奁仪录(八月二十四)
陆虎送东西来的时候,全喜娘正在给郭氏化妆。
郭氏专注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隔壁三房钱氏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
原来只要这么一点胭脂香粉然后加两小块粗细棉布和三把羊毛刷就能让自己的气色似换了个人,郭氏暗想:往后有机会倒是也买点脂粉才好,不然,即便戴头面穿绸衣裳也显不出自己的脸面来。
李金凤因为裹了脚,挤不过别人,直到现在才算站到了全排。
李金凤立在炕前热切地看着她二伯娘郭氏的脸在全喜娘的手下由黑变白,然后在眉眼、鼻梁和两腮几处又添上了深浅不同的红后心里恍然大悟:怪道红枣卧房炕头年画上的美人好看,原来都是由画师这样画出来的呀!
看到李金凤越靠越近,几乎要挤到自己前面去了,站在一边排队的李玉凤立拉了李金凤一把。
“金凤妹妹,”李玉凤道:“你站我后面,等全喜娘给我画好了,就给你画!”
一想到自己马上也能成为年画上那样的美人,李金凤高兴地点了下头,答应道:“暧!”
全喜娘撩眼皮看了李玉凤和李金凤一眼,心说:这李家三房三个小姐,眼下看大房小姐李红枣,不管人才还是机会都是最好的,而二房和三房的两个小姐,大的鲁莽,小的慢性——人才都只是普通,但今儿沾姐妹的光,能去谢家吃席,机遇也算是好的,酒只不知往后十年、二十年,她们姊妹三个各自的境遇造化又将如何了。
李杏花抱着刘茶儿坐在主桌上看着三房血亲,除了李贵银的媳妇林氏外,其他人,连远嫁的李桃花在内,人人都有银头面和绸缎衣裳,独她一人只有三根铜簪梳头和细布衣裳。
一想到一会儿还要穿着这身去谢家,李杏花便委屈得直想哭:不过一年而已,她咋就突然落魄成这样了呢?
明明过去一年她比往年都劳作的辛苦,而她家也比往年赚了更多的钱。
于氏看李杏花脸色不豫不觉皱了眉头,她站起身推说上茅房,然后出门经过李杏花时便扯了她一把。
李杏花会意地等了一会儿,便借口给刘茶儿把尿出了堂屋。
李桃花瞧见两个人的小动作不过扯了扯嘴角,便扭过头去和她婆婆继续说话。
“娘,”李杏花一见到于氏就忍不住诉苦:“您看我穿成这样一会儿怎么去谢家啊?”
“怕啥?”于氏把李杏花扯到茅房对面的僻静处方低声道:“你的脸就是红枣的脸。一会儿你大嫂若是要脸,少不得要拿她的头面和绸缎衣裳给你穿戴,不然,你就大大方方的去谢家,谢大奶奶瞧见了说不定怜惜你,送你两件好衣裳也是有的。”
“真的?”李杏花半信半疑:“谢大奶奶能给我衣裳?”
虽然王氏进门几年,李杏花才出嫁,但两个人却没啥交情。从先前贵中洗三满月和红枣大定小定都没请她来看,李杏花可不觉得她大嫂王氏会借她头面绸衣穿戴。
“那你以为我身上的衣裳是哪里来的呢?”于氏反问道:“今年枸杞跌价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现家里枸杞收入都在你嫂子手里,我又哪里来的钱做绸缎衣裳?”
话语间于氏不自觉地带上了对郭氏的抱怨。
虽然今年枸杞跌价,但今年因为开春施过肥的缘故结的果子个头大收成好——过去两月半家里也收入了四十吊钱,比去年其实也没差多少。
何况过去半年满仓还每天早出晚归进城卖菜,一天收入也有百八十文。而自八月节后满仓更是加卖了八爪鳌,每天又能多收入一两百文。
郭氏有这些钱还不够,家常还每每哭穷钱不够使,恨不能把她手里仅剩的一点粮食钱也要过去,简直贪得无厌。
李杏花抬头看着于氏的银头面,迟疑问道:“娘,您这银头面是新买的吗?”
闻言于氏便觉得生气——李杏花不信她的话不算,还想她银头面的主意。
于氏觉得她有必要打消李杏花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当下冷笑道:“是新买的!”
“杏花,为了这回去谢家,满仓满园给他们媳妇都买了银头面,你爹知礼,说媳妇不能越过婆婆去,便也拿钱给我置了一套。”
“杏花,这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女婿今春卖芦蒿挣了不少钱,你在家帮衬家务,你让他给你打一套银头面也是该的。”
“我前两天进城经过你们大刘村,看你们村女人日常拿银簪梳头的可不少!”
李杏花……
因午后有事,今儿的席开得比一般早了两刻钟。
正吃着饭呢,主院里的妇人们又听了到客堂传来吹打声。看众人都住了筷子侧耳倾听,王氏笑道:“想又是谢家来催妆的。咱们且只管吃喝,横竖真有事会递消息进来。”
女人们听说便依言继续吃喝。
李满囤家的喜宴菜色极好极足,红烧肉、白切羊肉一碗都有一斤的肉、鸡鸭也都是整只地上桌——能确保每个人都能吃上一个鸡鸭腿或者一个鸡鸭翅膀。
虽然现今族人们的日子比往年富裕,但族里女人,即便是熬到于氏这个年龄辈分的女人一年到头也很少能吃上鸡腿、鸡翅——都省俭给男人和孩子们吃了。
至于鸭腿鸭翅,那更是想都不要想——自从去岁鸭蛋涨价后,族里现有人家养鸭,但鸭子都要留着下蛋,又哪里舍得杀吃?
因此当下几乎所有人都吃得满足。而待想到往后两天都还能在桂庄吃席,可以把鸡腿鸡翅鸭腿鸭翅轮换吃个遍,更是止不住地欢喜。
红枣因不想再次被人围观谢尚送的情诗和东西则一直竖着耳朵留意客堂那边的动静。
果然吹打停了没一会儿陆虎就捧着匣子进院来了。红枣看陆虎把匣子交给四丫,然后四丫再捧进了堂屋,便抢先使了一个眼色给四丫,四丫见到脚步一转便把匣子悄无声息地捧进了红枣卧房。
红枣眼见四丫卧房出来,而主院妇人们忙着吃席都没留意到四丫的动作不觉舒了一口气,心说:俗话说“事不过三”,而这谢家的催妆礼都下四回了,也该差不多了吧!
饭后红枣借口回屋方才悄悄地看了梳妆台上新多出来的一个雕着荷花芦苇和鸳鸯的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的花笺上又是一首五言:
“芙蓉初出水,蒹葭未经霜。
相逢在总角,与子结鸳鸯。”
再次叠起花笺,红枣看到盒子里装了绿色茉莉香、玫色玫瑰香、黄色桂花香和白色梅花香的四块胰子,不觉心说:这谢尚年纪不大,花样却多——送个洗澡用的肥皂还要套个鸳鸯戏水的典,真是够了!
明霞院里刚收了碗筷,云氏想想不放心便问谢子安:“大爷,尚儿自己一个人写催妆诗,真能行?”
谢尚虽已学过对韵,但催妆诗不是一首两首,云氏担心儿子年岁小,一个人吃不住。
“行不行,”谢子安把手里的擦脸巾丢给丫头,自己不负责任地往炕头靠枕上一倚,半合眼道:“现不都按时辰送过去了吗?”
“送是送过去了,但里面到底写了啥,合不合适,尚儿不说,咱们也都不知道啊!”
“你想知道,直接问尚儿不就行了?”
云氏……
“行了,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几首催妆诗而已,难不住咱们尚儿。再说,李家有人懂诗吗?”
云氏……
“啊——,”谢子安抬手捂住一个到嘴哈欠:“趁现在人还没来,我再睡一会儿。”
“这乡试的号子房比县衙大牢还不如,狭仄不说,硬木板当床,连捆稻草都不给——硌得我几宿都没睡,唉,回来都这些天了,我还是觉得乏!”
谢子安养尊处优惯了,乡试考了九天,睡了七天的硬木板,便就觉得自己吃了人间极苦,自从府城坐船一路躺回来后便见天地躺在明霞院主院炕上理直气壮地跟云氏要东要西,无病呻吟。
偏云氏就吃谢子安这一套。闻言云氏即殷勤说道:“大爷,你且歇着。妾身给你捶捶腿,你看看是不是能松快点!”
“嗯!”
至此谢子安方满意地合了眼。
五福院里谢福给谢尚通告了一回后晌“迎嫁妆”和“谢嫁妆”的安排后叠好手里的日程字贴笑道:“尚哥儿,现才午正,您还能歇半个时辰。”
谢尚点点头,候谢福走后连鞋往炕上一倒,怀瑾和绎心两个小厮见了赶紧过来帮忙脱鞋子。
谢尚身边伺候的丫头锦书、灵雨等人八月节前便都搬回了明霞院西院,现五福院这边跟谢子安青云院一样只用小厮伺候。
酒席临近尾声的时候,席位安排在主院东西厢房的妇人看到王氏进来言说男人们这就将进来搬抬嫁妆后一个个都兴奋得跑出了屋,站到了房屋的前廊上——万两银子的嫁妆啊,谁不想靠近细瞧瞧?
果然没一刻,妇人们便看到桂庄的余庄头高喊着“一,一,一二一”这个简单新鲜但听着极带劲地号子领着两队穿着一色蓝布衣裳腰扎红布带的汉子打头走进来,穿过院子,进了后院。
妇人们都是头回看见这样的行进方式,受气势所染,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接着又是两队一样的队伍,然后又是两队……
如此前后足过去了有六回,整十二队人后,妇人们才看到李贵林打头领着同一辈的兄弟进来。
看了刚才统一步伐整齐行进的队伍,现再看族里年青一代散乱无序的队形,族里妇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贵林,”有人叫道:“你咋不喊号子啊?”
有人附和:“是啊,贵林,你喊两声‘一二一’听听来!”
李贵林……
眼见李贵林不开口又有人喊:“贵林,你该不是不好意思了吧?”
“贵林,你这样不好意思可不行,现你不练,一会儿进城十里路,围看的人更多,你要咋整?”
“是啊,快喊!”
“对,喊啊!”
……
“看啊!贵林真不好意思了啊!脸红了啊!”
“哈哈……”
李贵林……
难得看到李贵林的窘态,红枣站在堂屋门前的前廊上也禁不住哈哈——李贵林是族里少有的清俊男人,族里妇人不分年龄日常都喜欢拿他打趣。
这世虽然男女大防,礼教森严,红枣边笑边想:但只要有三个以上的妇人联手就能公然调笑男人——这果然是前世歌里唱的“团结就是力量”啊!
好容易穿过主院,李贵林下意识地擦了把额角,然后方低声道:“咱们十几个人就抬一个奁仪录,虽然肩头上不重,但也要相互配合好一起起步一起停才行。”
“贵林哥,这奁仪录到底是啥啊?”李贵银不耻下问:“我就听满囤叔说奁仪录、奁仪录,一点也不知道是啥?”
“其实就是嫁妆单子,然后裱糊得好看一些!”
“啥?”李贵银惊呆了,不敢相信地问道:“就一张纸,让我们十几个人抬?”
“这不是照顾咱们一会儿还要吃席吗?”李贵林解释道:“所以满囤叔把重物件都安排给庄仆们抬了!”
爱惜地掸了掸身上的绸衣裳李贵银感叹道:“还是满囤叔想得周到!”
红栏杆、绿屋顶、四周有牡丹、月季、梅花、荷花、桂花等绢制的百花做装饰——看着眼前有轿子那么大的一个披红挂彩的五彩亭子,李贵银回头问李贵林:“贵林哥,这就是你说的嫁妆单子?”
李贵林先也只是听说,现在看到这个轿子样的彩亭也是意外。他仔细地瞧了瞧,然后在五颜六色的百花中找到中间的红匣子道:“看见那个红匣子没?嫁妆单子就那拿里头了!”
“贵林哥,”李贵银瞪着两只牛眼问道:“这就是你刚说的裱糊得好看?”
这那是裱糊啊?李贵银心说:这亭子除了尺寸小了点,都是木竹做的真货,而百花更是绢制的细物。
“难道不好看?”
李贵银……
按八抬大轿的站位,李贵林把李贵金等成年族兄弟的位置安排好,然后又安排了李贵雨、李贵富牵着红布带在亭子前开路,李贵祥和李贵银拉着红布带在亭子后押阵。
亭子就是看着大,抬起来其实一点也不沉。因对面就是谢家村的缘故,高庄村李贵林这辈的男孩子小时候没少玩过抬八抬大轿的游戏,故而当下由李贵林喊起、走,竟然都做得还挺妥。
对于李贵林只给安排了拉红带的轻松活计,李贵雨极为满意——他活计不重,却还走在所有人前,如此他私塾的老师和同窗只要今儿来看热闹,往后就知道他是城里谢家大房的新亲了!
李满囤同着一群吹打进来后,看一切都准备妥当,便站在彩亭前拱了手笑道:“各位子侄,有劳了!”
话音未落,吹打声随即响起,主院妇人们听到,精神不觉为之一振,心说:来了!
妇人们翘首以待,结果看到最先出来的却是李满囤——他得去庄门口看着放炮呢,立刻哄笑道:“满囤,你也送嫁啊?”
“是啊,满囤,怎么是你啊?嫁妆呢,我们来是看嫁妆的,又不是看你的……”
“满囤,……”
李满囤生平头一回遭遇族里妇人群嘲调笑,一时有些吃不过劲,赶紧加快脚步跑出了主院,结果招来更大的哄笑。
哄笑声里,先出来吹打,然后便是李贵雨和李贵富牵引着的彩亭奁仪录。
“这是贵雨?哇——”李贵雨才刚露头便就有相好的族人推郭氏道:“郭家的,你儿子这身打扮,看着真是文究啊!”
先拿到绸缎,郭氏原打算给儿子们也都一人裁一身丝绸袍子,但却被李贵雨拦阻住了。
“娘,”李贵雨如此说:“贵中洗三,谢大爷去桂庄穿戴的是秀才衣冠。我和贵祥现都在私塾念书,受圣人教诲‘温良恭俭让’,穿细布长袍正是本分,并不失礼。而穿绸缎,反倒是与咱们家业不合,显得骄奢。”
听李贵雨这么一说,郭氏方才歇了心思,然后给李玉凤也只裁了布袍裙。
此刻看到穿着布袍的长子,气度比旁边穿着绸缎的贵富一点也不逊色,郭氏内心登时充满了骄傲——今儿整个雉水城人都将看到她儿子的出色!
钱氏也是激动得满脸放光——她儿子今儿搁城里走这么一趟,先前公羊巷的街坊邻居们见了得多艳羡。
可惜一会儿她去谢家得坐车,不好抛头露面,不然还能让她们瞧瞧到她的银头面和绸缎衣裳!
至于二房的男女孩子都没穿绸缎,只穿细布,钱氏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二房才刚买了人,根本不敢撒手让买的人一个人上山摘枸杞,郭氏什么都得自己看着,哪有工夫做衣裳?
听着周围族人对自己孙子的夸赞,于氏心里自是得意——不是元嫡又如何,于氏暗想:今儿红枣放嫁妆,还不是得靠她亲孙子来给扎台型?
贵中倒是元嫡,可他行吗?
王氏抱着贵中就站在前廊,周围的议论自也是听在耳里。她目光自李贵雨和李贵富身上扫过,然后低头看看怀里脑袋已完全长圆了儿子心说:她既已隐忍了十三年,便也不在乎再多等十年。十年后红枣圆房,万事自有贵中鼎力操持。
脸面光(八月二十四)
彩亭过后便是余庄头领着桂庄庄仆们抬的田地、商铺、房屋和头面了。
“这盘子里装的啥?土坷垃?”
土地珍贵,族里妇人先前从没见识过陪地的嫁妆啥样,当下看到两个大汉抬了一抬摆了红纸包裹的土坷垃抬头挺胸威风走来自是各种诧异。
陈葛氏也是头回见嫁妆里放土块的,便问儿媳妇道:“桃花,这是你娘家这边什么风俗啊?”
李桃花听全喜娘讲过,当下便解释道:“娘,这一块尺长的土坷垃代表一百亩田地,一块寸长的土坷垃代表十亩田地。”
“现抬过去的一抬是水田,有三条尺长和六条寸长的土坷垃,便是三百六十亩水田!”
“啥?”陈葛氏惊了:“刚那盘子土坷垃就是三百多亩地?”
“是啊,娘。”李桃花点头道:“地契就装在下面的杠箱里。杠箱的钥匙现在红枣大舅手里收着,一会儿由他给谢家人看过后再带回来给红枣。”
听说还有地契,陈葛氏立就信了。——她想起了先前贵中满月李桃花家去时说过红枣婆家聘礼下了一千五百亩地的话。
亏她先前以为儿媳妇吹牛,陈葛氏想原来没见识的反倒是她自己——这城里有钱人娶媳妇嫁女儿真的是拿比她们青苇村所有水田加到一处还多的水田来下聘和做嫁妆的。
这城里人实在是太有钱了!
陈葛氏不言语了,但族里妇人却似水泼到热油锅里一样炸了。
“啊,郭家的,”有人问郭氏:“你们大房现在到底有多少地?竟然给闺女一赔就赔三百多亩水田?”
郭氏含糊道:“嫂子,你知道我们两家现在分开住……”
王氏、红枣就在旁边,郭氏暗想:这些人却来套她的话,没得让她两个误会她搞事,所以她还是一问三不知比较干脆。
眼见郭氏推脱不说,便有人改问钱氏:“钱家的,你们大房赔女儿赔啥不好,怎么能赔这许多的地?”
“咱们整个氏族统共才多少水田啊?”
“是啊,是啊……”好几张嘴巴附和的同时,几个人的眼睛还转向了王氏,想看看王氏听了这话的反应。
王氏一旁见到自是生气:谢家下给她家的聘礼,她家爱怎么使就怎么使,关族里什么事?
这些人现在这么讲根本就是想谋红枣的嫁妆!
不过,这些都是妄想!她们不知道她男人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就把这嫁妆经了官——打一开始她男人就没给连族长、她公公在内任何人开口的机会。
所以,这些人再看她也是白看,她根本就没必要理她们的茬——理了,倒反是涨了她们的气焰,以为她心虚。
李桃花则是眼里揉不进沙子。她胸膛一挺就想呛人,结果却被红枣拉住。
红枣冲李桃花摇摇头,然后冲陆氏咧了咧嘴,意思族长伯娘还在呢,李桃花便会意不动了——她大哥一家今非昔比,以陆氏一贯的行事,自是会出头说话。
陆氏自上回家去听儿子李贵林转述过红枣的话后便知道红枣比当年的李桃花扎手。现她想着笼络红枣,一腔心神随时都在留意红枣的举动。
当下陆氏看到红枣的小动作,心里愈加明白:红枣不是桃花那样的蛮性,她遇事知道用脑子看山水。
不过,现还没到她出头的时候,她且先听听钱氏怎么说。
钱氏也不傻。她知道她公公嗜地如命,这回都拿大房大哥没辙,她一个分了家的弟媳妇如何能对红枣的嫁妆多话?
没得偷鸡不着蚀把米,反遭李满囤和红枣厌弃。
钱氏笑道:“各位嫂子,我听我当家的说这地原本是谢家的聘礼。我大哥大嫂不想让人以为他们卖女儿,故而聘礼一到当即就全部都添进了嫁妆,真正是一样没留!”
“一样没留?”众人觉得难以置信——虽然周围嫁女儿聘礼一样没留的人家不少,但把聘礼的田地全添进嫁妆的可没有听说过,毕竟是三百亩的水田!
三百亩啊!比他们李氏全族所有的水田加一块都多!
“一样没留!”钱氏肯定道:“我听我当家的说谢家来下小定的时候我们大房当场就把嫁妆单子拟好了,然后第二天就在官衙备了案!”
“经官了?”
“可不是!我算算啊——呦,这都一个多月了!”
某些刚有了些想法的族人……
于氏厌恶地看着钱氏,恨不能上去撕了她的嘴。
多好的让继子和族人生嫌隙的机会啊,于氏暗想:只要族人集体上前拦了嫁妆,那这仇可就结大了,但现在竟然就让她一张破嘴嘚吧嘚吧的给嘚吧没了。
李氏族人,她知道的,都是有心无胆的软蛋,但凡听到这嫁妆已经经了官,那便是再借她们胆子她们也不敢想了。
第二抬嫁妆进院,钱氏一见立刻尖叫起来:“看,快看!五块尺长的土坷垃,这是五百亩的地!”
“这五百亩就是旱地,我听我当家的说过……”
郭氏看着钱氏,神情复杂:这三房自家统共才几亩地?偏钱氏却能这么高兴地看她们大房几百亩地的赔姑娘——她可还能再蠢一点?
但待郭氏转念想起她虽然比钱氏精明,但一样没能拦住大房赔女儿,给儿子们谋下一块地,便又觉得万分泄气——她比三房也没高明到哪里去!
钱氏的声音又尖又细,语气则是欢欣鼓舞,族里妇人也不全是心思深沉之辈。她们在经历了最初的三百亩水田所带来的震撼之后也慢慢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加入了和钱氏的唱和,主院渐渐又热闹起来。
当第三抬嫁妆抬进主院的时候,已没人再想七百亩的林地该不该给红枣了——刚才想不到这个问题的,现依旧还是想不到;而刚能想到的,现也想明白了,这回是李满囤的动作太快,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不然族里不说把地全部留下,但留下一半都是起码的!
现在的形势是牛过了河拖尾巴——拖不住了,所以族里态度便只能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好歹还有个面上光。
如此,刚叫嚣得最厉害的几个人反倒现在最先夸赞起来。
“咱们族的祠堂林地是三百多少亩来着?这林地有咱们两个族地山头大吧!”
“也不知道这林地有没有枸杞,要是有枸杞,那收入可就不得了啊……”
……
红枣站在前廊下默默地看着那几个人的表演,心说:族里聪明人还是有的,瞧这翻脸的速度可是比翻书还快?
于氏见状立知大势已去,心里自是可惜不已,于是更厌钱氏。
陆氏则不免舒了一口气。和为贵,陆氏暗想:红枣的好日子万事还是当以和为贵。
田地之后是房屋。
钱氏一向不甘于人后,她刚第三抬嫁妆没插得进嘴,嘴巴早就等急了。现看到第四抬是一抬瓦片,便立刻大声道:“这是房屋了。三个月前咱们后面秀水村里甲家儿子娶媳妇,我听说新媳妇嫁妆里就有十二片瓦片,代表城里一间七架梁四合厢院子。”
话音未落,立有人接茬道:“今儿红枣这一抬瓦片嫁妆,一排,嗯有十二片瓦,整放了四排,乖乖,这就是四个四合厢院子!……”
“啊——,又是四个四和厢院子!”
“天,再是四个……”
“哇——,还有……”
如此你来我往,直到看到最新抬出来的一抬嫁妆里有六个瓦面再外带两个算盘——几个比赛抢话的妇人终因为无知而停下了嘴。
钱氏虽也不认识,但她就上一抬嫁妆的评论还没完呢!
“啊,我刚算了一下!”钱氏大声道:”刚四抬嫁妆,近两百间屋,这不就是十六个四合厢院子啊?天啊——十六个院子!”
听了这许多院子,众人都很吃惊,然后便有人问道:“钱家的,你们大房红枣现数数能数到一百吗?”
“这两百间屋子她数得清楚吗?”
红枣……
闻声几乎所有妇人都下意识地看向红枣,红枣实在不知道此时当以什么表情来面对别人对自己智商的怀疑,便只能僵着脸,心里飞快盘算。
王氏抱着贵中也在犹豫这种情况下自己是不是该跟男人一样站出来夸红枣一回?
“我们红枣根本不用会数数!”钱氏语出惊人道:“我们大房大嫂给红枣赔送了六个小厮和两个丫头。”
“这看房子算账什么的,都有小厮们干,我们红枣只要舒舒服服地坐家里收钱就好!”
“哇——”
在场大多数妇人想不到陪嫁还能赔人,当下自觉又涨了一番见识。
在第一抬头面嫁妆凤凰双飞荣华富贵足金头面和百宝嵌金龙凤呈祥富贵满堂玉石头面抬出来的时候,就连一直嚷嚷不休地钱氏都因为看直了眼睛而忘记了言辞。
秋日午后阳光下一套三十五件的凤凰双飞足金头面里每一样都似天上的日头一样团团地发着光——那温暖的金辉,看在人眼睛里比满田野的金色稻穗还更让人心生欢喜,舍不得眨眼。
紧接着第二抬、第三抬、第四抬——直等四抬头面走完,开始走衣被类嫁妆,族人们方才恢复了言辞,议论开了。
“第一抬头面里的凤凰真是足金的吗?哎呀妈呀,好大啊!……”
“刚还有神佛头面!你看到了吗?……”
“那绿的红的就是玉和玛瑙吗?我在城里银店见过……”
……
李玉凤听着周围人的议论,眼看着庄丁担来的一箱箱扎满各色绸缎的杠箱,心中充满艳羡。
这就是俗话说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吧!李玉凤想:红枣不过说了一门好亲,便就田地、宅院、奴仆、头面、衣裳,啥都有了。
如此,她想过好日子,也一定要嫁到谢家这样的人家……
比起李玉凤的满怀憧憬,李杏花则是触景伤情。
亏她一直以为自己命好,李杏花暗中自怜:幼年在家有爹娘疼,长大出门也嫁在近城人家,日子顺遂富足。结果今儿看到红枣出门的嫁妆才知道自己可望不可及的银头面,绸缎衣裳搁她大哥大嫂只是九牛一毛——所以,李杏花咬了咬嘴唇,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哎呀——!”
“你,你这孩子,怎么有尿不说啊?你现尿我身上了,这,这要咋办?”
突然听有人骂孩子,红枣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然后便看到李杏花一手拉着刘茶儿,一手扯着自己的衣裳,整一个束手无策的模样。
“赶紧的,杏花,”有人出主意:“找你嫂子借套衣裳换了,然后再问问有没有红枣的旧衣,拿来给孩子换了。这天凉了,孩子可不能捂着湿衣裳!”
红枣闻言眨了眨眼睛,然后便扯了扯王氏的衣裳,提醒道:“娘!”
王氏会意,走上前道:“杏花,你抱了刘茶儿跟我来!”
把李杏花领进西厢房,王氏开橱先找了一套陆氏拿来送给儿子的半新衣裳给李杏花让她先给刘茶儿换上,然后正琢磨拿自己的哪件衣裳给李杏花呢,便见红枣拿了一套内外全新的绸缎衣袍过来给李杏花道:“小嬢嬢,这是我娘刚做的新衣,还没经过身。您换上试试,看合不合适!”
王氏见状脸色变了一变,但到底没说啥。
退出卧房,转身带好门,王氏看前廊外有人也不好抱怨,不想红枣却轻声道:“娘,您别心疼刚那身衣裳。刚即便刘茶儿不尿,我也要泼小嬢嬢一身茶。”
王氏……
“娘,你还记得大定那天谢大奶奶来送的礼吧?当时她给每家都送了绸缎。”
王氏点头,这事她知道。
“小嬢嬢那天没来,独她没有绸缎,然后今天去谢家也没有绸缎衣裳。”
“但是,娘,今儿咱们去谢家的八个女眷,最好都穿绸缎衣裳!”
“不然就是扫谢大奶奶的脸!”
“毕竟谢家连丫头婆子出门都穿着绸缎。”
听红枣这么一说,王氏明白了。她搁心里把今天要去的八个女人过了一遍,然后不免发愁道:“可是我看玉凤也没穿绸缎,这要怎么办?”
闻言红枣也是皱眉。红枣就搞不明白了她二婶平时不是顶要脸的吗,怎么在提前知晓要去谢家的情况下连件绸缎衣裳也不舍得给李玉凤做?
偏绸缎价贵,城里铺子为免亏本并不卖绸缎衣裳。雉水城人想穿绸缎,都只能自制或者跟裁缝定制。
她家现虽还有新绸缎衣裳,但没李玉凤穿的尺寸也是白瞎。
红枣一向心大,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一向不多纠结。她也不想她娘因为二房的不着调而担心,便含糊说道:“玉凤姐姐和二婶是一家,二婶穿了就行。”
王氏听得还有些迷糊,不过却没再问。她觉得自己先理理这里面的关系,理不明白再来问红枣。
李杏花换好衣裳开门出来,很有些不自在——丝绸衣裳的缎面跟刚刚的玉石头面里的玉石一般自带光彩,偏轻软却尤甚细布,这便就让初次上身的李杏花每每产生一种未穿外袍,只着小衣见人的错觉。
红枣一见却是立刻夸好。
“小嬢嬢,”红枣夸道:“这胭脂色袍子衬你。你等着,我帮你请全喜娘过来再搽点脂粉就更合适了。”
王氏也乘机道:“红枣,你顺便把你爹那件和这套衣裳的裙子一块料做的绛紫袍子拿出来给你小姑父送过去。”
李杏花听说假意推辞了两句也就罢了。
于氏看李杏花穿着胭脂色长袍和绛紫色裙子一身流光的从西厢房出来,而脸上不仅抹了脂粉,头上更是簪了朵很大的红色菊花不觉笑了一笑,心说:杏花也不是太蠢!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儿才发现,前面没注意,两个庄子的水田搞了个三百二十亩,摆嫁妆就成了三长两短了。所以修改为三百六十亩,才符合谢大爷的审美
十里红妆(八月二十四)
等所有家什都抬出去的时候,潘安潘平赶了两辆骡车来主院接了李桃花等人去谢福吃席。于是本着双来双去的习俗,郭氏钱氏两对母女坐了一辆车,李桃花李杏花和江氏周氏坐了一辆车。
还在午时的时候,余禄和陆猫就开了庄门,在大门外铺鞭炮,而周围村庄得了消息的人也陆续围拢了来。
故而等李满囤到庄门的时候,庄门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吉时一到,鞭炮先炸,庄里的吹打声也慢慢融入,然后越来越大,终于出现在了庄门前。门外等了许久的村人笑逐颜开,相互间笑言道:“来了,来了!”
果不其然,鞭炮声甫一停歇,吹打们便列成两队走出了庄门,然后便是李贵雨、李贵富打头拉着的奁仪录彩亭。
高庄村人一见立就喝了一声彩,然后两个手合成喇叭形状放到嘴边就开始喊“贵雨”、“贵富”、“贵林”……
别村的人一见立刻好奇问道:“这送妆的人你认识?”
“认识!”高庄村的人回答得特别骄傲:“就我们村的!”
“那这贵雨、贵富是谢家大房新少奶奶的兄弟?”
“不是,”于是高庄村的人便开始科普……
李贵雨虽走在送嫁队伍的最前面,但因离吹打太近,其实不大听得人声。不过他眼睛也没闲着,很快就在人群里看到他舅和他表哥在跟他挥手,他未婚妻香儿也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李贵雨不好意思挥手,他冲他舅那个方向笑了笑,然后便看到更多人冲他挥手。李贵雨怔愣了一下,刚准备再回个笑,便因走得近了,听到了他们的叫喊——“贵银!”
李贵雨……
虽然在李贵雨一班辈兄弟中,女人们多喜欢李贵林,但真论起村里人缘,最好的却是李贵银——李贵林早年在城里念书,甚少出门和村里同龄的小伙伴一处玩耍。
李贵银天生一个直性子,他虽走在彩亭最后,但看到有人跟他挥手,他便就咧着大嘴笑着挥回去,然后便就招得更多人叫他名字跟他挥手了。
李贵祥瞧得有趣,也学李贵银的样子招手,然后便就有人开始叫李贵祥的名字跟他挥手了。
李贵雨一路走着,听到不少人叫李贵祥的名字,心里不免纳闷:什么时候贵祥比他还招人喜欢了?
对于土坷垃,周围村子的人大都都看不懂,只能模糊猜到是地啥的,但因不知晓具体数目,所以竟没有引起什么特别议论。
人群的第一次轰炸是看到那个足金的凤凰头面——大面积的金灿灿是世间俗人们永不过时的追求和审美。以致不少人为了多看几眼这个头面竟跟着嫁妆队伍追出去好几里地。
人群的第二次爆沸则是在大刘村,由码头上下来的商人在路边准确叫出了田亩数后——如此,本来已经准备打转的高庄村和周围村子的人又转回头往前跑,要重看一回嫁妆里的土坷垃,而此时大刘村人也是倾巢出动,然后再加上城里和码头间货物的上下,于是这进出城的大路瞬间就被人潮和车马给堵死了。
余庄头、程庄头、陆庄头三个庄头负责今儿嫁妆的行进当下自是赶到队伍前帮忙疏通。
时民风朴实,即便是拉着承重货车的苦力也不会跟嫁妆队伍争路。先堵路是没人指挥,现既有人出面,堵路的人先让,车马有地方避,这队就又能继续走了——除了有点慢。
还没进城就这么堵,等进了城还不定得堵成啥样呢?一时间三个庄头都颇为忧心因为人多路堵队伍走不上前而误了吉时。
正自着急间,忽然听到人群后往城里的方向传来了吹打声,且越来越近,三个人不觉精神一振:谢家迎妆的人来了!
谢尚也是未正准时出发来迎妆。同他一起骑马来的依旧是他二十多个堂兄弟。当然谢福也一起来了——似这种要掐时掐点的重要典礼,谢子安一向都不放心别人。
两队吹打迎面相遇,自然要相互较劲,比赛吹一曲《喜相逢》了——于是这吹打的动静就1+1>2,比先前整大了一倍还多。
对此路人们自是喜闻乐见,但对处于吹打中心的李贵雨、李贵富等人却是苦不堪言,感觉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谢尚即便拿红棉球堵了耳朵也依旧觉得有些吃不消。他一见王石头、陈龙、刘好带着各自的儿子和李满仓、李满园等李家人从队伍后面走来,立刻如蒙大赦一般地迎了过去,拱手行礼道:“谢尚见过王伯父、陈叔叔等众位叔伯!”
王石头其时根本听不到对面的谢尚在说啥,他只能估摸着谢尚说完了话,自顾说道:“尚儿免礼!”
谢尚因为听不见便一直偷瞄着王石头的动作。他看王石头嘴巴张合几下然后不动了就自己放开手站起来走过去笑道:“王伯父,咱们有话上车再说吧!”
王石头看谢尚过来便想着李满囤的嘱咐,伸手引路道:“尚儿,你跟我来!”
如此,两个聋子竟然没闹什么笑话的就坐上了先前王石头带王福生坐的骡车,至于陈龙、刘好、李满仓等人也是各回各车。
上车后谢尚拿出耳朵里塞的棉球,不觉长舒一口气——这骡车里真是太清静了!
至于陪他来的那二十几个兄弟,谢尚则毫无怜悯地将他们丢弃在奁仪录彩亭前,由谢福安排他们搬抬嫁妆。
看谢尚同李家人走远了,谢福方挥手把带来的护院分出一半跑上前替了李家一半庄仆的搬抬,换下来的庄仆则按照预先演练过的列队上了谢家来的骡车。因为好几十个人站队竟是一个没错,倒是让谢福的眼皮很抬了一刻。
对于谢家各房的少爷,谢福自然是安排他们干最轻巧的活——扯红带拉彩亭。于是一身布衣走了七八里地的李贵雨忽然发现自己身前身后围满了锦袍玉带的谢家少爷。
李贵雨……
雉水城里的人自在未时看到谢尚同着吹打出城就开始奔走相告今儿李家放嫁,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得到消息的人都齐聚到雉水城东大街和北大街这两条必经之路上。
北大街上李家粮店的两个铺子都关了,铺面门板上贴着大红的歇业公告,这便让在铺子前等看热闹的人又多了一个话题。
最初听到吹打的时候,李家粮店前等看热闹的人不过提了一句“听到吹打了吗?”,然后有人回:“早着呢!”,便依旧接着刚刚的话题接着聊,连个头都没探。
看惯了热闹的城里人都知道谢家办事时的吹打动静一向比旁人大,若只依着吹打看热闹,怕是脖子伸酸了也等瞧不到热闹的影。
果然足等了有一刻钟,李家粮店前的人方听到前面路口震天的吹打里夹杂人了的欢笑声,接着又看到有蓝衣家丁拱手陪笑地过来道“借过”,然后方伸头往家丁们的身后张望起来。
“看到了吗?吹打是不是过来了?”
“过来了,过来了!我看到最中间的谢家大房的长孙允青少爷了,去岁我看到他下定……”
“他后面的那个是他弟弟允芳少爷,他哥两个长的像……”
“……”
“哎,你们看,怎么这中间怎么有个穿布袍的啊?”
“哪儿呢?那个啊,怕是李家人吧?”
“李家人就来了一个?”
“不止,最后面那个穿深蓝绸袍脸最黑的那个,我在城隍庙看到过他卖玩意,我还跟他买过一个呢!”
“真的?他在城隍庙卖玩意?那我下回瞧到也去买一样,这样我也算是和谢家大房少奶奶兄长说过一回话了。哈哈……”
……
直等看到彩亭后的田地嫁妆,先议论谢李两家少爷人品的人方才言归正传开始咋呼嫁妆。
“喂,我数了是三百六十亩水田,跟你一样吗?……”
“旱田,我这边看到是五百亩,你呢?……”
“七百亩林地,七百亩!”
“那这三样地加一块可是一千五亩,真正是‘千亩粮田,十里红妆’啊!”
“是啊,是啊……”
“只有水田和旱田才算粮田。这李家水旱两处田地加起来才八百六十亩,这可当不得‘千亩粮田,十里红妆’啊!”
……
围观算账赞叹的人群忽然听到这一声批评不觉都闻声看去,看到说话人是街面上有名的酸秀才后便就又都回了头——酸秀才说话再酸,那也是有朝廷功名的人,他们小百姓犯不着为看回别人的热闹跟他杠上,只不理他就完了。
如此,李家的嫁妆队伍便在雉水城人九九分惊叹加一分批评声里抬进了谢家的大门。
王石头的骡车在谢家大门前刚一停下,等待多时的谢子安立刻满面春风地撩袍子大步下了门前石阶——只看他迈开的步伐,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个在家里炕上□□了七八天的虚弱人。
“王家舅爷,”谢子安对刚下车的王石头拱手笑道:“一路辛苦,子安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王石头生平头回见到谢子安这种细皮嫩肉,眉眼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俊俏的“老公公”,一时间着实疑惑——这人真是谢尚的爹?王石头心说:看着有二十了吗?咋就能有谢尚这么大的儿子呢!
压下心底的好奇,王石头还了一礼:“谢大爷,您客气!”。
王福生也跟着行礼:“福生见过谢大爷!”
谢子安笑道:“福生,是吧,免礼,免礼!”
说话间陈龙、李满仓等都下了骡车,一起来与谢子安见礼,而李桃花等妇人坐的骡车则驶进了专走车马的东侧门。
妇人们坐到的骡车还驶在男人们的骡车之后,故而她们骡车所到之处看热闹的人群都差不多散了。但即便如此,能够坐骡车进城于妇人们而言还是罕有的新鲜体验。
郭氏和钱氏同坐一车。上车没多久,钱氏便第一个掀了车窗帘子的一角往外看,郭氏瞧见跟着掀了自己身前的车窗帘角,然后李玉凤和李金凤两个是有样学样都扒着车窗往外看。
骡车行到大刘村的时候,谢福曾过来问过车夫潘安然后在确认车里是女眷后,便留下两个小厮跟车以便进宅后给潘安指路。
谢家的两个小厮跟门神一样行走在骡车的左右两侧——至此,郭氏、钱氏连带两个孩子便不敢再掀帘子往外看了。
如此枯坐一路,直听到外面潘安说骡车已行到二门他不能进去将改由谢家内院妇人推车的提醒时,郭氏和钱氏才吃惊地发现她们已经到了谢家。
明霞院门外由谢家婆子扶下车,郭氏看到另一辆车已经先到,谢大奶奶正在跟打头的李桃花寒暄,李杏花、江氏和周氏围在旁边。郭氏有心催促李玉凤快点下车,但转回脸却看到李玉凤谦让李金凤先下车。
“金凤妹妹,”李玉凤好心道:“我在上面扶着你,你别怕,慢慢走就行!”
郭氏见状鼻子都差点气歪,心说玉凤真是拎不清——这两个下人扶着呢,咋就能摔了李金凤呢?
不过碍于谢大奶奶就在丈外的距离看着,郭氏啥也不能说。
直等李金凤下了车,李玉凤方自己下了车。此时郭氏已急得额角都见了汗。
想着脸上现还画着妆,郭氏赶紧又掏出帕子掖了掖,结果便听到钱氏低声道:“玉凤,一会儿你和金凤一道走的时候搀她一点。”
“二嫂,金凤裹了脚,走不快,咱们一会儿也走慢点。”
郭氏……
谢大奶奶云氏看到郭氏、钱氏虽是庄户,但小步走路脚都没伸出裙外,心里有些满意——比上回见面一脚能把个裙摆踢飞起来像样多了。
看到两人身后跟着李玉凤和李金凤,云氏颇为惊讶——李家二房怎么回事?云氏暗想:统共就一个姑娘,出门做客竟是连套绸缎衣裳也不给裁?若是没有也就罢了,明明她已预先给了足够的绸缎啊!
云氏虽然上回没见过李玉凤,但洪媒婆提前拿回来的人名单子里有她,何况她脖颈上还带着跟李金凤一样的海棠花银项圈。
待再从两个女孩的走路姿态判别出
李金凤裹脚,李玉凤天足,云氏心中对二房的不喜又加了一层——对自己的女儿都如此不上心,云氏暗中批评:这李家二房为人着实悭吝,不值得交!
而李家三房,虽说比二房穷苦,但为人处事眼下看还算靠谱,往后遇事,倒是可以找三房人居中出面!
看李玉凤扶着李金凤走路就跟个丫头搀着小姐一样,云氏不想叫人看到后误会生事,便叫了自己的丫头:“绿茶,君酒,你两个过去伺候两位小姐。谨慎些,别叫咱们家的人怠慢了两位贵客!”
闻言两个丫头赶紧站到人前福身答应,然后又走到李玉凤、李金凤跟前福了一福,自报家门道:“奴婢绿茶/君酒见过李小姐/李三小姐!”
李玉凤、李金凤两家虽都买了人,但只是干活而已,日常哪有这些礼节规矩?
她两个人都是头回遇到人给自己行礼,一时间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幸而绿茶和君酒也不要她两个说话,行过礼后便自顾走到她两个身后。
“李三小姐,”君酒率先伸出手:“您把手搭奴婢手上,让奴婢搀您。”
李金凤犹豫地送开李玉凤,把手放到君酒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都不会发生,谢福、云氏都防护得好好的
认新亲(八月二十四)
嫁妆抬进西侧院正房前的喜棚后,由李贵林唱念嫁妆单子,谢福指挥小厮替了李家的庄仆抬过嫁妆担子。
对于似土坷垃瓦片这类的嫁妆,王石头还要拿出钥匙给余庄头让他当众打开杠箱把里面装着的地契房契给谢李两家人看,然后再收好地契重新上锁,钥匙还要带回去还给李满囤,留他在迎娶那天再正式交给红枣。
对于嫁妆内容,不管是李家三房人还是谢家十三房人早在六月二十六小定那天就知晓了——故此在座众人对这份嫁妆即便有些什么羡慕羡嫉妒恨之类的个人情绪但在经过了过去一个多月时间的消磨后不说消失殆尽,但起码维持个表面平静却是都做到了。
嫁妆单子念好,原先空荡荡的西侧院五间正房便被填塞得满满当当——木器家什按照五间房屋的布局已各就各位;装田亩土坷垃和地契的杠箱置于堂屋八仙桌两侧;头面、衣箱、被箱放进西屋两间卧房;古董玩物之类的箱子则搁在东厢房。
交接好嫁妆,谢子安请王石头等人去前院喜棚喝茶认新亲,谢尚则去明霞院见云氏。
至于余庄头、田庄头这些人则由谢福领到偏远招待。
明霞院正院里李桃花等人正在认新亲——在云氏的介绍下拜见谢子安的继母吕氏、认识云氏的三个妯娌葛氏、李氏和赵氏以及她们的女儿。
谢家大房眼下有四个女孩子:三爷谢子平的三女儿谢韵儿、五女儿谢馥儿;四爷谢子俊的次女谢歆儿和五爷谢子美的三女儿谢馨儿。今儿除了最小的谢馨儿因为这个月刚裹了脚的缘故没来外,其他三个人都在。
李桃花等人都知道谢老爷现在是邻县的一县父母,吕氏是官夫人,故而在她面前比对谢大奶奶还小心翼翼——几个人依礼问过好后便都板坐在椅子上动都不敢动。
吕氏看她几个人这般拘谨,禁不住回想起自己当年刚进谢府时的兢兢战战,然后便不免心生怜惜,倒是难得的多说了两句“往后都是亲戚,要常来走动”的场面话。
葛氏、李氏和赵氏听婆婆吕氏如此说少不得也要帮衬几句客气话。李桃花等听谢家人说得客气,自然要致谢一回,如此一来二去的说话说多了,倒是消了不少拘谨。
相互间正客气着呢,丫头小诗忽然走近来禀告道:“大奶奶,尚哥儿来了!”
李玉凤闻言心中便是一喜。
李玉凤先前听他哥李贵雨给她奶讲过谢尚相貌肖似他爹谢大爷。
李玉凤先前见过一回谢大爷,当时便以为他是戏词里唱的东华帝君那样的神仙。李玉凤想象不出世间如何能有两个这样好看的人,故而她特想见一回谢尚,看看是否真似她大哥形容得那么好看!
李玉凤下意识地看向堂屋门,结果只看到门前挡着的刺绣金色福字的大红门帘。
云氏一听就知道谢尚来是为了去桂庄行谢妆礼出门的例行禀告,当即回说:“小诗,你出去告诉尚儿,就说我现正在陪客,他的事我知道了,让他自己去吧,然后一会家来后再使人来告诉一声也就是了!”
谢尚在门外得了云氏的话方才又出门——他得同着吹打去桂庄行谢妆礼,给李满囤磕头,感谢他给他媳妇赔这许多的嫁妆。
因这嫁妆是只给谢尚媳妇的,所以这回只谢尚一个人去桂庄。
李玉凤没想到云氏会不见儿子。她看到小诗掀帘子出去然后回来便禀告说谢尚走了,一时间颇为失望。
谢韵儿今年十二岁,还大李玉凤两岁。但因为是庶出,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的,至今也还没有定亲。
她坐一旁看到李玉凤的动作,心中冷笑——哼,又一只想飞上枝头的灰麻雀。
对于谢尚这桩婚事,似谢子平、谢子俊、吕氏这些人议论议论也就罢了——从长远来看,谢尚娶庄户女,原比比娶一位官家女于他们有益。
但恨嫁的谢韵儿却是气不过红枣的好运——想她谢韵儿,谢韵儿暗想: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结果就因为是姨娘养的,至今也说不到一家像样的人家。而李家那个红枣,出身庄户,人长到七岁连脚都没裹,却能嫁给她们这一班辈最富贵的尚哥儿不算,还带着万两嫁妆——凭啥?
真正是老天没眼!
“玉凤妹妹,”谢韵儿问李玉凤:“你妹妹红枣家常在家都做些啥啊?”
李玉凤没想到金尊玉贵的谢家大小姐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当下便有些受宠若惊,然后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说了起来。
“我红枣妹妹日常在家打猪草、捡鸡蛋、种菜。”
“噗——,”谢韵儿即便拿帕子捂住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郭氏看谢韵儿笑得不像善茬,赶紧扯李玉凤让她住嘴。
看李玉凤察觉失言不再说话,谢韵儿却不肯放过。
“玉凤妹妹,”谢韵儿又问:“你们庄户人家的女孩不用做女工吗?”
李玉凤下意识地看向她娘,郭氏想着女子四德,德言容工,这女工说说该是没事儿,便冲李玉凤点了点头。如此李玉凤方道:“做的。我们打小就要学摘棉籽、搓棉条、纺纱、织布。”
“不过我红枣妹妹年岁小,现才学摘棉籽、搓棉条和纺线。”
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言,李玉凤好心的帮红枣吹了牛。
横竖摘棉籽、搓棉条、纺线简单,李玉凤如是想:都是一看就会的活计。她如此说,也不怕谢家将来拍谎。
说完,李玉凤想想又恭维韵儿道:“谢小姐,您现在一准儿是会织布了吧?”
谢韵儿……
谢韵儿自打六岁裹了脚后日常就是念《女四书》和针线,又哪里会纺纱织布?
《女四书》中《内训》一篇就有《勤励》一章讲女子纺织于家于国的意义,谢韵儿不会织布,但又不想叫李玉凤看低,一时便有些怔愣。
郭氏眼见谢韵儿不答,不得不又扯了李玉凤一把示意她少说话,自己硬着头皮圆场道:“谢小姐,刚玉凤说的织布原是我们庄户人家的活计。似谢小姐家常弹琴看戏的日子,可是我们想都想不来的。”
闻言谢韵儿的脸色当即变得特别难看。
谢韵儿是庶出。她娘花姨娘原是她爹谢子平花八百两从戏班子买来的戏子。因买进门的时候她娘连个姓氏都没有,谢子平便以她先前唱的花旦的花字为姓,所以被称为花姨娘。
谢韵儿最忌讳旁人当她的面提到琴、戏,她认为那是在嘲笑她。
谢馥儿是嫡出,今年十岁,小谢韵儿两岁,日常得管谢馥儿叫姐姐。
谢韵儿的娘花姨娘虽是买来的,但她不仅人样子长得好,而且尤其地会曲意奉承——买进门十来年,虽只生了一个谢韵儿,但至今依旧得谢子平爱宠。
谢韵儿长相随了她娘,聪明也随了她娘。早几年没少在谢子平跟前弄小巧要谢馥儿的强,每每把谢馥儿气哭。
直等到了十岁上头,谢韵儿眼见正房嫡母每每敷衍她的婚事,才回过味来知道了收敛,但为时已晚,仇已筑下,谢馥儿已恨透了她。
谢馥儿这辈子最喜欢的事就是看谢韵儿吃憋。当下自是十分快意,谢馥儿心说:该!让你一天到晚人前逞能,现老天有眼,报应你被一个庄户当面嘲笑。
谢子俊的次女谢歆儿和谢馥儿一般大,两个人也交好——谢韵儿在吕氏跟前也没少讨好卖乖,要她的强。
此刻谢歆儿和谢馥儿相视而笑,也是称愿。
郭氏看谢韵儿脸色突变,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但因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一时间便不敢再说。
云氏估摸着谢尚已经走远,见状便站起身笑道:“喜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倒是过去吧!其他十二房的人也差不多都该来了!”
王石头、李桃花等人是擦着城门关闭时间出城的,等到家时天已经擦擦黑了。
后晌谢尚来行了谢妆礼,与李满囤、王氏夫妻磕过头家去后,李满囤便就跟着开了晚席。
时李氏族人没去送嫁的男女都已经在桂庄吃好夜酒,醉醺醺地回家去了,桂庄主院只剩下李满囤一家四口和他舅舅舅母这些人。
王石头、陈龙作为婚席上最受恭敬的舅爷,喝得有点多,回来倒头就睡着了。于是能讲述谢家境况的便只剩一个李桃花和陈宝陈玉王石头三个孩子。
“谢家虽然人多,”李桃花开门见山道:“但当家的就是谢大奶奶。”
“谢大太太,也在?”王氏关心问道。
谢家大房跟她家一样也是继母与继子,王氏着实关心两面的关系如何,红枣顶着两层公婆难不难做。
“在的。”李桃花知道王氏的意思,详细说道:“谢大太太现跟着谢老爷在外面做官。今儿是特地家来吃喜酒的。等几天,还要再去谢老爷任上。”
“而且,不止她一个人去。她生养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去。咱们雉水县本地就留谢大爷谢大奶奶和谢尚着一房人。”
听说红枣进门后家常只跟公婆和谢尚过日子,王氏终于放了心,高兴说道:“这样好,这样最好了!”
李满囤听闻也很满意,心想一只鸡四个人吃,红枣终归是能分到一个鸡翅膀吧!
“那谢大爷先前说他家人口少,娶媳妇是为了能早点顶门立户是真的了!”李满囤以肯定地语气问道。
“真的!”李桃花肯定点头道:“谢老太爷分家了,十三个儿子,一家都给一个大院子。”
“谢大爷作为长房长孙,一家三口单独住一个大院子,叫什么‘明霞院’。”
“哥,你是没见到,那院子里的两棵石榴树,比你客堂的两棵桂花树还大。树上结的红石榴,每个比人的拳头还大,累累侉侉的,可好看了!”
“那我们红枣过去是住西厢房还是朝南的正房?”
俗话说“有钱买间朝南屋,子子孙孙享清福”。比起石榴树,王氏明显更关心红枣在谢家的住房是不是间朝南屋。
“正房,整整五间。”李桃花高兴说道:“哥,你府城订的那个家什把五间屋从这头铺到那头,一件没多,一件没少,刚刚好!”
“是哇!”闻言李满囤高兴得咧嘴笑道:“朱中人给我居中找的人,靠谱的!”
“不是,桃花,”王氏疑惑问道:“这正房五间都给了红枣,谢大爷和谢大奶奶住哪儿?”
“啊?刚我忘说了。谢大奶奶住的这个明霞院不只一个院子。红枣过去住西院。”
“哥,嫂子,这西院的房屋比你们现住的这院还大呢!”
“这西院有两进院子,前院谢尚住,正院的正房、厢房、耳房,足有十来间房屋都给红枣一个人住!”
“红枣一个人住这么大?”王氏依旧担心:“即便有四丫五丫两个跟着,也还是太旷了!”
“嫂子,你想多了!”李桃花脸上浮现出艳羡:“这谢家的富贵真不是咱们能想的。我只能说红枣这回是真的进了福窝了。”
“谢大奶奶给西院日常安排了四个余嫂子那样下人媳妇,她们都叫婆子。专管前后两个院子的花木、扫地、看门。然后还有八个丫头帮着做洗衣之类的细巧活。”
“这不是得十好几个人啊!”王氏和李满囤双双震惊了。
“可不就是!”李桃花摇头道:“不是亲眼看到,真的不能想谢家奶奶们的洗脸水都是有人给兑好了端到手跟前来的!”
听李桃花巴拉巴拉说了一通,李满囤王氏去掉了对红枣未来的担心,便留心到刚潘平潘安送进来的好几个匣子,问道:“这是什么?”
李桃花指着其中一个箱子笑道:“这
匣子是谢大太太给我的。说是两端表礼和四块手帕。”
“这表礼是啥,我打开瞧瞧!”
说着话,李桃花打开红漆匣子,拿出两块卷包好的红绿绸缎和粉黄蓝绿四块绣牡丹蝴蝶的绢帕来。
“原来这表礼就是一件衣裳料子啊!”拿尺量了一块绸缎的尺寸后,李桃花恍然大悟。
“谢大太太除了给你,也给旁人了吧?”王氏问道。
“给了,都给了。我记得谢大太太给了杏花两端表礼和两块手帕,郭氏、钱氏各一端表礼和两块手帕,江氏周氏都是只有表礼,而李玉凤李金凤姐妹两个则是得了金玉两对耳坠和两块手帕。”
“大哥,大嫂,这谢家人好像都挺看重女孩,其他各房太太也都与了玉凤和金凤手帕、绒花、金玉戒指、耳环之类的见面礼。”
李满囤、王氏听着也是奇怪,但想不出这是个什么风俗,便也就不想了。然后又问其他几个匣子。
陈玉说道:“这是谢老太爷给王大舅、我爹、福生、我哥和我的。”
王石头睡觉去了,不好看,李桃花便打开了陈龙的匣子,里面是两对荷包,打开,里面有一两的金银元宝各一对。
“这是八两黄金和八两银子?”李桃花无奈笑道:“竟又是八十多两银子!”
王福生匣子里的荷包和陈龙一样,也是金银元宝各八个。陈龙陈玉少些,都只有王福生的一半。
“也不知道满仓贵林他们得了几个?”李满囤叹道:“偏咱们还不好多问!”
“舅舅,”陈玉转转眼睛说道:“刚回来路上我看满园舅舅在骡车上数了他的匣子,里面跟我一样都是四个的四个,然后他还数了贵富哥哥的匣子,里面是一对的一对。”
李满囤……
添妆(八月二十五)
八月二十五早晌,刘好一大早就跑来桂庄叫门。
昨儿自打在明霞院西院正房喜棚见证过红枣的嫁妆后,刘好的脑子就跟坏了轮子的骡车似的转不动了——他满脑子都是“一千五百亩”,想不了别的,以至后来的认亲吃席都跟梦游似的完全按照身体本能行事,完全不能自主。
天擦黑的时候,刘好带着儿子刘茗和李杏花坐桂庄的骡车进家后人都还是晕乎的。
李杏花看刘好一反常态的不说话就以为他喝多了,直接拿勺子灌了他一勺子醋,愣是把他给酸醒了。
看刘好清醒后李杏花便给刘好看谢大太太吕氏给她的两块衣料和两块刺绣绸娟帕子以及谢大奶奶补给她的两匹绸缎和两匹细布见面礼。
结果打开箱子,李杏花惊奇地发现箱子里比先前说好的东西整多了四个匣子。
李杏花正想着是不是谢家仆人装箱时放错了,不想刘明说话了说这几个匣子是谢老太爷和谢大爷给他爹和他的,然后刘好也终于想起来了似乎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打开四个匣子,除了一个匣子里装的是笔墨外,其他三个匣子都是荷包。最后刘好、李杏花从所有荷包里整搜罗出整六个金元宝和二十六个银元宝来。
见到这许多金银李杏花激动不已,她当即给家里的香炉上了香,好好地感念了一回神佛。
刘好也很激动——这些钱哪怕拿出一半来给红枣添妆和给谢尚做改口钱,这余下的钱也足够他买个小铺子了。
对着钱刘好跟李杏花畅想未来——不想才说了几句便被刘明扯衣裳问妹妹,至此李杏花方才想起后晌去谢家前她把她闺女刘茶儿丢给她娘于氏了。
闻言刘好赶紧地出卧房套车准备去接孩子,结果便看到骡子不在草棚。刘好着实唬了一跳后方才想起来他去谢家坐的是桂庄的骡车,他自己的骡车早晌就丢桂庄了。
夜已深,刘好不敢一个人孤身出门,只得囫囵睡了,然后一早跑来桂庄拿骡车。
有了骡车,刘好又赶去高庄村接女儿,到了就发现老宅里只有李贵雨、李玉凤这些孩子,似李高地、于氏、李满仓、郭氏几个都不在家——据玉凤说是进城买头面给红枣添妆去了。
谢过帮忙照看刘茶儿的李玉凤,刘好把女儿接回家后赶紧地喂了骡子,然后便步行进城。
城门口看到吹打队伍,队伍中间有腰间扎着红绸的蓝衣小厮抬着一大块猪肉和四个猪手,然后又有小厮抬着公鸡、喜面、喜饼等物,最后面则驶着两辆雉水城罕有的双驾马车。
看到第一辆马车旁骑着骡子的谢福,刘好立刻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谢大爷了。
看马车行进的方向是桂庄方向,刘好心说:第二辆马车里坐的是谢大奶奶吗?这谢家大房现去桂庄下的又是什么礼?怎么昨儿李满囤没提啊?
第一辆马车坐的确是谢子安,但第二辆车坐的却是洪媒婆。
谢子安来桂庄是为下“催妆礼”——帮儿子催婚来了。
虽然风俗里没有迎娶前一天公公登门下礼的风俗,但也没说不行。谢子安一向胆大妄为,他翻旧人笔记,看古人有为显郑重由叔伯下催妆礼的故事。
谢子安想着由他出面比叔伯更显郑重,便就吩咐谢福按笔记备了礼来了——事关儿子终身,谢子安不亲眼看回婚轿的停放位置实在是无法放心。
因择日贴上今早没有安排,陈龙、李桃花、王石头等人早起都进了城,而李氏族人也都没来,整个桂庄现只有李满囤一家和他舅舅舅母在。
李满囤听说谢子安此时来了,自是懵糟。他一头雾水地把人接进了庄子,然后又悄悄地问洪媒婆要怎么回礼。
洪媒婆如何能知道谢子安这临时自创出来的“催妆礼”内里究竟?但她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便在李满囤请教的时候只管依着谢福教她的话给李满囤转述了一回。
于是李满囤按照洪媒婆的指点收了这份礼,让陆虎把鸡拿去好好养着,把两个猪前蹄做了回礼。
人少正方便说话。而眼下双方最关心的话题,自然是明儿的迎娶了。李满囤和谢子安说了一回话后便顺着谢子安的话意陪他在庄门、客堂、主院周围兜了好几圈,商量定了明儿花轿来时停放的方向位置。
如此也就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李桃花等人都回来了。李满囤便在客堂和主院各开了一桌席以招待谢子安和洪媒婆。
午饭后,谢子安家去了。李满囤、陈土根、王石头、陈龙等则卷了铺盖临时挤到客堂来住——风俗里所有来添妆的妇人都将留在主院过夜,今晚主院的灯火将彻夜不息。
看到几床铺盖堆叠在一张炕上,李满囤再一次坚定了专修一个院子待客的决心。
晌午饭后后,李氏族人才来,然后慢慢的郭家人、钱家人、村里的里正、里甲等人也都来了。
未正一刻,王氏得全喜娘提醒有些拘谨地走到堂屋中间说道:“舅母、娘、族长嫂子、桃花妹子、杏花妹子、还有各位亲朋好友,小女红枣明日大喜,今天承蒙各位错爱来给添妆,我这先代小女致谢各位!”
说着话,王氏冲众人矮身福了一福。众人瞧见立都笑言道是该的。
添妆是给红枣个人的私房,得直接交到红枣手上。
时红枣站在自己卧房的炕前,面冲房门立着,五丫站在红枣的身后帮着收礼,四丫则在梳妆台前铺了纸笔,准备记录。
在场所有人中就数陈葛氏辈分大,她当仁不让地第一个添妆。
红枣看到陈葛氏进屋,立福了一福,口里称呼道:“舅奶奶!”
“暧!”陈葛氏答应着把早起刚让儿子陈龙和儿媳妇李桃花进城给买的头面匣子递给红枣道:“红枣啊,你舅爷爷和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样,就让你姑给挑了这个头面,往后你和你女婿好好过日子,这头面你喜欢就戴,不喜欢就留作个念想啊!”
红枣为陈葛氏的话说得伤感。她想到她舅爷爷和舅奶奶年岁都大了,而往后她进了谢家,每年家来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她能再见到两位老人的机会几乎为零。
红枣低下头借开匣子的机会忍住眼中的酸胀。
看到匣子里的一套十七件足金牡丹月季的“富贵长春”头面,红枣真心感激道:“谢谢舅爷爷和舅奶奶,这套头面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就好!”陈葛氏摸摸红枣的小脑袋,笑着走了。
她也觉得李桃花给挑的这套头面好看!
第二个是王福生,他是替他爹王石头来添妆的。
“红枣妹妹,”王石头道:“我爹和我娘让我把这个头面给你添妆,祝你和妹夫和和美美,富贵白头!”
红枣打开匣子看到里面果是由牡丹花和白头翁组成的“富贵白头”足金头面。
红枣看到头面里面的两个花鸟镯不是一般的厚实,不觉笑道:“这头面好大啊!”
“是吧!”王福生高兴说道:“红枣你看得出来啊?掌柜说这就是铺子里最重的了!”
红枣想象了一下他舅和王福生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半大男孩进银楼看花了眼,然后让掌柜的给拿最大头面的情景,不觉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福生哥,谢谢你,还有替我谢谢舅舅和舅母!”
王福生没想到红枣会连他一起感谢,离开时耳朵不是一般的红。
第三个是李桃花。她和红枣说道:“红枣,这是我和你姑父给你的,贺你和谢少爷新婚大喜,百年好合。再就是想嘱咐你一句往后年节多记得家来看望你爹和你娘。”
去过一趟谢家,李桃花着实担心红枣被富贵迷了眼而忘了爹娘——那她哥得伤心死!
红枣看她姑给她的头面并不是她姑最喜欢的牡丹花图案,而是一套如意纹和回子纹组成的“如意富贵不断头”的足金头面。
红枣心有所感,坦然笑道:“嬢嬢,往后年节你按日子回娘家一准能见到我!”
被反将一军的李桃花……
第四个就是于氏。她看着迎面出来的李桃花,心中着实不忿——若不是早晌在银楼看到李桃花拿小金锭一气买了两套足金头面,老头子一定也不会想起添妆给添足金头面。现倒好,昨儿满仓得的四两金子和八两银子都贴进去了不算,老头子自己还贴了十二两银子才买了两套足金头面搁现在充门面。
她都还没足金头面呢!
于氏敢抱怨李桃花,但却不敢抱怨红枣。在昨天亲见了红枣的嫁妆后,于氏已深刻认识到红枣的今非昔比——嫁妆里只田亩地租一项,一年再不济也能有过千吊的收益,足抵她一大家子人起早贪黑忙活十年的收入。
红枣如此有钱,于氏想:只金玉头面就十套。她们若添妆只送对二两的银镯,红枣怕是连眼皮也不会抬。
可巧当晚满仓郭氏贵雨玉凤家来后又说了谢家吃席认亲的见闻,然后又看到谢老太爷给的小金元宝和李玉凤得的十好几对金玉戒指金玉耳坠。于是李高地当场拍板今儿早起进城重办添妆——至于先前准备的银手镯、银发簪则留着。横竖没几年孙子们娶媳妇都能用。
“红枣,”于氏道:“这是你爷和我为给你添妆专门去城里挑的。”
“这一套‘群芳贺福禄寿喜’头面有桃花、月季花、灵芝和竹等许多花,然后又有蝙蝠、鹿、寿桃和喜字四样吉祥花簪,如此你可以视场合随心换戴……”
红枣依言打开匣子,看到果是如于氏所说一副颇大的十五件足金头面,不觉眨眨眼睛,心说:这回她爷可是大出了血了,不然她奶不会跟她啰嗦这许多的话。
俗话说“花花轿子人抬人”。红枣想既然她爷奶这回给她花了不少钱,那她感谢几句也是应该。
红枣笑道:“谢谢爷爷奶奶,真是费心了!”
于氏听了这话方觉心里好受了一点,然后又道:“红枣,你到了谢家后要好好孝敬公婆。咱们家姑娘里头就数你命好,你要惜福。再就是往后你多来家看看你爷,他岁数大了,现就喜欢看见你们这些小辈!”
她爷是好面子,她奶原来是放长线钓大鱼啊!听了于氏的话红枣心里恍然,但嘴里只管乖巧答应。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红枣心想:眼下是她大喜的日子,她开心收礼就好,没必要为还没发生的事给自己添堵!
族长伯娘陆氏送了红枣一套小巧的“梅兰竹菊”足金头面。就个人内心而言,陆氏是极愿意送套体面的大头面给红枣,但雉水城铺子实在是太小了,仅有的几套大头面今早都让李高地、李满仓、李满园给买空了,而她毕竟是隔了房,不好跟这几个人争,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在剩下的矮子里拔了个尖儿。
都是一起去的,二房孙氏在陆氏挑好后又挑了下剩的尖儿——一套有万字纹、柿子、如意等图案的“万事如意”头面,然后季氏便送了一套鸳鸯蝴蝶荷花的“并蒂莲”头面。
郭氏跟在季氏后面。
“红枣,”郭氏把手里的匣子递给红枣道:“红枣,你心地明白,福禄深厚。这套‘福至心灵’给你添妆,愿你和你女婿同德同心、相敬如宾。往后你归宁记得去家里走动走动——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咱们家李家三房统共就这点血脉,都惦记着你呢!”
红枣听郭氏和于氏一般的说词,不觉笑道:“多谢二叔二婶,我记住了!”
郭氏犹豫再三,终究没提一句玉凤。
横竖一会儿玉凤也要给红枣添妆,郭氏如此想:有什么话,就让玉凤自己说吧!
“红枣,”钱氏跟着给了红枣一个匣子:“你三叔和我拿这套‘金鱼满堂’足金头面给你添妆。”
“你和你女婿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红枣你命好,福气大,等将来你妹说亲的时候,你给你妹金凤也沾沾你的福气,帮衬她说过好婆家。我跟你三叔还有金凤都感念你一辈子!”
红枣……
郭氏……
对于钱氏的快人快语,红枣笑着打太极。
“三婶这话可不敢当,”红枣恭维对恭维道:“金凤妹妹有三叔三婶爱护,福气原就是好的。”
钱氏也不是白给,当即接道:“这人哪有嫌福气多的。红枣,你姐妹里就数你最有本事。这俗话说‘能者多劳’,我们不靠着你,可又指望谁呢?”
红枣不敢再说了,她怕招出钱氏更多的话来,只得尬笑沉默。
李杏花给了一套比二房季氏还小的足金头面——刘好紧赶慢赶进还是晚了,他到铺子的时候货架几乎都空了。
为了弥补头面小了,李杏花给加了一端表礼。
李贵林的媳妇江氏送了红枣一对蝴蝶金钗和两端表礼,接着其他同辈的嫂子也都送了类似的礼物。然后就是李玉凤了。
“红枣妹妹,”李玉凤拿了昨儿得的一对金玉戒指和耳坠给红枣道:“这个给你添妆。往后你过好日子去了,即便用不上,也做个念想吧!”
昨儿在谢家得谢大奶奶跟前的丫头绿茶伺候一回,李玉凤算是明白了使奴唤俾的意思。
李玉凤羡慕红枣今后的生活。她极希望自己将来也能过这回在谢家见识到的有八冷八热外加四点心和咸甜两样羹汤正二十二道菜然后还有旦角搁旁边唱戏助兴的日子,所以才狠心拿出一套金玉戒指和耳坠来笼络红枣——她还没练达出她婶子钱氏的脸皮,不好意思开口求人,便只能尽力笼络了。
红枣昨儿就听李桃花说李玉凤、李金凤都得不少金玉戒指耳坠,现在见到不过是加深了一回认知罢了。
若是得的不多,红枣想:想必李玉凤也不舍得给我。由此可见,她昨儿确是得了许多金玉小件。
都是预先商量好的,李金凤也送了和李玉凤类似的物件。
至亲送好,便是族人,接着是外戚,然后才是街坊好友。于是红枣又收了许多的衣料和糖果点心,最后,连同头面首饰匣子在内,这小半天的添妆竟装了四杠箱。
整好添妆箱子,李满囤便开席招待客人了……
谢子安自桂庄出来后便一脚去了新房——明儿儿子迎娶,云氏后晌得看着新房那边铺床,不得闲服侍他,他便就能屈能伸的自己康复出来理事了。
谢子安理的事依旧是花轿。
谢尚明儿迎娶用的花轿还是谢子安当年为娶云氏定制的百子轿。
自婚事定下后,谢子安便让谢福抬出这顶轿子,安排人给描金刷漆串珠挂彩重新装饰。
谢子安新房兜了一圈,跟个风水先生似的指挥谢福拿罗盘测了回方位,然后便让轿夫抬了装饰一新的花轿来按位摆着——按规矩,明儿迎娶的花轿得在新房所在的西院摆放一夜。
洞房铺陈好,云氏看人锁了门,使身边的小诗收了钥匙,出得院来,看到前院停着的花轿,不觉停步。
当年谢子安上门迎娶,一顶精工细作的百子花轿一路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招来多少艳羡——云氏清楚记得她被她兄长背上轿的时候,原该哭嫁的娘和姐妹都突然地哑了声,她因顶着盖头搞不清楚状况,还是她兄长悄声告诉她她相公抬来了一顶从没有过的新鲜花轿……
当年没能仔细看过的花轿,云氏对着沐浴在午后阳光下中的晶彩花轿目露温柔:今儿她可算是能一睹庐山真面貌了!
作者有话要说: 铺床就不写了,写的人很多了。
开门钱(八月二十六)
八月二十六清早,天已大亮,小丫头桂香和红桃遵照王氏的吩咐拿新开封的红蜡烛替下了主院各屋黄铜烛台上的残烛。
李杏花请她娘于氏帮忙梳头戴好头面后转身看到不觉咋舌,心说:昨晚那么大一对红烛只一夜就烧完了?现在白天,还要接着再烧一对?
啧啧,这红枣出门,旁的不说,只这蜡烛一样都比旁人白费许多钱。
红枣也觉得晚上睡觉点一屋子的蜡烛不止不环保而且有碍睡眠,而白天点蜡烛更是傻叉,但奈何这蜡烛是谢家聘礼里下的,且洪媒婆千叮咛万嘱咐要点足一天一夜才能保红枣前程光明——她爹娘对此深信不疑,红枣便想着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然后就从了。
吃过寓意发财和团圆的白菜大圆子早饭,女人们聊天说话排队等李桃花、钱氏帮忙调胭脂化妆,红枣则洗头洗澡准备梳妆。
虽是后晌上轿,但因这世没有吹风机的缘故,红枣就得在大早上的洗头才能确保头发及时干透,不耽误到梳妆。
谢尚也是一大早就起来了。吃好早饭,谢尚换好新衣便去明霞院给他爹娘请安,然后再跟他爹谢子安折回五福院来请他太爷爷一起坐轿去谢家村的祠堂祭告祖先今日娶亲事宜。
祠堂回来就吃早午饭,然后便就准备迎娶了。
俗话说“新郎官,新郎官”,意思是说新郎这天可以僭逾用官员服饰和官员出行仪仗。
谢尚今儿的新郎服式样就是状元游街才用的状元服,而迎亲仪仗也是参照县太爷巡县的排场——仪仗当先便是一对开道铜锣,跟着就是“肃静”、“回避”的告牌,然后方是迎娶的八个吹打。
吹打后面是“陪娶”,即陪着新郎官去女方家迎娶的人。今儿谢尚迎娶的陪娶自然还是他的一众兄弟们了。
谢尚的位置就在陪娶后面,而他的身后便是花轿了。
需要八个人抬的花轿四个角都有专人给提着红灯笼照亮,而谢福和洪媒婆将骑着骡子走在花轿的两边。
花轿后是十二抬喜饼、喜面、糕、团、粽子、馒头等礼品以及谢家各房少爷们的长随和小厮。
最后则是四辆骡车。骡车上载了小厮、鞭炮、喜钱和红毡等备用。
花轿离家前得“照轿”。谢家原就数谢老太爷福分最大——有他在,谢子安也不用烦请旁人。
当下谢子安亲点了蜡烛捧站在轿门前,由他爷拿铜镜反照着烛光把轿子的前后左右内外上下都照了个遍。
检查好轿子,谢福拿走铜镜转身便捧了两个燃了百合香的熏香炉来一个一个的交给谢子安,然后再由谢子安转呈给老太爷,请他给安放到轿子里——轿子周围的人立刻都嗅到了浓郁的百合香。
看老太爷放好香炉,谢子安又挥手叫过他五弟谢子美的长子谢允思道:“允思,今儿你坐轿里压轿!”
他爹几个孙子里就数谢允思的八字助旺,谢子安不用跟人商量就决定用他了。
谢允思今年八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岁。他一点也不想坐在狭窄的轿子里受拘束,但碍于点名的是他大伯——积威之下,他不敢翻腔,只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委委屈屈上了轿。
吉时一到,开道锣随即“咣——”,“咣——”响起,而谢家大宅门外地面铺的二十万花红鞭炮也随之炸响——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直到仪仗走出宅门都还没停。
雉水城东街上的人看到谢家大门出来的大红花轿立时就知道谢家迎娶了!
雉水城的老人都知道谢家大房有一顶雕刻了一百个各种姿态孩童的百子轿,而城里的年青人也大都听老人们讲述过谢家的这顶花轿。
时隔十六年再次见到谢家大房这顶独一无二的花轿,雉水城人不禁呼亲唤友,奔走相告……
红枣出门的福头是由她娘王氏给梳的。
因为要戴凤冠,今儿红枣的头发只要在头顶拿红头绳挽一个髻然后再簪一朵红绒花就行——唯一的难度就是要手嘴配合:当嘴里流畅念“一梳,梳到尾;二梳,……;三梳,……”时,手要配合跟上,然后等念到最后一句“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的时候,要正好梳好。
因先前有过多次练习,王氏今儿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是做得一丝不乱,极为妥当。
自今年正月李满囤搬家以后,里正夫人就没怎么见过王氏。里正夫人印象里的王氏布衣荆钗,日常被背上的猪草压得弯腰躬身头都不能抬。
但这两日,里正夫人瞧王氏不仅衣饰富贵,而且无论昨儿的“添妆”,还是眼下的“上头”都主持得大大方方、有条不紊,不觉与陆氏感叹道:“李嫂子,满囤媳妇也算是苦尽甘来,熬炼出来了!”
现若是不说,里正夫人暗想:谁还能想到王氏出身山里?
陆氏忆起往昔也是感慨良多。但她是宗妇,说话谨慎,嘴里只附和道:“是啊!这就是俗话说的‘没有过不了的河,没有爬不过的山’。满囤两口子勤快,到底是把家业支撑起来了!”
勤快?李桃花听陆氏如此说不觉冷笑,心说她哥发家根本是老天有眼,告诫世人“人欺人,天不欺人”。哼,某些人迟早要得报应!
李桃花眼里要得报应的于氏听到里正夫人和陆氏的话心中叹息。
说穿了,其实还是钱狠!于氏暗想:这人有了钱,底气就是不一样。比如这王家的,先前人前连头都不敢抬,可现在因为继子发家的缘故,现当人说话连嗓门都大了。
她儿子满仓、媳妇郭家的也是勤快人,但在这运气上头却差了继子李满囤太多——比如前日去谢家吃席,因有王石头、陈龙和李桃花这两家人在,无论满仓、贵雨,还是郭氏就都跟谢大爷、谢大奶奶说不上话。
今日送亲,满仓、贵雨虽说又将去谢家,但因王石头、陈龙两家父子也要去,想来又将是空跑一回。
再往后,便就是三天回门。但回门只谢尚一个小孩子来,而且即便是这样也难保这两家人不在,真正是愁死人了!
郭氏对于前天去谢家吃席却没有抓到机会和谢大奶奶多说两句话也是耿耿于怀——错过这回,她想再见到谢大奶奶便就只有等贵中百天或者抓周了,而那时不说李桃花一定会在,而且更会有王氏这个正经亲家母在,她就更难排上号了!
如此前儿去谢家真正是难得机会,但却还是叫她给错过了。
钱氏内心虽也为没交上谢大奶奶可惜,但眼下她却没空似郭氏这样懊悔。她正跟李玉凤、李金凤一起一眼不眨地看着红枣的描金五彩妆奁——红枣的梳头匣子、镜子、木梳、竹篦、头油瓶子、胭脂、香粉盒子真是太好看了,钱氏羡慕地想:她也好想有这么一套啊!
福头梳好,原该是开脸,但红枣年岁小,人还没开长,故便省了这一步,只调了一点脂粉抹脸,然后又拿四丫研的青黛描了眉。
看到红枣拿眉笔在白宣纸上试色留下的墨色竟透着青,钱氏更羡慕了——哇,还有带颜色的墨锭啊!
她真是又长见识了!
梳好妆,红枣看四丫五丫把她的妆奁收进杠箱,便想下炕活动活动刚盘了半天的腿,结果不想却为全喜娘拦住。
“李小姐,”全喜娘提醒道:“打现在起,你的脚可不能再沾您娘家的地了。”
红枣:“?”
“不然,您的鞋子带走了娘家的土,便将妨碍您娘家发财!”
前世出国际差多次进出海关但从没被要求刷过鞋底的红枣……
红枣内心里虽然压根不信这什么脚不能占地的迷信,且本着相互尊敬的原则也愿意为她爹娘忍耐一回,不过想到人有三急,红枣还是情不自禁地问道:“那要是如厕怎么办?”
全喜娘看着红枣圆溜溜的眼睛,心中好笑,但却板着脸认真道:“李小姐,一般新娘子在迎娶这天都是禁饮食的!”
红枣……
王氏一听便觉得心疼——她闺女红枣最喜欢吃吃喝喝了,一天不给吃饭还能行?
“红枣,”王氏道:“你想吃啥趁现在花轿没来赶紧吃,吃得饱一点,然后花轿来了,你先解了手再上轿。”
“你脚不能沾咱家的土,那你就连鞋套我的旧鞋子好了!”
“对了,你现想吃什么?”
全喜娘……
众人……
谢尚的迎亲队伍因为要每个十字路口和桥梁放炮给花轿遮红毡的原因,行进得比前儿的送嫁队伍还慢,但因出发得够早,终还是在未初到了桂庄。
余禄早在听到炮响的时候就照李满囤的吩咐和陆猫赶紧关了大门,然后方给客堂送信。
客堂喜棚里的人一听就兴奋了,而跟红枣同辈或矮辈的男孩子更是一个比一个着急地往大门跑,着急去抢开门钱。
就是一向的小大人李兴和看到别人都去了也不禁着急地去拉正和李满囤说话的李贵林衣裳。
李满囤看着好笑,便跟李贵林道:“如此,贵林,你便快去吧!刚时辰我都告诉你了,你去帮忙看着,到时辰答应开门就行!”
看到桂庄禁闭的大门,谢尚下意识地看向谢福。谢福笑道:“尚哥儿,您请先下马,咱们这边先要放炮告诉里面您来了!”
谢尚依言下了马,他那些兄弟见状也跟着都下了马。一时常随过来牵走了马,谢福方使人放炮。
十个一斤的双响炮响过,谢福听到庄子里也回了二十声炮响,方才看向洪媒婆。
洪媒婆会意,上前拍门,然后便听到大门后好几个人吵嚷要开门钱。
洪媒婆见惯了这个场面,自是隔着门好声答应,然后便有两个小厮端了两盘子半两一个的小银元宝来。
看到午后阳光下闪着雪白银光的元宝,隔着门缝看的李氏族人不觉都呆了——开门钱给元宝?!
高庄村的开门钱向来都只两串或四串铜钱——毕竟聘礼嫁妆才多少钱?
趁着族人怔愣,李贵林赶紧说道:“这开门钱虽是够了,但还应该有开门诗,我们得看看新女婿的学问!”
谢家虽有钱,李贵林想:但他们也不好贪得无厌,让人家一味的加钱。现既然时间还早,那便就整些清谈吧!
横竖谢家来这许多念书少爷,一首诗也不算难为他们。
李贵雨刚看那两盘银锭,心里正盘算自己将能得多少银钱,听到李贵林这话,不觉跌足——这么好的一个示好机会,竟叫李贵林给占先了!
洪媒婆听了这话便笑了,心里暗赞李家人懂事,不死要钱。她跑回去跟谢尚笑道:“谢少爷,李家人让做开门诗。这可是难为人了?”
谢尚心说不就是作诗吗?这还不容易,沉吟了一下,正要开口,便被谢福拉住。
谢福低声道:“尚哥儿,这离吉时还有一刻,而家里一起来了这许多少爷……”
谢尚恍然大悟,立刻便把做开门诗的任务丢给了一众兄弟。
谢家家学渊源,是个孩子都会作诗,眨眼便做了十七八首。李贵林隔门看到,便即放心,然后便只管摇头说不好,如此一直批评到临近吉时,谢尚也做了一首,李贵林方才开了门。
对于李贵林一味的刁难,李贵雨着实有些生气,他准备的诗题都没机会说了……
庄门打开,显荣看到门后人群里的李贵林,立刻端着元宝盘子打头走了过来。另一个小厮怀瑾看见立刻快步跟上。
“李少爷,”显荣躬身道:“我家少爷的开门钱还得劳请您给帮着分发!”
闻言李贵林自是赶紧答应。
看到李贵林接过谢尚小厮显荣手里的盘子,李贵雨刚想上前,却见李贵银已经热心伸手接过了另一个盘子。
李贵雨……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的文,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系统慢穿文,《都别干坏事让我来》by人间观众。
文案:
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女主安如昔,被绑定系统,完成恶毒女配大反派洗白白,并拯救男主任务。最重要的是,不许崩人设!要做一个有觉悟的反派!要让其他坏人瑟瑟发抖!
第一个任务,反派废柴长公主x隐忍腹黑的质子。
南唐皇子唐余爹不疼娘不在,被当做贡品送到大雍。他看起来除了颜值别无所长,实则为了实现那个伟大的理想,他腹黑隐忍运筹帷幄武功高强。谁敢惹他,他定然双倍奉还。
接收贡品的长公主安如昔,饶有兴致地看着唐余:“听说你有皇位可以继承?虽然你父皇健在,你还有二十几个兄弟在南唐排队等皇位。需要让其他竞争对手消失么,我可以帮你。”
唐余冷淡脸:“请问,你需要怎样的代价?”
“要花很多钱,等你继承皇位后还我。”安如昔盯着美色,垂涎欲滴道,“此前,先给点利息,我要你的人。”
上轿(八月二十六)
李贵林把手里的银元宝交给李贵金让他看着分,自己则陪着谢尚往庄里走,李兴和回头看看银盘子,跟上了他爹的脚步。
转眼便被族里孩子围住的李贵金目数了一下两盘元宝的个数便按人头一人分了八个。
对于只拿到八个小银元宝,李贵雨有点不高兴——谢家分东西都是按辈分来,李贵雨想:长辈比晚辈能多一倍。他辈分比兴和他们要高,现却和他们拿一样的钱。李贵金这么分,可是让他吃了亏?
把小元宝收进腰间荷包,李贵雨想起交好谢尚的事,便催着李贵祥一起疾步向客堂走去。
花轿抬到客堂,谢尚拜见李满囤然后呈上十二抬礼物。
近来李满囤收谢家各种名目的礼收到麻木。他现在是洪媒婆怎么说他就怎么干,反正细问明白了也用不上——他就一个闺女,就嫁一回女儿。
何况洪媒婆也不定说得明白,比如昨天那个猪手。
收了礼后李满囤按洪媒婆所言亲领了谢尚、洪媒婆和花轿以及跟着花轿的四个红灯笼去了主院,其他陪娶和吹打仪仗都留在了客堂,由他爹李高地、李春山、李丰收、李贵林等族人和余庄头做陪吃蛋茶。
看到长子李满囤轻描淡写地跟自己为失陪告罪说要引谢尚去主院,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引着谢尚离开,李高地心中失望异常。
虽然风俗里新郎迎娶一般只给岳父岳母敬茶,李高地想:但岳祖父母同座受礼也是有的。长子若是敬重自己,自当请自己一同去主院受礼,偏现在长子邀都不邀一声,可见他跟自己有多见外!
不自觉地,李高地叹了一口长气。
埋头吃蛋茶的李春山听到李高地的叹气,眼皮抬都没抬。
让你偏心,李春山心里恨道:放着好日子不过,没事闹分家,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晚了!这牛过了河拖尾巴能拖回来吗?
李贵金进到喜棚看到李贵林立刻走了过来。
“贵林哥,”李贵金把一包帕子包着的小银锭塞给李贵林:“你和兴和的开门钱。”
李贵林笑笑没有推脱。
李丰收瞧见悄声问儿子:“贵林,刚贵金给你的是啥?”
“开门钱。”
“哦!”李丰收点点头,没再多说,但心里却在合计:看形状可不大像铜钱,倒像是银锭。这谢家大富,只看先前的出手,这开门钱给银锭只怕也是有的。
自大定至今不过二十天,他们三房人都得了谢家绝大的好处——比如他们三家都准备拿谢老太爷给贵林、兴和、贵银、贵雨、贵祥、贵富等孩子的见面礼都在城里各他们各置一个小宅,租钱就用来补贴他们念书的束脩或者家用……
谢福带着小厮跟李满囤和谢尚行到昨儿谢子安亲自看定的地方后便铺上红毡给抬了一路的轿夫们落轿——新娘的鞋不能沾娘家的泥,花轿也是一样。
轿子落地,轿门打开。李满囤看到花轿里坐着的谢允思立便拿出早先准备好的一对装有金银元宝的荷包给他,把他请下了轿。
陆虎、田树林、田谷雨和程小乐四个陪嫁小厮主院出来上前接过谢家小厮手里的红灯笼——接下来到红枣上轿,将由他们四个来照轿,即不允许人触碰轿子,以免冲撞。
程小喜则提了装了昨儿谢子安送来的公鸡和李满囤家现最漂亮的芦花母鸡的篮子站在轿子前。
从今天起,这两只鸡就不是普通鸡了,得叫“鸳鸯鸡”。它们将脱离挨刀下锅的命运,进到谢家享受寿终正寝地鸡生。
安排好花轿,李满囤领着谢尚同洪媒婆去主院,谢允思则同着谢福轿夫等回到客堂。
看到谢允思和轿夫等回来,吹打们便开始吹演“催妆曲”……
余庄头招待轿夫等去喜棚坐席,同时又安排张丙等人给谢允思和谢福送蛋茶。
看到谢尚踏进主院,喧嚣的主院瞬间安静——院里的女人们多没见过如此俊俏的少年。
高庄村虽就在谢家村对面,且谢尚一年四节常骑马回谢家村祭祖,但因村里女人几乎从不出村的缘故,她们中少有人见过谢尚。
家就在村口的郭氏她娘看到谢尚却禁不住“咦?”了一声,忽地想起一桩往事……
郭氏就挨她娘站着,当下听到不觉一愣,心说:她娘这是想起了啥?
堂屋长案上红烛高烧,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李满囤和王氏分坐在长案前八仙桌两边的太师椅上接受谢尚敬茶。
因还没有拜堂——红枣还没拜过公婆,眼下谢尚敬茶就不用下跪。
“岳父,请喝茶!”谢尚躬身把一盏新茶递到李满囤手上。
李满囤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然后便掏出一对装着小金元宝的荷包递给谢尚道:“尚儿,庸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朱子解曰‘夫妇,人伦之至亲至密者也’。”
“尚儿,今日你既迎娶我闺女红枣为妻,那我便以朱子这句赠你,望你和红枣往后琴瑟调和,亲密无间!”
过去几天李满囤为准备今儿这几句话就没少翻书,故而当下说出来,竟自觉自己颇有学问。
谢尚没想到他庄户出身的岳父李满囤会在这个时候给他讲《中庸》和《朱子》,而且讲得还挺应景。
古语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谢尚暗想:他岳父能知道《中庸》,即便是为了附庸风雅,那也是花了心思的附庸风雅,在他也挺不容易的。
心念转过,谢尚拱手道:“小婿谨遵岳父教诲!”
从桂香端着的托盘里再端一碗茶敬给王氏。王氏喝茶后也拿出一对荷包给谢尚道:“尚儿,自古女子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红枣的终身往后就都依靠你了。”
“如此我便盼着你对红枣以礼相待,夫妻两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看到男人为今儿的讲话翻书准备,王氏自然也不敢怠慢——她也想在一众宾客前给人落个知书识礼的好印象。
王氏文化水平太低,至今一本《千字文》都没能念下来,根本看不了其他书。于是王氏便私下拿最近李满囤常念叨的“夫妻之道”跟红枣请教圣人教诲。
红枣猜到她娘请教背后的用意,然后便毫不犹豫地遵照自己的私心给她娘讲了一通“夫妻之道在于礼”。
夫妻之道的最高境界当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白头如初见”了,但这境界太高,古往今来就没什么人做到——就是再美好的童话,也都不敢写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后的生活日常。
所以刚她爹说的“至亲至密”,红枣只能当成一句老父亲的祝福。现实里红枣以为她和谢尚两个能在这段各取所需婚姻的存续期间相互尊敬、以礼相待、善始善终就好,然后在这个基础上若能再求同存异,携手并进,共同发展,达成1+1>2的双赢成就便是圆满,就是成功。
红枣教了她娘王氏“以礼相待”、“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几个词,但她没想她娘会给她发挥出“出嫁从夫”、“终身依靠”这样的封建女德来——一时在隔壁卧房听,红枣也是无奈,心说她娘这思想难转的。
于氏立在屋角,看着上座的李满囤和王氏接受谢尚的敬茶,禁不住再次为去岁的分家而懊悔——如果没有分家,于氏想那她作为老太太,现在和老头子在人前必是有一把椅子的。
明明都已经煎熬了三十年,偏却坏事在这最后一年。
可叫她如何甘心?
再想到今儿老头子没得谢少爷的敬茶,家去后一准又将寻她的不是,于氏真正感觉头疼!
郭氏艳羡地看着王氏,心说谢尚这个女婿真正是叫王家的给寻着了——无论家世还是人才都是顶尖,红枣真不是一般的好命!
玉凤的女婿若——,想起女儿,郭氏低头看向身旁的李玉凤,立便看到她毫不避讳直视谢尚的眼眸。
李玉凤呆呆地看着谢尚,心说她哥没骗她——这位谢尚少爷真跟他爹谢大爷一样,是个漂亮的人啊!
眼前的俊俏少年忽然地被人身挡住,李玉凤下意识地仰起脸,立便看到她娘责备的目光。
李玉凤内心突地一跳,不敢再看,老实地垂下头去……
看李玉凤心地还算明白,郭氏不觉舒了一口气,结果没想转眼便看到她娘家侄女兼未来儿媳妇郭香儿两个眼睛也跟钩子似的勾在谢尚身上,然后她嫂子,她娘也都一样。
郭氏……
作为新郎官,谢尚今天只拜天地父母和岳父母,其中岳父母还不是跪拜。所以敬好茶后谢尚在洪媒婆的指引下不过给满堂人作了个圆揖便就同李满囤回了客堂,而洪媒婆则留下来和全喜娘商量今儿接下来的安排。
看谢尚李满囤出了院门,主院的女人“哄——”地一声便议论开了。
孟子说“人慕少艾”。陈葛氏虽已年近花甲,但看到谢尚还是禁不住心生欢喜。
“桃花,”陈葛氏笑着问儿媳妇:“刚就是红枣的女婿?长得可真俊啊!”
“我瞧着比咱家的陈玉俊!”
李桃花……
钱氏唱戏一般地跟王氏恭维道:“大嫂,您这福气能匀我些就好了,你看看您这位新女婿……”
王氏笑吟吟地听着,心中尤为受用……
郭氏她娘则悄悄告诉郭氏:“红枣这女婿我先前见过。今年清明我看到他骑在马上和你们大房说话。当时我以为是你们大房阻了谢家少爷的路,不想这谢家少爷和你们大房却有这一段姻缘……”
郭氏惊了:“这事儿当时就有兆头了?”
郭氏娘:“要不咋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了,这有缘分的两个人甭管隔山隔海,但只要缘分,就能遇着……”
李玉凤、郭香儿一旁默默地听着……
里正夫人与陆氏笑道:“到底是谢家的少爷,人样子长得好不说,这一举一动敬茶行礼的样子,真不是咱们这些人能比的……”
“要不怎么说‘礼出大家’呢?谢家官宦。不过嫂子,你也别过谦了,我听说你大孙子书念得极好……”
各种议论中忽然有人提道:“花轿呢?花轿是不是停门口了?”
“如此,咱们也都去瞧瞧!”
“哗——,”闻言屋里的女人瞬间跟洪河涨潮时的潮水一般都涌出了屋……
高庄村的花轿都是城里轿行租的二人小轿,轿身就是不知被多少人使过的四块刺着丹凤朝阳、麒麟送子、富贵牡丹和事事如意等吉祥花样的红布——就这,还不能是人人都有,比如王氏和李桃花两个结婚都没坐花轿。
谢家这座轿子,别的不说,只个头就抵一般的花轿两个大。轿身都是木头,木头上雕刻着三五成群一起玩耍的孩童——给红枣缝过被子的郭氏一眼认出立刻告诉人道:“这雕的是百子图。红枣的嫁妆里就有一条和这个轿子一样刺绣了一百个孩童的苏绣被面,叫百子被,还是我给缝的呢!”
众人一听立刻笑道:“郭家的,红枣发嫁妆那天我们都只顾看头面了,对这衣被箱子都没留心。郭家的,你既知道倒是给我们仔细讲讲呗!”
于是郭氏便讲了……
钱氏不甘心风头被郭氏一人独占,便站在花轿的一侧细看轿子串珠挂彩的华顶,想寻个话题,结果鼻端却嗅到一股子浓郁的香味,立惊呼道:“这什么味?好香!”
“什么味?什么味?”
于是钱氏身边也立围拢人……
和前世所有大考前的准备一样,红枣在上轿前先去坐了回马桶,然后方净手补妆换衣戴凤冠。
赶吉时前一刻钟穿戴好,李满囤便同了李高地等三房人一起进来了。
看到李满囤等男人们进来,女人们便知道吉时已近,立都收起了刚刚看花轿时的嘻哈,摆出了庄重的样子。
炕前铺上红毡,红枣脚踩在红毡上摆别父母和族人。
风俗里新娘子这时候得哭,以表示对娘家的依依不舍。红枣自觉自己是个女汉子,担心到时哭不出来,故还预先在手帕子藏了块橘子皮,准备必要的时候往眼睛里挤点酸汁刺激刺激。结果不想一个头磕到地上,正惦记着别把脑袋上的凤冠给磕歪了,就听她娘嚎了一嗓子“我的红枣啊——”,然后她眼泪竟就似六月的雨水一般说下就淌了下来——那预先备下的橘子皮竟然就没用上。
红枣也不知道自己为啥突然这么伤心。明明她早已想得清楚自己去谢家就当成前世去外地上学一样,往后只逢年过节回来看看爹娘以及她那个还没掐上手的胖弟弟。
横竖还有十年呢,足够她决定十年后谢家童养媳毕业后是继续留在谢家深造还是另谋出路了。
红枣想她一定是见不得她娘哭,嗯,还有她爹扶着她娘跟着一起掉眼泪的样子,所以她受气氛感染,才哭的,就跟前世她看电影掉眼泪一样……
陈喜娘进来请了三回说吉时已到,王氏方才慢慢止住哭声,拿凉水给红枣擦了眼睛,给她顶上了盖头。
红枣上轿原该是由她兄弟给抱上轿,即“抱嫁”,但她兄弟贵中太小,抱不了。
亲兄弟不成就得从族兄里挑。论亲疏远近原该是李贵雨顶上。
但王氏不喜李贵雨。于是她便和李满囤说李贵雨先前在家没做过力气活,家常连筐三十斤的果子都拎不动,现进城读书也不干活,若是赶在今天这大喜的日子摔了红枣可不得了……
李满囤听了王氏的话便就和他爹李高地商量。李高地虽然偏心大孙子李贵雨,但也知道轻重——李贵雨家常确实没干过力气活,而且他还记得夏收李玉凤在地里摔了一跤的后果。所以李高地和他哥李春山以及族长李丰收商量后,便定了由李贵林来抱红枣上轿。
所以,在看红枣一切都准备好后,便是李贵林上前抱起了红枣……
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八月二十六)
顶着大红盖头坐在李贵林的胳膊弯里,红枣感觉很诡异——不该是公主抱吗?这种贝克抱小八出街的即视感是闹哪样?
李贵林看到红枣发愣不哭,赶紧小心提醒道:“红枣,哭,快哭!”
闻言红枣想起自己还有哭上轿这个戏码,赶紧地接着刚哭过一场的余韵,顶着盖头“呜呜”地干哭起来,然后一边假哭一边还自我安慰道:哭还是这种坐着的老父亲抱合适——公主抱那种的仰天哭,可是有点瘆人!
王氏原本已止住了泪,但听到红枣的呜咽,不禁悲从中来,跟着又哭了起来……
李满囤见状也跟着抹脸……
“怎么是贵林抱上轿?”看到是李贵林抱红枣出门,郭氏娘不解问道:“贵雨呢?”
郭氏尴尬道:“娘,他爷看贵雨年岁还小,担心他气力不够摔了红枣。”
说实话虽然丢人,郭氏暗想:但给她娘误会然后生出事来将更丢人——无论是李满囤还是族长,她哪家都不好得罪!
“什么?”郭氏娘闻言一惊,觉得匪夷所思——十二岁的男孩子抱个七岁的妹妹会抱不动?
但转念,郭氏娘想起李贵雨日常并不劳作便知郭氏讲的是实情,然后就不高兴地抱怨道:“你这也太没个成算。红枣的事一出来,你就该想到这个茬。你们大房几口人你不知道吗?”
“再说红枣才多大,再重能有一袋粮食重吗?贵雨今年也十二岁了,即便先前没干过啥活,过去一个月好好练练也都练出来了!”
“我看玉凤,先前也不大出门,但今夏跟你一起去山头背菜,二三十斤的菜筐没几天不也就自己背回来了?”
“现贵林抱红枣上轿,从正房抱到大门外,这才几步路?贵雨怎么就做不了?”
“多好的一个机会啊,”郭氏的娘看到李贵林把红枣送进轿子后谢尚拱手相些后摇头叹道:“竟就这样拱手让人了?”
郭氏除了低头受教还能说啥?她也没想到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会在这件事上丢人。
郭氏她嫂子一旁看着,虽然没出声,但心里却在嘀咕:贵雨这样可不行。香儿跟他过日子少不了要吃苦。幸而婚事还有几年,今儿家去她得跟男人好好提提贵雨干活的事——这读书好,干活也得跟上才行!
听到谢尚跟李贵林致谢时称呼李贵林“大舅兄”,李贵雨的脸登时变得极其难看。
对于抱红枣上轿这件事,李贵雨原本并不上心。
比如六年前他姑李杏花出门上轿,李贵雨想:他奶就跟他爷说过这哥哥弟弟谁抱都是一样,细论起来弟弟比哥哥抱还更好——这说明连弟弟都能替姐妹撑腰了!
后来他姑李杏花就是由他叔李满园给抱上轿的。
对于昨日他爷他们商量定了李贵林抱红枣上轿,李贵雨觉得挺好——李贵林抱就李贵林抱呗!
李贵林是旁支,再抱,也不可能越过自己这个同堂大哥去。
他以前没干过力气话,往后也不打算干。他的将来,最好是照《神童诗》里说的“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靠笔吃饭!
但现在看到谢尚和李贵林亲热说话,李贵雨后悔了——谢尚还没给他见过礼呢!
听着周围人的一片议论,以及感受到他们看自己的异样眼神李高地觉得特别难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原是庄户人家的大忌,而他的长孙贵雨似乎将长成这样一个人。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李高地暗想,他得赶紧地把贵雨给掰过来,不然将来干活怕是连满园都不如。
“满仓,”李高地和次子说道:“往后这早上装菜筐的活就让贵雨和贵祥干吧!这念书是好事,但只念书不干活,可就失了咱们庄户人家的本分。再说干活也不耽误念书。你看贵林家来干活这些年,学问一点都没放下,明年都准备下场县试了。”
李满仓听着也觉得是这个理,当下点头道:“爹,您说的是!”
李贵雨……
看到是李贵林抱红枣上轿,李满园心里也不得劲儿。
贵雨不行,还有他儿子贵富呢。李满园心想:贵富身板比贵雨结实。抱红枣走这几步路实在是小意思。但气人的是,不管是他大哥还是他爹在觉得贵雨不行后提都没提他儿子李贵富一声便就找了李贵林——真是太不把他一家子当事了。
李贵富心里也是失望,不过他啥也没说。他爹娘说话做事不靠谱,连带的他在别人眼里也跟着不成器。他想扭转这个局面真是太难了。但再难也得做,不然他妹金凤将来可说不上好人家。
为了他妹那裹脚的苦没有白吃,李贵富想:眼泪没有白流,他无论如何都要做个靠谱的人——不能光说不练。
感觉到红盖头下的光线突然暗下,红枣心里猜想:这是轿帘放下来了?
心里如此想,红枣手脚却一点没动。
小心使得万年船。红枣想:保险起见她还是等花轿出发了,再打量四周也不迟。
看轿夫上好前门轿板,谢尚抱拳与李满囤王氏告辞。
目送载着红枣的花轿在小厮拉着的红毡护持下走过门前的石桥,然后被客堂周围郁郁的花木所掩映,李满囤抹一把脸和王氏道:“我得去庄门瞧瞧送嫁安排,你也去洗把脸,准备待客吧!”
桂庄大门外再次铺了十万响的红鞭炮。吉时一到,余禄点燃,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响起,半里地外高庄村村口等待多时的村人听到立刻兴奋笑道:“来了,来了!”
依旧是铜锣开道,然后是“肃静”、“回避”,接着是吹打。
回程时候吹打后跟着的不再是陪娶而是两对小厮抬着的一对抬盒。红色的抬盒里装着染色的红花生、绿花生、红核桃、绿核桃,盒顶上扎着大红花。
抬盒后面就是新郎官谢尚,谢尚身后是红枣的花轿。
花轿的四个角依旧由谢家小厮提着红灯笼行走照看,洪媒婆和全喜娘则骑着骡子走在花轿的两旁。
装着添妆的四个杠箱紧跟在花轿后面,箱子口贴着大红封条,上面写着“布裙荆衩,儒素家风”——外人一瞧就知道是添妆箱子。
然后方是载着四丫、五丫和张乙等陪嫁丫头和陪嫁小厮的两辆骡车。骡车上两边贴了红方写的“嫁”字,也是让人一瞧就知道是陪嫁了人。
李家的送嫁骡车走在红枣陪嫁丫头和小厮的骡车后面。
参考谢家来了二十四个陪娶,李满囤这回也安排了二十四个人送嫁,其中依旧以王石头、王福生、陈龙等舅家人为首,他们坐在打头的送嫁骡车上。
谢家少爷们骑着马跟在李家的骡车后面,然后才是谢福等人。
眼见迎亲仪仗走得只剩下尾巴,李满囤还端着铜盆里的水不肯泼,余庄头着急道:“老爷,泼呀,赶紧泼呀!”
“老爷,这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您若只管舍不得小姐,不泼了这盆水。这小姐到了婆家也不安心过日子啊。”
“老爷,您若是真为了小姐好,就泼,赶紧的泼!”
眼见最后一辆骡车驶出庄门,李满囤咬咬牙,终泼出了手里的水……
高庄村几乎全村出动。看到迎娶仪仗行进过来村民们立刻站到官道上拦住了进城的路——理直气壮地跟仪仗讨糖沾喜气。
高庄村是红枣的出生地,村人讨要喜糖是天经地义。谢福闻讯不敢怠慢,赶紧的让小厮挑了四筐花生糖、芝麻糖、喜糕、喜饼出来散给村人,村人方让出了路。
接着仪仗在经过大刘村时,被大刘村的人也讨了一回糖后方才进了城。
花轿行到谢家大宅门前,鞭炮声立刻响起,开道锣和肃静回避对牌收起,吹打们则依旧吹着《抬花轿》步进了大门。
四个抬着抬盒的小厮在大门外的石阶前拉下抬盒的开关。
随着“哗——”的一声,抬盒里的红花生、绿花生、红核桃、绿核桃立刻倾泄出来,滚撒了一地。
周围看热闹的小孩子一见立刻欢呼着从人群里跑出来抢捡核桃花生。
于是红枣坐的花轿便就从好几十个孩子群中穿过抬进了谢家大门。
再一次听到长时间不停歇地鞭炮声,闷在轿子里被百合香熏得快睡着了的红枣不觉精神一振,心说:可算是到了!
狭窄的空间,幽暗的光线,红枣想:幸好她心理健康,没有幽闭恐惧症,不然这一路被轿子关下来不神经也疯魔——轿里空间可比前世电梯还小!
说实话,这长路途的坐轿子可真不是什么美好体验。
不过,轿子里眯了这么一会儿精神倒是好了。红枣眨眨眼睛,思起昨儿夜里亮灯睡觉的事,不觉暗想:难不成这喜轿设计成这样其实是考虑到新娘头晚睡眠不好,所以有意让新娘子在轿里给补个觉,然后有精神参加接下来的仪式?
拿帕子擦擦眼睛和嘴角,红枣活动腿脚,消除麻痹,然后又低头理好裙摆和衣袖。等一切收拾妥当,红枣便挺直腰板,端正坐好。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红枣想:今天是她入住谢家的第一天,得给所有人留下一个端庄贤淑的美好印象。
轿子跟着吹打和谢尚一直行到明霞院院门方才落轿。
看到轿子落下,周旺上前给轿夫们发了红包。
轿夫们拿到红包,掐捏后知道是银子,一个个喜逐颜开。
收好红包,轿头上前卸了花轿的前轿门,于是谢尚便看到了他忙活整三天才娶进门的蒙头小媳妇。
看到小媳妇端端正正的坐在轿子里,手脚摆放和上轿时一样,谢尚心里满意——是个守规矩的媳妇!
谢家来接轿的全福人袁氏拿来红绸扎得比人脑袋还大的红花,一头交给谢尚,一头交给全喜娘,由她递到红枣手上,然后又嘱咐红枣拉好。
由全喜娘和袁氏扶着走出花轿,红枣低头看到自己的脚踩在红毡上,不觉想起她爹李满囤——可惜她爹没来,红枣抿了抿嘴,不然再来段婚礼进行曲,就完美了!
因为人多,明霞院正院堂屋统共就摆了四把椅子,其中谢子安和云氏居中而坐,坐了主位。
谢老太爷也在。他慈眉善目坐在上首的椅子上看着站了满屋的子孙呵呵笑道:“这一转眼尚儿也娶亲了!”
“这俗话说‘成家立业’。尚儿既成了家,子安啊,这家里的家务你就当让尚儿跟他媳妇给管起来才好!”
屋里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心说这老太爷啥意思?
让十一岁的谢尚同他那个才七岁的乡下小媳妇管家务?
一想到当年谢子安成亲后接管家务时的各种鸡飞狗跳,不少人的脸色当即变得极其难看。
好容易安静几年,不少人心说:又要折腾?而且这谢子安正当壮年,他把家务给了尚哥儿,自己又干啥?
心思灵巧的,比如谢子平,他想到刚刚的秋试,不觉沉吟:谢子安这是铁了心要走科举了吗?
谢子安科举有成,却是有益家族富贵,但如此一来,这谢子安一房人的势岂不是更大了?
谢家聪明人不少。许多人听了谢老太爷这句话,再看到踩着族新红毡走进来的半大谢尚和虽然蒙着盖头看不到形容但身量比谢尚更矮小的红枣,脸色当即变得复杂——他们这些叔爷,往后得在这两个毛孩子手里讨生活?
谢子安知道他爷现在说这话的用意,但一点没放在心上——他这些叔爷若是真有心气,早十五年,他才当家的时候,就当发奋了!
看到谢尚和红枣一对新人在堂屋红毡上站定,吹打的班头过门一转,开始吹打《喜拜堂》。
多才多艺的谢福充当主赞,他弟谢又春副赞,两人一唱一和地开始赞礼。
燃烛,上香都是谢尚的事,红枣牢记全喜娘的嘱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边的拜垫一动不动。
直听到赞礼喊“跪”,红枣方才提着裙子慢慢跪下——为了今天这个跪姿过去一个月红枣练了无数遍。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红枣前世练过舞蹈,虽然跳得不怎么样——被舞蹈老师直言“就是个素质教育”,但也深刻知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道理。
对于两世才这么一回的婚礼,红枣自是尽心尽力——这是她在人前的第一次亮相,也是她这世人生履历的第一笔重彩。
职场滚过,红枣明白人一辈子挣的其实就是一份人前履历。
云氏坐在上座,看到红枣在无人搀扶之下上身端正的款款跪下,放下的裙摆松松的摊铺在拜垫上一点也没有拉扯行动,不觉点头:别的不说,这新媳妇的仪态确是好的,登得上台面。
吕氏坐在下首的椅子上看着,心中纳罕:这孩子举止大方,行动看着跟前儿来的两个姑娘可不大一样啊!
三叩首后,便是传统的三拜。
站起身,听到谢福喊“一拜天地”,红枣双脚并拢,心念一句“向后转”,便按照前世军训教官的慢动作分解,缓慢地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身。
翻了《女四书》,红枣总结出这世女人行为典范的精髓便就是“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嗯,装逼说法就是“事缓则圆;语迟则贵;行稳则远”。
看到新媳妇的裙摆慢旋起一个优雅的圆弧,人端正的转身分毫不差地面对堂屋大门,想看新媳妇笑话的人都失望了,然后其中又尤以谢家十三爷谢知微的太太甄氏为最——过去两年她因为拜堂时的转身的方向不对、动作太快没少受嘲笑。
甄氏本以为经了今天,族人将会因为有新的谈资而淡忘了自己,再没想到红枣年岁虽小,但行事从容,并不出岔。
一想到往后族人提起红枣拜堂,说不定得还要拿她来做类比,甄氏便觉得心塞。
作者有话要说: 天道酬勤,红枣为婚礼提前练习,结果圆满了。
我基友勤劳地改了回文案,看看效果:
系统慢穿文,《都别干坏事让我来》by人间观众。
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女主:我觉得拿错了剧本。
只负责卖萌的系统:没拿错,看到那个男主了吗?你就是要践踏他的尊严,压垮他的脊梁,折断他的翅膀,然后……拯救。
男主:自从认识了这个异常的反派,生活每天充满新希望。
女主大反派,男主总受伤。
系统,慢穿,六个故事关于拯救,关于爱。
第一个故事,反派废柴长公主vs隐忍腹黑的质子。
一条抛物线(八月二十六)
转身的时候,谢尚有点担心,担心红枣蒙着盖头分不清方向闹笑话,比如两年前的十三奶奶。
但这事也不好提醒,他只能先顾着自己不出错。
转过身,谢尚垂眼观心,眼角扫到红枣前襟霞帔一角,知道她已悄无声息,没有引起任何非议地转过了身,不觉心舒一口气——这关平安过了。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二拜高堂。”
“跪,叩首……”
“夫妻对拜。”
肃穆中,谢尚转身和红枣对面而立,终于看清了红枣提裙徐跪的动作,然后便即就放了心——红枣明显受过相关教导。
他就知道他爹不会坑他!
谢福和谢又春礼赞得好,每个行动都提点得明白清楚,而红枣前世作为一个iter,也拥有一个iter该有的基本素质
——只参照说明,就能stepbystep地实现任何程序语言的“helloworld”这个传统demo。
当下,红枣用自己的肢体语言精确演绎三磕九拜的拜堂动作给谢家上下留下了深刻印象。
所有想嘲笑红枣乡下丫头,拿她大脚说事的人都闭了嘴——自始自终他们都没瞧到红枣的脚。红枣的裙子穿得比她们自己或者他们媳妇更有风范。
居中而坐的谢子安看到屋里其他人人脸上掩藏不住的惊愕,心中得意,不觉扬眉扫了身旁的云氏一眼,云氏瞧到立刻微笑颔首,以示认可——这落在旁人眼里,又成了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看到谢大奶奶的温婉浅笑,李家送亲的人不觉都垂下了眼睛。
虽说结亲是结两姓之好,通家情义,但也不好对着人家女眷看——尤其是谢家内眷还特别好看。
李贵雨跟着也低下了头,心里想着“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真不是骗人,谢大奶奶的容貌当得上是如花似玉。
拜堂在明霞院的正院正堂,新房却做在西院正房,两者之间隔了两个院子。
红枣跟着谢尚亦步亦趋地走了好一刻都没走到,不免嘀咕:这房屋太大了也是麻烦,瞧这送入洞房都送多久了还没送到——只听这《入洞房》曲子就知道,都在吹打第三遍了!
啧啧,连这吹打都比别家的吹打来得辛苦!
雕花拔步床边坐定,全福人袁氏拿来喜秤递给谢尚,然后便和全喜娘一起唱喜词:“南斗六星秤杆上,……,挑开红锦见娇娘!”
配合着喜词,谢尚挑开了红枣头上的红盖头——红枣终于得见天日。
想着前世古装正剧里的新娘这时候都是各种娇羞,红枣当下也是低眉垂目不抬头
感受到屋里众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红枣有些担心自己先前哭泣但却没有对镜补妆的脸会花,只得徐徐吐气竭力保持镇定,然后便听全喜娘在一旁接着唱道:“一看嘴?”
谢尚先前看过许多次叔爷们结婚知道这时候应该端详红枣的样貌,然后再说些赞美的话。
于是谢尚主动在床边坐下,侧过脸装模作样地看着红枣接口道:“樱桃小口笑最美。”
根本不是樱桃小口的红枣……
俗话说“新婚三日无大小”。闻言谢尚的那群兄弟听到立刻拍手哄笑道:“樱桃小口,好!”
就是云氏见状也是好笑,心说尚儿跟他爹一样惯会哄人。
心念转过,云氏抬头看向谢子安,眼见他手托下巴也是忍俊不禁,不觉柔情满腹……
喜娘接着唱:“二看鼻?”
谢尚对着红枣眼都不眨地接道:“秀隆端玉蕊香通。”
“好!”谢尚的兄弟们又再次鼓掌哄笑。
红枣无语了,心说谢尚挺会编的啊,原句“鼻端玉蕊香通”,他随便给改两个字就拿来应付了。
高庄村挑盖头的婚俗里虽然也有类似这样故意问新郎新娘样貌如何的逗趣,但庄户人家不过多回答些“小巧玲珑真美丽”之类的白话,哪里能知道什么玉啊,蕊呀之类的形容?
当下听谢尚说的好听,李家来送嫁的不少人便都努力记住了谢尚这句话……
“三看眼?”
“千斛明珠觉未多!”
饶是知道谢尚说话是有口无心,红枣听到这句却是觉得欢喜——她这世五官就数眼睛长得好,够大、够圆、够亮,视力9.9,不是吹的!
明珠形容,名符其实,即便现在可能有点肿!
看到红枣眼里的笑意,谢尚越发得了意——他媳妇红枣的相貌虽说平平,但一双眼睛却生得灵动闪亮,比拟明珠,毫不逊色!
先前许是因为上轿哭过的缘故双眸有点失色,但现在笑了,精神头就回来了!
“四看眉?”
谢尚冲红枣扬眉笑道:“春风杨柳笑看谁?”
忽然觉得自己被调戏了的红枣……
谢老太爷笑眯眯地捋着胡须看重孙子谢尚做妖,心中感慨:人不轻狂枉少年。年轻就是好啊!
笑声中,袁氏拿了红线系着的两个青铜酒杯来行合卺礼。
若是前世,红枣一准会膈应用谢尚喝过一半的杯子,但现在,红枣面不改色地把谢尚交换过来的半杯酒喝了下去——偶尔共个杯子而已,喝了又不会死!
喝完酒,互亮杯底,红枣捏着酒杯等人来接,结果却听到袁氏道:“掷盏!”
红枣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全喜娘——先全喜娘说的仪程里可没这一出。
谢尚对面瞧到,赶紧低声解释道:“一会儿我说一起丢,你听到丢字就把酒杯往床外面丢!”
红枣虽然不知此举何意,但“丢”这个字却是懂的,便点了点头。
于是,谢尚低声道:“准备——一起丢!”
第一次团队合作红枣不想给谢尚留下一个猪队友的印象。她自觉要跟谢尚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比如反应力和执行力!
所以在听到谢尚说准备的时候,红枣便自动代入前世体育课百米测试时老师“各就各位”的号令,然后听到“一起”的时候更是全神贯注绷紧手臂肌肉进入“预备”状态,而待一听到“丢”就立把手里的杯子往中间斜上方轻掷了出去。
红枣以为这时候掷一个留空时间更长的优雅抛物线远比下掷的短斜线更适合当下她端庄贤淑的新妇人设——这下掷酒杯,总给人一种鸿门宴摔杯杀人的凶悍恶感。
谢尚见状不觉一惊,他没想到红枣的反应会这么快,赶紧地把手里的杯子跟着上抛了出去。
因为着急,谢尚的劲使得有点大,杯子掷得比红枣的高,以致连两个杯子间系的红线上挂着的红穗子都飞到了空中。
自袁氏说“掷盏”起,谢子安的目光就落在谢尚和红枣身上。
谢子安看着谢尚丢的杯子后发制人——虽是后掷但飞得更高更快,越到红枣杯子的前头倒扣在地上,而红枣的杯子因为红线的拉扯在空中翻了个儿反倒是平落下来,不觉笑道:“大吉!”
谢老太爷看到也是眉开眼笑,点头欢喜道:“大吉!大吉!”
谢家其他人瞧到老太爷反应,不管心里如何想,嘴里都是纷纷附和:“大吉!大吉!”
见状袁氏和全喜娘反应过来,也一起道:“大吉!大吉!”
于是李家来送嫁的人也都跟着笑道:“大吉!大吉!”
红枣……
看到谢尚看着酒杯一脸高兴的样子,红枣犹豫问道:“刚是占卜吗?”
即便是唯物主义者,但在某些久负盛名的旅游胜地红枣也会不能免俗的入乡随俗一回,比如抽个签啥的。
其中抽签抽好后,还要掷圣杯以测算签准不准——只有掷到一正一反的圣杯才是准签。
因为酒杯掷出大吉的缘故,谢尚看红枣的眼神更和善了。
“嗯!”谢尚耐心道:“这是宋人笔记里占卜的法子。一俯一仰即为大吉,其他都是吉。”
既然都是吉,红枣心说:那纯粹就是讨口彩了!如此,倒是不必在意。
不过宋人笔记,红枣眨眨眼:看来谢家藏书不少啊!
围着两个酒杯啧啧看了好一会儿,谢子安方才唤谢福收走了两个杯子——红枣留意到谢福是把两个杯子保留原样拿托盘装走的。
看来,红枣心说:她这个公公比较迷信!
撤下酒杯,袁氏又拿来一个匾子。从竹匾里拿出一个红枣,袁氏问谢尚:“新郎官,认识这个吗?”
谢尚老道回道:“枣!”
红枣……
袁氏又拿出一个栗子转问道:“新娘子,这个你认识吗?”
红枣:“栗子?”
把枣和栗子放在一掌,袁氏问两人:“这两个合在一起?”
谢尚抢答道:“早立子!”
谢尚答完看红枣没出声,立拉了拉红枣的衣袖,低声道:“一会儿我喊‘一起说’,你就跟着说‘早立子’。不然喜娘会一直问一直问!”
红枣……
袁氏……
于是为了不被当成猪队友,红枣只好佯装天真,跟谢尚喊了三回“早立子!”
简直不堪回首!
得到满意的回答后,袁氏方开始撒帐,即拿着那一匾子红枣栗子唱着喜歌从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往床帐里丢,其中不少都砸在了红枣和谢尚身上。
红枣很庆幸自己衣裳穿了好几层,红枣栗子砸在身上就是拍灰的体感,不疼!
放下心后,红枣方有闲心关心身旁的谢尚,然后便看到他在捡掉在身上的枣子和栗子吃,吃的栗子壳随手就弃在床边。
红枣……
谢尚看红枣看他,一点也不以为意。他把手里剥好的两个栗子递给红枣。
“快吃!”谢尚道:“这是咱们的枣栗子。不然一会儿别人就要到咱们身上来抢了!”
红枣……
红枣听全喜娘给讲过撒帐之后是“翻床”,即由新郎的未婚兄弟把床上撒和新郎新娘身上沾的枣和栗子捡走。
红枣清楚记得先前全喜娘说过的每句话,其中未曾提过新郎新娘在撒帐的时候吃枣和栗子。
不过,红枣转念想起刚掷酒杯的事,全喜娘也未曾提过,便接过谢尚手里的栗子送进了嘴巴。
俗话说“礼出大家”,红枣想:这谢家的礼比旁人多也是常有的。
谢尚看红枣跟他一起吃,高兴了——他小媳妇听话的!
谢家人看到红枣一点也不拘谨的同着谢尚一起吃,都是怔愣。
谢尚跟他爹谢子安一样都是霸王脾性,护食,干啥都不奇怪,要知道十六年前谢子安已经这么干过一回了。
只当时云氏是大家闺秀,没有跟着谢子安胡闹,就象征性的吃了谢子安给递的几个——不似这个红枣,谢尚给的吃完了,还自己拿身上的枣子吃。
一点也不害臊!
高庄村撒帐也没新郎新娘自己吃果子的先例,李家人当下也是面面相觑。他们下意识地看向谢子安,便见谢大爷跟谢老太爷道:“爷爷,您看尚儿媳妇大方吧!”
于是李家人放心了,然后又把这一幕记在心里。
至于谢家其他人的脸色,李家人则不大放在心上——他们少抢了喜果,少沾了喜气,心情不好,还不是正常?
一时仪式完成,所有人连带谢尚都退出了新房去喜棚坐席,喜房里只留下了红枣和三个陪她吃席的谢家三个女孩儿谢韵儿、谢馥儿和谢歆儿。
三个女孩子里红枣听李桃花讲过谢韵儿,知道她当众跟李玉凤打听过自己。
红枣不知道谢韵儿打听自己是顺口还是别有用心,故而在袁氏给她介绍时只是低眉顺眼地依礼叫了一声“韵儿姐姐”,再无旁话。
谢韵儿容貌秀美,眉眼张扬,一看就不好惹,红枣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如何敢随便招惹?
谢韵儿被红枣这声姐姐叫得心塞,但却无可奈何,只得强笑道:“妹妹在家是不是闺名红枣,往后我叫你红枣妹妹,可好?”
红枣自是点头。
谢馥儿见红枣年岁小,担心她被谢韵儿抢手给笼络了去,便在袁氏介绍前自己笑道:“尚嫂子,我叫馥儿。”
这谢馥儿的性子可比她姑先前说的自来熟!红枣心里嘀咕,嘴里只笑道:“馥儿妹妹!”
谢歆儿见状也主动跟红枣招呼,叫她嫂子,红枣也依礼称呼她“歆儿妹妹”。
见过了礼,便有丫头在南窗炕上摆席。红枣炕上坐下,看到炕桌上的八个凉菜,不觉心中一喜——凉菜中竟有久违了的香肠和凉拌海蜇。
刚吃了不少红枣和板栗,红枣其时不饿,但饶是如此她还是坚持吃了两块香肠和三筷子海蜇。
吃饭中间,热菜也一食盒一食盒的由丫头们传递进来。
虽然吃不下,但看到菜色里有油爆对虾、狮子头、韭菜炒鳝丝时红枣真是由衷高兴——明显的,谢家饭桌的花样更多。
往后,她可是有口福了!
热菜刚上桌摆好,谢尚便领了王石头等人进来,红枣一见便知他们是来辞行的,心中登觉不舍。
王石头看了也觉难过——谢家再富贵,也不及在家自由。比如他妹早年来李家,吃得也是淹心的苦。
暗叹一口气,王石头照规矩嘱咐了红枣两句孝敬公婆,尊敬丈夫两句便狠心走了。
送走王石头,红枣坐回炕桌,便觉得胃口全无。
谢韵儿、谢馥儿和谢歆儿见了少不得要劝慰几句,如此红枣便随便吃了几筷子,算是全了她们的好意。
少年情怀总是诗(八月二十六)
吃好饭谢韵儿三个人走了,四丫五丫两个则跟着另两个丫头进了屋。
“奴婢彩画/芙蓉,”打头的两个丫头给红枣深深道福:“拜见少奶奶!”
红枣看两个丫头都是十五六岁的样貌,身穿绸缎,头插金簪,想着先前她姑的话,便知这是谢大奶奶给她安排的丫头,当即笑道:“两位姐姐请起!”
彩画站起身后又道:“少奶奶,天不早了,奴婢们服侍您去了大衣裳吧!”
闻言红枣心说不闹洞房了吗?
不过转念,红枣便即恍然:她和谢尚都还是孩子,洞房花烛夜除了盖被纯聊天,还真没啥好闹的!
红枣点头道:“如此便有劳姐姐了!”
喜棚内的席开到戌正才散。坐在卧房的梳妆台前对镜梳头,红枣听到谢尚进门的动静。
“尚哥儿,回来了!”
“嗯,彩画姐姐,少奶奶呢?”
“少奶奶在屋呢……”
彩画姐姐?闻言红枣心里一动:能让谢尚叫姐姐的丫头,想必是谢大奶奶跟前极得脸的,往后她得留心才好!
谢尚大步进房,看到红枣在梳头,而手里的梳子正是自己送的那把,也不知脑补了啥,忽而笑了笑,走过来笑问道:“梳头呢?”
红枣放下梳子站起身笑道:“梳好了!”
“那正好可以替我梳梳!”
说话间,谢尚在红枣刚让出来的梳妆凳上坐了下来。
红枣……
跟着谢尚一起进屋的三个丫头,除了彩画外另两个面生的则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跪蹲在地上一左一右地帮谢尚脱掉靴子,换上家居丝履。
谢尚看红枣看两个丫头,说道:“这是锦书姐姐和灵雨。也是咱们院里的人。”
锦书和灵雨一听,赶紧放下手里的靴子,给红枣道福:“奴婢锦书/灵玉拜见少奶奶。”
红枣看锦书和灵雨头上都有金饰,心说:这两个也是得脸的,而这个锦书能额外当谢尚一句姐姐,想必地位比旁边那个灵雨更高些。
只不知她和彩画比,又是哪个地位高些?
院里十六个丫头,她现已见到四个,且都是戴金的,其他十二个,想必都是这四个的跑腿。
红枣笑道:“两位姐姐请起!”
闻言谢尚便是一愣:锦书原是他娘跟前伺候的人,红枣叫声姐姐倒也罢了,灵雨只是他的丫头,红枣生为主母,很不必如此。但转念想起红枣对他丫头客气也是敬重他的意思——这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谢尚便没有说话。
横竖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谢尚想:这些道理慢慢教就行,不必急于一时。
彩画见芙蓉端了托盘过来,拿起里面的茶盏转递给红枣低声道:“少奶奶,这是大奶奶先前送来的醒酒汤!”
自打进门红枣就喝了一杯交杯酒,所以谢大奶奶这醒酒汤是给谁的根本是不言而喻。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红枣想现才不过是送个汤而已,有啥好矫情?便接过茶盏递到谢尚手上。
“尚哥儿,”红枣道:“您喝了酒,现倒是喝口汤去去酒意!”
谢尚其实没喝多少酒,他刚就是装了一肚子的水。现听说喝醒酒汤,虽觉得没有必要,但还是依言接过碗喝了两口。
大喜之日,谢尚想:他旁人的敬酒都收了,没必要驳自己媳妇的回!
干过一回端茶送水的服务员活计,再当回理发师给谢尚梳头,红枣便就不再觉得为难——都是一样的服务性劳动。
谢尚头上带着大红的官帽。红枣取下来正想着要放哪儿呢,便见锦书双手来接,于是就顺手递给了锦书。
看到灵雨左右手各抱着一只靴子,而锦书只一手托着帽子,另一只手空着,红枣恍然想起刚自己更衣的事就和谢尚道:“尚哥儿,您把大衣裳去了吧?”
“嗯!”谢尚点点头,站起身,然后便跟个衣服架子一样,张开了双臂。
红枣……
看到谢尚一副理所当然的熊孩子模样,红枣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真把她当丫头使?
不过气归气,红枣还是走近前去。
来谢家虽只半日,但红枣已通过吃席和更衣两件事窥豹一斑地见识了谢家主人们生活的**。
谢尚自幼生长在这里,红枣想:养成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少爷脾气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他也未必是故意难为自己。
当然,谢尚这破毛病得改,但今天是大喜之日,万事当以和为贵,她且先顺他一回。
谢尚今天穿的是圆领官袍,绳扣做在领口靠肩处。红枣走过去,感受了一下两个人的身高差,立仰头道:“尚哥儿,你蹲下来一点,不然,我看不到领扣!”
谢尚……
谢尚看红枣矮了自己足有一头,便伸手自解了领扣,然后又张手道:“现在好了!”
红枣……
红枣帮谢尚依次拉开衣襟上的绳扣,一直拉到谢尚的腰间。
看到谢尚腰间扎得玉带,红枣终于感到了尴尬——她要是解了腰带,谢尚裤子掉下来咋办?
这世可没有小内内和松紧带,土著男女的裤腰都是跟米袋一样敞着口,平日里收紧不掉全靠裤腰带。
谢尚看红枣盯着他腰带瞧看就是不动手,想起他先前并没见过李满囤穿戴玉带,又自解了玉带,抬手递给锦书,锦书接过后挂在自己手臂。
红枣看谢尚解了腰带,裤子也没掉,不觉心舒一口气。
等谢尚去了喜袍,锦书和灵雨便跟两个移动衣帽架一样躬身告退了,红枣则拿着梳子给只穿着大红中衣的谢尚梳头。
谢尚发质好,发带一解,头发便似瀑布一样散落下来,梳子插上去便跟前世洗发水广告里说的一样“顺滑到底”。看着身前黑亮的头发,红枣心中羡慕。她探头在谢尚后脑勺嗅了嗅,想知道是不是抹了桂花油之类头油的缘故。
谢尚铜镜里瞧到红枣的小动作,心中得意:他媳妇多依恋他!
转过身子,谢尚叫道:“红枣!”
红枣:“?”
谢尚抬手从红枣披散的发尾里挑了最长的一根拉起,然后顺着发丝寻到找到发根后拽了下来。
红枣疼得“嘶——”了一声捂住了脑袋。
刚想问一声是不是白头发,红枣便看到谢尚也如法自拽了一根长发,立刻心有所感的闭上了嘴。
谢尚:“红枣,你会打同心结吗?”
红枣摇头。她系鞋带、裙带都是蝴蝶结,再有,就是红领巾结!
谢尚:“那我教你!”
把自己的那根头发交给红枣,谢尚道:“这根给你,我告诉你怎么做。”
谢尚拿红枣的头发居中结了个空圈,接着指点红枣把他那根头发从空圈中穿过,然后也再反向结个空圈,最后再各拉着两根头发的两端把两个空心圈一齐收紧。
“这就是一个同心结了!”一人拉住结的一头,谢尚告诉红枣,然后又吟道:“
结发为夫妻,相邀以终老。
愿君同心人,于我少留情。”
红枣默默地看看手里由两人头发绾成的同心结,蓦然间忽觉感动。
少年情怀总是诗!红枣想:不想将来,只看眼前,谢尚于这门婚事确是用了心。
不然,他一个连衣服都要丫头帮着穿脱的公子哥,如何知道怎么打同心结?
对比谢尚,红枣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渣——她此前从没考虑过这件婚事另一半当事人谢尚的感受。
听彩画来回说谢尚和红枣已经一起上床歇下,谢子安立刻对云氏笑道:“我就说他们两个能处好,不用担心,你偏不信。”
“我不是不信,”云氏与自己辩解道:“大爷,我只是想着尚儿媳妇年岁小。这大晚上的想她爹娘了,要怎么处?”
“你啊,这是不相信咱们尚儿。”谢子安一针见血道:“咱们尚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看这次婚事,该他干的,他可有要咱们插手?”
云氏依言想了一刻也禁不住笑:“大爷说的是!”
今儿儿子洞房占得大吉,谢子安心情原就极好,现加上晚饭喝了酒,谢子安看云氏酒后映在烛光里的五官比平日里更添风情,不觉意有所动,轻笑道:“咱们快别再说尚儿了。刚听了彩画的话,倒是叫我心生惭愧。”
“?”云氏不解。
“想我当年也知道这古人结发绾同心的故事,偏跟你洞房时却没想起来。”
“只不知,现在补上还来不来得及?”
闻言云氏立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
新婚头一天,红枣是被谢尚推醒的。
过了一年每天睡到自然醒的好日子,红枣在被推醒的一刻整个人都是懵的,睁着眼好一刻都没动。
谢尚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他看红枣眼睛睁开立便说道:“你快起来梳妆,然后再来叫我!”
说完话,谢尚自己便又躺下了。
红枣呆了好一会儿,方才想明白谢尚话里的意思,奇怪问道:“你既已醒了,自己起来就是,干啥要等我梳妆后再起?”
谢尚含糊道:“我娘就是这样对我爹的。往后你要这样待我才好。”
红枣……
作者有话要说: 和谐的洞房花烛夜,绝对脖子以上
后继有人(八月二十七)
红枣一点都不想起床,尤其在看到谢尚倒回去睡回笼觉的无耻之后——活脱一个半夜鸡叫的谢扒皮!
但忆起分家前她娘偶尔因为阴雨天天亮得晚而晚起一会儿都能招到她奶于氏的咒骂,红枣心叹一口气还是挣扎着翻了个身,撩起了枕边帐帘。
红枣躺床上想瞄一眼窗户纸,看看天光,结果却看到南炕前影影绰绰站了两个人——丫头们竟然已经在候着了。
想必就是丫头们进来惊动了谢尚,谢尚才叫她的吧!
转回头看一眼枕边安静呼吸的谢尚,红枣心里嘀咕:这人现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呢?
身后的谢尚是未来几年内礼法上的丈夫,床前的彩画是她婆婆的人——辗转反侧好一会儿,红枣决定认命:起床!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一万两银子,又哪里是这么容易挣的?
默念着一万两,红枣终于坐起了身。
看到红枣撩起帐门坐到床边,彩画和芙蓉两个人悄没声息地步过来一人一边地给红枣垂在床边的脚套上了鞋袜。
红枣……
眼见红枣下床后并没有似云氏那样返身掩好床帐,彩画微一犹豫便伸手掩好了帐子门。
红枣撩眼皮瞧到心里自是感叹。
但看彩画刚刚的反应,红枣暗想:便知谢尚没有哄她,谢大奶奶确是每尝在谢大爷前头起床。
俗话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谢尚原生家庭如此,他以此来要求她也算情有可原。
不过她不是他妈,也没兴趣复制他妈的三观——关于这事,她得徐徐图之。
听到红枣窸窸窣窣起床的动静,谢尚睁开了眼睛。
多年来和谢老太爷同步作息,谢尚早已习惯了早睡早起——往常这个时候他都已经念了半个时辰的书了。
转头看一眼身边犹有余温的枕头,谢尚忆起红枣刚才的辗转,不觉好笑:当年他刚搬去五福院也是每天都睡不够,足迷糊了一个月才好。
所以,谢尚暗想:接下来的一个月,在他搬挪出去前他必得给红枣也养成早起习惯。
这一日之计在于晨,他媳妇要帮他支撑门户,不勤励可不行!
穿好衣裳,红枣步出卧房,然后便看到四丫、五丫同另外四个面貌稚嫩的小丫头一起或捧着胰子牙粉或提着铜壶或端着银盆在外间立着——小丫头们竟然也都来了!
洗漱梳妆都收拾好,红枣得彩画提醒去叫谢尚起床的时候,已经完全地消了早起那出起床气。
谢尚行为虽说气人,红枣想:但她却犯不着跟他生气——生气也是白搭,这一屋的人怕是没人能理解她为啥生气,她们多半会以为是她作。
所以她又何必自寻烦恼,对牛弹琴呢?
对牛弹琴,被笑话的从来都是弹琴的人,而不是牛。
谢尚起床后对于红枣的服侍,无论更衣,还是洗漱都很满意。此外梳头红枣梳得也不错,除了发髻扎得有点歪。
谢尚照镜觉得不满意,便让彩画帮着重扎。
在由彩画帮着重新梳头的时候,谢尚看红枣木着脸一旁站着,便想着她年岁到底还小,能做到现在这样还算不错,他做为丈夫得宽宏,如此才能夫义妇顺,比如他爹娘那样。
“红枣,来!”谢尚挥手招红枣,然后又拉着走近来的红枣手道:“你先前没梳过男人发髻,现趁着彩画姐姐帮我梳头你好好看着。”
“往后你每天我都梳一回,很快就能梳好了!”
红枣知道谢尚说这话是出于好心,但没得到一点安慰不说,她看着自己被谢尚握着的双手觉得更糟心了……
似这种打一巴掌再给个枣的事,红枣前世也有,但那时领导不会拿职场性骚扰当枣,领导给的枣也多是扣税后还能抵家里一箱苹果两箱牛奶等月用的真金白银——但新婚燕尔的,红枣也不好翻脸,她只能看着被谢尚握住的手,自己给自己做心里建设:前世小学生集体去电影院看电影都是手拉手,手拉手……
早饭后红枣和谢尚换穿了和昨儿不同的新衣但依旧一身红地去主院敬茶。
出屋的时候,红枣看彩画叫四丫、五丫过来一道去,眨眨眼没说话。
谢尚瞧到却跟红枣皱眉道:“红枣,四丫、五丫名字听起来着实有些不雅,得趁早换了才好!”
红枣没想到谢尚赶现在出门去见长辈还能有闲心计较丫头的名字,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谢尚看红枣不出声,想起红枣自身的名字也不大高明,便挺身而出道:“这样吧,红枣,我来替你想两个雅致的好名字!”
西院里栽了好几棵大小不同的枫树。时值深秋,正是枫叶红时。然后院里阶边又为新婚的缘故摆放了许多绣球形状的金黄色菊花,如此一院的红叶黄花,灿烂秋景。
院里前廊站定,谢尚四下张望一回便即笑道:“有了!”
“庭院碧苔红叶遍,金菊开时,已近重阳宴。”
“碧苔、红叶、金菊三个名字都好。不过,红叶的红同了你的名,往后这四丫、五丫就叫碧苔和金菊吧!”
红枣不知道这院子原先是否就是依照晏几道的这首《蝶恋花·庭院碧苔红叶遍》来设的景,但对着一院红叶,却听谢尚以“绿苔”来做四丫的名字,一时间也是无话。
四丫五丫的名字听着就知道是爹妈娶名时没不走心,随便的拿排行当的名,红枣想:所以谢尚给四丫五丫的名字改了就改了吧——在有实力跟谢尚硬怼之前,万事都只能自我开解,比如前世,谁还没遭遇到几个给同学取绰号的毒舌男?
四丫、五丫两个打昨儿进到谢家后所见到的一应丫头,别的不说,个个都有一个好名字——锦书和彩画两个姐姐不说了,她们原就是谢大奶奶跟前得用的人,名字是按照“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八个字排班取的;前院伺候的灵雨、婉如、嘉卉三个姐姐的名字据说都是尚哥儿从《诗经》里给取的;主院芙蓉姐姐的名字取自芙蓉花;就连八个小丫头的名字,也都是出自唐诗里的鸟名。其中:新燕、早莺取“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春燕啄春泥?”这句;黄鹂、白鹭来自“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句;似鸳鸯、鹦鹉、灵鹊、画眉她们四个的名字也都是类似。
四丫五丫没想到谢尚会亲自给她两个起名字,而且起名字之前还念了几句听着虽不似诗,但也非常文邹邹的话,简直喜出望外。
她两个看红枣没说话但也没有露出反对的意思,便就在彩画的拉衣提醒下走近来行礼道:“奴婢谢尚哥儿赐名!”
至此四丫五丫便就改叫碧苔和金菊了。
谢尚可以随便的给丫头改名字,但却不好驳他岳父的回给红枣改名字。
“红枣,”谢尚道:“你还没有取字吧?如此你且等两天,等我得了闲儿,我一准帮你取个好听的字!”
红枣没想到谢尚取名取上了瘾还有她的份,而且还是更高大上的“字”,一时听到也是颇为新奇——往后,红枣想她的个人履历就可以似前世语文试卷是上的文常填空题一样写成“李红枣,字**”了!
当然,这个**具体是什么她得自己好好想想,不会由着谢尚这个毛孩子胡来!
主院敬茶,第一杯自然是敬给公公谢子安了。
谢子安坐在居中的椅子上端着茶杯仔细打量了红枣,眼见她薄施粉黛、端庄秀丽,不觉暗自点头。
俗话说“人要衣裳,佛要金装”。谢子安心想:这孩子原是块璞玉,现进了他家,稍微一收拾,人样子就出来了。往后好好养着,如此过个几年,一准的是个美人。
放下茶杯,谢子安言道:“《周易序卦》有云‘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故人伦大义,以夫妇为先。”
“你二人今生既有缘结成夫妇,往后自当相互扶持,荣耻与共……”
红枣低眉顺眼地听着,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封建社会的伦常不是“君君臣臣夫夫子子”吗?为什么她公公讲的却是“夫妇为先”?她公公的思想怎么这么前卫?这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还是他这个阶层的想法?……
谢老太爷慈眉善目的坐在一旁,听着大孙子不提“忠孝”,只讲“夫妇”,眉毛都没皱一下——习惯了!
云氏则专注地看着谢子安,心中感动:这些年她男人都是如此想便如此做,真正是大丈夫!
说完话,谢子安接过谢福端着的匣子递给谢尚道:“这给你和你媳妇,往后你跟你媳妇好好过日子!”
谢尚答应着双手接过匣子,转身交给彩画。
给云氏敬茶。
云氏喝茶后笑道:“刚大爷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说着话,云氏便拿起丫头春花递过来的匣子转递给红枣道:“尚儿媳妇,这里面几样首饰你拿去戴吧!”
红枣……
敬茶不是婆婆给新媳妇立规矩的大好时机吗?怎么轮到她婆婆,就只一句话?
抱着沉甸甸的首饰匣子,红枣犹自不敢相信她婆婆谢大奶奶竟然如此好说话。
第三个敬茶便是谢老太爷。他也只一句话。
谢老太爷道:“古人云‘夫者扶也,妻者齐也’。尚儿既娶了妻,往后当有丈夫的担当,而尚儿媳妇,你既已嫁了尚儿,便当为尚儿齐好家业。如此我谢家才算是后继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名字改了一下,四丫叫碧苔
两块玉佩(八月二十七)
谢老大爷此话一出,屋里众人都是一愣——这还是过去这些年老太爷头一回当众提及谢家将来。
谢老太爷子孙虽多,但至今出仕的却只大儿子谢知道一个人,且还是去年才捐的七品官。
现谢家在雉水城一家独大凭借的只有两点:一是老太爷还在,还有些老面子;二则是过去五十年雉水城没有其他人中进士,于是便没有新士族崛起所带来的压力。
但这两条都不能长久。
第一老太爷的年岁摆在这儿。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而老太爷今年都八十四了。
第二就是雉水城虽小,但县志上每隔那么几十年或者上百年还是能出一两个进士,所以只一味打铁还需自身硬。
后继无人是谢家所有人心中的隐忧,但科举太难,要有命有运,多想着实无益。故而秉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提——包括谢老太爷。
谢家十三房人,除了谢子安,谁都没想到谢老太爷会跟谢尚说这番话,而其中心思灵巧的看到谢老太爷身边人手里捧着的两个匣子更是立刻变了颜色——老太爷一向偏疼谢尚,这回该不是要把家底儿都倒给谢尚了吧?
接过管家手里的匣子,谢老太爷言道:“尚儿,二十年前我致仕回来就分了家,把家里的田地宅院商铺都分给了你爷爷、叔爷爷和你爹他们。”
“现我手里留下来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个庄子,就剩我住的一个五福院了。”
“你今儿娶亲,我这个做太爷爷的,没啥好给你的,便就把我这个院子的地契给了你吧!”
谢家十三房人……
五福院是整个谢家大宅的正院。其格局虽然和其他院子一样,都是一个三进主院和三个两进的侧院,但实际里占地却大了许多,花木也比别处更加茂盛。
谢家人先前想着谢子安在分家时已经得了一个青云院,谢老太爷再没有把五福院单个给谢子安的道理,故而不少人都存了分一杯羹的心思——谢老太爷先前给的院子虽大,但奈何家里孩子更多,还是住得紧巴。
谢家十三房人,包括谢子安在内,谁都没有想到谢太爷会把诺大的五福院单给了谢尚——谢子安一房人,即便算上新娶的七岁儿媳妇,统共也才四口人。先他们就已占了两个院子,现再加上五福院,这可叫他们祖孙三代二三十口挤住一个院子的,情何以堪?
谢尚闻言一惊,赶紧拒绝道:“太爷爷,这我不能要,您现把院子给了我,您往后住哪儿?”
“有啥不能要的?”谢老太爷把匣子递给谢尚:“这地契给了你,难道我就不能继续住了吗?还是说你拿了地契,就要把我给赶出去?”
谢尚……
谢家十三房人,除了谢子安外,所有人都对老太爷把五福院给谢尚心存不满,但谁也不敢出头。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尚接过匣子,自己心塞。
红枣在一边默默看着,心说:到底是做过官的人,这谢老太爷出手就是大气——现住院子的地契都能直接送给重孙子,一点也没有“脱手不老居,老居不脱手”的小家子习气。
不过这谢家确是重元嫡,老太爷的院子谁也不给只给谢尚。
见了这一出,红枣对于谢尚在谢家的地位有了深刻认识。
送出地契匣子,谢老太爷又拿起另一个匣子道:“这是你们老爷给你俩个的。你们老爷现在外面做官不能家来,便使人把这礼送到我这儿让我转交给你们。然后你们老爷也有几句话让我说给你们。”
听了这话,谢尚赶紧磕了三个头,红枣自是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
见此,谢老太爷方道:“《周礼》云‘有夫有妇,然后为家’。故《易》又曰‘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
“尚儿,你和你媳妇既成了家,便该将以偕老,有终身之义!”
红枣……
这世人都视婚姻为终身大事。谢尚听到这话没啥犹豫地便一个头磕到地上:“尚儿谨遵老爷教诲!”
红枣跟谢尚一处跪着,不好不磕,便也跟着磕了个头,心里却想着:前世人的婚礼也是各种海誓山盟,所以还是走一步看不一步吧,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接过谢老太爷递来的匣子,谢尚感觉匣子入手极轻,不觉心说:他爷该不是跟老太爷一样又给了他一份地契吧?
看到老爷再一次把给谢尚的东西托老太爷转交,吕氏着实心塞——上一回下聘,老爷托老太爷转交的便是个万两的大庄子蒲庄,这回的礼一准也不会轻。
似送礼这么大的事老爷不和她商量也就罢了,她知道老爷看重元嫡,但每回给礼也不给她经手,可教她人前如何自处呢?
心里难过,但看到红枣跪递过来的,吕氏还是赶紧接过喝了一口,然后便拿过丫头手里事先准备好的匣子强笑道:“尚儿媳妇,刚老爷的话你都听到了,老爷祝愿你和尚儿长长久久,白头偕老,我也是一样。这匣子里的几样头面,你拿去戴吧!”
老太爷、老爷、谢子安、云氏四个人都没让新媳妇长跪受教训,吕氏自然也不会这么干,然后其他十二房的老爷太太便也都没人这么干——正经的三层公婆都不开口,哪里有他们教训的地?
十三房的老爷太太都不说话,他们的儿子媳妇自然也不会多话,如此谢家上下人口虽多,但谢尚红枣一个早晌竟然便都见好了,同时还收获了四大箱子的大小匣子。
午晌不用说照例是吃席。午饭后送走所有客人,红枣同谢尚回到喜房。
进堂屋瞧到地上堆着的四个箱子,谢尚便让彩画拿了他爹娘和谢老太爷,他爷给的四个匣子来。
谢尚抢先打开谢子安给的匣子,然后红枣便听到谢尚的欢呼。
“呀!爹竟然把这对玉佩给我了!真舍得啊!”
闻言红枣好奇地看了一眼,结果看到匣子里有两块圆形镂空花鸟玉佩。那玉佩的雕刻倒是繁复,但奈何玉质太差,颜色也是不青不白,看着跟快劣质塑料似的,完全没有玉器该有的光泽——就这玩意能算“真舍得”?红枣心说:这玉佩除了个头大,其他,不管是质地还是色泽,比起她的珠玉头面都差太多了!
“这玉,很贵重?”红枣看谢尚目不转睛盯着匣子地样子试探问道。
“嗯!”谢尚点头道:“是古玉。这是两月前,谢福在府城捡的漏。”
原来是古董,红枣明白了——前世博物馆里的古董玉器确是都似这个黯淡无光的样子,不好看!
这一对玉佩,谢子安早晌明言是给两个人的。
谢尚记着他爹的话,当下拿了其中一块给红枣道:“红枣,这块玉佩给你!”
红枣想着这玉佩不好看归不好看,但价钱大啊,而且还是她公公谢子安给的,当即表态道:“尚哥儿放心,我会好好收着的!”
谢尚闻言却是一愣。转想起红枣的出身,谢尚便说道:“红枣,这玉是给你戴的。你家常把这玉戴在身上养着,如此过个几年,这玉生了灵性,便就能反过来护佑你平安顺意,遇难呈祥了!”
红枣……
红枣前世曾听说过“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世”这样的话,自己也曾想买一块美玉护身,但奈何囊中羞涩,入眼的都买不起,只得做罢。
红枣这世倒是刚得了不少玉石,可未曾等她悉心选出中意物件呢,便突然得了这块贵而无华的古玉。
古玉虽说也是玉,但前世《洛阳铲》火爆的时候,红枣很看了不少古玉传说,传说里古玉里面可都住着啊,不可说。
红枣虽然一向唯物主义,但也不想平白无故的把块来历不明的古玉戴身上——她现有的是玉,干啥要戴这一块?
看红枣面有难色,谢尚奇怪问道:“怎么了?”
“这玉贵重,我担心弄坏了。觉得还是收着保险。”
“这么好的玉怎么能收着呢?”谢尚急道:“这样的玉藏而不玩,则等于暴殄天物,得宝如得草!”
“不然,我爹如何能把这玉给咱们。实在是他不得闲盘!”
红枣……
谢尚想想又道:“你年岁还小,这手不稳也是有的。嗯,彩画,你把这对玉佩拿去给灵雨,让她打了络子来。”
“红枣,等打了络子,你把这玉戴在脖子上,就不用担心会掉了!然后我便教你每天养玉!”
红枣……
谢尚自说自话惯了,当下谈性大发,当即便讲了十八个不知打哪里听来来的类似谁谁一块玉养了十八年,最后玉碎救主的故事,直把红枣听了个目瞪口呆,心向往之。
说完谢尚又高兴说道:“红枣,咱们往后也一起好好养着这对玉佩,如此养给十几二十年,倒是比比谁养的玉好!”
闻言刚追问了谢尚不少“然后呢?”的红枣一时抹不开脸拒绝便只得点头应了。
比就比呗,红枣暗想:谁怕谁啊!真有啥不可说,她再丢也来得及!
谢大奶奶给的匣子如她所说里面是两对宝石花簪。
谢尚一见立刻笑道:“这两对簪子原是太奶奶的,上面镶嵌的红宝石极好,你家常好好收着,非大礼不要戴。”
红枣不通宝石。但她看这六件花簪的宝石个头比她所有头面里的宝石都大,便也朦胧知晓这几根花簪的价值不菲。
谢尚如此说她便就如此应了。
谢尚看红枣叫碧苔收宝石花簪倒是想起一事。
“显荣,”谢尚隔窗吩咐道:“你记得告诉你爹把少奶奶陪嫁人的月例给添上。”
月例?红枣眨了眨眼睛,心说:这不是红楼里面的工资吗?谢尚这么说可是往后都将由谢福来给四丫五丫张乙他们发工资?
谢尚回头看到红枣在看他,便说道:“对了,红枣,趁现在得闲,我把咱们院里的情况跟你说一说,你好生记着。”
“咱们院内外各有一个管事。内管事是周嬷嬷,她是娘的陪房,现管着咱们院丫头和婆子们的规矩。”
“碧苔和金菊两个是你的陪嫁,身份比旁人不同,但也因为如此,规矩啥的更不能错。她两个的规矩都得跟周嬷嬷打头学。”
耳听谢尚口里规矩长规矩短的,红枣莫名想起了《还珠》里容嬷嬷教小燕子规矩的片段,不觉擦了把额角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尚哥儿,”红枣小心问道:“这规矩难学吗?”
“这有啥难的?”谢尚不以为然道:“你看咱们院子里外这些人不都学会了吗?”
红枣……
那是学不会的都被淘汰了!你大少爷根本见不到。红枣心里吐糟,嘴里只问道:“那周嬷嬷严厉吗?会不会打?”
“我听说学堂里先生都有戒尺!”
谢尚……
谢尚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当下细想了一回,然后便肯定道:“该是不会打!咱家又不缺丫头,真学不会赶出去就是了,打她做什么?”
“没得坏了名声!”
红枣……
“所以,红枣,你只管放心,碧苔和金菊,即便真的学不会规矩,周嬷嬷一准也不会打。而且她两个是你的陪嫁,也肯定不能赶。顶多咱们白养着她两个,然后逢年过节的在她们人前露个面也就罢了。”
红枣……
碧苔、金菊……
“外管事就是显荣。他管着咱们院的所有小厮和常随。”
“你陪嫁的六个小厮也得跟显荣打头学规矩……”
这回红枣没再问张乙几个学不会规矩会怎么样了,她现多少已经明白谢尚的想法——富贵如谢家,完全不在意个别奴仆的去留。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养不了孩子,就先一起养两块玉玩吧!
叫我一声少奶奶(八月二十七)
谢老爷给的匣子里果然装了一张地契。地契的庄子蓼庄位于赤水县和雉水县的交界处,离雉水县足有七十里。
红枣正想着这庄子离得可是够远的便听谢尚道说:“我记得太爷爷给我的南庄就在南城外五十里,离这个庄子倒是不远。”
在给五福院之前,谢老太爷还给过谢尚庄子,红枣心里一动,但却什么都没有说。
“红枣,”谢尚道:“这个院子即是爷爷给咱们两个的。咱们往后的家用就从这个庄子里出吧!”
“家用?”闻言红枣眨了眨眼睛——提到钱了,而钱,可是婚姻里的敏感话题。
“咱们虽然吃穿都是公中的,”谢尚道:“不用花钱。但逢年过节,人情往来却是要自己出的。”
听谢尚这么一说,红枣懂了——俗话说“人情大似债,一代转一代”。她今儿收的这些礼,除了谢老太爷、谢老爷和公婆四个直系长辈给的外,其他人的礼往后都得还回去不说,说不定还得倒贴。
吩咐显荣进来收好两个地契匣子送到五福院的书房,谢尚方和红枣说道:“红枣,这余下的匣子,你得闲慢慢看吧!”
看谢尚一句客气话没有的拿走最值钱的地契,红枣想:谢尚不傻啊!
不过,下剩这些东西的处理,她也不会叫他谢尚看低——刚谢尚既然说了往后拿庄子出息当家用,那么这些东西她也不进私房,留着做家庭共有基金还人情好了。
前世周围同事多是aa制婚姻——夫妻双方协商分担家庭费用。
红枣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当下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尚哥儿,那我叫张乙他们先给记个账吧!”红枣商量道:“各房谁送的什么都先登记下来。往后还人情的时候也有个参照!”
谢尚没想到红枣会提及记账,不觉一愣,然后便点头道:“你既有主意,便看着安排吧!”
红枣叫过碧苔、金菊前来说道:“你两个出去告诉张乙,让他把这四个箱子里的匣子都登记造册。”
“册子先按各房人头分男女来做。如此十三房人便是二十六本册子。”
“册子开篇第一页只写年月日事由和“第一页”这个页码,余下都是留白……”
“册子的最后一页也明确写上年月日和第几页的页码以及连同最后一页在内的册子总页数和内里各页礼品价值的总数总计,经手人签字画押,余下……”
“册子内里各页则按年龄班辈写上各人送的东西,标清礼物市价和页码。同样也要求一人一页,每页最下有东西样数和价值总计,经手人签字画押,……”
礼品零碎偏却值钱,没有完善的出入库制度如何能行?
红枣不想因为监督制度的缺失而滋养经手人的私心,便参照前世公司出差填报销单贴□□的要求,张口就立了一套规矩。
谢尚一旁听到完全地惊呆了——登记入账而已,怎么这么复杂?
嘱咐完碧苔、金菊,红枣又让她两个各复述了一遍,纠正了几处误解,然后方打发她两个出去。
回头看谢尚正看着自己,红枣不觉有些心虚。但越是这种时候,红枣想便越得若无其事。
于是红枣笑道:“尚哥儿,怎么了?”
“没什么,”谢尚咽口唾沫道:“我就是看你使唤人使唤的太操心,有点诧异。”
闻言红枣也是苦笑解释道:“我这也是为了将来用起来方便,没有办法的办法。”
“记流水账倒是省事儿,但查找起来不止麻烦而且容易错漏。所以倒不如把工夫做在前头。这样往后哪房走人情,就拿出哪房的册子来瞧,倒是省事。”
“然后等这一套账做好确认无误了,再让他们按照价钱的大小,做个东西的分类账,到时咱们走人情找东西也容易些。”
这世没有电脑,红枣想:不然随便地装个数据库,建张包含有时间、事件、人物、礼物描述、礼物价值甚至物品图片等字段的收礼情况表,然后把收礼情况录入,便就能随心所欲地做各种统计分类查找了——哪似现在这样,想要两种查询就得建两份数据,原始得让人没脾气!
谢尚搁心里把刚刚红枣的话细想了一遍,然后便决定让显荣照这个法子把他在五福院库房里的古董和收藏整理一遍。
说曹操曹操到。看到显荣从五福院回来,谢尚告诉红枣道:“我有东西给你!”
红枣好奇地看着炕桌上显荣刚拿进来的黑色的没有一点雕花的匣子,心说这么朴素的匣子里面装的会是啥?
谢尚看红枣只看不动,立鼓励道:“打开看看!”
红枣抬头冲谢尚笑了笑,抬手打开匣子,神色立刻便得僵硬——匣子里装的是一本《闺阁女四书集注》。
“红枣,”谢尚道:“这本《女四书》专讲妇道,即女子修身齐家之道,堪称天下女子行动之典范。”
“往后日天申时,我给你讲半个时辰的《女四书》。”
谢尚想他娶媳妇为的是孝敬爹娘。没道理,他媳妇进门后还让他娘给他媳妇多操心——家里内务他是教不了,但似《女四书》和琴棋书画之类,他帮他娘分担些却是无妨。
横竖他太爷爷教他功课只在早晌,他后晌有空。
闻言红枣呆住了——她觉得她刚刚想错了,谢尚才是这谢家的容嬷嬷,而她则是那个被迫学规矩的小燕子。
真是前途黯淡!
红枣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谢尚不是她爹,她不能给谢尚留下一个她知识都来自于他的错误印象。
红枣觉得她必须要证明一下自己,所以她在谢尚给她讲《女诫》的时候目光扫过极用心地把书上对应谢尚所讲的文字给强记了下来。
一字一句地讲完《女诫》第一段《序》,谢尚问红枣:“红枣,刚这段话你听懂了吗?”
红枣点点头。
“那你把这段话从头读,我看看你有哪些字不认识!”
“尚哥儿,”红枣直言道:“这段文字我都认识,刚我听你讲的也都记下来了,要不我给你背一遍?”
“?”谢尚。
红枣把书交给谢尚,张口背道:“鄙人愚暗,受性不敏,……”
谢尚对着书,眼见红枣背得一字不差,不觉若有所思。
一段背好,谢尚问红枣:“你先前在家念过《女诫》?”
红枣答道:“读过一遍。”
赶在出嫁前,红枣为了知己知彼,狠是恶补了一回这世的“妇道”!
“全篇都会背?”
红枣摇头道:“现只会这一段,不过给我一刻钟,我大概就能再背会下一段!”
真正用心记忆,其实要不了一刻钟,红枣这么说也是给自己留有余地。
“那我不讲,你把这后一段‘卑弱第一’背下来!”
于是红枣果真把“卑弱第一”背了下来。
放下书,谢尚又问:“会写吗?”
红枣想着《女诫》开篇“愿诸女各写一通,庶有补益,裨助汝身。”这句话便即说道:“那我默一遍试试?”
前世读书多年,红枣早就深谙语文古文学习的“读、抄、背、默”四板斧,故而当下直奔终点——不然抄完了,再让默,可是要做两回工?
自从看到谢尚给红枣讲书,彩画就让鸳鸯去前院拿了笔墨纸砚来预备使用。现听得红枣如此说,彩画立马就跟芙蓉把东西送了过来。
看红枣自若地盘腿坐炕上提笔默写,UU小说的每个字都字形正确、字迹工整,谢尚默然。
识字、能写、善记,谢尚想:红枣有这三样打底,这《女四书》念起来一准飞快——只怕不用一个月,就全背默出来了。
怪不得他爹罔顾两家门第坚持给他娶红枣做媳妇,谢尚服气:红枣确是非常聪慧。
两段默写,一字没错。
放下红枣的默写纸,谢尚又道:“红枣你既已学了‘卑弱第一’这段,那有些话我就要讲给你了。”
红枣:“?”
谢尚道:“红枣,女子卑弱,故而以夫为主,见夫尊称‘夫主’。往后你跟我说话,可不能说你啊,我的。你对我要尊称‘爷’,然后你自称要说‘妾身’,明白了吗?”
小媳妇虽然书背得不错,谢尚想:但行为举止还差得远,还是都得打头学。
爷?妾身?红枣呆住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红掌呆怔好一刻方才醒悟过来,然后立刻从善如流改口道:“爷,您说尊称您‘爷’我懂,但平白无故地我怎么就成了妾呢?”
“明明我昨儿是坐花轿从大门抬进来的!”
全盘否定容易陷于意气之争,红枣刚进谢家不想和谢尚闹僵,便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比起称谢尚为爷,红枣更介意自称妾。
尊称没错,红枣想:自谦也没错,但自谦到自贱就没必要了!”
“这‘妾身’不是妾的意思,”谢尚解释道:“这是谦称。谦称懂吗?谦逊的自称!”
“再谦虚也不能拿名声谦虚啊!”红枣委屈道:“爷,圣人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我既是爷三媒六聘娶进来的,是谢家大房实至名归的少奶奶,就不能自贬是妾!”
“不然,可是让父母蒙羞,大不孝?”
谢尚……
谢尚没想到红枣会说出“显父母”这样的话,着实愣了一刻,然后方道:“红枣,你误会了。”
“这妾除了你刚说的偏房侧室的意思外,还有小人奴仆的意思。”
“奴仆?”闻言红枣更委屈了:“那不是连妾都不如了?”
“对了,家里的奴仆都叫你尚哥儿,我叫你尚哥儿已然就是尊称。你刚捉弄我,让我叫你爷,我才不信你呢,我往后依旧叫你‘尚哥儿’。”
“尚哥儿!”
谢尚……
生平头一回被人如此胡搅蛮缠,谢尚一时间有点懵。
正拼命思考如何措辞说服红枣呢,谢尚听红枣又道:“尚哥儿,《礼》云‘夫妇乃人道之始,万化之基也。相敬如宾。”
“尚哥儿,我既尊称你为‘尚哥儿’,只不知你对我的尊称是什么?谦称又是什么?”
谢尚……
“尚哥儿,”红枣自言自语道:“嗯,咱们院的人都叫我少奶奶,早晌敬茶咱家十三房人也有不少叫我少奶奶,要不,你往后也跟他们一样叫我少奶奶好了!”
“尚哥儿,你叫我一声少奶奶来听听,刚我都叫你好几声爷了,你也得尊重我一回才是!”
蓦然地,谢尚忽生出一种自搬石头砸脚的感觉……
彩画、芙蓉旁边瞧着也是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圆场,然而又要怎样圆场,才能两面都不得罪?
尚哥儿不用说了,彩画芙蓉如此想:妥妥的一院之主,不能得罪,而新进门的少奶奶——只看她几句话问得尚哥儿都没了脾气,便知口齿伶俐得狠,得罪她,也是不智。
正自焦急,彩画看到跑腿的小丫头黄鹂进来,如蒙大赦,赶紧上前说道:“尚哥儿,少奶奶。大奶奶传晚饭了!”
红枣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谢尚。
看到红枣问询自己的黑色眼眸,谢尚心中一松:可算是打过岔去了。
“红枣,”谢尚站起身道:“咱们现去主院晚饭吧!”
“咱们家吃饭,早饭都是跟今早一样,在自己屋里吃。早饭后,你便去上房给娘问安,然后再跟娘一起去五福院给老太爷问安。”
“午饭看情形,若娘留你午饭,你就跟娘一起吃,不然,你就自己回屋吃。”
“娘每日午后会歇息一个时辰,这时候你不要去打扰。”
“晚饭前,你记得去问安。和午饭一样,晚饭留不留都看娘的意思……”
听了谢尚这番话,红枣明白了:她往后的日常就是晨昏定省外加陪婆婆吃午晚两顿饭,再还有就是听谢尚讲《女四书》——不算难,但也不算轻松。
所以,还是摸石头过河吧!
晚饭摆在主院堂屋,谢子安也在,于是一张八仙桌正好一人一边。
晚饭的菜比午饭的酒席清淡。主菜就是两条同心财余,然后佐以青菜炒河蚌、芹菜炒肉丝、萝卜丝拌海蜇和盐水河虾四样。点心是藕夹和酒酿园子,汤是豆腐芋头汤,主食则是米饭和血米粥两样。
红枣不知道她将来回屋吃饭的菜色如何,但眼下她对于她婆婆谢大奶奶这里的饭菜极为满意。
有好厨子的情况下,谁还想自己做饭啊?红枣如此想:所以,看在这里饭菜好吃的情面上,她一准地要抱紧她婆婆这条大腿。
她婆婆人长得美不说,吃饭的仪态也好看,最妙的是她和她公公、还有谢尚吃饭都信奉“食不言”——一顿饭三个人没说一句话,根本不用她费心应酬。
这样的陪饭哪里找?简直笑哭,好吧!
饭后喝茶,红枣端着茶碗正琢磨她公婆会跟她说什么呢,结果却看到谢尚跟她使眼色。
红枣不觉明厉地看着谢尚,然后便看到谢尚站起身告辞,她赶紧地丢下茶碗跟着站起身。
步出上房,红枣看到天边的残霞,心说现在回去,谢尚不会又给她讲《女四书》吧?
回到自己屋,炕上坐定,喝了彩画切的新茶,谢尚方才悄声提点道:“红枣,爹日常都在外书房用功。但凡他来内院必是跟娘有事商量。所以,你往后见到爹来明霞院便记着早点回咱们屋。”
“爹和娘说话,可不是咱们该听的!”
谢尚觉得红枣还小,不知人事,故而话说得极其婉转。
红枣眨着眼睛听着,至此方明白谢尚刚刚急于告辞的用意——原来是不当电灯泡。
坏人好事会遭天打雷劈!红枣懂。
红枣极其认同谢尚的做法。她冲谢尚点点头,示意明白,然后又问自己关心的事儿。
“尚哥儿,爹有外书房,你是不是也有?”
“有的,就在五福院!”谢尚点头道:“不过你不能去!”
谁要去啊!红枣不屑地想:我就是了解了解情况。
“等过了新婚头个月,”谢尚道:“我就会搬到外书房去住!”
“往后白日里,若无要紧事,我也不会来明霞院。先前,我一般是申下酉初来明霞院给娘请安。现既娶了你,我搬出去后便会每天提前半个时辰过来教你《女四书》!”
红枣……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你们怎么想,谢尚觉得自己有情有义,丈夫当得棒棒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八月二十八)
说话间红枣看到碧苔拿着册子进来立刻问道:“怎么了?”
碧苔:“少奶奶,奴婢们先写了个样子,您看看合不合意?”
红枣接过薄薄的仅几页纸的册子,谢尚抬头看了一眼册子封面上的字立刻嫌弃道:“这册子谁写的?字也太丑了!”
红枣看册子上的字倒是觉得能看,还算工整。她想着谢尚的少爷做派,笑着解释道:“算不错了。毕竟都是庄仆,比如张乙,大半年前都还不识字呢!”
想了想,红枣又道:“尚哥儿,您小厮字好,倒是借两个来帮忙誉写才好。”
既是谢家长辈给两个人的东西,红枣觉得还是把谢尚一起拉进来才好,此外她也见识见识谢尚小厮的字。
“这还不简单,”谢尚道:“你让显荣给安排就行!”
谢尚一个人除了四个近身小厮还有四个跑腿小厮,倒是不介意借两个给红枣使,何况他还想着把自己的库房照样子整理一回,借的人正好能练个手!
红枣笑道:“如此我便先谢谢尚哥儿了!”
有机会看好字,谁还乐意看新手上路的蚯蚓爬?红枣当下的这句谢谢倒是说得诚心诚意。
不过谢尚听到却只觉得美中不足——媳妇叫他尚哥儿,感觉夫纲不振啊!
除了字形确实不够整齐外,册子里的内容和格式倒是和先前说的一样,红枣看过便把册子还给碧苔,打发她去了。
“红枣,”谢尚忽然问道:“你认字多久了?练字呢?”
红枣闻言一惊,旋即便想起自己刚刚似乎好像露了马脚——稳稳心神,红枣实话实说道:“大概半年吧!”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掩盖,红枣以为只有讲真话,才是最好的解脱。
“半年?!”谢尚不敢置信。
谢尚三岁便得他爹启蒙,一本《千字文》足足念了两年,而写字更是在六岁以后才能赞句工整——他爹费劲心力教了他三年,谢尚想:结果他三年学会的内容才赶红枣过去半年所学?
不对!思及这两天红枣说过的话,谢尚暗想半年里红枣除了认字还念过了《四书》和《女四书》——她这都是怎么做到的?
“《千字文》不算难,”红枣如此回答谢尚的疑问:“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一开始认字确实慢,一天只能认识四个或者八个字,但等学了常用的一两百个字后,后面就可以通过《说文解字》来同部首认字。如此一天多时便能认二三十个字——千字文统共才一千个字。这一次认二十、三十个字,可不是只用两个月就能念完了吗?”
谢尚……
谢尚细思了一刻红枣的话,然后便觉得有道理——《说文解字》按部首编排,谢尚想:而由部首入手认字确实有举一反三的效用。
但一般翻看《说文解字》的人,都想不到以此来给孩子认字启蒙——比如他爹叫他认字,也都是按部就班的按《千字文》的顺序来教,从没想过还可以打乱次序认字。
“红枣,你这拿部首认字的法子是谁是谁告诉你的?可是岳父他老人家?”
岳父李满囤,谢尚想:不过一个庄户。这部首识字法必是他从哪里听来的——如此先顺藤蜜瓜,打听出这法子的来历,再做计议。
“这是我自己想的。”红枣道:“尚哥儿,你知道我爹是庄户,没念过几天书,《千字文》里好多字儿都念不对。然后我认字的时候我爹便听书店伙计的意见给我买了本《说文解字》,然后我每天翻,翻多了就看出来了!”
红枣自己想的!谢尚觉得受到了极大伤害——他爹书房里也有《说文》,他当年也翻到过,但却没想出这个主意。
他媳妇比他聪明!
真是无法想象!
谢尚呆怔半天,然后又问:“红枣,那你背《四书》有什么窍门吗?我看你说话引用里面的词句也是极为恰当!”
《四书》四万五千字,他学这些年了,也不过才刚刚背熟。红枣认字才半年,如何就能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若说没有窍门,谢尚可是不信!
想着林黛玉进贾府都只敢告诉贾母她“些许认得几个字”,红枣可不敢夸口说自己会念《四书》不算,还有窍门——何况她根本也没有什么窍门!
“尚哥儿,您有所不知,”红枣解释道:“我念《四书》原是给我弟念的!”
“你弟?”
闻言谢尚有点懵。他想不出出生还不到百天的李贵中跟《四书》有什么关系?
“尚哥儿,”红枣道:“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我爹在听我贵林哥讲了这句话之后,便日常的给我还在我娘肚子里弟弟念《四书》。”
“不过我爹庄务多,没多少空闲。他便就教了我认字,然后让我给我弟念《四书》。”
“所以我日常没事的时候就照我爹的话做,如此每天念每天念的念了三四个月,然后不想自己就记了一个大概——这大概就是俗话里说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三四个月?每天都念?”谢尚一点也不掩饰地自己的惊异,直言问道:“那你不是把《四书》都念一百遍了?”
“没有,没有!”红枣摇手谦虚道:“《四书》四本书,只有《大学》、《中庸》两部因为篇章短,我能每天念,然后能念了个一百多遍吧!”
“但似《论语》这样的长篇,我一天念三四个时辰,念一遍还得三四天——根本没办法每天通读。”
“过去几个月,我顶多就念了十几二十遍吧!”
“念最少的《孟子》,估计十遍都没有,七八遍顶多了……”
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谢尚暗想:红枣连读《大学》、《中庸》百天,无师自通也是有的,然后再一以贯之,通了《论语》《孟子》也是可能。
不过红枣一个女孩,为她兄弟能做到如此,很是难得;而他岳父,一个庄户,能知晓仿《太公胎教》里“母常居静室,多听美言,讲论诗书,陈说礼乐,不听恶言,不视恶事,不起邪念,令生男女福寿敦厚、忠孝两全”之语为儿子颂读诗书,也是罕有——真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父母心——推人及己,谢尚忽地忆起早年他爹念书也每尝把他抱坐于膝盖,不觉心生疑惑:他爹当年到底是自己念书,还是在给他念书?
再思及他曾在他爹书房翻到的那本《太公胎教》以及其中重笔圈出的“母长居静室”那段话,谢尚额角冷汗涔涔——这些年,他所作所为可有负他爹对他“福寿敦厚、忠孝两全”的殷殷期望?
除了爹,他还有娘,还有已近暮年的太爷爷,这些年他们搁他身上又花费了多少的心血,多少精力?
而他,同样可曾辜负?
话语间,红枣抬头看到谢尚一脑门的汗,不觉奇怪道:“尚哥儿,你很热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闻言谢尚抬手抹了把额角,果是一手的水……
“那晚饭后家去尚儿和少奶奶又做了啥?”
夜晚听了彩画来回说后晌的事,云氏心中不平——她觉得新媳妇红枣胆子太大,竟然给她儿子委屈。
不过作为婆婆,她不好当着丫头的面抱怨新媳妇,便只能按捺着性子往下问。
彩画伺候云氏几年,多少知晓点云氏的脾性。她揣度云氏心里不快,便头也不抬地低声言道:“晚饭后尚哥儿和少奶奶说了一回话后便传了洗澡水洗澡,然后又让显荣拿了《四书集注》来温课。”
“你说,尚儿晚上洗好澡后温《四书》?”一直没出声的谢子安忽然插言问道。
“是!”
谢子安点点头,又道:“你把晚饭后尚哥儿和少奶奶的话详细说说。”
……
打发走彩画云氏半天没言语。谢子安琢磨完自己的心事抬头看见不觉笑道:“行了。玉不琢不成器。咱们尚儿得他媳妇给磨磨性子也是好事儿。”
“你看,现不就知道得好好念书,不能叫媳妇给比下去了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云氏叹道:“但我这心里还是觉得不舒坦!”
“大爷,”云氏担心问道:“您说尚儿媳妇这么聪明,两个月便能学会读写能常人之所不能。咱们尚儿将来会不会降不住啊?”
谢子安……
云氏的担心,谢子安此前其实没有想过。
试问有谁能在发现了金矿,然后一心往家里搂金子的时候会想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古训呢?还不都是想着先搂回家了再说?
在这一点上,谢子安自然也不能免俗。
谢子安当下依云氏的话头想了一回,然后便笑道:“雅儿,你反过来想,便当为此庆幸。”
云氏:“?”
“你当庆幸尚儿媳妇没有生成男人,不然,二十年后,……”
虽然谢子安的话只说了一半,云氏却是懂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红枣聪慧绝伦,尤胜当年老太爷,若为男儿,他年必是她儿子大敌!
“雅儿,是不是如此一想,”谢子安望着云氏轻笑道:“便觉得咱们尚儿运气还算不错?”
云氏默然。
“雅儿,自古都是‘夫义妇顺’,比如,”谢子安调笑道:“当年,难道你不厉害吗?”
云氏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向对坐的谢子安,对上他调侃的笑眼,忽觉身上燥热……
早饭后,红枣跟谢尚进正院给谢子安和云氏问安。
时谢子安云氏刚起,正准备早饭。红枣问过安后,目光落在饭桌上,看饭桌上的早饭跟她屋里一样,都是包子、萝卜丝饼、鸡汤小馄饨、桂花糕四样点心和咸鸭蛋、肉松、香油萝卜干、盐水花生四样小菜以及奶茶和血糯米粥两样流质,心中满意——吃食上厨房倒是一视同仁。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谢尚在一起住的缘故。不过,她现即知道了分例标配,心里有了谱,往后谢尚搬走,减不减她的分例,她也就有数了。
“尚儿,”谢子安道:“今儿回门,你岳父岳母一准早盼着你们两个了。如此,你倒是和你媳妇早些去吧!”
云氏看红枣穿了身红底织金丝牡丹的锦袍,头上戴了半套“凤凰双飞”头面,心里暗自点头,然后又看跟红枣出门的人——尤其仔细看了碧苔和金菊的衣着,直看到两个人头上都簪了和彩画、芙蓉一样的金簪绢花,方才罢了。
收回目光,云氏方道:“尚儿媳妇,你家去后记得替我问你母亲好!”
红枣自是应了。
上房出来,红枣看院门外停了一驾马车和五辆骡车,其中三辆骡车都装叠着箱子,不觉心说:她回门竟也有这许多的礼物?
自从两日前送嫁人回来后,李满囤和王氏便就盼着今天——他们迫切想知道红枣在谢家的吃住情况。
现听说红枣来家,两个人自是一起都跑到了庄门。
奉命照看谢尚红枣出门的周旺两口子一看亲家太太都跑庄门来了,自是面面相觑的挥退了带来拉车的粗使婆子,由着红枣和谢尚一起在庄门外下车。
谢尚也没想到红枣会跟着他一起下车。不过他看到岳母王氏也在,便什么都没说,转身便扶红枣下车。
谢尚此举落在李满囤和王氏眼里,心里着实安慰——谢尚年岁虽小,但却是个知冷知热的。
拉着红枣并肩走到李满囤夫妻跟前,谢尚放开红枣,躬身行礼道“谢尚拜见岳父、岳母!”
看谢尚一躬到地,一直冷眼旁观的红枣不觉点头。
谢尚虽然有少爷脾气,红枣暗想:但于她父母倒是没一丝怠慢——人品还算不错了。
“爹,娘!”候她爹李满囤扶起谢尚,红枣方上前拜见父母。
李满囤看红枣一身金红,人一点没瘦,心里着实欢喜,高声笑道:“红枣,起来,起来!”
李满囤说得高兴,旁边站着的显荣等谢府小厮,则恨不能捂了耳朵——少奶奶的闺名是能随便嚷嚷的吗?
他们这位亲家老爷也太不讲究!
作者有话要说: 父母长辈关爱长大的谢尚自身就是一个宝藏,红枣只是那把打开宝藏的钥匙。
红枣、谢尚两人的一生是相互成全的一生。
回门(八月二十八)
显荣担心大少爷谢尚不高兴,下意识地看向谢尚,结果却见到谢尚面色如常,恍若未闻。
昨晚谢尚心有所悟,学有所得,其中又尤以《中庸》一篇感触最深。
他岳父岳母,谢尚想,生为庄户,没什么见识学问,正是圣人口中的“愚夫妇”。
结果偏就是他们这对愚夫妇生养出红枣这么聪慧的女儿——这便就是《中庸·君子之道费而隐》一篇中所讲的“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的现实例子。
道无处不在,存于圣人,也存于似他岳父母这样的匹夫匹妇,所以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然后韩昌黎作《师说》解为“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他岳父母,谢尚想:虽口不能言道,但行为近道,可以为师,他如何可以轻视他们呢?
谢尚经昨夜和红枣一谈,竟于当下就去了门户偏见,摸索到了正心修身的门墙。
王石头、李桃花等两家人也都在,谢尚同他们一一见过,口中“舅舅”、“嬢嬢”不绝,哄得他们个个眉开眼笑,心情舒畅——不枉他们为了今天的认亲丢放了家中几天的活计!
寒暄过后往庄里走,红枣看她爷李高地等不在,便悄声问王氏道:“娘,我爷他们今儿不来吗?”
“来!”王氏道:“认亲这么大的事儿,咋可能不来?”
“他们可能是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能来。不过刚你爹已经嘱咐陆猫去村里叫去了,该是很快就能到了。”
“我们来得很早?”说着话红枣的目光落在王氏脸上。
“比咱们村,确是早些。”看到紧跟在红枣身后的两个丫头是面生的彩画和芙蓉,王氏含糊说道。
先前跟全喜娘打听知道城里新媳妇回门的时间跟高庄村一样都是巳时以后,王氏摸不清谢家的底,便不肯多言。
“娘,”红枣看到王氏的动作,眨眨眼,然后说道:“来前我公公说你们在家盼着,所以让我们早点出门。”
“你公公是这样说的?”王氏心中大石落地,高兴笑道:“这就怪不得了!”
趁着王氏高兴,红枣又悄声提起来时路上谢尚所托。
“娘,一会儿吃蛋茶,您让桂香她们给尚哥儿碗里只盛四个就好。多了他吃不下,强吃下去反倒是伤身。”
“才吃四个?”王氏惊了:“这也太少了吧!这新女婿上门怎么着也得吃一碗十二个啊!”
“娘,您这新女婿不是城里人嘛?城里人饭量小,家常三碗饭才抵咱们家一碗。”
“您待您女婿得按城里人的饭量来,这不失礼!”
听红枣这么一说,王氏恍然,然后方点头应了。
今天谢家只来了谢尚,李满囤便把谢尚让到了主院堂屋,王氏则领红枣进了红枣在家时的卧房。
李桃花和王氏红枣走在一处,原踏脚跟了进去,但转念又退回了堂屋。
摒退彩画、芙蓉等人,王氏方附耳悄声问红枣:“红枣,昨儿早上敬茶,你婆婆难为你了吗?”
红枣摇头。
王氏想想又问:“那跟你说啥了没有?”
红枣仔细想了想方才道:“娘,敬茶的时候我婆婆就说了一句她想说的和我公公先前说的一样,并没有其他的话。”
“而我公公先前也就说了一句‘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的话。”
“就这么多?”王氏不信。
比如她当初嫁到李家,她继婆婆于氏在她敬茶时还给她念叨了许久的类似“事公姑,如捧盈,修己身,如履冰”的女儿经——当初于氏念叨了多久她就跪了多久,后来起来时膝盖都站不直了。
李家不过是户庄户,新媳妇进门尚还要受这许多的规矩,想谢家官宦之家,如何能不给新媳妇规矩训话?
“就这么多!”红枣肯定点头道:“娘,您想谢家十三房上下男女近两百人,我不过一个早晌就全见好了。”
“连老太爷在内,都只是一两句话,没人多说啥!”
红枣说着说着突然想笑,心说:所有人说话简短,难不成是众志成城,不愿误了午席?
比如前世她老板总喜欢临近午饭才召开会议,说唯有此时会议效率最高,所有人都是直奔主题,不讲废话和不做无谓争论。
王氏依言合计了一番,合计出确是一人只得一两句话的时间,心里也是嘀咕:说好的礼出大家呢?怎么红枣进了谢家,头顶三层公婆,竟没得一句教训?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
王氏想想又问:“事后你婆婆也没给你讲讲为妇之道?”
“没有啊!”红枣接着摇头:“昨儿午饭吃席,饭后散了就各自回屋。”
“然后晚饭她啥也没说。对了,娘,今早家来,我婆婆倒是说了一句。”
王氏赶紧问:“说啥了?”
“让我代她跟你问好!”
王氏……
王氏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谢大奶奶对她家红枣是个啥意思——到底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若说喜欢,王氏想:怎么着也该跟红枣亲热说两句话;若说不喜欢,可也没见她难为孩子。
儿子娶媳妇,谢大奶奶这个做婆婆的人,怎么话比一般的新娘子还少?
绞尽脑汁依旧完全摸不到头脑后,王氏只得直言问红枣:“红枣,你觉得你婆婆喜欢你吗?”
红枣……
红枣抬眼看王氏一脸认真,只能无奈道:“娘,这我真不知道。我和我婆婆几乎没有照面!”
王氏……
“没照面?”王氏觉得难以置信:“过去两天,难道你婆婆都没派你活计,然后看你干活吗?”
“干活?干什么活?”红枣奇怪道:“娘,我婆婆房里几十个人伺候着,什么活非得我来干?”
“唉——,你咋就不懂呢?这是做婆的给新媳妇的下马威,跟家里多少人伺候没关系。我听你三婶说,城里有婆婆要新媳妇早起做早饭,然后她吃饭,新媳妇和丫头站一道看着伺候的。”
闻言红枣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娘,”红枣道:“您就放心吧,我婆婆没使唤我做早饭。别说我了,就是四丫、五丫,对了,她两个改叫碧苔和金菊了,她两个都没有早起做早饭!”
耳听红枣提起四丫五丫,王氏陡想起一件事,赶紧问道:“刚我还说问你呢。刚我看到四丫五丫戴了金钏,金耳环和金戒指——这都是哪来的,是你给的吗?”
“不是我给的。”红枣摇头道:“我也是今早才看到,还没来得及细问。不过我看她两个的金钏和彩画芙蓉头上的一样,想必是谢家丫头都有的什么分例!”
……
陆猫虽然跑得快,信送得及时,但得了信的李氏族人,因为要梳妆打扮,还是姗姗来迟,不过倒是方便了红枣和她娘王氏说私房话。
李氏族人到后,回门仪式正式开始。
堂屋站定,谢尚红枣一起给李满囤和王氏磕头。
李满囤见状自是喜不自禁,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对小金元宝递给谢尚,哈哈笑道:“起来,起来,哈哈——”
他新女婿刚跟他说话态度比先前还恭敬,有问必答,他实在没啥好挑拣的。
王氏刚和红枣说了话,知道红枣在谢家几天没受磋磨,也是放心。只她内敛惯了,人前不好意思似男人一般大笑,便只笑着点点头,然后跟李满囤一样也给了谢尚一对小金元宝。
两人行好礼后,碧苔、金菊、张乙等八个陪嫁也上前磕头,李满囤王氏见了也都给了赏钱。
叫起众人,王氏道:“你们几个跟小姐去了谢家。现既回来也都家去见见父母吧!”
由此几人又道了一回谢方退出堂屋。
似碧苔张乙他们,家就在桂庄,出门就能回家,而田树林、程小喜等人家在青庄和梓庄,却是回不去。
心里正眼红张乙他们能回家呢,不想一出院门就看到田程两个庄头,不觉喜出望外飞奔了过去……
八个陪嫁,似张乙等小厮也就罢了——统一的深蓝家丁服饰,比先前他们在桂庄的衣裳也就换了个颜色,再就是粗布换成细布罢了,众人都能接受。
但两个丫头,四丫、五丫的穿戴则完全换了——一身绫罗绸缎的袍裙替了先前的粗布短衣不说,头上更是簪了金钏,绢花,人样子收拾得比李玉凤和李金凤这两个红枣的的姐妹还体面,她两个都还只有金耳环和金戒指,没有金钏呢!
其实别说她两个了,屋里其他女人,除了于氏、郭氏和钱氏三个女人有金耳环和金戒指外,都没有金饰。
堂屋里众人,包括男人在内,看到今非昔比,连名字都换成碧苔、金菊的两个丫头,心里的那份感慨就别提了——这可就是俗话里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四丫、五丫不过两个丫头,众人心想:能有今天,可是完全地沾了红枣的光?
心念转过,再看一眼红枣,看到才刚椅背高的红枣顶了一脑袋光灿灿的足金牡丹不算,连身上衣裳都刺绣着金丝,不少人的眼睛当即就开始红了——握着万两嫁妆的红枣,但凡手缝里随便漏点子啥,都足够他们过一辈子的了!
打发走陪嫁,谢尚呈上回门礼礼单。
传统里回门礼多少代表婆家对新媳妇的喜欢程度,回门礼越多,就表示婆家越满意。
高庄村因都是庄户的缘故,一般回门礼都只酒、糖、糕点和红枣四样,而且量也有限。
早晌门口迎接的时候,李满囤看到谢家来了三辆装着东西的骡车时心里还曾嘀咕咋又送这许多的东西。
现看到有三份礼单倒是明白了,不觉心道:这谢家送礼也太周到,竟是连襄助过婚礼的庄仆们都有份。
拣出两份礼单递给余禄,让他看着过礼。
李满囤把下剩的一张递给李丰收道:“族长,这是谢家给族里的礼物。”
李丰收虽说有了年岁,但视力极好,一点也不老花。他眼光扫到礼单上的开头,立刻推辞道:“满囤,若不是因为有你,这谢家如何能给族人这许多东西。所以,这礼还是由你来收,然后再散给族人为好。散礼的时候,我让贵林帮你看着……”
李满囤闻言,也就罢了。
过好礼,谢尚方才红枣带着拜见李高地和于氏。
李高地对于长子李满囤没把自己放在过礼前跟他一起受礼颇为不满——亏他给谢尚准备了两个金元宝的见面礼!
不过等真看到谢尚给自己磕头,称呼自己“岳祖父”的时候,李高地心中的郁气立刻一扫而空——他现可是十足真金的谢家亲家了!
李高地拿出早先准备好的装了一对小金元宝荷包匣子递给谢尚道:“哈哈,红枣女婿,快起来吧!”
看到谢尚接过李高地给的匣子,于氏着实心疼——一套城里宅子呢!
于氏的心疼在一会儿看到谢尚与她磕头的时候,也是无药自愈——甭管是不是亲生,于氏心想:她现都是谢家宗子的岳祖母!
受完头于氏拿出她给准备的见面礼——一只装着一对小银元宝的荷包匣子。
李高地原本让于氏也出两只小金元宝,但于氏临出门却自己悄悄给换了。
于氏不信新女婿谢尚会当众打开匣子倒出荷包数元宝——事实也如她所料的,谢尚接过了匣子后根本没打开看便就递给了跟着的小厮。
都是先前谢家过来的匣子,于氏想匣子又都没写名字,家去后谢尚还能分清谁是谁的?
随后谢尚和红枣又拜见了陈土根、陈葛氏、王石头、陈龙、李桃花、李满仓、郭氏、李满园、钱氏、李杏花、刘好十一个舅家或者李家三房的同堂长辈,也各得了礼钱。
而于氏看到陈王两家人给的匣子也都跟她给的一样,心里更就放了心。
谢尚和红枣见李春山、李丰收、李满垅等人倒是都不用拜了,只要作揖拱手就行,但也都得了礼。
眼见红枣和谢尚收了李贵畾媳妇任氏的见面礼,李贵雨以为红枣接着就该给谢尚引荐他了。
他低头理了理身上的布袍,再抬头却看到红枣和谢尚站在王氏面前。
“尚哥儿,”李贵雨听红枣说道:“这是我弟弟贵中。”
李贵雨……
谢尚看李贵中裹在蜡烛包里正自呼呼大睡,想了想便伸手在李贵中胖得都快挂下来的腮帮子上捏了一把,笑道:“贵中弟弟!”
抱着儿子的王氏……
红枣看她弟李贵中腮帮子上谢尚捏过的地方留了两个手印大为心痛——她都还没捏过呢!
“尚哥儿,你干啥捏我弟啊!”红枣一边埋怨谢尚一边伸出手指来戳李贵中脸上两个指印间的肌肤,心里想着可算是戳到了,果然好q好弹啊,嘴里却道:“瞧这两边,都给你捏红了!”
谢尚无辜道:“我这不是想跟贵中弟弟打招呼吗?你快别戳了,瞧瞧,本来没事的地方都被你给戳红了!”
王氏……
终于看到红枣同谢尚站到自己面前,李贵雨有些紧张地看着谢尚,等他开口叫他大哥。
红枣道:“尚哥儿,这是我二叔的长子,贵雨哥!”
“贵雨哥!”谢尚鹦鹉学舌地冲李贵雨拱了拱手。
闻言李贵雨颇为失望——村里他姓小孩见到他也都叫他贵雨哥。
谢尚这个称呼一点都不亲热,听着简直和路人无异。
偏他还不能说啥,红枣家常都是这么叫的。
“尚兄弟!”李贵雨按私塾秀才老师所教,极认真地还了一礼。
谢尚看李贵雨一身布袍,礼倒是行得有些模样,不觉多看了一眼,心说:怪不得红枣爷爷偏心他,他几个兄弟里确是数他长得人模狗样,得人意!
结亲既是结两家之好,谢尚自然听他爹给他讲过李氏一族的人际,知道李家三房分家,他岳丈一家被继母继弟夺嫡扫地出门的故事。
生为元嫡,谢尚天然地不满李高地的做法,连带的对分家中收益的李满仓一家人也不是一般厌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谢尚想:似李满仓这种明火执仗抢夺兄长家财的人,能是啥好人?又能养出什么好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可是老话里说惯了的。
先前几回,谢尚见李贵雨过来问候搭讪都是装没看见,只实在却不过了,才敷衍两句。
现眼下认亲,谢尚行过礼后也只微微一笑,并不主动攀谈。
谢尚的笑是跟他爹谢子安一脉相承的高冷疏离的公子哥礼拒式微笑,李贵雨抬头看见,不觉立刻自省他酝酿许久的搭讪词是否合适——如此一犹豫,红枣见他和谢尚都没说话,便笑言道:“贵雨哥,我引尚哥儿去见贵富哥,暂先失陪了!”
红枣此言一出,李贵雨不好挽留,只能勉强礼貌了一句“请便”,然后内心懊恼地看着谢尚同着红枣转向了李贵富。
不甘心再一次错过交好谢尚的良机,李贵雨目光不错地看着谢尚和李贵富、李贵祥、李贵吉一一见礼。
眼见谢尚和其他三个兄弟也无别话,李贵雨心舒一口气——谢尚出身高贵,目下无尘。他对他们谁都不亲近,不是只他搭不上话。
自我安慰中李贵雨看见红枣和谢尚走向李贵林,然后便看到刚刚还惜字如金的谢尚一反常态地抢红枣开口前先笑言道:“红枣,抱你上轿的大舅哥不用你介绍,我们很相熟了!”
李贵雨……
对于李玉凤,红枣虽不喜欢,但依旧按礼走到她跟前告诉谢尚道:“尚哥儿,这是我二叔的长女。”
想着不好把姐妹的闺名随便告诉外男,红枣正思索着如何跟谢尚介绍呢,便见谢尚已然拱手道:“李姐姐!”
红枣想想这个称呼倒是合适,便罢了。
李玉凤对于谢尚跟她拱手着实有些慌乱——她这辈子还从没和这么漂亮的人说过话。
故而李玉凤在谢尚称呼她“李姐姐”的时候,只是胡乱地福了一福,并没有出声。
李金凤比李玉凤强一点,她在谢尚称呼她“李妹妹”的时候,好歹回应了一声“红枣姐夫!”
一时行好礼,坐下来吃蛋茶。
谢尚看李家新换的丫头送上来的托盘里装的是小花瓷碗,且碗里只装了四个鸡蛋,当即便舒了一口气——有媳妇居中传话,他可算是不用一气吃十二个鸡蛋了!
屋里其他人因为近来都听说了城里不少事,现看到今儿蛋茶用的是小碗,且一碗只有四个鸡蛋,也都没说啥——城里人细巧,街上卖的烙饼都比他们家的小,王氏待城里女婿用城里小碗还不是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