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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之细水长流全文阅读

作者:卉苗菁彩     穿越之细水长流txt下载     穿越之细水长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看嫁妆(六月二十六)

    嫁妆的第二条是“压箱银一千两;压箱钱两百吊”,现抬进来的杠箱便就是谢家的一千两聘金。

    因前世在长安博物馆见识过唐武则天礼佛时布施用的拿大萝筐装叠的金饼子,故而对于这只装了一百个银元宝的杠箱,红枣只装着惊讶了一下下,也就罢了!

    第三、四个箱子都是头面,红枣看嫁妆单子上写着“金银玉石头面十件,其中:

    凤凰双飞荣华富贵足金头面一套三十五件;

    龙凤呈祥富贵满堂金镶宝头面一套三十七件;

    观音六字真言足金头面一套二十一件;

    喜鹊登梅足金头面一套十九件;

    蝶恋花足金头面一套七件;

    鸳鸯戏蝶荷花金镶宝头面一套二十三件;

    福禄寿三多富贵万代金镶宝头面一套十九件;

    四季平安如意亮银头面一套三十三件;

    卐事大吉暗银头面一套三十一件;

    喜上眉梢头面亮银头面一套十五件。”

    读完嫁妆单子,红枣下意识地摸了鬓发,心说她现头上戴的“蝶恋花”一套才只七件就已得精巧璀璨得让她爱不释手,只不知这谢家送来的一套有三十多件的足金和金镶宝头面戴起来又是怎样的璀璨堂皇?

    拿钥匙打开第一个抽屉。看到摆放在抽屉正中的挑心是四朵月季花插在一个缠绕如意纹花瓶里的花样,红枣便知这就是单子里说的“四季平安”银头面了。

    三十三件的头面里除了一对手镯、长短两对耳坠、一根项链外,其他二十六件都是头饰——可惜,红枣只认识全喜娘告诉过她的挑心、顶簪、掩鬓、花钿、花头簪等有限几样。

    红枣看这套银头面里花头簪有十六支只之多,簪头花样也有牡丹、梅花、海棠、芙蓉、菊花、兰花、荷花、月季八样,不觉欢喜笑道:“这头面倒是精巧好看,只我头上就这点地方,哪里能插下这许多的花样呢?”

    嫁妆出门的装抬用具和聘礼的杠箱完全不同——比如同样的八个头面,谢家聘礼下过来也就两只杠箱,但改成嫁妆后的装抬便就是一样一抬,整八抬,如此再加上李满囤另给的两个头面,红枣嫁妆里的头面便就是十抬。

    全喜娘因为要帮忙规整送嫁时嫁妆的摆抬,现也正在旁边。闻言全喜娘立笑道:“小姐有所不知,似这样的大头面,即便是成人,但若没有戴上狄髻,也是带不了的?”

    “狄髻?”红枣第一次听说这个词,立刻出言问道:“这是啥?”

    “其实就是假发髻。”全喜娘解释道:“髻本是人的头发,狄髻就是罩在人头发上的高髻,可以用别人的头发做,也可以用黑色的丝纱来做!”

    “小姐想戴这个全套头面还需先到城里脂粉店买个合适的狄髻才行!”

    原来戴这个头面还得先买一个假发啊!红枣明白了。

    李满囤一听便说道:“既然如此,全喜娘,明儿还请你带我家红枣进城去买两个合适的狄髻回来。”

    “李老爷,”全喜娘笑道:“三伏天脂粉铺可不卖狄髻。这天太热,人头上都是汗,而进店的客人买一个狄髻都要试戴起码十个。店家不愿得罪客人但又担心汗污了的狄髻卖不出去亏本,故便只在八月以后,天凉快了才售!”

    好吧,红枣服气:这世的假发也是季节性商品!

    第二个抽屉一拉,红枣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这一套头面正中的挑心是朵由粉色芙蓉石做花瓣、黄玉做花蕊镶嵌而成的一朵盛放荷花。

    挑心的上方和左右两侧再各有一朵或含苞待放、或幽雅盛放,或才只是个稚嫩花骨朵的荷花顶簪和花头簪。斜上方和斜下方则分插了一对青玉蝴蝶钗和一对五彩玉的鸳鸯钗,四周又有九根碧玉荷叶、翠玉莲蓬和白玉莲藕的花头簪做点缀。此外再有芙蓉石手镯、碧玉手镯各一个,芙蓉石、碧玉耳坠各一对,如此便凑成一套二十三件的“鸳鸯荷花”玉石头面。

    美!真是太美了!红枣看着头面衷心赞叹:这套头面,组在一起就是一副国画《鸳鸯荷花图》,而分开来,里面荷花、荷叶、莲蓬、鸳鸯、蝴蝶等每一样钗簪不论单戴还是组合,都是红枣的心头好——红枣真是越看越爱!

    依依不舍的关上第二个抽屉,红枣拉开第三个抽屉,瞧见里面是一尊杨柳观音坐莲图。

    俗话说“穷算命,富烧香”。红枣心想:这人有钱了就喜欢烧香,比如她爹李满囤才发家几天啊,现就每天的烧香拜佛。

    而这谢家,大富了几十年,想必家常的烧香拜佛已满足不了他们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以致女人的头面都搞得跟唐僧这样根红苗正的法师一般戴上了佛像——这观音头面,不用说,一准都是谢家搞大型迷信活动时带的。

    心念转过,红枣随手就关上了抽屉。

    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入眼就是左右两只凤凰展翅飞向中间一朵盛放的牡丹花,不用说这就是单子上的“凤凰双飞”足金头面了。

    这一套三十五件的头面,内容丰富,除了牡丹和凤凰外还有芙蓉、桂花、迎春、海棠、蝙蝠、云纹、如意等多种花头簪——但因有“鸳鸯荷花”那套珠玉在前,红枣看过便也就罢了。

    打开另一个箱子,吸引红枣眼球的依旧是两套玉石头面。

    头一套“福寿三多”头面虽只有十九件,但其中用碧玺、芙蓉石、玉、玛瑙、黄玉等多种玉石镶嵌的寿桃、石榴、葫芦个个惟妙惟肖,几可乱真——精致美好得让红枣直咽口水,恨不能一口生吞了去。

    另一套三十七件的“百宝嵌金龙凤呈祥富贵满堂”玉石头面,顾名思义,几乎一网打尽了红枣所知道的一应折枝花样和蝙蝠、云纹、藤蔓等吉祥图案——红枣觉得她有了这幅头面,往后只要不破不损,她都不用再花钱置头面了。

    果然,红枣想:这世女人的嫁妆真的是照着使一辈子这个宏伟目标来置办的!

    看完璀璨的头面,再看锦衣绣被,感觉就有些平淡了。故而红枣只在她爹重新锁上衣被杠柜的时候出声问道:“爹,你跟娘不做两身丝绸衣裳穿吗?”

    “做!”李满囤干脆道:“明天办过户,后日,我就带你和你姑进城找裁缝做衣裳去!至于你娘的衣裳,只有等她出了月子后再去做了!

    闻言一直没出声的李桃花依旧没有说话,她只是冲李满囤笑笑,便接受了她哥的好意。

    看了这许多的头面衣裳等女人物什,李桃花再一次感受到贫富九重天的巨大落差——不怪族人有了钱都要送孩子进城读书举业,李桃花想:这举业虽难,但确是条一步登天的青云路啊!

    所以,这回红枣出门,她一定要把男人和公婆都带过来瞧瞧,让他们也知道知道村外的繁华——但在此之前,她得在七月初八她侄贵中满月礼后回去的时候带点青苇村从未有过的物什先给她公婆瞧瞧,如此,她再提两个孩子进城念书的事时,想必会容易许多!

    古董摆设啥的,红枣一看嫁妆单子就笑哭了——似玛瑙碗、白玉盘子倒也罢了,这玻璃碗、玻璃杯是个什么鬼?

    现高庄村外的世界该不是一串玻璃珠就能换个曼哈顿吧?

    可惜,红枣禁不住叹气:她不会烧玻璃啊——!

    果然是百无一用程序猿,离了度娘就傻叉!

    前世网友果然诚不欺我!

    红枣仔细数了一下嫁妆单子的玻璃,发现只有六样杯碗后方才舒了一口气——还好,红枣想:数目不是多得让人无法忍受。再就是这玻璃碗还是要尽快脱手换成白玉翡翠碗才是,不然,出个跟她一样有前世记忆的化工人才,她就要血亏了!

    嫁妆单子的最后一样是家什,红枣看到单子里那一长串的酸枝,禁不住问道:“爹,这家什打哪里来的?”

    “城里朱中人居中家具店老板帮我去府城定的。只是要等四十天后才能有!”

    闻言红枣禁不住抬眼打量李满囤,心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成想,她爹现都知道去府城订家具了。

    库房出来,锁好门。李满囤、红枣、李桃花、全喜娘又去客堂看那些不在嫁妆里的聘礼。

    聘礼里下剩的头一样,便是两担喜饼。

    “喜饼?”

    李满囤看着面前箩筐里每一个都烤得金灿灿、油亮亮,饼面还敲了红双喜的喜饼问全喜娘:“这是干啥用的?”

    红枣前世倒是吃过喜饼,但这世却还是第一次见,所以她便就没有出声。

    全喜娘笑道:“李老爷,聘礼里的喜饼是男方帮女方准备的给亲友报喜时用的礼品!”

    闻言李满囤明白了,随手便拿了喜饼分给周围人吃,然后自己也吃。

    一口咬下去,李满囤尝到喜饼包裹在酥松外皮里的香甜细滑还带着股玫瑰香的豆沙馅时,不觉咂舌:好吃!

    吃完一个喜饼,李满囤把左手心里接着的饼渣全部倒进嘴里后方才算计:一担六十斤,两担一百二十斤,这要是全送给族人,一家就是近四斤——送太多了!

    李满囤目数了一筐饼的数,发现不多不少,正好是三百个。如此四筐饼,便是一千两百个。

    算清喜饼的数量,李满囤拿了油纸袋来装喜饼。

    红枣看他爹,一个袋子装十二个馅饼,便也过来帮忙。

    见状李满囤笑道:“红枣,你帮我把这筐饼都装到袋子里!”

    闻言,李桃花、全喜娘也来帮忙。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装好了二十五袋子饼。

    “全喜娘,这两袋饼给你!”说着话李满囤儿给了全喜娘两袋饼,全喜娘自是一番感谢。

    然后李满囤有拿出给洪媒婆、朱中人、铺子以及铺子周围邻居的十四袋子饼给余庄头,让他一会儿乘潘安的骡车进城送去。

    下剩的九袋饼李满囤则装进了篮子。

    “这饼我一会儿带到村里去,”李满囤告诉红枣:“村里八个里正里甲一人一包,然后何稳婆一包。红枣,你帮我想想,可有遗漏?”

    红枣认真想了想后笑道:“爹,您想得很妥当了!”

    闻言李满囤笑了笑,然后又吩咐余庄头道:“余庄头,这饼你拿一筐去给庄里人吃!今儿大家帮着招待客人都辛苦了!”

    “然后是张乙、陆虎,四丫,还有你家里的,他们几个这些天都忙坏了,你多给他们几个饼吃!”

    余庄头一听自是连连答应。

    嫁妆单子后面的三牲都是活物,让余庄头安排人养着,然后到日子宰杀就行——不过,目测,六头猪是一准地吃不了了。

    十二条鱼,回礼时原已回了一半,现还有的六条,李满囤便让张乙、四丫拿去收拾了炸成丸子,给庄里人一家一碗分了吃!

    上回李贵雨定亲时用的鱼,李满囤想:他爹和满仓既然一条也没给他回,那他家红枣小定的鱼他也就不送——他也不让他们“余”。

    接下来的酒、干果、糖收好留着后面迎娶时用倒也罢了,但鲜果却是存不住的。

    于是李满囤又拿篮子装了西瓜、葡萄、石榴、莲子给全喜娘,然后又如样装了四个篮子准备送给至亲。

    处理好聘礼,李满囤让余庄头等潘安家来后一并捎了全喜娘家去,他自己则换了短衣推了两筐子喜饼和四篮子水果去高庄村送人。

    因为男女分席,且席上又喝了酒,李满仓是进家后才注意到李玉凤一直拿手捂脸。李满仓心中奇怪立就问了出来:“玉凤的脸咋了,干啥捂着?”

    走在前头的李高地闻声也回了头。

    一直认为女孩都是赔钱货的李高地头回发现这女孩时来运转发达起来的势头比起男人来一点也不差。

    比如他儿子李满囤,李高地想:去年不过得了个小庄子,便已是他们李氏在高庄村立足五十多年来发家第一人了。而红枣,今儿得的一份聘礼却当了满囤十个庄子——别说他们李氏一族了,就是放眼整个雉水城,也是闻所未闻。

    这照李满园的话说就是红枣这一嫁,功成名就,比起当年谢老太爷金榜题名也不差什么了!

    今儿红枣的瞬间暴富对李高地的冲击巨大,以致连李玉凤在李高地心目中的地位都有了质的提高——他难得的关心了一回李玉凤。

    看到她爹和她爷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李玉凤莫名就想起了祠堂外的水潭子,然后就恐惧的捂着脸并不敢抬头。

    郭氏下意识地看向于氏,不想于氏眼皮子抬都没抬,一副与我没关的撇清模样自进了卧房。

    郭氏没法,只得硬着头皮道:“当家的,这事儿咱们进屋去说吧?”

    李满仓一听便知事情有异,脸色登时难看起来。李高地没有李满仓的机敏,嘴里只道:“什么事儿,藏藏掖掖的象个什么样子?”

    郭氏情知这事儿瞒不过,便嘱咐了长子李贵雨同他两个兄弟去他屋温书,自己则推了李玉凤进堂屋后压低嗓子喝道:“玉凤,给你爷和你爹跪下!”

    李玉凤原本就心里害怕,现听她娘一喝,腿一软就扑通跪地上了。

    李高地……

    李满仓的眉则深深地拧了起来……

    “爹,当家的,”郭氏道:“今儿玉凤在大哥家时因误听了旁人的话,差点坏了红枣的好事。我当时在旁边气不过,就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啥误导?”李高地地思路立就偏了,李满仓则看着自己紧握到一处的双手没有出声。

    “爹,这事儿,我不大好说。总之,玉凤误听了旁人的话,”郭氏咬牙道:“以为拿来的婚书是她的,就过去问红枣,然后被大姑给骂了,骂得很难听!”

    “又是桃花搞事?”李高地气道:“她就不能消停点?”

    “对了,玉凤是听谁说婚书是她的?”

    闻言,郭氏看向李玉凤。李玉凤不傻,当下检举道:“爷爷,是大嬢嬢说的。大嬢嬢说她认识字,说这婚书上是爷长孙女的婚书!”

    由此李高地便想起婚书上的“元嫡长孙女”几个字,然后瞬间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因。

    “鬼迷心窍!”李高地气骂道。

    “过去几天家里到底在给谁说亲,这心里不知道吗?不是自己个糊涂猪油蒙了心,有了旁的想头,能别人说啥就是啥了?”

    “你,你,”李高地指着李玉凤气吗骂道:“你简直是不要脸,有辱门风!”

    李玉凤……

    郭氏……

    俗话说:“不聋不哑不做翁姑”。对于家务,李高地虽不大管,但心里却也有自己的尺杆——他绝不许人给他脸上抹黑。

    比如三个儿子里他先前最宠李满园,但为了两块布,他该送祠堂照送祠堂,一点也不含糊。

    现李玉凤做下如此不名誉的事,李高地气骂过后,立站起来道:“满仓,同我去找族长。郭家的,你就看着这个不要脸的在这儿跪着!”

    丢下话,李高地气呼呼地出了堂屋,李满仓紧紧跟上。

    郭氏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当家的!”

    李满仓停住脚步低声道:“我得跟去瞧瞧族长怎么说?”

    郭氏不敢再拦,只能看着李满仓追着李高地走了。

    李玉凤看她爹和她爷都出了门,方才胆战心惊地问郭氏道:“娘,我是不是要被族里沉潭了?”

    话语间李玉凤的眼泪落了下来。“娘,”李玉凤哽咽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说着话,李玉凤长身抱住郭氏的大腿埋头嚎啕大哭道:“娘,你救救我,你一定救救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叫盛唐气象?

    西安博物馆的箩筐装金饼子最直观了!

名正言顺(六月二十六)

    郭氏被李玉凤勾起伤心,也禁不住回抱住李玉凤落下泪来,嘴里抱怨道:“玉凤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把我先前跟你说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

    一时间李家堂屋内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于氏就在隔壁。

    今儿酒席,于氏深刻见识了什么叫“冷板凳”。

    与上回李贵中洗三完全不同,今儿整一顿酒席,除了陆氏最初礼节性的敬了她一杯酒,众人跟着附了一杯外,后续再没人跟她说一句话,敬她一杯酒——这些往日里见到她就“小婶子”、“小奶奶”叫得山响的侄媳妇、侄孙媳妇们似乎突然都看不见她在屋里一样都改吹捧还不会喝酒的红枣这个黄毛丫头和李桃花这个即便穿戴了绣袍头面也显不出一丝富态教养的粗鄙女人去了。

    原以为大房得势,于氏自嘲的想:自己会被“墙倒众人推”,但现实里,忙着攀高枝的族人根本就没当她是一堵墙——以今日族人的做派来看,这是完全地当她是空气了吧!

    所以,于氏暗想:她要怎么做才能解了眼下这个局?她可不甘心被人当空气无视后半辈子!

    于氏一肚子的心事要想。她为郭氏母女两个吵得心烦,不耐烦地走出屋来喝道:“嚎什么嚎?家宅不宁的,没得把好好的福气都叫你们给嚎没了!”

    “娘,”郭氏赶紧道:“公公去族长家了!娘,现就您能救玉凤了!”

    李玉凤也赶紧求道:“奶奶,您救救我。往后我一准地好好孝敬您!”

    “放心,死不了!”于氏不屑道:“族长现要是把玉凤沉了塘,让玉凤赶现在死了,红枣就得照未出门的同堂姐妹服大功的规矩给玉凤戴九个月的孝!”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郭氏立刻仰起脸问道:“娘,您的意思是……”

    “咱们族长啥人?”于氏嘲讽道:“你还不知道?”

    “他若知道了这事儿,他想的也只会是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得赶紧把红枣嫁到谢家去。不过,这事儿由不得他。然后他便会想着,他能做主的事。”

    “什么事儿?”郭氏心生不祥。

    “远远地把玉凤给嫁了!”于氏淡然道:“嫁到比李桃花更远的地方去,比如王家的娘家山里那样,往后他就能眼不见,心不烦了!”

    刚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李玉凤……

    郭氏闻言细细一想,便觉得于氏分析的极有道理,心中服气。

    “娘,”郭氏佩服道:“您说得对!只现在玉凤年岁还小,即便是族长,也不能逼迫玉凤远嫁!”

    “你即知道这个道理,”于氏反问道:“那还在这里嚎什么?”

    郭氏则犹自担心问道:“娘,可今儿这事若是传出去……”

    “只要你们自己不再嚎,这事就没人能知道。比如,你们这一嚎,贵雨、贵祥、贵吉就知道了!”

    郭氏下意识地一回头,便看到李贵雨一脸惊愕地站在堂屋门外,身后还跟着贵祥、贵吉两个小的。

    “你正当你族长嫂子是吃素的?”于氏冷冷说道:“你前脚去东厢房教训玉凤,你族长嫂子后脚就把喜娘给买通好了!”

    “你看她后来吃饭高谈阔论地,可是有心思的样子?”

    经于氏这么一讲,郭氏也醒悟过来,当即感谢道:“娘教训的是,刚媳妇也是急糊涂了!”

    “你知道就好,”于氏眼神示意道:“快去把脸洗洗,这两天打听消息的人多,你可别自己在人前自己说漏了嘴!”

    郭氏知道于氏这是暗示她不要告诉娘家人,心中明白,自是答应。

    耳听于氏叫去洗脸,李玉凤刚想爬起来,就被郭氏一脚又踹了回去。

    “没听你爷叫你跪吗?”郭氏喝道:“跪好了!”

    去掉了对玉凤被填塘和远嫁的担心,郭氏又复了先前的严厉。

    玉凤真是不教不行了,郭氏暗想:这回的事,她若再不得教训——但凡再有下回,那就一准的是二罪并罚,谁也救不了了!

    “好好跪着,”郭氏严厉道:“别让我看到你偷懒,不然,我拿门杠子抽你!”

    犹自不明所以地李玉凤……

    看郭氏教训好李玉凤,于氏方才跟三个孙子招手道:“贵雨、贵祥、贵吉,你们都到奶奶这屋来,奶奶有话和你们说!”。

    炕上坐定,于氏慈祥问道:“贵雨、贵祥、贵吉,你们知道玉凤为什么被罚跪吗?”

    李贵雨、李贵祥都默默地摇了头,独四岁地李贵吉道:“奶奶,是因为早晌大嬢嬢说姐姐不是‘长孙女’,红枣才是‘长孙女’的事吗?”

    于氏笑道:“我们贵吉倒是聪明。不错就是这事!”

    转脸于氏问两个大孙子:“贵雨、贵祥,你们听了这话怎么想?”

    今日在桂庄喜棚时李贵雨的心思多在聘礼和谢家少爷们的谈话上,并未留意婚书上的签名和李贵林念嫁妆时掩盖在吹打里的“元嫡长孙女”的名号。

    现当下听说事情缘由是因为李桃花说玉凤不是“长孙女”,红枣才是“长孙女”,李贵雨不觉心中一动,立就意识到这事一准得与他奶是填房有关,当下便只说道:“奶奶,这件事孙儿不知究竟,不敢妄议。”

    于氏点点头,转看向李贵祥。

    李贵祥一向以他哥李贵雨马首是瞻,立也回道:“奶奶,孙儿不敢妄议!”

    “由此可见,”于氏总结道:“你两个确是比玉凤聪明。”

    “似贵雨年长,性子稳重倒也罢了,难得的是贵祥遇事知道先看哥哥的态度,然后再说话。”

    “比如今儿玉凤,若能在她姑桃花说半截‘长孙女’的时候,知道先来问问她娘或者我,那她后来就不会人前出丑,丢人现眼,然后也就没有家来罚跪这回事了!”

    “所以,今天玉凤其实犯了两个大错。第一个错就是听话半截,乱插嘴。她这毛病若是不改,苦头还在后头呢;而第二个错,更大!”

    “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女孩儿即便听到自己的婚事也应当主动避让。比如今儿红枣给婚书按手印,我是真不知道玉凤巴巴地凑上去干嘛?”

    “这按照常理,妹妹嫁人,玉凤作为还没定亲的姐姐不该是躲得远远的,以免让人怀疑她恨嫁才对吗?”

    “结果玉凤倒好,凑过去不算还胡乱接话,然后又拉红枣的手不让她按指印——玉凤做出这样的事儿,是生怕人不知道她赶着要嫁人吗?”

    李玉凤先前觉得她今儿是被她姑李桃花坏心算计了,但现在听了于氏的话,方才知道自己真的犯了大忌,当即悔恨交加,禁不住又哭了起来。

    隔屋听到李玉凤在堂屋里的哭声,于氏默了一刻没有说话,李贵雨兄弟仨自也是沉默。

    郭氏厨房洗脸出来,站在堂屋门口看着女儿趴伏在地哭抽了的背脊,心中叹息:但愿玉凤得了这回的教训,长了记性才好。

    直等到李玉凤哭声稍歇,于氏才又说道:“刚说的是玉凤的错处,现再来说这个长孙女的事儿!”

    郭氏能想到的事情,于氏自然也能想到。故而当下,于氏便用类似的话语把先前郭氏给李玉凤讲的“元嫡”道理给三个孙子讲了一遍。

    李贵雨闻言当即恍然大悟道:“奶奶,这‘元嫡’的说法怕是大伯从谢家学来的!”

    “嗯?”于氏凝了神:“怎么说?”

    “今儿下定时,我听谢家那个福管家念礼书时说了一堆的元嫡,因他当时说的是给大伯元嫡长女下聘,所以,我先前竟就没有注意。”

    “再就是,谢家今儿来的这许多少爷,个个都是允字辈,比如‘允青’、‘允芳’、‘允怡’这样,独红枣的女婿一个人叫‘谢尚’,名字里并没有‘允’字!”

    “由此可见,红枣的女婿也是单独排班!”

    于氏听后觉得有理,立点头道:“应该就是如此,不然‘元嫡’这个词,咱们素无人提,你大伯可是能从哪里知道呢?”

    “你大伯既和谢大爷交好,自是知道谢家的事,然后学了来祸害咱们!”

    “奶奶,”李贵雨犹豫道:“大伯既然学了谢大爷给红枣单独排班,他是不是也会给贵中单独排班?”

    于氏合眼点了点头:“贵雨,你说得没错。俗话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你大伯自己肯定想给他儿子贵中单独排班。”

    “本来这事呢,没个由头,你大伯还真不好跟族里提,但现在出了玉凤的事——族长为了安抚他,一准就会让步,然后把李贵中在族谱上的位置排到你前面。”

    “如此,贵雨,你要怎么办?”

    “贵祥、贵吉,也是。你们都一起想想往后不管什么事,贵中每次都优先在你们前面,你们要怎么办吧?”

    李玉凤在堂屋听到于氏的这段话更是悔不当初——她不仅害了自己,还拖累她大哥失了长孙位置!

    郭氏先还没想到这层,当下听到自也是大惊失色,然后再看李玉凤的眼神立就变了……

    李贵雨默了好一刻,方才握拳道:“忍!”

    “奶奶,我听私塾老师给学兄讲《论语》‘小不忍则乱大谋’时讲过‘韩信忍□□之辱终成大器’的故事……”

    于氏沉默地听着李贵雨讲学堂里听来的故事,心里着实难过: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孙子,如今却因为她的缘故早早地便学会了忍耐。

    郭氏不用说,刚洗干净的脸又湿了……

    李玉凤也呆呆地听着,连哭都不会了……

    李丰收进家以后,原想找儿子李贵林问聘礼的事,结果不想媳妇陆氏先给他讲了李玉凤的事,直把他惊了个目瞪口呆。

    “玉凤这孩子,”李丰收不敢置信道:“平时看着还好,咋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她,她还要点脸吗?”

    李贵林沉默地在一旁听着,也是完全地出乎意料,无话可说。

    “哎呀,当家的,”陆氏急道:“你先别管玉凤为啥干出这样的事,现当务之急,可是要如何安抚满囤和桃花?”

    “再就是当时还在场的那位全喜娘。这人虽说知情拾趣,知道看在红枣现是谢家大房少奶奶的面子上,答应不往外说。但即便如此,玉凤做出这样的事,我们族里若真没一点处置,没得也让她看不起,以为咱们族风不正!”

    陆氏说得在理,李丰收禁不住陷入了深思——至于先前想问儿子聘礼的事,眼下却是顾不了。

    李高地到李丰收家的时候,李丰收还坐在堂屋里抽烟。

    看到李高地、李满仓进来,李丰收立正起身道:“小叔哥、满仓,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让贵林去请你们呢!”

    李高地一听就明白了,当即道:“族长你既知道我为啥来了,如此便告诉我怎么办吧?”

    李丰收长叹一口气,摇头道:“小叔哥,这事棘手的很。贵林,你去隔壁把你二爷爷请来,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李春山来前完全不知情——她大儿媳妇孙氏不愿趟三房这锅浑水,家去后不仅自己一字不提,还嘱咐两个儿媳妇一字也不许提。

    不得已,陆氏只得把事情又跟李春山说了一遍。

    李春山一听就骂开了,诸如不要脸、下流胚、伤风败俗、鬼迷心窍之类的话简直跟不要钱似的往李玉凤身上倒。

    李高地一旁听到自是觉得面上无光,唉声叹气,以为李玉凤丢了他的人。

    抬眼看到李满仓,李高地便抱怨起李满仓“养不教,父之过”之类。

    李满仓一声不吭地抱头蹲地听着——今儿确是玉凤自己打脸,他这个爹除了守着还能咋样?

    听到李高地突然地开骂李满仓,一旁地李贵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满仓,然后便狠唬了一跳——他满仓叔蹲在地上的姿态竟和先前他满囤叔被他小奶奶咒骂德行败坏,活该没儿子时一模一样!

    所以,世事真是“一报还一报”吗?

    一向读圣人书,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李贵林当下里深深疑惑了!

    李丰收看两个长辈只管咒骂却不拿主意,心中着急,赶紧出言阻止,然后又说起自己的顾虑。

    “本来玉凤做下这样的事情,”李丰收道:“按族规怎么也不能轻饶,但现今红枣好事在即,实在是不宜节外生枝。”

    听了这话,李满仓不觉心舒一口气。

    李满仓这口气舒的动静有点大,屋里所有人都听到了,不过却都装作没听到一样,眼皮抬都没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眼皮下看着长大的孩子,但凡有机会抬手,自是没人顶真!

    李丰收自顾苦笑道:“但如此一来,便就又添了一桩事:如何安抚满囤,让他和他妹子桃花挑不出理来?”

    李满仓……

    果然一切都不同了!反应过来的李满仓苦涩地想:现族里下个决断竟是要看他大哥的眼色了!

    如果此例一开,想必不用多久,他大哥就能参与族中事务了!

    如此,他和他大哥的差距——往后除了钱,将还有在族中的地位了!

    听到桃花的名字,李高地下意识地闭紧了嘴——满囤倒也罢了,李高地暗想:桃花却是个日常惯会寻隙滋事、没理也要搅三分的六亲不认性子。偏这回被她占了理去,她哪里还能再轻易罢休?

    唉,光想就知道难弄!

    李春山含着烟嘴,嘟囔道:“你有什么主意就快说吧,这里又没外人!”

    李春山知道他这个族长侄子,人不坏,主意也有,就是做事瞻前顾后地,比女人还粘糊——不催不行!

    李丰收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李满仓,然后方才说道:“既然今天的事,是因为玉凤争长孙女而起,那咱们族干脆就跟谢家一样把‘元嫡’单独排班——比如红枣她女婿同班辈二十多个兄弟,独他一人单独排班吗?”

    “俗话说‘不知者不怪’。先咱们族里没‘元嫡’这个说法,玉凤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而经过这件事后咱们把‘元嫡’拿出来单独排班,也算是‘吃一亏,长一智’。只要咱们把这话跟满囤说透了,想必他也不会再揪着此事不放——如此只要说服了满囤,桃花自然就消停了!”

    与其等李满囤抢先发难,李丰收想:倒不如族里先做个顺水人情!

    李春山听了这话倒也罢了。

    横竖李满囤原就是长房,李春山想:他儿子李贵中的年岁即便比贵雨小些,但在礼法上也依旧是长房长孙,位次高过贵雨这个长孙去——现李丰收提出给“元嫡”单独排班,合乎礼法不算,往后还能少了族里类似的纷争,如此,倒也是件好事。

    李高地虽一向看重长孙李贵雨,但也看重满囤的儿子李贵中——长房长孙,那可是给他摔盆的人!

    故而李春山一点头,李高地立就跟着点了头。

    眼见他爹李高地都点了头,李满仓便知此事无可挽回,心中失望,然后便禁不住在暗地里抱怨李玉凤搅家精——再过二十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中元节,到时族里开祠堂祭祖,族长要给祖宗上香祷告过去三个月族里添人进口的事务,然后把新生的兴文和贵中两个的名字添加到族谱上。

    故而但凡没有今天玉凤的事,这贵中的名字一准就加在贵吉名字后面——如此,只要祭告了祖宗,往后这贵中在族里的班辈位次就再越不过他三个儿子去了。

    偏玉凤赶现在搞出了事来,却是害得连贵雨的名字都将退让到贵中名字后面去了!

    玉凤,真是个成事不足、祸事有余的祸害!

    先他跟他媳妇,对她真是太宽了!

    李丰收计议刚定,不想李满囤就来了。

    “族长、爹、二伯,”进门看到所有人都在,李满囤干脆地把板车推进了院,嘴里笑道:“刚你们家来时,忘了给你们拿喜饼了。再就是还有些水果,也捎了些来给你们尝尝!”

    说着话,李满囤数了二十四个喜饼给李贵林,然后又拎了一篮子瓜果给他。

    李丰收看李满囤高高兴兴的样子,心里琢磨他是不是还不知道玉凤的事情,便试探问道:“满囤啊,桃花没和你说啥吧?”

    “说啥?”李满囤奇道,然后看到李满仓抱头蹲院里的受气萎靡样不觉问道:“咋了,出啥事了吗?”

    “没啥大事,”李丰收含糊道:“就是今儿我同二叔,还有你爹看到谢家人重礼,后辈排班尤重元嫡,便想着这往后咱们和谢家成了儿女亲家,家常往来不少,如此咱们族里倒也是排出元嫡班次才好!”

    李满囤一听这话就合了心意,然后便自觉明白了李满仓失魂落魄的缘由。

    虽然《劝世文》里有说“打人不打脸”,但李满囤以为他儿子贵中作为长房长孙位次原该就在贵雨他们前头,故而当下笑道:“还是族长、爹、二伯们想得周到。”

    “这《论语》里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现族里能虑到‘名正言顺’这层,实在是咱们族人的幸事!”

    李丰收……

    李高地……

    李春山……

    李满仓……

    李丰收尴尬笑笑,不愿多谈。抬眼看到车上竟有两筐子喜饼,不觉咂舌道:“咋这么多饼,而且这么精致?”

    “谢家聘礼里给的,”李满囤自豪道:“全喜娘说这饼是用来给亲友报喜的,所以我现还得族里人家都走一趟!”

    闻言李春山便说道:“满囤,你把我家那份现就给我吧,我一会儿家去趁手带回去倒是便宜!”

    如此李满囤又数出二十四个喜饼拿小竹匾装了和一篮子瓜果给了李贵林。

    李高地原想让满囤把饼果送到他家去,顺便让他知道知道他处事公平,罚玉凤跪的事,但眼见他哥如此说,便也只好失望道:“满囤,我那份你也放着吧!”

    于是,李满囤又把给李高地的一份给了李满仓。

    看到车上只剩一篮水果,李高地随口问道:“这一篮果子是给谁的?”

    “捎给满园的,”李满囤笑道:“我看他今天挺爱吃西瓜的,便捎一篮给他!”

    听说篮子是给满园的,李高地的脸色立又好看起来,即便李春山、李丰收听了也觉得李满囤不错,知道想着兄弟。

    一时李满囤告辞走了,李丰收忽地问儿子道:“贵林,满囤是不是在念书?今儿我看他字写得比以前工整不说,刚听他说《论语》,也是头头是道!”

    “应该是吧!”李贵林笑道:“先前满园叔建房的时候,满囤叔就家常的拿了《大学》来问我,现不到两个月,没成想满囤叔竟是连《论语》也念上了!”

    李春山闻言也赞道:“怪道近来这满囤说话行事都与过往不同,原来是念书的缘故!”

    “我记得满囤小时候在学堂念书就常得先生夸奖,现今看来他确是喜欢念书,也是个念书的料子!”

    “可惜啊——”

    李高地听得李春山这声叹息,思起早晌自己于婚书上的那几个黑墨团,莫名觉得脸红,然后便想着得闲倒是把自己名字练练才好……

    李满仓呆呆地听着,心里愈加难过——当年先生也夸奖了他,但现今二伯却只记得他大哥被夸奖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玉凤众叛亲离了,有点残酷

岂有此理(六月二十六)

    李满囤推着车,一路送饼,一路接受恭维无数。如此直待临近晚饭,李满囤方才推着空车,迎着西天的火烧霞脚踩云朵地飘飘然回到了庄子。

    一时晚饭摆上,李满囤心中兴奋便禁不住就跟李桃花和红枣说了族里要把“元嫡”单独排班的事。

    李桃花一听,立就“嗤”地笑了出来。

    “哥,咱们这位族长大哥,”李桃花嘲笑道:“这么多年没见,还是一贯地会顺水推舟!”

    “?”李满囤疑惑道:“桃花,你这话啥意思?对了,今儿族长也问我你跟我说过啥没有?”

    “桃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哥,”李桃花道:“这事早先没说一是因为全喜娘这个外人在,二是因为这事我也确实不知当如何说。”

    “但现在族长既然跟你提了这元嫡排班的事儿,那我也能把实话告诉你了。”

    如此李桃花便把早晌李玉凤跑来阻挠红枣签婚书的事告诉了李满囤。

    李满囤一听就拍了桌子。

    “岂有其理!”李满囤怒道:“玉凤敢跑我家里来跟红枣争婚,她这眼里还有我这个大伯吗?”

    “而玉凤做了这样的事出来,族长还想捣糨糊替她瞒着,简直欺人太甚!”

    “不行,”李满囤腾地就站起了身:“我现就找族长去,我得问问他这姐姐当众抢妹妹婚的事他到底管不管?”

    “哎——,哥!”李桃花跟着起身,赶紧拦阻道:“你这一去,虽说能替红枣出气,但玉凤却是活不成了!”

    李桃花虽然恨透了于氏,但也没想过就此要了李玉凤的命以做报复——一码归一码。再说孩童时候谁还没做过几个不可与人言说的白日梦?

    比如早年她就没少想过她娘没死,对她比于氏对杏花还疼;然后等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又梦想有族长这样的人家能看上她的能干……

    李玉凤眼红红枣的聘礼想取而代之,她当时虽然气炸,可事后回想当时在场那许多人,又有谁敢说自己一点不眼红?

    李玉凤蠢就蠢在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把她的心思暴露在人前,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就饶上一条性命——人命关天,李桃花可不想她哥为了一逞之气,事后后悔。

    “?”一直自顾吃饭的红枣,惊疑地抬起了头。

    俗话说“防火,防盗,防闺蜜”。红枣想:李玉凤一个小姑娘眼红她过万银子的聘礼想抢她婚,也都是人之常情——虽然这个常情让她极度不爽,但先前她姑和她二婶都帮着她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且在场的人都站在她这边diss李玉凤——今儿连一向最护短的她奶于氏都没替李玉凤帮腔,这对比起前世那许多未婚夫,甚至根本就是丈夫被好姐妹撬了边,结果在虚拟论坛树个洞还要被人嘲“不被爱的那个才是小三”的女人们来说,红枣以为就她今儿的遭遇来说她根本就是个人生赢家!

    如此,她还有啥好再计较的呢?

    故而红枣就没想起来要把这事告诉她爹。

    刚红枣听她爹李满囤因为她姑的告诉生气拍桌,红枣也只以为她爹是心疼她,帮她生气;然后听说她爹要去找族长也没当回事——比如前世她在幼儿园被调皮小男生揪散了小辫,前世她爸不也甩掉“金牌大律师,口舌即是刀”的人设跑去逼迫她那大学刚毕业的幼教老师讨要男方家长的电话,撸胳膊挽袖子跟个黑社会大哥似的放话表示要跟对方约架吗?

    但现在听她姑说玉凤活不成,红枣方终于开始正视这件事了——人命关天,红枣虽不喜换李玉凤这个堂姐,但也不会坐视她无故丧命。

    李满囤听了李桃花的话,终是站住了。

    李桃花见状放松开手道:“哥,你现知道我先前干啥不把这事告诉你了吧?我就是怕你当众去闹!”

    “咱们爹和族长两个人都好面子,只要你一去,他们为了脸面一准地把玉凤填塘!”

    “填塘?”

    红枣知道填塘——前世的电视剧里演太多了。但红枣却没法把“填塘”和李玉凤给关联起来——这世红枣还是第一次听说“填塘”。

    高庄村人的日子虽说又穷又苦,一言难尽,且孩子们也没有《未成年人法案》保护,但现实里红枣还真没见过平白无故弄死孩子的事——比如她奶都恨死她爹娘和她姑了,但分家前却也只敢用多派活少给饭这种方式磋磨,并不敢拿刀动枪地直接打杀。

    所以红枣做梦也想不到李玉凤那点事的后果竟会是填塘。

    闻言李满囤和李桃花双双看向了红枣。

    对上红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李满囤心里的气莫名就减了。

    虽然二房的李玉凤是咎由自取,有什么下场都是该的。李满囤暗想: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家红枣人小福厚,没得因为玉凤伤了福德!

    “红枣,”李满囤道:“今儿玉凤阻你的事因会带累一族姑娘的名声,原是该受族规处置的。但现在只要咱们都不往外说,别人不能知道,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咱们吃饭吧,啊,吃饭!”

    说着话,李满囤率先抓起筷子重新端起了饭碗——红枣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李满囤暗想:她听了这话自当知晓这填塘不是好事。如此,她知道这么多也就够了。

    待往后红枣出了门,减了与满仓家的来往,如此不叫红枣再见到李玉凤倒也罢了!

    李桃花则想着红枣年岁还小,且往后是谢家的宗妇,礼法往后都有她婆母教,故而也跟着坐下来端碗。

    红枣见状眨眨眼,心里明白她爹怕吓到她,才做如此说。

    于是红枣也重新端起碗,心里则想着:族长性格婆妈,并不是个狠人,但凡她爹这个苦主不上门告状,多半也会睁眼闭眼地放过李玉凤吧!

    还在申时的时候明霞院正院上房门开,云氏午睡起身,开始理事,静谧了一个午晌的庭院瞬间人来人往,喧嚣起来。

    周旺则领了一众小厮挑了新打的井水进了明霞院的西院,然后把一桶桶井水完全地倾倒在喜棚内被天上毒日头蒸得滚烫的木头桌椅上——冰凉的井水流淌过平滑入境的油漆桌面瀑布似地倾落到桌椅下的青砖地面上,打出团团的水汽来。

    如此来回三趟,周旺和小厮们都汗湿了衣裳,而两个喜棚内的桌椅和砖地上的暑热,却完全地降了下来。

    然后,周旺又带小厮从冰窖搬来大块的冰放入冰鉴,如此不一会儿,喜棚内就连空气都清凉下来。

    接着小厮们又拿来抹布开始擦拭桌椅,周旺则拿了剪刀巡视喜棚里的盆栽。

    三伏天里没有牡丹芍药之类的名花,唯一正当时的月季因为有刺的缘故又被谢子安明令禁用在谢家一切喜庆宴席之上,故而现喜棚内摆的只有米兰、珠兰这两样香花和长春花、绣球这两种开得热闹喜庆的草本花卉。

    似绣球倒也罢了,这花号称“无尽夏”,一个大花球可以从初夏一直开到深秋,但似长春花,这花虽名长春,一年到头花开不断,但实则却是要日日修剪——早起花匠虽已查过一拨,但周旺不放心,就担心被大管家谢福巡视看到一朵败花,故而便拿了剪刀来一盆盆再次瞧过。

    周旺领着小厮忙碌的时候,谢家的家戏班子“咏春班”班主谢文华也领了一群小厮在院里余下的空地上搭戏台。

    谢家人口太多,一年到头差不多天天都有人过生日,故而干脆地就家养了个戏班子,日常演些诸如《麻姑献寿》、《满床芴》、《鸾凤和鸣》之类的贺寿、结婚、升官发财的吉祥戏文。

    如此精心准备,不过一个时辰,周旺、谢文华等人就备好了宴席的场所。

    临近酉时的时候,谢福来了。

    谢福亲拿块白抹布一气走擦了十张桌子,没擦到一粒灰和一滴水,方才作罢。然后谢福又依样拭了牌匾,看了花草冰鉴,最后方点头道:“可以了!”

    至此,周旺方放心下来,领了跟他干活的小厮出了内院,然后自回家洗澡换衣,再回来帮着收礼迎客。

    周旺领人一走,云氏也领了人来了。

    谢福陪云氏四下看了一圈,云氏见一切妥当,方才放心地回了上房,而谢福则站到了明霞院大门口迎客。

    刚一会儿的工夫,院门外谢福带来的小厮已抬了张案桌放到明霞院的影壁后给一起来的两个账房摆笔墨纸砚,准备收礼记账!

    酉时刚过一刻,谢子安的三个弟弟谢子平、谢子俊、谢子美便就领了妻儿奉了他们的母亲吕氏来了。

    谢福一见赶紧拱手迎了上去。

    “小人见过太太、三爷、四爷、五爷!”

    谢福虽是奴仆,但因是谢子安的亲信,吕氏也给他面子,当下亲问道:“福管家,怎么大爷已经来了吗?”

    谢福也笑回道:“回太太的话,大爷和尚哥儿现去五福院请老太爷去了,得一会儿才来!”

    谢子安从不耐烦等人——确切地说,谢子安以为偌大一个谢家,除了他爷和他爹外,没人配让他迎来送往。故而,即便他自家请客,他也都以接他爷为借口不迎客!

    “现家里就大奶奶在。刚您来时,就有人给大奶奶送信去了,想必大奶奶一会儿就来!”

    话语间,云氏果领人接了出来——虽然看不上吕氏这个继婆婆,但该有的面子情,云氏也不会一点不给!

    何况男人和儿子都已躲出去了,她若再不露面,也未免太不像话!

    两下里见面问好,云氏把吕氏和三个妯娌以及几个女孩儿迎进了女眷的喜棚。

    而谢子平兄弟等人则被谢福请进了男宾喜棚。

    喜棚内坐定,谢福让人上了茶水点心,谢文华对面瞧见,赶紧地呈送来戏单给谢子平点戏。

    一旁的谢子美看那戏单子是全新的大红洒金贴子,便以为排了新戏,高兴地探头一瞧,瞧到熟悉的《鸾凤和鸣》、《凤求凰》、《满床芴》之类,禁不住撇了嘴,嘲笑道:“华班头,怎么尚哥儿结亲,你们咏春班也不排两部新戏庆贺庆贺,还只管拿演了几十年的戏码来唬弄,像话吗?”

    谢文华恭敬拱手道:“回五爷的话,这戏单子都是大爷亲选的吉祥戏文,小人不敢自专!”

    谢子美……

    谢子平随手点了单子排位第一的《鸾凤和鸣》后把单子还给谢文华,让他下去安排。

    等一刻戏台开了锣,谢福告罪出去迎客,谢子平方才埋怨道:“谢文华就是谢福的一条狗,你跟他多话干啥?”

    谢子美不服反问道:“可是三哥,既然是一样的戏单子,刚你干啥还要装模作样地看那么久?”

    谢子平默了,谢子俊却“噗”地笑了出来。

    “我猜三哥,”谢子俊笑道:“一准是忘了自己先前每出戏具体看多少回了——这寻不出最少的那出,便就又只能从头来了!”

    闻言谢子平也撑不住笑了。

    谢允青、谢允芳、谢允怡等同座小辈也都跟着笑了。

    真想立刻回赤水县啊!谢允青想:别的不说,只说这摆酒唱戏,都是什么新鲜唱什么,哪似老宅这样,几出戏一演就是十好几年啊!

    谢子安和谢尚是在酉正的时候把谢老太爷请来的,当时喜棚里已经坐满了人——该来的差不多都已经全来了。

    谢老太爷一到,众人立都站了起来。谢老太爷抬抬手,示意子孙们不必多礼,然后便由谢子安、谢尚左右搀扶着坐到了主桌。

    一时开了席。谢尚做为今天的男主角少不得端起酒杯先祝了一回酒,众人自是陪饮一回;然后谢子安跟着也祝了一回。

    谢家十三房人,除了谢子安和谢尚能够日常见到老太爷外,其他人中也就老太爷最小的儿子谢知微仗着他娘柳氏现还服侍老太爷日常的关系能在初一、十五以外多见两回罢了。

    故而谢子安父祝过酒后,在座其他人立便就端着酒杯以给谢尚或者谢子安敬酒的名义来到主桌,然后乘便地老太爷说两句话,露一回脸。

    谢尚头回遭遇这样的热情,一时间便觉得有些吃不消——虽然他酒杯里的酒早已被谢福给替换成了红糖水,且酒杯也只是三钱的小瓷杯,但一轮六七十杯的敬酒干下来也是溪流成河——腹里涨得厉害。

    酒席间隙,乘着更衣的工夫,谢尚禁不住与谢子安吐槽:“爹,咱们一会儿回去是不是还得喝?”

    “嗯?”谢子安点头:“起码还得两轮!”

    “两轮?”谢尚惊了,然后佩服地感叹道:“爹,这些年您可真不容易!”

    “你知道就好!不过,”谢子安笑道:“你爹我马上就要熬出头了!”

    “?”谢尚脸上露出了疑惑。

    “只要我今秋乡试得中,出去做官。尚儿,这给老太爷挡酒的事可就归你了!”

    谢尚……

    “所以,尚儿”谢子安深沉道:“现你知道咱们家戏单子,为啥十几年都不改了吧?”

    谢尚看着他爹露出深思的形容……

    “凭啥在我喝酒受罪的时候,”谢子安理直气壮道:“却要给别人好戏看?”

    “原来是这样!”谢尚恍然大悟,然后便禁不住点头道:“爹,您做的对!咱们不舒服,谁也都别舒服!”

    “横竖咱们喝酒的时候,一群人围着,台上演啥都不知道!”

    “就是这话了!”

    谢福跟在谢子安父子的身后,心说:看来府里这戏单子,往后起码十年,还不会变!

    女眷喜棚外也有一个戏台,演的戏码也和外面的戏台一样。不过谢家的女眷却从不似她们的男人一般吐槽戏单的十年不变——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谢家这许多的女人聚在一处吃席,那相互间的戏啊原就比戏台上的更精彩。

    比如今儿云氏一见吕氏,就看出吕氏头上价值不菲的正红玛瑙佛八宝镶金头面是新制的,三个妯娌的珍珠头面虽说次一等,但也都是个个如样的新珍珠——由此可见,云氏心里合计:这三房人在赤水县的日子不错,有生财门路。

    而从谢韵儿这个三房庶长女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和她嫡妹谢馥儿的一般样式上又能看出谢韵儿的娘花姨娘依旧得宠,三弟妹葛氏私底下的日子远不如她头上的珍珠头面一般精圆和美……

    在云氏打量旁人的时候,旁人也都在打量云氏——没办法,太好奇了,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官家小姐出身的云氏对于庄户儿媳妇的真实看法:是嫌弃鄙夷,还是鄙夷嫌弃?

    “子安媳妇,”谢知微的媳妇甄氏率先笑道:“尚哥儿这个媳妇定的可有些突然,怎么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

    甄氏今年二十岁。她是商户女,进门不过两年,但因她嫁的是谢老太爷的老来子谢知微,辈分高,故而跟云氏说起话来是一点都不客气!

    云氏闻言笑笑,好脾气地回道:“十三婶说的是,先大爷同我说的时候,我也是觉得很突然!”

    “然后呢?”甄氏追问道。

    “然后我就照大爷说的,请媒婆去提亲,接着便问名纳彩过小定,这些小婶子该是都听说过了吧?”

    甄氏……

    二房太太叶氏一旁见到,心中鄙夷:蠢货,竟然想套云雅的话?真以为她这些年的家是白当的?

    叶氏转脸与吕氏笑道:“大嫂,我今儿在家恍惚听人尚哥儿这个岳家跟你们要了一万两的聘礼?”

    叶氏是京城人氏,亲爹是京里的四品官,她又是嫡女——谢家同辈十三个妯娌里就数她出身最高。

    吕氏虽只是一个妾室扶正的庄户女,出身同叶氏不能比,但耳渲目染这些年,也知叶氏这话不怀好意,不觉生气:叶氏这是多看不上她,才会想拿她做枪啊?

    吕氏心中生气,嘴里却是笑道:“二妹妹这话却是问倒我了。我刚得我们老爷的话从赤水县回来,还不知尚哥儿这聘礼的首尾。”

    “所以,这事儿你还得请教我们大奶奶!”

    叶氏……

    云氏闻言笑接道:“二婶,您想打听尚哥儿聘礼的事儿,确是得来问我。因为这话大爷就只跟我说过,连尚儿都不知道!”

    “哦?”屋里所有人不禁都露出了愿闻其详地表情。

    “我们大爷说,他就尚哥儿一个儿子,他手里这些钱财不给尚哥儿花,可是要给谁花呢?”

    “所以我们大爷就嘱咐我可劲花,怎么好看怎么花。比如这聘礼,本来依我们大爷的意思原是要下个两万两,好事成双嘛!”

    “后来还是我说,”云氏露出温婉贤惠的笑容:“这新媳妇的聘礼下太多了不好,女方家到时把聘礼折进嫁妆,这嫁妆盖过了咱们家一应的长辈,可是让各房的长辈们脸上无光?”

    叶氏首当其冲,心口中刀——她家虽是官宦,但她爹做的却是穷官,故而她进门的嫁妆只有四千两。

    其他人脸色也都突然变得难看,心说——这话你很不必说!

    “如此,”话语间云氏笑得越发温柔:“我们大爷方才说既是这样,那就比照你的嫁妆来下聘好了,如此不叫儿媳妇的嫁妆盖过你去,也就罢了!”

    所有人死鱼眼看向云氏,心中嫉恨——咋就还没嘚瑟死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试水一下谢家的日常和画风

大舅来了(七月初六)

    酒席散后,谢子安送谢老太爷和谢尚会五福院后出来,原想回青云院,但路口站了站,便又转回了明霞院。

    明霞院正院云氏正在看今儿账房登记的礼账,看到谢子安进屋自是喜出望外。

    谢子安炕上坐下,抬眼看到账本,不由笑道:“这有什么可看的?”

    云氏笑道:“大爷说的是,这账都是正常的往来,没啥稀罕。只我今天看太太和弟妹们都戴了极贵重的头面,便想看看她们给尚儿都送了些啥?”

    闻言谢子安心里一动,神色立郑重起来:“极贵重是多贵重?”

    云氏看谢子安笑意敛去便也沉静想了想,然后道:“太太那套玛瑙头面颜色正红,质地饱满,即便在傍晚的天光下看着也有七分锦红!”

    “似这样一套头面,咱们雉水县铺子一准没有,赤水县有没有,妾身不知道但若到了府城,那最少也得有四百两银子。”

    “同样的还有三个弟妹们的珍珠头面,别的不说,只挑心的五颗珠子每颗都有小指甲盖大小,如此便就值一百两了。”

    谢子安听后默了一刻,然后便叫谢福进来吩咐道:“谢福,你使人去打听打听三房他们在赤水县近来都有哪些发财门路?”

    谢福闻言一惊,转即答应了出来便安排人往天香院和赤水县打听消息。

    六月二十七一早,李满囤便和余庄头带了连同他给红枣添的柳叶巷房屋地契在内的一应房契身契和银钱去城里县衙和谢福、洪媒婆备案了婚书和嫁妆单子,然后把所有房契和身契都转到了红枣名下。

    办完这件大事,李满囤心中大石尽去,拿喜饼谢了衙门办事的主簿文书后又辞了洪媒婆和高福便高兴家去了。

    谢福家去后告诉谢子安过户的经过,谢子安听说李满囤给拿了过户的银子,不觉叹息一声,心说:李满囤人品倒好,只是如此一来,倒是不好叫尚儿不认他了!

    岳父这个称谓带个“父”字,听着还真是刺耳啊!

    红枣得了她爹给的地契,翻看一回,然后说道:“爹,这两个庄子,咱们倒是尽快去瞧瞧才好!”

    虽然土地是最可靠的财富,红枣想:但只靠土里刨食可发不了财——她得赶紧地发展相关联的第二和第三产业。

    李满囤道:“那便后日吧!明儿,咱们得先去城里做绸衣裳去!”

    故此,六月二十九,红枣才在她爹、她姑和余庄头的陪同下去了南城外五里的梓庄。

    坐在骡车上,红枣问赶车的余庄头:“余庄头,你去过梓庄吗?”

    “小姐,”余庄头回道:“小人没去过。不过小人倒是见过梓庄的庄头田惠利。先小人去谢家村交租的时候曾和他说过话。”

    “谢家的租子为什么都要交到谢家村啊?”红枣歪楼了。

    “谢家村靠码头,粮食走水路运出去方便!”

    ……

    梓庄的庄头田惠利早在前日就已得了谢福使人送来的信儿。这两天正忙着扫除准备迎接新主人呢,不想新主人却是已经到了,当下赶紧地迎了出来。

    余庄头认识田惠利,田惠利自然也认识余庄头,余金富。还在去岁秋收去谢家村交租的时候,田惠利就听人议论说老北庄连同里面的十一户庄户被都谢子安送人了,送给了庄子前村的一个庄户。

    这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当时人人自危,都担心同样的命运落在自己身上。

    结果今年交夏租的时候,田惠利却听人改议论余金富的好运气——不少人在城里北街看到做了掌柜的余财多,通过他知道了过去大半年老北庄天翻地覆的变化。

    据说,庄仆们都住上新瓦房了!

    当下见面,田惠利看见余庄头一身新衣,脸膛红润,气色极好,便知他现在的日子与传闻里一样过得不错,由此便彻底放了心——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涉及到往后庄里两百人的生计和自家子孙的将来,田惠利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

    放下心来的田惠利给红枣、李满囤、李桃花行礼,然后又领了三人参观庄子。

    梓庄的大门倒是和桂庄一样的原木门碎石墙,但门堂后的情景却是两样——迎面就是个有两间屋宽的青砖白墙刷大红福字的高大影壁。

    影壁后的碎石路宽广平坦,可并驾两辆骡车。道路两边栽着两排有年头的的梓树——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繁茂的枝叶空中交错,遮蔽了一整个天空。

    骡车一驶入树荫,红枣立觉得一阵阴凉,目测气温比刚刚降了能有三到五度。

    两排梓树似两队卫兵一样守卫着身后一处房屋的大门。大门外有石阶,骡车在石阶处止步,田惠利恭敬介绍道:“老爷、小姐、姑太太,这便是庄子的前院客堂了。

    “这处客堂是一进院子,内里有十六间房屋,其中东厢房里收着庄子历年的账目。”

    踏上石阶,迎面一个牌匾书着“必恭敬止”四个字。站在牌匾下,红枣瞧这前院客堂的格局和桂庄的主院一样都是南五北五东三西三的四合厢格局,不由心说:这庄子的房屋倒是多,只一个前院客堂就有十来间房屋。

    前院的后门出来不过二十步就有一个井台。

    井台的四周种了菜,当季的茄子、黄瓜、小豆、缸豆都有。

    看红枣看架子上的豆瓜。田惠利尴尬解释道:“小姐,这处空地原先是个花园,但小人们实在不会服侍,早年长得花草都没了,小人见空着可惜便都种了菜!”

    红枣点点头,笑道:“挺好,很有田园风光!”

    田惠利下意识地看向余庄头,余庄头笑着摇摇头示意无碍,田惠利放了心,方又领了红枣一行往前走。

    前方是处屏障一样的假山,假山光秃秃的和桂庄客堂前植被覆盖的假山完全不能比。

    看来这个梓庄,红枣叹气:两百人口,也没出个像样的园丁。由此可见,余庄头他兄弟余有钱确是个难得的技术型人才。

    假山后就是正院。梓院正院是个三进的院子,有近三十间房屋。

    正院两边还有东西两个侧院。侧院都是两进院子,各有十九件房屋。

    如此梓庄一个庄子竟有四个院子,近百间房屋。

    红枣细瞧四个院子的房屋维护得倒好,窗明几净的,虽有刚打扫的痕迹,但墙壁落地四白、屋顶完好不漏,便知田惠利虽赶不上余庄头能干,但也算能做好本职工作,便也舒了一口气。

    毕竟是两百人□□的头目,红枣想:终有些可取之处。

    主院和侧院的后面有条河。河的南岸,也就是院子的后墙外的河岸边栽的又是高大的梓树。

    怪不得这个庄子叫做梓庄,红枣心说:梓树可真是不少!

    河岸的北面就是梓庄的水田了。整两百亩水田连在一处,几可称得上是一望无垠。

    看着眼前绿油油的水田,李桃花悄声问李满囤:“哥,后悔了吗?”

    “后悔,”李满囤老实道:“悔得肠子都要断了!”

    李桃花了然的笑笑:“是啊,这地比里正家的地还大呢!”

    闻言李满囤陡然想起早年自己和李桃花两个人站在里正水田边比赛吹牛谁将来更发财的过往,忽然禁不住开怀笑道:“桃花,虽然我现还没这许多的地,但我闺女红枣却是有了。哈哈……”

    世间还有比自己梦想实现更高兴的事,那就是孩子替自己圆了梦。

    红枣不知她爹干啥突然发笑,刚走近去便听到她爹说:“桃花,再几天就是贵中满月了,到时表弟带陈宝、陈玉两个来喝了满月酒后,就把两孩子留城里读书吧!”

    “你看谢家这许多的地,可不都是当年谢老太爷读书读来的?这俗话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

    红枣……

    水田的尽头是磨坊、工坊、牲口房。因磨坊有口深水井的缘故,庄里的三十二户庄仆也住在这里——和先前老北庄一样的半地下泥屋。

    看到庄仆们的住房,李满囤、红枣倒也罢了,李桃花却是惊得目瞪口呆——一直以来,李桃花都觉得自己人穷命苦,活得凄凉。但这一刻,看到连土屋都垒不起的庄仆,李桃花才恍然发现世间还有这许多比她更凄惨的人生。

    果然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李桃花暗想:虽说她这辈子历尽辛苦,活得不及谢大奶奶鞋底的一块泥,但老天没有让她生而为奴,生成一个庄仆,真是太好了!

    莫名的,李桃花忽觉胸口一松,心头因为多年被于氏欺压累积得愤懑和怨怼竟似消散了不少。

    磨坊的北面是旱田,旱田再北便是山林——梓庄的地势由南向北,由低往高,可以说非常规整。

    旱田里种着玉米、棉花和红薯,没啥好看。红枣爬上山林,看到满山都是梓树,不觉奇道:“庄子里都只种梓树吗?”

    田惠利道:“是的,小姐。梓树长得快,是极好的烧炭木材。而梓树的树皮混在草木灰里能防稻虫害,故而咱们庄子里稻谷的长势和收成都比别处要好。现咱们庄子每年都要给主家供奉木炭和血米稻!”

    如此,红枣想:她倒是可以开个卖稻和卖炭的店。

    正好她现也有两个铺子。

    想着夏收才过,秋收还得等四个月,红枣便只问炭。

    “田庄头,”红枣问道:“咱们这个炭都什么时候有啊!”

    “一年四节,各一万斤!”

    闻言红枣算了算,然后便叹了一口气:端午刚过,下回却是要等八月节了。

    所以,红枣想:她想开店,最早也得两个月后了!

    看完土地,回到庄子,看了历年的庄息单子,红枣忽又高兴起来:“爹,这梓庄的出息比咱们庄子还多。只鸡蛋、鸭蛋一年就各有6400个。看来,我现就能立刻开个粮店跟你抢生意了!”

    听红枣说要开店,田惠利心里一跳,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李满囤。

    李满囤笑道:“你这庄子在南城,铺子也在南城,跟我在北城的李家粮店抢什么生意?”

    “不过,”李满囤话锋一转:“红枣,你同我不同,你这个庄子出息的事可以先问问福管家,看他先前都是怎么安排的。若是他能替你安排了,你也是省心了!”

    李满囤说得婉转,但红枣却是听出了他爹的话外音——嫁人后,好多事就要顾虑婆家的意思了。

    李满囤说得在理,红枣立就应了。田惠利却是大失所望——他也好想把他弟弟安排到城里铺子去做掌柜啊!

    然后住上大瓦房!

    六月三十,红枣又同她爹、她姑、余庄头一起去看了西城外十里青庄。

    去青庄之前,红枣以为青庄是出产某种青色的草或者树的地方,但待路上听余庄头解释后方才知道青庄竟然是某种水鸟的名字——当然那鸟现已经和雉水城得名的野鸡一样都看不见了。

    青庄的庄头姓程,叫程名红。红枣在他的带领下参观了一番,所见所闻同梓庄类似,只比梓庄差个烧炭的生意,如此,也不必赘叙。

    七月初八李贵中满月。七月初六傍晚想,陆虎忽然跑来告诉道:“老爷,庄外来人了,说是太太的娘家大哥!”

    李满囤闻言一愣,赶紧走了出去,然后到庄门一看,可不就是大舅哥王石头嘛!

    虽然十来年没见,但王石头额角有个拇指盖大的黑色胎记,故而李满囤一见就认了出来。

    “哈哈,王大哥,”李满囤立刻拱手笑道:“你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闻言王石头抬头看李满囤好一刻方才笑道:“满囤兄弟,你可长变了啊,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红枣……

    “哈哈,”李满囤一点也不以为忤,笑道:“王大哥说笑了,里边请,里边请!”

    “嗳,嗳!”王石头答应着哈下腰,转眼就扛起了一个澡盆大的木摇窝。

    红枣瞧见方留意到门堂里还有一筐馓子白糖。

    “本该捎一筐鸡蛋,”王石头歉意道:“但路太远了,实在捎不了,就只带了馓子和糖。”

    “人来了就行,这么远带啥东西啊!”李满囤一弯腰随手便提起了筐子。

    转身看到红枣,王石头一怔,转即笑道:“这就是红枣吧?都长这么大了!”

    “等着啊,大舅给你捎了鸟毛,就在筐子里。一会儿给你,你让你娘给你做了花戴,一准的好看!”

    红枣……

绸缎袍子(七月初八)

    正是晚饭时间,也不必打什么蛋茶招待,李满囤大手一挥干脆道:“先吃晚饭!”

    闻言红枣赶紧摆出晚饭来。

    男女有别。李桃花和王石头不好同桌吃饭,而晚饭主菜是碗同心财鱼又不好切分,红枣便找李桃花商量她的晚饭得等一刻。

    桃花一听就笑了:“什么大事,这同心菜盛一碗给我下饭就行了。顿顿鱼肉,这样下去,昨儿刚拿到的绸衣裳,怕是不等穿就要嫌小了!”

    大哥家住了近一个月,李桃花自觉下巴都长圆了。

    红枣笑笑,并不把话当真,嘴里只道:“嬢嬢,我让四丫蒸了腊肉,再有半炷香就能好!”

    听说大哥来了,王氏颇为惊喜——她娘家可算有人来了,即便只来了一个。

    王氏问余曾氏:“今儿晚饭都有什么菜呀?

    余曾氏知道王氏心思,当下说道:“晚饭原有一条鱼,再就是下午刚给太太炖的一只鸡,小姐做主也先准着舅爷那边了。”

    王氏点头:“红枣安排得对。她舅难得来一回,没个像样的硬菜可不行!”

    “我这里晚饭随便下碗面就行了!”

    余曾氏劝道:“太太,刚小姐蒸了腊肉,一会儿好了我切些来给您就面!您不吃点好的可不行,小少爷夜里还要吃奶呢!”

    作为一个山里人,王石头出门并没有使钱买吃食的习惯,何况这一路都是村庄,没有店铺。

    早起王石头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曾带了五双草鞋和三个一斤米的粽子,但一路走来,不管草鞋还是粽子早已消耗得无影无踪。

    故而当下一上桌,王石头三口两口地就把李满囤撕给他的半只鸡给吃光了。

    李满囤一见王石头这吃饭架势立就知道他这是饿狠了,当下叫道:“红枣,盛碗鸡汤来给你大舅过过!”

    说着话,李满囤把下剩的半只鸡也给了王石头。

    王石头不好意思地推辞:“这怎么行?太多了!”

    “吃吧!”李满囤不由分说把鸡塞他手上:“今儿晚了,你也累了,咱们就不喝酒了。只等明儿午晌,我再治了酒请你!”

    红枣依言送来了鸡汤,然后瞧到桌上嚼成渣渣的鸡骨头,心说:刚蒸的那块腊肉怕还是小了。

    堂屋出来红枣让四丫又去杀了一只鸡——即便她舅不吃,她娘也要吃,而她自己则又挑了块腊肉洗了,放锅里跟先前的那块肉一起蒸。

    一只鸡和一碗汤下肚,王石头缓了饥渴,方才和李满囤说道:“满囤,去岁我一家子摘枸杞,挣了好几十吊钱。我以为我这回算是发大财了,不想今儿来你这儿一看,才知道你更发财!”

    闻言李满囤得意的笑了,嘴里谦虚道:“哪里,哪里。”

    “这宅子真大,”王石头堂屋张望了一回不吝赞道:“家什也置得齐全!”

    “不过,最好的是进门的那道石头围墙。我们山里虽然石头多,但要垒成围墙也不容易,不过去冬今春我们一族人联起来把附近几个山头的狼清了,围墙也垒好了,如今女人和孩子出门摘枸杞倒是都不怕了!”

    “再就是今年枸杞比去岁便宜了,去岁商人进山收还二十六文钱一斤,今年就只十九文了!”

    “满囤,”王石头问道:“今年这城里铺子收枸杞多少钱一斤?”

    “今年城里枸杞也减价了。只三十文一斤了!”

    王石头心里合计了一番点头道:“这样算,那进山来的商人倒也不算压我们的价。”

    “大哥,城里价钱高了十几文,你咋不把枸杞送到城里来卖吗?”

    “还不是我们山里出来一趟不容易吗?特别是出山的一段路不好走。比如我今天来一天就得一天工夫。如此一来一回,耽误两天活计不说人还辛苦,故而倒是卖给进山收货的商人合算!”

    “对了,满囤,这回来我带了钱来。我想请你帮我打听打听骡子。商人们进山收货带的都是骡队。骡子气力比驴大,所以我打算置头骡子,这样往后进城也方便些。不然,这卖枸杞得了钱都没地使去!”

    ……

    七月初七一早,李满囤去族里请客。

    虽然李玉凤的事让李满囤极度膈应,但思虑再三李满囤还是决定先忍了这口恶气——小不忍则乱大谋。李满囤想:他家红枣出门在即,这好日子前后万事都当息事宁人,以和为贵。

    过去十天,李丰收也是日夜悬心,就担心李满囤和李桃花咽不下这口气打上门来拉他评理,从而闹得众人皆知。

    现瞧到李满囤一如既往的上门来邀请,李丰收可谓是喜出望外——这事可算是混圆过去了!

    李春山的想法与李丰收相类似,眼见李满囤来请,自是满口答应。

    李春山家出来,李满囤方去他爹家。大门外站定,李满囤深吸一口气方才推开了大门。

    李玉凤就在厨房。她听到门响,当下慌不迭地躲藏到了灶台后。

    过去十天,李玉凤活得好似惊弓之鸟——听到家里来人,就以为是族长带人拉她去填塘。

    郭氏也在厨房。她听到门响,然后看到李玉凤如过街老鼠似的躲得飞快,心中着实厌烦——现知道害怕有个屁用,郭氏心说:早这么精乖,那至于把一家人都给连累了!

    窗口探头看见是李满囤,郭氏自己也立避开了门窗,闪躲到了墙后。

    公婆都在,郭氏暗想:现可轮不到她出头露面!

    李满囤进门看到蹲在堂屋门口抽烟的李高地,不自觉地舒了口气——刚他着实担心遇到李玉凤后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现在见到他爹,倒是去了这层忧烦。

    “爹,”李满囤主动招呼。

    李高地闻声抬头,见是长子,立站起身道:“是满囤啊,你咋现在来了?”

    “爹,”李满囤尽力淡定道:“明儿七月初八,贵中满月,我来请您明儿午晌过去吃饭!”

    李高地一听就是一怔,然后心说可不是吗?偏这两天因为玉凤的事,竟把这件大事给忘了!

    “哎!”李高地赶紧答应道:“明儿一准去!”

    于氏在屋听到李满囤说话声音原想出来,但转念又坐了回去。

    下次吧,于氏想:等下次红枣出门,她再提请杏花一家的事。

    老宅出来,李满囤又去请了李满园,如此方算是请全了明日吃饭的族人。

    李玉凤看她大伯李满囤来只是请客,并没问罪,提了几日的心方才放下,但想到明日她大伯家请客,而她去桂庄一准会见到李桃花,不由得心中畏怯——手腕上被她大姑十天前捏的青紫指印都还在呢!,

    李玉凤问郭氏道:“娘,明日我能不去吗?”

    郭氏也不愿节外生枝,便只说道:“赶紧去菜园摘午饭菜去吧,这事等你爹家来再说!”

    十日的工夫已足够谢福打听出赤水县的事。

    “所以,”谢子安放下信纸淡然道:“是府城的马家坏了事,连带他家在赤水县的庄子被抄家发卖。”

    “这么说,三房、四房、五房发的都是马家的抄家财。”

    “如此,谢福,你今儿便去一趟府城吧!”

    “是!”谢福答应一声,转又说道:“大爷,明儿七月初八,李老爷家小公子满月!”

    “这事儿往后你都回大奶奶,让她安排吧!”

    洗三那天在没冰的房屋里吃酒的酸爽,谢子安还记忆犹新。现大局既定,他可不想再去遭罪!

    “是!”谢福答应了出来,然后便叫过亲信吩咐道:“你赶紧去我家,就说大爷临时使我出门。时间不定,让我家里给我收拾了东西即刻送来。”

    “你几个赶紧排个班来,我不在的时候,书房这边你们得照看好了,别让大爷叫不到人,更别让人给钻到空子!”

    “你,现去叫了谢成华和谢又春来,中元节我若赶不回来,这府里大祭的事,我得嘱咐他两个!”

    谢成华和谢又春是谢福的亲弟弟。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祭祀关系重大,谢福有事离开,不放心旁人,只肯把大事交给兄弟。

    ……

    吩咐一回,谢福方来明霞院见云氏。云氏一听就知道谢子安目的达成,又要做甩手掌柜了,只得认命地接过这走礼的差事,然后招人去叫谢尚……

    将手里一应的事务全交接好,谢福方去书房跟谢子安辞行,然后又带了足够的银票后方才在小厮和常随的护拥下坐上骡车去府城。

    府城,才是马家家业的大头。

    大爷为娶少奶奶,谢福坐在骡车里盘算:送出去两个庄子、两个铺子和两处宅子。故而这回他在府城得按这个数来置产,方才算是不辱使命!

    当然,若能在府城多置到田庄、宅铺,那自然更是多多益善!

    七月初八,一早李家三房人,除了李玉凤,都来到了桂庄。

    李满囤、李桃花、红枣闻讯便从庄里接了出去。

    一时两下里见面,李丰收瞧到李满囤一身霁青绸缎长袍,心中感慨——他这儿布袍才做好刚上身呢,满囤竟又穿上绸缎袍子了!

    李春山今儿头回穿长袍,浑身极其僵硬——连撩眼皮都觉得费力,以致竟没注意到李满囤身上那件在阳光下烁烁闪光,明显不同以往的绸缎袍子。

    早在来时的路上,李高地看他哥一房人,族长一家连兴和在内,甚至还有满园一家都是男穿长袍女穿裙,一个个体面异常,而他这房人,除了贵雨和贵祥两个在城里念书的缘故有身现成的长衣外,连他在内都还是一身短衣裳,便禁不住抱怨于氏、郭氏婆媳两个不中用——过去十天,竟没给他和满仓做身长袍出来。

    转而李高地不免又怨恨一回李玉凤,搅家精——一个丫头片子,李高地想:搅得合宅心神不宁,连他都没想起长袍这件大事来。

    现在见面,李高地瞧到李满囤、红枣一身绸缎袍子倒也罢了——毕竟红枣是谢家大房少奶奶,满囤是谢大爷的儿女亲家,他两个穿金子都是该的,但瞧到李桃花今儿除了足银头面外,也穿了身和红枣一样的檀色绸缎袍子,便禁不住搁心底抱怨李满囤:这亲爹还拖鞋搭脚地没身周正衣裳呢,他倒是把外嫁妹子的衣裳都张罗好了!

    一直以来李满仓都自觉自己是个体面人,但早十天李玉凤干的事却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今儿李满仓原不想来——他没脸见他大哥李满囤和红枣。但不来不行,故而李满仓便打算藏在人群里,不叫人注意也就罢了。

    但不想今儿人人长袍,独他和他爹一身短衣,似两只闯入鹅群的鸡一样,特别醒目!

    李满仓知道他娘于氏和媳妇郭氏一向要强,今日会出这样的事,也是因为近来玉凤的事给分了心神。

    所以,李满仓心里唉叹:家门不幸啊,出了玉凤这个丧门星!

    男人们看到李满囤、李桃花、红枣的绸缎衣裳尚且如此,所以女人们,除了于氏、郭氏婆媳两个,就更别提了,一个个眼睛都恨不能长到李桃花和红枣身上去——日头下绸缎闪耀的朦胧丝光比刺目的金银头面还要迷人。

    于氏、郭氏两个这辈子还是头回如此狼狈——即便上回红枣小定那天也是李玉凤犯错,她俩个只是被拖累而已,但今□□裳的事,却是她两个的失责,再赖不到旁人。

    幸而现族里女人们的目光都为李桃花和红枣身上的衣裳所吸引,两人方才能喘一口气。

    李桃花抬眼看到于氏一身短衣站在族里其他穿袍系裙的女人身后,心中恍然,然后不过微微一笑,便转开了目光。

    俗话说“打铁还得自身硬”,李桃花想:比如她过去见天的和于氏斗气又有个屁用,还不是处处受她欺压?

    而现今她哥发家不过一年,立就扬眉吐气,扭转了乾坤——以致似她嫂子王家的那种软和包子,现都敢拿钱打于氏的脸。

    所以,现她得听她哥的,往后把心思都放在两个儿子培养上,她要供他们读书,帮他们成家立业,让他们将来的日子好过于氏的所有孙子去,才是正道!

    李高地进堂屋瞧见王石头,足思了好一刻,方才想起他是王氏的大哥,心中愈加难过——满囤有了钱,李高地心中嘀咕:不说孝顺他和帮扶兄弟,倒是和这些穷外戚走得近了。

    李丰收见到王石头倒是上前一阵客气——王氏既生了贵中,李丰收想:王石头便就是李家的正经舅爷了。

    堂屋内正在寒暄,陆虎又突然跑进来说:“老爷,谢少爷来了!”

    听陆虎这么一说,李满囤方才想起儿子满月他竟然忘了请亲家了!

    尴尬地抹一把脸,李满囤又去庄门接谢尚。

    李满囤一走,堂屋立就炸了——李氏族人从没似现在这般亲身体会到自己和谢家大房真的成了儿女亲家,他们禁不住想:往后是不是只要满囤家办事,他们就能和谢家人见面说话,然后同桌吃席啦?

    如此,他们可真算是一等的体面人了!

    想到吃席,李丰收作为族长立就搁心底算了一回主桌的位次——他二叔、三叔不用说都是主桌主座,李丰收盘算:王石头、谢尚两人一个是地位尊崇的舅舅,一个是女婿高客,必须也都在主桌;然后满囤,不说了,作为主家,必须得在;接着是他,如此便就剩两个位置了。

    两个位置必须得给二叔家的满垅一个——所以,这最后一个位置是给三叔家的满仓还是满园好呢?

    本来满仓年长,这个位置原该是满仓的,但奈何出了玉凤那样的事儿,若再安排满仓跟谢少爷同桌,可是尴尬?

    “小叔哥,”李丰收问李高地:“一会儿坐席,依您看这主桌满仓和满园谁坐合适?”

    话音未落,还未及退出屋的红枣搁一旁无邪提醒道:“族长,我大姑父和陈宝陈玉还没到,您排席位的时候,得记得把他们给算上!”

    李丰收……

    李高地……

    谢尚作为谢子安和云氏的独子,出门一向是前呼后拥。今儿他来送礼,结果跟来了四个常随和四个小厮,整一桌人。

    红枣在东厢房见到谢尚进院的阵势,立转去告诉四丫还得在喜棚加开一桌给小厮们午饭。

    红枣今儿原准备了三桌男席两桌女席整五桌席面,但现今看却还是不够了。

    “小姐,”四丫愁眉苦脸地说道:“这鸡脯子就只有五条,摆不出六桌来!”

    “那就随便换一样好了,”红枣不负责任道:“横竖他们在前面喜棚吃,也看不到咱们这里上菜!”

    谢尚进屋时候,堂屋里的座位已安排好了——李满仓和李满园果然都在次桌。

    次席一桌的还有李满坛、李贵林、李贵金、李贵雨四个人——下剩的两个位置留给陈宝陈玉。

    而似李贵鑫、李贵银、李贵畾、李贵富、李贵祥五个人则坐在了卧房的炕桌边。

    李满囤和谢尚主桌坐下,四丫、五丫送上茶来。

    显荣做为谢尚的头号小厮,在陆虎请他们去喝茶时并不敢离开堂屋廊下,红枣见状也不强求,只使四丫送了壶茶给他放在廊下,由他自便。

    显荣听他爹谢福讲过红枣、四丫、五丫几人的样貌,廊下不过站了一刻,便就认出了进出厨房的红枣——红枣今儿由她姑李桃花给带了金头面和金手镯。

    原来新少奶奶,显荣垂头偷瞄红枣的脚:真的是双大脚哎!

    作者有话要说:  谢子安不会拦他兄弟财路,因为他要发更大的财。

诗书为业(七月初八)

    堂屋里谢尚应酬完一圈,茶刚端到手,还未曾喝,陆虎又跑来说:“老爷,姑老爷来了!”

    李满囤一听立站起来准备出门迎接。谢尚见状放下茶碗跟着站了起来笑道:“伯父,我同您一起去吧!”

    一屋人中,谢尚就同李满囤相熟。他可不想留下来独自应付这许多人。

    李满囤听说自是欢喜,当下笑道:“行,你同我去。正好见见陈宝陈玉两个表兄弟。你们年龄相当,一准能玩到一处!”

    年龄相当的李贵雨、李贵富……

    心塞的李满仓、李满园……

    原就不高兴的李高地……

    一月不见,李桃花对丈夫孩子非常想念。先她见陆虎进来便就跟到了堂屋。现她见李满囤、谢尚出来,便也跟着一同去庄门迎接。

    红枣原想跟着一起去,但看到谢尚在,便就没有露面,而谢显荣做为谢尚的影子,就跟在了最后。

    时陈龙已在余禄的指引下把骡车赶进了庄子,而他父子三个也都下了车。

    这世人视力都好。余禄回头看见李满囤和李桃花过来,立刻笑道:“姑老爷,我们老爷、姑太太还有谢少爷接您和两位表少爷来了!”

    陈龙闻声看去,果看到穿着长袍的李满囤和另一个穿着长袍的少年,以及一个上半身都笼着银光的贵妇人远远走来。

    至于谢显荣,因为他衣裳和余禄的类似,故而便被陈龙父子无情忽略了。

    那位穿红袍带银头面的贵妇是他媳妇桃花?陈龙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爹,”陈玉也是不能相信地靠近陈龙问道:“我舅旁边真是我娘?”

    陈宝眼盯着越走越近地李桃花道:“娘好像胖了,还有这衣裳、头面都是以前没有的。”

    “爹,这就是俗话里说的‘人要衣裳,佛要金装’吧?没成想,我娘这么一装扮,倒是顶好看的,比小姨还好看!”

    陈宝今年十三岁。他先前见过最好看的妇人就是他小姨李杏花了!

    俗话说“一白遮三丑”。李杏花因为打小就被于氏娇养的缘故,皮肤原比一般庄户人家的妇人白皙,而待嫁人后因为男方家地少的缘故,李杏花日常也不做啥农活,不受日晒风吹,故而皮肤保养得极好。

    此外李杏花有两套出门做客的颜色衣裳,衣裳的裁剪缝制都仿着城里人加了滚边、镶领这些精致花样,故而落在陈宝眼里简直就与仙女无异。

    过去一个月,李桃花不仅饮食好,而且不用下田挨晒,然后日常的再同红枣一起拿淘米水洗脸、敷黄瓜面膜——如此费心保养之下,李桃花脸上积攒了三十年的阳光黑虽说还没能完全洗掉,但脸皮颜色比先前却是浅了不少。

    故而今儿再被这足银头面一映衬,李桃花这面皮气色瞧着就跟脱胎换骨了似的好看!

    “小姨一点也不好看!”陈玉立刻反驳道:“论好看还是红枣好看!”

    “红枣也好看,”陈宝倒不跟陈玉争,然后看着越走越近的几个人,又不自觉地说道:“不过最好看还是舅舅旁边的那个,那个什么少爷好看。”

    “这少爷,真的是男的吗?他怎么长得比小姨、红枣还有娘都好看?”

    “表少爷,”闻言余禄撑不住笑道:“谢少爷当然是男的,他可是我们小姐的未婚夫!”

    自从陈龙的娘陈葛氏见过红枣后家常没少在陈龙耳边嘀咕——陈龙先来过桂庄,知道李满囤如今的家业,然后加上李桃花的抢白,起初并无任何心思。

    但近来因李桃花不在家,而新一季枸杞下来——价钱虽说比去年便宜了两层半,但一家老少齐上山,一个月也能收入十来吊钱,故而目测今年的收入比起去岁只半季的枸杞的收入来说,只多不少!

    如此陈葛氏又禁不住老话重提,说些自家现有新房、深井、骡车不算,家常还天天吃肉,红枣嫁过来就是享福类似的话。

    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陈龙的耳朵原就是肉长的,而且还是他娘陈葛氏身上掉下来的肉——故而不过一个月,陈龙的心思便也有了活动。

    现他家虽说赶不上桃花娘家大哥发财,陈龙暗想:但俗话也说“走一步看一步”——比如一年前谁又想到大哥能似现在发财?所以他现也不必把话说死,只待两三年后再看吧!

    就是今儿来前,陈葛氏还悄悄嘱咐陈龙让他仔细瞧瞧红枣和陈玉在一处是如何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但自刚刚看到面目全新的李桃花后陈龙就一直没有说话——桃花这一身比城里人还体面的穿戴,陈龙想:不用说都是大哥给置的。也不知得多少银钱?

    为了今儿来下礼,先特地进城买过银锁的陈龙知道女人的头面都不便宜——似桃花身上这样的重货,一准得十两开外了!

    大哥对桃花都舍得如此花销,想必对他闺女红枣更是舍得使钱——如此,他娘的想头怕是要落空了。

    他家山头产的是枸杞,又不是金子——他家哪娶得起这样穿袍戴银的媳妇?

    “未婚夫?”即便陈龙已有了娶不起红枣这个儿媳妇的思想准备闻言也还是惊了,心说:红枣今年才几岁,就说上亲了?

    陈宝、陈玉也是不敢相信地追问道:“红枣定亲了?这什么时候的事?月前都还没听说呢!”

    “可不就是这个月的事!姑老爷、表少爷您们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年岁虽说还小,”余禄与有荣焉地骄傲道:“但人能干,故而得城里谢大爷看重上门提亲。这不六月二十六刚过的小定!谢少爷亲来下的聘礼,过万的银子呢!”

    “啥?”陈氏父子彻底地惊呆了……

    谢大爷、谢少爷是谁,远在六十里外的陈氏父子虽说一时想不起来,但“过万的银子”这话却是懂的,且并不以为是吹牛——不说城里的大商人了,即便进他们村收枸杞的商人,一季枸杞那也要千、八百吊的本钱。

    陈氏父子知道城里人有钱,他们只是没想到红枣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去。

    话语间,李满囤、李桃花、谢尚已经走到了近前。

    “表弟,”李满囤率先招呼:“还有陈宝、陈玉,今儿你们到得可真早!”

    “六十里的路,我以为还得好一刻呢。”

    闻声陈龙反应过来,赶紧笑道:“大哥,我爹担心我们来晚了误了吉时。故而天才蒙蒙亮,就赶了我们出来!”

    “舅舅、舅妈身体好吗?……”

    寒暄过后,李满囤笑着问一看着谢尚犯傻的陈宝陈玉道:“今儿是咋了?陈宝、陈玉见到舅舅都不打招呼啊?”

    如此陈宝、陈玉方如梦方醒的叫了一声舅舅,然后又叫了李桃花娘。

    李满囤答应了转即介绍谢尚。

    “尚儿来,”李满囤招呼谢尚上前:“这是红枣的姑父,姓陈!”

    闻言谢尚立拱手道:“小侄谢尚见过陈叔父!”

    “表弟,”李满囤告诉陈龙道:“这是红枣的准女婿谢尚!你叫他尚儿就好!”

    谢尚……

    陈龙看到谢尚倒是释然。

    自古都是“高门嫁女”。陈龙心说:这位谢尚少爷,不仅家世好,人品也生得不是一般的俊俏——他这是没女儿,不然有这样的人家来提亲,他自也是一口答应,没有二话!

    介绍好陈龙,李满囤又告诉谢尚道:“尚儿,这是陈宝、陈玉,红枣的两个表哥。往后你和他俩个要多亲多近!”

    这是李满囤今儿第二次和谢尚说这样的话,谢尚心里掂量,嘴里却是答应。

    比起刚屋里的几个侄子,谢尚想:他岳丈大人明显更亲这两个外甥啊!

    谢尚率先示好地冲陈宝陈玉拱手道:“宝哥儿、玉哥儿,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陈宝、陈玉……

    谢尚见状也不以为忤,自顾收了手,主动和陈宝陈玉站到了一处。

    谢尚这番举动落在周围三个大人眼里,心情自是各不相同,比如李满囤那是觉得谢尚又大方又有礼,不愧是他给红枣挑的女婿,而陈龙则是生平头回觉得儿子有点不登台面——不就是拱手回个礼吗,两个儿子竟是一个也没答出礼来!

    至于李桃花,她早原就以为青苇村学堂不行,教不好她儿子,眼下见状,不过更是坚定了一回送儿子进城念书的决心罢了。

    跟着李满囤往庄里走。陈玉看走在身边的谢尚头带金冠、腰缠玉带、一身锦绣、气宇轩昂,与他过往见过的人都不同,心中好奇,终忍不住问道:“尚儿,你家是做什么的?”

    谢尚……

    谢尚来不及吐槽陈玉的那声“尚儿”,便即为陈玉下一句“你家是做什么的?”给问笑了——谢家名声赫赫,在雉水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故而谢尚还是头回遇人跟他打听他的家世,一时颇觉新鲜。

    “诗书为世业,清白是家传。”谢尚不过微微一思,就思到了前朝诗人的名句来做了回答。

    说着话,谢尚习惯性地一捻手里的扇柄,“唰”地一声捻开了折扇,然后摇了两摇,耍足了风流,方才说道:“我家以诗书为业!”

    诗书?陈玉只知道书,没听说过“诗书”,故而禁不住心想这是个什么营生?不过陈玉爱面子,刚已输给谢尚一回,现就更不愿给谢尚知道他的无知。

    于是,陈玉便装模作样地点头道:“这个营生不错,来钱快,而且钱多!”

    能拿出一万两银子做聘礼的人家,陈玉暗想:家里一准有个极来钱的营生——比如他家山头的枸杞,但比枸杞来钱更快!

    男女有别。李桃花习惯性地跟在男人,包括自己的儿子们身后走。当下在后面听到陈玉的话恨不能上前兜头给他一巴掌——知道跟谁说话吗?李桃花气道:就敢顺嘴飘?

    “诗书”那是不错的营生吗?李桃花简直痛心疾首:那是天下最好的营生!

    连“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都不知道——还在这装大尾巴狼?

    谢尚闻言一怔,转即笑道:“是啊,若不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谁还‘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苦读啊?”

    刚他准岳父让他跟陈玉好好相处,谢尚想:如此他便只顺着陈玉说也就罢了。

    横竖读书有多重境界,比如他太爷爷,当初举家发愤为的也只是钱。所以他现这么说,也不算市侩。

    李桃花先前听她哥李满囤给她讲过“黄金屋、千钟粟”,知道这七个字七个字连在一块说的话就叫“诗”。

    李桃花看谢尚言笑晏晏中出口成章——那诗张嘴就来,心下佩服,转眼再看两个儿子——大儿子陈宝一脸懵懂、小儿子咕噜噜转着眼睛跟只猴似的只想耍小聪明,不觉心中感慨:明明是一般大的孩子,但这读没读过书的教养就是不一样啊!

    虽然听不懂“颜如玉、千钟粟”,但对于“有黄金屋”四个字,陈玉还是听得懂的——只不知道这个“书中自”是个什么地界,陈玉心说:那里竟有黄金做的屋子。

    不过,陈玉转念一想:这是人家挣钱的营生,他即便问,对方一准都不会说。如此,他倒是不要问的好!

    心念转过,陈玉又道:“尚儿,你家有钱虽好,但天天起五更睡半夜的亏了身体可不合算。我红枣妹妹不是贪财的人,你很不必点灯熬油的天天苦到半夜才睡!”

    闻言谢尚不高兴了,当即说道:“玉哥儿,先前倒也罢了。但现红枣既跟我定了亲,那你便不能再叫她名字了。你得依礼称呼她表妹!”

    李桃花听全喜娘说过城里的规矩,当下也帮腔道:“是啊,陈玉,还有陈宝,往后你们得记着啊,人前人后都要改叫表妹!”

    陈玉……

    陈宝……

    显荣跟在谢尚的身后默默地看着,心说:看来他得给他爹提醒一声——把府里家常吃的红枣换个说法,不然,尚哥儿得多不高兴啊!

    陈龙虽然一直在前面和李满囤说话,听李满囤说今儿都来了哪些人,但心思却分了一半在身后的儿子和谢尚身上。

    无他,谢尚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他着实担心儿子言辞无状冲撞了对方。

    现听到谢尚因为陈玉叫了红枣的名字批驳,而媳妇桃花又如此说,不觉心中嘀咕:城里还有这个规矩?

    陈龙一家进了堂屋,少不得又是一番应酬。如此待到黄历上标注的吉时,李满囤方在堂屋上香祷天,然后又去月子房揭了帘子——房里闷了整一个月的王氏抱着儿子出现在了人前。

    因没有进城做绸缎袍子,王氏为了今儿的仪式特地戴了谢大奶奶送她的那套莲花桂子足金头面。

    头面收在卧房,还是王氏使余曾氏通过红枣才悄悄拿到的。

    一套九件的头面是李桃花早起帮着王氏梳头戴上的。

    因红枣今儿也戴了足金的蝶恋花头面,故而李桃花对于王氏暗搓搓想要在头面上压过自己的小心思一无所觉,或者即便意识到了也只会以为是自己多心——足金头面的莲花桂子图案寓意“连生贵子”,王氏今儿戴,原是再合适不过了!

    据说女人的一生有三次改变体质的机会:第一次青春发育期;第二次围产期,即坐月子;第三次更年期。

    王氏这个月子做的好——不操心、不吃力、吃得好、睡得好,故而当下露在金头面下的脸庞圆润丰腴,即便脸皮子还算不上特别白皙,但一个人却也有了这世人推崇的“富态”!

    而她抱在怀里的李贵中也因为王氏月子里吃得好、奶水足,养得白白胖胖,圆头圆脑——脸盘子看着较大他一个月的李兴文还大!

    李满囤一见就欢喜坏了。他小心翼翼地从王氏怀里抱接过儿子,温柔笑道:“儿子哎,爹可算是又见到你了!”

    王氏则站在月子房门口张望了一回,直看到站在东厢房前廊柱子边一身金光的红枣方才放下心来,然后和李满囤笑道:“当家的,咱们进堂屋见长辈去吧!”

    看到贵中,李高地也是喜欢的——还是那句话,贵中是给他摔盆的人。

    “好,好,咱贵中生的好!这脸盘子大的,一看就是个富贵相!”说着话,李高地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一只挂着小铃铛的银镯子来。

    镯子是昨儿李高地和李满仓进城买的。一对半两的小镯子,价值七百文,正合适今儿走礼一人给一个。

    李高地拿在襁褓左右各摇了两摇——叮叮当当的声响立吸引了李贵中的注意,他两个黑眼珠盯上了眼前的晃动地银色闪光,脸蛋下意识地跟着镯子从左转到了右。

    “我这孙子聪明,”李高地得意道:“这么小就知道找银子!”

    李满囤……

    “这个镯子满囤你先替贵中收着,等他大些,再给他戴!”

    把银镯放到襁褓上,李高地自觉找回了颜面——今儿他出手的可是银子!银子!银子……

    李满囤把贵中又抱给他二伯李春山看,至此王氏才走上前来见李高地。

    “爹,您这一向可好?”王氏给李高地福了一福。

    看到王氏给自己行礼,李高地直眨了好几下眼睛,方才认了出来,然后便禁不住感叹王氏福分好——一个山里姑娘,就因为嫁了他儿子满囤,现在也是通身富太太的气派了。

    李春山见到贵中也高兴,他给了一条拴着铜链子的大铜锁。

    接着是李丰收,他给了一个足有一两的银项圈。

    再接着就是陈龙,他给了一个半两的大银锁。

    然后就是王氏的大哥王石头了。

    作为亲舅舅,王石头搬出他扛来的那个巨大的摇窝以及里面装着的衣被等物。

    “这些都是给贵中的。”说着话,王石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两颗又尖又长的兽牙来。

    “这是狼牙!”王石头憨厚说道:“我今春打死的最大一匹狼的狼牙。这狼牙避邪,往后给贵中戴身上,什么邪祟都不敢近!”

    坐在主桌的谢尚原本无聊之极,但这一刻看到狼牙,眼睛瞬间就亮了,然后又听王石头说这狼牙是他猎的,谢尚再看王石头的眼神明显就不一样了——哇,打死过狼的男人!

    至今只射杀过兔子的谢尚深深地艳羡了!

小鸡吃米(七月初八)

    眼见李满囤走向谢尚,显荣和振理两个小厮赶紧地捧了两只栗色的描金雕花匣子站到了谢尚身后。

    李满囤把儿子李贵中抱到谢尚脸面前的时候,谢尚学着旁人的样子装模作样的看了看贵中,然后便被李贵中的胖脸吸引了注意——红枣这弟弟的脸,谢尚心说:怎么能胖得跟三个球并排排在一起似的?就是不知道这手指戳弹上去会怎样?会跟球一样会反弹回来吗?

    啊——,好想弹一弹他的胖脸啊!

    恋恋不舍地把目光自李贵中脸上移开,谢尚拿过显荣手里的匣子打开递给李满囤道:“伯父,这是我爹娘让我捎给贵中弟弟的!”

    李满囤瞧匣子里装着孩童项圈、手镯、脚环等五个大小不一的金环和一个精致的富贵平安锁,不觉笑道:“倒是又让你爹娘破费了!”

    俗话说“礼轻情义重”,李满囤想:而谢大爷每回都是重礼,可见谢大爷对他的情谊真的是极好的。

    对于谢子安这回送贵中足金首饰,屋里人其他人看一回也就罢了——毕竟都是见识过谢大爷下万两聘金场面的人了,现自不会因为一匣子金器而大惊小怪。

    第二个匣子打开是几件蚕丝软缎婴儿衣服。

    众人看了自是更不会惊叹了——丝绸衣裳再贵还能贵过足金?

    不过王氏瞧着倒很喜欢——她正想学做丝绸衣裳呢,现从贵中的小衣裳开始练手倒是有参照了。

    现在的李满囤一点也不想看见他兄弟李满仓——一见他就禁不住想起他闺女李玉凤抢红枣婚书的事,气难平。

    幸而今儿李满仓没在主桌,李满囤抱着儿子一边往李满仓所在的次桌过去一边自我安慰道:如此他只要过去随便点个头倒也罢了!

    正巧李满仓也自觉没脸见李满囤,故而他在李满囤到他这桌时只是跟在二房的李满坛身后打了个招呼便就赶紧把小银镯给了王氏。

    王氏根本就不想收二房的东西,但看到男人已经转脸在和三房的李满园说话,也不好节外生枝,只得忍耐收了。

    近来李满园卖枸杞得了钱,故而今儿便听他媳妇钱氏说的放长线钓大鱼的话送了个足有半两的“年年有余”银锁。

    一桌的李贵雨冷眼看着他三叔李满园唱作俱佳地拿足银锁逗弄李贵中,不觉感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爹天天风雨无阻地帮忙接送三房的贵富上下学,而他三叔至今也没给他们这房人一钱银子的礼。

    李贵林送了一个摇起来“咚咚”响的拨浪鼓,李贵银则送了一个众人都没见过的稀罕玩具——一个木头圆盘上面立了木头做的一只母鸡和四只小鸡。五只鸡的鸡脖子都是活动的,然后鸡头上都系了线。五根线穿过圆盘中心的小洞系到一处。如此一扯线,对应的小鸡或者母鸡的鸡嘴就会敲到圆盘上发出“笃笃”地啄食声。

    李贵银这个玩具一拿出来,李贵中还没咋样,李满园、李贵雨、陈宝、陈玉的眼睛就先直了——即便李满囤瞧见李贵银的演示也都撑不住笑了,心说:这么稀罕的玩意,贵银都是从哪里寻摸来的?这可真是太有心了!

    李贵银虽然年轻,但自他媳妇林氏给他生了儿子李兴文后,家常也没少琢磨要如何把日子过好——他也想有钱能培养儿子进城读书!

    李贵银是次子,分家得的地有限,故而李贵银能想到的来钱方式也就是跟他满囤叔和满仓叔一样做生意。

    本来跟李满仓一样卖菜是最简单的。但因眼下还住在老宅,一大家子人一锅吃饭的缘故,这生意李贵银却是不能做。于是李贵银便只能另辟蹊径。

    夏忙过后李贵银没事就进城寻摸有啥生意好做。如此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教他寻到了庙会上卖玩具这个商机——似这样一个“小鸡吃米”玩具,庙会上能卖二十文。

    李贵银会点木工,做这个并不难。故而他今日便送了他近来做得最好的一个给李贵中。

    李贵银看众人玩得开心,心里高兴,便忍不住摸着脑袋傻笑,心说:看来他这个玩意做得不错,马上中元节庙会怕是能卖上不少钱——往后几天他得加紧多做一些才是。

    一时堂屋里众人都一一见过,李满囤把贵中交给了王氏,自己则把刚众人送的东西都收到王石头送的大摇窝里,然后把摇窝搬到了月子房里——虽说已出了月子,但李满囤打算参照先前李贵林媳妇江氏生李兴和时的例子给王氏做双月子!

    王氏抱着儿子进了东厢房,红枣一见立刻迎了上来。

    “娘,”红枣好奇地看着王氏怀里脸蛋都长横过来的弟弟,强忍着戳一指试一回手感的想法,高兴笑道:“弟弟长好看了啊!”

    看来这世孩子普遍不好看还是营养没跟上的缘故,红枣心说:比如她娘现吃得好,她弟的模样比前世孩子也就不差啥了!

    王氏笑道:“是吧?我天天瞧着倒是感觉不出!”

    王氏对于氏的恨原就不比李桃花浅,而李玉凤抢红枣婚书这件事更是加深了王氏的怨恨——她这个继婆婆,王氏愤怒地想:抢夺了原本属于她男人和儿子的祖产不算,现竟还生养了个贱种出来抢夺她闺女红枣的婚书——简直是太没天理!

    若不是这回听了余曾氏转述的李桃花对李满囤的劝说,王氏知道得顾忌红枣出门前后的兆头——王氏这回是真打算拿李玉凤去填塘。

    既然李玉凤敢狠心来要她家红枣的命,王氏光棍地想:她不仁我不义,我又有啥不敢要她的命?

    但现在既然已经决定忍下这口气,王氏便就不好在人前处处针对于氏——俗话说“打蛇打七寸”,不然胡打一气,造成“打蛇随棍上”的局面,比如李桃花先前那样,可就不好了。

    不过王氏也不愿再做低服小把于氏当婆婆恭敬,故而当下她只把于氏和陆氏相提并论。

    “娘,族长嫂子,”王氏抱着儿子走到于氏、陆氏跟前带道:“我们贵中来了!”

    对于继子李满囤和王氏的儿子李贵中,于氏瞧他就跟拦路虎似的,真的是没法喜欢。

    但碍于人言,当下于氏还是和陆氏一起并头瞧看了两眼,勉强夸赞了一句“是个好孩子!”。

    说着话于氏打开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小布包拿出里面的一套小孩儿的衣服抖了抖展示给众人瞧看:“王家的,这是我给贵中做的一套衣服,你看着给孩子换洗吧!”

    衣裳是去岁于氏给钱氏还在肚里孩子做的——今儿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王氏口头谢了于氏一句,就转看陆氏给做的衣裳去了。

    红枣见她娘抱着她弟腾不出手,便自发地跟在她娘身后接了于氏送的衣裳。

    因为玉凤的事,郭氏现一点也不敢在人前出头。她混在二房的妯娌里把东西直接递给了红枣。王氏看到也只当没看到一样自顾和孙氏、钱氏说话——二房的郭氏也不是什么好人,王氏心说:好人能教养出李玉凤这样的女儿?

    所以她有自知之明最好了,不然她还真不一定能够忍住。

    对于钱氏,王氏虽说心中也是不喜,但因放眼整个氏族,王氏就没一个亲近族人,故而对于眼下钱氏的主动奉承,王氏就没冷脸——毕竟是儿子的好日子,王氏想:她若真的一个不理,也是不好看!

    如此不一会儿,红枣便抱了一堆衣裳——差不多每个妇人都送了自己的针线。

    所以,红枣看着手里大大小小的衣裳禁不住暗搓搓地想:她娘先前只肯准备几套小衣裳,其实是早知道有人给送吧?

    堂屋里谢尚主动问王石头:“王伯父,你们山里狼多吗?”

    王石头家住深山,从未听说过雉水谢家的名号。

    今儿王石头在堂屋看到李家人恭维谢尚,也只以为是一般人家恭维女婿的习俗而已。

    王石头可看不懂谢尚身上细枝末节的精细穿戴——在他眼里,谢尚身上黛蓝暗绣竹纹锦缎袍子与李满囤身上的霁青软缎袍子差的也就是一个颜色而已。

    当然,堂屋里其他人,包括李满囤在内也都以为绸缎都是一样的就是了。

    王石头作为准舅舅自是不会怠慢谢尚这个外甥女婿。

    “先前多!”王石头实诚道:“但去冬今春被我们几族人联手打杀过后就少了——嗯,往后三五年内都是稀稀的了!”

    三五年,谢尚默默地把这个时间点记在了心中。

    “王伯父,”谢尚又问:“你们都是怎么杀狼的?”

    王石头道:“主要还是按着猎人的安排帮着放套索夹子……”

    “这套索夹子都是怎么放的?”谢尚不耻下问。

    ……

    主桌上的李氏族人听谢尚和王石头说话都插不上嘴,独陈龙听了一刻,忽而问道:“王大哥,你们山里套索听着跟我们村不一样。你也教教我怎么放?我们村外面也有不少狼。”

    红枣姑夫家也有狼!谢尚看陈龙的目光也不一样了!

    山里人最恨狼进村伤人咬牲畜。故而王石头一听说陈龙他们村外面也有狼,立抬头看了看日头,眼见天色还早,便站起身道:“陈兄弟,这天离晌午饭还得一刻,咱们到院子里泥地上去我给你画一下,你一看就明白了!”

    陈龙闻言自是愿意。他下意识地看向李满囤。

    李满囤巴不得青苇村人把村周围的狼都杀了方便他同他妹子桃花来往,便立刻关心问道:“可要什么东西?告诉我,我来准备!”

    王石头道:“那就给根硬柴吧,比划起来方便!”

    李满囤起身去拿柴禾,王石头、陈龙跟着出屋,谢尚转转眼珠也跟了出去。

    陈玉生性好动,天生一个猴屁股坐不住。他眼见他爹和那个神气的小子前后脚地都出了门,便也就扯了扯他哥的袖子,示意一起去。

    陈宝也就比陈玉斯文那么一点,他因位置挨着主桌的谢尚,听到一点话头,当下也是心里痒痒,便就同陈玉双双跟到了院子。

    看到谢尚这位斯文的大家公子竟然跟着王石头、陈龙两个山野粗人跑出了屋,余下的李氏族人也多是心塞——他们这许多人,一个都赶不上山里来的王石头?

    王氏把儿子给族人看过后便以孩子改吃奶了为由回到了月子房,红枣捧了衣服跟了过去。

    进了屋,王氏让红枣把衣服放到摇窝里。红枣放衣服的时候瞧到李贵银做的那个“小鸡吃米”,禁不住好奇地拿了起来,然后拉了系绳。

    王氏听到动静回头一看,也撑不住笑道:“这是你贵银哥给你弟的,你既喜欢便先拿过去玩吧!”

    “贵银哥哪儿来的?”红枣好奇问道。

    红枣是真心没想到这世也有这个古早玩具,由此便想到了一项绝好的生意——玩具。

    俗话说“孩子的钱最好赚”,比如前世她那些同事,一个个说起来也都是祖国光荣的纳税人,但日常穿着却是简朴得不忍直视——百元衬衣的领子袖子破了都舍不得丢,每天照穿不误,但却舍得一年好几万的给孩子买积木、报积木学习班——没错,就是连搭个积木都要上个一小时几百的补习班,以免孩子给输在起跑线上!

    “这应该是他自己做的。”王氏道:“二伯一向不许家里人费钱买玩物,贵银打小看到别家孩子的玩物,就自己家来学着做!”

    没想到李贵银还有这一手,红枣眨眨眼,心说:如此关于这世农村玩具市场的调研倒是可以直接咨询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卖玩具的技术员有了

念书的好处(七月初九)

    谢尚家去后先到青云院见他爹谢子安。

    “今儿热坏了吧?”谢子安看着汗流浃背的谢尚明知故问道。

    “可不是!”闻声谢尚立刻吐槽:“红枣家大夏天的连个冰鉴都没有。偏今儿人又多,那屋里的气味简直了!”

    谢子安嘲笑:“那你还待到现在才回来?”

    “爹,”谢尚亲热笑道:“我今儿听红枣大舅讲他们山里去岁猎狼的故事了。”

    “爹,咱家也有山,什么时候咱们也去山里套狼去?”

    说着话谢尚的脑袋凑到了谢子安跟前,然后却被谢子安一把推开。

    “离我远点!”谢子安皱着鼻子嫌弃道:“刚还有嘴说旁人?你自己个身上馊了,自己都闻不出来吗?”

    谢尚……

    打发走谢尚,谢子安习惯性的想叫谢福,然后想起谢福去了府城,便歇了叫人的念头。

    尚儿想打狼的事不急,谢子安想:待谢福回来再问都来得急。

    族人散后,王氏方从月子房里出来进堂屋见王石头。李满囤看见王氏空着手进屋,立刻关心问道:“贵中呢?”

    “睡觉呢!我让余嫂子看着,一会儿醒了就来告诉我。”

    如此李满囤方才放心,而陈龙则站起来笑道:“大哥、大嫂,还有王家大哥,你们聊,我到东厢房看看桃花去!”

    李满囤知他是不愿在这妨碍王氏兄妹说体己话,便也就没留。

    东厢房里李桃花正自盘算如何跟陈龙提儿子进城念书的事,抬头看到陈龙进屋立刻说道:“当家的,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跟你商量。”

    “又是为陈玉进城学徒?”陈龙了然道。

    “不是!”李桃花否定道:“我改主意了。我现想把两个孩子送进城念几年书。”

    “这孩子不读书不行。比如咱家两个孩子,”李桃花透过窗户看到犹自蹲在院里地上看早晌画的套子图的两个儿子叹息道:“平素单瞧还行,但今儿往红枣女婿跟前一站,这差别悬殊得,有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

    陈龙默了一刻方道:“这城里读书好是好,但就是离咱们家太远了,孩子们夜里没地方住啊!”

    李桃花听出了陈龙语气里的松动,不觉奇怪道:“当家的,你想通了?”

    陈龙苦笑道:“还用想吗?如你所说,这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红枣那女婿比咱家陈宝陈玉强了有百倍!”

    “比如今儿王大哥给讲套子的下法,他真是听到哪儿就明白到哪儿,随手拿根柴禾就能画出来,然后还能说清楚几种套子的差别,比王大哥自己还理得明白——这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还以为他才是山里的孩子!”

    李桃花……

    “先前我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陈龙喃喃道:“也从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灵透的人。但刚刚听大哥在堂屋里讲,方才知道这便是圣人说的‘一以贯之’。”

    “大概意思就是通过读书明白一个根本的事理,然后再以这个事理去贯通其他的事理——如此表现出来就是红枣女婿那样的一通百通了!”

    李桃花着实思了好一刻方才把陈龙话里的好几个事理理会清楚,然后便不禁叹道:“当家的,我哥先前也不过是个跟咱们一样的庄户,但这回来我却发现我哥说话做事却是与先前大不同了——我哥现家常说话都是子曰诗云和圣人语,可见这都是他每日读书写字才有的好处!”

    “你说大哥每天都读书写字?”陈龙吃惊了——李满囤的岁数可是比他还大呢!

    “不然呢?”李桃花抢白道:“比如你刚听他说什么‘一以贯之’,他却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我哥早年只念过三年的识字学堂,可从没学过《四书五经》!”

    “当家的,过去一个月,我每日都看见我哥和红枣没老师管着自己读书念字。”

    “外人都只知道羡慕我哥运气好,发家快,红枣命好能嫁进谢家,但却不知背地里他父女两个的用功上进。”

    “当家的,你看我哥都这把年岁了还知道读书上进,而红枣一个女孩也知道读书明理,咱两个的儿子陈宝陈玉有啥道理不好好念书?”

    陈龙无言以对。

    “当家的,”李桃花告诉陈龙道:“我哥说他城里铺子还有空房,咱两个儿子进城念书可以借住,再就是一天三顿的伙食也都搭在铺子里吃!”

    “如此吃住都解决了,当家的,你还有啥好担心的呢?”

    陈龙叫陈宝陈玉进屋说了城里念书的事,陈宝一听便想到在城里读书得离开家,离开爷奶父母,心中畏惧不舍,便把眼光落到了陈玉身上。

    不想陈玉却反问道:“爹、娘,我是不是只要在城里念书就能变得跟红枣的女婿谢尚一样?”

    一直以来陈玉都以为识字不重要——比如他们青苇村里正家的儿子韦天宝,陈玉想:识字比他多又咋样?上山采蘑菇摘枸杞,还不都落在他后面?

    但今天谢尚随手画出来的套子图却是惊到了陈玉——陈玉再没想到谢尚一个城里少爷只听人言语就如同亲眼见过的一样画出了详细图画。

    由此陈玉第一次意识到了同龄孩子里有比他还聪明的人——他刚已试过照着谢尚的图自己画,结果都没能画出一般好看的图画来。

    陈玉一向好强,他不想被人,特别是谢尚——红枣的女婿给比下去。

    过去一个月陈玉也零星听到他奶跟他爹嘀咕给他说红枣的事。

    对此陈玉并未太放在心上——谁家议亲不是把亲戚里一应的女孩子都想出来过一遍呢?

    陈玉是挺喜欢红枣的,但却也没啥特别执着的念头——似非卿不娶这样的话,陈玉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回来桂庄听说红枣定亲,陈玉也只是“啊?”地惊讶一回也就罢了。

    比如他哥议亲三年,陈玉想:也是前后说了四五个女孩后才最后议成的。

    自古“高门嫁女”,他舅把红枣嫁给城里富户,他自当帮着红枣高兴才是。

    陈玉不在乎自家门第不如谢尚,但却介意自己的人才比不过谢尚,故而当下方有此问。

    “做梦吧你?”李桃花为陈玉的口气气笑了,当下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字都还没认全呢,就想跟人谢家大少爷比?”

    “知道谢家什么人家吗?”

    “什么人家?”别说陈玉了,陈龙也不明白。

    李桃花叹口气,把谢家的家世说了一遍。如此陈龙方才明白,然后便禁不住感叹道:“怪不得这城里人都给孩子读书呢,原来读成了有这么大的好处!”

    陈宝、陈玉也是听傻了——书念得好,就能做官,然后就能有几十万亩的地?

    几十万!

    “娘,”反应过来,陈玉立刻表衷心道:“您就放心吧!先我不爱念书,是我不知道念书有这么大的好处,现既知道了,自然会好好念,然后也做官,置几十个庄子!”

    李桃花……

    七月初九一早吃过早饭,王石头便跟李满囤、王氏、红枣告辞。

    李满囤使陆虎牵来由余庄头和潘小山给挑的大青骡子,王石头接过缰绳的同时看到了骡背上三个装满东西的竹筐。

    “满囤,你咋准备这许多东西?”腰里别着长柄镰刀,脖子上挂了一串草鞋的王石头有些不知所措了。

    “别看两个筐子,”李满囤笑道:“其实东西不多。”

    “这一个筐子,”李满囤拍着左边的一个筐子道:“其实是给骡子路上吃的草料。这骡子虽说日常的吃草,但你才刚上手养,这一路回去又辛苦,若只靠路边割来的野草喂养,难保它不闹脾气。”

    一头骡子十四两,若非有枸杞生意,王石头想都不敢想。

    王石头爱惜骡子,闻言立打开竹筐上的盖子,看到满满一筐的苜蓿、黄瓜、胡萝卜和一小袋麦粒,心中着实感念。

    牲口也是有脾气的,有时脾气比人还大呢!这时,就得有东西给哄着。

    “满囤,这回真亏是有你给帮忙!”

    王石头嘴笨,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但心里却是明白只凭他自己去骡马市即便多使钱也买不到这么好的骡子——他压根就不知道怎么挑骡子!

    而且骡子买来后,李满囤还给他看庄子里的牲口棚,然后又让人手把手教了他骡子的喂养和骑乘——这更是花钱都没地学的宝贵经验。

    “这筐里有四匹布,两坛酒、两包点心、两包糖这四样礼,再就是你路上吃的干粮。”

    “两份四样礼,一份替我和你妹稍给岳父岳母两位老人家,再一份是给你和嫂子的。”

    “干粮是红枣给准备的。有两个凉水桶。桶里是红枣早起凉的凉茶。你路上渴了就喝这个,可别再喝路边的生水了——三伏天闹肚子可不是玩的。”

    “嗳!”王石头赶紧答应——听了潘小山的讲述,王石头现知道骡马路上喝了不洁的水都会生病,更何况是人了。

    “三个荷叶包,一只包了一只鸡,你记得先吃掉,不然放久了容易变味。剩下两个,一个包的是腊肉,一个是烙饼,然后再有十个苹果。”

    “红枣这孩子……”王石头没想到红枣也给他准备了这许多东西,当下搓着手不知道要说啥才好。

    “这一个筐,”李满囤拿开上面虚盖着的竹盖:“是两只刚断奶的羊羔。这羊你路上照看精心些,只要带回家养起来,往后家常便就有羊奶喝了。”

    在桂庄的早晌,王石头看李满囤一家都喝羊奶或者奶茶,好奇之下不免多问了一句为啥,然后便听说了羊奶的好处。

    闻言王石头不可避免的就动了心——他、他爹也都有腰腿疼的毛病。不过王石头算了算自己身上的钱,自觉不够买羊,便就没再多问。

    王石头想着等下回带了钱再来买对羊家去,不想李满囤今儿便送了他一对羊。

    于是,王石头更不知要说啥才好了,然后便决定今冬再打了狼,就不卖了,把皮子捎给李满囤还了这份情。

    借着告别的时候,王氏自己也偷偷塞了两个一两的小银锭给王石头。

    王石头不肯要,但强被王氏按住了。

    “大哥,”王氏道:“这是我这个姑姑给福生、福来他兄弟俩个的。所以你也别替他们回!”

    如此,王石头方才罢了。

    “大哥,”王氏又道:“你现有了骡子,出门比先前便宜,往后得闲倒是常来走走才好……”

    “嗳!”王石头赶紧答应。这回出来,王石头自觉开了眼界——他不但买了骡子,还知道了羊奶。

    若是羊奶真的有效的话,王石头暗想:他少不得再来跟李满囤多买几只羊——他们山里有的地方和野草,白放着也是可惜。

    送走王石头,李满囤便领了李桃花一家去城里三十三家巷铺子看房屋。

    陈龙看李满囤铺子早市虽然生意繁忙,但后院三间正房却是清静——早起潘安从庄里拉来的羊奶只在院门处市卖,但声响不大,根本影响正房这里。

    “这院子,”李满囤告诉妹子妹夫:“今春刚刚翻新重修。屋顶都是新的,整盖了三层砖瓦,今年夏天这么大的暴雨一点都没漏……”

    “屋里的炕也都是新打的,炕洞都在屋外,即便陈宝陈玉冬天睡觉忘了给窗户留缝,也都无碍……”

    “屋里炕席炕桌炕柜饭桌板凳一应家什都是新的、全的,陈宝陈玉两个带了衣裳来就能住!”

    陈龙看三间屋虽是刚开的锁,但屋里空气清新,连个尘灰星都没有,看着比他家新房收拾得还干净、规整,便知李满囤所言不虚,自是感激。

    陈玉则一点也在乎屋子的情况,他现满心里只有几十万亩地。

    虽然昨天的夸口又被他娘给教育了一巴掌,但陈玉的内心却愈加的不服气——同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他陈玉凭啥赶不上谢老太爷?

    没错,好强的陈玉已然忘了谢尚,眼睛改盯上谢老太爷了!

    看好房屋,李满囤又带陈龙父子三人去他打听好的私塾——三思书屋。

    三思书屋就在三十三家巷往西巷口的公井井台对面,离铺子也就一里地的路程——这搁陈龙父子眼里就是抬抬脚的距离。

    “这个书屋的师傅虽不是秀才,”李满囤告诉陈龙:“但也是个老童生,给陈宝、陈玉两个外甥识字启蒙却是够用了。”

    “陈宝陈玉先在这里念着,把《千字文》念好了,正好城里也处熟了,就可以换到再远处讲举业的私塾了!”

    李满囤安排周到,陈龙就更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红枣前世是城里人,故而一心想进城。

    这世的土著比如王石头,则是故土难离。

    给他们提供运输工具和养羊,也是改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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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聪明还不用功(七月十五)

    留在铺子里的李桃花闲来无事便转去了厨房。

    厨房门口两个忙过了早市的学徒正在淘米洗菜,而张乙则蹲在地上教他弟弟张丙拿笔在砖头上写字。

    张乙认识李桃花。当下他看到李桃花过来立站起身垂手道:“姑太太!”

    闻声张丙和另两个学徒也都赶紧地站起身,招呼道:“姑太太!”

    李桃花看着砖头上浅淡但工整的字迹,下意识地看了眼比陈宝大不了几岁的张乙,禁不住在心里叹息:但凡陈宝陈玉能把字写得似这个张乙一样,她就知足了!

    对于科举,李桃花倒是没太大野心——比如李贵林当年那么用功,却是连个童生都没考过,而城里那么多能干人,这些年也就出了一个谢老太爷。

    不过,李桃花想:这个张乙确是可惜了——生为庄仆,即便学问再好,但连个下场的机会都没有。

    三思书屋现有十个孩子,年岁从六岁到十二岁不等,陈宝陈玉两个插班进来算是年岁比较大的,倒是不必担心受人欺负。

    由李满囤帮忙垫付了两个孩子的六百文束脩和一本《千字文》一吊的书费。然后又看儿子在学堂里坐好,听先生讲了一刻书,陈龙方和李满囤回到了铺子。

    回来后陈龙赶骡车去药铺卖了带来枸杞,得了十二吊钱。

    再回到铺子,陈龙立就把钱还给了李满囤,然后又另拿出两吊钱说道:“大哥,这钱搁你这里做陈宝陈玉两个的花费。往后我进城来卖枸杞,都来你这儿走一回,他两个花多少钱还请你直言告诉我。你帮衬他两个在这里住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别处可不敢再让你破费了!”

    陈龙说得恳切,李满囤便没推辞就收了钱。如此陈龙方才松了表情。

    在亲眼目睹了三思书屋里上课时先生抑扬顿挫的讲解和孩子们听课时端正坐姿,以及受周围环境感染两个儿子下意识地模仿别人一样挺直腰杆后,陈龙算是知道了李桃花坚持送孩子进城来念书的原因——城里学堂是个和他们村学堂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难怪谢家少爷和任何人说话腰杆子都那么挺,陈龙暗想:想必除了家里有钱外,也有打小上学练出来的缘故。

    如此,陈龙便希望两个儿子陈龙陈玉念书后也能“人穷志不短”,人前挺直腰杆子说话!

    与李桃花一样,陈龙也不指望两个儿子能科举出名堂——三思书屋的师傅都胡子一大把了,至今也才是个童生。

    “大哥,”陈龙又道:“再就是我还想跟你买只奶羊带回家去。这羊奶治腰腿疼,我想家去试试。”

    “行!”李满囤干脆道:“我这羊原就是养来卖的。只一样,我这羊群刚起来,还得再养养。你先别跟人说羊从我这儿买的。”

    陈龙一听就明白了:李氏族里有人跟李满囤提过买羊,但为李满囤拒绝了。

    “暧!”陈龙赶紧点头道:“放心吧,大哥。我理会得!”

    午晌的时候,陈宝陈玉放学回来了。午饭桌上李桃花少不得又问一回学堂里的事。

    陈玉高兴说道:“放心吧,娘!管先生挺好的。早晌他让我跟我哥把《千字文》先背了一回,说我前两百个字都背对了,哥比我厉害,他背了三百多个字呢!”

    “不过,先生说我字写得不行,得打头学。哥也一样……”

    提到字,李桃花想到早晌的事,便问李满囤道:“哥,你铺子里学徒都习字多久了?”

    “现铺里三个学徒,就张乙来得早些,今年开年就来了,其他两个都是刚来。”

    “半年啊!”闻言李桃花颇有些吃惊,然后便禁不住赞道:“没想到这张乙这么聪明,只半年字就写得这么好!”

    “早起,我看到他写的字,以为是学了好多年呢!”

    想到两个儿子念了几年学堂,结果写出来的字还不如一天学没上过的庄仆家孩子,李桃花真是觉得心塞——生平头一回,李桃花意识到两个儿子不学无术,除了村里学堂确实不行外,也还有自身的原因。

    所以,陈宝陈玉这回若敢再不用功,李桃花心里发狠:她一定打折他们的腿——让他们坐不住,再跑出去野!

    李满囤一听便就笑了。

    “张乙确是人聪明又肯用功,”李满囤笑道:“但想把字写得工整却也没那么难!”

    “写字不外乎是侧、勒、弩、趯、策、掠、啄、磔这些笔画,如此把这些笔画按规矩写熟了,然后写字前先想一下字的笔画摆放,这字写出来就大差不差了!”

    “对了,练字有个简单的法子,就是单练‘永’字。”

    “永?”李桃花一家四口都好奇了——四个人谁都不认识这个字。

    李满囤拿起桌上茶壶搁桌上倒了一点水,然后便拿手沾了水写开始写字。

    “这个永字,”李满囤边写边道:“第一笔是侧,第二笔是勒,然后是弩、趯、策、掠、啄、磔——集齐了常用的八种笔画。”

    “如此,单练永字,不仅练笔画,而且还练了字的架子结构。故而写好一个‘永’字,就能一以贯之,再写其他的字就容易了!”

    李桃花看着李满囤写在桌上的那个“永”字,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早晌张乙反复教他弟写这个字,原来是这个缘故!”

    “张乙也在写‘永’字?”李满囤闻言一愣转即笑道:“他怕是跟四丫、五丫学的。”

    “四丫、五丫认识吧?就是每天来帮忙烧饭的两个女孩子。她两个家常和红枣在一处,红枣偶尔也会教她们写字。”

    看桌上其他人都是一脸的疑问,李满囤又解释道:“这个练永字的法子原是红枣翻到《千字文》最后看到‘指薪修祜,永绥吉劭’这句话时想出来的法子。”

    “这法子是红枣想出来的?”闻声所有人都惊了。

    “那是!”李满囤得意洋洋道:“我家红枣可聪明了。这《千字文》我家红枣不过学了三四个月就全背下来了!”

    觉得自己能背两百字就很厉害的陈玉……

    自得比弟弟还多背一百字的陈宝……

    “哥,”李桃花不敢相信:“你说红枣四个月就会背《千字文》?”

    如果真是红枣生出了练字的法子,然后四个月又背下了《千字文》,李桃花心情复杂地看着足大了红枣好几岁的陈宝陈玉暗想:亏她一直以来还觉得陈宝陈玉聪明——先前只是没好老师和不用功。

    现在看她简直是大错特错了!

    “真是三四个月,桃花!”李满囤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哎,别说你了,就是,若不是知道红枣每个字都是我教的,我自己个也不能相信!”

    “大哥,红枣的《千字文》是您给教的?”闻言陈龙肃然起敬,连“您”都给李满囤用上了。

    大哥既有这般本事,陈龙暗想:陈宝陈玉干啥还在城里念书,直接请教大哥就行了。

    当下陈龙内心还是觉得自家两个儿子聪明着呢——起码比红枣一个女孩聪明,他儿子先前缺的只是个好老师罢了。

    李满囤一听就明白了陈龙的意思,难得的有些脸红。

    “表弟,你先听我说,”李满囤摆手道:“红枣她不认识的字虽是我教的,但背后的工夫却都是她自己下的。”

    “说来惭愧,我也是经过她念书才知道自己先前很多字念写的都是错的。”

    陈龙:“?”

    “红枣这孩子是真聪明,”李满囤感叹道:“我刚开始教她认字,她就拿了许多问题来问我。我学问也不行,就只好去城里书铺给她买了本《说文解字》。”

    “那书比《千字文》难懂,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但红枣这孩子用心,没事就翻那本书看,如此一来二去还真叫她给看出了门道,然后识字就跟飞一样地一天能识好几十个!”

    “然后我用了她这个法子,再看字就先前明白多了!”

    “大哥,你刚说的啥书?什么文字?”

    “《说文解字》,不过这书你不用买,我家里有,现红枣不看了,贵中还看不了,我先拿来给陈宝陈玉看。”

    “红枣那个念书的法子,我把书拿来后再给陈宝陈玉讲讲。陈宝陈玉这么聪明,肯定一听就会!”

    三个月吗?陈玉握拳:红枣做到的,他一定也能做到!

    李满囤领李桃花一家进了城,偌大的主院瞬间冷清下来。红枣做完早晌功课经过院子去厨房看午饭菜的时候,瞧到院里地上昨儿陈宝陈玉瞧了一下晌的套索图禁不住走了过去。

    红枣前世就知道套索。比如武侠影视里只要人在林子里走,十之**就会踩中机关被绳索套住一只或者两只脚倒挂起来。

    红枣知道这个套人脚的机关就叫套索,但却不知道套索的原理,故而一直都想象不出好好走路的人是如何把脚踩到绳套里的——古人又不似现代人,走路还看手机。

    但现在看到了地上谢尚画的图——虽只几根竹竿和绳索,红枣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套索铺设的关键,即足够的快速收缩索套的作用力。

    这个作用力可以是弹力,也可以是拉力。

    解开了心底谜题,红枣颇为高兴,然后便觉得谢尚不错——往后她卖玩具,红枣想:倒是可以找谢尚帮忙画样图。

    如此她玩具大业的外观设计人才有了!

    看了午饭菜,红枣又去月子房看她弟。

    月子房里王氏正在翻看谢家送的丝绸衣裳,看到红枣进来,不觉微笑轻声道:“红枣,你弟弟刚吃了奶,现又睡着了!”

    红枣……

    王氏看红枣早晌来了三趟都遇上贵中睡觉,不免安慰道:“红枣,你弟还小,现白日里还要睡觉。你想跟他玩得再等两个月,等过了一百天,那时就睡得少了。”

    所以,红枣可惜的看着襁褓中的小肥脸心说:捏一把,还得再等两个多月?

    七月初十一早李满囤送走了李桃花和陈龙后便去了李氏祠堂。

    李丰收召集族人为的是中元节祭祖的事,如此李满囤又捐出一只羊。

    祠堂回来吃过午饭,李满囤便又招了余庄头过来说话。

    “余庄头,”李满囤道:“咱们庄子能养骡子吗?”

    余庄头闻言一愣,转即明白了李满囤的意思,老实道:“老爷,咱们庄子先前没有养过。”

    “要不,”李满囤摸着下巴道:“咱们先买两头驴子回来试试?”

    “余庄头,你看,红枣她大舅是山里的,他卖枸杞有钱后就想买骡子。我琢磨着山里跟他一样想法的人怕是不少。如此咱们倒是可以试试这骡子生意。”

    余庄头听得有理,当即点头道:“老爷,您说得在理。驴子价钱便宜,只要八两一头,而只要配种成了,生出小骡子来就能卖到十三四两,这便就回了本不算还能额外挣五六两。驴子都是三年两胎,养好了倒是比养羊还赚钱!”

    三言两语说定了养骡子的事,余庄头便就拿了十六两银子走了。

    眨眼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一大早,李满囤就使陆虎驾了牛车拉了满满一车纸糊的金山、银山、摇钱树、聚宝盆、金童玉女、房屋宅地去了李氏祠堂。

    因是跟潘安前后脚出门,高庄村早起跟潘安打羊奶的人都看到了李满囤这辆花里胡哨的牛车。

    “满囤叔,”李贵银立刻道:“你现是去后山坟地吗?”

    李满囤点头:“嗯!”

    “满囤叔,你先去,我把羊奶送家去就来给你帮忙!”

    李贵银跑回家放下羊奶便跟他爷李春山报告道:“爷爷,满囤叔刚拉了一车的纸扎去了坟地,我得给他帮忙去!”

    闻言李春山想起上回的话当下点头道:“去吧,叫上你哥贵金、还有贵林一起去,然后你三爷爷那儿你也去说一声!”

    如此李贵银便叫上了几家人。

    李高地一听说长子李满囤铺排了一车的纸扎去上坟便跟正在吃早饭的李满仓道:“如此,满仓你带了贵雨也去吧!”

    李满仓自觉李满囤未必想见他,但奈何他爹已当着贵银如此说,便只得硬着头皮一起来了。

    李满囤没想到李贵银叫了这许多人来给他帮忙,当下也是高兴——牛车只能停在祠堂外面,这些纸扎虽说不重,但一样一样地拿上山也是来回得让人眼花。

    “这儿是两份纸扎,”李满囤告诉众人:“一份是给我爷奶的,一份是给我娘的。两份东西不一样,上面都有签子,可别搬错了!”

    闻言李满仓的额角不觉跳了一下,觉得李满囤的那句“我娘”特别扎耳,愈加觉得自己不该来。但来都来了,李满仓看到已经动手干活的李贵林、李贵金和李贵林,也只得眼神示意儿子李贵雨一起搬了起来。

    搬了一只装满了各种红纸、绿纸、黄纸剪的女人衣裳的红纸箱往坟地走,李贵雨的腿都是软的。

    李贵雨本想只给他太爷爷和太奶奶搬纸扎,但没想到每次轮到他搬的时候,好巧不巧地都是写着他大伯亲娘姓氏“陈”的纸扎。

    如此一次两次倒也罢了,但一连七回,李贵雨便就有点承受不住了——再默念孔圣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李贵雨脑海还是无可避免地充满了冥界生灵……

    李满仓看李贵雨脸色苍白,不觉关心问道:“贵雨,你咋了?不舒服吗?”

    “爹,我没事,”李贵雨勉强笑了笑:“我就是奇怪为什么我每回搬纸扎都是给陈奶奶搬?”

    经李贵雨这么一说,李满仓也想起来了他似乎也一直在给他大娘搬纸扎——一阵山风吹过,李满仓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看着李满仓和李贵雨的身影再次出现,陆虎看着牛车上最后贴着“陈”签子的两个红纸钱箱高兴的想:瞧他今儿安排得多好——让大房大爷和二房大爷、二爷给他们太爷爷太奶奶搬,老爷、二老爷和雨大爷给老太太搬,两份纸扎正好同时搬完,而且一个都没错!

    作者有话要说:  人家的孩子谢尚、红枣、张乙——心疼陈宝陈玉三秒

    目录还是不更新,只有等周一问编编了

新族谱(七月十五)

    “雉水县高庄村李氏世系……”

    “一世李铁牛原配苏氏三子——元嫡长子李大江、元嫡次子李春山、元嫡三子李高地……”

    “三子开三房,即李氏嫡系三房……”

    祠堂里李丰收朗诵完族谱总纲,转拿起封面标注《雉水县高庄村李氏大房世系》的族谱读了起来:

    “大房二世元嫡长子李大江原配沙氏一子——元嫡长子李丰收;

    大房三世元嫡长孙李丰收元配陆氏一子——元嫡长子李贵林;

    大房四世元嫡长孙李贵林元配江氏一子——元嫡长子李兴和;

    大房五世元嫡长孙李兴和尚未婚配;

    ……”

    闻言祠堂里站着的李氏族人纷纷诧异地抬起头来,心说:这族谱排位顺序怎么不是按辈分从高往低,而是按房头来了?

    不过看到正前方的族长李丰收和李贵林都是一身城里读书人才穿的玄色长袍,庄严肃穆,不同以往。李氏族人便都没有说话。

    看到长袍,族人们想起来了——这李贵林可是族里最厉害的读书人!

    所以,族人们禁不住想:这按房头排族谱没准是城里人的法子,如此且先听着吧。

    横竖这族谱怎么排都得按辈分和长幼有序来——难不成换成按房头排就能把长辈给排到晚辈后面去?

    故而大部分族人看李丰收看读完《大房世系》,又改拿《二房世系》后复又低下头去听李丰收接着念:“

    二房三世元嫡长孙李满垅元配孙氏二子——元嫡长子李贵金、元嫡次子李贵银;

    二房四世元嫡长孙李贵金元配周氏一子——元嫡长子李兴庄;

    二房五世元嫡长孙李兴庄尚未婚配;

    二房三世元嫡次孙李满坛元配季氏儿子——元嫡长子李贵鑫、元嫡次子李贵畾;

    二房四世元嫡次孙李贵鑫元配张氏一子——元嫡长子李兴旺

    ……

    二房四世元嫡四孙李贵银元配林氏一子——元嫡长子李兴文”

    听到族长李丰收宣读的族谱里李贵金和他儿子李兴庄的位次还在他亲二叔李满坛之前,李满囤吃惊地再次抬起了头,心说:这是个什么礼数?

    刚听到“元嫡”两个字的时候,李满囤便知道李丰收今儿确是把“元嫡”单独排班,但李满囤却是没想到李丰收这回会这么大胆,竟然把长房长孙的排位置于一众叔叔之上!

    族里大部分人都有与李满囤同样的疑问,祠堂里立刻嗡嗡起来。

    李春山听到声响,提起拐杖“咚咚”地敲了两敲,众人看李春山也是一身深色长袍,威严较往日更甚,议论立便低了下去——大节下的,谁都不想在祖宗牌位前吃拐棍。

    看来是族老们预先商量好的。见状李满囤禁不住搁心里合计:若按二房这个位次排法,他儿子贵中的名字在族谱里的位次就不止在贵雨他们之前,还将列在满仓、满园前面了?

    如此,真是太好了!

    果然没一刻,李满囤便看李丰收换拿了《三房世系》念道:“

    三房二世元嫡三子李高地元配陈氏一子——元嫡长子李满囤,

    继配于氏二子——嫡次子李满仓、嫡三子李满园;

    三房三世元嫡长孙李满囤元配王氏一子——元嫡长子李贵中;

    三房四世元嫡长孙李贵中尚未婚配;

    三房三世嫡次子李满仓元配郭氏三子——元嫡长子李贵雨、元嫡次子李贵祥、元嫡三子李贵吉;

    三房三世嫡三子李满园原配钱氏一子——元嫡长子李贵富;

    三房四世嫡长孙李贵雨元配郭氏未婚无子;

    三房四世嫡次孙李贵富尚未婚配

    三房四世嫡三孙李贵祥尚未婚配;

    ……”

    果然如此!听到自己想听的,李满囤禁不住裂开了嘴。

    李满囤心中喜欢,李满仓却是心中凄苦——城里卖菜半年,李满仓已然知晓城里氏族的长房长孙因为可替父亲为爷奶服丧的缘故,于族中地位尊崇——排位高过所有叔叔。

    李满仓没想到族长李丰收重排族谱会按着城里的这条规矩来!

    李满仓心中憋屈,但却无可奈何——族长也是长房,今天他的排位也越过了他两个叔叔,即他爹李高地和他二伯李春山去。

    故而只要他二伯和他爹不说话,他便啥也不能说!

    李满园也是没想到族谱里李贵中会越过他哥和他去——刚他只顾盘算今儿贵中单独排位后一会儿午饭他当得如何跟他哥说话,故而竟是没留心二房的排位,以致李丰收念到他爹这房人了,他才留意到这侄子排位越过叔叔们去的情况。

    李满园下意识地看向他爹,却见他爹一脸平静,然后看他哥,他哥也是埋头不语——显见得两人早已知情。于是李满园也压下心中的惊疑,继续往下听——他爹他哥都不出头,李满园想:那他也不会出头。

    横竖家已分好了。他不管排前还是排后都不会再多不出一亩地来,而且他儿子贵富也是怎么排都排不到长孙——如此,他又何必担着招他大哥不高兴去争个虚名排位呢?

    至于元嫡不元嫡,李满园嗤笑:谢家十三房就大房一房元嫡,其他十二房人还不是一样的娶妻纳妾生儿子,生的比所谓的“元嫡”还多得多!

    李高地早在李贵中刚出生就接受了将来由他给自己摔盆的事实,故而对于这回重修族谱时李丰收将孙子贵中在族谱里的位置排在满仓、满园之前,李高地没费力地便就接受了——俗话说“礼出大家”,李高地想:谢家既是这么编排长房长孙的排位,那族长依葫芦画瓢照着编排也是没错。

    何况他先前分家把长子满囤分出去已经寒了满囤的心,现若再连个虚名排位都不肯给满囤儿子,满囤怕是得抱怨死自己——如此将来他和贵中给自己操持后事时不用心可如何是好?

    李高地现虽分家跟次子满仓过,但后事却还是要着落在长子长孙身上,不然等陈家人打上门来要理,族长也得跟着低头赔罪。

    李贵雨先已预感到李贵中这回进族谱的排位会在自己之前,但却没想到李贵中的排位竟是连他爹都越过去了,一时间也是心神激荡——果然是《增广贤文》里说的,李贵雨愤懑地想:“人生只能自拼搏,且莫与人说奈何。……雪中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亲朋厚友勿全靠,世情更比浮云薄”。

    先前与自家交好的族长一家,现为了抬举他大伯儿子贵中,往死里踩他家不算,竟是把一族所有非长子都给踩了——简直是丧心病狂!

    念好各房人口,李丰收又告祖宗过去三个月族中在室女婚嫁情况。

    “……

    三房三世元嫡长孙李满囤元嫡长女李红枣适雉水谢氏长房四世元嫡长孙谢尚,为雉水谢氏长房四世宗妇;

    ……”

    虽然这世女子不上娘家族谱,但在记载父亲的生平页里也会留下名姓记录——故而女儿嫁得好,也是父亲的荣光。

    听着李丰收的念告,当下族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集到了李满囤身上。

    谢子安万两下聘,李满囤万两做嫁的故事早已传遍全城。

    族人虽多觉得李满囤嫁女左手进右手出,不过是空欢喜一场,但此刻听到李丰收于香烟缭绕中的念诵还是禁不住心驰神往——也不能全说是空欢喜,族人们想:虽然此番李满囤于钱财上全无进益,但他教女有方的好名声,不只今日可告慰祖宗,而且往后有族谱做据,得后代万千子孙敬仰却是一定的了!

    不用听李丰收念诵,李满仓也知道现族里适龄女孩中只李玉凤一人还未下定,故而当下难堪得不敢抬头——俗话说“好女不愁嫁”,李满仓想:玉凤比红枣和族里刚定亲的两个姑娘都年长,偏却还没说上人家,真是丢死人了!

    祠堂祭祀结束,李氏族人围住李丰收一番询问,至此李丰收方才如李满仓所料想的那样解释了一回原委。

    族人听了,也就罢了——毕竟大部分人都是一奶同胞,且原就有分家长房拿大头七层的先例,故而问过就算。而对于小部分,比如类似李高地续弦了人家,因为人口少,根本翻不出大浪。

    接着便是合族上坟烧纸。

    因这回李满囤给他爷奶准备的各种纸扎堆满了坟头的缘故,故而所有族人,连族长李丰收在内,都得让李满囤先烧——他不烧,旁人都没地烧。

    李满囤也没想到他在城里纸扎铺子见样买样瞎买一气还能有如此效用,当下也是颇为意外。

    但事已至此,李满囤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上香祷告了一回后方按照店家的嘱咐先烧了几个元宝给野鬼做买路钱,随后又烧了一条大纸船、两顶轿子和四辆马车做运输工具,然后才堆到一处的金山银海摇钱树聚宝盆田宅房屋金童玉女……

    族人多是头回看这许多花样的纸扎,一时不免指指点点挨得极近。

    但等火点着后,长长的火舌瞬间吞噬掉原先五彩缤纷的纸扎,于火光中只留下纸人、纸屋等里面做支撑的竹竿。然后转眼功夫火红的火焰又烧透了竹竿,从火中爆出“噼啪噼啪”地声响不算,还向四周围炸出一溜溜的火星,直把周围看热闹的族人唬得“啊啊啊”地后退了好几步。

    一时火尽,族人意犹未尽地一边议论着“满囤孝顺,给他爷奶烧这许多的田宅钱仆”一边自烧了纸,然后不免再去李满囤他娘陈氏坟头又看了一回烧纸。

    对于李满囤这回给他娘陈氏烧了跟他爷奶一样排场体面的纸扎,李高地倒是乐见其成——他不必担心将来到了地下没有田地房屋了。李高地高兴地想:刚他可瞧见了,那纸糊的田地房屋里都盖着十殿阎罗的鲜红大印呢!

    山上下来,李高地当着人高声道:“满囤、满园,今儿中元节,你两个跟我家去吃晌午饭!”

    “暧!”李满园一听就应了,然后道:“爹,贵富跟你先去,我家去叫了钱家的一会儿就来!”

    目送李满园走远,李满囤方才笑道:“爹,王家的和贵中现在做双月子,故此今儿午饭便只我一个人来!”

    李满囤绝口没提回庄子接红枣来吃饭的事,李高地想想也就没提。

    红枣不来虽是可惜,李高地想:但玉凤的事才过去没几天,满囤心里有气也是自然。满囤今儿能来已是看他脸面,如此倒是不能逼迫太过。

    听到门响,透过厨房窗户看到李满囤跟着李高地前后脚进门,郭氏立压低声音嘱咐灶后烧火的李玉凤道:“玉凤,你大伯来了,你可记得别再出厨房现眼,听到了吗?”

    “知道了,娘!”李玉凤闷闷地应了,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自七月初七李满囤上门请客后,李玉凤虽不必再担心被族长拉去填塘,但却感受到了家人的疏离和嫌弃。

    比如七月初八,她娘跟她奶自她大伯庄子家来后就请了族长伯娘来家帮忙裁衣裳。

    李玉凤看她奶拿黛蓝色细布帮她爷裁了一件长袍和一条她自己的裙子,然后又拿紫红细布给自己裁了一件女子长袍。

    她娘也拿藏青色细布给她爹和三个兄弟都裁了长袍,然后也给她自己裁了藏青色的裙子和枣红色袍子。

    一家八口人,七个人都做了新衣裳,独她没有。

    李玉凤早就想要长袍和裙子了,做梦都想,但这回她却不敢问。她怕又问出她娘的骂来——过去这些天,她真是被她娘给骂怕了。

    李玉凤还是头回知道她娘这么会骂人,骂她就跟她奶先前骂大伯娘一样的顺溜。

    她娘做衣裳没她的份,而她奶不仅吃饭分菜少给她肉,而且分果子更是没她的份——不说大伯家拿来的西瓜葡萄了,就是自家山头长的青苹果,她奶也不肯再给她一个。

    偏她同样也不敢提——李玉凤还清晰记得一年前她奶骂大她伯娘偷嘴鸡蛋时的难听。

    她爷就不说了,他原就觉得她是赔钱货,不大理她,现李玉凤最伤心的是她爹。现在她爹教她弟贵吉认字的时候却是再不叫她一起了,而在她自己凑过去的时候虽说没赶她,但也再不会和气地问“玉凤,你也听明白了吧?”

    她爹,李玉凤伤心的想:都已经好些天没叫她“玉凤”了!

    她大哥李贵雨对她倒还好,但他现看书写字比先前更刻苦,她也不好多去打扰,不然被她娘看到又要挨骂。

    唉,想起自己的近况,李玉凤看着灶堂跳动的火苗真的特别的想哭——她一点不想搞成现在这样,她后悔了,但一切却都回不去了!

    钱氏带着李金凤进堂屋看到大房只来了李满囤一人——王氏和红枣都没来,心中明白二房这回确是把大房给得罪狠了。

    红枣原就是大房李满囤夫妻两个的命根子,钱氏心想:玉凤敢抢红枣的婚书,差点毁了红枣的婚事和名声,大房夫妻俩个怕是这辈子都恨死玉凤了!

    李金凤虽说年岁还小,但因家常的听她爹娘议论李玉凤这件事儿,故而也知道了其中厉害。

    当下李金凤看李玉凤并不露面,上茶都是她二伯母郭氏亲来,便知她娘说的没错——她玉凤姐姐这回真的是“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有得苦了!

    “金凤来了?”于氏看到李金凤倒是难得的亲热。她冲李金凤招手道:“金凤,来,来奶奶这边坐!”

    在目睹了红枣莫名嫁进谢家的经过,心思深沉的于氏便以为有必要善待家中所有未定亲的女孩儿——天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谁又将是下一个红枣?

    两个身边长大的亲孙女,于氏想:玉凤太蠢,眼见是说不到好人家了,而金凤却是来人方长。

    至于三房那个最小的李桂圆,于氏则以为现还是太小了,待长大些,知道好歹了,她再好好看待也来得及。

    李金凤下意识地看了眼她娘钱氏,直看到她娘冲她点了头方才小步挪到于氏跟前轻声细气地叫道:“奶奶!”

    于氏把李金凤和钱氏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拍拍左手的位置笑道:“金凤,坐,坐下来和奶奶家常都做些什么?”

    看来,于氏想:这钱家的日常在家没少当孩子的面抱怨自己。

    真是可恶!

    钱氏微笑看着李金凤在于氏手边坐下,心里也是暗骂:老虔婆还是这般会见风使舵!她眼见玉凤这条船沉了,转就来笼络金凤了!

    一顿饭而已,她还真不信老虔婆能当着她的面笼络了她闺女金凤去!

    自红枣定亲后,钱氏一直坚信她闺女金凤将来能沾红枣的光嫁到一个好人家。

    一桌吃饭,郭氏看婆婆于氏对三房李金凤异乎寻常地和颜悦色,心中酸楚:玉凤愚蠢,害人害己,似她婆这种隔了肚皮的丢开手倒也罢了,她这个做娘的往后要怎么处?

    李高地看女桌上于氏对李金凤嘘寒问暖,少不得也关心李贵富一回,然后李贵富便就说了些私塾读书的事。

    李满囤因要为陈宝陈玉将来转学做打算,当下倒是听得认真,间或还插问两个问题。

    李贵雨见李满囤关心私塾的事,以为他大伯是为儿子贵中未雨绸缪,便也瞅机会插话,说了些他私塾里的事。

    李满囤对于李贵雨这个侄子倒是没啥特别恶感,便也随口说了几句。如此这顿饭倒是吃得还算愉快。

    午饭后李满囤和李满园各自家去,郭氏使李玉凤收碗擦桌。她自回屋跟男人说话。

    “当家的,”一进屋郭氏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今儿大房贵中上族谱的事怎么说?”

    “上好了。”李满仓叹息:“他作为长房长孙,排位还在我和满园前面!”

    “啥?”郭氏惊了——这比她早先预想的还更糟!

    “族里排班现跟城里谢家一样了!”李满仓摇头:“往后咱们二房,还有三房是再越不过大房去了!”

    “可大房的贵中还那么小!”郭氏就差直说立不立得住还是两说了。

    “即便没有贵中,大房不管过继谁,哪怕过继一个外人,他过继的孩子排位都将在咱们上面。”

    “怎么会这样?”郭氏犹自不敢信。

    “城里谢家就是这样。谢家长房地位尊崇,大爷谢子安和红枣女婿谢尚的族里排位都在他们叔爷辈的其他十二房老爷之上。如此,谢大爷这个族长即便年纪轻,辈分低,族里的长辈也不敢搁他前面倚老卖老!”

    “当家的,照你这么说,”郭氏脸上露出深思地表情:“咱们族长这回这么干,其实不只是奉承咱们这房大房,竟还有替贵林做族长开路的意思?”

    “十成十是这个意思!”李满仓点头道:“今儿这么一改,咱爹和二伯虽然辈分还大过族长,但因划归到房头,便不似先前祭告时名字明白无误地排在族长前头——今儿祭告祖宗,名字排在最前的是大房的族长、贵林和兴和他们三个。”

    “往后啊,族长一脉单独排班。族老们辈分再高,在祖宗跟前的排位也越不过族长去了,如此咱们族也和谢家一样,不管辈分都是族长为尊了!”

    郭氏……

    “这事,咱爹也能同意?”郭氏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公公李高地一向可是个爱面子的人,如何能甘居人后?

    “咱爹一向听二伯的,而二伯,为人你还不知道吗?这叫他先前是不知道族谱班次还能这么排,现即知道了,自然是要长房族长这房为尊了!”

    至此郭氏方才彻底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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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嫁人了(八月初二)

    看到李满囤进家,王氏少不得也问一回儿子上族谱的事。

    “成了!”李满囤喝完一大碗凉茶,抹了一把嘴后高兴笑道:“这回族长把族里所有长房都拎出来单独排班,如此咱们贵中的班次便排到了满仓、满园他两个的前面!”

    “啊?”

    李满囤的话完全超出王氏的想象,反应过来王氏怀疑道:“还能这样?”

    “咋不能?”李满囤不以为意道:“城里谢家就是这么干的!”

    “咱们贵中这回啊,是沾了他姐红枣和谢家结亲的光!”

    闻言红枣腼腆的笑笑,算是笑纳了她爹的夸奖。

    虽然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红枣想:决定一个人在族里地位的根本原因是钱势——族里排位就是个虚名,比如她爹,先前排位就在她二叔、三叔前面,但现实里还不是被她奶往死里欺负?

    但俗话也说“名正言顺”,现能借谢家的势把她弟在族里的排位提前终也是好的——说不准往后哪天就能用上了呢?

    虽然依旧不明觉里,但听男人李满囤提到谢家,王氏立就去了疑,当即喜气洋洋起来——俗话说“母以子贵”。她生的红枣嫁得好,能借婆家声势帮衬丈夫和儿子,她自是与有荣焉!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说了一会话,李满囤忽然问道:“红枣,咱家里现有啥现成的好吃食?你准备两样我带进城看看陈宝陈玉。”

    听到男人又要进城,王氏脸上的笑当即就减了。王氏有些不高兴,觉得男人对两个外甥太过关心。

    自从陈宝陈玉在城里念书后,现李满囤每天后晌都要带点吃食进城去瞧两个孩子。

    过来人红枣知道学生时期是一个人人生中正是最能吃的时期,比如她前世念书期间真的是怎么吃都吃不胖。

    想着陈宝陈玉离家读书寄居铺子不容易,红枣拿篮子装了一挂葡萄和四个苹果,然后又装了一条红烧鱼和四个卤蛋。

    今儿七月十五,家里照例煮了红烧肉、红烧鱼、油煎豆腐和炒青菜四样。

    还在四丫早晌准备午饭的时候,红枣就想着铺子家常能吃到肉,但鱼却是有限,而孩子吃鱼聪明,故而便让四丫多烧了条鱼留给陈宝陈玉。

    李满囤提到篮子却不大满意。

    “今儿过节,家里就只一条鱼?”

    红枣闻言一愣,转而笑道:“一条鱼还不够?爹,这条鱼一斤二两,宝哥哥、玉哥哥当晚饭肯定够了。”

    “不是,今儿过节,家里没鸡鸭吗?”

    红烧鱼鱼虽然也不错,但比起鸡鸭,李满囤觉得还是差了点意思。

    “今儿因为有鱼有肉,早晌就没有杀鸡。现家里还剩昨晚的一碗鸡汤和一点鸡脯子肉,原准备留晚上给娘下鸡丝面用。”

    “爹,弟弟夜里吃奶,娘晚饭没有鸡汤可不行。”

    经红枣如此一说,李满囤想起昨儿家里炖鸡的两个鸡腿都被他头天傍晚就捎给了陈宝陈玉,方才没话可说,自提篮子走了。

    看李满囤走出院门,王氏不禁与红枣抱怨道:“虽然说‘甥舅亲、甥舅亲’,但你爹也亲得太过了。现烧的红烧鱼都看不入眼,还非得要鸡要鸭。真当咱们家有金山银山呢?”

    先前家里炖鸡,一只鸡够吃三天,现今却是一顿就吃完了。

    不说王氏不满,就是红枣也觉得她爹此举太过,但因一时不知如何纠正,便只能沉默不言。

    中元节城里学堂放假,李满囤因想着红枣已经定亲,得跟两个外甥避嫌,故而就没接两个外甥家来。

    李满囤心中歉意,原想今儿捎点好吃的给两个孩子,不想竟只一条鱼,故而心里就不大得劲。

    陈宝、陈玉自从得李满囤给讲了一回偏旁部首后便日常沉迷于拼字游戏而无法自拔——一天认十几二十个字的成就感实在是太让人充实了。

    看到李满囤进来,陈宝陈玉立抛下毛笔,迎上来问道:“舅舅,您来了?今儿您要讲哪个偏旁?”

    看到陈宝陈玉看向自己的崇拜眼神,李满囤强按下心中的自豪——哈哈,他现也是能做老师教学生的人了!

    李满囤故作淡定道:“贪多嚼不烂,昨儿我告诉你们的提手旁都学会了吗?……”

    七月十九早晌,李满囤正在家里跟红枣一处练字,忽听陆虎跑来告诉说陈龙和李桃花来了。

    李满囤一听就知道妹子妹夫这是不放心儿子来看儿子来了,便赶紧带红枣去庄门口接人。

    王氏听说李桃花来了,少不得把儿子交给余曾氏看着自换了衣裳准备出来见礼,然后又让四丫打蛋茶给两个人吃。

    李桃花此番来捎了不少东西:一口袋山蘑、一筐青柿子、一篮子鸡蛋和一篮子鲜核桃。

    山蘑、青柿子、鸡蛋倒也罢了,红枣看到鲜核桃却是眼睛一亮。

    红枣前世在长安出差时曾经吃过当地流动摊贩推三轮车卖的鲜核桃——鲜核桃清新爽口,红枣一吃就吃上了瘾,然后每天吃每天吃足吃了半个月。

    但后来红枣再去长安,便因为长安整顿市容市貌的缘故禁了流动三轮车,红枣便再没买到过鲜核桃——此后网上买的鲜核桃都是冰库里前年存的,再没有此前在长安当地买的鲜嫩口感。

    红枣没想到会在这世看到鲜核桃,当下口里生津,特别想吃。

    一会儿李满囤和李桃花、陈龙坐骡车进城去了,王氏看红枣眼睛一直盯着核桃篮子便抓了一把核桃给红枣道:“红枣,核桃吃多了上火,你一天就吃这几个啊!”

    前世一天能吃一斤核桃的红枣……

    “娘,”红枣低头看看手里可怜的五个核桃,再看着桌上整篮子的核桃,仰脸告诉王氏道:“这篮子核桃不赶紧吃完会放坏的。”

    王氏看着红枣一本正经的小脸,心中好笑,便又抓了一把给红枣道:“就这几个了,再多可没有了。”

    “这核桃一会儿拿日头下晒干就不怕了!”

    红枣:还是这么点,怎么够?再说有了鲜核桃,谁还要吃干核桃?

    王氏抵不过红枣渴望的目光,只好又抓了一把给红枣道:“红枣,这核桃上火,真不能多吃!”

    “娘,”红枣乖巧道:“没事,我一会再多喝碗凉茶吃根生黄瓜降火就好了!”

    王氏……

    李满囤、李桃花这一去便去了大半天,直待城门下锁方回——彼时四丫已经洗好晚饭碗收拾好厨房家去了,而红枣也已洗过了澡。

    看到李满囤等家来,红枣赶紧问道:“爹、姑父、嬢嬢,你们晚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李满囤道:“不过渴得厉害,红枣,你倒是泡壶茶来。然后再有葡萄啥的,你也洗些过来!”

    现庄里的菜果为了赶早市卖钱都是傍晚就拉进城,铺子里原就有刚摘的葡萄和苹果,不过当时李满囤忙着说话,根本就没顾上吃喝。

    红枣先提了壶凉茶送进堂屋,然后便拿剪刀剪了一串葡萄放进铜面盆,加了半碗草木灰和水后开始来回滚动,轻轻揉搓。

    这是红枣前世从度娘学来的洗葡萄法子——利用粉末颗粒的吸附原理来达到清除葡萄上污物的目的。

    度娘的原方是用面粉。但这世面粉金贵,挨过饿的红枣再舍不得用面粉来洗葡萄——即便她家现就卖面粉,故而她现洗葡萄都拿草木灰来替代。

    一时洗好了葡萄,红枣拿竹匾装了送进堂屋。

    堂屋里李桃花正心怀感激地感谢李满囤道:“哥,你帮我把陈宝陈玉教得真是太好了!这才几天功夫,他两个就认识了这许多的字!”

    “哥,陈玉说你教得比他师傅还好呢!”

    “哥,你现在学问这么好,是不是也能去考秀才了?”

    “哪里,哪里!”李满囤哈哈笑着摆手谦虚,然后看到红枣进来方坐直了原先开怀得后仰了的身体。

    见状红枣放下葡萄匾子便知趣地转身回了房。

    看来,红枣暗想:她爹不仅爱吹牛,还喜欢好为人师。她说她爹这些天怎么天天往城里跑呢,原来是过老师瘾去了。如此,她倒是不好拦着。

    八月初二的时候,洪媒婆又来了。听说洪媒婆来了,王氏当即从月子房里走了出来。

    “当家的,”王氏道:“我也见见洪媒婆吧!”

    李满囤想这姑娘出嫁原就该是做娘的操持,故而当下点头道:“行,但你也别跟我庄门口接,就在堂屋里等着,不然吹了风可是不好?”

    王氏闻言自是答应。

    一时李满囤接了洪媒婆进院,然后介绍一回王氏。

    洪媒婆看王氏只是常人模样,面貌体态跟谢大奶奶完全没法比,不免心中再感叹一回谢子安眼瞎,给如宝似玉的儿子娶了个长相既随爹又肖娘的庄户姑娘。

    “李老爷、李太太,”寒暄过后,洪媒婆立刻就言归正传,从怀里掏出一份红色字帖放到李满囤王氏面前,然后方说道:“谢大奶奶请我来跟您们商议这大定、请期和迎娶的日子。”

    “请期?”

    高庄村的婚俗中只有小定、大定和迎娶,李满囤还是头回听说“请期”。

    “李老爷,”洪媒婆道:“这请期就是男方告诉女方迎娶的日子,女方同意后回帖同意。”

    李满囤看着面前字帖上的“大定八月初六、请期八月初八、抬嫁八月二十二,迎娶八月二十六”字样后心说:这日子不都定好了吗?却偏还要在八月初八再来下回礼。

    不过,男方礼越正式越表示看重女方,如此,他倒也不必替对方省事。

    王氏现也认识不少常用字,当下看到帖子,心中发闷:红枣在家就不到一个月了?

    不过为防谢家不喜,王氏一句话也没说。

    如此说定了日子,李满囤送走洪媒婆后回来便与王氏商量道:“红枣嫁妆现就差家什一样了。一会儿我得进城去家具店问问!”

    “再就是八月初六大定,说不得咱家还得办酒招待一回下定的谢家人和族人。”

    刚洪媒婆来时,红枣就呆在堂屋隔壁的卧房,故而对于堂屋里的动静听得清楚明白。现看到她爹李满囤匆匆出门,心里一片茫然:这个月月底她真是要嫁人了?

发了笔大财(八月初六)

    谢尚的婚事是今年谢家的头等大事——绝对地盖过了刚过去的中元节。

    中元节祭祀祖先虽说重要,但年年都有,此外一年内还有除夕、清明、冬节其他三个节日。

    而谢尚的婚事真就是他的终身大事——即便世事无常,但眼下就得按照一生一世就只这么一回来操持。

    远在府城的谢福可以把中元节祭祀放手给两个弟弟,但却不敢把谢尚的大定礼假手他人——府城买再多的田庄也赶不及谢尚在谢子安心中的地位。

    谢福紧赶慢赶终赶在八月初二这日回到了雉水城,进了谢子安的青云院。

    “请大爷安!”

    甫一见面,谢福便双腿跪地给谢子安问安,而后待谢子安叫起后方才把带来两个匣子呈了上去。

    谢子安打开第一个匣子,瞧见里面有一沓盖了府衙大印的地契,当即就拿了起来。

    看谢子安的目光落在第一张地契上,谢福立刻言道:“大爷,马家坏事后由府城官衙发卖的大小田庄足有五十四处。小人因去得晚,只购得府城北城门二十里的一处田庄——也就是大爷手里这张地契对应的粱庄。”

    谢子安看手里的地契上标有水田一千两百亩、旱田八百亩、山地六百亩——田地的大小和谢福此前信里告知的一样,方展颜夸赞道:“这事你干得不错!”

    “只是,怎么做到的?”

    一省首府藏龙卧虎,势力交错,谢家在其中不过是小猫一只。

    先谢子安使谢福去府城也只是看机会碰运气,一点也没想到能在府城近郊置到田庄。

    拥有一千两百亩水田的庄子不是小庄子,即便是显赫一时的马家,手里也不会很多,更别说在府城边了。

    谢福先前信里只写了田庄的位置大小,并未写明购置经过——有些话不宜落于文字,故而谢子安要当面问个详细。

    “回大爷的话:小人这回能购到这处田庄真的只是天意。世间再无如此巧合正好的事了。”谢福微笑回道:“大爷知道这马家坏事已有一个多月,而这庄子也是早就被府衙的通判刘大人给预定下了。因这刘大人同时还占了好几处田地,银钱不就手,故而小人去府城时这处庄子的地契就还挂在府衙,没有过户。”

    “本来刘大人作为现管,即便再拖两个月给庄子过户也使得。但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刘大人的爹在老家亡故。消息传来这刘大人即刻就要赶着回家奔丧定扰。”

    “大爷,小人想着咱们老爷和刘大人一省为官,有些面子情,便就拿老爷的帖子送了三千两的吊唁银……”

    言说至此,谢子安明白谢福走的是刘大人门路,不禁点头道:“这事你做得不错!”

    三千两银子听着虽多,谢子安想:但匀到每亩田地还不到二两,简直是便宜之极!

    不过这位刘大人——心念转过,谢子安问道:“谢福,这位刘通判今年多大?”

    谢福一听立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字纸展开摆到谢子安面前。

    谢子安挑眉看去发现只是张写着某年某月某日的纸条。

    “大爷,”谢福解释道:“这位刘大人今春刚摆酒庆了四十大寿。”

    谢福虽不敢给主家招祸,落人口舌地打听朝廷官员的八字,但对于自己摆酒告人的刘大人也不会客气。

    八字里的时辰代表子孙,日主代表自身,故而谢子安不过看了两眼纸上代表刘大人的六字,便嘲讽道:“财破印,无比劫官杀来制,这位刘大人赶现在丁忧,未尝不是祖德护佑!”

    谢福跟谢子安久了,其人也有些神叨。当下听谢子安如此说,竟是深以为然。

    “德不配位,财大伤身”。谢福暗想:这位刘大人仗着经手马家产业的便宜,这回确是贪过了头。

    不然他爹今年才六十二,年岁也不是很大,如何能在儿子官财两旺的时候说没就没了?

    他听刘管家闲话,老爷子在老家无病无痛,身子骨原是好得很!

    “如此,小人便结识了刘府的管家,”谢福接着言道:“然后便又接手了刘老爷转出来的三个铺子和四处宅子。”

    四处宅子?比先前信里提的又多了一个?

    闻言谢子安翻了翻后面的几张地契,然后目光就定住了。

    “多了一个贡院西街的宅子?”

    为防科场舞弊府城贡院的围墙外留有三丈的空地,严禁百姓靠近——这便是府城著名的“贡院街”。

    西面的贡院街就是贡院西街。府城的孔庙和学宫就在贡院西街上。

    谢子安作为一个秀才,早年去府城院试乡试的时候曾几次瞻仰孔庙、学宫和贡院,故而对那一带的道路印象深刻。

    谢子安抬眼看谢福:“这个贡院西街的宅子可是在学宫附近?”

    “是!”谢福颔首道:“刘大人是外省人氏,此番回乡一去便是三年,而待下回起复也未必会再来府城。”

    “所以这贡院学宫周围的宅子虽说难得,但于刘大人的后裔却是无益。想必刘大人也是做此思虑,才在还乡途中使人送信来让管家转手。”

    “这送信人昨儿才到,彼时小人正与刘管家辞行,故而不及书信禀报大爷便斗胆作主帮大爷接手了这所宅子!”

    “这倒是巧得很!”谢子安摩挲着下巴笑道:“我今年正打算下场,可巧就得了个考场边的宅子!”

    “这宅子还真似老天给大爷预备的现成!”谢福附和道:“大爷有所不知,小人在过户前并未看过宅子。但等去府衙过户看到房屋旧档,方才知道这处宅子的地契由先前几户人家的旧宅合并而来,刘大人到手也不过两年。”

    “刘大人拿到地契后,便请了工匠修建。如今宅子刚刚完工,不想刘大人与此宅无缘,竟是一天没住就归了乡。”

    听谢福如此说,谢子安便亦觉得自己的福分确是不小,然后再看贡院西街这处三进三出总不过五十来间房屋却做价九百八十两的地契也是笑意绵绵。

    果然是俗话说的“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谢子安自得的想:他就是那个有福之人!

    有了这处宅院,不止他这回乡试有了清静下处,且往后尚儿以及尚儿的子孙来府城科考或读官学也都有了安身之处。

    简直是一劳永逸!

    谢子安在府城原也有两处宅子,但不论大小、格局还是位置、周边都远不及贡院西街的这处。

    “既然这是处新宅,谢福,”谢子安吩咐道:“那便尽快使人收拾了吧!”

    谢福一听立就知道谢子安满意这处宅子,当下赶紧答应。

    有了这个贡院西街宅子珠玉在前,谢子安再看谢福一同拿来的其他三个宅子和三个铺子便就有些意兴阑珊。谢子安草草扫两眼地契,确认地契和先前书信里的一样也就罢了。

    说完府城的事,谢子安看谢福收地契盒子,忽而笑道:“这人的福分运道真是了不得,比如我先前见李家姑娘福分好,作主替尚儿定了亲,结果,谢福,你看这才刚放小定,我就各种机缘巧合有了往常不敢的府城田宅。”

    “不然,我即便手里有些钱,但身在这里,又如何能知道老三他们在赤水城发财的事?”

    事虽然都是谢福办的,但谢福却并不居功。他当下笑道:“‘物华珍宝,有德者居之’。大爷慧眼识人,原也是大爷自身的福报。小人给大爷办事顺风顺水,也都是托赖大爷的福分。”

    谢福的一番话捧得谢子安十分受用。谢子安打开另一个匣子,看到里面装了一套四十七件的正锦红玛瑙镶金牡丹石榴头面。

    想起上回云氏说他继母吕氏的头面是七分锦红,谢子安打眼瞧匣子里的头面足有九分红,便啪的一下合上了匣子,起身笑道:“早晌洪媒婆就去了桂庄,算算时辰现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咱们这便去明霞院看看!”

    “是!”谢福答应着捧起头面匣子跟谢子安出了门。

    谢子安到明霞院的时候,洪媒婆已然来过且走了。谢子安听说也不以为意——他也就是寻个名目来趟内院罢了。

    婚书已定,谢子安可不觉得以李满囤的为人,还会再节外生枝。

    看谢福把匣子摆到炕桌上,谢子安转对云氏轻笑道:“雅儿,打开瞧瞧!”

    云氏被谢子安这声笑笑得心中是花枝乱颤。

    “大爷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了?”云氏定定心神,方才含笑问道:“竟是如此的高兴?”

    “看了你就知道了!”说着话谢子安随手拂了下袍子角,落在云氏眼里又是一番倜傥风流。

    依言打开匣子,云氏看到正红玛瑙头面,立便撑不住也笑了——比那日太太戴得还好的头面,大爷这是献宝来了。

    “看来大爷是发了笔大财!”

    作为夫妻,云氏看男人在她的帮扶下越过其他房人,原就心中喜欢,而现在看到谢子安知恩图报,送的头面不止贵重,而且合心——云氏现住的正房外就种着两棵牡丹石榴。

    牡丹石榴是石榴中的精品,其花红胜火、形似牡丹,且花期超长,每年从五月一直开到十月,故而花果同树,争相辉映。

    云氏极爱门前的两棵石榴树,故而一见这套题材和材质相得益彰的石榴玛瑙头面,便知男人这份礼走了心,当下心里的这一份欢喜就别提了。

    “确实!”谢子安坦然笑道:“雅儿,这回幸得你及时提醒,不然我就要错过府城的田宅了!”

    “府城的田宅?”云氏闻言一愣,然后便听谢子安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

    云氏听后自然也是感叹道:“这也是大爷命中该有这府城的田宅,妾身不过是随缘幸助罢了。”

    谢子安笑道:“雅儿,你也不必过谦。这俗话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我若不得你提醒,也想不到这个茬。”

    云氏闻言,自是心花怒放。

    大爷虽然想一出是一出,云氏不无幸福地想:但对她却是极好的!

    谢子安在明霞院用过午饭便回了书房。

    乡试在即,谢子安信心百倍地想:而他现运势两旺,正合好好用功,一鼓作气挣个举人才好!

    不然,他家若是后继无力,这到手的府城田庄也一准不能保住!

    千年田八百主,谢子安可不甘心跟刘通判一样只做一个过客!

    转眼便是八月初六。这天天才刚亮,余庄头就召集庄仆在磨坊杀了一头猪、一头羊、十二只鸡、十二只鸭、十二条鸡脯子、四十二条鳊鱼,然后又让张乙烧煮清汤羊肉、红烧肉、鸡汤、鸭汤、红烧鱼和鸡脯子。

    按洪媒婆给的信息,今儿李满囤要预备十桌上等席面招待谢家人和族人,然后再预备三十桌高庄村的八大碗招待谢家仆役。

    为恐席面准备不够,李满囤又多备两桌上等席面做预备,如此便是要准备四十二桌席。

    上等席面十二个菜:红烧肉、红烧鱼、白切羊肉、白斩鸡、同心财余、芦蒿炒腊肉、炒苋菜、蒜泥黄瓜、卤蛋、麻糖汤圆、鸭血粉条老鸭汤、白菜饺子。

    八大碗则少了白切羊肉、白斩鸡、卤蛋、同心财余四样,然后汤也只是鸭血粉条汤,没有鸭子。

    庄里就十一户庄仆,故而打天亮就开始为今天的酒席忙活。

    全喜娘则是城门一开就坐车来了。全喜娘到后也不及喝茶便忙着给红枣、王氏和李桃花梳头——李桃花的手艺比起全喜娘还是多有不及,而今儿谢大奶奶要来给红枣簪钗,头发若是梳得不正,可就丢人丢大了!

    王石头今儿也来了。自打有了骡子后,王石头现也经常地进城来卖枸杞——毕竟一斤多十一文钱呢!

    骡子能负重,出来一趟能驮六百斤枸杞,如此就能多收入六吊六串钱。故而过去一个月王石头不过进了两回城,便就赚回了买骡子的钱。

    王石头进城一趟来回得两天,中间便就来桂庄过夜。

    由此,王氏便减了对男人李满囤优待外甥陈宝陈玉的不满——她大哥来一回也要吃掉一两只鸡。

    王石头这回来带了他十二岁的长子王福生。王石头打算请李满囤帮忙再给买头骡子——过去一个月王福生成功地用苹果贿赂到了骡子,然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骑乘。

    李满囤听说王石头又要买骡子,心中也是可惜——他买的两头驴才刚配上种,想卖骡子赚钱还得等两年以后。

    王福生虽是头回进城,但因过去一年没少听进山的商人说话,故而人前虽不大开口,但也不似他姑王氏刚嫁来高庄村时一样完全听不懂人话。

    这回家去,王福生在昨晚听了陈宝陈玉和李满囤说了一堆提手旁草字头后不觉心想:他得闲就多练练城里人说话,不然一张口就露怯可不好。比如他爹,也不过是去岁和商人们多交道了几回,现跟谁说话都不怯场了。

    李氏族人倒是比上回到得晚些——上回实在是等太久了,衣裳在谢家人来前都汗馊了,以致吃蛋茶时都不好往人跟前凑。

    想着今儿谢家大奶奶还要来,故而这回李氏族人都在家消消停停的吃了早饭,然后才衣冠齐整地来到桂庄。

    今天李家三房人男人都是深色细布长袍,女人则是艳色的长袍和深色的裙子,而一向最善效仿城里人的李满园手里更是摇了把书着“富贵满堂”四个大字的折扇,那走路一步三摇的浪荡样,看得一向板正的李春山眼皮直跳,恨不能上前给他一拐棍——处暑已过,天气转凉,这眼见都白露了,还扇什么扇?

    如此罕有的集体体面出行很快便惊动了早起下地的人,然后半个村子便就知道了今儿谢家要来给红枣下大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子安虽然对云氏各种嫌弃,但内心是绝对信任的。

正红宫锦(八月初六)

    依王氏个人意愿,她原是不愿意来庄门接李氏族人,特别是妇人们的——当年她们既然在她夫妻两个落难的时候没有雪中送炭,王氏想:那她现在也不需要她们来锦上添花。

    但虑到家丑不可外扬,也就是于氏说的“胳膊折了得折在袖子里”——不宜叫谢家人,特别是谢大奶奶知道家里的这些矛盾,王氏终还是决定今儿再忍一回。

    何况她若不去,王氏想:那必又是姑子李桃花出面接人——先前她是坐月子没有办法,但今儿若是再如此,可是叫人以为她当不了自己的家?

    使余曾氏看儿子,王氏、李桃花和李满囤一起把族人接进了庄子,然后在客堂兵分两路——男客由李满囤陪着进了喜棚,而女客则由王氏和李桃花陪着进了主院。

    族人进院后都先去卧房看了一回红枣,然后方回到堂屋准备落座。

    “哎,先别坐,等等!”眼见族人们各自寻位要坐,于氏赶紧出言阻止。

    屋里众人不知何事,都停了动作,目光转向了于氏。

    “王家的,”于氏转问王氏:“今儿谢大奶奶是不是要来?”

    王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王家的,”于氏镇定说道:“今儿的酒席上有谢大奶奶,咱们是不是得重新排个座?”

    不甘心上回因为没有长衣裳而在人前丢的面子,于氏决意今儿好好表现,把面子给捡回来。

    昨晚商议今儿请客的时候,李满囤还说过上一回贵中洗三,于氏酒席弄权排位的事——故此王氏心里早有准备,闻言立笑道:“娘说得是。这城里谢家素来重礼。一会儿谢大奶奶来,咱们的座儿最好是按他们城里的法子调换一下才好。”

    陆氏一听便笑道:“王家妹子,你既知道这城里的法子便就只管安排,我们这些人也都跟着你开开眼!”

    李桃花冷眼看着陆氏的热络,心中鄙夷:滑头!

    于氏虽然看透世情,知道人莫不是捧高踩低,但眼见到陆氏如此吹捧王氏,还是觉得心塞——先陆氏也曾如此捧过她!

    虽然内心里百般不愿,但王氏还是跟于氏笑言道:“娘,您是长辈,您座位不动。”

    闻言于氏便似吃了定心丸一样的忽然地便放了心——她辈分在这儿摆着,即便谢大奶奶来,主桌主位也都是她的。

    所以她还怕啥?

    矜持地,于氏在主位上率先坐下。

    “族长嫂子,”王氏又跟陆氏道:“因为谢大奶奶是客,所以还请您今儿暂坐到我娘左手边。”

    “哎!”陆氏答应着在于氏身边坐下。

    从主座降到下首,陆氏如她先前所说的那样听从了王氏的安排,没一丝的犹豫。

    由此,王氏信心大增,她转与孙氏道:“大嫂,先前您坐的这个上首位置今儿还烦请让给我,您且跟族长嫂子坐一处。”

    孙氏一笑也依言坐下——族长嫂子都让到了下首,她又有啥好计较的?

    客随主便,她一向想得开。

    “桃花,你跟我坐一处。”

    “二嫂,还有江家的,麻烦你们打横。”

    参照上回李春山的先例,王氏把主桌最后一个位置给了李贵林的媳妇江氏。

    虽然来时郭氏已有了被大房排挤,坐不上主桌的思想准备,但真当事情临头,还是禁不住心里不忿,觉得大房故意地得理不饶人——明明自家都如此示好了,郭氏郁闷地想:男人儿子在族里的排位都退让到贵中这个侄子、弟弟的后头了,而玉凤也没再来碍过大房的眼,偏大房还是不依不饶,人前一点面子也不给。

    这真正是应了贵雨所说的“为富不仁”!

    钱氏也不甘心带着金凤只坐次桌。她推一把李金凤,然后笑道:“大嫂,红枣一人在卧房待着也是无聊,倒是叫金凤陪她说说话吧!”

    王氏听陈喜娘说过城里姑娘出门前还要专请姐妹家来说话,便就没有反对。

    如此排好座位,众人方坐下来喝茶。

    日头转到南边的时候,张乙他娘赵氏在门堂得了陆虎送的信,跑来堂屋告诉王氏道:“太太,谢家人来了。”

    屋里女人们一听,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谢大奶奶真的来了!

    王氏则跟赵氏道:“张嫂子,你且在门堂看着,待看到谢大奶奶的马车过来了,再来告诉。”

    张赵氏领命走了。陆氏却出言问道:“王家的,咱们不用去庄门迎谢大奶奶吗?”

    “不用!”得了全喜娘指点的王氏镇定摆手道:“这谢家礼多,内宅女人不能叫外男轻瞧了去,故而即便出门做客,那车轿也一定都要行到二门才下。咱们只管在这里坐等就行!”

    闻言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少不得又夸一回谢家的排场讲究。

    王氏等妇人们不用出门,李满囤则立刻带人接出了庄门,如此又听了一回鞭炮的炸响,然后方顶着嗡嗡的耳鸣在震耳欲聋的吹打声里接到了谢尚一行。

    谢尚今天穿了件品红织金团花长袍,头上的金冠更是加缀了大红绒球,整个人喜气洋洋得立在二十来个同辈兄弟的最前方,特别抢眼——虽然各怀心思,但谢家少爷们也没人会想不开的在今天故意的穿红,抢谢尚风头。

    他们大伯这个族长可不是白当的——他抓人进祠堂吃素抄家规从不要理由。

    不然,他们这许多人就能叫谢尚一个人给欺负许多年?

    所以,几乎所有谢家人今儿都穿了秋香、竹青这些喜庆的绿色系来陪衬谢尚这朵大红花!

    城里念了一个月的书,陈宝陈玉在学堂听多了同窗们的议论,知道了谢家的富贵,现再看被成群奴仆族拥着的谢尚和他的一众弟兄,眼里不自觉地已少了月前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他两个现可算是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到底能有多大了!

    先王福生只瞧到陈氏兄弟就已心生羡慕,想学他们弟兄说话,而待今日瞧到比陈氏兄弟更白净的李贵雨、李贵富、李贵祥等李家同龄人后,王福生更是心怀向往——怪不得人人都说城里好,王福生暗想:原来城里的人竟是生得这般白净精神,不似他们山里人,个个都是粗黑皮。

    但现在看到谢尚和他的一众兄弟们,王福生则以为看到了传说中的仙童——王福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人,而且还是一群!

    李贵雨站在他叔李满园身后看着谢尚默默握拳——上回满月,他没得机会和谢尚说话,但今天,他还有机会!

    李满囤把谢尚一行迎进了喜棚。云氏的双驾马车则行走到客堂便就去了马,改由跟车的婆子一路推行。

    以王氏、李桃花打头的李氏族人立在主院门堂内看到两个分穿着竹青和绾色绸缎衣裳袋着金玉头面和火红石榴花的体面妇人打头引着一辆由四个头插银簪和绒花穿青衣蓝裙的仆妇推着的红漆马车缓缓走来,便知道车里坐的一准就是谢大奶奶了。

    看到推车仆妇衣裳的一刻,李桃花着实感激她哥给她做脸——给她买了银头面不算还给她做了两身绸缎衣裳,让她能今日站到人前。

    李氏族人的脸色则都有些不大好看——无论谁发现自己费尽心力缝制的体面衣裳只是旁人家的仆妇穿着,都会觉得心塞,何况她们大都数人都还没有银簪。

    马车停住,一个青衣婆子搁车旁放下一个三层的踏脚凳,然后便和其他三人一起退到一边,换上四个穿着红绿黄蓝等鲜色绸缎袍裙头上插着金珠玉翠和红色绒花的漂亮女孩儿走上前来分列两班的在车旁站定,至此先前头里的两个体面妇人方分站到车驾的两边,其中一人打起车帘,另一人则立在踏脚凳旁出声唤道:“大奶奶,您请下车。”

    所以,陆氏看看打帘子妇人白皙的手指上的足金戒指,心里一片茫然:这个周身气派,保养得宜,看着比她更像一族宗妇的妇人其实只是谢大奶奶身边的一个仆妇?

    这谢家一个仆妇尚且如此,只不知这谢家的宗妇谢大奶奶又是何等的气派?

    早在马车停下的时候,云氏就透过车窗一角看到了门堂内的李氏族人,然后便首当其冲地认出了王氏和李桃花——无他,王氏的金头面就是她送的,而李桃花的银头面虽不是她送的,但身上衣裳的衣料却也是她送的。

    至于其他人,云氏只要知道是李氏族人就够了!

    自古“一代管一代”,云氏想:她作为婆婆需要应酬来往的只有亲家,其他人都只是个面子情。

    听到陶保家的来请,云氏慢条斯理地拉好裙摆盖住了脚,然后方一手扶着车门探出身子,将另一只手交由陶保家的搀扶后才踩着脚凳下车。

    钱氏一直盯着云氏的洒金石榴裙的裙摆想看看传说中谢大奶奶的三寸金莲,结果却是大失所望——谢大奶奶无论是踩着脚蹬从马车上下来,还是踩着院门前的石头台阶进屋,都没将脚露出裙外分毫。

    眼见裙摆停住,钱氏可惜地收回目光抬起头,然后便看到谢大奶□□上戴的那比她身上火红石榴裙还红得牡丹石榴玛瑙头面——钱氏从没见过这样的红,一时间不禁看直了眼睛。

    在今儿见到谢大奶奶之前,王氏一直以为世间最富贵的头面莫过于金灿灿的足金头面——即便谢家下聘的玉石头面也只是胜在精巧雅致。

    但当下看到云氏的镶金正红玛瑙头面,王氏方才知晓世间还有一种红比金灿灿还更富贵!

    她先前真是太孤陋寡闻了!

    陶氏站定后看到王氏直眼瞧着云氏不说话,立咳嗽了两声。

    王氏得此提醒方才如梦方醒,勉力拱手笑道:“谢大奶奶,您一路辛苦,快里边请!”

    云氏也拱手道:“李太太客气,您先请!”

    云氏进堂屋看到东房房门禁闭,便知红枣就在里面,便调转目光和王氏寒暄,然后分宾主落座。

    隔着窗户瞧到族人都去院门迎谢大奶奶,红枣不禁问李金凤:“金凤妹妹,你不出去看看吗?”

    李金凤依旧怕走路,当下摇头道:“不去了。横竖一会儿谢大奶奶要进来!”

    红枣看李金凤年岁幼小,说话却是老气横秋,没有一丝这个年岁孩童该有的活泼,不禁内心叹一回裹脚害人。

    谢家送的大定礼与小定礼的吃食,诸如喜饼、猪、羊、鱼、酒、干果、鲜果、糖、茶叶、芝麻之类差不多完全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六对鸡改成了一对大白鹅。

    按照古礼,大定时男方该下一对大雁以表矢志不渝,但因大雁稀少难得,故而实际里多用白鹅替代。

    对于谢家又送这许多的吃食,李满囤也是无语——比如上回就送了十担酒,足有八十坛,这回又再送了十担,李满囤自觉他可以开个酒铺了。

    念完一堆吃食,谢福方才念到:“

    凤冠霞帔:一套

    正红娟喜服:一套

    龙凤呈祥正红宫锦喜鞋:一双

    龙凤呈祥正红宫锦喜袍:一件

    龙凤呈祥正红宫锦盖头巾:一件

    龙凤呈祥八宝嵌金项圈:一件

    龙凤呈祥照妖镜:一件

    龙凤呈祥子孙袋:一套

    定臂银:一袋

    ……”

    高庄村嫁娶大定向来都只一套红布衣裳一双黑布鞋然后再加块两尺见方的红布盖头——何曾有过凤冠霞帔?

    至于什么照妖镜、子孙袋啥的,更是为所未闻。

    当下听说,李氏族人都把眼睛盯到了小厮抬来的杠箱上。

    看到拉开的抽屉里显露出来的锦绣珠冠,中元节前后曾在城隍庙卖过玩具的李贵银当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悄声李满园确认:“满园叔,这不是城隍庙戏台演的那个皇妃的戏装吗?”

    李满园一听心说可不就是!不觉一拍大腿了然道:“原来这个就叫凤冠霞帔啊!”

    李贵银所谓的小声其实比常人说话的声响也低不了太多,故而周围族人都听见了——经他提醒,好热闹的族人也都回想起来,然后便悄悄议论谢家这套全新的凤冠霞帔比戏子们掉了珠子的旧头面如何精神好看,以致连同接下来的照妖镜啥的也都当戏里的道具看了。

    比起李氏族人都是只看热闹的门外汉,谢家人在听说了正红宫锦制的喜服后脸色都有些难看。

    凤冠霞帔算啥?谢家少爷们心说:足金金冠上凤凰嘴里叼的几颗浑圆珍珠虽说值钱,但只要肯使钱就都能有。

    这大定礼里最稀罕的却是由正红宫锦制的喜服。

    按制,号称一寸锦一两金的正红宫锦只三品以上诰命才能用。民间婚嫁依据“大礼可摄胜”,虽说能越制使用,但实际里因为正红宫锦都是宫赐节赏——有钱都没地买的缘故几乎没人真用。

    在谢家,现手里有正红官锦的只有老太爷和大房老爷。不过,刚刚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大伯谢子安手里也有正红宫锦,而且还不少,不然不会舍得给李家姑娘做喜服——似他们十三奶奶前年进门,老太爷也只肯给了一块正红宫锦做霞帔,就这已把十三奶奶乐得跟个傻子似的逢人就说。

    一想到这李家姑娘将穿戴全套的正红宫锦喜服出门,而李家这群庄户还在不识货地拿大房给的足金珍珠凤凰金冠和城隍庙前草台班子的铜冠假珠做比较,谢家少爷们都心疼塞得不想说话——他们求之不得的正红宫锦搁李家人眼里竟然就是块红绸子布?这还有天理吗?

先入为主(八月初六)

    今日来前,于氏原打了一肚子腹稿的话准备留待跟谢大奶奶寒暄时攀交情用。

    来庄子后于氏在知晓自己将和谢大奶奶同座吃席后更是搁心底预演了好几出你来我往的小剧场以求能给谢大奶奶留下她贤良慈爱勤俭秉礼的好印象。

    但当此刻谢大奶奶真的来了,然后在她身边坐下跟她颔首致意微笑而疏离地叫她“李老太太”的时候,于氏却似如鲠在喉,喏喏地说不出话来。

    于氏做梦也没想到素以规矩礼数著称的谢家长房大奶奶会在认新亲的时候见到她这个长辈会连句“您老好啊?”这样一句最普通的问候都没有——以致她先前所准备的所有在谢大奶奶跟她请安安问好时回说的客气话就全不能用了。

    一时间于氏就有些张口结舌。

    身为谢家长房长孙媳,云氏天然地就对于氏这个把元配所出嫡长子撵出家门的继室没有一丝好感——何况于氏撵的还是她的亲家公和亲家母!

    所以即便不论个人喜恶,只论亲疏远近,云氏也没道理在今儿这个头回见面认新亲的喜庆时刻戳亲家母的心给于氏好脸。

    云氏出于礼节地和于氏招呼过后眼见于氏不说话心说正好我也不想跟你说话便就转脸看回王氏等她介绍下一个李氏族人。

    于氏一反常态的沉默着实出乎了王氏的预料。

    王氏本以为能说会道的于氏会抓住今儿这个机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攀附谢大奶奶——先王氏还同李满囤、李桃花提过自己的担心。

    王氏没想到于氏自己会一言不发。王氏一时摸不准于氏的意思,便就不肯再给于氏插话的机会。王氏对上云氏的眼神笑着給介绍陆氏。

    自古结亲都是结两姓之好。对陆氏这个宗妇,云氏还是愿意给面子敷衍一下的。

    “李大太太,”云氏对陆氏客套点头道:“久仰了!”

    闻言陆氏自是受宠若惊,赶紧回道:“谢大奶奶,您真是客气!”

    “不是客气,李大太太,”云氏笑道:“你我虽是头一回见,但我却没少听我家大爷提起您的公子李贵林,说他学问扎实,若是下场,旁的不好说,搏个秀才确是一定的了!”

    得一个妇人好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夸赞她的丈夫和儿女。云氏先前不过听谢子安跟谢尚随口提过一句李贵林能交,此刻便就把人和陆氏对上了号,张口就发挥了出来。

    “谢大爷真这样说过贵林?”陆氏闻言简直喜出望外——谢大爷的夸奖哟,那可是一等一的面子!

    “可不就是?不然,我在内帷,如何能知道李大太太您有个好儿子……”

    云氏这话一出,不说陆氏了,就是王氏、孙氏这些族人听了也不免心生欢喜——若真如谢大爷所言李贵林能搏个秀才功名,那她们李氏在高庄村可就是破天荒的头一家了!

    但李氏族里辈分最高的于氏却只觉得脸疼——谢大奶奶夸李贵林的话似巴掌一样抽得她脸生疼。

    谢大奶奶虽是头回来,于氏禁不住想:但对她们李氏一族的人事了解倒是颇多——她连隔了房的李贵林都知道了,没道理不知道她儿子满仓、满园和孙子贵雨、贵富。

    由此可见刚谢大奶奶确是故意地冷待她——不然她这许多的子孙,即便都不及贵林有学问,但随便夸上一句用功上进全了面子情又有何难?

    谢大奶奶这是因为大房的缘故,主动地远着她呢。

    如此,她还怎么和谢大奶奶交好?

    难不成她先前设想的攀附,结果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郭氏心思一向灵透,现她看到云氏和于氏、陆氏说话时截然不同的两面态度,自也是想透了其中关节,然后不免叹息:看来交好谢大爷、谢大奶奶这条路,她们二房是走不通了,而且听刚谢大奶奶话里的意思,谢大爷是连儿子交朋友都要管的。

    如此,她儿子贵雨先前所设想的交好谢尚,只怕也是不可能了!

    李桃花虽不喜李氏族人,但听谢大亲奶奶夸的是李贵林,却也是服气——经过红枣定亲一事,现李桃花也觉得李贵林人品不错,是李家这片歹竹里少有的一棵好笋。

    红枣这个公公,李桃花心中感叹:眼光真不是一般的毒辣——慧眼识出李贵林不算,还楞是从李家这块烂泥地里辨出了红枣这棵还没长成的嫩芽,当机立断地就给儿子掐了家去。

    不怪他家发财,这份眼力心胸确是没谁了!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李桃花虽不识字,但早年也没少见李贵林、李满囤、李满仓、李满园他们认字,故而她一见儿子陈玉拿那个什么“草字头”,眨眼就组出十几、二十个字来便知道这个识字法子不一般——而这个识字法子据她哥所言却是红枣这个才识了两个月字的女娃给想出来的。

    由此,李桃花便信了先前李贵林所言的谢大爷骗婚的话,然后就不免懊悔。

    俗话说“妻贤夫省事,官清民自安”。李桃花想:她若是早知红枣如此聪慧,那便是拼了脸面不要也要为儿子陈玉跟她哥求娶一回红枣。

    如此陈玉得了红枣这个贤内助,她就不必担心陈玉将来走不出青苇村了。

    但现在说什么都是晚了!看到主座的谢大奶奶在王氏的介绍下跟自己招呼,李桃花慌忙压下内心的可惜,扯出自己最大的笑容来回应道:“谢大奶奶,久仰!”

    ……

    四丫五丫堂屋上茶出来,便请跟云氏的同来的丫头瑶琴、安棋、小诗、春花去东厢房歇息,结果只安琪和春花两个人去了,瑶琴和小诗则留在前廊下听候使唤。

    早前四丫就听说谢家内宅近身伺候老爷太太的丫头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有体面。四丫今日见到果觉名不虚传——跟谢大奶奶来的四个丫头每一个都穿金戴银一身锦绣,比她家小姐的装扮还体面。

    她家小姐红枣还是定亲后才做了两套绸缎衣裳,而且家常怕剐破了,根本舍不得穿。

    四丫因为早年理想的缘故,当下对安琪春花格外殷勤,而安琪春花两个也正想通过四丫打听红枣的性格脾气——如此两下里各有所求,竟就你来我去的聊上了天……

    客堂喜棚过好大定礼后,洪媒婆端着一个盛着一对赤金鸾鸟珠钗、一对赤金鸾鸟镶珠镯、一对赤金鸾鸟衔珠耳坠和一对红绒花的铺红托盘走进了主院。

    一向伺候云氏梳妆的丫头小诗一见立迎上前接过洪媒婆的托盘转呈给云氏。

    云氏便与王氏说道:“李太太,吉时既到,咱们便开始吧!”

    王氏推开红枣卧房房门当下走进去,看到红枣按全喜娘教的已低首垂眉在炕前的拜垫后站好,李金凤也礼数不错地垂手站在陈喜娘下首,方伸手礼让道:“谢大奶奶,您请——”

    看到谢大奶奶进来,红枣在一旁陈喜娘的示意下屈膝跪地,给谢大奶奶行跪拜礼。

    “红枣见过大奶奶。”红枣嘴里说得恭敬,心里却在叹息:往后逢年过节,受她头的人又多了一个!

    看红枣给谢大奶奶磕头,王氏心里着实不好受。

    难怪世人都要生儿子,王氏暗想:这女孩生养得再好,但转眼便就成人家的人了。

    红枣以头叩手跪拜行礼,云氏居高临下看不到红枣的脸,只能看到她即便前额着地,臀和大腿也没离开小腿肚子的标准拜姿。

    红枣这孩子的跪拜礼,云氏心想:倒是不用教了!

    直等红枣拜了三回,磕足了三个头,云氏方才弯腰搀扶起红枣笑道:“好孩子,起来吧!”

    红枣顺势站起身,然后看到云氏从自己胳膊上收回去的雪白手腕、修长手指以及染成艳红的长指甲不觉笑了一笑——久违了的美甲,她来了!

    云氏炕上坐下,看到垂眼而立的红枣嘴角边不自觉间流露出来的笑意微微一怔——这孩子虽然面似恭敬,但内里并不畏她。

    作为当家主母,过去十来年,云氏家里家外见过数以百计的丫头和女孩儿,其中也很有几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存在。

    云氏不喜女孩唯唯诺诺,但更不喜“傻大胆”的莽撞——何况,她儿子谢尚已经是一匹野马,现她要的是一副能笼住儿子的辔头,而不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

    云氏拿起一根珠钗,似拿不定主意一样地看着红枣迟迟没有动手——这红枣若真是个莽撞性子,云氏暗想:现少不了会沉不住气来偷眼看我。

    感受到云氏端详的目光,红枣心里也是无奈——她娘已经够磨叽的,没成想她这个未来婆婆更磨叽。

    不就两根珠钗吗,怎么插不是插,也值得选择障碍这么久?

    心里嘀咕归嘀咕,红枣的眼皮却是连抬都没抬一下——现未来婆婆正看着她呢,她才不会犯禁地东张西望呢!

    昨天穿耳朵眼戴耳环的时候,全喜娘就专门说过:这世的妇人戴耳坠是为了提醒自己时刻注意妇容,不要随便的乱瞧乱看,让人看到耳坠晃动,以为轻浮。

    前世职场滚过的红枣知道人际交往中第一印象的重要,她可不愿头回见面就给未来婆婆留个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

    所以,红枣想:她现就只当未来婆婆跟她玩木头人好了,不就比谁不说不笑不眨眼吗?她前世既然在幼儿园都没输给任何一个小伙伴,当下,自然也会输!

    云氏眼见红枣站得纹丝不动——连眼皮下的眼珠子都一点没转,方才把手里的珠钗插到了她早已看好的发髻间。

    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云氏满意的想:如此也不枉大爷为她操心一回。

    孟子云:“居移气,养移体”。一个人的皮相受环境影响太大。比如庄里刚选来的丫头,除了爹娘得脸的家生子,哪一个不是灰蒙蒙的庄户丫头模样?但只要在府里养个几年,不说个个如花似玉,但相貌出落得比先前好确是一定的!

    故而对比红枣的长相,云氏其实更在意红枣的心性——她儿子的媳妇得帮他儿子顶门立户,心性不稳如何能行?

    直待换耳坠的时候,红枣方才趁侧脸的工夫拿眼角瞟了一眼云氏,然后脑海里不自禁地闪过胡兰成那段著名的古典美人描述——那“是从静中养出来的,临花照水,自有一种风韵;即便艳丽,亦是锦缎上开出的牡丹,底子里还是一团静气”。

    红枣没成想她未来婆婆谢大奶奶竟然是这样一个美人,蓦然觉得压力山大!

    她不想做绿叶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六一,不加更

    因为我也要过节^_^

金步摇(八月初六)

    看红枣取掉耳坠的耳垂有些红肿,云氏随手捏了捏。

    “嘶——”红枣下意识地咧了下嘴,但转即忍住了。

    虽然穿耳前已经拿碎米捻去了耳垂上血肉,只留下了两层皮,但耳洞昨儿才穿现还没长好,碰一下还是很疼。

    红枣素不耐疼,当下竭力忍着,直忍得鼻尖都出了汗。

    见此云氏便放缓了动作,帮红枣把耳环戴上,心里则有些不以为然——这女孩儿没吃过裹脚的苦,忍功就是不行。

    俗话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但人活在世,就得忍得苦,耐得烦,以免为自身和家族招祸——所以世间男子方都以十年寒窗科举入仕,而女子则多以缠足证德。

    这李满囤现只知心疼姑娘不给裹脚,殊不知却叫他姑娘失了心性磨砺的机会,得不偿失——往后,她为了尚儿和她们大房的前程,说不得,跟这个李红枣有得磨了。

    红枣可不知道云氏在想着要如何磋磨自己。她感觉到云氏动作轻柔,再没扯疼她的耳朵,不觉心想:看得出这谢大奶奶是个温柔的人。

    全了簪钗礼,云氏和红枣道:“好孩子,今儿人多不得闲。等几日你进了门,咱们娘俩再好好说话。”

    红枣道:“大奶奶只管自便!”

    行礼的时候,李氏族人都在一旁围观。现听到云氏如此说,当下便众心捧月地把云氏捧回了堂屋。

    听到房门带上的声响,一直在屋的李金凤方才有胆抬头。

    得她娘钱氏千叮咛万嘱咐,李金凤担心在谢大奶奶跟前出错,刚刚真跟罚站似的,一动都没敢动——李金凤只要一想起现今李玉凤的万劫不复,先前幻想了无数次谢大奶奶的花容月貌便就似旧年的年画一般褪去了光鲜。

    抬头看到红枣头上的鸾鸟珠钗,李金凤愣了好一刻,方慢慢走近前来道:“红枣姐姐,你头上的这两个鸟簪子可真好看!”

    鸟簪子?红枣……

    虽然没有照过镜子,但红枣刚在托盘里见过珠钗,便纠正道:“金凤妹妹,似这种有珠子垂下来的簪子,可不再叫簪子,要叫步摇。”

    红枣本想告诉李金凤这个鸟就是传说中的金凤凰,但想到李金凤的名字,红枣便住了口——哼,她才不要让李金凤知道她名字是这么好看的金灿灿,而她的名字却仅是路边野地随手可摘的红枣!

    “步摇?”李金凤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红枣在卧房得瑟地走了几步,然后方道:“刚我走路的时候,这个鸟嘴里的珠子是不是随着我的步子这个一步一摇,一步一摇?”

    “所以这就叫步摇了!这个步摇是足金的,故而又叫金步摇!”

    前世追过无数古装剧的红枣不仅认识步摇,而且还曾经梦想拥有,但奈何囊中羞涩——前世一只古法手工足金步摇抵她一年收入,还是税前收入还多,故而便只能在寻宝网买点粗陋便宜货过过干瘾。

    但现在,红枣心底的小人禁不住叉腰大笑:哈哈,现姐也是有金步摇的人了!

    心中高兴,红枣情不自禁地在屋里似驴拉磨一般走走停停兜起了圈子,以便能更好地感应发鬓间两只金步摇的摇曳。

    李金凤看着红枣头顶两串明明莹白如雪偏却闪着五彩晕光的白色圆珠随着红枣的动作似晓风里的花枝一样轻轻荡漾,便看直了眼,连刚刚因为站久了而引发的脚疼都忘记了——这个金步摇,李金凤感叹:可真好看啊!

    全喜娘一旁瞧见也是莞尔。

    不怪—李家姑娘喜欢,全喜娘心说:谢家大定下的这套鸾鸟珠钗确实是难得的精致,但刚刚还老成持重的李家姑娘瞬间换脸得了玩具的孩童,也是没谁了。

    用完午饭,四丫五丫撤掉桌上的碗盘,改送了新泡的茶来。

    众人正喝茶,就见陶保家的领了先前的四个青衣婆子抬了四只箱子进来。

    至此云氏方才言道:“李太太,今儿咱们头回见面,再还有李老太太、李大太太、陈姑太太,李家各房太太奶奶姑娘们,咱们也都是头回见,故此妾身备了两样表礼,还请笑纳!”

    王氏……

    大定下大定礼不算,还要再额外走见面礼?王氏头回听说这样的礼数,一时间便有些懵。

    闻言李家族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荣幸的笑意——这可是谢家大奶奶的礼啊!而于氏则更是喜出望外。

    刚刚一顿饭谢大奶奶和主桌上的所有人都说了话,独独越过了她——于氏觉得她早晌刚捡回来的面子又被谢大奶奶当众给摔成了渣渣。

    但现在听云氏又唤她老太太,还说给她送礼,于氏那颗原已沉底的心便又漂浮了起来。

    再不待见她又如何,于氏暗想:谢大奶奶走礼还不是绕不过她去!

    说完该说的话,云氏便提出了告辞,王氏便也就没有很留——外面还有谢家人等着呢!

    送走云氏,再回到堂屋,族人们的眼睛立就盯上了箱子。王氏见状便叫张赵氏帮忙开箱。

    头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四匹绸缎和四匹细布,其中每两匹细布和两匹绸缎已拿细布带子扎在了一处,且扎结的地方都插了红签。

    看到一整箱的细布绸缎,李氏妇人们不可避免地骚动起来,即便是一向最淡定的陆氏这回也禁不住是喜上眉梢——往后她也有绸缎穿了!

    王氏看每扎绸缎细布虽是一样,但颜色不同,不能随便分,便就叫了红枣出来让她来念红签。

    王氏先前虽学过认字,但两个月的月子一坐,竟已忘了大半。

    红枣拿起第一个签子看了一眼,立就笑道:“娘,这扎衣料是给您的。”

    王氏看这扎衣料不仅颜色好,而且每匹都还有印花,与箱子里下剩的一扎纯色衣料完全不同,便知是谢大奶奶特意选的,心中着实感念。

    王氏眼见张赵氏要搬绸缎,赶紧阻止道:“张嫂子,这个让我来搬。这绸缎细致不同别物,一不小心就刮毛了。”

    坐了两个月的月子,王氏手掌指尖的老茧软退了不少,已能如常触碰绸缎。

    第二扎衣料,于氏本以为是给她的——王氏算是主人,第一扎给她也算说得通,但这下剩的人里,可不就数她辈分大以她为尊了吗?

    担心站在箱子旁的张赵氏刮花绸缎,于氏迈步站到了箱子前,不想红枣却听拿签子道:“李氏长房大太太!”

    于氏……

    江氏也没想这第二份礼会是婆婆的,正要上前代取,便被陆氏拉住。

    陆氏矜持的走上前,自取走了表礼。

    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则有四份表礼。其中第一份两匹绸缎是给江氏的,第二份才是于氏的名字“李老太太”。

    于氏直觉谢大奶奶把给长房一脉的礼都放在她前面,是故意的给她难堪。

    于氏有心拗口气不要了谢家大奶奶这份表礼,但看到表礼里两匹绸缎一匹酱红一匹鸦青,正合她和李高地做衣裳,而两匹细布一匹鱼肚白一匹藏青,颜色也都好——市卖一匹要就得三吊钱,终还是忍气上前取了布,人前强行与自己挽尊笑道:“谢大奶奶真是客气,给我这个老婆子也送这许多的细布绸缎。”

    余下两份各两匹绸缎的表礼则是给李满垅和李满坛兄弟两个媳妇的。

    李桃花、郭氏和钱氏也自第三个箱子里各得了两匹绸缎,而李贵金和李贵鑫他两个的媳妇则各得了一匹绸缎和一匹细布。

    箱子开到这里,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谢家大奶奶确实尊崇长房——她给长房人口的所有礼都比其他人拔高了一辈。

    如此即便是心有怨怼的于氏也挑不出谢大奶奶的不是来了——人家就是这么个礼法,并不是针对她,故意地把给她的礼排在后面。

    第四个箱子打开却是六样表礼,但其中除了李贵畾和李贵银媳妇的绸缎细布外,其他四份表礼却各是两个匣子。

    先看到四份匣子表礼时,红枣便心有所感,而待看到最上份表礼签子上的名字后,红枣不觉先舒了一口长气。

    虽然没去老宅,但从李玉凤在七月初八贵中满月和今天的缺席,红枣不用想也知道李玉凤处境艰难——比如先前她爹娘回避族人的好事一样。

    红枣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但也没有将人,还是个未成年女孩一杆子打死的冷血——何况李玉凤也没犯下啥天怒人怨的杀头大罪。

    如此,红枣拿着红纸签暗想:由谢大奶奶解了李玉凤这个死局倒好。

    她爷、族长、她爹都是死要面子,若然知道李玉凤已在谢大奶奶处挂了号,必然不会再苛待逼迫她。

    整了整面容,红枣以一个苦主该有的妥协无奈语气念道:“李氏三房二老爷长女。”

    “这,这是给玉凤的?”郭氏不敢相信地失声问道。

    谢大奶奶,那么尊贵的人,既然也知道玉凤,如此……

    心念转过,郭氏感觉到眼眶的湿润,吓得赶紧抹了抹眼睛——不管是红枣大定,还是玉凤有了盼头,都是喜事。她可不能在这时再犯忌讳。

    于氏一听也很高兴——李玉凤再不好,那也是她的亲孙女。何况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玉凤经了这一回,没准就时来运转了呢!

    “郭家的,”于氏大声道:“还愣着干啥?还不过去瞧瞧谢大奶奶都送了玉凤些啥!”

    两只匣子,第一只匣子打开是红、粉两对精致绒花,第二只匣子则是一只足银海棠花项圈和一只海棠花型的福字锁以及两只同款花色的足银手镯。

    郭氏看那手镯比现前李高地和李满仓买给李贵中的更粗更大,而项圈又比手镯更粗更大,自是心中欢喜。

    玉凤将来有这几样银器出门,郭氏高兴的想:夫家想必也会高看一眼。

    王氏看到于氏郭氏脸上的喜气自是心中不悦,但也知道谢大奶奶此举是人之常情——她又不知道李玉凤抢婚的事了。

    王氏担心红枣因此和谢大奶奶生了嫌疑,下意识地看向红枣,却见红枣已经拿起了下一个红签。

    接着两份和李玉凤一样的表礼不用说是给李金凤和她妹李桂圆的。

    今儿钱氏在得了两匹绸缎后现又得两套银器和两匣绒花,当下也是欢喜得满脸放光,心说:今年枸杞下来的钱,说什么也得让男人给自己置套足银头面,如此往后出门吃席她一家大小的穿戴便就比城里的秀才一家还体面了!

    最后一份表礼则是给李贵吉的。两个匣子,一个装的是一套四件年年有余的足银项圈、银锁和手镯,另一个则是装了六只湖笔和四块香墨。

    郭氏没想到小儿子贵吉也有一套银器,心里自是乐开了花。

    一会儿四丫进来回说喜棚那边的李氏男丁已准备家去。女人们一听也纷纷与王氏告辞。

    正纠结这些绸缎布匹如何捧回家去呢,可巧瞧到陆虎来正院大门堂推板车,进而知晓了今儿压根就没露面的谢大爷也使谢尚捎来了给李家男人的见面礼。

    女人们得此灵感便把绸缎按房人重新装进了先前的箱子里使陆虎帮忙推了家去。

    两下里见面,郭氏看到陆虎果在客堂又给板车加装了四只箱子,心里好奇,不好问帮着装车的男人李满仓,便满怀期望地悄声问站在人后的长子道:“贵雨,谢大爷都给你们送了些啥?”

    李贵雨因为一个早晌都没寻到和谢尚单独说话的机会心中烦闷,现听他娘如此问不觉愈加烦躁——谢大爷出手大方,偏他一连三回都结交不上,真是愁死人了!

    “娘,”李贵雨反问郭氏:“您今儿和谢大奶奶说上话了吗?”

    郭氏……

    李贵雨一见便明白了,转而又问:“那奶奶呢?”

    “贵雨,这些话咱们等家去再说!”

    闻言李贵雨心中叹气:他娘眼皮子还是太浅,才得一点东西就高兴得忘了南北。殊不知为人处事得寻根探究,他大伯一家富贵的根子在谢大爷身上,他家想要跟他大伯家一样的富贵,就得结交上谢大爷或者谢少爷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宝宝节快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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