盘盒盖的缝隙间袅袅升起,谢尚凑过去深吸了一大口,高兴笑道:“这个柚子味,一准是红枣特地给我做的。”

    “她知道我喜欢吃柚子!”

    显荣……

    显荣一点也不想多嘴拦住谢尚高兴。但他看谢尚长时间地凑在香盘前一下接一下地嗅闻烟味实在不是个事,终忍不住提醒道:“大爷,这是蚊香,大奶奶制来熏蚊子用的。按照第四格图的说明,您得放在您的书桌或者饭桌底下。”

    谢尚……

    “我知道,”谢尚强行给自己挽尊道:“我就是看这香燃起来气味如何。”

    “现我看好了,你摆我书桌底下吧!”

    显荣便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蚊香盘放到了原该的位置。

    晚饭时分,李满囤看到饭桌底烧着的蚊香盒,不禁笑赞道:“这个蚊香红枣做得巧,不止烟小,气味也好。”

    谢尚一听立刻问道:“岳父,红枣给你的蚊香盒是什么样的?”

    李满囤高兴道:“和你这个不一样,你这是‘三元及第’,我那是‘红杏尚书’,都是吉祥话。”

    闻言谢尚圆满了。

    依旧拿艾蒿熏屋的谢知微看这蚊香烟气清香,原想跟谢尚讨,但听说是红枣做的就闭了嘴——他辈分虽高,但年岁摆在这儿,得避嫌,不好随便跟侄孙媳妇讨要东西。

    横竖尚儿媳妇做的这蚊香,谢知微想:他爹那里一准有。回去后他跟他娘一准能讨到。

    也就是多等半个月的事!

    自从府试中了案首后,谢尚每天都收到文会邀贴,谢尚都以准备院试为由拒绝了。

    谢知微作为第五名也收到了许多邀贴,但他正在看宅子加上还要温书并不得闲去。

    李满囤因为名次落后只收到两张雉水城人的请帖。李满囤担心做不上诗,也都没去。

    端午是大节,留在府城的雉水城童生中有人提议由每人凑份子包一艘船在端午这天游琵琶湖喝酒作诗以文会友游乐一天。

    琵琶湖顾名思义是个形如琵琶的天然湖泊。

    琵琶湖上游湖堤蜿蜒,青山耸立,下游湖面开阔,水流澹澹,是府城泛舟览胜的极好去处。

    因为帖子是这回府试的担保人顾秀才和徐秀才亲送来的,谢尚却不过情面且想着若是不去端午那天也必得和几个族叔兄弟吃饭,便就笑道:“难得顾兄和徐兄带诸同乡都有此雅意,在下不才愿做了这日的东道请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行船不比在岸,谢尚宁可多花钱也得把船控制在自己手上。

    谢尚此举着实省了顾徐二人的事,两人均抱拳笑道:“谢贤弟美意,愚兄愧领了!”

    如此便说定了端午午晌雉水县的秀才童生一处吃席贺节的事。

    自家女婿请客,李满囤怎么也得出席,但他挂念着临场作诗这件老大难便想着笨鸟先飞,他先提前去瞧一回琵琶湖的风光,然后打个腹稿,以免到了正日手忙脚乱。

    李满囤拿定主意便跟谢尚说了声要出门,然后真叫余德雇了辆骡车去逛琵琶湖。

    车老板见李满囤长得虽然五大三粗,脸膛黑红,但却穿了身蔚蓝色的绸质文士服,腰里挂了块青色云纹玉佩和一挂连中三元的香袋,手摇的一把洒金折扇上书着“宁静致远”四个字,便知他□□风雅,微微一想便把他拉到一处篆刻了前人名句的石林。

    李满囤见状如获至宝,赶紧拿随身纸笔抄下石刻的诗句题文……

    诗句抄回来后还得化为己用,但有些典李满囤瞧着实在不明白便就只能私下请教女婿。

    “翠屏晚照?”谢尚闻言便是一愣,转即疑惑问道:“岳父,您去逛琵琶湖了?”

    李满囤……

    要请教的不是一处两处,李满囤眼见瞒不过,只得支吾道:“这个尚儿,不是后天要去以文会友吗?你知道我才思不敏,担心一时接不上话,所以就想着那个笨鸟先飞,先去瞧了一回!”

    谢尚听后哭笑不得,让显荣拿来一本地方志给李满囤道:“岳父,您要了解府城的地方名胜,参考这本地方志就好!”

    “比如这琵琶湖,”谢尚翻给李满囤看:“历史故事、风俗民情、名胜古迹、甚至连特产美食您都能在这本书里找到!”

    李满囤依言翻了翻,然后便看到他抄了大半天的题文诗句这书里都有,且还把来历故事讲得清楚明白。

    李满囤呆住了——一本地方志就能解决的问题,他却白跑了一天?

    仲夏端午,艳阳高照,但摆了冰鉴的游船内舱却是清凉宜人。

    当中三张八仙桌上摆着湖边八仙楼叫来的十两银子一桌的上等席面,此番留府城准备院试的雉水城十七个童生和帮忙担保的六个秀才分坐在三张八仙桌边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恶补了一肚子《地方志》的李满囤今儿已经临场发挥出了两首韵脚全对的山水诗,现信心大增,已能如常地和人说话吃饭——因为担心喝酒误事,影响作诗,李满囤本着能不喝就不喝的精神,不敢贪杯。

    加上和他作如此想的人不少——院试在即,不少人还想着晚上回家用功,都是浅尝辄止。

    由此李满囤倒是和同桌四五个府试中了好几年但都还未曾进学的老童生说得投机。

    李满囤终于发现不是所有人作诗都跟谢尚一样张口就来,似他这样的苦吟诗人还很不少,他实没必要妄自菲薄。

    谢尚作为今儿的东道,少不得被人敬酒。但他得显荣照顾喝浓茶水,所以除了多去了两回船尾,其眼神却依旧清亮。

    午席足吃了一个多时辰。等酒席撤去,显荣又让人泡茶,然后摆上花生、瓜子、杏核、松仁、蜜饯、果脯、枇杷、樱桃、麻切、桃酥等各色点心坚果供众人清谈……

    傍晚时候,玩乐了一天的雉水城人顶着落日的余晖坐船回到码头准备各回各家——一后晌嘴巴说个没停,吃个没停的众人都表示吃不下晚席了。

    码头出来,迎面正撞上一群绣袍锦带的公子哥。

    谢尚不以为意,正准备擦身而过,不想却为对方叫住。

    “兄台,留步!”一位面白如玉的年轻公子迈步挡住了谢尚的路拱手问道:“请问您可是今科江中府府试第一的谢案首?”

    被人叫破了名姓,谢尚不好就走,只得回礼道:“不错,正是在下。请问兄台高名?”

    江州有三府:江南府、江中府和江北府。其中江南府文风昌盛,才子辈出,每年科考都霸占了江州府的半壁江山——基本上江南府府试的前三就是院试的前三,前十就是院试前八这样一种情况。

    江中府虽是首府,但对此也是没脾气。

    文明山出身江南官宦世家,自幼天资聪颖,今年不过十八岁,就取了江南府府试案首——这一份心高气傲,少年风流原不必说。

    今科若是别人中了江中府案首,文明山一准不理,但对谢尚,文明山却是仰慕良久——过去几年他没少玩七巧板、华容道、跳棋、飞机以及最近的心头宠桌游马球!

    文明山早想知道谢尚和他媳妇如何能做出这许多好玩有趣的玩具,为此一来府城就给谢尚下了帖子,只可惜谢尚没理他。

    文明山原不认识谢尚,但同来的人里有认识顾徐两个秀才的,加上又有李满囤这个不肖读书人的人在旁佐证,文明山方试探一问,不想正是正主,颇觉喜出望外。

    文明山笑道:“在下江南府文明山,久仰谢案首大名,没想今日再次遇见。”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谢尚有心连中三元,自是遣显荣打听过劲敌江南府前十情况。

    现听说是江南府的案首文明山,谢尚赶紧也说了几句久仰。

    显见得谢尚也知道自己,文明山就更高兴了。

    “谢案首,”文明山邀请道:“今儿小弟做东,正准备与同窗好友赏琵琶湖落日风光,不知谢案首和朋友可有兴同来!”

    谢尚目扫文明山口里的朋友,眼见有十来个人,琢磨着里面必还有江南府府试前十,便就点头应了。

    回头问雉水城人要不要同去,结果大部分人一听说是江南才子便都指事遁了,只谢家人和李满囤留了下来。

    谢家人留下是想见识一回江南才子,独李满囤留下是因为他和女婿同住,不好独抛下女婿自己走。

    文明山对于李满囤留下倒是颇为高兴,毕竟他仰慕谢尚的媳妇谢李氏也是很久了。

    文明山以为谢李氏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才女——谢李氏著的《中馈录》通过一年到头无数家庭琐事以小见大地展现了女子对于家庭的贡献,立意深远,发人深思,却远没有没有人人称道的文姬的悲苦,清照的清愁、婉儿的隐忍和班昭的战栗。

    文明山读书思人,内心里也想有这么个媳妇。

    文明山准备跟李满囤打听打听他还有没有其他女儿——样貌算什么?文明山想:自古娶妻娶德。他但凡有个谢李氏这样才德兼备,活泼有趣的媳妇,日子才算没有白过。

    没错,文明山十八了,至今还没说上媳妇的缘故就是他嫌弃他所有的相亲对象没才没趣。

    比谢子安当年还招人恨!

    毕竟谢子安只是丑拒,并没有攻击小姐们的才德。

    显荣看到谢尚登上了文明山的包船,赶紧地让振理登了自己今儿包的船尾随在后,以防意外。

    江南才子文名山包的船自不是谢尚这种不开窍的直男包的是普通游船。他包的是传说中的花船不算,还是传说中的花魁船——船上连撑船点蒿的船老大都是面貌干净的妇人。

    上得船来,李满囤就闻得一股甜腻的甜梦香,不觉讶异:这什么味儿?

    再看到上茶的侍女并不着中衣,都是各色抹胸外空套一件袒露脖颈的对襟短衣,衣袖短得露出半截白胳膊,不觉坐如针毡,低声和谢尚嘀咕道:“尚儿,这个船上的人看着可不大正经啊,怕不是条花船吧?”

    看了地方志,李满囤都知道花船了。

    “岳父不要担心,”谢尚劝慰道:“振理带了咱们的船跟在后面,咱们且坐一刻就走。”

    如此李满囤方不再说话,但对方明山的印象却是不好了——竟然带他女婿来这样的地方。

江州洛神(五月初四)

    文明山留意道李满囤的动作解释道:“李伯父有所不知,此间花魁凌波姑娘身轻如燕,可效仿汉室赵飞燕于鼓上起舞,加上她又姓洛,人称‘江州洛神’。”

    李满囤买过《飞燕传奇》话本倒是知道赵飞燕,但却不知道洛神,一时间不敢接声,只得不懂装懂的点了点头。

    谢尚猜李满囤不知,出言圆场道:“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今儿倒是要托赖文兄开回眼了!”

    文明山谦虚道:“谢兄缪赞,不敢当,小弟今儿也是初来乍到,头回领略。”

    想做人女婿和连襟,自是不好给对方卧花眠柳印象,对于这一点文明山还是拎得清的。

    何况他也真是慕名而来,就想喝个小酒看看跳舞。

    至于做这位凌波姑娘的入幕之宾,文明山连想都没想——自从他一位族叔得花柳病自己浑身烂透死了不算还祸及妻、子后,他文家的家规就添了一条不宿妓。

    文明山不羁归不羁,却也不想步他族叔后尘。

    一时酒席摆好,众人入座,船娘点蒿入水,驾船离开码头,一时驶到湖心方把床尾舱门打开露出甲板上摆放的一面五尺红漆大鼓来。

    鼓上迎着夕阳背对众人站了一个云鬓高耸,水袖垂长的红衣女子。

    女子左手上举,右手掐腰,凸显出扎着百褶红裙的盈盈纤腰,而湖尽头浑圆的红日似佛像的佛光一样笼罩着女子剪影的头部,给女子全身镶镀了一层金光。

    一阵湖风吹过,女子罗裙尽展,衣袖翻飞,竟好像传说中的飞天仙女一样能乘风飞去。

    世间竟真有仙女?土包子李满囤心念转过,眼珠子瞪出了眼眶。

    鼓乐响起,女子应声而舞,能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度翻折的柔软腰肢配合舞得似两条火龙一样的红袖晖映着湖中落日余晖的荡漾更是让人神飞天外,迷失在当下……

    一曲舞罢,连谢尚也不禁鼓掌叫好。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谢尚和文明山赞叹道:“江州洛神,名不虚传!”

    回头看到李满囤的两个眼珠犹自粘在女子谢场时随风飞舞的裙摆上不舍挪开,谢尚搁桌底下轻踹了岳父一脚。

    李满囤“啊”地一声方才回了神,闭上了张得能塞下桌上茶碗的大嘴。

    文明山见状忍不住笑问:“李伯父看这鼓上舞如何?”

    “好!好!”李满囤除了一个好字外再说不上其他——地方志里只寥寥数字地提了花船乐舞,可没有具体的鼓上舞。

    文明山也不以为忤,举起酒杯道:“既说好,李伯父,您赏脸喝了这杯薄酒!”

    李满囤二话没说喝了文明山的敬酒,文明山一见就更高兴了,给李满囤布菜道:“李伯父你再尝尝这琵琶湖的特产爆炒田螺。”

    ……

    俗话说“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谢尚看文明山对他岳父殷勤得非同寻常,和传闻中的眼高于顶完全不同,不觉心生疑虑,打断道:“文兄,小弟敬您一杯!”

    随着酒杯碰到一处,两人的眼神也对撞到了一处——看到谢尚毫不遮掩的直视,文明山觉得他这终身还得请谢尚给帮忙。

    干了杯中酒,文明山一扯谢尚道:“谢兄,您请这边说话!”

    走出船舱,来到船头甲板无人处,文明山对谢尚拱手道:“谢兄,这俗话说‘君子成人之美’,小弟至今尚未婚配,就想跟您打听件事。”

    闻言谢尚惊呆了——头回见面,这文明山就想找他说媒,这是预谋多久了?

    再想及文明山预谋的可能起因,谢尚脸色阴沉下来。

    “做梦!”谢尚气道。

    都是聪明人,文明山脑子转得也不是一般地快。

    “谢兄,”文明山好脾气地辩白道:“李伯父贤名在外,我仰慕他家风已久,就想同你做个连襟。”

    眼见文明山绝口不提红枣,谢尚自更不会提。

    “我说你做梦,”谢尚正色道:“是因为我岳家并无待字闺中的女儿。连族里都没有!”

    其实还有李桂圆,但谢尚以为还是不要和文明山这种登徒子结亲的好。何况两人年龄差距太大,而且文明山也志不在此——他媳妇独一无二,岂是李家其他姑娘所能比?

    与谢尚同是大家族出身的文明山呆住了,喃喃道:“怎么会一个都没有?”

    似他家今年就有两个同堂妹妹在议亲。

    “没有就是没有,”谢尚不耐烦道:“还有,你别再缠着我岳父。我岳父正经人,和你可不是一路。”

    甩甩衣袖,谢尚回了船舱。

    跟着出来的显荣见状和同站在阴暗处的文明山的小厮文思对视了一眼,自跟着谢尚走了。

    文明山白高兴一场,心情不是一般的失落。

    文明山连船舱也不想进了,就在船头随地坐下。

    文思虽说也是头回知晓他主子的心意,但回头看看一船舱的宾客,还得硬着头皮上前提醒道:“三爷,今儿您可是东道!”

    虽然今儿来的客人一大半都知道文明山的恣意任性,但尽职的文思犹自想亡羊补牢——毕竟还有另一半初次见面的江中府客人呢!

    文明山难得听劝地站起身道:“是啊,谢尚还在呢!”

    “我娶不上媳妇已经差了他一截,可不能再叫他看低!”

    文思……

    依谢尚的性子原是一刻不能多待的,但不想船舱里刚跳舞的洛凌波已经出来敬酒,且正在和李满囤说话。

    洛凌波端着酒杯恭维道:“妾身久仰李老爷大名,今日得见,实属三生有幸。”

    “这杯薄酒聊表敬意,还请李老爷赏脸。”

    “妾身先干为敬!”

    一仰脖,洛凌波干了手中的酒。

    身为商女,洛凌波此生最盼的就是从良。但从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便遇到了合适的人,但若没得主妇相夫教子的才干也不成。

    而她除了能歌善舞应酬男人外,其他一样也不会。

    现在一本《雉水谢氏中馈录》让洛凌波窥视到了人口里交赞的主妇日常——和她眼下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片天地。

    洛凌波不知道过惯了日睡夜醒黑白颠倒日子的自己能否能适应主妇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生活,但她现已在学着洗手做羹汤以及刺绣女工。

    洛凌波感激红枣著《中馈录》替她的从良铺路,连带的便敬重李满囤,所以头一个来与他敬酒。

    生平头一回被妇人,还是比年画上的仙女更漂亮的美貌妇人敬酒,李满囤拘囧得脸红脖子粗,手脚没地搁,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若在平时洛凌波见到李满囤这样初出茅庐的土财主一准会亲端了酒杯送到对方嘴边劝酒,让对方愈加的云里雾里找不到北,甚至花上一大笔钱替她赎身。

    毕竟现在的李满囤是个很不错的从良对象,洛凌波如此想:第一李满囤年岁不是很老,她跟了他还能生出儿子,以后老有所靠;其二李满囤家里只得一个庄户老婆,洛凌波相信以她的姿容和手段即便与李满囤做妾也不会吃亏受气;其三李满囤现已考中童生,有一点子学问,相貌虽说依旧寻常,但行事必不会似其他的土财主一般一言难尽;其四李满囤颇有家财,她跟了他也不会吃糠咽菜。

    一瞬间洛凌波想了很多,但她举着酒杯却是站着没动——李满囤固然是好,洛凌波劝说自己:但天下男人千千万,她又何必一定要嫁李满囤,叫她女儿知晓她的出身,招她看不起呢?

    她既然敬重谢李氏,那就离她远远的——这不止是成全她,更是成全自己的新生。

    谢知微跟李满囤同住一个月,有些情谊,不忍见他囧在当地,便把酒杯递到他手上,提点道:“李贤侄,你喝了这酒就好。”

    于是李满囤就跟提线木偶一样喝干了手里的酒,洛凌波见状一笑,提酒壶给李满囤酒杯满了酒,然后又自斟了酒后方才转向下一个谢知微……

    看李满囤不过喝了一杯酒结果却跟喝醉了似的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能动弹,谢尚上前问道:“岳父,您还好吧?”

    李满囤合眼道:“尚儿,你让我缓缓。我现在心扑腾得厉害!”

    谢尚……

    敬好谢知微,洛凌波又来敬谢尚。

    知道谢尚就是谢李氏的丈夫,洛凌波敬酒时跟对李满囤一样面上未带一丝的轻浮挑逗——既然已决定放弃李满囤,洛凌波自更不会来勾搭谢尚,而且也不以为能勾搭上。

    但看甘回斋年节上市的各色花样糖果,洛凌波温柔的想:就知道谢李氏是个极其知情识趣的妙人儿。

    将心比心,似她这样迎张送李的妓子每每见到客人送的糖果还常能感受到短瞬的惊喜甜蜜,以谢尚作为丈夫,和谢李氏日日相对,岂会不知妻子的好处?

    至于坊间传闻谢李氏长相肖父,面貌普通,洛凌波则不屑一顾:一个能做出干发帽,套头底衣的女孩,如何会不知道收拾打扮自己?如何会让自己难看?

    总之这样的话,别人信,她是不会信的。

    “谢案首,”洛凌波恭敬道:“妾身祝您来日进学,连中三元!”

    振作精神刚回到船舱的文明山……

    谢尚对洛凌波并无迁怒,且知道这祝客人酒是花船上的风俗遂举杯笑道:“多谢姑娘吉言!”

    果然!看到谢尚笑看自己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常人惯有的惊艳,洛凌波心中谓叹:她就知道对上谢李氏这样的聪慧主妇没有胜算。

    但可惜以她的身份,这生却是无缘亲见谢李氏的惊才绝艳了!

    看谢尚放下酒杯,洛凌波又转敬文明山道:“文案首,妾身衷心感激您今日来捧场,妾身祝您早日进学,金榜题名!”

    明明是他东道,文明山敏感了:结果洛凌波给谢尚的祝愿是独一无二的连中三元,给他的才是大市化的金榜题名?

    连花娘都觉得他不如谢尚?文明山不高兴了!

    因为不高兴,文明山不过坐了一刻,便推说吹了湖风头疼,给众人告了罪,然后又财大气粗地叫了老鸨来说明儿找他结账便自顾走了。

    谢尚见状便也带着犹自没有回魂的岳父李满囤告辞。

    谢知微虽还想再看洛凌波跳舞,但看谢尚告辞,便因抹不开面子也跟着一起告辞了。

    洛凌波看谢尚带着李满囤头也不回地上了自己的船,心里悲喜交加——喜谢尚洁身自好,不流连烟花,悲自身低贱下流,难得遇到敬重之人,偏连句挽留都没立场来说。

    但转回脸,对着船上留下没走的客人,洛凌波拿出往日的温柔小意,娇怯道:“凌波不才,请为各位贵客再舞一曲《奔月》!”

    《奔月》顾名思义就是嫦娥奔月的故事,是洛凌波最拿手,也最为人称道的舞蹈。一般只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才跳。

    今儿五月初四,天边只有一丝月牙,原不是跳《奔月》的好日子,但洛凌波想跳,为了她心底的白月光。

    船上留下的江南才子和谢家人闻言自是哄声叫好——十五的船有钱也订不到,全是达官显贵们的包场。

    洛凌波粲然一笑,换了一身银白色衣裙和银头面来舞《奔月》……

    坐上马车好一刻,李满囤回过神来方和谢尚惭愧道:“尚儿,我知道那地儿不好,女人都不正经。”

    “男女大防,哪有年轻姑娘随便给外男敬酒的道理?”

    “我知道那酒不该喝,但我对着那姑娘就是说不出拒绝的话。然后十三老爷让我喝,我就鬼使神差地喝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圣人说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今儿就为了不该为的!”

    闻言谢尚哭笑不得,劝慰道:“岳父,史书上说‘周公制礼作乐’,其中乐便包括乐舞。”

    “圣人也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可见圣人重乐舞。”

    “《论语·述而》记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这韶就是大韶,周时的一种舞蹈。”

    “岳父,咱们今儿赏了一场鼓上舞,然后在舞者敬酒时以礼相待,喝了她的敬酒,岳父你就只当是入乡随俗好了,并无碍私德,更论不上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李满囤思忖了一会儿谢尚的话,心里终于好受了一点,感慨点头道:“尚儿,看来这《四书》我虽是背熟了,但其实还没通。”

    谢尚无奈笑道:“岳父您过谦了!”

    李满囤又想了一刻,依旧后怕道:“尚儿,幸而今儿你在,不然就我自己,一准不知如何是好。”

    “对了,尚儿,你为什么能这样镇定自若?对姑娘敬酒一点不慌。”

    谢尚闻言一呆,半晌方道:“岳父,虽说男女大防,但我家里丫头多,想必是习惯了丫头伺候,所以今儿那姑娘给我斟酒我就喝了,未曾多想。”

    花船商女以卖笑为生,谢尚喝酒时想的是入乡随俗,根本想不到什么男女大防。不过当着较真的岳父,谢尚必得寻个合理的解释,便只能拿丫头说事。

    李满囤听着觉得有些道理,但想起自家也有丫头,寻思良久,感慨道:“尚儿,看来这家里的丫头还是得挑俊俏的使。”

    谢尚……

    谢尚担心李满囤家去后买绝色丫头生事,劝说道:“岳父,其实这人的样貌都是三分靠长相,七分靠打扮。”

    “一般的丫头,但凡平头正脸,脂粉抹抹,好衣裳穿穿,看起来都不会太差。”

    “但若再有些画技,那基本上就是想画成啥样就啥样了。”

    “您别看今儿那位顾凌波姑娘看起来漂亮,其实都是画出来的!”

    “啥?”李满囤惊呆了。

    “尚儿,你怎么知道?”

    李满囤觉得谢尚的话实在是匪夷所思。

    “岳父,”谢尚笑道:“您大概不知道,红枣日常也这样画。我就是见多了才知道所谓的绝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画画一样,拿毛笔或者刷子调了各色的脂粉在脸上画,其中眼皮一个颜色,眼睑一个颜色,脸颊一个颜色,鼻子最夸张,要刷三个颜色。”

    “不会吧!”李满囤难以置信:“涂个胭脂而已,这么麻烦?这都赶上工匠雕花了!”

    “可不就是雕花吗?”谢尚觉得李满囤比喻形象,意味深长道:“岳父,我告诉你这女人的脸一点都不能信,全是脂粉。”

    李满囤想想还真有可能——先红枣在家时,李满囤想:原长得像他,现长大了,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怎么变也不该脱了他和王氏的影子吧?

    结果现在怎么看怎么和他和王氏不像,现谢尚说是画的,那就说得通了。

    “尚儿,”李满囤一脸复杂地问谢尚说道:“照你这么说,红枣每次家来她那脸其实都是画出来的,并不是她的真面貌?”

    谢尚觉得李满囤的话听着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道:“是这样没错。红枣每回年节或者回娘家,都是要画许久的妆,经常画得完全变了个人。”

    “若不是我对她特别熟悉,看身形和听说话的声音知道是她,都不敢认!”

    李满囤……

    “岳父,”谢尚推心置腹道:“红枣喜欢听人夸她天生丽质,每次都问我看得出她搽了粉没有。”

    “我今儿告诉您的话,您知道就好,可千万别当面问红枣。”

    “总之以后,你再遇到今天这样的事,当然最好是再遇不到,你就想着对方是个丫头,她的脸是画出来的,就行了!”

    “哎!哎!”李满囤赶紧答应。

    ……

    作者有话要说:  仗义每多屠狗辈。

    红枣的《中馈录》虽不是为商女所作,但商女敬重红枣,都不勾搭谢尚。

    谢尚没有青楼出轨机会。

院试(五月底)

    院试归提督学院管,因考生人数多,有两千多人,考试地点设在了贡院。

    这是谢尚头一回进贡院考试,但因先前在家模拟过许多回,坐进只两块木板的考号倒是没啥不自在。

    李满囤这两天也在谢尚宅子模拟过考号,加上他原是苦出身,且院试就考两场,一场只考一天于他也不算难过。

    一时试卷发下,李满囤看卷子果是背默诗文两样一卷考,不敢耽误,赶紧瞅了瞅文章题目,然后一边打腹稿,一边开始磨墨……

    主持一省学政的大宗师吴钧在开考后背着手从通往各排考号的甬道上慢慢走过,重点审视头几排考号里这一回府试的名列前茅者——至于历年没考中秀才的童生,吴钧几乎不作关注。

    礼部的历史数据统计显示朝廷十之**的举人都是童生秀才连中,而这个数字在进士身上则差不多是十成十。

    全神贯注写字的谢尚敏感到有人在打量他,但他不为所动——他爹说了,殿试就是在当今圣上和殿试管的眼皮底下作文。

    一个慌张就可能影响前程。

    他得早早习惯考试时被人注视。

    注视,特别是被考官注视是好事,说明考官留意到你了,开始考察你了,这时候不要怕,要好好表现,记住越从容越好,要禁得住看!

    要知道科举的目的是做官,而一个官,即便只是一个七品县令,但凡升堂审案,堂外无不聚集万千百姓。

    所以这想做官还能怕人看?

    做官就是这样,官越大,威风越大,看得人就越多——怕人看,是做不了官的!

    谢尚想中状元,想着得有天下文魁的气度,于是坐得越发端正了……

    大庆朝所有的大宗师都出身翰林,吴钧也不例外。他是谢子安前科的探花——别看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才五品,但只要外放学政,立刻就能升到和一省布政使同级的正三品,且因为是钦差排位还在布政之上。

    要不怎么说翰林院清贵呢?

    似吴钧的同年都还在五品知州任上烦恼怎么才能升知府的时候,他已然穿上了正红官袍,成了一省宗师!

    谢子安进翰林院的时候,吴钧还没外放,自是认识谢子安——今儿在一排考号里吴钧也是一眼认出了谢尚。

    没办法,父子俩一个模子,走在人如潮涌的大街上都能一眼认出,何况是在他这儿已挂了号的一府案首。

    吴钧看了一会子谢尚不急不徐的研墨方把眼光转向旁边的文明山。

    作为江南文家的小少爷,文明山一贯的养尊处优,不拘小节。

    五月仲夏,天已经开始热了。时文明山一手研墨,一手折了草稿纸挥着当扇……

    吴钧的目光在文明山的扇子上停留了一刻,又回头看了一眼正经危坐的谢尚,心里便有了偏向……

    三天后发榜,谢尚案首,文明山第二——听到文思看榜回来的告诉,文明山呆住了:他怎么会不是案首?

    这不可能!

    “你是不是看错了?”文明山觉得一定是文思眼花了。

    “三爷,”文思苦笑:“小人也不敢相信,特地看了好几回!”

    “我不信!”文明山穿着一裹圆的家常袍子散着裤口趿着双拖鞋起身就往外:“我要自己去看!”

    文思眼见拦不住,只能赶紧让人备车,自己则迅速地提起鞋抱起外穿衣裳快步跟上……

    院试第一场取秀才名额的两倍,整四百名。发的依旧是圈榜,因为人数多,写成了内外两个圈。

    文明山跑到提督学院外的布告栏前看到谢尚和自己的名字虽同在内圈中间位置,但谢尚的名字确是比自己高了半寸,立就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泄了气——他真的只是第二!

    “明山,”同来看榜的江南学子应用看到方明山道:“怎么回事?你怎么排谢尚后面去了?”

    文明山茫然道:“不知道啊!我觉得我文章做得挺好!”

    “前儿也都录给你们瞧过了!你们也都赞好!”

    “是啊!”应用不解道:“你那篇文确是警句连连,句句珠玑,比我们都强——难不成谢尚做得比你还好?”

    文明山……

    想到谢尚父辈两代翰林,自大惯了的方明山一时间还真不敢托大。

    谢尚今年头一回参加科考,市面上还没有他的文章。

    本来上回见面原是极好的以文会友的机会,但因为不欢而散他就没能和谢尚说几句话,更别提谈论文章了。而留下来的人也未曾从谢家人手里讨到谢尚的府试文章——竟然谁都没有!

    “好不好,”文明山苦恼道:“得等今年《科考优选》出来后才能确切知道!”

    应用想想也是,只能拍着文明山的肩膀道:“文老弟,明儿一场可就全靠你了!”

    “咱们江南府士林雄霸江州的金子招牌可不能砸咱们手上!

    涉及一府学子的脸面,文明山握拳:“我尽力!”

    听到显荣的话,李满囤简直要乐疯了——他竟然考中了内圈,而且名次还不错,是一百五十七名,比谢家的谢允甘、谢允斤和谢子苙还高。

    “岳父,”谢尚替李满囤分析:“这一场有背默,看来您答得不错,该是全答对了!”

    院试第一场取名次是先看背默,再看文章——但凡背默有误,文章做得再花团锦簇也都排在全对的人后面。

    背默是基本功,基本功不过关,就是治学态度不端正,走不到人前。

    李满囤看看自己的名次,也禁不住感叹:“到底是院试,背默全对的竟然都是数以百计。”

    “先咱们府试才三十几个!”

    谢尚淡然道:“江南才子名不虚传,只基本功一项就远胜咱们江中和江北两府。”

    李满囤也知道自己文章不行,认同道:“尚儿你说得对,明儿一场我怕是就要现原形了!”

    明天院试的最后一场只考诗文。以这一场的文章成绩看,李满囤自觉会落到两百五十名外。

    谢尚想安慰李满囤两句,但张了张嘴,转又闭上——到了这一步,可说大局已定,他岳父明儿一场除非超常发挥,不然真是没机会。

    别的不说一试落在他岳父后的谢允甘三个人文章水平都比他岳父强!

    李满囤自己想都觉得不甘心——他离秀才,就差明儿一场了!

    “尚儿,”李满囤抹把脸道:“明儿你加把劲一鼓作气拿下院试案首!”

    “我现在回去再细读你这回的案首文,揣摩揣摩。”

    经过了府试,李满囤现也知道作文章要投考官所好。

    大宗师前场既然取女婿为案首,李满囤暗想说明女婿的这篇文挠到了大宗师的痒处,现时间紧迫,他临时抱佛脚就抱他女婿文章。

    一直没说话的谢知微至此方道:“是这个理。明儿考试,今儿再看书也是无益,倒是读读尚儿和文公子的文章,还能有些进益。”

    谢尚赞同道:“嗯,我今儿也打算研读江南士子的文。”

    江南学子意气风发惯了,个个自信舍我其谁,考完便就把自己的文章抄了出来搁茶馆酒肆给人看——显荣振理没费啥事的就抄到了本科江南府试前十的文章。

    包括文明山、应用在内,竟然一个都不少!

    次日一早,谢尚和文明山在考号前相遇,谢尚和文明山拱手:“文案首!”

    闻言文明山耳朵红了,觉得谢尚在讥讽他,有些负气道:“谢兄,院试已考一场,是谢兄案首。今日一场还未开考,谢兄谬赞,在下愧不敢领。”

    谢尚没想文明山如此耿直,不觉多看了两眼,看到他气红了的耳朵,不禁笑做检讨道:“文公子说得是,刚是在下失言了!”

    听到谢尚改口,文明山更不高兴了,拉着脸道:“今儿考后无事,在下不才,做东攒了个文会,谢兄若是得闲,倒是一起来吧!”

    文明山等不及发榜就想看谢尚文章了。

    谢尚含笑拒绝:“文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在下也已约了人,不好失言。”

    作为院试第一场案首,谢尚以为在最后结果出来前最好远着江南士子——这交往分寸太难拿捏!

    谦虚了,自己不甘心不说,还没得找他们小瞧,但不谦虚吧,又担心最后成绩打脸。

    俗话说“文无第一”,而文明山确是有点文采——单论上一场的文章,他虽自觉比文明山的不差,但也不敢说更好。

    仲伯之间,只能说他运气不错,大宗师取了他。

    今儿文章还没作,所以一切且等成绩出来后再说!

    ……

    考试结束,院兵收走了卷子。谢尚收好考篮出了考号,却见文明山站在隔壁自己的考号前,显见得是在等他。

    “文公子?”谢尚率先拱手。

    “谢兄,”文明山再次邀请:“真不一起去?”

    “不了,”谢尚再次拒绝:“真约了人!”

    文明山不放弃:“叫上一起呗!”

    “不合适!”谢尚笑道:“还请文公子不要强人所难!”

    文明山想说有什么强人所难的,抬头看到甬道边过来的李满囤,想起自己的囧事,不敢多待,丢下一句“那咱们后会有期”,便没出息地溜了。

    看到文明山惊鸿一闪的背影,李满囤思及那日逛花船的囧事便装作没看见,只问谢尚考试情况:“尚儿,你今儿考的咋样?”

    谢尚轻声笑道:“岳父,应该还行。我自觉今儿这篇文章作得比上回的好!”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过去三天对江南才子文章的研读让谢尚收益匪浅。

    李满囤一听就笑了,高兴道:“好!这就好!尚儿你这回一准能拿个小三元!”

    谢尚笑道:“借岳父吉言。”

    “对了,岳父,您今儿文章作得怎样?”

    “跟你没法比,”李满囤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但我自己觉得还行。尚儿,我回去写出来,你替我瞧瞧!”

    晚饭后,谢尚、李满囤、谢知微一起默写自己的文章。

    一时写好,李满囤和谢知微共读谢尚的文章,谢尚则先看了谢知微的文章后又看李满囤的文章。

    “怎么样?”

    看到谢尚放下自己文章,李满囤不及放下抄谢尚文章的笔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好!”谢尚夸奖道:“只论文章,岳父您这篇文作得比您先前做的几篇都好。”

    “尚儿,有你这话,我就趟就不算白来!”

    李满囤倒是知足,摸着脑袋有些羞涩道:“我今儿在考试的时候大概有点明白这文章灵感是怎么回事了!”

    “哦?”

    闻言谢尚和谢知微都生出了好奇。

    李满囤组织语言:“在我今儿冥思苦想想着这文章要写点什么的时候,脑子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然后论证这个想法的措辞典故就和水田里放水一样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听着有点意思。”谢知微忍不住笑道:“尚儿,你把你岳父的文章给我,我拜读一下你岳父的灵感!”

    看谢尚依言把文章递了过去,李满囤干笑搓手道:“十三老爷,您就别笑话我了!”

    谢知微不以为然道:“李贤侄,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你很不用妄自菲薄。”

    李满囤……

    看李满囤在抄自己文章,谢尚劝道:“岳父,这文章显荣明儿一早就拿去刻印,您不必自己抄,但等几天就有!”

    “尚儿,”李满囤不停笔地回道:“没事。你让我抄。刻印得好几天,而几天功夫这文章的纲要我都拟出来了!”

    谢尚看李满囤用功便不在劝,只问谢知微道:“十三爷爷,显荣明儿要去刻印文章,您的文章可要一起刻印?”

    “不用了!”谢知微摆手笑道:“尚儿,你文章做得好,若无意外,必是案首。发榜后,讨文的人多。提前印刻是为方便。”

    “而我这两篇文,怕是连五十都进不去,又何必赶现在添乱。倒是等发榜后再说!”

    ……

    七日后发榜。发榜这天,天才刚亮,文明山便就打发文思去看榜。

    文思知道文明山的脾气也不多说就带着人去了——离张榜公告还有两个时辰,为防文明山等得着急,文思得每隔一刻钟打发一个人家来报些“再等一个时辰三刻钟就发榜了”等诸如之类的话。

    文思觉得自己出门已是够早,但没想到了提督学院大门布告栏,却见显荣已经摩拳擦掌等在那儿了!

    文思……

    对于显荣来说,他主子谢尚院试已经不是中不中的问题,而是能否中案首,达成小三元成就,成为江中府科考第一人了!

    显荣为自己的脑补激动得夜里都睡不着觉,一清早就回了谢尚跑来等榜。

    四目相对,虽说各为其主,但两个精干心腹还是礼尚往来的打了招呼,然后就沉默地站到一处——布告栏的中间等榜……

    随着日头升高,人越聚越多,显荣和文思为了霸住布告栏的中间位置,两个人同着各自的手下不计前嫌的挤在了一起……

    当太阳照到头顶的时候,终于有院兵来张榜了。人群瞬间沸涌起来,显荣和文思在各自手下的护拥下第一时间向还在张贴的榜单中间看去,看到榜单正中最上的“谢尚”两个字,显荣禁不住哈哈大笑:“案首!大爷中了案首!”

    文思却是长叹一口气——他主子丢了势在必得的案首,家去后这场气一准小不了。

    笑过了,显荣方找谢知微的名字,一时在五十六名处找到,不觉点头也,心说:十三老爷预估得还挺准。

    继续往下找谢家其他人的名字,结果一直寻到榜底,都看到李满囤中了第一百九十八名了,也只寻到了五个,二房的谢允甘和三房的谢允斤、谢子苙都没有中。

    再次确认了一回,显荣方才在手下的护航下挤出了人群——这就是陆猫和余德不来看榜的原因。

    即便大早就来候在榜下,但凡没有四五个壮汉帮忙,看了榜也挤不出来。

    撒丫子跑出两条街才坐上路边久候的骡车赶回家,正看到提督学院的差役在门外铺花红爆竹,已在敲锣。

    可算是赶上了!显荣心情激动,不及骡车停稳便跳下了骡车,大步跳跨过进门台阶,埋头往屋里冲。

    跟他的小厮则掏出事先准备的银子塞给敲锣的衙役,求告道:“官爷,您辛苦,多敲一会儿,容我们管家先进去报个信!”

    衙役一看送到手的是五两的雪花银立就笑了,点头道:“成,多敲一会儿!”

    冲过大门堂,显荣看到谢尚已经一身新衣的出了堂屋便就地跪下磕头道:“小人恭贺大爷考中院试案首!”

    听到锣响,再看时辰,谢尚原已有中案首的预感,现得到确信,不觉喜上眉头,笑道:“起来吧,今儿辛苦你了。其他人呢?”

    刚站起身的显荣看谢知微和李满囤都在,赶紧又跪下给谢知微磕头道:“小人恭贺十三老爷考中第五十六名!”

    对于没进前五十,谢知微多少有些失望。

    但能中都是好的,谢知微听谢尚和李满囤到了恭喜后又叫显荣起来,便见显荣又跪下给李满囤磕头道:“恭贺李老爷考中第一百九十八名!”

    “我也中了!?”李满囤惊呆了。

    “是!”显荣肯定道:“小人看得真真的,而且看了两回!”

    “好!真是太好了!”

    李满囤激动得苍蝇搓手,一时间不知道干啥啥好。

    谢尚见状笑道:“恭喜岳父!”

    谢知微也笑:“李贤侄,恭喜!”

    李满囤搓手搓得更厉害了:“同喜,同喜!”

    抬头看显荣还跪着,李满囤又赶紧叫起不提。

    因为五两银子,衙役很耐心的多敲了好一刻的锣,然后恭贺的吉祥话也说得利落,喜报更是贴得特别平板周正。

    谢尚瞧着不是一般的满意,让显荣赏了四个差役一人十两银。

    送走欢天喜地的差官,李满囤转身看到门堂新帖上的“捷报钦命江州学政提督吴钧贵府相公谢尚考取本科案首”喜报,想着自己宅子门堂今儿也得这么一张喜报不觉咧嘴傻笑……

    余德则与显荣打听差官刚那串吉祥话的行情——他们老爷中秀才都是扒边,余德想:乡试怕是没甚可能,倒是乘着这回好好办办。

    因为余德提前给了五两银子,给李满囤报喜的官差竟真在大街上把早起对谢尚这个案首讲的那套吉祥话如样给李满囤讲了一遍……

    李满囤的宅子在书院旁边。时逢书院傍晚下课,书生们经过李满囤宅子,听到官差们不喘气地连珠炮无不心中纳罕:名次不是越前越早报喜吗?怎么今年的案首却是傍晚才报?

    结果走近一瞧,发现却是一百九十八名,方知道是乡下来的土财主在“有钱能使鬼推磨”。

    书生们无不笑掉大牙,但落在门堂站着的已经欢喜傻了的李满囤眼里却是路人的恭贺,竟频频拱手以示敬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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