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妆(八月初六)
一进家门未及进屋,陆氏就迫不及待地告诉男人李丰收道:“当家的,你猜,今儿谢家大奶奶跟我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李丰收漫不经心地敷衍着,心里只想着刚谢大爷送他的红木黄铜新烟锅和一匣子新旱烟。
“谢大奶奶说谢大爷夸咱们儿子贵林学问好,说咱们贵林能中秀才?”
“啥?”李丰收的心思终于从旱烟转到了陆氏话上:“家里的,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于是陆氏便有说了一遍。
听完陆氏的话,李丰收沉默不语,直待看到李贵林把两只箱子从大门搬进了堂屋方才出声问道:“贵林啊,今儿这许多人里,谢大爷是不是独送了你整套的文房?”
“爹,谢大爷还送了满囤叔一套!”
“哎,我不是问你满囤叔。谢大爷跟你满囤叔是亲家送啥都是该的。我只说你同辈的人,比如贵金、贵银、贵雨这些人。”
“爹,谢大爷确是只给了我一个人砚台、笔筒、水盂和镇纸,然后笔墨也是贵雨他们的双份。”
“双份啊!”闻言陆氏禁不住插言道:“当家的,看来这谢家确是重嫡长,谢大爷给咱们长房的东西比同一辈儿的人都多!”
“都?”李丰收敏感问道:“这‘都’字是打哪里来的?”
陆氏如此这般说了一回,李丰收闻言点点头道:“按你这么说,谢大爷确实是拔了一辈给咱们走礼。”
“今儿我得的东西和二叔是一样的。都是一匣子十个荷包和一个匣子装的烟枪跟旱烟,小叔哥则比我们多了两个荷包。”
“兴和的礼和贵雨他们也是一样的,都是一匣子笔墨和和四个荷包。”
“独贵林的礼比满仓他们不同。满仓他们都是一对粉彩瓷花瓶和六个荷包,而贵林则是六个荷包和一套文房。”
“先前看礼的时候,我按班辈来看,就只看到谢大爷给咱们的东西比同辈的都高,便跟你想得一样,以为是谢家重嫡长的缘故,却不曾想到谢大爷独送贵林文房还有这层意思在内。”
听着他爹娘的话,李贵林自箱子里取出谢大爷送他的那套文房匣子,打开,然后便默了——亏他先前还艳羡谢大爷送满囤叔的砚台端庄厚重、雕饰精美,却没想谢大爷送他的这套文房其实是参照朝廷考场规矩来的,比如“砚厚不过寸”。
所以,这谢大爷真认为他下场就能中秀才?
“如此,”李丰收点点头,突然问道:“贵林,明年二月你参加县里童生试能有几分把握?”
“啥?”李贵林愣住了——他离开私塾已经十年,难不成现就因为谢大爷赞了一句话,然后再送了套文房,就真要去试回童生试?
这是不是太儿戏了?
在李贵林的认知里,科举是神圣的——这准备考试得人吧,不说头悬梁锥刺股,起码也得书不离口,卷不离手寒窗十年才行。
可过去十年,他都干了些啥?农忙种地,农闲教子。
要是这样子都能让他考上秀才,那城里十几个科举了一辈子的白发老童生还不得买块豆腐撞死?
似是听到了儿子的心声一样,李丰收道:“贵林,这些年你虽没再在私塾读书,但为了兴和,你书本也都没放下。”
“如此为何不下场去试一回呢?也算不负了你这些年的苦功!”
闻言李贵林心里终于起了波澜——是啊,为什么不去试试呢?李贵林想:考试就在县里,考一场也不费事,即便不中,也能为兴和探个前路。
何况谢大爷自己就是个秀才,别的不好说,但对于秀才试还是有些心得的吧?
说完儿子的前程大事,李丰收方才又问:“家里的,刚你说今儿谢大奶奶也给了玉凤见面礼?”
李丰收抬头看向陆氏,陆氏点头道:“当家的,我正要和你提这件事呢!”
“红枣迎娶那日,虽然谢大奶奶不会来,但满囤要请全族人,玉凤人前还是得露个面才好。”
“不然,这闲话议论可少不了。如此,反而不美。”
“理是这样没错,”李丰收皱眉:“只这话要咋跟满囤和他媳妇提呢?”
“当家的,你看这样行吗?正好今儿谢大奶奶给了两匹绸缎,明儿我便以求教做衣裳为名先去探探王家的口气。”
李丰收点头:“行,这事本就该跟王家的商量……”
李春山进家后看到李贵金等四个孙子抬进来的两只箱子也不禁嘱咐道:“今儿我听贵林讲,谢大爷送的笔墨都是难得的好物,能存几十年不坏。你们回去都记得给你们儿子好好收着。这孩子里将来若谁书念得好,能参加县里的童生试,就再拿出来用!”
“嗳!”
看四个孙子都答应了,李春山方才道:“贵银啊,你替我把谢大爷送的旱烟装一袋来,我尝尝啥味!”
……
孙氏也不忘告诫两个儿媳妇周氏、林氏道:“这绸缎衣裳,咱们家常谁都没有做过、穿过,你们都先别忙着下剪刀,一切等我先问了族长嫂子后再说!”
周氏、林氏闻言赶紧称是……
李高地一进家就赶紧让李满仓把谢子安送他的红木黄铜烟锅和旱烟匣子拿出来。
李满仓拿出旱烟匣子的同时把另一个匣子放到了李高地的面前,于氏一见立刻问道:“这是什么?”
李高地不过瞄了一眼复又低头安装心得的烟锅,随口只道:“谢大爷给的什么荷包?看着就是你们女人用的,你打开来瞧吧!”
于氏依言打开匣子,瞧见里面装了六对十二个绸缎荷包,荷包上刺绣着“一路平安”、“福禄寿”、“平升三级”等吉祥图案。
于氏看荷包刺绣精美,不自觉地就拿起刺了刺有松梅竹图案的岁寒三友荷包,结果入手却发现极沉。
打开荷包,于氏从里面摸出两个各有两重的小银元宝来。
“这荷包里竟然还有银子?”于氏惊了。
闻言李高地也愣住了。他目数了一下荷包的个数,不觉吃惊道:“这许多荷包加一块,不是得有二十四两银子?”
“这,这都够城里买个宅子了!”
李满仓见状也打开谢大爷给他的荷包匣子,然后果也倒出十二个小银锭子,整十二两银子来!
郭氏看到随即便问儿子:“贵雨、贵祥,你们也都有荷包吧?”
李贵雨也是没想到荷包里还会有银子,当即打开他的匣子,摩挲了一回,点头道:“有的,娘。两对四个荷包,正好八两银子!”
“娘,我也是!”李贵祥也不甘落后道。
郭氏搁心底把几个荷包里的银子加到一处,立便惊叹道:“只爹和你们父子三个的荷包银子便就是五十二两,而玉凤和贵吉虽没得银子,但也都得了好几两的足银项圈手镯,如此仅这份礼,咱家这回就得了过六十两的银子?”
说着话,郭氏打开了谢大奶奶给的两个匣子。
看到匣子里的海棠花足银项圈,李高地也颇觉吃惊:“这是谢大奶奶给玉凤的?”
“可不是,爹,”郭氏拿起匣子上的红签子递给李高地道:“当时红枣就是这样念的签子,我跟娘都不识字,您给看看是不是?”
李高地看纸条上确是写着“李家三房二老爷长女”,不觉点头道:“确是给玉凤的没错!”
“如此,郭家的,你且替玉凤收着吧!”
“暧!”
李玉凤站在堂屋门外看着她娘郭氏把匣子收进了卧房,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她爷让她娘替她收着这谢大奶奶送的银器,可算是承认这银器是给她了?
于氏也拿出今儿得的表礼给李高地看:“当家的,也不知这城里绸缎多少银器一匹,谢大奶奶竟送了我两匹。对了,郭家的也得了两匹。”
“桃花也得了两匹,可惜杏花今儿不在,不然,也能得两匹。若是如此,她不定多高兴呢!先前在家,杏花可不就喜欢穿件新衣裳吗?”
自古结亲都是结两姓之好,故此方有小定、大定、送嫁迎娶、敬茶、回门等每一道礼都是在认新亲——比如小定是男女双方同辈兄弟们的结识,大定是双方女眷的相认,送嫁迎娶则是女方亲戚到男方家吃席认门、敬茶是女方认识婆家人,回门则是新女婿认岳家人。
故而杏花能得谢家认亲的时机只有两个:大定和送嫁。
大定已下,于氏想:迎娶在即,杏花一家若再不得李满囤邀请,可就真错过谢家这门贵亲了!
经于氏这么一说,李高地也想起来了,不觉叹道:“杏花今儿没来确是可惜了。比如桃花的女婿和两个儿子今儿可都得了和满仓、贵雨他们一样的见面。”
于氏闻言一合计,心口立刻就疼了——继女桃花的女婿和两个儿子今儿单荷包里的银锭就得了二十八两了,此外绸缎笔墨和花瓶还要另算。
想着杏花女婿刘好自枸杞下来后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在码头给人拉货,一天才得百十文,于氏便禁不住抱怨道:“满囤也是,红枣出门这么大的事也不叫上杏花一家。这给谢大奶奶知道了,还不定以为满囤和杏花有啥矛盾,兄妹不和呢!”
耳听牵涉到谢家,正在嗅闻新得旱烟的李高地难得的凝神想了一想,然后摇头道:“不会。俗话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风俗里咱们小定大定一向都只请同堂近亲,连族人都没全请。满囤不请杏花,说得过去!”
于氏……
反应过来,于氏反驳道:“可满囤请了桃花啊?一样的姐妹,满囤这请一个,不请一个的,如何能让人不会多想?”
“何况杏花还是我生的!”
闻言李高地不高兴了,冷脸道:“现说这个还有啥意思?”
“过去这些年,他们兄妹五个,不一直都是满囤和桃花好,满仓、满园、杏花他们仨个好吗?”
“今年二月贵雨放小定,满仓不也是只请了杏花,没请桃花吗?这旁人若是要议论,早就议论了,还用等到现在?”
于氏……
李满仓听李高地如此说,心中不服。
这些年他娘虽然偏心,李满仓想:但他却是将长姐李桃花和胞妹杏花一样看待的——李桃花结婚是他和他大哥李满囤一起给送的亲;她生两个儿子洗三、满月、周岁他也都有作为娘家人到场。
李桃花不跟他亲是因为李桃花自己脾气不好,而他对李桃花和李杏花两个姐妹真的是一碗水端平,并没有厚此薄彼。
这回贵雨小定单请同胞妹妹杏花,不请长姐桃花只是因为李桃花家离得远——离得远吗?忽然想起十二年前李桃花得了李满囤的信后怀着陈玉来给他儿子贵雨洗三,李满仓忽地愣住了——李满仓恍然发现:李桃花虽然脾气不好,但这些年也没有亏了跟他的礼数,最近的贵吉洗三、满月、抓周都来了。
何况李桃花家现还置了骡车,来往比往年不知方便了多少。
所以,这回不请桃花,其实还是因为年初二的事吧,李满仓苦恼的想:所以,这一切一切的根源都是去岁的分家给闹的!
李高地却是越说越气——过去一个月他哥李春山为了劝他没少给他回顾往事,故而当下李高地翻起旧账来也是一篇接着一篇的口若悬河。
“先杏花生刘明的时候洗三,满囤和王家的原说要去,”李高地愤怒道:“可是你说的王家的没生儿子,去了招杏花的婆婆不喜,于杏花有妨碍不给去的吗?”
“自古这走礼都讲究有来有往。先杏花家洗三满月都没叫满囤,不跟满囤家来,现满囤家办事不叫杏花,还不是自然?”
“红枣出门,满囤别说大定不叫杏花了,就是迎娶都不叫她来,谁又能挑出理来?”
于氏……
李高地这话一出,李满仓更没话说了——他爹说得是事实,而风俗也确是如此。
李贵雨一旁听着忽然出声道:“爷爷,红枣妹妹出门是在八月二十六。而再有十天便就是中秋节了。”
“爷爷,奶奶,这是红枣妹妹在家的最后一个中秋节,咱家这许多人自然要吃一顿团圆饭!”
李贵雨的话提醒了于氏,她心说不错。她在杏花上门送节礼的时候一定提醒她在十五午晌无论如何都来家和大房吃顿饭。
李高地闻言也是没话。先他发脾气只是气于氏,并不是气杏花。他对杏花这个幺女还是心疼的,起码比对长女桃花心疼。
李满仓也觉得贵雨这个主意甚好。人都是见面的情,他大哥满囤和杏花间并无啥不可解的矛盾,见面吃顿饭没准就啥事都解决了。
郭氏难得的也觉得小姑李杏花来家吃饭不错——有她一家子人在,她闺女上桌吃饭想必不会太过突兀。
送走族人李满囤也拿箱子装了谢子安给他的东西跟红枣献宝。
“红枣,你看,这是谢大爷给我的砚台。好看哇?”
红枣依言瞧去,瞧到一个有家里现有方块砚台四个大的黑色近圆石头砚台。
砚台外围一圈雕着荷叶、莲蓬、荷花和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青蛙,确是美貌。
这世的文具控厉害啊,红枣心道:一块黑黢黢的石头砚台也能整这么艺术!
“爹,”红枣笑道:“你得了这么好看的砚台,往后字一准是越写越好了!”
“怎么说?”
“爹,这么好看的砚台,您舍得不用吗?只要您用,你可不就要拿来练字吗?如此日积月累,您的字可不就越来越好了吗?”
“哈哈,有道理!”李满囤高兴得拍了大腿:“今儿后晌没事,我就拿这个砚台来练练字。正好今儿谢大爷还送了我一匣子笔墨,我也都用上!”
“对了,陈宝、陈玉,还有福生也都来试试,看看这城里谢家的笔墨砚台比咱们平常用的有什么不同?”
闻言陈宝陈玉自是兴奋答应,就是没拿毛笔写过字的王福生受几人感染也禁不住跃跃欲试——他一会儿就能看到他今儿得的笔墨都是咋用的了!
王福生虽是临时冒出来的,但谢福临时使人赶回城加办了一份礼来补上了这个缺口,如此王福生也得了和旁人一样的四个荷包和一匣子笔墨。
李桃花在一旁看到红枣不过三言两语就调动起她哥李满囤写字的热情,进而又激发了连她两个儿子在内三个男孩儿的兴趣,不觉心叹一口气——错过了,她儿子陈玉真的是错过了!
午后,李满囤和陈宝陈玉王福生在堂屋试笔写字,红枣则在全喜娘和王氏、李桃花的陪同下试嫁衣和头面。
看到凤冠的一刻,红枣觉得自己的眼瞎了。她很眨了一会儿眼睛,方才适应了眼前这顶完全由足金和珍珠打造而成的金帽子。
帽子的主体就是一个由金丝编制而成的前世瓜皮帽。帽子的顶端装饰了两条龙和三只凤凰,其中:帽子正中是一大两小三只凤凰,凤凰嘴里衔着有拇指盖大的珍珠作,孔雀开屏状的尾巴尖上也各顶了一粒大珍珠;三只凤凰后面,近帽顶中心的两侧又各有一只腾龙,龙嘴里衔着的大珍珠下则坠了过尺长的珍珠串饰。
而帽子背面等没有凤凰和龙装饰的地方,则嵌满了由小粒珍珠拼成的珠花。
前世不管是博物馆里展示的凤冠,还是戏剧舞台上旦角戴的凤冠都是蓝色系,而即便古装剧里偶有金凤冠,那也都是某宝的样子货,根本当不得真。
红枣还是头回见识这真金凤冠呢!
所以,红枣禁不住扶额:这凤冠的设计师,其实是前世手机壳店主穿越的吧?不然,如何解释这个凤冠满满的前世土豪金手机背壳贴珍珠的即视感?
王氏和李桃花看到凤冠却只有惊叹——惊叹这世间有钱人放着柔软的细布丝绸不用,竟然想拿硬邦邦的金子做帽子戴!
而且居然还真做成了!
真正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这凤冠,”王氏看着凤冠琢磨了好一会儿方才问全喜娘:“要怎么戴?”
王氏嘴上不说,心里却想着凤冠看着好看,但实际里去了顶端的装饰便就跟口铜锅倒扣在人头上似的——这能戴稳当吗?
搬来妆奁盒子,全喜娘拆了红枣的金步摇和蝶恋花头面,松了发髻,然后把头发全集在头顶扎了个大马尾,再盘成一个髻。
眼看全喜娘从匣子里取出凤冠就要往自己头上套,红枣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黄金是重金属,红枣想不出这黄金做的帽子得有多重,而她孩童的颈椎又能否承受这凤冠之重。
全喜娘瞧见禁不住笑道:“李小姐,这金冠和上面金凤都是累丝镂空的,自重其实不重,即便加上珍珠,”
说着话全喜娘掂了掂手里的凤冠,然后方道:“我估摸着也就一斤出头。”
自打听说这凤冠是足金后,王氏就想一直好奇这凤冠的分量,现听到全喜娘说有一斤,立就搁心底算了一回——金兑银、一兑十,王氏想:一斤金、十斤银,这便就值百两银子。如此再加上珍珠,这凤冠百多两,是没跑的。
李桃花听了全喜娘的话不免也算了一回,然后便摇了摇头——她银头面戴头上的部分不到六两,她早上戴时还好,但若戴一整天,那晚上睡觉便就觉得脖子不得劲。
不过李桃花想了想,啥都没说。
红枣听说凤冠只有一斤果然不躲了——前世舞蹈课老师教练站姿时让她们小朋友顶的碗就是一斤重。
经验证明,她颈椎扛得动。
全喜娘帮红枣戴好凤冠,又拿簪子穿过冠上预留的孔眼插定在头顶发髻上后方让开身体,使红枣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
她这头上,红枣看着镜子心塞:可是团了只秋天在枣子堆里打过滚的金色刺猬?
这凤冠名儿倒是叫得好听,但实际样子除了够土豪外,竟就没一点美感——远不及早晌两只珠钗随便插在鬓间的和谐自然。
不过所有的不满意在试穿上大红喜袍和霞帔后全消失不见了——红枣也是搞不懂了,明明都是大红绸缎,为什么在换穿上谢家来的大红喜袍和霞帔后,她整个人的气势就完全变掉了,她显露在凤冠和霞帔间的那点孩童脸面突然地就长了威仪,瞬间便hold住了头顶那片金光。
取过先前的红绸缎衣裳来与身上的衣裳做比较,红枣不过一眼就看出了两者的区别——虽都是绸缎,但后者比前者细密厚重了能有五倍,故而这面料吃的颜色,折出来的光辉就有了天堑之别。
难怪礼单上要写这衣服的面料名字,红枣想:果然,这什么正红宫锦比一般的绸缎确是大不同的!
己所不欲(八月初七)
早晌陆虎跑来主院告诉说陆氏、李贵林来的时候,红枣有点懵,只李桃花冷笑了一声,不过看有陆虎在,方没有说话。
于是红枣明白了。她告诉陆虎道:“陆虎,你去庄子牲口棚那里告诉我爹一声,就说大房大爷来了。我去告诉我娘!”
早起,陈宝陈玉两个进城念书,李满囤、陈龙和王石头父子则都去牲口棚看庄里的羊群、李满囤新买的怀了骡子的驴以及王石头新买的骡子去了。
王氏一听脸就拉下来了,嘀咕道:“一准是为李玉凤来的!”
“红枣,现你还气李玉凤吧?”
“娘,”红枣道:“我确是不大喜欢玉凤姐姐,早先就不大喜欢,现在自然更不喜欢。不过我在家也没几天了,有时间我陪您和爹、还有弟弟说说话不好吗,干啥要把时间花在跟她生气上?”
王氏正消化红枣话里的意思,然后便听红枣又道:“娘,您也不想族长伯娘为这事天天来烦吧?如此,您一会儿甭管她说啥,只管把事情往我爹身上推!”
“贵林哥到底念过书,比族长和族长伯娘都讲道理。爹跟他说话,比你跟族长伯娘省心!”
王氏得了主意,便把贵中交给随后进来的李桃花,自己则换衣裳准备见陆氏。
李满囤把陆氏和李贵林迎进主院,王氏从月子房出来请陆氏进东厢房说话,李满囤和拎了一篮子鸡蛋的李贵林进了堂屋。
“这绸缎衣裳可不好做,”堂屋坐定,李满囤拿起桌上的茶壶一边斟茶一边告诉李贵林道:“我听城里裁缝说绸缎太滑,不容易缝得平整。故而他们做衣服前得和棉布一样缩水不说,还要额外打浆糊把绸缎浆挺了再缝。”
“贵林啊,你婶子的针线,你知道的,只能说会做。现我家里的布衣裳都是城里买,绸衣裳更是请城里裁缝做的。你娘这回是空跑一趟了!”
……
看李满囤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李贵林方才问道:“满囤叔,您能许玉凤再来桂庄吗?”
虽然他娘陆氏说要来探王氏口气,但李贵林以为这桂庄是他满囤叔当家,玉凤这事的根本还在李满囤身上——他满囤婶遇事可从不自传。
闻言李满囤脸上的笑僵住了……
因为家里有陈龙、王石头这些人在,昨天无论是王氏还是李桃花都没寻到机会告诉李满囤谢大奶奶给李玉凤见面礼的事。故而李满囤对李贵林此番的来意还真没什么准思想备——对李玉凤,李满囤以为他跟族长、他爹以及二房的李满仓已经心照不宣。
现听李贵林旧话重提,李满囤立知道李玉凤的事有了变数,但他自觉对李玉凤已仁至义尽,无话好说!
眼见李满囤垂目看着面前的茶碗不语,李贵林叹息道:“满囤叔,昨儿谢大奶奶给的见面礼里有玉凤一份,而八月二十六红枣妹妹大喜,您又将摆酒宴请全族!”
闻言李满囤明白了李贵林今天的来意了,当下便更不想说话了。
李满囤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但作为那个屡次被人折了胳膊的苦主李满囤又如何甘心帮祸首来粉饰太平?
凭什么啊?李满囤愤懑地想。
话说至此,李贵林也无余话——他除了等李满囤自己想通,啥都不能再说。
红枣送葡萄进堂屋的时候,看到她爹和李贵林两个人都各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发呆,便知两人话不投机,说僵了。
顿了顿脚步,红枣转便若无其事的跨进门槛。
把洗好的葡萄放到桌上,红枣道:“爹,贵林哥,吃葡萄!”
李满囤抬头看见红枣,心中委屈横生——他闺女的终身差一点就让玉凤给祸害了,偏连李贵林都来劝他原谅!
他自己委屈了一辈子不算,现还要他闺女红枣在一生一次的大喜日子委屈,这要怎么说理啊!
“红枣——”李满囤下意识地唤了女儿一声,尾音都打了颤。
听到她爹声音里饱含的愤懑、不甘和不平,红枣忽然间恶向胆边生——她马上都要嫁到谢家去了,所以,她还有啥好顾忌的?
即便李玉凤这件事发展的结果将会如某些人所愿,红枣咬牙:但该说的话,还是得敞开了说清楚。不然,下回遇到事,族里那些人还是只会让她爹娘忍让!
“爹,”红枣道:“对玉凤姐姐,您还是好人做到底吧,横竖她在家也没几年光景!”
李满囤……
“红枣妹妹,”李贵林则惊喜地抬起头:“你,你真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
红枣对李贵林印象一直不错,原不想给他难看,但听到这话却觉得分外刺心,于是,红枣便犀利了。
“贵林哥,”红枣转与李贵林道:“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要事先说清楚,不然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李贵林对于红枣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想着红枣刚劝她爹的话,还是点头道:“红枣妹妹,有话你尽管说!”
“贵林哥,”红枣道:“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贵林哥,刚我劝我爹放下此事,第一不是为了顾全什么大局。”
“毕竟过去这些年,我爹我娘委屈求全、顾全大局的下场,去岁分家,我都看到了——至此,我便就不以为委屈自己还能有什么大局!”
咣——,李贵林觉得自己当头挨了一记耳光,直抽得他整个头脸都嗡嗡作响。
李满囤听着则觉得解气——红枣的话真是句句道出了他的心声。
过去三十年,他处处顾全大局的结果可不就是丢了祖产吗?
“第二也不是什么深明大义。我跟玉凤姐姐之间先前唯有的也就是一点同堂姐妹的情义。”
“贵林哥,你学问好,自然知道子说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句话。”
“玉凤姐姐的行为差点陷我于万劫,故我现对玉凤姐姐的态度便是恩断义绝——我之所以现还叫她一声姐姐,没上去踩一脚,真的只是因为我爹娘给我的教养好。我不想因为她而让不明觉里的外人诽谤我爹娘不会教孩子,呵,这只能说,算她运气!”
“贵林哥,我实话告诉你,对于玉凤姐姐,我个人其实非常痛恨——她爹娘抢我家的东西真是抢习惯了,以致纵得她现连婚都敢来跟我抢了?”
李贵林……
李满囤则拍了大腿:对,就是这个意思!
“红枣,”李满囤大声道:“谢家是讲礼的人家,谢大奶奶通情达理,她若知道玉凤做下的事,差点害了你一辈子,一准不会怪你同她不来往!”
先前因顾忌着谢家的态度,担心妨碍到红枣,李满囤方才想着忍让,现李满囤被红枣的引经据典打通了思想——圣人都说“以直报怨”了,他还忍啥?
“爹,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红枣道:“子曰:‘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爹,您教我读书明理,故而我再生气再恼恨,也不敢失了分寸法度。”
?李满囤……
“爹,”红枣不好意思道:“比如《大诰》里讲杀人,都是根据罪人所造成后果来判罪。《大庆律》中规定:‘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红枣,你,”李满囤转头看看自己供在堂屋案桌上的《大诰》,心情复杂:“你看了,啊?”
“爹,您放心吧,”红枣光棍地承认道:“我看的时候有点香!”
李满囤……
李贵林……
“爹,贵林哥,我看了这《大诰》后就不明白了,这朝廷法典对杀人未遂者都只是徒三年,而这平日里把‘人命关天’挂嘴上的爷爷、二爷爷、族长在没有告官,没经过官衙三审五审的情况下,如何就能把既没杀人也没放火的玉凤姐姐给填塘了呢?”
耳听红枣话里带上了所有长辈,李贵林情急之下,不及细想便赶紧纠正道:“红枣,除了国法,还有族规。玉凤这回犯的是族规。”
“族规?”红枣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方才问道:“贵林哥,咱们氏族有族规吗?跟《大诰》里讲的《大庆律》那样一条条白纸黑字的《族规》?”
李贵林……
长这么大,李贵林还是头回遇到族人跟他讨要白纸黑字的族规呢,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竟愣怔在了原地——说有吧,拿不出来,说没有吧,呵呵,在村里木匠那里定制个架子床还要白纸黑字写清楚定金和交货日子呢!
这族规,事关人命,偏却连个条文落纸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够服众?
再思及红枣前头的一席话,李贵林直觉自己刚刚说错了话。
李满囤也是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想到红枣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竟是为了对氏族约定俗成几十年的族规提出质疑,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出言阻止——理智上李满囤知道人命关天,不好随便拿人填塘,但情感上,他却舍不得红枣为李玉凤出头——她不配!
红枣一看李贵林的表情立就有恃无恐地借题发挥故意说道:“贵林哥,这国法《大庆律》都可以给人随便看,而且朝廷为了加深咱们小民百姓对《大庆律》条文的了解又额外的颁发了《大诰》。贵林哥,咱们这《族规》也该是可以使族人随便看的吧?”
八月的天,李贵林的额角却开始出汗——话说至此,李贵林还有啥不明白的?红枣因为先前分家的事对氏族有气,故意挑理呢!
偏她现占了理,他无法批驳——他总不能说族规是机密,不能给族人看吧?
“贵林哥,难不成咱们氏族的族规是传男不传女,或者传媳不传女?”
“虽然作为外嫁女,”红枣继续挤兑李贵林:“不好多知道族里的秘事。但我近来看书。”
话语间红枣不好意思地冲李贵林笑道:“贵林哥,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妹子我书念得少,至今不过些许认得两个字。”
听到红枣的突然自谦,李贵林心底的不祥预感愈来愈强……
“贵林哥,”红枣道:“你学问好,能把《论语》上这句‘不教而杀谓之虐’给小妹我讲讲吗?”
似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李贵林脸色当即变得特别难看——刚他还是低估了红枣,红枣她哪是在挑理,她根本是在谴责他爹和他爷、甚至他虐杀玉凤!
李贵林艰难道:“红枣,祖宗留下来的族规就是如此!”
“祖宗,呵,”红枣轻笑:“贵林哥,咱们大庆朝开国□□马上夺天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设三司五刑衙门,尚不敢轻易断人生死,咱们祖宗……”
“红枣,”李贵林不敢让红枣再说下去,厉声喝道:“慎言!”
四目交汇,李贵林看着红枣黑白分明,豪不退缩正视的眼睛着实头疼——真不愧是能叫谢大爷下万两聘礼的人,李贵林心道:这一套接一套环环相套,甚至连祖宗都敢批评的说辞,如何是个普通七岁女孩能知道的?
他满囤叔也不能吧!
“红枣,”李贵林无奈道:“刚你说你和玉凤不好?”
“是啊!”红枣点头。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这么帮她说话?”
“我帮她吗?”红枣眨了眨眼睛:“贵林哥,刚我只是以事论事,然后己所不欲罢了。”
“至于这话客观上让玉凤姐姐得了益,那也只是我先前说的,算她运气!”
李贵林熟读《论语》自然知道“己所不欲”的下句是“勿施于人”,当即便默了——庸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李贵林默默地想:红枣学而力行,那么他可能知耻而后勇?
在红枣引经据典批评过族长和他爹后、甚至祖宗后,李满囤忽而便觉得自己气顺了——他知道往后怎么对付族长的和稀泥了。
“贵林啊,”李满囤哈哈笑着来打圆场:“红枣说得对,所以我想通了。”
“这子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玉凤这回是犯了错,但若是得了教训改好了,便就还叫她来吧!我们红枣虽然不喜欢玉凤,但谁让红枣明理呢!”
李贵林苦笑:他满囤叔学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秃头了,先这样吧。
总之,怼怼李贵林,这个没事就把人填塘的陋习得好好改改。
户户有责(八月初七)
送走李桂林和陆氏,回到主院。李满囤严肃地告诉红枣:“红枣,往后你到了谢家可不能轻易说他们家祖宗如何如何,知道吗?”
红枣垂头摆出受教的样子答应道:“知道了,爹!”
李满囤素知红枣心有成算,知进退,提一句也就罢了——祖宗虽然尊崇,但红枣今儿其实也就提了一句,而且是和当朝□□爷相提并论的,也不算不敬。
只王氏因先前陪着陆氏在东厢房看绸缎衣裳,不知堂屋里发生的事,当下闻言不觉奇怪问道:“什么祖宗,红枣说谁家的祖宗了?”
“没啥,”李满囤不愿多说便转了话题:“家里的,族长嫂子来,没跟你说啥吧?”
“就提了两回李玉凤,不过我都没接茬,然后她就没提了。对了,当家的,刚贵林跟你说啥了?我看他家去时的脸色可不大好!”
“呵,”李满囤笑:“我没跟贵林说啥,跟贵林说话的是红枣。”
“红枣说玉凤之所以变成这样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跟她爹娘奶奶学的,抢咱们的东西抢习惯了。”
“啊?”王氏听呆了!
“然后又说族长平时没教导玉凤族规,现玉凤不懂族规而犯错是不知者不怪,而族长、爹还有二伯若是因此拿玉凤填塘,是私刑杀人!”
“当家的,”王氏失声道:“红枣这般说长辈,被贵林告到族里是要挨板子的。”
“没事,咱们红枣会说话。她的原话,哎——,你没读过《论语》,说了你听不懂,所以我给改了改,改成你能听懂的样式。”
红枣……
“当家的,”王氏不服道:“你怎么就肯定我一定不懂?”
“‘不教而杀谓之虐’,你懂?还是‘以直报怨’,你会?”
王氏……
“哥,不是‘以德报怨’吗?”不知何时李桃花抱了李贵中进屋,现突然插言道。
好像是啊?李满囤答不出来了……
看着帅不过三秒的李满囤,红枣认命地解释道:“嬢嬢,‘以德报怨’这个词虽然出自《论语》,但却不是孔圣说的。”
“这句话的原文是有人请教孔圣,问该不该‘以德抱怨’。然后孔圣说如果‘以德抱怨’,那么该怎么回报别人对自己的恩德呢?正确做法应该是‘以直抱怨,以德报德’。”
“这个‘以直报怨’的直是公正、公道的意思。”
经红枣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懂了,然后李桃花不禁气愤道:“感情这‘以德报怨’不是圣人说的,亏族长嫂子先前见天的跟我讲,说我不该记恨咱们那个后娘。”
“幸好,我没听她的!以德报怨,我呸!”
“哎——,”刚抱过儿子的王氏闻言也叹气道:“族长嫂子也这样跟我说过!”
红枣……
李满囤没好意思告诉妻女和妹子族长李丰收也曾跟他讲过同样的话,故而红枣就不知道她爹也曾被族长忽悠过!
说了一会儿话,王氏忽又问道:“当家的,贵林听了红枣这许多话,就没说啥?”
“说啥?”李满囤摊手:“理都在咱红枣这边呢!”
“红枣说族规得跟国法一样白字黑字写清楚给族人知道,不能由族长口头说啥就是啥,对不对?”
王氏点头,李桃花却拍了巴掌道:“太对了!我最烦族长一家子那副理都在他们那儿的样子,看见就烦!”
“红枣说国法规定杀人未遂也只徒三年,玉凤没杀人没放火不该填塘,对不对?”
李桃花点头,王氏则犹豫地点了点头——话是这么讲没错,王氏暗想:但就此放过玉凤,还是不甘啊!
“红枣说玉凤差点害她终身,她再恨玉凤也没因此失了分寸,知道要以公道待她,让我迎娶那天叫她来!”
王氏:“啊?”
“凭啥?”李桃花快人快语抱怨道:“红枣,玉凤对你这样,你还叫她来?你这也太好性儿了!”
红枣:“娘、嬢嬢,婚嫁是咱们家的私事,确是可以按咱们喜好不叫玉凤来。但今儿贵林哥既然开了口,那么这个面子给了也就给了吧!”
“毕竟贵林哥是个不错的人,而这事说到底也就是一顿饭的事!”
“是啊,”李满囤点头附和:“我也是这么想的。”
“贵林今儿受了红枣那些话,咱们若只还咬定不给玉凤来,贵林脸上也太过不去了。所以才答应这件事!”
原来他爹是这么想的,红枣……
红枣不接茬,自顾说道:“我觉得贵林哥不错的地方在于他有‘仁’心。先我议亲时他给出主意帮忙就不说了。而今儿他来跟爹求情,也是真心为玉凤姐姐将来打算。”
“玉凤和郭香儿一般大,正是议亲的年岁,偏至今却还没一点消息。故而这回咱们若只请了全族人,独不让她来,只怕于她的婚事更是雪上加霜。”
“本来似玉凤的终身原不该贵林哥操心,但奈何我二叔二婶至今都跟河里的那个啥一样缩着脖子不为玉凤出头来跟咱们求恳。”
“故此,我念着贵林哥一个隔了房的兄长都尚且能为玉凤姐姐奔走说项,方才劝爹答应,全了贵林哥这份好心!”
听红枣如此一说,李满囤、李桃花、王氏也都想起来了玉凤确是也到了说亲的年岁。一时间不觉面面相觑——几个人都知道婚事于一个女孩儿无异于重新投胎,故而即便是最恨李玉凤的王氏也再说不出不让李玉凤来的话。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坏人好事可是比不敬神佛更受天打雷劈的坏事。
“红枣,”李满囤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刚才问道:“你既然知道你贵林哥是好心,干啥又说了那许多话,让他下不来台!”
“爹,我是听不惯他跟他爹一个口吻的深明大义这样的话。”
“我总觉得这个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不是好词,过往不管咱爷、族长一跟咱们提这两个词,咱家就一准的要破财——简直跟诅咒似的!”
闻言李满囤想起过往,不觉点头道:“果然,这不是好话!”
“爹,”红枣道:“我不想贵林哥最后变成跟族长一样的人,所以便给他出了个主意。”
李满囤?
“咱们族里的族规因没有写成文字的关系,都在族长口里。族人遇到事便就只能找族长决断。如此咱们族长每天都东家长李家短,好好的男人活得跟个长舌妇似的,没点丈夫气概。”
“噗呲——”李桃花听笑了:红枣的形容太形象了!
“贵林哥是咱们氏族少有的读书人,且人品心地都好,若是长成这样,真正是咱们族人的损失。”
“如此我便想着咱们氏族是不是可以效仿朝廷的《大庆律》写一本《高庄村李氏族法》和《高庄村李氏族法例解》,然后一家给上两本。”
“这样往后族人遇到事情,自己先翻翻《族法》和《族法例解》,能解决的就自己解决了。不能解决的,现《族谱》里不是有房号吗,就自己一房人先关起门来解决,再解决不了,再告给族长解决。”
李满囤听着有道理,但思索道:“红枣,你这主意好是好,但写一本能用的《族法》谈何容易?”
“是不容易,但若不做,那不止李贵林,将连带他儿子李兴和都将困在咱们族里的鸡毛蒜皮里,不能科举!”
“所以,爹,”红枣道:“贵林哥就算不为自己科举,但为了兴和,也一准地会干这件事!”
李满囤……
“爹,再就是这修族法并不是贵林哥一个人的事。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这族法关系族里每一个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红枣说得兴起,不知不觉就串了前世《新闻联播》的台词,反应过来赶紧改正道:“每个人的切身利益,?”
还是《新闻联播》?红枣认命了,不再纠结,继续说道:“所以这修族法的事当人人参与,户户有责!”
“人人参与?”李满囤惊呆了——似修《族法》这么大的事,咋能人人都行的?
“咋不行?”红枣奇怪道:“想当年我曾爷爷逃荒到高庄村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始开氏族,立族法也没谁说不行啊?”
“咱们这能跟老祖宗比吗?”孝子贤孙李满囤还是接受不了人人都能修法这件事。
“怎么不能比?咱曾爷爷都还不识字呢,可爹,你看咱族里现谁家男丁不认字?咱族里现在城里念书的就好几个呢!”
“要不是现在族人的本事盖过了老祖宗,怎么会说咱们氏族越来越发达了呢?”
李满囤……
“何况,若不给有本事的族人话语权,”红枣提醒道:“爹,我听说谢老太爷原先并不是长房。他是进士高中后不甘万事落于人后,自己从族里分出来单开了‘雉水谢氏’一脉!”
“爹,你也不是长房,等将来,我弟大了,科举中了,你可甘心他只是个普通族人,于族里事务没一点话语权?”
“爹,俗话说‘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朝廷选官都要开科取士,汇集天下英才,咱们氏族事务若只被一房人把持,不给其他房能人机会,那即可遇见的,能人出走,氏族永难壮大!”
李满囤……
“而修族法,说起来人人参与,但实际里,”红枣道:“大多数人都会忙于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而不会出声,对于这部分人也不用强求。而愿意为此事出力的人,则是我们氏族的脊梁——咦?”
“嗯,脊梁,”红枣傻笑:“贵林哥若有远见,自当知道笼络好这班人,然后以此来成立‘李氏族法修编委员会’来主持族法修改,而这些人也通过修族法走到人前,让族人认识到他们的能力,给他们尊敬!”
“由此,相得益彰,族人方才能众志成城,凝聚到一处……”
思索良久,李满囤抬起头,一脸复杂地看着红枣问道:“红枣,这事你想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是从小定那天知道玉凤姐姐要被沉塘的时候。”
“我虽不喜欢玉凤姐姐,但也不认为她就该死!”
“而且着实看不惯咱们族这种随便拿人填塘的陋习!”
“结果,没想到一想就有的没的的想了这么多。”
“爹,过了八月二十六,我就是外嫁女了。再不能对族里事务随便说话。故此今儿才把我想的都告诉了你。”
“爹,咱们氏族,虽说各种糟心,但我左思右想,却还是觉得往后二十年您留在族里不会比您自己开族更难,毕竟咱家人口真的是太少了!而我也不希望您跟谢老太爷一样纳妾,毕竟过去这些年咱们可算是吃尽了祸起萧墙,手足相争的苦,您一定也不想让我弟弟贵中也吃一回吧?”
俗话说“男人有钱就变坏”,红枣自己不在乎谢尚将来的可能的不忠,但却得给她娘打算一回——她娘可是个以夫为天的本分女人,万一她爹学坏了纳妾,她娘也只会吞气吞声,如此二十年后,免不了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从全喜娘嘴里,王氏现也知晓了不少谢家各房,除了长房都有纳妾。心里也着实担心男人为了子嗣纳妾。
比如谢老太爷早年就有了谢老爷,但后续还不是纳了许多妾室,生了十好几个儿子?
闻言王氏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红枣的话简直说到她心地去了!
李满囤没想到红枣会跟他提纳妾,当下觉得脸红,嘴里啐道:“这话也是你一个姑娘讲能说的?”
“简直莫名其妙!”
红枣抿嘴一笑:“爹,那你快别在这儿说话了。趁我弟现在醒着,你倒是去给他念段《论语》吧!”
李满囤……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族长就是个荣誉虚衔,事务由能人来管
这孩子记仇(八月初八)
桂庄出来不过十来步,陆氏便悄声问儿子道:“贵林,你咋了,身子不好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娘,没事!我刚只是听了些话一时没转过弯来,现已经没事了!”
“你满囤叔,给你气受了?”看到儿子发白的面色,陆氏着实心疼,不觉抱怨道:“你看你,先我说由我来试试你满囤嫂的口气,你偏不听。非要自己去跟你满囤叔商议。现知道厉害了吧?”
“也不想想你满囤叔今非昔比,这脾气能小得了?”
李贵林无奈道:“娘,您误会了。满囤叔今儿根本就没说啥。先咱们都想岔了,满囤叔家真正拿主意的人是红枣,今儿跟我撂话的也是她!”
“红枣?”陆氏有些不信:“你满囤叔即便宠她,人前再给她脸,她又能懂啥?”
“娘,咱们家去后说吧!”
坐在李丰收家的堂屋,李高地不过听李贵林转述说了红枣的一句“我爹我娘委屈求全、顾全大局的下场,去岁分家,我都看到了”,便就跟被马蜂蜇了屁股一般从凳子上跳起来,嘴里恨道:“啥都不懂的丫头片子,什么都敢搁嘴里胡咧咧!”
“大局?她知道屁的大局!”
“满囤呢?贵林,满囤当时在吧?他听了红枣这话,就没当场给她一巴掌,抽她一顿?”
“不孝,满囤也是不孝……”
李丰收低头吸着谢大爷送的红木黄铜烟锅不说话——他先已听过儿子讲述过一遍,该激动的都激动过了,现发愁的是后续往后。
李春山看李贵林住了话头,便扯了李高地道:“弟,你给我坐下,先听贵林讲!”
李高地无奈地坐了下去,然后听李贵林讲“……以直报怨……恩断义绝……痛恨……”后又跳了起来。
“哥,”李高地怒吼道:“我听不下去!你听听这红枣都说得啥?”
“‘她爹娘抢我家的东西’?什么是她家的,啊?她这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爷爷?”
“如此目无尊长,族长,”李高地转与李丰收道:“你得好好教训她一顿板子!”
闻言李丰收方慢慢道:“小叔哥,我现教训红枣一顿板子容易,但然后呢?这孩子可是跟她姑桃花一样记仇啊!”
李高地……
“去岁分家的事,她早不说晚不说,偏赶现在大定要出门前说,这就是叫咱们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心里明白记着呢!”
“现打她板子?没得叫她更恨咱们!”
李高地……
至此李春山方问:“贵林啊,这‘以直报怨’是什么意思?和我们往日里说的‘以德报怨’有什么不同?”
李贵林如此说了一通,李春山方恍然大悟,然后便问:“红枣小小年纪咋会知道这《论语》里的话?”
“就是满囤早年也只念过三年学堂,也没念过《论语》吧?”
“二爷爷,”李贵林道:“今年开春给满园叔建宅时,满囤叔就买了《四书》家常念!”
李春山点点头,没再说话,心里则想着满囤真正是今非昔比了!
李贵林继续道:“……诸谋杀人者,徒三年……三审五审……”
“红枣一个七岁的孩子,”李高地又禁不住批评道:“如何能知道《大庆律》?这些话一准是满囤教她说的!”
“满囤自己不敢跟咱们强嘴,便借红枣的嘴来说,这心眼子可够使的啊!”
李春山撩眼皮看到李丰收面前桌上蓝封皮的《大诰》,问道:“族长,这《大诰》里确是这样说的?”
“嗯!”李丰收于吧嗒吧嗒地吸旱烟中点了点头。
“是这样又咋样?”李高地不满意道:“族法比国法严还不是该的?如此才能防范单个人给氏族招祸!”
“不然诛九族啥的,那可是全得死!”
“咱们这村子干啥叫高庄村?还不是五十多年前高家犯事被灭了族,庄子充公安置难民来的?”
“……人命关天……填塘……”
“……白纸黑字……族规……”
“……不教而杀谓之虐……”
“……□□设三司五刑衙门……”
“……以事论事……己所不欲……”
如此,李贵林说一句,李高地批评好几句地讲完了过程。故此等李贵林讲完,李高地也渴了,他抓起桌上茶壶连倒了两回才算是解了口干。
“族长,”放下茶碗,李高地问道:“满囤目无族规不罚可不行。这红枣还没嫁进谢家呢,他便就狗仗人势不把我这个爹连同咱们氏族一众长辈放在眼里。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这么一长篇话,李高地可不以为是红枣能说的,于是便对长子李满囤愈发不满了——接连被长子当众扫脸,李高地早积了一肚子怨气,现可算是寻到由头了!
“怎么罚,小叔哥?”李丰收苦笑反问:“打板子吗?”
“满囤不是满园,他要脸!如果他一怒之下学当年谢老太爷一样脱离氏族——小叔哥,你就真不打算要这个儿子了?”
“他敢!”李高度怒拍桌道:“我还在呢!”
“可你分家了!”李春山凉凉提醒道:“弟,你现跟满仓住。满囤出宅别居,自立门户。所以他想离族自建,你还真管不了他!”
李高地……
沉默良久李高地不甘心问道:“难不成咱们往后就由着满囤骑咱们头上,不管了?”
直等抽空了烟袋,李春山方才抬头问道:“贵林,这件事你怎么想?”
李贵林下意识地看向他爹,李丰收点头道:“贵林,你就照你想的说。红枣这话里一堆《论语》《中庸》,我们即便得你解说,也只是听了个大概,这话深里的意思还得你再细讲一回。”
如此李贵林方才说道:“二爷爷、三爷爷,我理解红枣话里其实说了五桩事。”
“第一桩是玉凤的事。红枣表明她往后不跟玉凤亲近来往的态度。”
“第二件是对满仓叔一家的态度,红枣虽然没名言说不来往,但肯定不亲近。”
“亲叔叔都……”
李高地甫一开口,就被李春山瞪了一眼,愣是咽下了未出口的怒气。
“第三件是对我的意见。她不满意我今儿拿姐妹情类似的大义来做说项,暗示往后她也不接受类似这样其他情义类的说项。她只认自己的理!”
李贵林说的委婉,但所有人都明白红枣这话其实是针对所有人,然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氏族里难得出了一个跨门第的高嫁女,偏女孩却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如此她嫁得再好于氏族的帮衬也是有限。
“第四件红枣说了她自己判断公道的依据是《大庆律》,然后以此为据以为咱们族法严苛,不认同。”
“第五件则应该说是对族里的建议。红枣希望咱们族法也能白纸黑字落于纸面,便于族人日常了解警醒自己的行为。”
本着圣人“为尊者讳,为亲者诲”的教诲,在去掉一切感**彩的词汇后,李贵林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的理解。
“弟,”李春山转头问李高地道:“六月二十六以后,满仓和他媳妇私底下去桂庄给满囤、红枣赔过礼吗?”
闻言李丰收、李贵林的目光都转向了李高地。
?李高地……
李春山一看就来了气:“这闺女闯了这么大的祸,过去一个多月做爹娘的连个招呼都不打?”
“满仓怎么这样不懂礼数?”
“哥,”李高地解释道:“先族里不是把元嫡单独排名了吗?”
“糊涂!”李春山不客气地批评道:“元嫡单独排是族里统一安排,跟满仓个人有啥关系?还是说满仓觉得自己不需要跟满囤私底下来往,如此,这便就不能怪满囤借红枣的口说两家不要亲近来往了!”
“这样第一、二条便都不用议了。”李春山气呼呼地说道:“满仓自己不去打招呼赔罪,只咱们帮着说项,可不是叫满囤误会咱们族里偏向满仓,拿情义压他吗?”
李高地……
闻言李丰收复又低下头,心里则不高兴:他日常看满仓一脸愁苦,以为满仓搁满囤处碰了壁才想着帮忙敲个边鼓——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女孩子,结果敢情满仓自己家常除了发愁,竟是啥也没干啊!
这事整的!
李贵林跟着转过了头,心里也在叹气,他本以为由他开口比由他娘开口更合适,但到底还是叫红枣给误会了!
人在卧房但心在堂屋的陆氏闻言也是无语,心说:郭氏这是咋了?既知道私底下跟自己几番告罪求恳,咋就不知道让男人满仓去跟满囤求个情呢?
不会是她一家子拉不下面子,然后拿她当枪使吧?
“有前面两条,这第三条,就得往后走着看了,看红枣这话是只对满仓一家,还是对所有族人。不过,”李春山话锋一转,有些无奈道:“往日族里没什么人跟满囤和他媳妇交好,连带红枣跟族人也都不亲近——这孩子,我现回想起来,虽说外头见人都是一脸笑,但实际里,”李春山叹息:“比如桃花,似她这般大的时候,每尝还来家里走走,但红枣却是除了年节,从没家来过——即便满囤来,她也没说过要跟着来讨个果子吃啥的。她这性子,竟是比她姑桃花还冷情!”
李高地……
李桃花本就是李高地的心病。现李高地听李春山说红枣比桃花还冷情,当即便觉得头皮发麻——红枣跟他原就比桃花跟他又隔了一层,她若真跟桃花一般的六亲不认,他还真没辙。
经李春山如此一说,李丰收也回想起来了,然后便点头道:“二叔说的是。红枣这孩子确是从不串门。”
“不过,从红枣今儿帮满囤说这一段话看,这孩子还是听满囤的。”
后面的话李丰收没说,但屋里人都明白了李丰收的未竟之意——想笼络红枣,就得先牵好李满囤这根线。
由此李高地虽然心中不忿,但也不再提处置长子的事了——交好谢家的利益太大了,大得他能为了氏族的长远而主动放下个人意气!
“后面第四件、第五件有关族法的事儿,还是让贵林先讲……”
李贵林……
李贵林道:“二爷爷、三爷爷、爹,这族规兹事体大,我不敢随便讲。不过,第五条,我以为落于文字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比照朝廷的《大庆律》,族规原该是族人都知道的规矩,而落于纸面则可以跟族谱一样更易于传承……”
今儿听红枣提后,李贵林个人也觉得族规里有些规定太过严苛,但他没胆跟他爹和两个叔爷明言便就想着先都写下来再议,不然东一条西一条的容易顾此失彼。
送走李春山、李高地两个长辈转身回来,李丰收忽而问儿子:“贵林,你其实心里边也觉得咱们族规严苛了,不该拿玉凤填塘?”
李贵林默了一刻,方斗胆试探道:“爹,难道您不是这么想?”
“不然,这些年您如何会在处理族务时多双方劝解而少用族规罚人?”
闻言李丰收不说话了,他想起他爹临终前私下和他说的话——“丰收啊,咱们虽是长房,但子嗣不丰,现今就只存了你一个儿子和贵林一个孙子。这些年,我一想起这事就每尝后悔自己早年处事严苛,伤了阴德。往后啊,你得了我的教训,遇事多跟你两个叔叔商议,别学我遇事不留情面……”
李丰收回想了好一会儿方道:“贵林,得闲你先把族规写出来吧。然后我拿去跟你二爷爷、三爷爷合计合计。”
“似别的倒也罢了。这人命关天,确是不好轻断。”
看李高地家来,于氏立放下手里的绸缎站起身倒了碗茶递过去,殷勤问道:“当家的,刚贵林来叫是什么事?”
“还能什么事?”李高地怒道:“还不是因为玉凤,现带累得族长都得了不是!”
“怎么会?”于氏讶异道:“族长这么好说话的人,能有啥不是?满囤这回都抱怨些啥了?”
气愤之下,李高地便一五一十说了。
闻言,于氏心里一动,心底忽地冒出了个主意——继子李满囤不是能吗?那就让他自己离族自建啊!
只要继子一家让出长房的班次,于氏想:她儿子满仓便就成了三房的长子,大孙子贵雨就又是三房的长房长孙了,而即便继子离族,继子和老头子依旧还是父子,她依旧能跟先前一般沾光——如此她便是名利双收,简直不能更完美!
所以,为今之计便就是让继子李满囤主动离族了!
有了让李满囤离族的想法,于氏自更不甘心让亲子李满仓给继子赔罪了,故而她在李高地提起此事的时候便即笑道:“当家的,还是你想得周到。这满仓和郭家的确是该去给满囤和王家的打个招呼。”
“但有一样,红枣出门在即,庄子里每天都是人来人往,满仓和郭家的赶现在去,没准就落了旁人的眼,反而不美。”
“所以我想着不若这样,红枣出门前夜,郭家的得过去添妆,到时我让郭家的加倍给礼,如此满囤和红枣一见可就明白了吗?”
李高地听着有理,竟就认了。如此,李满仓和郭氏竟就未如李春山说的来桂庄赔礼。
八月初八,请期。一早李氏三房人,除了李玉凤,一个不少的来了桂庄。
李满囤和王氏、李桃花闻讯来庄门接的时候,心里还惦量着一会儿见面当如何说话——毕竟昨儿红枣的话可是打脸了全族。结果不想见面后除了他爹李高地有些阴沉外,其他人,比如族长、他二伯都是神色如常,不觉便放下心来,跟往常一般说话招待。
只李桃花见到陆氏心情有些复杂。她昨儿想起当年她说亲时,陆氏曾给她说了一个后村秀水村的人家,但她话都没听完便就一口回绝了,如今想来,当年陆氏也未必不是好意。
作者有话要说: 发非发自内心的道歉有些恶心人,所以还是不道歉了
肩夫(八月十一)
谢尚同着吹打按时来了。李满囤把人接进庄子,收了择日贴,然后又招待了酒席,便算全了礼数。
送走谢尚一行,李氏族人也跟着告辞,李满囤趁机言道:“贵林,这日子定了,按理要写喜帖请人。咱族里就数你字最好,你若得闲倒是帮忙写了才好!”
闻言李丰收便对儿子道:“贵林,今儿家去你也是无事,倒是趁现在留下来便宜。”
李贵林自是答应。
今天李贵雨跟谢尚又只说了三句话——“谢公子,幸会!”,“谢公子,干!,“谢公子,慢走!”。
本来今天这样的场合原可借敬酒搭讪,但奈何无论是他还是谢尚都尚未成年,敬酒敬一回应了景就算完事,不能多敬。
李贵雨原就羡慕李贵林和谢尚坐一处吃席,其间说了不知有几百的话,现见到李满囤又单留李贵林写喜帖,心中更是艳羡。
李贵雨觉得他先前想岔了,他应该先敷衍好他大伯才对,比如王福生一个完全的山里人,连见面问好都结结巴巴的,但因为得了他大伯好的缘故,谢尚都跟他说了七八句话,比他多了一倍还多。
李贵雨很想毛遂自荐留下来帮忙写喜帖,但奈何他的字才练不久,不及李贵林良多,硬留下来也只是自取其辱,只得不甘心地走了。
李满囤留李贵林在客堂写字,红枣闻信便收拾了一小竹匾葡萄、柑橘、苹果等当季的水果使张乙送了过去。
想着堂屋、东厢房残席未撤,四丫五丫还在收拾,红枣厨房出来便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堂屋里王氏和李桃花正自猜测今儿李玉凤没来的缘故,红枣闻言不假思索道:“该是没新衣裳的缘故吧!”
“毕竟过去一个月,二婶在日常家务之外再赶出一大家子的新衣裳也不容易!”
王氏和李桃花听着有理,不觉都笑了——亏她们姑嫂两个刚思了半天!
客堂里王石头、陈龙看了一会儿李贵林写字便去了庄子牲口棚。王福生虽想看李贵林写字但想着明儿就要家去今儿还得多请教一回潘小山驯骡子和养羊,便也跟着他爹去了。
陈宝陈玉依恋陈龙,且近来和王福生处得好便也一同去了牲口棚。
如此客堂只留下李满囤和李贵林两个人。
“满囤叔,”李贵林忽然出言打破屋里的沉寂:“红枣妹妹的《论语》可是您教的?”
李满囤……
李满囤斟酌道:“贵林,红枣的《论语》我就教了几句,其他都是她自己看的。”
“贵林,”李满囤小心问道:“昨儿红枣是不是那句《论语》引得不对?”
李贵林……
“满囤叔,”李贵林不大能信:“你说《论语》是红枣妹妹自己看的?”
“不然呢?”李满囤理直气壮地反问到:“难不成靠我教?”
李贵林……
“哎——,贵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没进过私塾。先唯知的几句《论语》都还是听你讲的。”
“红枣妹妹,自己能看懂《论语》?”李贵林还是觉得难以想象。
“我也不知她看不看得懂,”李满囤老实承认:“但我听她回回讲起来都是很有道理的样子,所以便也就姑且信了——贵林,我就想着红枣讲的不管咋样好歹都还是个**,比我自己看书两眼一抹黑的强!”
李贵林……
“贵林,”李满囤诚恳问道:“昨儿红枣哪句《论语》引错了,你告诉我,我回头说给她听。”
“贵林,你是不知道,我家红枣聪明着了,……”
直等李满囤吹完一通,李贵林方才有机会开口道:“满囤叔,昨儿红枣引的《论语》没错。”
“没错?好啊!我就知道我家红枣聪明……”
李贵林默默地听着,心说:昨儿那通话竟真是红枣自己想的?
还是不能信啊!
趁李满囤说干了口停下倒水喝的时候,李贵林又问:“满囤叔,红枣妹妹平时都是怎么看论语的?”
“就是跟我们看书一样看的啊!”担心李贵林不信李满囤又补充道:“不过我家红枣聪明,一样的书,她就是能看出我看不出来的意思来……”
李贵林郁卒……
抄完喜帖,李贵林告辞家去。李丰收问:“贵林,你在桂庄一个后晌你满囤叔跟你说啥了没有?”
“爹,满囤就说了红枣妹妹聪明,说她会自己读《论语》……”
“会自己认字……”
“会自己练字……”
“……”
李丰收……
八月初九,李桃花和王石头两家人都各自家去了。正是收枸杞的季节,他们放下家务能来已经是极大的交情,故而李满囤也没很留。他只把与舅舅和岳丈的中秋节礼使他们稍回去也就罢了。
八月初十,李满囤请家具店老板帮忙在府城定制的家具由船运到了——五间七架梁的全套家什,整装了两条船。
店铺伙计们把家什搬抬进主院库房。红枣看过嫁妆单子早知道这这套家什用的是红酸枝。
现红枣亲眼看到这套家什确是没用油漆,只原木烫蜡便就色似枣红,然后凑近能闻到一股木头的酸香味,不免心中欢喜:前世家具店二十万一套的正宗老红木家具,她现一气就有了五套!
五套!
李满囤看这套值六百两银子的家什除了雕花的花样是蝙蝠、磬和鱼组成的“福庆有余”,看着比自家堂屋二十来吊钱的红木家什的雕花复杂外,其他看着都当差不差,不免心中嘀咕:只这雕花便就值了几倍价钱?
这俗话说“店大欺客”,他别是被店老板给蒙了吧?
再看两个伙计抬进来一把椅子,李满囤心说一把椅子也得人拿杠子抬?这铺子里不只老板不厚道,伙计也都磨工!
看抬椅子的伙计走了,其他人还没进来,李满囤就念叨着:“我瞧瞧这椅子到底有多重,也值得用两个人抬?”
不由分说,李满囤抓着椅背的两侧想提起来,结果不想椅子纹丝没动。
李满囤……
红枣……
李满囤不信邪,甩甩胳膊,用力再提一次——这回提倒是提起来了,但李满囤却吃惊道:“这什么椅子怎么这么沉?”
抬另一张椅子进门的伙计闻言不觉笑道:“李老爷,这红酸枝木可不就贵在这木料香沉吗?一样的东西原就抵平常木料的双倍。现再加上李老爷您订的这套家什用的都是大料,分量便就比旁人更重了!”
听伙计如此一说,李满囤再看这红酸枝椅子便觉得这椅子腿确是比他堂屋的椅子腿粗了能有一寸。
如此李满囤方才去了疑,高兴笑道:“沉好,这酸枝木家什确实好!”
这东西可不就是越沉越值钱吗?李满囤高兴的想:这银子比铜重,就比铜值钱,这金子又比银子重,金子就比银子值钱——所以这酸枝木的家什就是比其他木头的家什值钱!
闻言红枣也去拉了回椅子,结果只拉开了三寸。
这红酸枝木的家什好看是好看,红枣心说:但这不实用啊!
只要一想到往后她吃饭还得先使力气拉椅子,红枣整个人都郁闷了——花钱买罪受啊!
李满囤看红枣搬不动椅子,不禁跟安慰道:“红枣,你人还小,搬不动椅子是正常。等长大了就好了。”
“不过眼下,”李满囤托下巴想了想,转脸问刚收拾好杠绳的伙计:“这位小哥,我打听一下,你们铺子里有类似这样颜色花纹的轻一点的椅子吗?”
“有的话,我再加两把轻点的椅子。”
给红枣和谢尚一人一张平时吃饭坐。
被问话的伙计闻言一呆,斟酌了好一回方才道:“李老爷,不瞒您说。这酸枝木的颜色和木纹和其他木头都不一样。所以小店虽还有雕着这‘福庆有余’花样的椅子,分量也轻,油漆也刷的枣红,但东西和这套摆到一处,便就是俗话说的‘一分价钱一分货’,完全就是两样。”
想鱼目混珠的李满囤……
伙计来过几回,见过李满囤好几次,拿过他给的赏钱,知道他刚发家,想想又补充道:“李老爷,一般花钱买这种椅子坐的客人都是让家里的丫头或者小厮给搬椅子,少有自己搬的。”
“刚我瞧老爷家也有丫头,如此您只要使个丫头给您小姐搬椅子,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早忘了前世餐厅有服务员给拉椅子这回事的红枣……
先李满囤听王氏和李桃花给讲过谢大奶奶的排场——出门做客有四个丫头和两个体面媳妇服侍,落座起身都有丫头媳妇给拉搬椅子。故而李满囤闻言便觉得有理,点头赞同道:“小哥,多谢你提醒了我。”
既然谢大奶奶有四个丫头伺候,李满囤想:那他闺女红枣即便减一等,那也得有两个丫头服侍才登样,如此,他得给红枣陪两个丫头才行。
看到四个一脑门汗的伙计拿杠子抬进来的大衣橱,红枣不觉皱了眉。
“爹,”红枣悄悄问李满囤道:“这衣橱太重,伙计们才抬了码头到咱们院子的距离就累成这样。等送嫁那天,只进城就十里路,然后城里还要走三里,最后即便进了谢家,进院子也有不少路,这许多的家什只靠人抬怕是吃不消。”
李满囤听后觉得有理,便想了想然后方才说道:“红枣,你提醒得对。咱们庄户家常虽过得辛苦,但只靠人力的肩挑手扛顶天都只是百八十斤,何曾扛过这些大家伙?”
“如此,我午晌倒是进城跟人打听打听这城里人都是咋办的?”
午饭后李满囤果然进了城,然后至晚方回。
“这能抬重物走十几里地的肩夫果不好寻!”晚饭桌上,李满囤如此开言道:“幸而有朱中人帮忙,给我寻了城里专给人出殡抬杠的杠夫,方才算是解了我这个难题。”
出殡抬杠,那不是给死人抬棺材吗?红枣惊呆了,含着一口饭呆滞地看着她爹,久久不能下咽。
“果真,”王氏却出言赞道:“这事儿还就得寻出殡的杠夫才能办!他们手稳,不会磕碰了这酸枝木的家什!”
后晌王氏可是看过这酸枝木的家什了也是赞不绝口。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王氏虽然不懂木头,也没伙计给解说,但因使久了家里原先的家什,现再细看红枣这套,不过多看了几眼便也看出了几分好处。
所以,红枣转看向她娘:为了这家什,你们就不介意请专业抬棺材的人来给她抬嫁妆?
说好的忌讳迷信呢?怎么突然就这么不讲究了?
“就是这话了!”李满囤高兴道:“亏我开始还有些想不通,觉得咱们办喜事,请家常帮人抬棺材的来帮忙,说起来不大好听。”
“结果朱中人劝我说这城里的白事喜事原都是同一帮子人,比如吹打,也是这样。城里人办事都请他们,也没见有啥忌讳!”
“如此,我就顺便把二十四和二十六的吹打班子也请好了……”
听李满囤如此一说,红枣思起前世社团老师说的古人一个曲子吹打一辈子的话,方才释然——她可是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的唯物主义者,当不能比她爹娘还迷信!
八月十一,李满囤头天请朱中人居中的肩夫头来了。
红枣看那肩夫身材壮实,肩膀微驮,脖子后侧长着个大肉瘤子便知这是个专业的搬家大牛——前世红枣看过老舍的《四世同堂》,知道解放前的资深窝脖,也就是肩夫都有这个瘤子标记。
想着当年老北京的窝脖都是活人搬家和死人出殡一肩扛,红枣便更加释然了。
去厨房打了四个蛋的蛋茶使四丫送进堂屋给肩夫头算做自己先前职业歧视的赔罪,红枣方才回东厢房干自己的事。
肩夫来看过要搬的五屋子家什后,和李满囤道:“李老爷,你这家什有些多。城里所有的杠夫全算上,也抬不了这许多。”
“如此,我只能尽量地安排人帮你把这最难抬的架子床、贵妃榻、衣橱、条案、大八仙桌几样抬了。”
“这架子床得八个人,贵妃榻四个人、衣橱一张四个人,两张也是八个人,条案的两个案橱和案桌得分开抬,如此便是六个人,大八仙桌四个人。”
“李老爷,那二十四那天早晌就连我在内来三十个人,每个人的工钱就照昨天说的一人两百文,然后再包两顿饱饭!”
“暧!”李满囤赶紧答应,然后又道:“但有一样,我家这是喜事。二十四、二十六两天,你们来事,还请穿得喜庆一点才好!”
“放心吧,李老爷,我们都是办老了事的,人人都有和吹打一样的送亲行头!”
一般出殡都在早晌,肩夫头心想:而这送嫁都在午晌后,故而赶上好日子,他们和吹打喜袍外面套孝服,一天挣两份钱都是常事!
送走肩夫头,李满囤回来发愁道:“我原想把这家什都请肩夫给包了去,但不想他们人手却是有限。只能出三十个人。”
能不有限吗?红枣心说:雉水这三里的小城搁前世就是个大点的小区而已,一天能死几个人?
能寻到三十个抬棺材的杠夫,已经很不少了,好嘛!
“这下剩的家什,只各种椅子就有十几张。这便就得三十来个人抬,然后再有炕桌、炕柜、书架、陈列架啥的,也都得有人抬。如此,仅家什这处,就还得竟就还差个好几十人。”
“而咱们一族才百十来人,男丁把咱爹和贵中都算上也抬不了这许多家什!”
“爹,”红枣思了一会儿道:“既然咱们架子床啥的都请了人,这其他家什也不必那在在聚聚的限定族人,我那两个庄子,青庄和梓庄有三百多的庄仆,想必能凑出百十人来,如此差不多也就够了!”
李满囤听着有理,然后便点头道:“不错,这家什得仔细抬,如此倒是用庄仆放心。”
“对了,似头面这样的精巧物什也是用庄仆放心,不然,若是丢了一两样,咱们的脸可就丢大了!”
不是李满囤不信任族人。这俗话说“人多手杂”,送嫁那天几百人的队伍,然后再加上路人的围观可保不准人人都是君子。
故此这值钱物件都得落实到专人头上看管才行。
对族人,李满囤即便好言嘱咐,但若对方不听,李满囤也没啥辙,而对庄仆,李满囤则可以直接下令——身契在他手上呢,没人敢不尽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怎么样,嫁妆算是找到人挑了
妇人之见(八月十二)
午晌后李满囤招了余庄头来主院说使他去两个庄子寻田庄头和程庄头告知帮抬嫁妆的事。余庄头闻言自是没有二话。
眼见余庄头告辞要走,李满囤忽然又道:“对了余庄头,你知道哪里能买到丫头吗?红枣出门,我想给她陪嫁两个丫头。”
先前还在谢家的时候,余庄头就听说过谢家各房太太奶奶们跟前陪嫁们的体面,且前几天谢大奶奶来,他媳妇余曾氏又亲见了谢大奶奶近身伺候丫头和媳妇的穿戴,如此余庄头一听便强压着心底的狂喜竭力镇定问道:“老爷,四丫、五丫行吗?”
李满囤怔住,不解问道:“你弟他们能舍得?”
“老爷,”余庄头低头道:“这刚买来的人不知道根底,也不知小姐脾性,只怕小姐使唤起来不顺手。”
“四丫、五丫原是小姐使唤熟了的,使她们陪过去,小姐即便刚进谢家,也不至于人生地不熟地没个说话的人。”
余庄头句句都为红枣打算,李满囤心中感念,当即点头道:“能四丫五丫陪过去,自是最好。如此,你今晚家去跟你弟他们也说一声才好。”
“若是家里人都愿意,你便再选两个合适的女孩子来主院接替四丫五丫。”
闻言余庄头自是满口答应。
八月十二一早余庄头果然领了一个十二岁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来。红枣一见却是认识——是夏收麦场一起吼过打麦号子的桂香和红桃。
知晓四丫和五丫将跟自己去谢家,红枣颇为高兴——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团队作战相互守望总是比孤军奋战形影相吊来得容易。
都是从小一起玩的同龄孩子,红枣把桂香和红桃领到厨房交给四丫、五丫,也不用她再嘱咐什么,四个女孩便熟门熟路地说到了一处。
对于去谢家,四丫原就颇为向往,且那日又听了安琪春花两个丫头的闲聊,于是便更加的心驰神往了——头面、衣裳、吃席、看戏,每一样都是她从没经历过的新鲜奢华。
五丫年岁小些,有些舍不得家和爹娘,但听到四丫跟她说如果这回不给小姐做陪嫁,将来嫁出庄子就将会跟大姐、二姐、三姐一样再见不到爹娘,而跟着小姐则往后一年四节和老爷太太少爷生日都能家来,如此五丫便就也愿意了。
早起田惠利和程名红两个庄头各集了庄子里的青壮坐着骡车按照昨儿余庄头的嘱咐来桂庄——为了尽可能地减少送嫁那天的意外和纰漏,红枣打算在今天进行一个小范围的彩排。
为了招待两个庄子过百的庄仆,早起余庄头得李满囤吩咐杀了一头猪,得了百十斤肉。
余庄头称三十斤肉分成三份,然后又加上最好的一字排和红枣额外要的两根带肉腿骨送到主院。
李满囤得了肉后把一字排和腿骨送到厨房给四丫五丫和新来的菊香和红桃收拾。自己则将三份十斤的肉拿干荷叶垫盖了放到已装了鱼、酒和糖的竹筐里。
把竹筐放到板车上,李满囤又提了四篮子葡萄和两块细纸抱着的一丈两尺的细布一起放到车上后方才往高庄村来送节礼——他爹、二伯和族长一家一筐四礼和一篮葡萄,然后他爹额外加两块衣裳布,而下剩的一篮葡萄则送给李满园。
节礼依旧先送族长、然后二伯,接着方是老宅。
推开老宅的门,看到院里停的骡车,李满囤顿下了脚步——李满囤没想到杏花一家子现在也在。
不过,李满囤心想: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她该来走礼的时候。
如此,李满囤又推着车迈步进院——他既然连玉凤都邀了,便也不在乎再多杏花一家。
这用红枣的话形容就是一顿饭而已,多大点事?
透过堂屋门刘好看到李满囤推车进院一时间也是喜出望外——俗话说“人怕见面树怕扒皮”。刘好想:现两下里终于照了面,那么他一家去桂庄吃红枣喜酒的事就有着落了!
还在六月初九,刘好一早去李满囤在三十三家巷的粮店买羊奶的时候就听说了李满囤生儿子的事。
依刘好的本意恨不能立刻上门去下月子礼然后趁机跟大舅子李满囤好好叙回交情,但碍于本地“喜事不请不到”的风俗,刘好却只能耐心的等李满囤上门或者捎信来请。
刘好也不是干等,他趁他二舅子李满仓进城送孩子兼卖菜的时候堵了他一回,结果没想二舅子却唉声叹气地跟他表示他连带他爹娘在大哥跟前都说不上话,爱莫能助。
因为知道前情,刘好不好强人所难便只好趁每日去铺子买羊奶的时候自己去堵李满囤——正是枸杞季,刘好在码头每天都能寻到两三个活计。刘好不好放着一家子的生计不做,耗时在空等上。
而且从常情上讲,刘好想:大舅子刚得麟儿,正是家务最忙的时候,也未必会得闲进城——大舅子在城里铺子的生意日常有掌柜和伙计们照看,来不来都不耽误他赚钱。
等待中刘好等过了洗三,但刘好不泄气。他想着洗三之后还有满月,便依旧早起买羊奶时打听李满囤。如此便探听到了红枣和谢家大房少爷谢尚定亲的消息。
刘好幻想破灭,不过懊恼了一刻,便又初心不改地继续堵李满囤了。
即便做不成亲家,刘好想:但能有机会结识谢家也是合算的!
小定的时候,刘好原想跟着谢家人在庄门前跟李满囤来个不期而遇,结果不想谢家送聘的队伍太长——等他好容易赶着骡车行到庄门前的时候,李满囤同谢家人早走得没影了。
大定的时候,刘好得了小定的教训倒是到的早了,但由此也看到了李家三房人其他两房人和分家出去的小舅子一家的体面装扮,以及岳丈和二舅子一家相对不那么体面的短衣裳。
刘好见状一时摸不着情况,加上他又没有体面的长衣裳故而即便这回早到了,他也没到人前露面。
为早日打听到消息,今年刘好便比往年提前了两日来下节礼,然后没想这回跟李满囤真的是不期而遇了!
刘好也是刚到不久——于氏让郭氏给打的一碗六个蛋的蛋茶还没吃完呢!
放下筷子站起身,刘好原想等李满囤跟李高地问过好后先说几句场面话,结果不想李满囤放下给他爹的节礼后,回头便对抢先笑道:“刘兄弟、杏花也都在啊,如此倒是巧了,省了我跑一趟的工夫。”
“八月二十六,我家红枣出门,刘兄弟、杏花,那天你们若得闲,倒是带了刘明和刘茶儿来我家喝喜酒热闹热闹!”
刘好没想到李满囤开口便是邀约,一时间便有些怔愣——这就请了,刘好想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掐自己一把感到了疼,刘好确认了不是做梦便赶紧点头赔笑道:“来、一定来,这么大的事,哪里还能不来?”
“那就说定了,八月二十六早晚两顿酒!”李满囤笑了笑,转头又与李高地道:“爹,红枣出门在即,家里要安排的事多,我就先走了啊!”
李高地看李满囤刚来就走,当着女儿女婿有些没面子,便没话找话地问道:“满囤啊,你这节礼可都送好了?”
“差不多了,现就还剩篮子葡萄,我给满园送了就家去!”
“嗯,”李高地点头道:“即是这样,满囤,一会你见到满园就让他午晌来家吃饭,杏花和她女婿难得家来一趟,让他也来见见!”
“暧!”
看到李高地点头,李满囤方又与刘好夫妻两个笑道:“刘兄弟、杏花,你们难得家来一回,倒是多坐一刻才好。我家里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刘好心愿已成,当下便只管客气道:“大哥,您跟我和杏花客气啥?您自便,自便!”
“对了,大哥,您要人帮忙只管言语,杏花家常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是啊,大哥,”闻言李杏花也赶紧表白道:“嫂子才刚生了贵中,脱不开手,我在家倒是得闲!”
李满囤看着李杏花因今夏在码头卖茶比往年晒黑了许多的面庞,也客气道:“刘兄弟、杏花,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杏花,你日常照管两个孩子还要卖茶也不容易,得闲倒是多歇息保养才好。”
“你们放心,我家里的事现都有人做,我自己要干的就是居中安排而已。”
“你们看,我连你们二嫂、三嫂都没有劳动,如何能让刘兄弟和杏花你们来给我帮忙?”
刘好……
李杏花……
郭氏……
看到女儿女婿都对继子李满囤点头哈腰地模样,于氏心里膈应,便在和李杏花说私房话的时候说道:“杏花啊,有件事我得嘱咐你。别看你大哥嘴里说得客气,但心里其实可不待见你和你女婿。”
“不然如何在前面的小定和大定都不请你们?”
说到这事,李杏花也禁不住抱怨道:“娘,您说的我都知道。”
“但过去一个多月,我当家的每天都抱怨我不晓事,在大哥跟前连个面子情都没有!”
于氏……
“娘,”李杏花不解道:“您这回咋也没在爹跟前多提提我,让爹叫大哥请我啊?”
“快别提你爹了,你爹三番五次地好悬没给你大哥给气死!”
“啥?”李杏花惊了:“大哥敢不听爹的话?”
“有啥不敢?你忘了桃花了?他两个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能有差?”
于氏如此这般地说了回洗三王氏自己敬神和李桃花抢抱孩子的事,直把李杏花听了个目瞪口呆。
良久,李杏花方才问道:“王家的和大姐对您如此不敬,爹就没让族长给您个公道吗?”
“你爹倒是想,但”于氏话锋一转道:“这俗话说得好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大哥和谢家交好,现更是儿女亲家。族里正巴不得讨你大哥的好,如何肯替我出头说话?”
“而你爹这个人,你也知道的,一向听你二伯的。你二伯和族长一气,如此,你爹便就只能算了!”
李杏花听后一想,也觉得如此,不觉无奈道:“娘,你这也太委屈了!”
“委屈不委屈,”于氏叹息:“横竖我年岁大了,也活不了几年了。我现忧心的只是你们。杏花,你还不知道吧,这回中元节族里给贵中上族谱,为了把贵中排在贵雨他们的前头,竟是把整个族的班次都全排了……”
“啊!?”李杏花……
“所以,杏花啊,”于氏最后总结道:“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大哥他心里恨着咱们,你和女婿跟他来往都留点心,可别跟我似的,等吃了亏才知道他是个笑面虎啊!”
家去后,李杏花把她娘的话告诉了刘好,不想刘好却道:“杏花,你也别只听你娘的一面之词。”
“你娘一向都不待见你大哥和你大姐,这些年又何尝说过他们一句好话?”
李杏花……
“月子房里的事到底如何,咱们都不没见到不好评判,但今儿咱们能看到的就是大哥给岳丈的节礼。”
“你大哥送的肉,”刘好伸手比划:“这么大一块,你也见了,九、十斤有的吧?”
“似咱们家常走礼才送三斤肉,而你大哥一气就给岳丈送了十斤——呵呵,杏花,你娘若是懂礼,怎么也不能在收了你大哥这十斤肉后再跟你这个只送了三斤肉的亲生闺女说你大哥不孝吧?”
“这不是当着矮人说短话吗?”
李杏花……
“还有那一坛子酒,”刘好接着道:“那么精致的雕花的粉彩酒坛子你先前见过哇?”
”不用说,那酒一准是顶好的。好得你爹跟你娘午饭都舍不得拿出来给咱们喝!”
“我记得今年过年,你爹还开了谢大爷送的什么黄酒给我倒了一碗呢?今儿你大哥送的那个雕花酒一准地比那黄酒还好!”
李杏花……
“两条鱼,每条七八斤,也都是市面上少有的大青链。”
“白糖,那都是码头运来的,这根本就没啥好挑拣的。”
“然后就是两套衣裳的细布。杏花我就不懂了,这城里铺子最上等的细布怎么到了你娘嘴里也能被抱怨?”
“如你娘所说,你大哥每回故意都送她不能穿的颜色,可我瞧今儿两块布,一块黛蓝一块深灰,都是顶好的颜色——对了,杏花,今儿你娘穿的那个裙子可不就是黛蓝吗?”
李杏花……
“再还有那篮子葡萄。现正是节下,走礼的人多。你大哥铺子里的葡萄卖十五文一斤还供不应求。那一篮子十五六斤有的,又是两百文。”
“杏花,我不知道八月节你两个哥哥给岳丈岳母都孝敬了啥,但我以为你大哥送得够可以的了。”
“毕竟是分了家,而且如你娘所说你大哥跟你们还隔了一层肚皮。”
“如此,你往后倒是少听你娘的那些嘀咕。总之在你娘眼里但凡你大哥不把家产都给你二哥、三哥,就是不孝。”
“你要是信了,可就是傻了。”
听傻了的李杏花……
“再就是他们李家族里的排班,杏花,你一个外嫁女管这些干啥?”刘好不悦道:“你爹和两个哥哥都认了的事,轮到你来抱怨?”
“再说,你们李家三房的长房长孙难道不是贵中?他即便年岁小,但班次排贵雨前面却是该的。”
“你娘为此心气不平,原是她妇人之见。她和你抱怨两句,你听了劝两句倒也罢了,如何还能当回事的告诉我?这给人知道了,可是连我都有不是?”
“往后这些话你可别再跟讲了。你娘糊涂,我可不糊涂!”
李杏花……
“最后一样,就是跟你大哥家是相处。”
“杏花,今儿大哥一见咱们就让咱们去吃喜酒,由此可见,你大哥对咱们也没啥太大成见。”
“而且我看你大哥给你三哥家还送了葡萄,可见你大哥是场面人,不会随便给人难堪。往后咱们只管按礼跟你大哥交往,你也别总听你娘那些隔了肚皮这类的话。”
“你跟你二哥、三哥倒是一个肚皮生的,可他们家的枸杞也没说给咱们一棵!不然,咱们哪至于早出晚归地在码头挣命!”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安康!
晚上18:00加更
第一次彩排(八月十二)
李满园住的偏僻,故而院子大门与李满囤家先前一样日常的拴着。
李满囤敲门,门打开,门后面站的却是一个李满囤没见过的男人。
李满囤……
李满园正在院子里整农具,探头看到李满囤立刻丢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笑道:“大哥,你咋来了?”
“对了,这是我刚买的人,叫李福。”
李福?闻言李满囤莫名就想到了谢子安的大管家谢福,然后再看看眼前这个黑黢黢的精瘦男人,一时间还真不知说啥才好。
“李福,”李满园又告诉黑瘦男人道:“这是我大哥,你往后见到他,要叫大老爷!”
李福立刻从善如流道:“大老爷!”
“暧,”李满囤答应一声把葡萄篮子拎给李满园道:“眼见八月节了,这篮子葡萄拿给贵富和金凤两个吃吧!”
“那我先替他两个谢谢大哥了。对了,大哥,你等一下啊!”
说着话,李满园去屋里拿了一个封口的小坛子来给李满囤道:“大哥,这是梅子下来的时候,我家里的拿糖腌的梅子,你拿回去给红枣吃吧!”
“我记得红枣就喜欢吃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
想着红枣确实喜欢蜜饯,李满囤便就没推辞,收下了小坛子。
在李满囤从村子里回来前,青庄和梓庄的人就已经到了。这回青庄的人来了47个人,梓庄来了71个人。
余庄头把两个庄子的人接进喜棚,然后又拿了一早烧的茶水和水煮菱角给他们吃喝。
喜棚里坐定,田惠利立刻夸赞道:“余庄头,这庄子的花草你怎么能忙活得这么好?这一路过来,瞧着可真养眼啊!”
“怪不得你们庄子能做树苗生意,这是有能人啊!”
余庄头谦虚笑道:“田庄头客气了。说到能人,谁还能抵得过梓庄烧炭的人才!”
程名红坐一旁默默心塞——他们庄子没人会种花,也没人会烧炭,除了种地,啥也不会。
张乙的娘赵氏和一众女人站在磨坊门口看热闹。她看到人群中的两个身影,忽然怔住——那是,反应过来赵氏狠擦了把眼睛,然后定睛再看,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她看到了她近二十年没见的娘家大哥赵雄和二哥赵豪。
“哎——,张嫂子,你咋了?好好地,咋突然就伤心了呢?”
和张赵氏站得最近的陆虎他娘米氏第一个发现了张赵氏的异状。
“陆嫂子,”赵氏哽咽道:“我,我刚看到我娘家人了,我大哥,还有我二哥了?”
“啥?”一群女人都震惊了。
庄仆家的女孩但凡嫁人就绝了和娘家的音信,她们这还是头回听说有人能再见到娘家人的呢!
“张嫂子,这里面哪个,哪个是你哥?”反应过来,女人们纷纷让赵氏指认,那急切地语气好似那不是赵氏的哥哥,而是她们的哥哥似的!
“那个,从左边数第一排第三个桌子下手的两个,就是我哥哥……”
米氏依言找到人,然后眼珠一转就给赵氏出主意道:“你儿子张丙不是在看火吗?这猪头肉的火,我让我家猫儿替他看着。你就让张丙去喜棚,跟你哥搭个话。”
“好歹问问你爹娘咋样了,啊?”
“嗳!”
青庄的庄仆赵雄今年四十四岁。今天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回出庄。当下他和他四十二岁的弟弟赵豪以及其他一百多号人一起拘谨地坐在喜棚里歇脚,静听喜棚中心三个庄头说话。
对于自己的袖子被人扯动,赵雄有些奇怪。他转过头,然后便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躬着身子轻声问道:“请问你是我舅舅,青庄的赵雄吗?”
“啥?”赵雄震惊得低呼出声,引得周围几张桌子的人都看向了他。
反应过来赵雄便顾不得了,激动回道:“我就是赵雄,好孩子,你娘是秀儿还是英子?”
赵雄就知道他大姐赵秀指婚在梓庄,他小妹赵英指婚在老北庄,他也知道今天来的是桂庄,但他完全不知道桂庄就是先前的老北庄。
“我娘……”张丙呆住了,他不知道他娘叫啥?
生平第一回,张丙意识到他娘,他爹嘴里的家里的、他爷奶嘴里的赵家的以及外人口里的张嫂子,竟然是有名字的,而且名字似乎还挺好听,但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秀儿”和“英子”里的哪一个?
张丙转转眼珠,示意赵雄看外面。
“看到磨坊井边的那个人了吗?那就是我娘!”
赵雄依言看过去,然后很快就认出来了。
“英子!”赵雄情不自禁的叫出了声,然后又扯身边的赵豪:“二弟,快看外面,那是小妹!小妹”
赵豪早就顺着张丙的话瞧到赵氏了,当下也是激动不已。
“大哥,真是小妹,真是小妹啊!”
话语间赵豪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汉子眼眶也是湿了。
周围人听到几个人间的对话,不禁都有了骚动——他们都想知道这里是哪里,这里还有没有他们的姐妹亲人?
听到赵雄这个角落的动静,三个庄头停了话头看了过来。
作为青庄的庄头,程名红自然熟悉赵雄。当下见骚动由他这边所起倒是颇为意外。程名红印象里的赵雄可是个老实人。
余庄头见到张丙也是意外,他挥手叫过张丙道:“张丙,你来这里干啥?”
“庄头,”张丙垂头道:“我来找我舅舅。”
“啥?”
闻言余庄头也是出乎意料,他探头看看井台边哭得捂住了嘴的赵氏,然后挥手道:“去告诉你娘,不管什么话都等午饭的时候再说。”
“老爷一会儿家来,你别在这儿碍事!”
眼见余庄头轻描淡写地打发走张丙,田惠利和程名红都没出声。
都是有姐妹和女儿、侄女外嫁的人,即便他们庄头间相互能打探消息,但面却也是不容易再见的。
这个赵雄/庄仆能在此处见到外甥和姐妹,原是老天的恩典,在不坏规矩的情况下,他们都乐得成人之美。
直等李满囤家来后红枣方才叫了田惠利和程名红来主院。
一见面红枣就开门见山地问道:“田庄头、程庄头,现青庄和梓庄有能写会算能充当小厮和车夫跟我进谢家帮我跑腿的人吗?”
这世道女人不能抛头露面。红枣可不想进谢家后便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陷在大院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故此红枣打算参照她爹给她四丫五丫做陪嫁丫头的灵感,给自己再配置几个陪嫁小厮,然后由他们给她内外传递消息。
田庄头、程庄头两个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小姐要培养亲信呢!
赶紧地,两个人给他们的儿子和侄子都报了名。
红枣闻言点点头,说道:“明儿得闲,都带来我瞧瞧!”
两个人赶紧答应。李满囤却皱了眉——他觉得他有必要给红枣两个相熟的小厮。
说完人事安排。红枣方同着两个庄头来到喜棚,李满囤则和余庄头跟在后面瞧着。
田惠利和程名红一进喜棚便就叫庄仆站起了身,然后打头给红枣磕头道:“小人田惠利/程明红给小姐磕首问安!”
身后庄仆见状也都整齐跪下磕头,嘴里齐声念道“小人*给小姐磕首问安!”
声音动作整齐划一,一看就知道练过!
红枣……
红枣前世在古装剧里见过磕头问安,比如那种皇上登基,下面万人山呼的大场面,红枣都见过无数次,但当下,红枣亲身遭遇不过百十人一起磕头问安却还是懵逼了——毕竟电视演得再好,红枣也就是赞叹两句大场面、大制作,再想不到还要代入那个皇帝被这许多人磕头的心情!
镇定了好一刻,红枣方才学着某部古装剧里的皇太后霸气挥手道:“罢了,都起来吧!”
为了便于庄头管理,红枣让两个庄子的人分成两列由高到低地排好,然后两列再分别一二报数,接着让前排梓庄的人报一的上前一步,后排青庄的人报二的后退一步,由此便排成了四列纵队。
其间,红枣看到虽然有人搞错,但在左右人的提醒下自己矫正过来也便罢了。
随后红枣又让四个排头分别从一往下报数,如此又整报了五遍,才让这百十人记住了各自的队列站位。
至此,红枣方让陆虎拿来笔墨,使田惠利和程名红两人分别记下各自庄里人的队列位置。
看名字写好,红枣又告诉两个庄头道:“一会儿演练的时候,你们把人和他的抬东西都记下来了。等过了正日,我就只管照着这个册子来查验东西。”
“如此你两个一会儿记录的时候,可千万把人和东西都记好了。”
“别等有了事再来找我。”
“找我也没用,这百十来个人我都是头次见,根本不知道谁是谁,所以公平起见,我一切都只能按照你们今儿写的册子来!”
红枣队伍一排、话一说,无论是田惠利还是陈名红,瞬间都意识到红枣是个跟谢福一样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厉害角色,当下不敢怠慢,都打起万分精神把名册和人的站位又仔细核对实了一遍。
有了号码就简单了,红枣站在主院库房,叫号让庄仆们鱼贯入内抬家什。
家什抬到院子站好,红枣又告诉两个庄头按正日那天二十里路程不歇脚来调整负重加人或者换人——该四个人抬的就四个人抬,总之现在随便调整,但今日定下后就不能改动。
如此一个上午就排了一个队列名单。
午晌时间,红枣和李满囤自回主院吃红烧排骨,而庄仆们则由余庄头领着去喜棚吃饭。
一桌八人,正好十六桌。每桌都有四碗红烧肉——每两人一碗,一人都有半斤肉,再四碗青菜猪骨汤——这个不限量,吃完由张丙这些孩子给加。糙米饭八碗,同样不限量。
赵雄和赵豪兄弟两个合了一碗肉。赵雄看张丙过来,就把肉给自己和兄弟分了半碗,然后便把剩下的半碗给张丙道:“张丙,这肉你一会儿拿给你娘!”
“不用了,舅舅!”张丙推辞道:“我娘在厨房干活也有半斤肉呢。而且就是我今儿帮忙烧火和盛饭也有半斤肉。你和二舅舅快吃。吃完了,就能去我家跟我娘说话了!”
赵雄……
“你们平常经常吃肉?”赵豪试探问道。
“嗯!”张丙点头:“而且还喝羊奶,舅舅,一会儿家去,我给你们煮奶茶喝……”
……
午饭后,红枣让庄仆们抬着空杠子保持相互间一米的距离在庄子里兜了一圈,其间又规定了队伍出发、行进和停止的口令。
如此练习许久,最后红枣方才告诉两个庄头今儿回去后各自拿石头还是啥自行练负重习,然后待八月二十后再看天气情况来桂庄正式彩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个好日子,张乙的娘见到娘家人了
大好前程(八月十三)
晚饭是一碗猪头肉、一碗芹菜抄肉丝、一碗韭菜炒鸡蛋、一碗蒜炒腊肉和四碗猪油炒茄子,其中茄子畅吃。主食是玉米面窝头和米粥,也是无限量吃。
吃完晚饭,庄仆们坐上骡车,准备各回各庄。张丙突然抱着一匹布跑了过来。
“大舅,二舅,”张丙喘着气说道:“我娘说这布是她织的,请您们帮她捎给外公外婆!”
午晌看过张乙家的新房,赵雄现知道他小妹家真不差一匹布,便答应着接过,然后嘱咐道:“张丙,你家去告诉你娘放心,东西我会带到的!”
“而且,过了八月二十,我还能再来,到时给她捎爹娘的回话!”
话音未落,赵雄瞬间感受到同车其他人艳羡的眼神。
赵雄为人本分,当即便抱着布不说话了。
张丙……
眼见骡车驶出桂庄大门,转上官道,同车的人方才小声问道:“赵大哥,你妹子英子在桂庄过得好吗?”
虽然今天两顿饭都吃到了肉,而且很多,但莫名就换了主人,庄仆们内心都难免有些惴惴。现难得寻到一个知根底的人,自是要好好打探一番才是。
“好,非常好!”赵雄的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李老爷仁慈,庄息和先前谢家一样依旧是□□分不变。”
“太好了!”闻言车厢里的人相互交换着眼色,表情立刻轻松起来——既然李家庄息跟谢家一样,那么他们的庄息想必也不会动,如此,真是太好了!
“不过最好的是今年李老爷划了一块地给他们庄仆,许他们自盖房屋。”
“我妹一家子今年建了六间瓦房。明春还打算再建五间。”
“什么?瓦房?你妹家有钱能建瓦房?而且还建这么多?”
一车家里几代人都只住过三、五间土屋的人都觉得难以想象。
“是啊!”赵雄回想起来还是一脸梦幻:“若不是亲眼见到,我也不能信。”
“据我妹说过去十几年她们的日子也跟咱们青庄差不多,住半地下的泥土草房。”
“她们的转机就在去年,谢大爷把庄子送给李老爷之后。”
“李老爷开粮店让她们庄子的人帮着舂米磨面赚钱,然后又许她们卖黄花、卖鸡鸭蛋、养羊……”
车里的人默默听着,觉得除了那个卖黄花是啥他们不知道外,其他的他们也都能做……
“羊肉是比猪肉贵!”有人恍然大悟:“咱们庄子也养羊,如果小姐允许,咱们倒是可以多养些!”
“养羊不止能卖肉,还有羊奶。羊奶可是个好东西,喝了治腰疼、腿疼,筋骨好。”说着说着赵雄就歪楼了,开始大谈羊奶的好处。
“咱们庄子现也有奶羊,腰腿疼的都能喝。”
“真的?”闻言差不多所有的人眼里都发出了绿光——和先前的桂庄的人一样,青庄的人也都缺钙,都有腰腿疼的毛病。
“真的!”赵雄点头道:“但有一样,羊奶的味道可不大好。她们桂庄有种干花加进去煮就能去掉羊奶的那股子膻味。”
“英子说那是啥花了吗?”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赵雄看了那人一眼没说话,那人自知理亏,缩了缩脖子——几乎每个庄子都有自己不外传的特殊秘方,以此来向主人邀宠,独他们青庄,什么秘方都没有。
“呵,”有人出声打圆场道:“说了也没用。咱们庄子啥花都长不起来!”
闻言赵雄根本没觉得安慰,而其他人更是觉得胸口中刀……
沉闷一刻,众人还想再问,但眼见赵雄垂着眼睛不说话,便就把目标转向了赵豪。
“赵二哥,”有人问道:“那你妹见过小姐吗?”
“见过!”赵豪骄傲地扬起脸道:“我妹说她给小姐烧过水,还泡过茶!”
“哇——”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事一般,车厢里的人集体发出了下意识的赞叹。
赵豪的脸也开始发光:“我妹说咱们小姐脾性也好。”
“而且人特别聪明!特别会磨镰刀,他们庄子的人现都按小姐的法子磨镰刀,割稻特别省力……”
……
八月十三天才亮,田惠利和程明红便各自集合了庄上的人按照昨儿红枣的法子排队、报数、抬空杠子行进了一回,然后再看着自家兄弟接替自己喊口号指挥都无碍后又嘱咐他们早饭后拿石头加到杠上演习,方匆匆吃了早饭赶了一辆骡车把自己的子侄都拉到了桂庄。
早起排练了一回,田程两个人多少都体会到了点列成两列队伍的庄仆较平日三三两两的集合更容易接受安排的意思,不觉就把红枣前世这套学校老师给入学新生排上课座位和广播操站队的法子跟谢家护院的令行静止、整齐划一联系到了一处,两个人心说:这该不会就是谢家训练小厮的法子吧?
经了昨儿的整队排练和提前记录人物对应名目以便秋后算账一遭,两个庄头在领教了红枣的手腕后便就消除了心底里还未曾蔓生起来的轻视——俗话说“英雄出少年”,能成为谢家未来宗妇的小姐自然是天纵英才,不是他们两个小庄头能随便糊弄的。
现两个庄头就希望红枣能效仿她爹李老爷对桂庄一样给他们庄子都加点恩,许他们这些庄仆种菜养羊然后市卖些钱补贴补贴生活,使他们也能住上昨儿午晌参观过的余庄头家那样的新宅院和新瓦房。
“小姐,这是小人的儿子田树林,今年十七岁,这三个是小人的侄子田谷雨,十六岁,田禾苗,十五岁,田清河也是十五岁。”
“小姐,这是小人的儿子程晓乐,今年十六岁,这两个是小人的侄子程晓喜,十五岁,程晓明,十四岁。”
虽然依旧是任人唯亲,但红枣却知道庄仆们普遍文盲,故而看田程两个庄个领来的七个少年不疤不麻,不瞎不瘸,便拿出一本《论语》随手翻了一页,递给最大的田树林道:“打第一行开始念!”
田树林念:“子日(ri4):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日(ri4):思无邪(ya2)……”
红枣……
忍耐着“子日”忍耐了整两页纸,红枣方出言打断道:“可以了。”
拿过书,随手再翻几页,递给下一个……
如此七个人读完,红枣确认了七人确是都认识基本的字后又问:“七个人里没有二十四那天要抬东西的吧?”
“没有!”两个庄头都赶紧摇头。
红枣接着问道:“七个人里可有谁单独进城买过东西?”
七个人……
两个庄头……
见状红枣也默了——她忽然觉得余掌柜带学徒很不容易,而她现在也是任重而道远!
李满囤一旁见到,不觉叹了口气,心说:连出门帮红枣买个桃酥都不会,可怎么行呢?
所以他得和余庄头说说把庄子里最机灵的孩子张乙给红枣。
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三锭银元宝,红枣把一锭交给程晓乐,两锭交给田树林,然后说道:“这钱是给昨儿来的人买新衣裳用的。城里成衣店有家丁护院的成衣卖。你们一会儿参照陆虎身上衣服的颜色和款式去铺子买同款就行。”
“如果铺子货源不够,你们便自己想办法吧,总之,八月二十号后,我要看到来的每个人都有一身齐整衣裳!”
田树林等七个人……
两个庄头……
看到七个青少年呆滞的脸色,红枣想想又跟两个庄头道:“这衣裳的事,事关重大,两位庄头也要多费些心才好!”
耳听红枣许他们指点子侄,两个庄头才原地复活。
擦着额角的冷汗,程名红和田惠利跟红枣告了辞,领着各自的子侄退了出来。
“知道谁是陆虎吗?”前脚刚跨出主院的门槛,田惠利便迫不及待地问自己带来的四个子侄。
田树林看看三个一脸茫然的堂弟犹豫道:“爹,是不是刚领我们进来的那个穿深蓝衣裳的小哥?我听到小姐叫他陆虎!”
“算你用心!”田惠利点点头,然后又对三个侄子道:“现你们知道谁是陆虎了吧?”
……
跟着出来的程名红也问三个子侄:“刚小姐说的时候,你们谁知道陆虎是谁?”
程晓乐等三人都不说话——若不是听到田树林的话,他们还真不知道谁是陆虎。
刚他们都真没注意!
程名红叹口气道:“你们别看小姐年岁小就以为好糊弄。就刚刚她给你们的差事可是一环套一环连套着好几环呢!”
“好几环?”程晓乐疑惑道。
“第一个环就是陆虎。”程名红解释道:“若你们一开始没有留心,那你们现就必须在庄子里首先跟人打听谁是陆虎来。不然,你们能知道买什么衣服吗?”
三人默。
“第二环是要进城打听成衣铺子,然后找到对应的货品。此时若是铺子有现货,那最好,但若是没有或者不够,那就要和掌柜的商议订货供货日期。”
“这一环最难的不是和掌柜的谈生意,写合同——一般有规矩的铺子不会放着生意不做,也不会故意的坑人。”
“这环麻烦的是你们得先知道铺子里衣裳的尺码,然后再把自己庄子人需要的衣裳尺寸照尺码理出来,如此才能知道跟掌柜的到底订哪些衣裳。”
“现我给你们讲了这么多,你们可都知道要怎么做了吗?”
听起来好复杂啊!三个人
“第三环则是不止我们青庄一家要货,如此,在货品有限的关系下你们得得处理好和梓庄的关系。”
“似我和田庄头认识久了,关于这货品的事可以商量着来,但若没有我们,这回只你们几个人,你们知道怎么坐到一处好好商议吗?”
日常多争抢或者谦让而少有合作的三个人……
“最后便是第四环,也是最重要的一环。”程名红忽然苦笑道:“小姐通过这件事考验的其实不是你们,而是我和田庄头。”
“这原不是你们能做的事!……”
完全出乎意料的三个人……
“现你们知道了,”程名红总结道:“咱们小姐年岁虽小,但主意心思都是有的。”
“你们若是有运气留下来给她做小厮行事可要千万用心才行!”
与先前商议的语气不同,李满囤找到余庄头后直接道:“余庄头,张乙和陆虎两个,我打算给红枣做陪嫁带去谢家。”
余庄头……
“张乙人机灵会写字,陆虎本分会赶车。红枣带了他两个去,有啥事就能及时家来送信。我才好放心!”
闻言余庄头便知道李满囤主意已定,这事没有再商议的余地,便干脆点头道:“知道了,老爷,小人后晌就去铺子把张乙带回来!”
一听说儿子被选中给小姐做陪嫁,张乙他娘赵氏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余庄头有些尴尬地看向张乙他爹张老实,结果看到张老实也是双手抱头蹲地一副悔不当初地形态。
余庄头只能自己劝慰道:“张乙能得老爷看中,挑给小姐做陪房,往后自是前途无量。你公母俩该高兴才是。”
“而且做陪房又不是不家来了,往后一年四节,庆礼生日,都能跟小姐回来。如此,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对了,往后张乙作为小姐的小厮,少不得要帮着小姐在青庄、梓庄、桂庄间来回跑腿。”
听到青庄,赵氏哭声止了,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道:“张乙能去青庄?”
“怎么不能?现青庄和梓庄都是小姐的陪嫁,这庄息便就是小姐的私房。张乙作为小姐的陪房,这庄息不是他去收,那么要谁去收呢?”
“而咱们庄子先前招待收租管事的场景,你们可还记得了?”
听了这话,不说赵氏了,就是张老实都抬起了头——他们当然记得先前一年四节给管事们的孝敬!
所以,他们的儿子张乙将要跟那些管事们一般威风了吗?
如此,倒真是有了个大好前程!
说服了张乙父母后,余庄头又如法炮制地说服了陆虎的父母,然后方才去城里铺子接张乙。
张乙近来把陈宝陈玉奉承得好,已经跟陈宝陈玉学会了部首组字**,正是一腔热血为将来做掌柜而沸腾的时候,不想骤然听到被陪嫁做小厮的噩耗,整个人便跟被雷劈了一样,完全懵掉了!
余庄头少不得又劝慰道:“张乙,你要知道,小姐的陪嫁里可是有两个三开脸七架梁的铺面还带个两进院子。”
“你想,你跟着小姐,还要担心将来没生意做吗?”
“现铺子虽是租出去了,但租金要人去收吧?对了,还有五套宅子的租金,也都要人按月去查看收租……”
“这些租金的账簿可都要你们这些陪嫁来做。此外,还有一年两季的庄息也都要你们来收……”
如此,张乙慢慢地便听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班底集齐
每逢佳节倍思亲(八月十四)
在看到余庄头把张乙带回来后,李满囤方跟红枣说了把张乙和陆虎给她做陪嫁的事,红枣自是喜出望外。
自从吃过张乙烧的红烧肉后,红枣就觉得张乙着实是个人才,人聪明不说,还特别上进有追求,而陆虎也好,任劳任怨地,是她摸熟了脾性的人。
此外,他两个人都和田程两个庄头非亲非故,她使唤他两个暂时不用担心他们和庄头沆瀣一气,把身在内院的她当傻子蒙。
“爹,”红枣问:“您是怎么想起把张乙和陆虎给我的?”
似张乙这样的人才,她爹手里也就一个。红枣以为若没有特别理由,她爹也未必会想到把人给她。
“这不是早晌看到你让田树林几个去买衣裳吗?”李满囤直言道:“然后我就想起来了先他们都在庄子里,没怎么进过城,不大知道城里的事。往后你在谢家想吃个桃酥,使他们买都未必能买来。”
“而张乙就不一样了。他在城里住了半年,哪里买啥都知道。我把他给你,让他替你跑腿买东西可是方便?”
看看陆虎,李满囤想想又补充道:“陆虎现会赶车,往后你有啥事,使他家来送个信的也便宜!”
闻言红枣笑逐颜开说道:“爹,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呵呵!”李满囤嘴上虽然没说啥,但心里那个得意啊,自觉自己这个爹当得漂亮!
红枣和李满囤是父女相亲了,但一旁的张乙却听傻了:说好的先收租记账将来开铺子做掌柜呢?怎么突然就成买桃酥跑腿了?
就是陆虎也觉得做车夫这件事和余庄头先前跟他爹娘承诺得不一样。他目光转向了余庄头。
余庄头一听不对,赶紧描补道:“小姐,张乙和陆虎两个人还能帮你收房租铺租和去庄子看租息。”
余庄头的话提醒了李满囤,他赶紧点头道:“没错。红枣。我听余庄头讲先前桂庄还叫老北庄的时候,谢家每月都有管事来庄子查看庄家长势和预估夏秋两季收成,然后按照这预估的收成来收庄息。”
红枣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个预防庄仆低交或少交庄息的检查制度。
“爹,”红枣真心笑道:“您把张乙陆虎给我真是给得太及时了!”
听了红枣这话,张乙、陆虎方才去了心底疑虑。
“对了,”李满囤忽而又想起一件事,赶紧问道:“张乙,你会骑骡子吗?”
日常在铺子只帮潘安喂过骡子的张乙……
李满囤道:“那你得赶紧学。陆虎,你来教他。我瞧谢少爷来咱们家下定的时候,跟他的小厮个个都骑着马。”
“咱们家现在没马,张乙便就先学骑骡子吧!陆虎,你在教张乙的时候自己也好好练练。”
“我看谢家那个叫周旺的管事来咱们家就是骑的骡子。”
张乙在城里见过马,知道是比骡子更高大更威风的牲口。现张乙听说谢家的小厮都骑马,不觉就高兴起来,神往了好一刻自己骑着高头大马的威风模样。
至于现在没有马只能先骑骡子,张乙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学跑之前先学走,才不容易摔跤。骡子比马矮一头,更适合他这个小身板。
红枣听李满囤如此说也想起来了,赶紧帮腔道:“陆虎,你说起来会赶骡车,但实际里只我姑和我姑父来时才帮着赶过两回车,其实并没跟潘安一样正经赶过车!”
“如此,你赶骡车还得再好好练练。”
“这几天你先赶着骡车在庄子里练。等几天我找田庄头他们再带着你和张乙到官道上分别骑骡子和驾骡车走几趟练练!”
红枣不是当世土著,干不出她两个姑父陈龙、刘好那种骡子买到家就驾着骡车走长途和做载客生意的事。
红枣前世通过各种媒体见多了交通事故的惨烈。在她眼里骡车是比前世城乡结合部的电动小三轮更不靠谱的交通工具——不管怎样,前世小三轮只要踩中刹车,车一准就能停下,而骡车,在车夫拉了缰绳发出停止信号后,这车到底停不停,还得看当拉车骡子的心情。
简直是无可理喻!
但红枣不想将来被困在内院,如此有一个、最好两个优秀的能让骡子乖乖听话的车夫便成了当务之急。
打发陆虎和张乙去牲口棚骑骡子,李满囤方和余庄头道:“余庄头,咱们庄子抬嫁妆的人你可也选好了?”
“似头面这样的物件虽说不重但咱们明儿也把人拉出来排个队走一回。不然到时候青庄和梓庄的人,抬着重物都走得齐齐整整,独咱们庄子的人走得零落,可是丢人?”
余庄头闻言,自是点头称是。
“老爷,”余庄头道:“您虑得周详。我们就是得走得比青庄和梓庄,两个庄子的人好,才不叫他们小瞧了您和小姐去!”
“如此,明儿一早,小人便就集了庄人练上一回!”
“嗯!”李满囤点头:“到时我也去瞧瞧!”
眼见她爹和余庄头三言两语就说定了庄仆们彩排的事,红枣不禁扶额:她让青庄和梓庄的人彩排是因为红酸枝家什沉重,似她爹庄里的人两个人才抬两套斤吧的头面,根本就没演练的必要——真正是没事找事!
算了,她爹开心就好!
余庄头走后红枣去厨房告诉四丫连今儿晚饭在内,往后做饭都带张乙一份。
听说张乙、陆虎也一起去谢家,四丫不自觉地就笑了。
“小姐,”四丫高兴道:“先我还发愁这到了谢家以后没有安哥给买肉,而蔬菜即便咱们现种等长出来也得一个多月后才能吃。如此倒是不用担心没菜吃了!”
红枣没想到四丫竟然会想在谢家种菜,闻言也是服气——种族天赋如此,不服不行!
“四丫,”红枣道:“这往后天凉了,菜也不好长。不过咱们自己有庄子,似梓庄离城才五里,比桂庄离城还近。往后咱们想吃啥,只管让庄子给咱们送!”
红枣不反对四丫种菜,但她以为在她在谢家站稳脚跟之前还是要低调行事,和光同尘为好!
五丫闻言也很高兴。她喜欢吃鱼,往后也不用愁了!
八月十四早晌红枣正在厨房看午饭菜的时候,替了陆虎看门差事的陆虎弟弟陆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道:“小姐,姑爷来了!老爷让您避一避!”
“再就是午饭老爷说得好好预备!”
红枣一听就明白了,谢尚这是下节礼来了。
红枣问道:“陆猫,谢少爷带了几个人来?”
陆猫……
陆猫才刚看门,红枣知道要求不能太高,便耐心说道:“陆猫,一会儿你仔细数了谢家的人头来告诉我,我才能知道备几桌席!”
陆猫恍然大悟,刚要跑出门,又被红枣叫住。
“陆猫,”红枣道:“你一会儿再跑趟牲口棚,让张乙家来掌勺!”
“嗳!”陆猫答应着去了。
正是节下,家里鱼肉都是有的,且因为她弟还在吃奶的缘故,早起红枣刚让红桃给炖了一只鸡。
“四丫,你赶紧地先杀一只鸭子炖上。”
“今儿午饭菜主院这边得有八大碗。一会儿张乙来了,你告诉他准备红烧肉、红烧鱼、小鸡炖蘑菇、同心财余、芦蒿炒腊肉、油煎豆腐、老鸭粉条汤和炒青菜。”
“谢家跟来的人也给准备八个碗,红烧肉、红烧鱼、芹菜炒腊肉、肉米炖粉条、油煎豆腐、韭菜炒鸡蛋、大骨鱼丸汤和炒青菜。这菜你和红桃她们烧就行。”
“对了,一会儿人来后,你们给跟来的人再一人打份四个蛋的蛋茶。谢少爷和我爹,给他们打六个蛋的蛋茶!”
“我就在东厢房,有啥事,你只管来找我!”
交待完事情,红枣便去了东厢房。一会儿张乙家来告诉四丫谢尚带了四个小厮和四个常随,只要多备一份席面就成。
红枣在东厢房听到也就罢了。
在东厢房闻到厨房里大灶上肉香味的时候,红枣听到四丫的声音:“桂香、红桃赶紧地把蒙牛和飞熊关到侧院去!”
“早起烧鸡的时候,我记得临时把它们关在了柴房。”
“刚你们谁搬柴时是不是忘了关门了?往后你们得记得家里来人前,得先把它两个给关到旁边,不然它们见人就扑,若是脏了客人的衣裳就麻烦了!”
“幸而谢少爷还没进来。咦?怎么这么久了,老爷和谢少爷都还没进来?”
闻言,红枣也觉得奇怪——这都多久了,肉都快煮熟了,她爹和谢尚怎么都还没有进来?
这是被啥事给绊住了吧!
正打算出屋让张乙过去瞧瞧,红枣便听到谢尚兴奋的声音。
“伯父,您这让庄丁一边喊一二一,一起走路的主意真是太好了。明显的,这庄丁是一回走得比一回齐整。小侄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简单好用的整队法子……”
早晌李满囤也喊了两回口号,喊得自身热血沸腾——李满囤内心深处压抑多年的指挥欲和控制欲获得了极大满足。
若非谢尚过来,李满囤根本就舍不得把指挥权移交给余庄头。
李满囤不好告诉谢尚这主意原是红枣给想的,当下只能笑纳了谢尚的误会。
“这不是头回经历大事吗?”李满囤谦虚道:“就怕乱中出错,所以便想着笨鸟先飞,自家里关门先练练……”
闻言红枣恍然大悟:原来是她爹和谢尚是看庄仆们演习耽误了时间!
风俗里红枣不好跟谢尚照面,王氏却是能见的。当下王氏看谢尚进院便赶紧地自月子房里出来。
一时分宾主落座,谢尚给李满囤王氏上礼。
谢尚八月节的节礼送了酒、茶、点心、糖、蜜饯、黄金酱、布匹和荷包八样礼。
李满囤现已知道谢家的荷包就是银子。他看一匣子荷包有十二个之多,想着不能白收谢家这许多礼而自家一点不回,便悄声告诉王氏给安排回礼。
王氏第一次处理这种事,心里没底,便借口去厨房看菜进了东厢房跟红枣问主意。
红枣听明白谢尚送的东西后想了想告诉王氏道:“娘,咱家回礼还是照先前的说的量力而行。”
“如此,我们回些咱们庄子的自有出产,比如干茉莉、干玫瑰、莲子、枸杞、干粉条、刨子面,然后再加些嬢嬢给拿来的山蘑和板栗也就罢了。”
王氏虽觉得回礼薄了,但想着这是红枣的主意,男人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抱怨,便就依言而行了!
其时谢子安已去府城考试,谢尚家去后便直接去明霞院给他娘云氏问安告知回来的消息。
云氏看到谢尚呈上来的回礼,不觉笑道:“别的倒也罢了,这干玫瑰香得很,做了香袋挂衣橱里熏衣服倒是极好!”
谢尚知他娘不缺香袋,如此说也只是让他高兴,便即笑道:“娘,您喜欢就好!”
心照不宣的说完回礼,云氏方才和儿子述说自己的牵挂:“尚儿,你爹在府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自谢子安八月初六午晌离家,至今已有九天,云氏甚是挂念。
“娘,”谢尚安慰道:“今儿第二场收卷,谢福得忙着服侍刚从考场出来的爹。想必等明儿爹第三场试进场后谢福方才得闲写信来报平安。如此,明儿午晌就能有信,您且放宽心!”
“有谢福在,我倒是没啥不放心的。我就是想着这大节下的,家家都在吃酒看戏过节,独你爹为了这一大家子人在考场里穿单衣啃冷饼子,也不知道身子受不受得住,心里有些不舍罢了!”
谢尚也挂念他爹,对明儿家里的酒席也是厌烦,但却还得劝慰云氏道:“娘,越是爹不在家的时候,咱们就越是得撑住。不然,爹出门做官也不放心家里!”
对于谢子安要出门做官,云氏也是两难。
理智上,云氏知道为保家族子孙富贵,仕途不能在谢子安手里断了,但情感上,云氏却舍不得与谢子安分离——老太爷、老爷年岁都大了,谢子安若是出门做官,她就得留在家中尽孝。
而且,搞不好她还得替谢子安在身边纳个良妾——每每想到这儿,云氏整个人都酸成醋了。
偏这话还不能和人说,云氏心里郁闷,嘴里却只能强笑道:“现今,我就盼着你媳妇真如你爹说的那样是个能干人,进门后能帮我搭把手,如此也叫你爹放心些!”
“娘,”谢尚又不傻,如何能当着她他娘的面夸媳妇,当下只笑道:“我爹的眼光虽是没差,但那李家姑娘眼下也只能算是块璞玉。”
“她进门后得您教导,如此才有可能成器!”
云氏眼见儿子句句尊崇自己,心里自是安慰,不觉笑道:“行了,我现要歇息一会儿,很不用你在这里贫嘴。你还是赶紧回五福院吧,别叫老太爷挂心!”
打发走谢尚,云氏方和陶氏道:“东西都收了吧!晚饭你让厨房添只鸭子炖了那粉条来给我瞧瞧,若是还行,便给老太爷晚饭送去!”
前几天去李家大定,云氏觉得席面上的老鸭粉条汤比自家家常吃的老鸭炖酸萝卜来是另一番滋味。今儿听谢尚旧话重提,想起老太爷爱吃鸭子,便赶紧吩咐人给预备。
“那袋山蘑记得替大爷留着。尚儿素来和大爷一个口味。今儿尚儿说好的那个小鸡炖蘑菇,大爷想必也会喜欢。”
“这人参炖鸡啥的虽说滋补,但偶尔地也给大爷换个口新鲜新鲜!”
陶氏闻言赶紧答应,心里只合计着一会儿得让周旺家的跟显荣几个小厮打听那什么小鸡炖蘑菇,然后赶大爷家来那天做了,全了大奶奶对大爷爷的心意才好!
不卖(八月十四)
谢尚走后,红枣和她娘王氏收拾谢家的礼物。
看到那坛子黄金酱,王氏悄悄问红枣:“红枣,现谢家送咱们这个是啥意思?这不是他们拿庄子跟咱们换的秘方吗?”
想起先前咸鸭蛋的事,红枣笑道:“娘,这方子怕是公开了。您还记得鸭蛋涨价的事儿吗?”
“如此,明儿八月节,咱们倒是能够抓螃,嗯,八爪鳌来家吃了!”
王氏一听也很高兴,她还记得去年蒸八爪鳌的美妙滋味——想吃!
红枣想让她爹李满囤去稻田里抓螃蟹,但不想在家里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她爹回来。
眼见她爹送个人送得连自己都没了,红枣也是服气——她爹贪新鲜图热闹也就罢了,怎么庄仆们练习了一个早晌不算,大中午的也不休息休息,还在练习?
没有办法,红枣只能自己出院去找她爹。
主院出来,行到客堂,红枣嗅到桂花的甜香,然后又看到前廊外两棵花枝累累得跟玉米棒子的桂花,不觉想起去岁黄金酱的事,心里便是一动。
往后她爹和谢家走礼,拼不起钱财便就得多耗点心思,如此长期以往才能不叫谢家看低——她家桂花长得好,倒是可以做些桂花糖存起来,留待冬节和腊月跟谢家走礼使用。
折回厨房,红枣叫了正跟桂香和红桃一起收拾残席的四丫五丫,让她们帮忙给摘桂花。
过去的一春一夏四丫、五丫都没少摘黄花、茉莉和玫瑰拿去卖钱。
当下两人听说摘桂花竟没一点疑义,挎了细密竹篮子就来了,而且摘花的时候也不用红枣提醒,自拣了那刚开还未盛开的花枝剪。
中途打了这么一个岔后,红枣又去庄子里找她爹李满囤。果不其然,红枣在磨坊前找到了高声喊着一二一指挥庄仆们行进的李满囤。
红枣……
看到红枣来找,李满囤方恋恋不舍地眼神示意余庄头替他喊口号,自己跑到红枣站的树下一边拿衣摆当扇子扇风,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抢先说道:“红枣,一会儿你泡些凉茶来。这磨坊里烧的热水没你泡的凉茶解渴。”
“对了,你现来找我为啥事?”
红枣……
听明红枣的来意,李满囤立刻道:“若是如此,那我得现在进城一趟,看看这城里是不是有黄金酱卖?若有,那咱们就也能做黄金酱卖钱了!”
“咱们这回虽说错过了八月节,但后面还有重阳节,重阳节的八爪鳌可比现在还好!”
演练虽然有趣,但还是赶不上赚钱的吸引。李满囤立丢下庄子里的彩排去了牲口棚——他连潘安的骡车都等不及了,只想立刻就去。
红枣则赶紧回主院提凉茶。
假山前站了没一刻,红枣果看到她爹赶着辆没车厢的骡车载着陆虎和张乙两个人从庄里驶了出来。
“张乙和陆虎也去?”红枣讶异问道。
“进城后让他两个在外面给我看骡车。现城里衙役巡街管得紧,骡车里没人可不许在路边停着!”
不能违规停车红枣懂,但红枣看着张乙陆虎却禁不住怀疑道:“他两个在车上,能拉得住骡子?”
“总有头回嘛!”李满囤把喝空了茶碗递个红枣:“再来一碗!”
“再说在路上,他们也能好好瞧瞧我都是怎么赶车的!”
红枣……
红枣早知道她爹好为人师,但没想到连赶车都能自己给张乙和陆虎教,一时间也是无语。
提着空茶壶回到主院,红枣看到四丫和五丫已经剪了整一篮子的桂花了。
红枣前世日常吃外卖,家常连饭都不煮,何尝腌过桂花?
红枣唯一见过的家制桂花糖就是她妈的一个学生每年给送的一小瓶成品。
红枣记得那玻璃瓶里的桂花糖都是一层白糖一层桂花垒实了的,便想着这腌桂花得跟腌咸菜一般的不能沾水。
如此红枣便把四丫五丫新摘的桂花连篮子搁水桶里过了一下去了浮灰,然后倒在廊下筛子里晒干。
王氏看到不免来问,红枣便乘机说道:“娘,我看到黄金酱就禁不住想咱庄里这些香花和糖腌到一处,到年底的时候,用这糖做圆子想必圆子味道也股桂花香。”
“而城里人贪新鲜,到时我爹铺子里怕是也能卖!”
王氏听得有理,倒也愿意试试,但想着糖贵,便嘱咐红枣道:“红枣,你这主意倒是好。只是你头回做,也不知成不成,如此你先少做一点,咱们先只自家尝尝。若味道真是好,明年再大量做了搁铺子里卖。”
红枣眨眨眼道:“娘,那便先做十斤吧。一斤一小坛子,也不费多少钱。但若成了,年底还能走礼用。”
提到走礼,王氏也想起来了,赶紧道:“对,对,红枣,要不,你再做点玫瑰茉莉啥的,到时哪种好吃咱们就拿哪种送人。”
李满囤架着骡车刚行到高庄村口就看到李贵银担着两个箩筐从雉水城回来。看到李满囤,李贵银赶紧招手道:“满囤叔,满囤叔!”
李满囤赶紧停下骡车,然后便看到李贵银放下担子小跑过来,兴高采烈道道:“满囤叔,我刚在城里东街张记酱麻油店看到他们收活的八爪鳌,给三文钱一斤。”
“满囤叔,您知道八爪鳌吧,就是稻田里那个八条腿满地爬壳特别硬的那个东西。”
李满囤一听就知道他不用进城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李满囤还是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说是制黄金酱。铺子里大红纸贴了黄金酱一毛竹端子三两三十文!”
三两三十文,一斤十两就是一百文,李满囤眨眼算出黄金酱现在的价钱,不觉心说:这对比去岁红枣五斤酱卖十两银子,差得也太多了!
不过猪油才二十五文一斤,这黄金酱还是有利可图。
谢过李贵银,李满囤调转车头又回了庄子。
张乙、陆虎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李满囤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进了庄子后,李满囤让张乙和陆虎两人去牲口棚还骡车然后再叫了余庄头来主院,他自己则先进了家门。
红枣没找到她爹回来得这么快,不觉奇怪道:“爹,您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李满囤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红枣脸上则浮出深思的表情。
前世红枣在网上看过一张标题为“震惊!解放前海城贫民靠吃大闸蟹勉强度日!”,图像是一个做民国打扮的小男孩坐在堆满大闸蟹的小饭桌前剥螃蟹的旧照片。
因现实里螃蟹价钱昂贵,这张照片很快就被顶成了热搜,然后便就有专家出面实证辟谣大闸蟹的历史价钱一直贵过鱼虾,连红枣外公也说当年供销社收购螃蟹的价钱比肉贵,他们都是抓了螃蟹卖给供销社换肉吃。
结果现在城里收螃蟹才一斤三文,还不及一个鸭蛋值钱——心念转过,红枣道:“爹,您还记得去年细水河边挖空的百合吗?”
李满囤……
“爹,”红枣接着说道:“这事既然是贵银哥说的,那么想必咱们族人现就已经在抓八爪鳌卖钱。”
“然后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村的人很快也能知道,接着便是邻村……。”
“想必不用多久,咱们村的八爪鳌,不说被抓光,起码大的都会被抓干净了吧!”
“爹,咱们吃过的人都知道,黄金酱的好处也就是保存时间长。论起好吃,还是得数清蒸。而清蒸八爪鳌则是越大越好。”
“现城里酱麻油店只三文钱一斤,不分大小等级收购八爪鳌,咱们若是拿大个的去卖,可是亏了?”
虽然从没见过红枣前世精品店里那带了指环打了激光标记的精品大闸蟹的高大上,李满囤却也知道事物有好丑,大闸蟹味胜肉鱼,结果价钱才值一个鸡蛋,也以为很不上算。
由此李满囤在余庄头听了张乙的话兴冲冲赶来时,冷酷说道:“余庄头,这城里在收八爪鳌。咱们庄里人自己抓了吃也就罢了。但现在不许卖。等过了这一阵儿再说。”
余庄头……
张乙……
陆虎……
红枣在一旁也开言道:“余庄头,我麻烦你替我到青庄和梓庄去告诉一声,就说我的话,两个庄子的八爪鳌现在一只都不许卖!”
余庄头……
张乙……
陆虎……
打发走余庄头,红枣拿了给竹筐个张乙。
“张乙,陆虎,你两个会抓八爪鳌吧?”
张乙、陆虎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你们现在挑大个儿的八爪鳌抓十只圆脐、十只尖脐家来。今儿晚饭就吃清蒸八爪鳌!”
张乙、陆虎……
闻言李满囤说道:“我也去吧,他两个没干过,怕是弄不清!”
红枣:她爹怎么干什么都要插一杆子?
晚饭就是清蒸螃蟹。
间隔一年再次吃到螃蟹,李满囤、王氏、红枣三个人起初都沉迷于美味而无暇他顾。
如此直等吃完一只蟹,李满囤痛快地舒了口气,然后方看到旁边红枣给预备的姜丝醋碗。李满囤想起刚刚只顾埋头吃蟹而忘了蘸醋,便端起醋碗咕咕地喝了两口,然后又嚼着姜丝干脆地抹嘴道:“痛快!”
红枣看她爹李满囤拿醋当酒喝方省起她忘了给她爹倒酒了……
正好一只蟹吃完,红枣站起身去厨房想抓把草木灰擦手,结果却看到厨房里陆虎、陆猫、四丫、五丫几个人正围着张乙看他拿了菜刀,准备切砧板上螃蟹。
“张乙,”四丫严肃道:“我劝你别用菜刀,老实用斧头。不然崩了刀口,太太问起来怎么办?”
“四丫,我让你去堂屋看看老爷、小姐怎么吃的,你又不肯去。我能咋办?斧头那么粗,一斧子下去没准就劈碎了,那还怎么吃?”
红枣……
“你们在干什么?”红枣出言打断:“四丫,你手干净,帮我倒碗黄酒给我爹送去。”
“张乙,你把菜刀收起来。你先拿剪刀剪了八爪鳌的腿,然后撕了脐盖和背壳。”
闻言五丫赶紧拿来剪刀,张乙依言剪了腿,剥开了背壳,露出里面金红色的蟹黄来。
不自觉地,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垂涎,连正倒酒的四丫看到都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这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还以为她馋酒呢!
“这是母鳌,”红枣道:“那种尖脐的是公鳌,味道不一样。你们头回吃,一人各吃一对也就罢了。多吃了会肚子疼。吃的时候记得把里面的腮和内脏扔掉。”
四丫跟在红枣身后把酒送到堂屋。等她回到厨房发现陆猫已经提着他和余禄的晚饭走了;而张乙吃完了金红色的鳌黄,正在拿牙撕咬鳌壳;陆虎则有点恶心,他放着刚剥开的鳌黄不吃,正在舔沾到鳌黄的手指;五丫最可怜,拿了已经剪掉了腿的八爪鳌研究那背壳怎么剥。
四丫走过去就着五丫的手瞧了瞧,然后指着饱胀背壳下显露出来的金红说道:“从这里掰!”
五丫听话照做果然打开了蟹壳,至此四丫方才去拿八爪鳌自吃,顺带鄙夷张乙和陆虎两个的见吃忘义。
结果真吃上了,四丫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四丫忘了正被她鄙夷的张乙和陆虎,以及她妹子五丫,她整个人脑海里就只剩下类似“哇——好吃,好吃,太好吃了……”之类的感叹。
吃完一只八爪鳌,四丫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然后便听到已经把两只八爪鳌都吃完了的张乙对陆虎的催促。
“陆虎,你赶紧吃,趁现在天还没黑,咱们还能再去稻田里抓一回!”
四丫立刻生气道:“张乙,刚小姐说了不能多吃。你要吃病了,小姐明儿叫不到人咋办?”
“四丫,我只说抓,又没说吃?”张乙狡猾说道:“刚小姐也说了许我们吃。”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想抓两只回去孝敬我爹娘有啥错?”
四丫……
李满囤喝了酒话就多了。王氏看他高兴便乘机说了红枣做桂花糖的事,李满囤一听就更高兴了。
“红枣这个主意好!”李满囤端着酒碗赞道:“咱家这个庄子,比旁人的特色就是花草长得好!”
“对了,红枣才做几瓶桂花糖?”
“不行!得多做点!比如这黄金酱吧,去年什么价?今年……”
“这万事得趁早!明儿让余庄头安排人再多做二十斤。到时咱们也跟黄金酱一样按两来卖!”
“咱们庄子里这许多桂花,再让余庄头去城里铺子问问桂花收不收,若是收的话,让庄仆们摘了卖到铺子里又是一笔收入!”
“今年枸杞跌价,对咱们庄子的收入倒是没啥影响。由此可见,单指着一样东西挣钱,还是不靠谱……”
李满囤虽然没听说过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个红枣前世的西方谚语,但意思却是明白的。
虽然今年因为有庄仆帮忙采摘的原因,家里的枸杞并没似去年一般烂在地里,但却也没多卖出钱来。对此,王氏也是颇为失望——近来家里更是花钱如流水,偏还不能省俭,王氏便只能在开源上想心思。
“也不知道明年枸杞会怎么样?”王氏关心说道:“这枸杞若只这样跌下去,可如何是好?”
“也不会再多跌到哪里去了!”李满囤言道:“毕竟这枸杞个小容易烂,全靠人手来摘。城里铺子红枣还二十文一斤呢,这枸杞再跌,也不会跌得比红枣还便宜!”
红枣……
大福之人(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一早,红枣还在吃早饭,就听到陆猫跑进来说田惠利和程名红两个庄头来了。
红枣让陆猫先把人领到东厢房去,自己则接着吃饭。
自昨儿晚上得四丫五丫指点吃了举着火把从稻田里抓来的八爪鳌后,现余庄头也完全服气李满囤的决定。
这么好吃的东西,余庄头想:才三文一斤,真是贱卖了!
卖这个,还不如自己吃,然后省出鸡蛋来卖钱合算!
至此余庄头便暂歇了卖八爪鳌的念头。
因今儿过节,早起余庄头便照李满囤昨儿的吩咐杀了一头猪,得了百十斤肉,然后又把肉按三斤的块子切分好。
分好肉,余庄头正要与主院送去,可巧看到陆虎和张乙提着早起从稻田抓的八爪鳌来主院,于是便一同来了。
院门前迎面撞上陆猫领的程田一行人,两下里少不得相互问好。
这两日程田两个庄头带着子侄操办衣裳的事,直到昨儿后晌方才办妥——也是他们的运气,红枣指定的家丁服是大市货,铺子里有现货。
办好事,程田两个庄头便带子侄们去谢府认门,结果不想在东街上听说了城里铺子收八爪鳌的消息。
田惠利和程名红以为发财的机会来了,结果不想回庄就听到了余庄头的传话,心里这个郁闷啊,就别提了。
幸而昨儿两个人分别时曾约了今早以汇报衣裳的借口来桂庄贺节,现添了这八爪鳌的事更是一大早就来探红枣的口风。
看到余庄头挑着两筐子肉,身后的陆虎提着半筐子八爪鳌,张乙也提着一挂猪肝和两个猪腰,田程二人看余庄头的眼色瞬间就变了——幸好,他两个也带了庄子的特产来!
不然可就叫这余庄头给比下去了!
余庄头知道他两个是误会了——这猪原是谢家送的。
过去一个多月,谢家在小定、大定、请期三个日子足送了李满囤十八头猪。其间虽用掉了四头,但还有十来头由他给代养着。
李满囤昨儿说最近庄仆练习辛苦,又赶上过节,便让他杀一头猪,一家给三斤肉,然后多余的肉都送到主院来。其他一应的下水除了猪肝和猪腰,都不要。
他真不是来送礼!
事实上自去岁第一回见后,李满囤就没收过他们庄仆的礼。
不过看到田惠利和程名红自骡车上搬下来的粮食、大枣、鸡蛋和鸡鸭,余庄头啥也没说——说了他们也不能信!
主院见到红枣和李满囤,田惠利和程名红抢先呈上礼物。
李满囤见状笑道:“余庄头你把刚拿来的肉给程庄头,让他拿回去一户给一块,猪肝和猪腰就给程庄头。”
“田庄头梓庄那边你直接拉头猪给他,让他自个回去杀了分给庄人!”
“嗳!”余庄头赶紧答应了。
至此田程两人方才知道自己刚刚误会了,一时便有些讪讪。
而余庄头见到,心里自是呵呵。
李满囤接着说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们演练辛苦,今儿过节,便拿些肉给你们加个菜……”
红枣默默地看着她爹说话,心说她爹真是厉害了,连年节发赏都会了啊!
有了肉做打底铺垫,红枣再说八爪鳌的事就容易了。
红枣问:“你们昨儿家去后谁吃过八爪鳌?”
田惠利和程名红面面相觑——昨儿俩人都只顾郁闷不能卖八爪鳌,就没想起来尝个味。
小姐的话里只说不许卖,可没说不许尝。
从李满囤不说话,只让红枣说话,余庄头就看出来了:他们老爷这是在帮小姐立威。
如此他得帮着配合。
故余庄头拱手道:“小姐,小人尝过!”
田惠利、程名红:心塞!
红枣点点头接着说道:“余庄头,你既然尝过当知道这八爪鳌滋味儿鲜美,胜过鸡鸭鱼肉。”
余庄头配合点头:“小姐说的是!”
“田庄头,程庄头,你们没有尝过也没关系。”
“张乙、陆虎,”红枣点了两个人的名字后转脸告诉田程两个庄头道:“这是我爹给我带到谢家去的陪嫁小厮,张乙和陆虎。”
“往后,我少不了使他们两个去青庄、梓庄找你们,你们今儿正好都认识认识。”
张乙、陆虎闻言自是高兴,他们的管事身份可算是坐实了!
张乙率先拱手道:“张乙见过田庄头、程庄头!”
陆虎见状也赶紧拱手道:“陆虎见过田庄头、程庄头!”
田惠利看张乙年岁不大,说话神态却是不卑不亢——跟自己这个上了年岁的庄头打招呼连个自谦都没有,便知他是个有心眼,不甘于人后的。
然后再看陆虎。陆虎看起来虽是忠厚,但只要想到他是李老爷给小姐的人,万事都高别人一头,田惠利心里也没法高兴——有这二人在,他儿子田树林想出头可不容易。
程名红自十二日家去后原私下问过赵雄赵豪兄弟,知道他两个人的妹子赵英有三个儿子,其中老二就叫张乙,现在城里铺子做学徒。
程名红知道张乙底细,想着张乙的外祖和舅舅就在青庄,想必往后相处不会太难,当下倒是抢先抱拳笑道:“幸会、幸会!”
田惠利见了也赶紧抱拳补了两句场面话。
红枣看寒暄已过方又说道:“张乙,陆虎,你们现去收拾了八爪鳌给田庄头和程庄头尝尝。”
张乙耳听红枣让他和陆虎收拾,便知红枣是有意让他教导青庄人和梓庄人八爪鳌做法,便答应一声同陆虎去了。
田惠利眼见张乙已走而儿子田树林还立在原地不动,便赶紧掐了他一把,低声喝道:“还不赶紧跟上!”
至此田树林方如梦方醒,跟上了张乙的脚步。然后其他人也都跟了过去。
红枣一旁看着,直见到几个人在井台围住了张乙,方接着说道:“现城里铺子收购八爪鳌,不分大小都只给三文一斤,必不能长久。如此咱们就不先急着卖。”
“横竖这八爪鳌长在咱们地里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咱们可以慢慢等着这城里越来越多的人识得八爪鳌的好处,市面上收购八爪鳌的价钱按照大小等级涨上来,咱们再卖!”
话说到这个份上,田程两个庄头自是服气,而随后在张乙和陆虎的指点下亲尝过清蒸八爪鳌的滋味后,田程两人更是同余庄头一样,去掉了最后的疑虑。
这八爪鳌不止有肉而且还跟肉一样地有油,田程二人心想:烧煮起来不似鱼一般的没油不行——他们吃这个,可比吃鱼上。算!
吃完八爪鳌,田惠利、程名红告辞,红枣又道:“今儿过节,我就不留你们了。你们都回去好好过节。”
“等八月二十,似树林、谷雨、晓喜、晓乐他们四个就得留在我这里,不能家去了。”
田程二人一听便知道红枣一视同仁,两个庄子都各留了两个年长的孩子,自是没有异议,感恩戴德地走了。
眼见人都走了,李满囤方问红枣道:“红枣,你小厮带了六个,丫头只两个是不是少了些?”
“爹,”红枣道:“我琢磨着谢家大奶奶到时可能会给我派人!”
“毕竟我刚去,啥也不懂,人也不认识。身边若没个熟知他们家人事的人跟在身边提点,只怕路上见了人连招呼也不会打!”
比如林黛玉进贾府,红枣想:不就只带了一个雪雁和一个奶娘吗?
想林家四世列候,林黛玉她爹林如海更做着富得冒油的盐官,林黛玉有如此背景尚且知道放下身段低调行事。她一个庄户女,现能带两个丫头已经很体面了!
李满囤听着有理,不觉又问:“那你小厮带了六个,是不是多了?”
当然多了!红枣暗想:还是拿林黛玉做比较,当初林黛玉进贾府,可是一个小厮都没带。
不过,她李红枣可不是把万贯家财拱手让人的林黛玉——她俗气的很,得把钱财抓在自己手里家常数数才放心。
若不是担心树大招风,她恨不能再多带点人进谢家做心腹后备。
“多吗?”红枣讶异道:“爹,我看谢少爷每回来,都要带一桌席的人。”
李满囤一听又觉得有理,便就罢了——李满囤完全忽略了大定那天谢大奶奶来家没带一个小厮的事实。
当然,这也不能说是李满囤粗心。要知道谢家不只少爷,就是谢福、周旺这种体面的管事都有自己的小厮和常随,所以李满囤搞不懂几次来的过百小厮到底是谁的人,也是情有可原了!
使张乙陆虎把庄头们的鸡鸭送去侧院圈地另养,红枣抬头看看天,突然问道:“爹,你今天不去老宅吗?”
“去,一会儿就去!”
李满囤今儿自早起就一直在琢磨这去老宅的事——他爹既然在他送节礼的那天嘱咐他今儿家去吃饭,李满囤想:那他今儿午晌是肯定要去。但要不要带红枣一起去,却还得再想想!
毕竟李玉凤就在老宅,红枣不喜欢李玉凤,不想见她是肯定的!
“爹,那我跟你一起去!”
红枣说得干脆,李满囤却有了迟疑:“你要跟我去老宅?”
“不应该吗?”
“该是该,但是……”
“不就是老宅有玉凤姐姐吗?”红枣笑道:“爹,我以为犯错的人是她,不好意思的人也是她,我总不能因为顾忌她的面子,就从此不见人吧?”
毕竟是生活过几年的地方,红枣想再去瞧瞧,而等进了谢家,到时她不说来老宅了,即便是来她桂庄也都不好多待了。
“就是这话了!”闻言李满囤一拍大腿,心说他闺女行得正、坐得端,确是没必要顾忌李玉凤。
“那你去换件好衣裳,”李满囤高兴道:“再戴了头面,咱们一会儿就走!”
头面?红枣脸上的笑僵了……
话说出了口,李满囤也想起来了,他妹李桃花家去了,家里现可没人会戴头面。
李满囤正想改口说不戴也行,不想抱着贵中出来遛弯的王氏却突然插言道:“红枣,你叫余嫂子给你梳,她会梳!”
?红枣闻言一愣,转即恍然大悟,高兴地答应一声出屋找余曾氏去了。
她娘,红枣便走便笑:真的是闷骚啊!想必过去几个月没少跟余婶子一起玩变装游戏吧!
李满囤看到儿子,赶紧伸手来抱,嘴里则奇怪问道:“余嫂子怎么能会梳头?”
余曾氏,李满囤想:一个家常拿木簪子梳头的庄仆,会梳头?这可能吗?他不信!
王氏能告诉李满囤实话,说她看李桃花会梳头,心里不服气,然后在做双月子期间趁贵中睡觉没少和余曾氏相互练习梳头吗?
当下王氏只含糊道:“先桃花和全喜娘不是给我梳过头吗?她在旁边就看会了!”
想着李桃花也是如此看会的,李满囤抱着儿子点头道:“看来,这余嫂子也是个巧人!”
王氏刚想点头称是,不想李满囤话锋一转,问道:“那家里的,你前后也看了几次,现会梳了没有?”
王氏等这话都等好久了,当下矜持地点了点头道:“会梳!”
“那你咋不自己给红枣梳?”
“当家的,全喜娘说似谢家这样的人家,太太奶奶都是丫头给梳头,现红枣要嫁到谢家去,四丫五丫不会梳头如何能行?”
“余嫂子教四丫五丫梳头,比我合适。”
“至于我,则等红枣出门那天,再给她梳吧!”
她的女儿,王氏想:出门的福头,自然是她这个当娘的来梳!
李满囤没想到王氏竟然也会梳头会,一时间有些怔愣,然后便为了掩盖他的意外而含糊说道:“你会梳,自是最好了!”
余曾氏对于红枣找她帮忙梳头非常乐意。
她高兴笑道:“小姐,您许四丫、五丫在旁边看着学学,如此往后她两个才知道如何给您梳头!”
余曾氏的话提醒了红枣,谢家可不似她娘家这种刚解决了温饱的庄户——只看先前谢家下的聘礼里有八套头面,就知道谢家家里的妇人怕是家常也都要戴头面,如此四丫、五丫确是得赶紧学会帮她梳头才行。
四丫五丫此前虽得余曾氏教导相互间练习梳发髻,但真的站在红枣的卧房炕前看她们的大伯母余曾氏打开刷着红漆的妆奁盒子,支起光亮的铜镜,拿出手柄上图画着牡丹花的木梳和小白瓷瓶装的桂花油,最后再拉出妆奁盒子里的小抽屉,露出里面的蝶恋花头面时,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
往后就将由她们来替小姐掌管这些精贵物什了!
解下红枣头上扎着双丫的红头绳,余曾氏打开红枣的头发,往手心里倒了铜钱大的金色桂花油,然后两手搓了搓搓得两只手掌都沾了油后又方往红枣头发上涂抹。
鼻端嗅到浓郁的桂花香,四丫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明亮的眼眸里立刻又添了喜气。
红枣铜镜里看到不觉会心一笑——这世的桂花油就相当于前世的摩丝和发胶,其味道虽香但却比不上真桂花的清新自然。
四丫如此只是先前从未曾见过桂花油罢了。
比如她第一次在城里杂货店见到这瓶桂花油时,也曾是和四丫现在一般的惊艳。
其实仔细想想,那时和现在,还不到一年的光景,可她自己的境遇则真正是天上地下,沧海桑田了!
也不知余曾氏背地里练习过几回,总之红枣镜子里看到她眨眼就给她头顶挽了一个挑心髻。
仔细地对着镜子调整好牡丹挑心的位置,余曾氏又把下剩的四只蝴蝶钗一根一根地给红枣插上……
红枣透个镜子看到余曾氏给她钗簪簪得很小心,生怕戳痛了她,心中感念,殊不知此时余曾氏暗中所想的却是:小姐是大福之人,过去一年她一家子沾小姐和老爷太太的光,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往后小姐进了谢家,不用说她家的日子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变得更好!
现她难得有近身伺候小姐的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多沾点福气。
心念转过,余曾氏便借着调整挑心牡丹花的机会在红枣的头顶又摸了两把。
不以己悲(八月十五)
看红枣换好了衣裳,李满囤也去换了一身长袍,然后方提了一百个白菜猪肉饺子,同红枣往高庄村来。
今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桂庄前的官道上来往的全是周围村庄进城烧香或者走亲访友刚午饭的牛车骡车。
自从六月二十六谢尚大张旗鼓的来桂庄下聘之后,李满囤就成了周围几个村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名人。
现这些人看到李满囤和红枣在路边行走,都免不了都放慢了车速——难得出门一趟,竟然路遇了谢家大房准少奶奶,自然是要看一回稀奇了!
对于被人指点,李满囤已经习以为常。他看到红枣皱眉,不以为然地说道:“红枣,比如谢少爷来,哪一次不是前呼后拥几百人围看,可你看他该干啥干啥,可有觉得妨碍?所以见过的人都夸他大方!”
“往后你进了谢家,夫荣妻贵的,少不了这样的大场面,你得赶紧习惯了才行!”
红枣……
李满园的妻兄钱广来现在城里开铺子专卖码头来的水货,生意红火。大节下的他夫妻两个也不得闲家去吃饭,只请了相熟的车把式家去接了他爹娘和兄弟子侄进城来过节。
钱多有穿着节前儿子孝敬他的细布长袍意气风发地坐在骡车上跟车把式拉家常,忽然听见对面刚驶过去的骡车上人的零星话语。
“刚那就是李满囤?他身边那个戴了一身金的就是他闺女红枣?”
李满囤?钱多有闻言精神一振,立伸长了脖子往前头看,及待看到路边一身长袍的李满囤和红枣便跟车把式言道:“劳驾,驶过去。我看到熟人了。”
“钱老爷,您认识李满囤?”
“何止是认识?”钱多有觉得车夫低看了他,不禁拍着大腿道:“我们是亲戚!亲戚,知道哇!我闺女嫁的就是他的兄弟。”
为了让车夫相信,钱多有以能让路上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嗓门高声喊道:“满囤,李满囤哎——!”
回头看到钱多有,李满囤虽然意外,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候后面骡车驶近,李满囤拱手道:“钱叔、钱婶!”
红枣也跟着笑眯眯拱手叫道:“钱爷爷、钱奶奶、钱二叔、钱二婶……”
钱多有看不止李满囤跟他招呼,连红枣都对尊敬有加,自觉在人前很涨了回面子。不禁也学城里人拱手还礼道:“满囤啊,现你可是贵人事忙,难得看见啊!”
闻言李满囤谦虚地笑笑,没有接话,钱多有也不介意,他低头看向红枣。
“暧,”钱多有畅怀笑道:“小红枣,这可有段日子没见了啊,难为你还记得我,知道我是你钱爷爷,哈哈……”
红枣……
钱多有的媳妇肖氏看到红枣也是欢喜异常,连忙从车上篮子里拿了两个金黄桔子递过来道:“红枣,来,吃桔子!”
“这是你钱奶奶家林子里结的桔子,你尝尝,甜不甜?”
红枣上前接过桔子,刚说了一句“谢谢钱奶奶!”,不想就被肖氏拉住了手。
“红枣啊,”肖氏拉着红枣的手感慨道:“上回见你还是春天你三叔三婶家上梁。一眨眼,你就出落得这么好了……”
“红枣啊,你姐妹几个里头就数你命最好,能说到谢家这么好亲,瞧瞧现在连足金头面都戴起来了。将来你妹子金凤能抵到你一半,就好了……”
红枣……
钱多有见媳妇和红枣说话,又转与李满囤说话。
“满囤,你这是带红枣去你爹那儿吃饭吧?”
“是啊!”
“该的,今儿过节嘛!”
“昨儿满园和他媳妇来家还说起你,说红枣的好日子定了!”
“定了!”李满囤赶紧道:“就在八月二十六。您得闲……”
钱多有就等着这句话呢,当下爽快道:“得闲,这哪能不得闲?咱们这么近的亲戚!”
钱多有长子钱广进现在城里开铺子做生意,中秋节刚孝敬了他一身细布长衣裳——现钱多有不差吃喜酒的份子钱,他就拍缺面子!
“那钱叔,明儿我把喜帖给您送去!”
……
几次婉言谢绝了钱多有的上车捎一段路的盛情邀请,钱多有依旧没有让车把式赶车先走。他干脆地下了骡车和李满囤一起步行到高庄村村口方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目送钱多有重新登上骡车,红枣收回目光正要跟她爹李满囤感叹几句钱多有的热情,便看到她二婶的娘家大哥从自家院门里出来……
“爹,”红枣旋即改口道:“你又要再多下一张帖子了!”
既然已经请了钱家人,红枣以为没道理不请郭家人。
李满囤闻言笑道:“喜事嘛,当然是要人多热闹才好!”
受够了多年贫在闹市无人问的落魄潦倒,李满囤有意趁这次给红枣办喜事的机会扬眉吐气一回——他要让过去所有看不起他的人看看,他李满囤也有今天!
自从放下早饭碗,李高地就在堂屋抽旱烟等李满囤一家,特别是红枣来。
对于红枣这个孙女,李高地先前看着还好,结果不想经了这回才知道这是个比她姑李桃花还狠绝的白眼狼——李桃花再闹腾,那都还是关起门来在家里闹,红枣可倒好,直接撂话给族长一脉,一点不顾及他这个爷爷的脸面。
依李高地一贯的脾性,原想跟对桃花一样断了和红枣的联系——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由她自生自灭去。
但奈何红枣不是桃花,她嫁得夫家富贵,能帮衬到整个氏族,故而他即便再不喜欢红枣,在人前也得做出喜欢的模样,不然不说旁人,就是他哥也一准地要说他糊涂。
叹一口气,李高地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心说李满囤怎么还不来?往年这时候——想到往年,李高地脸色一僵,分家也就一年,哪里来的什么往年?
去年中秋,他因为没叫李满囤一家,还被他哥给数落了一回……
于氏坐在卧房的炕上赶自己的绸缎袍子。她听到堂屋里李高地的叹息也只装作没听见。
于氏巴不得李高地对继子一脉失望,如此才能确保她的子孙在老头子心目中的地位。
李满仓进城卖菜才刚家来,正在屋里炕上数早起卖菜的收益。郭氏在一旁激动的看着两串铜钱,压着嗓子问:“当家的,那两筐子八爪鳌你真卖了两百钱?”
“可不是,”李满仓一脸庆幸道:“幸而我进城去得早,城门一开就去了,当时还没什么人去铺子里卖八爪鳌,铺子伙计二话没说就收了我的货。”
“结果我出城的时候就听人说东街铺子不收了,吵起来了,还惊动了衙门!”
“那往后咱们也不能卖了?”郭氏失望道——刚以为开了条新的财路,不想却是场空欢喜。
“再看吧!”李满仓心里可惜,嘴里却安慰道:“这两百文都已经是捡来的了!”
“唉!”郭氏叹息:“主要还是今年枸杞跌价,害咱们损失了十好几吊的收入。加上咱们昨儿刚买了人,一下子又开支了十三吊。”
“买人不能算。你想夏收咱们请了半个月短工就花了多少钱?现买的这对夫妻都是能下地干活的人,此外农闲也能养猪、种菜,帮家里加些收入不说,还能省了你我的工夫。”
“再他两个的儿子,现虽然只八岁,也多少能帮着干点活……”
听到门响,李玉凤自厨房里探出头来。
看到是李满园进来,李玉凤正要开口招呼就看到紧随其后的李满囤,吓得赶紧又缩回了脑袋,但转眼想起她娘的嘱咐和她娘已经给她裁好的胭脂色长袍和绛紫色裙子,李玉凤还是犹豫着从厨房出来怯怯地招呼道:“大伯、三叔、三婶、贵富哥哥、红枣妹妹、金凤妹妹。”
李满囤压根不瞅李玉凤,他回头只看红枣。
先红枣同意李玉凤去桂庄只是出于道义,并不是因为和李玉凤的私交。
红枣可不想因为这事儿给李玉凤或者她三婶子钱氏一个她大方好说话,受了欺负了也受哄的印象。
人都是自己教会别人怎么对待自己的,红枣想:她不说对李玉凤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起码也要让相关人知道,她不是她们所想象的,不计较!
红枣嗤地一声冷笑应道:“玉凤姐姐!”
红枣冷笑声音很大,足够在场所有人听到。
李玉凤脸上努力维持的笑散了——红枣对她根本没有她娘说的面子情。
她当面的嘲笑她!
李满囤见状心中也是冷笑——笑李玉凤的天真和自以为是。
在对他闺女红枣做出这样的事后,李满囤想:这李玉凤竟然还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跟红枣说话,她真以为他一家子人都是没脾气?
善心归善心,不喜归不喜。想拿他一家子的善心来蹬鼻子上脸,那就别怪红枣当众给没脸!
“红枣,”李满囤无视李玉凤,催促道:“快来,你爷在堂屋等着呢!”
钱氏还是头一回看到红枣冷笑,心里不觉一惊:红枣平时见人都是一脸笑,现唯独对玉凤这样,可见她是对玉凤记仇了!
如此她倒是不好显得对玉凤太亲热。
钱氏冲李玉凤点点头,一声没出地扶着李金凤跟在红枣身后进了堂屋。
独李满园看李玉凤不过一个多月没见就瘦得下巴露了尖儿,心中不落忍便帮着圆场道:“玉凤啊,在帮你娘做事呢?你爹进城卖菜家来了吧!”
闻言李玉凤赶紧答应道:“三叔,我爹早回来了!”
自七月十五午晌,红枣没有露面,而李玉凤也一直没有上桌,李贵富就隐隐猜到有他不知道的大事发生。
若是早前,李贵富若知道有事瞒着他,必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想弄清楚。但现在,李贵富城里念了半年书,多少已经知道了点“为亲者隐”的道理,故而当下,即便刚刚听到了红枣的冷笑,他也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在他爹身后依礼招呼道:“玉凤妹妹!”
透过卧房的窗,于氏将院里的一切尽收眼底,然后心里不免又骂一回钱氏这个赶攀高枝的小儿媳妇。
不过看到李满囤和红枣进屋,于氏又换了一副脸面。她笑盈盈的从屋里出来招呼道:“呦,满囤和红枣来了!满园、贵富、金凤也一起来了?”
“这可真是巧了,这都能刚好碰上!”
李满园一向藏不住话,当下说道:“可不就是巧吗?我刚从村后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大哥和二嫂的娘家大哥在村口说话。”
“若不是我喊一嗓子,还不定要说多久呢!”
郭氏卧房里出来听到李满园的话自觉有些没脸。
郭氏早得她娘几回暗示想来吃红枣的喜酒——这原是处得的好的亲家间常有的事。
这事论理都不该她娘提,郭氏就应该主动去请——她现跟她哥嫂也是儿女亲家了。
但因为玉凤的事,郭氏对她娘的话却只能装聋作哑,不敢应。
郭氏不知道她哥都跟李满囤说了些啥,而李满囤有没有应。郭氏心里着急,偏今儿王氏又没来,她连打听都没地打听——郭氏领教过红枣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如去年秋天,红枣就坑了她堂妹,她可不敢随便的探红枣的话。
看玉凤没有跟着红枣金凤一起进屋,郭氏借口提热水来泡茶就去了厨房。
灶台边听玉凤说了刚刚的见面,郭氏心中叹息。
“玉凤,”郭氏低声道:“一会儿开席,你记得多吃饭少说话。”
“只要你不主动跟红枣说话,想必她也不会来理你。如此先混过了今儿这顿饭再说!”
李玉凤……
看到红枣一身金光的来叫爷爷,李高地答应一声,从桌上茶盘拣了一个桔子给红枣,结果发现红枣手上已经有了两个。
李高地……
李满囤见状笑道:“爹,刚路上遇到满园的岳父母钱叔和钱婶,他们给了红枣两个桔子!”
李高地一听更要把桔子给红枣了。
“郭家的,”李高地叫道:“你拿个篮子来给红枣装桔子。”
红枣……
“你们来,怎么会遇到钱家人?”在给红枣整装了四个桔子后,李高地方问出心中的不解。
“看样子是进城吃席!”李满囤随口道:“一家子都穿的是好衣裳!”
“哼!”
闻言李高地思起往事不自觉地哼了一声,唬得李满园下意识地缩了脖子,钱氏一旁听到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李满囤原是无心,见状便成了无奈——两块布而已,李满囤心说:这满园打都挨过了,现还拿此说事,至于哇?
呵呵,他爹若然知道他不年不节就白送了王氏大哥一对羊,然后又城里铺子供了两个外甥陈宝陈玉的吃住,想必一定会气炸了肺吧!
如此,李满囤再看李满仓和郭氏,不觉将往日的厌恶放下了大半。
满仓和他媳妇夺虽然夺了他的祖产,李满囤暗想:但也不完全地一无是处。
起码他再不用被他爹日日拿孝帽子压着,没得一丝自在。
这或许就是红枣前些天让买的什么书里讲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吧!
这是什么礼(八月二十三)
堂屋里正说着话,不想李贵银突然一脑门汗地进屋来说道:“三爷爷,满囤叔、满仓叔、满园叔,昨儿我告诉你们城里东街张记酱麻油店收八爪鳌的事有变故了——那铺子最新告示说他们铺子小,吃不下太多的八爪鳌,现收够数就不收了!”
“啥?”
先李满仓想着大节下的得让他爹高兴高兴便只告诉了李高地八爪鳌卖了两百文的事,并没提铺子不再收的传言。
李高地原就为今年枸杞跌价揪心,现听到刚得的财路又断了,便不高兴地批评道:“这城里的铺子咋能说话不算呢?这不坑人吗?”
“就是这话了!”李贵银摊手表示无奈。
因为早起要把跟潘安打来的羊奶分给族人的缘故,李贵银出门原就比李满仓晚了。加上他又没有骡车,进城全得靠步行,所以等他到东街的时候铺子已经不收货了。
与旁人只有八爪鳌不同,李贵银除了一筐八爪鳌外还有一筐子他自做的玩意。今儿是城隍庙庙会的最后一天,李贵银眼见八爪鳌卖不到钱便没似别人堵着铺子要说法——他改赶庙会去了。
结果没想他卖玩具时有小孩子看到八爪鳌觉得好玩会哭闹着家人跟他买。由此他便莫名地就得了人家看着给的近两百文钱——比把货直接卖给铺子得到的钱还多!
“不过,铺子一定不收,咱们也没法子。”李贵银劝道:“三爷爷,这店家说八爪鳌清蒸了比虾还好吃,就是不能多吃,吃多了和柿子一样肚子疼!”
“对了,这八爪鳌和虾一样都得吃鲜活的,可别忘了!”
……
李贵银说得详细,红枣听得却全无欢娱。
前世有专门的食品质量检测局来检验食品对人体健康的影响,而这世,红枣所知道的雉水城唯一的国家机器就一个县衙——所以,红枣心里叹气:现知道的吃八爪鳌的一切弊端,都只能是由人直接亲身实验出来的!
也不知道这被实验的人要不要紧。
往后再有类似的事,她得再想得周全些才好,不然若有人因此丧了命,可就是她的过失了!
送走了热心的李贵银,李高地又庆幸道:“满仓,幸而早起没让那个小栓子去稻田逮八爪鳌,不然抓了来没用不说,还白耽误半天工夫!”
小栓子?红枣正琢磨这是谁呢便听李满园惊喜笑道:“二哥,这什么小栓子是不是你刚买的人?”
李满仓点头道:“是啊,自打八月十二那天午饭听你说买了人后,我午后进城也买了一家三口人。昨儿傍晚刚领了家来。今早我想这人初来乍到,走迷了也是麻烦,所以就没叫他们去抓八爪鳌!”
“这人买回来是得养一段时间!”李满园赞同道:“不养熟了,会跑!”
“敢跑?”李高地关心问道:“这卖身契在主家手里,跑了被抓住,那可就是逃奴,打死都是活该了!”
“那也得抓得住啊!”李满园小声道:“爹,您是不知道,城里这事儿多着呢,只是不声张罢了!”
“那要咋办?”李高地急道:“就是家里人手不够才买人回来干活。结果这活计没做,却还得白费个人时时看着,可怎么好?”
不似庄子有围墙,村里的地四周都是敞着的,李高地想着这人要是眼错不见就跑了,那他家买人的十几吊钱可就白瞎了。
“爹,你也不用太着急。”李满园安慰道:“最近城里人伢子手里的这拨人听说原就是几代的庄仆,只是主家倒了,方才由官府发卖。所以即便跑,他们也没啥地方好去。”
“基本上主家只要不打不骂,给吃饱饭,都不会跑。你看我家半年前买的那个郑氏,现不就肯好好干活,不跑吧!”
“再比如我这回买的这个李福。只要他秋收能好好干活,那么到了冬天我就把郑氏给他做媳妇,如此三年五载的再生两个小子——到时估计就是拿鞭子赶他他也不走了!”
“等到了那时,才算养熟了!”
红枣……
李满囤听了李满园的话想起庄子里的有成年却还没娶亲的小伙子,便把这事记在了心里,心说他回去得好好问问余庄头这庄仆成亲的事先前都是咋办的?
自从知道枸杞今年枸杞降价之后,李贵雨就特别珍惜眼下私塾念书的机会——只凭他爹可供不起他兄弟三个一起念书。
李贵雨清醒地知道:他作为长子,若不能在十八岁以前念出个名堂,那一准的将会和李贵林一样回家务农。
何况自八月初六大定后,李贵林又在打算明春的乡试,如此,他就更没理由成年后还留在城里私塾念书了。
李贵雨在卧房里足写完了昨儿师傅留的功课方才来堂屋见客。
李满囤、李满园听说李贵雨刚没露面是因为在屋里读书习字,自是称赞一回。就是红枣听说也觉得李贵雨不容易——这十一二岁的少年原是最活泼好玩耍的,红枣想:李贵雨能珍惜光阴读书,也算是晓事。
午饭后老宅出来,李满囤就带了陆虎和张乙赶了骡车进城去接了陈宝陈玉两个家来过节,然后晚饭吃了清蒸八爪鳌自不消说。
八月十六一早李满囤又亲送了陈宝陈玉兄弟两个进城然后回来便去高庄村送喜帖。
喜帖有两种:一种是给族人和李桃花、李杏花、王石头这类近亲的,上面有三个重要日子——八月二十四未时发嫁妆、二十五添妆、二十六申时上轿,另一种则是给郭家、钱家、里正、朱中人这类亲朋好友,只有二十六一个日子。
当然如果有亲友中有愿意在二十五这天来给添妆的,李满囤肯定也是欢迎。
红枣是看了这个喜帖才知道为啥前世文艺作品里地主家娶媳妇嫁女儿摆流水席一摆就是三天——因为一个结婚仪式流程真的是要走三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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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七李满囤请了全喜娘家来排嫁妆——所有的头面得按规矩摆放在晒嫁妆专用的敞盒里任人瞧看。为了防止头面匣子中途倾倒,就得提前拿针线把头面缝实在盒子里的红绒毡上;田地得按水田、旱田、林地分别用对应的土胚包红纸来做展示;房屋按间用红纸包瓦片;铺面除了跟房屋一样用红纸包瓦片外还得再加个算盘;子孙桶里得装上红枣莲子核桃桂圆;陪嫁的丝被得由全福人全喜娘和郭氏帮忙缝好然后按颜色装箱叠好给人看;衣服箱子不好随便给人看,但箱子上也要挂上跟衣服颜色对应的绸布条——有多少件就挂多少条;最后还要裁整匹的大红细布做大红花,然后给每抬嫁妆都挂一个,六十四抬嫁妆就要做六十四个。
忙碌三天才把嫁妆收拾妥当,这便就到了八月二十。这天桂庄集了青庄和梓庄的人一起演练了一回。八月二十一,李满囤去高庄村和族人商量送嫁那天的人选和车马;八月二十二去南城的装裱铺子拉回一本裱糊得有箱子那么大里面书着嫁妆条目的“奁仪录”……
转眼这就到了八月二十三,发嫁妆的前一天。
早晌,李满囤正在和余庄头合计明天的酒席安排,便看到陆猫跑进院来告诉道他舅陈土根、舅母陈葛氏、陈龙和李桃花来了。
自从七月初六陈宝陈玉来桂庄然后便留在城里上学后,陈葛氏就每天想两个大孙子想得睡不着觉。
过去一个月,陈葛氏没少跟长子陈龙嘀咕把陈宝陈玉从城里接回来的事——虽然今年枸杞价钱跌了,但她家依旧攒了比去岁更多的钱。
陈葛氏着实无法理解,她家日子如此富裕,干啥还要骨肉分离地逼迫孩子用功读书?
而且即便要念书,陈葛氏想:村里又不是不能念。比如他们老陈家祖祖辈辈都在村里学堂念书,这些年赋税徭役不也从没出过差子不是?
李桃花送两个孩子进城念书,在陈葛氏看来,完全就是钱多给烧的!
结果不想长子陈龙听了她的话后却反帮着媳妇说了城里学堂的一堆好话,偏老头子也说趁手里有钱给两个孩子在城里见见市面也好。
陈葛氏知道老头子是为李桃花拿回家来的头面、绸缎衣裳、粉彩酒坛给迷花了眼,但也不好多说。
及至中秋节,陈葛氏又旧话重提,说接两个孙子家来过节,这回陈龙倒是愿意跑一趟,但结果临到出发,陈葛氏自己却后了悔。
这一个八月,陈葛氏想:儿子媳妇在外面都四五天了,而且眼见的马上又要再来个四五天,现若儿子再接送一回孙子,来去又得耗费两天——这家里山头的枸杞得少摘多少?
于是为了能多个人帮着摘两天枸杞,陈葛氏硬是没让陈龙进城接孙子家去过八月节。
今儿陈葛氏能放下山头的枸杞一家全来桂庄是因为:一、她想着现两个孙子都在李满囤家吃住,这李满囤嫁女儿这么大的事她若是一家不来,可是显得她不知礼数?二、她可以顺便看看孙子;三则是她要进城看看这城里到底是怎么个好法?——现全家就她一个人没进过城,感觉在家说话比先前还没底气。
李满囤没想到他舅和他舅母会亲自来。闻言赶紧吩咐四丫五丫打八个蛋和六个蛋的蛋茶各两碗,自己则同王氏、红枣去庄门把四个人迎了进来。
陈土根从李桃花拿回家的东西里早就看出外甥李满囤今非昔比,但庄子进来,一路看到的道路、花木、假山、房屋还是让他禁不住地惊叹———一辈子都以能修个四合厢院子为目标的陈土根完全没想到一样的砖瓦木头还能建出这样的房屋。
陈土根尚且如此,这辈子都没进过城的陈葛氏自然更是看花了眼睛。
难怪桃花说满囤不可能同意红枣和陈玉,而桃花坚持要送孩子进城,陈葛氏看着客堂前金灿灿的桂花树心中黯然:这城里的气象确是和她们青苇村完全不同,真正是连棵树都生长得比他们村的树富贵体面。
及至进到主院的堂屋,陈葛氏坐在红漆雕花的椅子上,捏着画了粉色花朵的小白瓷勺吃喝同款粉色花朵的白瓷碗里的蛋茶时看到碗面上漂浮的青绿葱花和金色油滴更是禁不住赞叹——到底是城里人,陈葛氏不无崇敬地暗想:连吃个蛋茶也要跟煮肉煮鱼似的放葱放油,真是钱多还不怕费事。
不过,这放了猪油的蛋茶可真香啊,比他们村的甜蛋茶香!
其实陈葛氏误会了,这葱油咸蛋茶原是张乙近日闲来无事之时看厨房里的碗勺花样好看自创出来的,先李桃花她们来也都只有甜蛋茶。
八月中下旬的天其实已经有些冷了,但一碗热蛋茶下去,就是一路迎风赶车的陈龙也浑身暖和起来,鼻尖泛出汗意。
放下碗,陈土根去了身上的寒气立刻就问贵中,王氏闻言赶紧从西厢房把孩子抱了过来。
陈土根一见贵中自是高声说好,然后便从怀里摸出个银锭子来塞到襁褓里笑道:“这给我们贵中将来念书买书用!”
见状李满囤倒是不好拒绝了,就是王氏瞧着也罢了。
到底是嫡亲的舅舅,王氏暗想:出手比她公公还要大方!如此,也不枉男人留两个外甥在铺子里吃住了!
菜色都是现成的,午晌开一桌席就是眨眨眼的事。席面依旧是张乙掌勺,菜色也是李满囤家常待客的八大碗——除了白切羊肉和同心财余两样外,其他红烧肉、红烧鱼啥的都和青苇村大差不差。
想着两个孙子说过舅舅家的红烧肉特别好吃,陈葛氏第一筷子便夹了块肉,然后就是服气——也不知道这肉是咋煮的,陈葛氏噙着一口入口自化了的肉汁心说:料放得足不说,竟能煮得这么烂,一点也不磨牙!
陈葛氏去岁刚掉了一颗大牙,现家常吃肉都只能用一边牙。今儿难得遇到吃肉不用嚼的情况,自是喜出望外,着实吃了好几块。
陈土根牙口倒是还好,当下自是听从李满囤的劝酒词把桌上的菜都尝了一遍,进而不免就在心中感叹:他妹子虽说死得早,但留下来的儿子确是把日子过起来了。如此,将来他下去见了爹娘,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午饭喝了酒。饭后李满囤便安排了正房最西间给他舅和舅母歇脚,陈龙和李桃花则安排在了西厢房的南间——正房的最东间,李满囤得给他大舅子留着。
这房屋平时自家住还好,安顿好李桃花陈龙后李满囤暗想,但家里一来客就显得紧了。且往后红枣谢尚归宁家来,下人们也没个歇脚的地。如此,明年开春倒是把东边的侧院建起来才好。
王石头和王福生依旧是午后才来的。
李满囤知他们来一回不容易,赶紧让张乙先打蛋茶,同时再给安排饭菜。
结果不想王氏父子才吃好蛋茶,陆猫便跑来告诉李满囤外面来了谢尚的两个小厮同着一群吹打。
“嗯?”李满囤懵了:“明天就发嫁妆了,今儿还要过什么礼?”
“还有来两个小厮算什么礼数?”
王氏也有点慌,赶紧说道:“当家的,你快看看择日贴,这谢家礼多,咱们可别是漏了?”
“不能吧!”李满囤不自信地掏出怀里揣着的择日贴打开:“我这帖子随时看着呢,咋可能漏?”
“这贴子上就是没有今天的事啊!”
在卧房里帮红枣收拾妆奁盒子的全喜娘也是想了好一刻才出来说道:“李老爷,这谢家来人怕是来送催妆礼的。”
“您先把人叫进来看是不是?如果是,只怕明天一早还得来催一回!”
“催妆礼?”李满囤赶紧问:“全喜娘,那我要回礼吗?”
甭管什么礼,李满囤最关心的就是要不要回礼和怎么回礼。
“不用,这礼是男方看重女方,想要女方赶紧过门才送的。”
“不管男方来多少回,送多少礼,您都只管收下,然后还是按吉时发嫁妆!”
李满囤……
谢家的吉祥话(八月二十四)
红枣看她爹出去一趟就拿回来一个红底描金漆雕五彩牡丹和一对白头翁的“富贵白头”新妆奁匣子,不觉奇怪问道:“爹,这吹打来一趟就为送这个妆奁盒子?”
刚红枣在主院听到的客堂那边的吹打动静可不比大定小定那天小——那动静大得连刚躺下休息的陈土根和陈葛氏都不敢耽误的重新收拾齐整来堂屋听消息了,但没想谢家大张旗鼓来就给送了一个梳妆盒子。
李满囤也是一脸的一言难尽:“可不就送了这么一个盒子吗,也值得十好几个专跑一趟!”
就为一个一套四书那么大点的盒子用八个吹打,李满囤也很服气。
红枣想想转脸问全喜娘:“全喜娘,这风俗里有送妆奁盒子吗?”
全喜娘点头道:“有倒是有,就是不大常见!”
这就是没见过的委婉说法了!红枣眨眨眼睛,打开了盒子。
盒盖打开的一瞬,红枣看到里头的一张印着双喜的红色花笺,不觉心中一跳——擦,红枣心说:这青天白日地怎么会有种前世古早青春言情剧里小男生给小女生书包塞情书的即视感?
真正是活久见!
李满囤眼角瞥到盒子里有张纸,立刻不明就里地惊讶道:“这匣子里还有礼单?我看看都写了啥?”
不由分说,李满囤立刻伸头大声念了出来:“天香生净想,菱花照玉人。
卿且梳青丝,思卿共白头。”
红枣……
红枣没想到她爹会当众念读不知道由谁代笔帮谢尚写来送给她的情诗,一时间尴尬得无可言语,只能在内心里疯狂吐槽她爹不尊重她**以及谢尚的人小鬼大,没事搞这么个大幺蛾子!
虽然李满囤不大明白净想、菱花、玉人、青丝都是啥意思,但第一句天香和最后一句白头,却是懂的。于是李满囤念完后还跟跟一屋子听得莫名其妙的人解释。
“咳,”李满囤自信言道:“这头一句天香,就是指这个盒子外刻的牡丹花。牡丹不就是国色天香吗?”
虽然屋里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真实的牡丹花,但都听人讲过,当下都不禁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李满囤继续说道:“这牡丹呢又代表富贵,如此加上最后一句的白头,就正好印证了妆奁盒子外面刻的‘富贵白头’花纹。”
“所以,这是纸和盒子是一套,都是讨口彩的意思。”
“啧啧,这谢家人讲究,吉祥话跟咱们庄户人家常说的不大一样。红枣,这纸你好好收着,没准你进谢家后能用得着!”
红枣……
屋里人都是文盲或者准文盲——谁也不知道诗里的卿是亲爱的意思,自然是李满囤怎么说就怎么信。
比起纸上写的啥他们更好奇盒子里装的到底是啥?
比如陈葛氏压根就不知道世间还有胭脂水粉之类的存在,自然也没听说过什么妆奁盒子?
她们青苇村姑娘出门大都只是一把木梳和一个竹篦往针线匾子里一塞就完事,就是那顶讲究顶讲究的人家也就多一个装铜镜的木头匣子,她们叫“镜匣”或者“梳头匣子”。
陈葛氏一个女人都不知道的事,似陈土根、陈龙、王石头父子等男人就更不知道了。他们看谢家送来的匣子比先前给他们的荷包匣子和砚台匣子都大,而且雕花也更繁琐精致,均不免猜测这“妆奁”到底是啥?
李桃花现倒是知道妆奁匣子的用途,她眼见连她公公都盯着红枣的妆奁盒子瞧看,便赶紧说道:“红枣,即是谢家给你的,你且拿回屋慢慢看吧。这堂屋先让给你大舅吃饭!”
梳头盒子?屋里几个男人,连同李满囤在内都有些尴尬——虽然无论高庄村还是青苇村都没有男方下梳头盒子的习俗,但作为过来人,谁年青时没给喜欢的姑娘或者新娶的媳妇送过花儿、果子和鸟毛啥的啊?
这谢家少爷有钱,给媳妇送把梳子也是有的。
于是,李满囤也醒悟过来,为啥今儿来的是谢少爷的小厮显荣和振理了——这是谢少爷在给他闺女献殷勤呢!
而刚才那张纸,怕也不是一般的吉祥话,不然不会收在匣子里——回过味来的李满囤心虚得鼻尖都出了汗。他抹一把脸,跟着附和道:“对,对,红枣赶紧地把东西收你屋去。你大舅还没吃饭呢!”
红枣巴不得所有人注意力转移。她合上匣子,由全喜娘帮她把匣子搬进了卧房。
炕桌上放好匣子,红枣打开匣子拿出花笺赶紧的叠了两叠塞进袖袋。全喜娘瞧见,也只当没看见。
全喜娘文化水平虽然不高,但在帮人办喜事的过程中看多了公子小姐锦书传情的戏文,自是心知肚明、见怪不怪。
全喜娘看见匣子里有一个菱花镜、一把木梳、一个竹篦、一个鸭蛋粉、一盒胭脂和一瓶桂花油六样物件,便故意笑道:“李小姐,这匣子里有三个粉彩瓶子,您快瞧瞧里面都装了些啥?”
红枣掸掸衣袖,装若无事地拿起三个瓶子中唯一的细长瓶子,打开嗅了嗅,嗅到一股浓郁的桂花味,不觉笑道:“这瓶里装的是头油!”
李桃花扶她婆婆进来正好听见,也笑道:“红枣,这头油什么味的,给我也闻闻!”
李桃花接过红枣递来的头油,自己嗅了嗅,然后又递到陈葛氏鼻端笑道:“娘,您也闻闻这谢家的桂花油!”
陈葛氏依言吸了吸鼻子,情不自禁地立赞道:“香!”转即禁不住问道:“这头油干啥用的,怎么这么香?”
闻言红枣禁不住笑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庄户人家日子寒苦,买不起桂花油,女人们家常就用木头的刨花浸水梳头。比如她舅奶奶,一辈子没用过头油,但这一点也没妨碍她今儿来她家做客时把发髻梳的齐齐整整,一丝不乱,做一个体面的小老太太。
“舅奶奶,”红枣笑着解释道:“这头油就是咱们家常用的刨花水,……”
听红枣和陈葛氏说话坦然自若地说“咱们、家常、刨花水”,全喜娘眼里也不禁添了笑意。
全喜娘日常的走家串户,为人处事自有一套。
结识一个多月,全喜娘已然知晓红枣确实人才出众——她不因高嫁而自傲,也不因出身而自鄙,日常待人和气有分寸,遇事冷静不急躁,确实是大户人家当家奶奶的理想人选。
故此李满囤一家虽对全喜娘各种客气,但全喜娘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她经历过人事,知道自己在富贵人眼里就是个拿钱办事的帮工,她有自知之明。
但现在瞧到红枣和她舅奶奶说话的这股子亲热劲儿,全喜娘久无涟漪的心难得的生出了几分喜欢——俗话说“一句话把人说笑,一句话把人说跳”。全喜娘暗想:这李家姑娘能放下身段哄一个不常见面的穷老太太欢喜,只这份心就难得了。
先谢大奶奶说她给儿子娶媳妇是“娶妻娶德”,看来也不是随便说了来诳人的。
王石头和陈土根在李满囤结婚曾时见过一回,如今十余年过去倒是都还识得。当下里两人在堂屋不免就聊起了当年,自是无限感慨。
而待晚饭再喝了酒,这话就更多了,于是这一晚连李满囤、陈龙在内都喝多了……
八月二十三早起,谢尚的小厮显荣和振理又来了,李满囤闻讯去客堂,回来又个了红枣一个刻着各种折枝花卉的红木匣子。
得了昨儿妆奁匣子的教训,今儿李满囤是不敢再看匣子里的东西了。
反倒是红枣看一屋子人都装作不在意的鬼祟模样,心情暴躁,自打开了匣子。果不其然,匣子正中又有一张花笺。
“岁月无忧愁,绒花四时春。
年华灼灼艳,结发共簪花。”
红枣瞄了一眼花笺后淡定折起,然后把匣子端给李满囤看。
“爹,”红枣道:“是一盒子头上戴的绒花。”
听说是头花,李满囤更尴尬了——他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谢尚给他闺女都送了些啥。
但当着这么多人,李满囤又不好和才只七岁的女儿明说这种小夫妻间的私物不该给他看,便只得硬着头皮看了一眼递到面前的匣子。
李满囤看到那匣子里横三竖四有十二个小格,每个小格里各摆放着一对精致绒花,其中他能认识的就有梅花、桃花、牡丹、石榴、荷花、桂花、菊花等好几样,然后不认识的又有五六样。
马虎看完,李满囤打了个哈哈勉强赞道:“哈哈,红枣,这绒花做得巧,看着跟真的似的,而且其中还有不少是市面上从没有过的新鲜花样。”
“这花你好好收着,怕是一辈子都够使了!”
一辈子!红枣……
红枣刚把花匣子收拾好,青庄梓庄的人就到了,然后不一会儿李家族人也都盛装来了。
李满囤可以把青庄梓庄的人交由余庄头招待,但对于族人却是得自己去迎。
和王氏到庄门口接人。寒暄过后,李满囤照例把男客请进客堂,女客则由王氏领进主院。
除了李家三房人,族里其他十来房人都是头回来桂庄,当下不免边走边看边议论。
今儿穿了一身绸缎长袍的李高地听着族人们议论长子这个庄子的碎石路值多少钱、花树值多少钱、假山值多少钱、这碎石路、花树和假山占的地目测又是几亩,当值多少钱后,这内心里头就跟吃了莲子芯一般的苦涩——分家了,长子这份家业再跟他无关了!
他现不说让长子帮衬满仓和满园了,就是他自己想和长子商量事点都还得先掂量一回合不合适——真正是一点脾气都不能有!
李贵雨早知道他大伯庄子里的地多,值钱,但今儿听了族人们的这番议论后方才知道他大伯这个庄子的一草一木,连河里残破的荷叶都能卖钱,不觉愈加坚定了努力读书的心思——谢家的发达可不就是从谢老太爷中进士始?
走进喜棚,李高地按着李满囤的示意往自己惯常的座位走去,然后便看到了抢占了他主桌主位的陈土根。
“你舅来了?”李高地不敢相信的问李满囤。
“嗯,昨儿到的。”李满囤恍若无事地笑道:“爹,我想着舅舅路途辛苦,昨儿就没去村子给您送信。不然您要是按礼张罗招待,倒是两边都不得安。”
“横竖现在您两位就见了面,而且还坐在一起,也不耽误说话!”
一点也不想见到陈土根的李高地……
李春山见到陈土根也是一怔,但等回想起来后便赶紧地推了李高地一把,低声劝道:“弟哎,你再不过去招呼就要给小辈们看笑话了!”
李高地看一族人都看着他,等他先做,实在没法只得上前拱手勉强笑道:“大哥,你咋来了?你看满囤没说,我也不知道。这个,你家里都还好吧?”
早在来前陈土根就想过这回见到李高地这个心眼偏到胳肢窝去的负心汉将如何如何,但在昨儿来了李满囤的庄子后,陈土根便改了主意——俗话说“投鼠忌器”。陈土根想:他外甥李满囤日子正好,他很不必为了这个畜生让外甥难做。
“我来找李氏族长。”陈土根转脸问李丰收:“李族长,我今儿来就想问你一件事。”
“我妹妹陈氏是不是还是这李家三房的元配正房太太?”
“陈舅爷,”李丰收赶紧表态:“看您说的。当年我小叔娶小婶子是我爷奶下的聘,族谱也是我爷手里给上的,如何能变?”
“既是这样,”陈土根不客气地问道:“那我外甥满囤……”
李丰收如何能让陈家人在今天搞事,当下赶紧打断道:“满囤自然是我李家三房的元嫡长子,他儿子贵中是元嫡长孙。这都是族谱写明白的。”
“陈舅爷有啥误会,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小叔哥,您赶紧坐,二叔,您也坐,您两个不坐,其他人都不好坐!”
李高地眼见陈土根没有阻拦方犹豫着在陈土根旁边坐下。
风俗里舅舅的地位素来尊崇——别说是在桂庄了,就是换到高庄村的老宅,堂屋的主桌主位也都是陈土根的。
李春山跟着在主桌的上首坐下,李丰收看王石头在,如蒙大赦,赶紧道:“王兄弟,你先坐。”
看王石头挨着李高地坐了,李丰收又招呼陈龙坐,然后自己才挨着王石头坐下。
还剩两个位置,一个肯定是李满囤的,另一个按长幼有序原该是李满垅的。但李满垅不想趟他小叔家的这锅浑水,便和李贵林笑道:“贵林,你是宗子。主桌那个位置你去坐。”
李贵林……
催妆曲(八月二十四)
对于李满垅不分青红皂白的拉他顶缸,李贵林也是无语。
似族人这种有便宜就争抢,李贵林暗想:遇事就缩头的脾性实在是太糟糕了。不过他不是他爹,不会一味的纵容。
李贵林走向自进来之后就一直低头不语的李满仓。
“满仓叔,”李贵林冷淡地提醒道:“陈舅爷来了,您和满园叔不带着贵雨兄弟过去问过好吗?”
经了李玉凤的事,李贵林现越发看不上李满仓的敢做不敢当——作为三房分家最大的收益者,真好意思在陈家找上门来的时候任由他爹一个人面对陈家的诘难,而他自己连面都不露?
李贵林真的是看不下去了!
李满仓没想到一向和气的李贵林会当面直言提醒他的失礼,额角的汗当即就流了下来——分家原是族里同意的,李满仓想:但现在族里若改站他大哥,不帮他出头,那他今儿这关可就难过了!
放下捏紧的拳头,李满仓拉了身边的李满园一把。
“满园,”李满仓低声道:“你叫上贵富同我去跟陈家舅舅打个招呼!”
李满园想分家他只得了他该得的一份地,想必陈土根有火也不会冲他来。李满园倒是不怕去见陈土根。先他没说话,只是在等李满仓的态度——他哥若是不去打招呼,只他一个人独自去似乎有些不好。
李贵雨此前虽从未见过陈土根,但从进喜棚后看到陈土根坐在主桌主位上板摇不动地姿态后还是第一时间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大伯的舅舅,也是他礼法上的舅爷爷。
城里念了半年书,李贵雨现今也不是全无见识。他觉得他爹该去打个招呼,不然对方只挑剔一个失礼,就能让他爹有嘴难辨。
李贵雨在李满仓跟他和李贵祥兄弟两个说要打招呼时点头道:“放心吧,爹,我和二弟知道轻重!”
李满仓点点头,飘忽不定的心终感受到了一点安慰——儿子晓事,知道他的难处。
“满仓/满园见过舅舅!”
“贵雨/贵富/贵祥见过舅爷爷!”
面对李满仓和李满园以及他们儿子的问候,陈土根不过笑了一笑,便指着主桌最后一个位置道:“满仓,既然承蒙你叫我一声舅舅,那我也要一碗水端平,将你同满囤一般看待才对。”
“现满囤在这坐着,你也坐过来,坐到他身边去,不然旁人看到我和满囤一桌吃饭,却不留你,不免说我偏心,连桌都不给你上,可是不好?”
李满仓……
李高地知道陈土根口口声声的“偏心”都是指桑骂槐,冲自己来的,偏陈土根做得大方,他没处挑理,只能忍耐说道:“满仓,你舅让你坐你就坐。你舅难得来一回,你也陪着说说话!”
李满仓无言推脱只得在主桌末座告罪坐了。
“陈龙,”看李满仓坐下,陈土根突然又点名儿子:“你起来,把座儿让给满园!”
“满园也叫我一声舅舅,我也不能偏心!”
闻言陈龙站起身,果真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李高地……
李满园……
李丰收也不好接话,只能尽力圆场道:“贵林啊,你好好招待你姑夫!”
眼见李贵林把陈龙让到次桌上座,李高地只得又道:“满园,你就听你舅的,坐下!”
于是李满园也依言坐了。
等李满园也坐下后,陈土根便不说话了——俗话说“明人不用细说,响鼓不用重锤”。李高地若真是个好的,他即便啥也不说也不会有分家分长房的事,反之,他说啥好言语也没用。
今儿他气不过,敲敲边鼓,表个态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能搁现在撕破脸,真搅了红枣的好事?
陈土根不说话,李春山不说话,李高地不说话——李丰收看一桌的长辈都不说话,便只能自己说话了。
“王兄弟,”李丰收问王石头:“你也是昨天到的?”
对于李高地分家把自己妹子和妹夫赶出去,王石头也是一肚子的气——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他们山里人穷、路远、不能来人说理吗?
偏王石头现还真没有拉到足够人手打上门来的底气——于是,王石头就更气了。
“嗯!”
王石头嗯了一声,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你李家不是欺负我王家山里人不会说话吗?王石头生气地想:那现也别想让他来给圆场。
他跟李家人没啥好讲的!
主桌鸦雀无声,其他桌人便不好高声谈笑。气氛正僵冷着,陆猫又跑来告诉李满囤谢尚的小厮显荣和振理同一群吹打来了。
闻言李满囤赶紧让请。
李丰收看李满囤坐着不动,赶紧关心问道:“满囤,谢家谁来了?你不用去迎吗?”
“不用!”李满囤摇头道:“只是谢家打发来催妆的小厮。咱们只要坐等就行了。”
“催妆?”李丰收还真没听说过。
于是李满囤大概讲了一回,众人方恍然大悟,然后吹打就进来了。
众人好奇地看着两个蓝衣体面小厮在吹打声中把一个匣子交给李满囤,然后便退立一旁,而李满囤把手里的匣子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后也是干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再一起看看干站着的两个小厮和干坐着的李满囤,不禁心说:这啥也不干,大眼瞪小眼的,到底打得是啥哑谜啊?
干站好一刻,就在众人交头接耳暗地里猜测两个小厮还要这样再站多久的时候,两个小厮忽然又一起拱手跟李满囤告辞,然后吹打也停了,悄没声地跟着两个小厮一道走了。
所以,众人心说:这到底是在干啥啊?
李满园性子最活泼,眼见人一走,立刻就问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李满囤闻言笑笑,挥手叫过陆虎让他把匣子送到主院给小姐,然后方解释道:“这催妆礼送的其实是刚吹打演的那个曲子,《催妆曲》——东西啥的反倒是其次!”
完全没听出曲子较平常有啥不同的众人……
看到喜棚里几十号人,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李满囤觉得自己昨天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起码他没有一直的东张西望。
为了今天的酒席,于氏精心准备了很久——她不但穿了自己精心制作的丝绸袍裙,而且还戴了新买的“福禄寿喜财”银头面。
头面是李高地拍板给买的。
八月二十一,李满囤来家商量说八月二十四送嫁除了族里和李满囤、红枣父女同班的男人外还能去八个女人,要求有两个姐妹、两个姑妈、两个婶子和两个嫂子。然后族里便商量定了去谢家的八个人:李玉凤、李金凤、李桃花、李杏花、郭氏、钱氏、李贵林的媳妇江氏和李贵金的媳妇周氏。
听说能去谢家吃席,郭氏和李玉凤简直是欣喜若狂——郭氏觉得大房再厉害那也是独木难支,少不了她们二房的帮衬,往后还得跟她们走动,而李玉凤则觉得满天云彩全散了,她的婚事也有指望了。
总之她两个比生平头一次听说能去城里城隍庙进香还兴奋还激动。
就是于氏听说后也是高兴——李高地因为儿子、媳妇、孙子、连带孙女都有份去谢家,自觉人前有了面子,以致跟于氏说话都和气了不少。于是于氏也决定以好换好,主动告诉儿子李满仓该给媳妇郭氏买套像样的头面。
当时李高地就在场。他听说后也说该的,然后又说儿媳妇都有了头面,于氏这个做婆婆的没有看着不像,便拿钱给于氏也买了一套头面。
今儿族人相约齐聚时,李高地看三房妇人只除了李贵银媳妇林氏没有银头面外其他所有人都是银光闪闪,还得意了一回自己的先见之明,对此于氏也是笑而不语,点头称是。
一身光鲜,满心欢喜的来到桂庄,于氏一点没想到陈葛氏竟然会在——于氏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就是陈家人,偏今儿对着陈葛氏,她除了得按礼叫一声“大嫂”外,还得让出她独占了二十多年的主桌主座这个位置,而且还是在她这辈子最得意最光彩照人的时刻,简直是气炸!
幸而陈葛氏为人软弱,口齿不清,她对于她不喜欢的于氏,除了不跟她说话外也干不出其他。
气恨坐下,于氏刚喝一口水勉强平了心气,然后便听到小儿媳妇钱氏那可恶的咋呼。
“大嫂,咱们舅母可真年轻啊!哟,大嫂,怎么才几天不见,你气色就养得这么好了?”
气归气,闻言于氏还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即便穿戴足金头面也一样被她习惯性忽略地王氏,然后果见王氏今儿的脸盘子确是比印象里的白,嗯,比郭氏都白。
“怎么做到的,这是?”
“呀!大嫂,你这是搽了粉啊?”
“天!大嫂,你这粉是咋抹的?抹这么匀。大嫂你教教我!”
王氏为钱氏说得不好意思。她下意识地摸着脸尴尬说道:“看得出来啊?早起我就说不要抹,偏红枣说看不出来……”
于氏斜着眼睛不屑:真要是看不出来,你干啥还抹?虚伪!
“看不出来,一点也看不出来!”钱氏赶紧给自己辩白:“大嫂,这也就是我眼神好,然后离得近,贴着脸看才看出来的。”
“大嫂,你倒是告诉我,你是咋抹这么匀的?”
听如此说,王氏半信半疑地放下了手,然后笑道:“你还是问红枣吧,都是她给我们抹的!”
王氏不傻。她昨儿看红枣在那里拿水调粉的时候,全喜娘那惊叹的眼神就知道红枣的法子,喜娘也不会。而今早全喜娘帮忙打下手,也没少问红枣问题。所以这个法子到底要不要告诉钱氏,王氏还是决定由红枣自己拿主意。
还有谁抹了,钱氏眼珠子一转,想起刚陈葛氏的气色,心说红枣不会是给她舅奶奶都给抹了粉吧?如此,我现跟她讨方子,想必多少也会给些脸面。
“红枣,”钱氏道:“你这个抹粉的法子能教教三婶吗?”
红枣早看不惯钱氏的一脸石灰粉了——每回同桌吃饭没少担心她脸上的粉渣掉自己碗里。
而且今儿她还要替自己去谢家看人家,收拾得好看也是自己的面子。
不过红枣不愿意自己给钱氏收拾,她看一眼全喜娘,全喜娘立刻笑道:“李三太太,李小姐刚换了衣裳,不方便动手,您不嫌弃的话,就由我给您试一回吧!”
闻言钱氏自是答应——她可不信红枣能巧过全喜娘。
先王氏那么说只是给红枣挣脸罢了。红枣小小年岁能会抹粉?还不都是全喜娘在一旁帮着?
给钱氏化妆,红枣当然不会拿谢尚送自己的脂粉——先她娘和她姑都还没舍得用她的呢!
全喜娘拿了自己随身带的梳妆小盒来给钱氏重新梳妆。
不好在堂屋梳妆,王氏便把钱氏让进了自己的卧房,结果没想族里大姑娘小媳妇一见,不管不顾地立都涌了进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今年枸杞虽然跌价了,女人们不一定舍得拿钱买银头面,但买盒鸭蛋粉或者一小盒胭脂还是掏得出的。
李玉凤也一身新的挤在人群前排看热闹,而且就挨着王氏站着。
王氏看李玉凤头上双丫插了粉色绒花,身上穿着鲜色细布袍裙,脖颈上戴着海棠花的银项圈,手上也套了银镯子——整个人看着比平常光鲜了不知多少,心中膈应,但碍于今天送嫁还有她的戏份故也只当她是空气,没有说话。
如此,主院这边的气氛倒是比客堂喜棚那边和谐。
陆虎送东西进院后把匣子先交给了四丫,然后再由四丫送进堂屋转交给红枣。
刚吹打所有人都听见了,现听说是谢家有东西送了来给红枣,族里看够了化妆热闹的妇人便丢下坚持排队等试一回的几个人从王氏卧房出来改拥住了红枣。
面对如此多的好奇眼眸,红枣也是哭笑不得,只得欺负一屋子文盲不认识字,当众打开了那个雕刻着“喜上眉梢”图案的红漆匣子。
匣子里依旧有一张大红双喜花笺。红枣一眼扫过,看到书的是:
“画眉生春姿,人间夫妇私。
幽心期红妆,风情许相思。”
看到夫妇私、许相思,红枣真心无语了——十一岁的小男生,这身体生长发育了吗?就知道夫妇私了?
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
淡定地收起花笺,红枣看到匣子里的东西不觉微微一怔。
一块青色砚台、一个烧着喜鹊登梅图案的粉彩白瓷瓶、一支比平常毛笔短了一截的毛笔和一块青得发黑的墨锭——红枣审视着这套处处透着奇怪的文房,再联想起刚刚那张花笺,心中恍然:这大概就是这世女人的画眉工具了。
看着可不大好用啊!
红枣心里正批评着呢,便听到她先前已化好妆的三婶钱氏跟族人评论道:“这套文房,谢家先前也送了贵林一套……”
“当然我家贵富也有一套。谢大爷知道我们贵富在念私塾费笔墨,特地给了我们贵富整一匣子的笔墨……”
“红枣这套是女孩用的,你看这装水的瓶子还印了花……,红枣往后做少奶奶,管家时带在身上正好记账用……”
红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