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感觉(六月初十)
骡车驶进谢宅大门,谢福习惯性地把骡车转向书房,不想却听到身后谢子安的吩咐“去明霞院!”
谢家大宅的中心有十五个三进院落,其中谢子安住的院子因为院里有两棵花红胜火的老石榴树,便取了前人旧诗《庭榴》里“朵朵如霞明照眼”这一句取名为明霞院。
明霞院虽是谢子安的院子,但白日里谢子安多在外院书房,并不来内院。
谢福明白大爷这是要去见大奶奶,不敢怠慢,当即把骡车转向了内院。
垂花门外停下骡车,谢福看到迎上来的四个婆子,立刻急促道:“赶紧地告诉大奶奶,大爷来了!”
明霞院的人都知道大奶奶云氏每日午后雷打不动地要歇一个时辰的午觉——只大爷来了才能破规矩通报!
闻言四个婆子中立分出一个飞跑进院送信去了!
至此,谢福方才打起车帘,扶谢子安下了车。
谢子安下车站稳后立刻过河拆桥,推了谢福一把。
“我这儿现用不上你,”谢子安挥手嫌弃道:“赶紧的,家去洗洗。臭死了!”
谢福……
还是在端午的时候,云氏就使了陪房陶保去高庄村打听红枣。
陶保办事倒是尽心。他自得信的当天就骑了毛驴出北城直奔高庄村而来。
行到村口,陶保牵了驴站在路边寻思一会儿要怎么跟人打听,结果不想身后的围墙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跟看贼似的看着他问:“客官你找谁?”
陶保被他看得心里一跳,赶紧托口道:“这位大哥,我跟您打听一下这谢家村要怎么走?”
对方闻言方才缓了面色告诉他出村过桥往南走就是。
陶保不敢耽搁,道谢后就赶紧的骑上驴走了——一直走过了桥,陶保方才没再感觉到身后那两股盯人的视线。
陶保没想到高庄村的村民如此警觉,无奈之下只得寻了那管谢家村祭田的相熟管事打听方才知道高庄村村口的几户人家自从今年清明被人偷了枸杞树后,现有事儿没事儿就盯着村口道路瞧看,把一个村的村口看得比城门还严实——说不出寻访人名姓和缘由的生面孔,根本就进不了村。
而且,不止高庄村一个村如此,这周边几个被偷了树的村子全都一样。
眼见高庄村防备甚严打听不到消息,陶保就转悠到城里李满囤开的铺子打听。
时因为农忙,李满囤北街的粮店铺子关了,只有三十三家巷卖菜和羊奶的铺子还开门。
于是为了探听消息,陶保就每天早起去李满囤铺子买菜外加一天三顿地去喝羊奶。
如此半个月过去。功夫不负有心人,陶保终于从铺子里那个叫张乙的伙计和偶尔来店帮工的他弟张丙闲聊家里刚结束的夏收时旁听到了一条有关李满屯家女闺女红枣的消息——那个红枣的镰刀磨的特别好,比老北庄,不,现在叫桂庄的庄子里的所有人都磨得好!
苦等半个月就等到这么一条消息,陶保也是丧气,但奈何大奶奶还等着呢,只得和家里的商量后硬着头皮把消息递了进去。
云氏得到消息倒是怔愣了片刻:世间万事不拘大小,能做得极致,都是心性智慧缺一不可。
这红枣小小年纪,家常磨把镰刀也能盖过一应老农,可见这孩子做事不止用心,还会用脑——这便就难得了。
不怪能叫大爷看上,死活要弄进家来。
昨天,也就是六月初九,陶保在李满囤铺子喝羊奶的时候,又听到一条消息——那铺子东家李满囤果然如去岁秋天谢子安所预言的一样,生儿子了!
自从听到这条消息后,云氏就觉得心神不宁——她直觉谢子安要搞事。
所谓“知夫莫若妻”,云氏和谢子安夫妻十来年,早知道谢子安骨子里的执拗和任性——红枣和谢尚的婚事,他都已哄得老太爷都点了头,哪里还能再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现谢子安看中的这门婚约还剩下的问题也就是女方父亲李满囤的同意了——对此,云氏虽不知谢子安具体打算,但从婚期紧迫,谢子安却一直按兵不动来看便知他在等一样事,如此再关联上女方父亲膝下只红枣一个独女,便极易想到谢子安现等的就是李满囤生儿子——只有有了儿子的李满囤才不会似先前一样看重女儿,如此,谢子安才能有机可乘。
果不其然,今儿早饭后陶保家的便来告诉说谢福赶骡车载了谢子安和鸡蛋、酒、馓子、红糖这些月子礼出了门。
云氏一听就明白谢子安这是搞事去了——习俗里,非血亲间的月子礼从来都是礼到人不到。
所以,若无绝大图谋,云氏绝不相信平常连去个自家庄子都要看黄历选日子的谢子安能顶着别家妇人的月子血光上门?
知晓谢子安为了这桩婚约如此尽心费力,云氏也是左右为难——自古“夫妻一体”,论理,她作为妻子本当倾力帮衬丈夫谢子安的任何决议,但一想到儿子谢尚将来的独木难支,云氏便又觉得该当阻止——没有亲手足,且连个姐妹也没有的儿子,若再没有得力岳家的帮衬,要如何应付家里这许多的狼子野心?
心里存着事,故而早晌云氏就去佛堂求了一支观音签。不想此番竟抽到了观音签的第一签“开天辟地”——签诗:“此卦盘古初开天地之象。诸事皆吉也”;解曰:“急速兆速。年未值时。观音降笔。先报君知”;圣意:“家宅祈福;自身秋冬大利;求财秋冬大利;交易成;婚姻成;……”
“婚姻成”!云氏目光死死盯着签纸中的三个字,整一个早晌都没出佛堂。
午后云氏虽说和往常一样准点上床躺下,但却因心里依旧念叨着这桩婚事根本睡不着。
辗转反侧间,云氏听陶保家的进来说大爷来了,不觉长叹一口气——人家好好的女孩子,终究是叫谢子安给拐回家来了。
云氏坐起身,披上外衣,正准备让丫头春花小诗伺候梳头,就看见谢子安已大跨步地走了进来。
眼见谢子安脸色潮红,鬓角挂汗,身上秀才衣冠的前胸后背以及两腋更为热汗湿透,云氏真是又气又疼,禁不住埋怨道:“这么热的天儿,大爷还要出门应酬?瞧瞧,这都把自己热成啥样啦?”
谢子安热得连话也不想说。一打帘子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蹬掉了脚上的皂靴和布袜,光脚踩在屋内的砖地上。
捂了大半天的脚终于得了解放,谢子安看着地砖上被自己的热脚熏腾出来的水气满足地直叹气:刚真是要被那鞋袜给捂死了!
云氏跟前的大丫头瑶琴、安棋见状赶紧地拿了丝缎的拖鞋来给谢子安踩上,然后又帮着更衣。
另一个大丫头锦书则走到茶盘前倒茶。
云氏看谢子安热得不是一般得厉害便拿过丫头春花手里的簪子来自己挽发,嘴里吩咐道:“春花,你去叫洗澡水,顺带预备大爷换洗的衣裳。”
“小诗,你把那井水湃的西瓜现切一个来给大爷解暑。”
对着镜子挽好发髻,云氏转身看到谢子安手臂张开,背靠冰鉴站着由两个丫头帮着宽衣,不禁走过去劝道:“大爷,您刚打日头下来时出了大汗,现可不敢贪凉!”
接过锦书递过来的热茶,云氏揭开盖碗后亲递送到谢子安嘴边,谢子安低头喝了,然后方叹息道:“还是家里好啊!”
含着金汤匙出身的谢子安今儿还是生平头一回和人在三伏天没冰鉴的屋子里一处喝酒呢——那滋味,真是毕生难忘!
闻言云氏微微一笑,正欲接话,却听丫头瑶琴突然惊呼道:“大奶奶,你看大爷脖颈上……”
云氏寻声看去,看到谢子安雪白的脖颈上突然暴涨起来的似芝麻饼一样的红色疹子不禁也变了颜色,惊道:“好好地怎么又起疹子了?这脖颈、胸口、还有后背,咋发得这么快?”
谢子安虽然是个男人,但因平素养尊处优惯了,皮肤也比一般人的娇贵——三天两头,有事没事地起疹子。
“彩画,”云氏叫丫头:“赶紧的,告诉高福请郎中来!”
“不用请郎中,”谢子安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胸口,淡定道:“你让人拿了仁丹痱子粉来倒也罢了!”
所谓自病自医,说的就是谢子安这样的情况。
云氏一听,自是赶着让人去拿药。
如此众心捧月地洗了头洗了澡换了衣裳,然后又擦了痱子粉,吃了仁丹和井水湃的西瓜后,谢子总算觉得自己又做回了谢家大爷后方才消停下来,能和云氏好好说话了!
“今儿我去李满囤家贺喜,”谢子安如此告诉媳妇:“然后乘他高兴时候和他说了我们两家儿女的婚事,他当场就应了!”
谢子安的话,云氏一个字也不信,不过她啥也没说。
于是谢子安又接着说道:“我答应李满囤这两天就请媒婆上门提亲。六月十二就是个好日子,你记得让媒婆那天一早就上门去!”
云氏闻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谢子安觉得有些不满意——他花大力气才弄来的婚约,云氏竟然不乐意?
谢子安刚想甩脸,却听云氏问道:“大爷,妾身这边请媒婆过去时是不是把小定的日子给一起定了?”
“今天六月初十,离大爷先前定的婚期也就只有两个月了,而中间七月,整一个月都不宜议亲。”
听云氏如此说,谢子安方才觉出几分快意,然后说道:“大定小定的日子我都写好了,晚上让谢福拿来给你!”
吃完卤蛋没一刻,红枣家的席也就散了——今儿半天发生了太多事,以致差不多所有人都没心思再继续喝酒了。
李高地一进家门就坐到卧房炕上抽汗烟,李满仓本想跟去,但看到他娘于氏也后脚进了卧房,想了想便就回了自己屋。
屋子里郭氏正在收拾自己铜手镯,看到李满仓进屋,立刻问道:“当家的,今儿桃花抢孩子的事儿,咱爹咋说?”
李满仓长叹一口气道:“还能咋说?难不成咱爹还能跟二伯一样拿棍子抽桃花?”
郭氏也跟着叹气:“二伯今儿竟然也不管!”
“咋管?谢大爷在呢!难道让谢大爷看咱家闹家务?”
“后来谢大爷不是家去了吗?”郭氏追问:“二伯,族长咋也没一点动静?”
“后来,”李满仓苦笑:“怕是二伯、族长也都没心思管了!”
“嗯?”郭氏敏感地看向李满仓:“后来又咋了?发生了什么?”
李满仓犹豫了一刻,终究说道:“后来确是出了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但二伯族长都嘱咐了不给说。所以,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人,即便你娘也不能说!”
李满仓越如此说,郭氏就禁不住越好奇,赶紧表态道:“我,你还不知道,夫妻这些年,可漏出去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没有?”
于是李满仓便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郭氏闻言惊得嘴巴能塞下鸭蛋。
“照你这么说,”最后,郭氏不敢相信地总结道:“红枣这就要嫁进谢家成为谢家的宗妇?”
“小声!”李满仓提醒道:“当时谢大爷是这么说的没错,但谁知道酒醒后会不会后悔。所以,二伯和族长才不让声张。”
“二伯、族长虑得是!”
郭氏也盼着此事不成——现今大房就已把婆婆踩到脚底下去了,若再和谢家结了亲,这族里哪里还有她们二房的地?
想想不放心郭氏又问道:“当家的,你说红枣这事儿真能成吗?”
“难!”李满仓摇头道:“确切地说,基本没可能!”
“婚姻自古都讲究门当户对。大哥家现虽发财,但和谢家还是云泥之别!”
“总之,这事你现对谁都不能说。我告诉你,只是让你知道女孩子能读会写也是一桩为城里富贵人家所看中的本事!”
自长子李贵雨定亲后,李满仓便一直忧心长女李玉凤的亲事——玉凤确是给他媳妇养娇了,以致现整个村子都知道她眼高手低,不通农活。
今年眼见半年都过去了,却还没有寻到合适的人家。
不过今儿酒席上谢子安的一席话到是给李满仓提了个醒。
现今村里进城开铺子做生意的人家着实不少,比如他自家现就每天进城卖菜。
为了算清每天获利的银钱,他特意地做了一个账本记账——生意虽小,但一月下来汇成总账也挺繁琐。故而他每尝钱账对不上的时候也颇希望能有人给帮忙核算核算。
所以,李满仓想:若是玉凤能同红枣一样有识字算账的本事,能帮衬到未来夫家的家务或者生意,只怕就能掩了她不会农活的缺点,而能说个在城里有铺子的殷实人家了。
“家里的,”李满仓说道:“谢家能看上红枣,是因为女孩子能写会算的少,而红枣却会!所以,我琢磨着不管红枣的亲事能不能成,往后我给贵吉讲《千字文》的时候,倒是让玉凤一处跟着学学。”
“如此玉凤学会了识字算数,往后说亲只怕就容易了!”
郭氏也曾听她嫁进城的姑姑说过城里绣坊的掌柜和账房都是读过书的女子。
先前郭氏把这话只当是别人的故事听,但今儿经李满仓家来这么一说便觉得女子识字确是一项了不得的本事——比如她姑不识字,所以刺绣手艺再好也只能从绣坊接活挣一点辛苦钱不说还得跟绣坊掌柜和账房陪笑脸才能拿到活计。
所以郭氏点头道:“当家的,你说的对,只要玉凤识字,她都能靠自己的本事搁城里站住脚!”。
和李满仓一样打算的还有李满园。李满园和他媳妇钱氏原就一心想把女儿李金凤嫁进城里享福——他们先前打听到城里女孩说亲都要裹脚,二话不说地就赶着给金凤裹了脚。
今儿李满园听到谢子安对于儿媳妇能写会算的要求,当即就决定家去后让金凤也学认字——谢家是雉水城最富贵的人家,李满园狡猾地想:谢家大爷对于儿媳妇的要求一准也是城里人家娶媳妇的最高要求。
如此他按照谢家对儿媳妇的要求来教养金凤,那么将来他家金凤嫁个城里人家还不是手到擒来?
手到擒来,这还是今年正月李满园搁城里城隍庙戏台学来的戏词。
故而今儿李满园一进家门,不待进屋就赶紧问道:“贵富,先我给你抄的那本《千字文》你还使吗?不使的话,就拿出来给你妹金凤用!”
李高地家只一本《千字文》,而李贵富的年岁和李贵雨差不多大,所以等到李贵富识字的时候,李满园就抄了本《千字文》给贵富用。
钱氏听得奇怪,抢李贵富答应前问道:“金凤用《千字文》干啥?”
“识字!”李满园转身插好大门,然后挥手道:“进屋,进屋,我给你说件大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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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子安说完话就上床睡觉去了——他也有每天午睡的习惯。
今天早晌谢子安因为去了一趟李满囤家以致错过了午睡,现大局已定,心事尽去,自然是要补觉。
云氏候谢子安睡下后,便去西厢房叫了陪房陶保家的说话。
“陶保家的,”云氏说道:“今儿你家去后告诉你男人陶保,往后不用再每天去那李满囤的铺子里买菜喝羊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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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氏听云氏的语气与往日大为不同,心中一动,试探问道:“大奶奶,您的意思是说……”
“尚哥儿的亲事,”云氏淡定说道:“由老太爷亲自看中,大爷上门求恳,定下了!”
自从早晌抽到“开天辟地”那支签后,一向笃信神佛的云氏就禁不住琢磨这桩门第差距太大的婚事儿当咋办才能办的漂亮体面?
俗话说名正言顺。所以云氏想儿子这桩婚事办好看的第一条就是得有个好名声、好声望。
谢家人中就数老太爷声望最高,于是云氏几乎没啥犹豫地就决定借他的名头用用——横竖这婚事确实是经老太爷点过头的。
陶氏一听就明白了,当即附和道:“大奶奶说得极是。自古以来都是娶妻娶德!”
云氏点头道:“就是这话了。自从唐朝大德香山居士说过‘古往今来,娶妻者,道德,修养,操守,乃上选。美貌乃其次,富庶乃次’之后,世人都知晓了这个‘娶妻娶德’的道理。”
“所以似咱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娶妻,可不就只重德行,家世嫁妆啥的都是其次了吗?”
眼见陶氏确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云氏方才问道:“尚哥儿的西院收拾得怎么样了?”
明霞院内里并不止一个院子——除了谢子安和云氏住的三进主院外还有西院、东院和后院三个二进侧院。其中,谢尚住的西侧院,简称西院。
“回大奶奶的话,”陶氏回道:“西院两进院落一共十九房屋工程俱已告竣。其中:一进院子的正房三间,房屋用途同先前一样铺设客堂、卧房和书房各一间;二进院子正房五间,则按照大奶奶先前的吩咐,在原先的东两间和西两间房屋的隔墙上各自开门,把五间正房全部打通,房屋格局做成一间堂屋和东西两个套间的样式。”
闻言云氏想了一刻方才说道:“这一进院子的正房原就是尚哥儿住,里面的一应陈设自有卫礼家的和文茵照管,你就不必再管了。”
“二进院子的西套间做喜房,里面的玩物摆设,你倒是记得从我嫁妆里挑几样打眼的拿出来摆着。”
听说要动嫁妆,陶氏微微一怔。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云氏摆手拦住:“陶保家的,你要记住:不管咱们大爷看中的这位新少奶奶的娘家原先怎样,只要她的花轿进了咱们这明霞院的大门,今后她的体面就是我大房的体面!”
听云氏说得郑重,陶氏立刻低头道:“大奶奶,小人明白了!”
“只盼你真的明白才好!”云氏说道:“谢家十三房,不说其他十二房会怎么议论尚儿的婚事,就是咱们大房里面的其余三家人,只怕也是等着看笑话的多!”
云氏说得疲惫,陶氏想着这些年来跟同云氏经历的明枪暗箭也是心累,不觉愁道:“大奶奶,咱们新少奶奶年岁还小,只怕即便有您护着也不定啥时就着了别人的道!”
“那就是没办法的事了!”云氏冷言道:“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我只管尽到我该当的责任——在这明霞院内给她一处清静地方。”
“她,李红枣若真是个好的,自然不会有事——古人尝曰:‘居不必无恶邻,会不必无恶友,惟善自持者两得之’。”
“但若她心性不够,以为嫁进来就是一步登天,得意忘形,那便就只能怨她自己命苦——有运无命,当不起我们大房的少奶奶!”
陶氏听得有些心惊,但想到云氏当年也是如此苦熬过来的,便附和道:“大奶奶说的极是。俗话都说‘吉人自有天相’。咱们新少奶奶,能得大爷看重,原本就是天大的福分——刚刚都是小人多虑了!”
云氏点头叹道:“我也巴不得这李红枣是个有福之人,真能如大爷所说的那样撑得起我大房的门楣——如此方才不算辜负大爷为她所费的心!”
所谓“爱屋及乌”。一个多月来纠结在丈夫意愿和儿子未来间的云氏在今儿午后看到谢子安身上热出来的痱子之后终于有了决断——既然大爷喜欢,云氏想:那还是先把人给儿子娶进来吧。横竖儿子还小,离成年还有好几年。
几年间,她也正好看看这个李红枣是否真如大爷说的那样福大命大,堪能配她儿子——若真是如此,那她便认下这个儿媳妇;但若是相反,想必也无须她多说,大爷就会自行处置!
所以,她又何必赶现在做恶人,招大爷不喜欢呢?
跟心腹陶氏表明了自己对李红枣这个儿媳妇的态度后,云氏方才说起请媒婆的事儿。
“陶保家的,”云氏吩咐道:“你一会儿去找谢福拿了小定的日子后再去找洪媒婆,托她后天一早,也就是六月十二的早晌去桂庄提亲!”
“然后你再悄悄地嘱咐一下洪媒婆,就说尚哥儿的婚事关系重大现不宜声张,中间一切好消息都等放小定的时候再告诉亲友。”
虽然谢子安说得信誓旦旦,但云氏生平谨慎——她从谢子安说起定亲经过时的语焉不详推断事情怕是另有内幕,故而不肯办得人尽皆知。
陶氏以为云氏虑得是新少奶奶娘家寒微,故而不肯在两家商议好具体的彩礼嫁妆之前大声张扬,如此便就点头应了。
“对了,”云氏又想起一样事,问道:“先前让你选的这新房里服侍的人可选好了?”
“选好了,”陶氏答应道:“小人比着少爷房里的分例选了八个丫头和四个粗使婆子。”
“四个婆子原本就是咱们院里的,规矩啥的都懂,八个丫头倒是新挑上来的,现都在下院学规矩!”
“明儿你把人都领进来,我瞧瞧……”
抽完一袋烟,李高地抬头看到于氏坐在炕桌对面淌眼抹泪,不觉有些心烦——哭、哭、哭,李高地不高兴地想:成天只知道哭!有这哭的工夫,咋不想想自己先前都是咋待满囤和桃花的,待得两个孩子连和他都不亲了!
下地穿鞋,李高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我现去二哥家说话,晚饭就别等我了”便就自顾自地走了。
于氏捏着夏布手绢拭泪的动作凝固了……
李满仓听到对面房门开门声响,下意识地自炕上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他爹步出堂屋的身影和堂屋对面爹娘的卧房炕上他娘于氏拿帕子擦脸的动作。
李满仓赶紧告诉炕上的两个孩子道:“玉凤,你跟你弟贵吉好好地在这炕上练字,把这几个字都写会为止。”
“爹去那屋和你奶说两句话!”
还是先前李满园建房时,李满囤给的那把羊毛,李满仓当时做了有十只笔和几十个毛笔头,现拿来给贵吉和玉凤学写字倒是称手。
突然听到门响,于氏抬头看到李满仓反手关门,不觉悲从中来,委屈哭道:“满仓!”
“娘,”李满仓无奈劝道:“您别怪爹,他现确实是管不了大房的事儿。”
“也不独是爹管不了,即便是族长和和二伯也都管不了!”
李满仓没说的道理缘由于氏都知道,但还是架不住她觉得自己今儿受了天大的委屈——“满仓,”于氏禁不住哭道:“怎么连你也都要帮李桃花那个外嫁女说话,可是连你也都要不管你娘了吗?”
面对哭泣的于氏,李满仓满心里想要安慰但却有心无力——难不成要他跟他娘直言说他姐桃花除了是李家的出嫁女外还是他爹原配陈氏的娘家人?
他若真敢这样说,那他娘还不得气得撅过去?
一直以来,他爹原配陈氏都是她娘的眼中钉和肉中刺——虽然他娘这辈子从未曾见过陈氏,但村里族里妇人间无或有意间的攀谈比较还是让她娘无可避免地恨上了早死的陈氏。
李满仓清楚记得他娘都嫁他爹七八年了,他妹杏花都出生了的时候,族里还常有女人当面议论说他娘不及他爹前头的女人能干,然后又说他姐桃花眉眼长得像她亲娘陈家的好看,干活地脾性也像,都是一样地能干、肯干、苦干。
他娘听到这话每次都非常生气,然后家来就要寻油头发作他姐,说她不好好干活,整天就知道东张西望。
他姐桃花的模样虽说长得像她亲娘软和,但脾气却似他爹一样暴躁,受不得他娘的话,每每都跟他娘对吵,然后招得他娘生气动手!
碍于他爹,他姐挨打之后虽不敢跟他娘回手,但却有事没事地在人前拆他娘的台以作报复。
自然地,他娘知道后越发地不喜他姐,连带地还恨上了先头的大娘陈氏——恨她阴魂不散,人死了还要留下一个讨债鬼来与她添堵。
如此多年下来,他娘和他姐间的仇怨就越积越深,以致无法可解——他娘恨陈氏、他姐、他哥以及一切的陈家人,而他姐、他哥以及陈家人也一样地和恨他娘!
踌躇许久,李满仓终于寻到了一个借口可以劝慰他娘。
“娘,”李满仓劝道:“自古形势比人强。现大哥结交了谢大爷。那谢大爷手脚通天,我爹、族长、二伯顾全大局,难免就委屈了娘。”
“娘,你一向明理,自当自我开解才是!”
耳听满仓提到谢大爷,于氏顿时不哭了,她抬起眼问道:“满仓,今儿你和谢大爷一桌喝酒,可有敬谢大爷酒?”
李满仓……
虽然于氏的脸变得太快,完全出乎了李满仓的意料。但反应过来,李满仓还是老实回道:“倒是敬过一回!”
“怎么才敬一回?”闻言于氏颇为失望。
“谢大爷一直在敬爹、族长、二伯和和大哥的酒,然后又有贵林陪着说话。”
李满仓虽然没有直说他插不上话,但话音里带出来的深深失望却也足以让于氏明白他话里的未竟之意。如此于氏反倒不好多说,只得劝慰道:“罢了!”
“俗话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咱们头回见到谢大爷这样的大人物,不知说啥也是寻常。”
“今儿不过才是洗三,那谢大爷既然能来,可见这谢大爷和满囤交情不浅——想必下个月孩子满月他也必是要再来的。如此这些天你倒是不妨多想想,满月那天你若再见到谢大爷当说些啥才是合适?”
于氏的话着实提醒了李满仓,他激动之下想起李满囤和谢子安击掌盟婚约的事,便就与他娘于氏又说了一遍。
于氏闻言也是一惊,转即就想明白刚李高地反常地不搭理自己的原因——老头子的心偏了,偏到继子那边儿去了。
“满仓,”于氏赶紧说道:“你二伯和族长说的对,这事儿不能声张!不然,那谢大爷若碍于名声真给他儿子娶了红枣,那这李家可就再没你我站的地儿了!”
“娘说的是!”李满仓接言道:“幸而二伯和族长也都认为此事不成,不让外传!”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房子有了,摆设有了,丫头有了,婆子有了,就等红枣拎包入住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六月十一)
送走族人,李满囤回房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夕阳西下,正是晚饭时候——堂屋里红枣和李桃花正在吃晚饭
看到李满囤出卧房,红枣赶紧地给他爹添了一付碗筷。
“爹,”红枣跟李满囤解释道:“刚我进去的时候,看您还在睡觉,就没叫您。反正饭就焐锅里,您啥时候吃都有!”
闻言,李满囤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哥,”一旁坐着的李桃花笑道:“你可算是醒了,你不知道今儿月子房里的洗三礼办得有多解气!”
“嗯?”李满囤感兴趣地抬起了眼睛,然后便听李桃花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
至此红枣方才知道敢情在她姑强抱她弟之前,月子房里就已闹过一回了,而且主角竟然还是她娘王氏。
她娘,红枣禁不住想:先前那样老实的一个人,现竟然都知道拿银子买通稳婆,打脸她奶了!
果然是仇恨使人进步!
俗话说“好话不说二遍”。
红枣听她姑李桃花给她爹李满囤讲月子房里的事——红枣第一遍听时颇觉新鲜,第二遍听就已觉重复——基本上她姑说了上句,她就能接了下句,而待第三遍听后,红枣自觉自己都能一人分饰两角了——她能演下她姑和她爹间的全部对话,不会打愣。
所以在李桃花津津乐道开始讲述第四遍的时候,红枣端起了饭碗,开始吃饭,如此又听了第五遍、第六遍,等到李桃花拿着筷子准备讲第七遍的时候,红枣终于吃完了饭。
“爹、嬢嬢,”红枣赶在李桃花开口前,抢先站起来说道:“我去厨房看看娘的鸡汤热好了没有?你们慢慢吃!”
走出堂屋没几步,红枣听到身后又传来她姑第七遍的开场白:“哥,你是不知道……”,而她爹也第七遍地接茬说道:“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洗三礼开始还有这样的规矩……”
所以,红枣心说,他哥和他姑俩人如此热衷于重演今早打脸她奶的场面,在心底该是多么憎恨她奶呀!
李桃花和李满囤这顿晚饭,一直吃到掌灯——就这还是因为李满囤见到红枣进屋点灯,才想起天已全黑,而他们的晚饭还没有吃完,所以才赶紧地和李桃花一人各扒了一碗饭。
看到堂屋里撤下来的没动多少的晚饭菜,红枣禁不住吐槽道:自古都是边吃边聊,似她爹她姑这样只聊不吃,也是罕有。
收拾好厨房,红枣回屋拿衣服准备洗澡,结果一进堂屋就看到了他爹和他姑两人原地坐着还在聊!
洗头洗澡出来,红枣拿一把蒲扇坐在院子的井台边乘凉——此处总算能听不到他姑第x遍的讲述,以及他爹夸张的笑声。
抬起头,红枣习惯性地从头顶夜空的东北角往南沿着银河先找到牛郎织女星,然后再由织女星顺着银河岸向南找到自己的星座——一颗红色亮星和十几颗呈“s”形曲线排列的小星组成的天蝎座。
“一个人,
习惯一个人,
这一刻独自望着星空,
从前的从前从没变过,
寂寞可以是忍受,
也可以是享受,
享受仅有的拥有!”
自从今夏麦场和四丫、五丫她们吼过打麦号子以后,现在红枣有事没事地就想跟匹狼似的望天吼两嗓子——鉴于现实里此举极大可能被当作神经病,故而理智的红枣望着头顶星空想抒怀的时候就在自己肚子里念两句歌词,过过干瘾。
这一首五月天的《星空》,红枣曾
在硕士毕业典礼的时侯和同学半夜爬金银山天文台时一起望天吼过——所以红枣今天很轻易地就回想了起来。
回忆一刻当年年少轻狂,明明不识愁滋味却整天把“寂寞、分离、回忆、孤独”唱在嘴边的自己,红枣突然间觉得眼胀——天知道现在的她多怀念毕业那晚和自己一起在学校草坪唱歌然后又莫名地一拍即合半夜一起去爬山的同学,虽然同学三年他们中很多人在那晚之前可能连话都未曾说过。
“同所大学毕业狗,相约何必曾相识?”
这话是当时一群人里谁说的?现红枣完全地想不起来了,但红枣却完全认同这话的未尽之意——他们和她是同类。
他们和她一样一天到晚的泡图书馆——不同楼层,孵实验室——不同时间,贴吧撕逼——同仇敌忾或粉黑大战,朋友圈点赞——花式豁胖。
所以,红枣禁不住想,如果现世也能有一个和她前世同学一样的存在就好了——哪怕只是那个每天早晨在空荡荡的研究生食堂和她邻桌早饭三年,结果直到毕业那晚才知道彼此专业和名字,然后早起又各奔东西的男同学!
心念转过,红枣忽觉头顶星空一变——一颗橘红色的星星于满天星斗中越众而出,拖着长长的闪光裙摆,象一支丘比特那个小娃娃的软弓射出来的箭一样从天蝎座心脏位的a星缓缓滑出。
哇嚓——,流星!红枣心说:赶紧许愿!赶紧许愿!
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唯物主义者红枣极熟练快速念叨道:“流星,流星,赐予我一个类似前世同学那样存在的人吧!”
睁开眼睛,红枣看流星还在,赶紧又闭上眼睛继续念叨:“能跟我一起读书!”
睁眼,还有?继续:“撕逼!”
……,“相互吹捧!”
“k歌!”
“吃饭!”
“早饭、午饭、晚饭!”
“期限,一万年!”
终于那颗橘红色的流星头似烟花一样闪亮绽放后消散,而流星尾则又过了好几秒才慢慢隐退。
“嚓——,成了!”红枣激动地拍散刚睁眼时忘了放下的合十双手——她还是生怕第一次一气许这许多愿呢!
而且还是自己的本命星座!
红枣虽然早知道天蝎座也有流星雨,但因为天蝎座的流星雨规模太小——没有似狮子座、双子座那样一气能砸千儿八百个流星的壮观,所以红枣先前从没有过对着天蝎座流星许愿的经历——天蝎座流星几乎都是单个的随机出现,属于可遇不可求。
可遇不可求,红枣禁不住得意地想:终还不是叫她遇上了?所以她这是要转运了吧?
一定是!简直棒棒的!
同一时间,雉水城里的谢尚躺在他太爷院子里的凉榻上“夜观天象”——谢尚现正跟谢老太爷学《易经》。
经中的先天六十四卦的卦象就是天上星宿的运行变化规律。
谢尚手指夜空按照“东南西北”的顺序”辨认二十八宿——刚辨认到“东方七宿”的第五宿“心”宿,可巧看到一道耀眼的橘红色星光从火红的“天王”星中飞出。
“太爷爷,贼星!”谢尚惊叫道:“有贼星跑出‘天王’星了!”
时人因流星的出现总是似贼一样一闪而过,故而把流星称为贼星。
谢老太爷谢峰当下也正看着夜空东面的星宿,自然也看到了那颗流星划过时的璀璨光亮!
心宿二,天王星,谢峰心念一动:星相里代表帝王、君主。现心宿二流星突起,是个什么征兆?
直看到星光全部消散,谢尚方才接着问道:“太爷爷,这个贼星出现,是什么预兆?”
谢峰禁不住笑了一下,然后不答反问道:“尚儿以为这是什么预兆?”
谢尚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看前人古书,其中讲到心宿为东方苍龙七宿的心脏之位,故而也叫明堂,为天王的布政之宫。”
“心宿主星官‘心’包含三颗星:即心宿一、心宿二、心宿三。其中心宿二特别光亮,星相里代表帝王、君主。心宿一和心宿三则被认为分别对应皇子和朝中要员。”
“因心宿颜色似火,故而朝廷专门设了‘火正’这个官职来观测‘心宿’。”
“太爷爷,”谢尚犹豫问道:“现这心宿中的‘天王’星出现异变,是不是预示朝廷将有大事发生?”
“嗯!”谢峰拈须道:“看来尚儿近来看的书不少,”
“什么都瞒不过太爷爷!”谢尚不好意思笑道:“不过,我都是随便翻了翻,只看了我想看的,并不曾通读!”
谢峰点头道:“如此倒也罢了!尚儿,你刚虽说了心宿许多征兆,不过独漏了你最该知道的征兆!”
谢尚……
“尚儿,”谢峰道:“《诗》里《唐风·绸缪》,你还记得吗?”
“记得,”谢尚背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背完诗,谢尚恍然大悟道:“太爷爷,这诗里三星说的可不就是心宿三星吗?刚我竟然忘了!”
“那现在想起来,就说说这心宿还有什么征兆?”
“太爷爷,”谢尚说道:“一周天有十二个时辰,其中夜晚半周天六个时辰。傍晚东边升起的星,到凌晨移到西边将落。”
“《绸缪》讲的就是一个男子从‘三星在天’到‘三星在隅’,然后再到‘三星在户’,这好几个时辰中一边劳作,一边观天,一边思念佳人的缠绵惆怅。”
“故而心宿三星的变动还有男女成婚的寓意!”
谢峰点点头,笑道:“说得不错!”
“尚儿,你知道吗?今儿午晌你爹替你订了一门亲事!”
谢尚……
消息来得突然,谢尚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方才反应过来,立刻问道:“订了谁家?”
“不会是那个高庄村的李红枣吧?”
“嗯?”谢峰捋胡子的手顿了一下:“你知道?”
“猜的,”谢尚道:“去岁除夕我爹带我去过她家,然后出来就问过我怎么看李红枣。”
“当时我只以为他是随口一说,但现在想来,我爹应该当时就已有主意了。不然不能除夕自己跑人家门上去不算,还要带上我!”
“这就是给她家相看的意思了!”
“你既然明白,那可有什么想法吗?”
“这还能有什么想法?”谢尚摊手:“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替我订亲还不是应该?”
谢尚说得太过坦然,以致谢峰觉得谢子安让他帮忙来问,根本就是多余。如此谢峰也就丢下此事,呵呵笑了笑转了话题。
忙碌一天,红枣候头发为夜风吹干,便就收了竹椅回房睡觉。
结果进了堂屋看到她爹和她姑还原样不动地坐在饭边继续说白天月子房里的事。
看到红枣进屋,李满囤把桌上茶壶里的最后一点茶水倒给了他妹,然后提着空茶壶叫道:“红枣,再送壶茶来!”
红枣……
进厨房红枣打了一壶茶。把茶壶放到桌上,红枣道:“爹,嬢嬢,茶搁这儿了,我去睡了!”
“这就到睡觉时间了?”李满囤意犹未尽道:“既是这样,桃花你也去洗吧,早点睡!”
“哥,我现一点也不困。我午后睡了一觉!”
“不困?行,那咱们再接着说!我后晌睡了一觉,现也不困!”
红枣……
今儿酒席散后,把人送走,红枣一直忙着收拾残局,未曾有过一刻休息。故而即便李满囤和李桃花就在她卧房隔壁的堂屋大声聊天,但红枣上床后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因昨日忙碌一整天,六月十一这天,红枣不可避免地就起晚了——红枣出房门时,她爹和她姑都已经吃过早饭,坐在桌边又聊上了。
红枣……
红枣实在不想听她爹和她姑就月子房里的那点事儿聊个没完,便就在厨房灶台边吃了早饭。
早饭后,红枣放鸡放鸭然后又去菜园摘了菜。回来看到她爹和她姑还在说个没完,红枣没法,只得拿了毛笔和书去了东厢房。
又讲完一遍故事,李桃花一气喝了半碗茶水。放下碗李桃花想起方才好似看到红枣进屋,然后拿了本书出去的样子就禁不住问道:“刚红枣进来,是不是拿了本书走?”
“嗯!”李满囤道:“她白天一得闲就看书写字。现字写得比我,还有她娘都好!”
李桃花……
李桃花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她不确定的问道:“哥,你刚说红枣和嫂子现都会写字?”
“是啊!”李满囤得意道:“她两个的字都是我教的。红枣聪明,我教到哪,就懂到哪!你嫂子也不笨,现也能读写百十来个字不带错的!”
李桃花一听心里就醋了——那王氏的命也太好了吧,李桃花禁不住地嫉妒地想:日常跟着她哥吃喝享福不算,现在竟然连字都认上了。
而且,这字还是他哥给教的!
怪不得,李桃花进而又想到昨儿自己提议进香让自己来时,王氏就说还是她自己来更合适,只让她在旁边看着于氏就行,然后还随手给了她一角银子让她去买通何稳婆。
当时她只想着下于氏的面子,就未曾在意这进香谁来的事儿——王氏咋说她就咋应了,但现在想来,当时王氏坚持一定要自己来,怕是因为将她当成和于氏一样的外人了吧!
心念转过,李桃花颇为生气:她即便嫁了人,但也还是她哥的嫡亲妹妹,是她哥天底下最亲的人。
王氏拿她当外人,这是不愿她跟她哥亲近呢。
这王氏,看着老实,但私地下的心眼儿可不少。
李桃花心中妒忌,就禁不住想与王氏添堵。
“哥,”李桃花说道:“俗话都说‘女子无才就是德’,这红枣一个女孩,还有我嫂子,家常无事合该做做针线女红才对!学啥读书写字啊?没得叫人知道了议论不守妇德!”
“哎——,桃花,”李满囤摆手道:“你要知道这城里的书店就有一架子专门给女子看的书。有《女儿经》、《女四书》。”
“《四书》知道吧?就是朝廷科举男人要考的书。”
“这《女四书》,就是女子念的和《四书》一个品级的书!”
“我听那店里的伙计说过这《女四书》里的《女论语》、《女大学》啥的都是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这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编著的。”
“桃花你想啊,这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都能编书,还能不识字吗?”
“桃花,你要知道这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是天下所有女子的表率,既然她们都识字,甚至还能编书,可见这读书写字于女子原也是极好的事儿!”
“所以,”李满囤总结道:“桃花,往后你可千万别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不用读书识字样的话了!”
“不然别人一听就知道你没知没识,连城里书店也没进去过!”
没知没识没进过城里书店的李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 心宿二姨妈笑:愿望许五送一,加送一个陪觉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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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天天想致富》by恕冬
太子妃天天想致富(pc链接)
天才射箭少女莫沧沧,一朝穿越成了小甜饼中不配拥有姓名的美娘子,又美又娇,力拔山兮。
为了生活,一举端了座山头做大王,开山栽树,种地养花,合法黑道,发家致富。
顺手捡了个美男子:“本寨主有钱有势且身娇体软,你可愿做我压寨夫君?”
美男子冷漠如同高岭之花。
后来美男子却抬了十里红妆到了山下:“孤更有钱有势且非卿不娶,你可愿做我太子妃?”
从此太子开始漫漫追妻路。
直至洞房花烛夜,素来清冷禁欲的太子殿下声音喑哑:“孤今夜才知,卿卿是真的身娇体软。”
两只喜鹊(六月十二)
“无知无识”四个字深深的刺伤了李桃花——自从离城十里的高庄村远嫁到离城六十里的青苇村后,李桃花对于青苇村土著村民的评价就是“无知无识”。
长这么大,李桃花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无知无识”能被人用在自己身上——而且说这句话的人还是她亲哥李满囤。
一时间李桃花只觉得心灰意冷,就想立刻回家去算了——横竖她嫂子王氏现在使奴唤婢,不需要她来照应不说,说不准还嫌她在这里吃饭碍事。
咬咬牙李桃花刚想张口告辞,便听李满囤说道:“桃花,我正要跟你说呢。你看,你家有那许多的枸杞地,现一年枸杞收入也不少。”
“你家现既然有钱,倒是把陈宝、陈玉两个孩子也送进城念两年书。”
“比如满仓,他家才几亩山地?可他把两个儿子,贵雨和贵祥都送到城里念书去了!”
“那俩孩子,特别是贵雨,你昨儿也看到了,说话做事那沉稳劲儿可是长进不少?”
“还有满园家的贵富,现也在城里念书。昨儿他来给我敬酒的时候,说的那个话,你是没看见,真的跟以前换了个人似的!”
说实话,李桃花昨儿的心思完全都在跟于氏和她爹较劲上——先前在堂屋的时候压根就没留意几个侄子到底啥样。但李满囤的话却戳中了她的心管子——她做梦都想让两个儿子走出荒僻的青苇村,到近城的地方生活。
叹一口气,李桃花变主意不走了。她改口说道:“哥,你说的在理。但有一样,我们那个村子离城足有六十里,来去一趟就要一整天,如何能进城念书呢?”
“而且我们村跟跟高庄村不一样,村里学堂连个正式的先生都没有——只能由村里的十个里甲一人轮换一个月的充先生教孩子。故而我那两个儿子陈宝陈玉虽说也在学堂念了五六年书,结果现却连本《千字文》都念不下来。”
“哥,我记得先前你在咱们村学堂不过学了三年就把《千字文》和《百家姓》都给背默下来了——这虽说是你用功的缘故,但和先生教的好坏也有关联。所以我先就琢磨着我们村那学堂不行,然后我就想着把陈玉送到城里铺子做学徒——虽说辛苦些,但到底能学点本事,将来也能糊口饭吃!”
“做学徒?”李满囤闻言一怔:“这可不容易!几年回不了家不说,要是遇到那苛刻的掌柜,真的是要挨打受骂!”
日常的进城,现李满囤确是知晓多了城里的事儿。
“就是这话了!”桃花叹息道:“所以我当家的死活不同意送陈玉去做学徒,我说不过他,然后这事就只能这么拖着,如今一拖也拖了有两年了!”
李满囤深思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道:“桃花,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就在城里开铺子,而且缺学徒。”
“等几天你家去的时候和表弟商量,若是愿意让陈玉来我铺子做学徒,我这做个做舅舅的别的不敢保证,但这挨打受骂肯定是没有的!”
李桃花闻言大喜,正要说些感谢的话,不想却被李满囤抬手拦住:“不过桃花,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这陈宝陈玉年岁还小,合该好好再念几年书。”
“不然往后他们一般班辈里,可就他只他两个没念过书了!”
“不信你算算:这满仓家的贵雨,贵祥,满园家的贵富现都在城里念书;我家里的贵中就不说了,还在你嫂子肚子里呢,我就学了贵林的法子,每天给他读《四书》,等将来到了年岁也一准地进城念书;杏花的儿子刘明,我先前听刘好讲过明年开春也要送进城去读书。”
“如此一来,我们这班兄弟姐妹五个,可就独你两个儿子没正经念过书啦!”
“桃花,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李桃花……
李桃花早就后悔当年的一逞之性,现听李满囤如此一说心中更是难过,禁不住就落下泪来。
“哥,”李桃花哭泣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啊,可我有什么办法呢?青苇村离城有六十里,我即便想给孩子上学,也上不了啊!”
李满囤皱眉思了一刻,然后说道:“桃花,你看这样子行不行?”
“我在城里的铺子后院还有两间空房,若是陈宝陈玉进城念书,可以给他俩个住,饭也能在铺子里吃!”
李满囤虽然愿意帮衬外甥,但并不愿意因此而妨了红枣名节——他还打算将来帮红枣找个近城的里甲以上的人家呢!
外甥再亲,还能亲过他亲闺女?
故而李满囤并不打算留陈宝陈玉在庄子里住。
想了想,李满囤又解释道:“桃花,不是我不留陈宝陈玉在庄子里住,而是实在不能。”
“咱族里现有好几个孩子都在城里念书,我若是留了陈宝陈玉在家里住,少不得要招他们闲话!”
先李桃花听李满囤愿意帮衬儿子念书已是意外之喜,现听得他的解释,也知确是实情——念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两个儿子作为外姓若是长期住她哥家必为她哥招来族里那些红眼病们的口舌,如此,倒确是住在城里铺子省事!
故而李桃花说道:“哥,陈宝陈玉得你这样帮衬,可叫我们一家如何感激?说不得将来他两个若是有了出息一准地好好孝敬你这个舅舅!”
李满囤笑道:“陈宝陈玉是我的亲外甥,我不帮他俩个却是要帮谁呢?”
“我呀,也没别的想头,我就希望他两个将来出息了,连带你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李满囤说的真心,李桃花心中着实感激。如此你来我往倒是说了不少的真心话。
午饭的时候,红枣看她爹和他她姑终于不在聊月子房的事儿,不觉舒了一口,然后又看到她爹和她姑姑眼睛有些红,心中猜疑——难不成两人说得太高兴了,以致还忆苦思甜了一回?
李桃花自得了她哥李满囤的话之后就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地飞回家去接了两个儿子进城来读书。但现实里李桃花却不好提出立刻就走——先前说好来帮衬一个月,结果一得了帮衬就闹着要走,可是显得过河拆桥?
如此李桃花便决定多留几天,然后再跟她哥说家去的事情——她哥的庄子虽说有庄仆帮忙赶车,但碍着男女大防,她若是家去,还得她哥亲送一趟才行!
六月十二一早,红枣刚起床就听见她姑在堂屋说话的声音。
“今儿是啥好日子?怎么一大早就来了两只喜鹊搁院里的枣子树上,喳喳地叫个不停?”
“是啊,”李满囤也是奇怪:“平时这喜鹊也来,但从不似今儿这样叫得欢实!”
红枣不及出门也伸头往窗外看去,然后果看到两只长尾巴花喜鹊在院里那棵枣子树上又唱又跳——咋呼得那棵今春才刚移栽的细杆子小树枝叶直摇。
“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思及当年《唐宋词鉴赏》课堂上的这首《鹊踏枝》,红枣摇摇头,心说:不过两只爱k歌的喜鹊罢了,跟报喜不报喜地有啥关系?
出屋洗漱梳头吃早饭,陆虎忽然跑来告诉道:“老爷,大房的大爷来了!”
李满囤着实思了一刻这个大房大爷是谁,然后方省起是李贵林。
“贵林来了?”李满囤禁不住笑道:“难不成竟是咱族里的好事?”
闻言李桃花摆手道:“既是这样,那我就不露面了!”
说着话李桃花就要端着碗避去月子房——李桃花是真不待见李家族人,特别是遇事最会和泥的大房人。
李满囤拦阻道:“避啥?一会儿我同贵林前面客堂说话就是了!红枣记得送些点心茶来!”
李满囤出门迎客去了,红枣则泡茶装点心。
一切准备就绪,红枣原本想打发余甘氏去送茶水点心,自己继续早饭,但看到余甘氏正在井台烫尿布,便就自己拿篮子拎了过去——李贵林为人不错,她过去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
三伏天的清晨,阳光一早就非常强烈。红枣记挂着自己的美白大计,不肯暴晒,便就在过了院前的石桥后直接踏上客堂后廊的台阶,沿着客堂的廊阴往前门走。
自打前儿家去后李贵林心里就一直揣着红枣被谢家骗婚的事儿——寻思这事儿到底要咋整,才能在不伤及谢家面子的情形下让对方知难而退。
结果没想打前儿傍晚起他爹、二爷爷和三爷爷却见天地聚在他家堂屋一处谈论这桩婚事若是成后能给氏族带来的好处——特别是对族里孩子们科举的便利,以及对谢家可能悔婚的担忧和可惜。
如此,原本就为此焦虑的李贵林就更坐不住了——难不成他过往几年花费在儿子兴和身上的心血都是假的?而他儿子的前程一定得依靠他小姑红枣一生的眼泪才能成就?
李贵林越想越觉得窝囊,今儿一大早地连早饭都没吃就不顾一切地跑了来找李满囤。
若谢家真是骗婚,李贵林想:为恐夜长梦多,保不准地今天就要上门提亲——昨儿他爹他们可是特地查了黄历然后发现今天就是个说亲的好日子。
所以他必须得赶谢家来人前告诉他满囤叔他思了两天的主意。
虽然这个主意还算不完美,十之**是顾此失彼,但当下却顾不得了,只能死马当着活马医,能拖一刻是一刻!
等陆虎进去报信的工夫,李贵林喘息着跟看门的余禄打听:“我满囤叔现在没客人吧?”
于禄见李贵林大夏天地跑来一头汗,知道必有急事,便好心安慰道:“大爷放心,老爷现并没客人,刚陆虎已跑去送信,想必我们老爷一会儿就能来!”
如此李贵林方才放了心——他赶上了!
李满囤自早起听到喜鹊叫后脸上的笑就一直没下去后。他到门堂看到李贵林笑呵呵问道:“贵林,这一大早的过来可是有啥大好事啊?”
李贵林闻言一怔,他仔细打量喜气洋洋地李满囤禁不住就怀疑自己是否多事——自古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作主。他来的假设前提原是他担心他满囤叔不明就里地被骗,但看现在他满囤叔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可是极其满意谢家这么婚事?如此,他当如何自处?
李满囤看李贵林沉默不接话,颇为奇怪地问道:“咋了,贵林?你不是找我有事吗?”
“满囤叔,”李贵林硬着头皮道:“我来是想找你打听点事。咱们先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
“哦,哦,”李满囤点头道:“去客堂,咱们去客堂说!”
“满囤叔,”一进客堂,李贵林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您有见过谢大爷的儿子吗?”
“嗯,你问谢尚啊?”李满囤闻言一愣,转即点头道:“见过啊,咋了?”
“他长啥样?”李贵林犹豫问道
“挺好的啊!他和他爹谢大爷一个模子,都别白净,好看!对了,这孩子还特别知道道理,每次见我都叫伯父!”李满囤得意说道,转又奇怪问道:“好好的,贵林,你没事问谢大爷家的儿子干啥?”
闻言李贵林擦一把头上的汗,心说:难不成先前其实真是我想多了?可前儿,我瞧得清楚这谢家大爷确是没喝多少酒啊!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啥,”李贵林为掩饰自己的来意随口扯道:“我昨儿进城时听茶馆人议论谢家的人事,所以就想来问问。毕竟红枣是我妹子,我既知她和谢家大爷的儿子定了亲,总是要关心关心!”
“啊?”李满囤的下巴砸地上了,嘴巴直接就张成了一个黑洞——就是在前廊门口听得最后一句的红枣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心说:她和谢尚定亲?这是从何说起?
“不是,贵林,”好半天李满囤才艰难地合拢好下巴,然后就气愤道:“你好好和我说说这城里茶馆都议论了些啥?我家红枣和人定亲?tmd,我倒要看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祸害我家红枣的名节?”
李贵林……
“满囤叔,”李贵林打量李满囤一脸怒色不似作伪,方小心问道:“您是不是不记得了?”
“记得啥?”
“您前儿午晌的时候和谢大爷三击掌,把红枣妹子许给了谢大爷的儿子,然后还说过两天就成亲!”
李满囤……
红枣……
这一次李满囤花了比方才更长的时间才合上了嘴巴,然后艰难说道:“贵林,这事儿可不是玩笑,你可不能来哄我!”
“哎——,满囤叔,”李贵林急得一头大汗:“你看我是拿这事玩笑的人吗?”
“所以,这事儿是真的?”李满囤无辜道:“可我咋一点印象也没有?”
李贵林看李满囤是真不记得了,只得把当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直把李满囤自己都听了个目瞪口呆。
门外的红枣也是无奈叹气:怪不得俗话都说喝酒误事。先前她看她爹酒品还行——喝多了,不吵不嚷老实睡觉,便以为无碍,不想那都是假象。
她爹不发酒疯则已,一发竟是连自己都能卖——真是气死她了!
“贵林,你说,”好半天李满囤方才失魂落魄道:“现我要咋办?红枣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还不得怨死我?”
李贵林……
“唉——”李贵林叹气说道:“满囤叔,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今儿跑来找你,是因为我先前没见过谢大爷的儿子,所以便以为他是残疾或者有隐疾,谢家跟你骗婚所以才来提醒你这事儿,但刚听你说谢家大爷的儿子,那个谢尚挺好,那我先前就是瞎操心了!”
“不是瞎操心,”李满囤扯着李贵林的袖子就跟扯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不敢撒手道:“这咋是瞎操心呢?”
“贵林,你想的对!咱族里就数你最有脑筋。所以,贵林,你一准的得帮我拿个主意,不为人知的掩了这件事才好!”
“满囤叔,”李贵林犹豫道:“其实,那谢家大少爷若是如您先前所讲的一样温文尔雅,而谢大爷也愿意履约,如此,这桩婚事倒也算是件好亲——毕竟咱满城都找不到比谢家更好的人家了!”
“再好那也是给人做媳妇,少不得受气,”李满囤不同意地反驳道:“又哪比得上现在家做姑娘自由?”
“比方说,我就比方说啊,我家红枣现家常吃鸡都只吃翅膀,吃肉都只吃骨头上的肉,我和她娘也都由着她。可这要是换到婆家,贵林,你觉得即便发财如谢家,这谢大奶奶可能家里每次吃都给我家红枣吃鸡翅膀?”
红枣……
“贵林,”李满囤最后总结道:“这婚事也就是看着好看,其实于我家红枣并没一点好处!”
听到李满囤拒婚的缘由竟是担心红枣在婆家吃不上鸡翅膀,李贵林也是扶额——可怜天下父母心!
“满囤叔,”李贵林无奈劝道:“红枣是女孩儿,早晚都是要给人家的!”
“那也不能现在给!”李满囤强调道:“贵林,你当知道红枣先前跟我吃多少苦?现好不容易日子好了,正该享福的时候,结果我却要提前十年赶她出门去过那随便吃口啥都得看婆婆眼色的小媳妇日子——贵林,你替我想想,我这心里得是啥滋味?”
“以后还咋吃肉吃鸡啊?”
红枣隔墙听着她爹跟李贵林讨主意的无赖话语真是又气又笑——连眼泪都气笑了下来!
该!红枣一边拿手背抹泪,一边心里恨道:让你乱喝酒乱得瑟,现在可算是知道害怕了吧!
不能吃肉吃鸡,我看你往后日子咋过!
正闹腾着,红枣看见陆虎远远跑来,便隐身到柱子后,然后便听到陆虎跑上前廊,不及进门就喘气告诉道:“老爷,老爷,庄门外来了一个媒婆,说是来给小姐提亲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让谢大爷太自以为是,明天打下他的脸
媒婆三板斧(六月十二)
“啥?”李满囤拉着李贵林的衣衫着急道:“贵林,你有什么主意就赶紧说出来,你看这媒婆都来了!”
李贵林被李满囤儿缠得没法,只得说道:“行行行,满囤叔,你先松手!主意我可以告诉你,但这事我觉得你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毕竟错过这个村可能就没这个店了!”
“哎呀,贵林,快说主意吧!”李满囤急道:“这事儿被红枣早知道了,我才真要后悔!”
“咳,满囤叔,”李桂林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其实主意很简单。你就直接跟谢家说,红枣年岁大了还没有裹脚——他们官宦人家娶媳妇都要看脚。谢家听说这件事十之**会主动退亲,如此一来你也不算得罪他家!”
李满囤一听心就定了,当即夸赞道:“贵林,果然还是你的脑子好使!行了,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先去见媒婆去!”
丢下李贵林的衣衫,李满囤转身想走,不想却被李贵林反手拉住。
“满囤叔,”李贵林问道:“你不会是打算在门口就把媒婆给拦住,然后把人给赶走吧?”
“嗯?”李满囤露出疑惑的神情,想见得就是打算这么干的。
“唉,”李贵林无法,只得劝道:“满囤叔,不管这事成不成,媒婆都是不能得罪。”
“你当把她请进来,茶水点心地招待,然后再委婉的跟她说不行——不然,她出去随便地和人评说红枣,可如何是好?”
李贵林说得在理,李满囤立即就虚心地接受了意见。
“陆虎,”李满囤吩咐道:“你去主院告诉小姐备些茶水点心来!”
红枣闻言悄悄地退回了主院。
门堂内站一刻,红枣看到陆虎匆匆地跑上石桥,方才又从院门出来做出偶遇的样子,把装着茶水点心的篮子给了陆虎。
站在院门口,红枣看陆虎的身影转过了客堂,方才又悄悄地跟了上去。
李满囤走后,李贵林单独留在客堂。他看到陆虎提着篮子进屋后便准备给他倒茶,赶紧摆手拒绝。
“不用给我倒茶,陆虎。”李贵林说道:“这媒婆来了,我再待在这屋不大合适。所以我倒是先去屋后避避才好!”
陆虎刚看到李满囤还在李贵林讨退婚的主意,故而也就没阻拦李贵林出屋。
走出客堂,李贵林刚转过墙角,不想就与墙后鬼祟探头的红枣撞了一个满怀。
两下里突然相遇,相互间都很唬了一跳。不过红枣反应快,当即便拿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成功阻止了李贵林的问话。
“贵林哥,”红枣轻声道:“谢谢你!”
红枣是真心感激今日李贵林的好心提醒,不然等媒婆来后,她家还真不知会是怎样的鸡飞狗跳。
闻言李贵林便明白:红枣全知道了!
“这个,红枣,”李贵林尴尬劝道:“这事儿,你也别太责怪你爹。”
“他也不是故意的!”
红枣笑笑没有接话——这一次,算她运气好,有李贵林帮着出主意。但红枣不能保证自己每次都能有这样的运气,所以,她必须得让她爹长些记性。
红枣明明笑得和往日一样温和无害,但李贵林还是从红枣坚持的沉默中读出了拒绝意味。
“红枣,”李贵林还待再劝,不想却被红枣出言打断。
“贵林哥,”红枣轻声问道:“你今早过来我家,族长知道吗?”
李贵林……
红枣仔细审视李贵林的表情,然后轻轻笑道:“贵林哥,你真是一个好人!”
被发好人卡的李贵林……
李贵林不敢再劝,他直觉红枣啥都知道——她不只知道她爹醉酒给她订婚的事,而且还由此推想到了他爹的乐见其成。
红枣年岁虽小,李贵林想:但这心思却不是一般的通透成稳——比如寻常女孩儿若是听到被爹醉酒后许婚的事,不是都该自艾自怜哭成一个泪人嘛?而待听说夫家是谢家那样的人家,又立转欣喜若狂吗?
偏红枣就能镇定地和他站在一处,似看别人事情一样地冷眼旁观事件后续不说,还能联想到他爹可能有的态度——这一份心性,可哪里是个寻常孩子所能有的?就是一般的大人,也没她这份淡定。
比如他爹、二爷爷、三爷爷,都那么大岁数了,这几天还不是为这桩婚事焦虑得寝食难安?即便是他,在刚听说谢尚温文尔雅,并无残疾,不也以为这是桩极好的婚事吗?
所以,李贵林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其实,谢大爷看重的就是红枣的这份荣辱不惊的心性吧?
如此再关联上谢大爷当时击掌前借醉说的那些话,李贵林瞬间豁然开朗——谢大爷这是取中了红枣的聪慧,所以不顾两家门第间的差距,上赶着要娶红枣进门按宗妇教养呢!
“红枣,”李贵林禁不住问道:“你知道谢家吗?”
红枣听出了李贵林话中的试探意味,想了想然后低声却坚定地说道:“我不裹脚!”
李贵林默。
客堂后墙立了好一会儿,红枣方才看到她爹李满囤陪着一个穿红挂绿头插大红绒花的老妇走了过来。
初始单看穿着打扮,红枣以为来人就是高庄村里的祝媒婆,但待人走近,红枣看清对方的脸后方才知道不是祝媒婆——来人比祝媒婆富态年轻,红枣听到她爹招呼对方进屋时称呼她为“洪媒婆”。
雉水城里有好几个媒婆,洪媒婆只是其中一个,且还不是最出名的那一个。但架不住她属相好啊,几个媒婆中独她属龙——和谢尚和红枣的猴鼠属相,三合!
洪媒婆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谢家大房大少爷的婚事有天会莫名着落在自己头上,故而自昨晚被人领进谢府见过传说中的谢大爷和谢大奶奶,然后又得了两匹红绿绸子和两锭银子家去后,洪媒婆房屋炕桌上的油灯就整亮了一夜——洪媒婆搁炕上躺不了一会儿就要坐起来翻腾两匹绸子和两锭银子细看,然后欢喜——感觉自己成为雉水城第一媒婆,指日可待!
这现实比做梦还美,洪媒婆以实际行动表示:她现很不用睡觉!
今早城门一开,洪媒婆就寻了相熟的车把式载她往李满囤家来了!
客堂坐下,洪媒婆不过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便一反常态地抢先开了言。
“恭喜李老爷,贺喜李老爷,”放下茶碗洪媒婆笑逐颜开地和李满囤笑道:“大喜啊!”
李满囤也附和笑道:“怪不得早起就听到喜鹊叫,原来这好事是应在洪媒婆身上!”
洪媒婆为李满囤捧得得意,高兴说道:“我来可不就是好事儿?李老爷,你和东城的谢大爷是好朋友,他家的家私不用我说,您也知道那绝对是咱雉水城的头一份儿,没人敢比!”
“所以我今儿就只说他家的公子。谢大爷偌大家私,膝下却至今只一位公子。谢公子今年十一岁,人样子,李老爷您一定也见过,那长得可真是跟玉娃娃似的没得挑。”
“谢家书香门第,子孙个个都读书识字,而谢大爷这位公子,作为谢家的长房嫡孙,自幼更是就教养在谢老太爷身边,所以这学问品行,不用说,一准都是好的……”
虽然洪媒婆认为李满囤不会拒绝谢家的婚事——只要她一提,对方一准地就得应。
但她自己却激动于这件大喜事而无法自拔,所以当下便使出浑身解数把谢尚往死里夸,直夸得那谢尚天上少有地上无——恨不能她来替了红枣出嫁!
听着屋内洪媒婆的天花乱坠一样的夸奖,李贵林注视着红枣平静无波的面庞,禁不住再一次的悄声问道:“红枣,你真……”
红枣侧脸打断李贵林的话,再一次坚定说道:“贵林哥,我真不裹脚!”
李贵林……
直说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烟后,洪媒婆方停下对谢尚的夸奖,端起茶杯喝了半碗茶,然后开始夸红枣。
“李老爷,”洪媒婆说道:“谢大爷和您是通家之好,素知您家小姐生得是花容月貌赛似那月里嫦娥,荆钗布裙难掩那天姿国色……”
洪媒婆就一市井妇人。她平素与人说媒时夸男方原就只有家财万贯、使奴唤俾、吃喝不愁几个词来回倒腾,夸女方则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赛西施、羞嫦娥等城隍庙戏台听来的唱词。
先前夸谢家时这洪媒婆因为自身就住城里,平素听多了谢家的传闻轶事,且昨晚又思了一夜,故而遣词造句还算得当。
但现在轮到夸红枣了,这洪媒婆一下子便就显了原形——她每日里走街串巷,先前虽曾听说过李满囤,知道他去岁突然发了笔横财成了地主,也知他当时还没儿子,膝下只一个女儿,但对于李满囤这个女儿的其他却是一无所知——城里这许多适龄女孩儿的婚事她都关心不过来,又哪里会留意一个乡下土财主家还未长成的小丫头。
所以当下洪媒婆就只能惯常的死吹红枣生得好,把西子貂蝉昭君贵妃轮篇地往红枣身上套——不想这一招歪打正着却挠到了李满囤这个女儿吹的痒处。
这李满囤原就觉得这天下女子除了年画上的四大美人外再无人能比他家红枣生的好。现他听得洪媒婆不要钱地夸红枣的美貌压西施赛貂蝉不觉就想起红枣炕头挂的《四大美人》条幅还是他给买的,当即便就有些飘飘然——李满囤觉得自己特会养女儿,简直不能更棒!
“哈哈,洪媒婆,”李满囤大笑道:“你这话说得太对了,我这闺女可不就是花容月貌长得好嘛!”
洪媒婆……
洪媒婆说媒几十年还是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女方家人大言不惭地夸口自家姑娘的容貌——一般人这时候不是都该委婉表示媒婆您过奖了,其实我家姑娘人美心更美,以方便她转言夸赞姑娘品格吗?
难不成,洪媒婆禁不住搁心里打鼓:这李满囤家的闺女真是个国色天香,人间罕有?
所以才叫谢家大爷连门第都不顾了,要赶紧地给儿子娶回家去?
红枣一向知道她爹李满囤好大喜功、乱用成语——家常也没少说她花容月貌,但却没想到他尽然当着人,还是媒人,也能这么说,一时间真是又气又笑——气媒婆一张嘴骗死人不偿命,笑她爹无知无畏,啥都敢吹!
李贵林闻言也不禁看向红枣,心说红枣真长得这么好吗,他先前咋没看出来?
看到李贵林怀疑地目光,红枣不觉有些羞恼——她还记得前天谢大爷戳她心窝子说她黑呢!
“呸!”红枣啐了一口,然后和李贵林道:“贵林哥,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洪媒婆为了点媒人钱,竟是什么都敢瞎掰!”
“我爹就更别提了,这原就是敝帚自珍的性子,自家的一根草都是好的!”
李贵林……
再一次地,李贵林禁不住对红枣刮目相看——世间女子,无论年岁,可有不爱听人夸赞自己容貌的?
即便明知是谎话,也都愿意当真话来听。
偏红枣却能荣辱不惊地听着,然后一针见血地指出媒婆夸她为的是钱,她爹夸她是爱。”
不怪,李贵林再一次感叹:红枣能被谢家大爷看中——自古娶妻娶德,红枣这份品性已盖过一切门第,怕是将来大选之年能被选进宫陪王伴驾都是有的!
为防后宫干政,这大庆朝皇帝的后宫多由内监从民间选送。
自古媒婆三板斧——夸男夸女夸亲事。
和李满囤老爷一起吹捧好红枣的美貌之后,洪媒婆终于言归正传说到结亲正事。
“李老爷,”洪媒婆言道:“您看您跟谢大爷交情匪浅,您两家的孩子,一个男才,一个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姻缘。所以,今儿谢大爷就让我来做这个媒人,给您两家把这亲事给定了。往后您两家可就是儿女亲家了!”
闻言,李满囤脸上的笑意凝住——刚听洪媒婆说了那许多谢家的好处,现李满囤心里也不禁有了一些动摇。
这雉水城确是没有人家再能比过谢家了!
而谢尚那孩子,他也见过,确是长得比他先前见过的一切孩子都好,确也是红枣良配——他怕是往后也不会再遇到比谢尚更俊秀的男孩子了!
但赶现在就把红枣许出去给人家做小媳妇——李满囤却是怯了,他要咋样和红枣开这个口啊?
犹豫再三,李满囤终还是狠心说道:“洪媒婆,如你所说,谢家和谢尚都无可挑剔,而我闺女也是花容月貌,一等的人才。但有一样,”李满囤咬牙道:“我闺女已裹了裹脚的年岁,却还没有裹脚。”
“我听说这城里人说亲都说先看脚。我们庄户人虽不讲究这个,但我承蒙谢大爷错爱,却是不敢掩着此事不说。”
以为此事水到渠成的洪媒婆……
虽然事情地发展着实有些出乎意料,但对于李满囤的坦言,洪媒婆还是极为承情——不然真等花轿进门客人闹腾来看新娘子的脚时才揭开此事,那她的名声全毁了不算,即便是谢大奶奶也要抱怨她办事不周。
心念转过,洪媒婆立刻收起心中的失望,和李满囤说道:“李老爷,您是实在人,您现既然跟我交了底,那我也不瞒你——这事儿我做不了主!”
“先前我来时,谢大爷、谢大奶奶都没提过这个茬。所以,我现得回去问问他们的主意,然后再来跟您议亲!”
洪媒婆走了,李满囤跟着相送。红枣也跟李贵林说道:“贵林哥,那我也家去了。”
“这事儿,我爹既然想瞒着我,那你就当我不知道吧!”
“红枣,”李贵林再一次问道:“如果,我说如果,谢家不在意你裹不裹脚,你会去吗?”
李贵林的话有些出乎红枣的意料,她禁不住问道:“会不在意吗?”
“可能吧,”李贵林不太确定地说道:“我听城里人说过宫里内监来民间选秀,有时也会遴选不裹脚的女子!”
红枣……
所以,这世还有皇帝民间选秀的事,红枣心想:贵林这话的信息量可有点大啊!
红枣歪头想了想,然后说道:“那就到时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不及打脸了,明天一定打,打
第 171 章
李贵林进家的时候,李春山,李高地和李丰收正坐在堂屋里抽烟说话。
眼瞅见李贵林进门,李丰收放下手中眼袋,不满问道:“这一大早的,早饭都不吃,跑去哪儿了?”
“我去满囤叔庄子里了!”如果他爹李丰收不问,李贵林一定不会主动说。但他爹既然开口问了,李贵林却也不会隐瞒——有些事,李贵林想:也该说清楚了。
“嗯?”闻声李春山、李高地的头都抬了起来。李丰收更是立刻问道:“大清早的,你去你满囤叔庄子干啥?”
“爹,我就想去问问满囤叔他对红枣的亲事是咋想的。”
“那他是咋想的?”三张嘴异口同声地问道。
“满囤叔今儿和谢家媒婆说,”李贵林说道:“红枣不裹脚!”
“啥?”
闻言李丰收三人全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就全炸了。
“谢家还真请媒婆来提亲了?”
“满囤和谢家说红枣不裹脚干啥?红枣才多大,跟金凤一样裹了不就成了?”
“满囤真是不会说话!”
“贵林,”李丰收想起来了:“满囤说这话的时候,你在旁边咋就不提醒一声呢?”
李贵林心说他能提醒啥?这主意还是他给出的呢!
李贵林不能告诉他爹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便只能沉默。
“是啊,贵林,”李高地也可惜道:“你可是在城里念过书的,咋就也没提醒一下满囤呢?”
李贵林继续默。
李春山却突然说道:“贵林,满囤该不会是不愿意吧?”
“啥?”李高地一听就惊了:“这还能不愿意?”
“弟,”李春山道:“你先别说,让贵林说。”
李贵林点头承认道:“二爷爷,您说得对。满囤叔他确是不愿意红枣现在出门。他说做人媳妇不及在家做姑娘来得自在!”
闻言李春山继续抽烟锅不说话了,李高地却跳了起来,气道:“这满囤说的是啥糊涂话?”
“自古‘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满囤现以为留红枣是为她好,却不知这是要耽误红枣的一辈子!”
“将来红枣大了,一准地要埋怨他。”
“现放着谢家的宗妇不做,难不成他还能再给红枣寻个更好的人家?”
“不行,我得找满囤去!”
看李高地站着就要上门的意思,李贵林咬了咬牙,终于说道:“二爷爷,红枣将来不会抱怨满囤叔的。这‘不裹脚’原就是她自己说的!”
虽然红枣今年才只七岁,但李贵林却奇异地信服了红枣的话——她不会裹脚!
“红枣一个丫头片子,知道啥叫天高地厚?”李高地恨道:“满囤也是糊涂,竟然由着丫头的主意乱来,心里全没一点盘算……”
李贵林听着李高地的话,忽然有些想笑:三爷爷竟然说红枣乱来,殊不知这丫头的心胸多稳,多沉得住气——不管听到啥,她都面不改色,波澜不惊。
只这一份养气工夫,就胜过这屋里,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
“行了,弟,”一直抽烟的李春山抬起头来命令道:“你给我坐下!”
“贵林,你讲,你讲讲你的想法!”
李贵林道:“二爷爷,我私下觉得这事儿最好就听红枣的!”
“啥?”李高地刚刚跳起来就看到李春山瞪他的眼神,只能又悻悻坐下。
李贵林接着道:“毕竟她才是谢大爷看中的人!”
李春山觉得李贵林的话里有话,禁不住问道:“怎么说?”
“二爷爷,谢大爷当天并没有喝醉……”
李贵林当下说出了自己的分析,最后总结到:“二爷爷,红枣虑事周全,处事沉稳,所以能得谢家大爷看重。”
“而这桩婚事若是红枣自己不愿意,咱们便不能逼迫她去。”
“什么叫她自己不愿意?”李高地又跳了起来:“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
“作主!作主!”李春山不客气的拿烟锅就给了李高地的脑袋一下:“你做得了主吗?”
“一个亲闺女桃花,你都做不了主。现还想插手孙女的事?”
李高地的气焰瞬间消了……
李春山还想再骂,但看到神色萎下去后疲态尽显的小弟终是只哼了一声,没有接着骂。
“俗话说‘草屋年年盖,一代管一代’。”李春山搁凳子角磕掉了烟锅里的烟灰,站起身道:“红枣的亲事自有她爹满囤操心,我是不管了。”
“族长,”李春山道:“我先家去了!”
“弟,”李春山又叫李高地:“你跟我走!”
李桃花的事让李春山明白——这女人急眼起来,那真是啥事都敢干。
比如桃花,李春山想:先不过嫁了个近山的舅家,现都能折腾得他们全族没脸。
而红枣,能读会算,要嫁的却是有钱有势的谢家——若是他们逼迫太过,招她跟桃花一样怀了恨,那以她的心眼和谢家宗妇的身份折腾起来还得了?
所以这事儿,和先前桃花的事一样,他不管了,也管不了。他现能管的也就是他这个蜡把子弟弟了。
洪媒婆进城后家都没回就先去了陶保家。陶保媳妇在家早等急了,一见她进门就赶紧问道:“事情成了?”
洪媒婆摇摇头,把事情如此一说,陶保家的就也皱了眉,然后便急急忙忙地进内院去见云氏去了。
谢子安昨晚并没有宿在明霞院。
他是今早去给老太爷请安时同云氏一起来的,同时还捎上了谢尚——等洪媒婆提亲回来,谢子安如此想:就该商量小定了。
小定得尚儿自己出面,该有的仪程,一会儿媒婆来后得让她给尚儿好好讲讲。
故而,陶保家的来明霞院报信的时候,不止谢子安在,谢尚竟是也在。
听陶保家的说了事情没成以及没成的因由后,一向诡计多端地的谢子安也是没辙——他早已不是二十年多前那个一心只想为他奶出头而寻隙他爷偏房侍妾庶子的毛头小子了。
即便骨子里依旧桀骜,但他也不会再轻易挑衅世俗——人生苦短,得不偿失!
尚儿将来要走官道,谢子安暗想:他的媳妇,可以不论出生,但却必须是小脚——他爷的老路,他可不想他儿子再走一遍。
所以这事儿啊,谢子安扶额:还得从长计议!
云氏也是没想到自己数月来的困扰会在自己已经决定妥协的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烟消云散,一时间也是颇为好笑——笑自己先前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以及她一向自说自话偏却无往不利地丈夫谢子安这回也是踢到了铁板,撞到了南墙。
莫名的,云氏对李满囤生出了一丝好感。
这个李满囤,云氏心想,虽说出身贫苦,是个庄户人,但倒是世间少有的实诚人——这事若是换作别人,怕是只会赶着给女儿裹脚,不会叫自家知道。
不怪大爷和他相交,然后又看中他家女儿,想必他这个女孩红枣的心性,也是极好的。
谢尚一听却是不乐意了——他跟人提亲,竟然被拒了!被拒了!被拒了!……
“没裹脚算个什么破理由?”谢尚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裹上不就成了?”
“即便她家穷买不起布,那我送她些布也就是了!”
谢尚知道小脚,比如他娘、他继奶奶、他那十几个叔爷爷的大小老婆、他几十个叔伯的大小老婆、他好几个堂哥的大小老婆都是小脚,甚至他身边的丫头文茵也是小脚!
所以谢尚从没觉得这裹脚是啥稀罕事——谢尚真心以为这女人裹脚就跟女人戴头面一样,都是有钱才裹才带,没钱就不裹不带。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谢尚暗想:那个红枣既然嫁了他,他家有钱,往后他拿布给她裹脚也是应该——细论起来这也是他的面子不是?
听到儿子的话,云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子安。眼见他眉眼静默有如老僧入定——不知又在盘算啥,云氏当即心里一跳,立刻说道:“尚儿,这女孩裹脚都得六岁往前。现这李家姑娘已经七岁,再裹也难裹成三寸金莲了!”
难得能名正言顺取消婚约的机会,云氏自不能放过。
三寸金莲这个词,谢尚也知道——他家那些闹不清楚的兄弟小叔娶亲时,族人都要在新娘子下轿时看新娘子的脚,顺带争论到底是不是三寸金莲;再就是年节的酒席上,谢尚也没少听他家那些更为年长的叔伯们议论谁家新纳的小妾又是个三寸金莲。
如此几年下来,谢尚耳炫目染地知道了所谓“三寸金莲”就是对小脚好看的最高评价。
耳听说红枣裹不成三寸金莲,谢尚也是一阵失望,不过想起三寸金莲和四寸银莲也就差了那么一寸——不提起裙摆来,即便以他能百步穿杨的眼力都分辨不出来,便又说道:“裹不成就裹不成吧,横竖娶妻娶德,那红枣即便脚长得难看,但只要嫁进来后能管家能孝敬爹娘,倒也还罢了!”
云氏……
谢子安原是他大脚奶奶一手带大的,故而谢子安身上并没有一般酸腐文人鄙视大脚女人的劣习。
事实上谢子安并不喜小脚女人——他总觉得她们身上有股子咸鱼味,远不及庄子里新选送上来的大脚丫头们的体味清新爽洁。
小脚女人中他媳妇云氏其实已算是好的,身上咸鱼味虽说也有但不算很大,总之还能忍。
但饶是如此谢子安也不愿在大夏天跟云氏同房——天本就够热的了,再看到她那两只捂在层叠裹脚布和睡鞋里的脚,即便明知道没味,但谢子安心里却还是觉得自己睡了两条咸鱼。
这感觉简直比真正的咸鱼味还让谢子安抓狂!
婚姻起始,谢子安也曾劝过云氏夜里睡觉把脚给放出来透透气——即便是真的咸鱼,谢子安想:家常也是要挂在屋檐下照照日头去去味的!
但奈何云氏死活不肯,说了许多“放一夜,大三寸”,“业精于勤,荒于嬉,脚贵在裹,小且尖”,“半日不裹,自己知道;一天不裹,天下知道”的女人道理。
可谢子安是讲道理的人吗?他有感而发才提点一句,结果好心没好报却得了这许多的闲话,自是不悦。然后便不再提,他自己也日常改宿到书房去了。
抚往追昔,谢子安真是越想越气,心说:这女人裹脚都是谁没事找事给整出来的妖蛾子?以致他家几代人都绕不过这个坎去——似他奶,哪点不好?结果却因为官场推崇小脚,结果被他爷一弃几十年;然后他按官场规矩来,娶了个为人还算不错的小脚云氏,结果却受不了对方裹脚布的咸鱼味;而现在他儿子娶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八字合适的,结果也他妈的困在裹脚这一关——简直不能更扯淡!
现听得谢尚如此说,谢子安心里一动,然后便对云氏道:“既然尚儿愿意,那你就让媒婆去和李满囤说他家红枣年岁也不算太大,现在裹脚还不算晚。然后让他家随便地把脚裹上也就是了!”
“横竖花轿进门的时候都穿着裙子呢,她年龄本身就小,脚一准的也不大,到时候外人瞧着有个弓尖也就罢了。难不成还真有人敢拿尺子来量?”
云氏……
谢子安越想越觉得自己主意甚妙,不禁得意说道:“等红枣进门后,横竖还有十年时光。这期间,你看着替她裹个大差不差就行。咱们娶她原为的是她命格和咱们尚儿相配,脚大脚小都是细末!”
“若不是尚儿将来要走科举,而官场却信奉这一套,依我说,这脚不裹才真叫便宜!”
“似这样的天儿,人身上的衣裳都是能减的都减了,偏女人的脚却要死裹在裹脚布里捂汗,这都是些什么破规矩?”
谢子安虽然自觉已经顾忌到云氏在场用词婉约——他都没拿咸鱼来做类比,但云氏一旁听到还是觉得刺耳,脸色为之一变。
陶氏作为云氏的心腹,闻言也是心塞——想她家小姐,陶氏禁不住替云氏不值:一双金莲,小巧玲珑,当年晒脚会上谁见了不夸?偏她家大爷见了却当个没事人一样——简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谢子安、谢尚既然双双都如此说,云氏虽觉不妥,但也只能让陶保家的去告诉洪媒婆,请她再跑一趟。
陶保家的因心中有气,家去见到洪媒婆后便只说让李家姑娘现在裹脚婚事继续,绝口不提谢子安父子随便裹裹混个场面的原话。
洪媒婆原本以为此事已经不成,心里正可惜自己的谢媒钱呢,不想还能峰回路转,当下大喜过望,自是不及细问就跑出了陶家赶去桂庄报信——她得赶午时前把话递到。
洪媒婆再次雇车来到桂庄的时候,李满囤正在堂屋给他妹李桃花演示用羊毛做毛笔。
陆虎一路小跑进院告诉李满囤道:“老爷,刚那个洪媒婆又来了!”
李满囤……
李桃花闻言奇怪问道:“哥,什么洪媒婆?现媒婆来找你干什么?”
“难不成你要纳妾?”
李满囤……
“小声些,”李满囤急道:“这洪媒婆是为红枣来的!我得去见见她!”
“红枣?”李桃花惊讶道:“她才多大,现就说亲?”
“唉,回来再和你说!”
“陆虎,你去找小姐拿些茶水点心送到客堂来!”
闻言陆虎下意识地看向堂屋前廊外站着的红枣,李满囤正好出屋,跟着瞥了一样,然后便呆住了——刚才的话红枣听到了多少?
红枣自看到陆虎进院就放下了手里的笔走出东厢房站到了堂屋的前廊上,现看到李满囤看她,便故作不知地笑问道:“爹,家里来可是客人了?要准备茶水?”
“暧,暧!”眼见红枣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李满囤方才放心说道:“红枣,你只要帮着准备茶水点心就好,送,你就让陆虎跑腿。现太阳大的很,你出去跑一趟立马就能晒黑!”
红枣……
红枣依言准备好茶水,然后让陆虎送到客堂,而她自己则去柴房拿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便准备出门。
“红枣,”李桃花一旁看到赶紧拦阻到:“你爹不想你过去!”
“孃孃,”红枣笑道:“只要你不说,我爹一准地就不能知道!”
丢下话,红枣一溜烟地就跑了,把李桃花气笑在了原地。
幸而李桃花也不是真心想拦红枣——谁还不是打这样过来的?
“李老爷,”这回洪媒婆一进客堂不及喝茶就着急说道:“刚我去和谢家说了您家姑娘没裹脚的事,谢大奶奶就说你家姑娘年岁还小,现在裹脚也不算耽误!”
李满囤一听就摇头道:“洪媒婆,不瞒你说先前我亲侄女儿裹脚裹得都没了个人形。我舍不得我家红枣吃这份辛,故不打算给她裹脚!”
洪媒婆……
闻言洪媒婆完全惊呆了——城里女孩没裹脚的也有,但对方父母托她说亲时无不是含羞带愧跟她表示实在是家穷买不起布以致耽误了孩子。
洪媒婆还是头一回见到李满囤这样直言不讳地表示舍不得女儿裹脚吃苦的爹——这位李爷,洪媒婆禁不住想:怕不是个傻缺?不然,如何能白放着谢家这样的好亲不结?
想她家现也有个七岁的孙女——若谢家这回看中的是她孙女,那么她就是拿菜刀现切也得给她孙女切出个三寸金莲来!
还有这谢大爷也是,洪媒婆禁不住腹诽道:他看上谁家女孩儿不好,非得看上这位傻缺家的闺女?
自古女儿肖父,这李满囤家的女儿即便真生就一副花容月貌,但是个笨肚肠可不行——这人都说惯了的,“爹蠢蠢一个,娘蠢蠢一窝”!
因觉得李满囤傻,故而这洪媒婆也没有很劝就告辞走了——似李满囤这种人,自诩阅人无数地洪媒婆是不屑于说道理的,因为经验里根本说不通。
家去告诉陶保媳妇李满囤不愿给他闺女裹脚的事儿后,洪媒婆正想接着告诉陶氏她的担心,不想却听陶氏冷哼一声“这李满囤倒是颇识时务!”,然后洪媒婆这满心的话儿就卡在了嗓子眼——她觉得事情好像和她想象得不大一样,这位谢大奶奶心腹陪房的话听着倒似巴不得对方如此的意思。
难不成,洪媒婆暗想:谢大奶奶其实并不喜这件亲事?
听到陶氏回来添油加醋后讲述的李满囤再次拒婚的理由,谢尚气得简直要原地爆炸——他都已不在乎红枣脚丑,不是三寸金莲了。不想这李满囤却还拿上乔了!他还真当他那个闺女李红枣是个宝?口口声声这个苦舍不得吃,那个苦舍不得吃。
想这天下尊贵的女人多了去了,可哪个不裹脚?偏就他家连个样子都不能做?
简直是给脸不要脸!
谢尚越想越气,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尚儿,你这是要去哪儿?”云氏看着势头不对,赶紧问道。
“去老北庄,我找李满囤说理去!”
说着话,谢尚走到堂屋门口唤人:“显荣,备马,准备出城!”
显荣是谢尚的小厮,也是谢福的儿子,平素最得谢尚看重。
显荣看谢尚站在上房门口,脚踩门槛气色不豫,不敢怠慢,当即答应了飞奔出门备马。
云氏眼见拦不住,赶紧叫谢子安道:“大爷,你不拦住尚儿吗?”
“大爷,你若真叫尚儿就这么兴师动众地上人家门去,那便就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谢家大房提亲不成,恼羞成怒的笑话了!”
对于李满囤的拒婚,谢子安比谢尚还要生气——他比他儿子谢尚多活二十多年,也多无法无天了二十多年!
结果不想赶今天被人给下了面子,而且还是当着他儿子的面!谢子安气得脑袋有一刻都是空的。
而后听得谢尚叫人,谢子安便就不想管——他自己因为八月还要下场考举人,现得顾忌着名声,但儿子想替他出气,他乐见其成!
现听得云氏如此说,谢子安方才觉得这事儿还是要再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毕竟红枣的八字难得,而他更是费了许多心思,然后方出声道:“尚儿,这桩婚事你还要吗?”
谢尚终于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来问道:“什么要不要?”
“要,”谢子安道:“那你现在去找李满囤就还得客气点,毕竟他是将来的长辈!”
“若是不要,那你现在根本就不必顶着太阳出门。你想怎么出气都可以告诉谢福,让他去办!”
谢尚很想了一刻,方才说道:“爹,我就想去问问李满囤到底为什么拒婚?”
“我们谢家,还有我,到底哪点不如他的意?”
“他若真的能说出一二三四五的道理来,那也就算了,但若是说不出,只是乘机拿乔,那他就是欺负人!那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谢子安点点头:“那你去吧,记得带上谢福,他认识路!”
有谢福在,谢子安暗想:倒是不怕尚儿吃亏!
作者有话要说: 媳妇还是要靠谢尚自己追,不能让谢尚和个没事人一样
不情之请(六月十二)
听到谢子安点名,谢福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身上的重任——他家大爷还念叨着这桩婚事呢!不然不会让自己跟着去帮忙控场。
谢福是谢子安的心腹。谢尚敬重他爹连带的也看重谢福,故而当上房出来谢福说天上日头太晒提议改坐他的骡车去桂庄的时候,谢尚就没再坚持骑马。
谢尚身边有显荣、振理、怀瑾、绎心四个小厮日常地跟他跑腿。
坐上谢福放了冰盆的骡车,谢尚嫌弃车内空间狭小紧仄便挥退了其他人,只带了显荣一个跟车给他打扇子。
看谢尚车内坐定,谢福放下车帘。谢尚察觉眼前一黑,正待嫌弃车厢内黑闷,转即心中一动,便忍耐地没去掀掉车帘子——谢福日常赶着骡车去四个城门外的庄子转悠,谢尚暗想:所以今儿他爹才使高福来给他赶车。不然,若按他自己素常出门打马扬街地架势一准得闹得路人皆知。
如此骡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出了谢家大门往北城赶去。
车里静坐一刻,谢尚冲动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然后方才问谢福道:“福叔,我爹为啥就看中李红枣了?”
这事得弄明白了,谢尚才能知道一会儿咋走。
谢福看骡车已驶出了北城门便把鞭子丢给了儿子显荣,让他接替自己赶车,自己则坐到车内和谢尚说话。
“尚哥儿,”谢福道:“大爷看了许多姑娘,以为红枣小姐的八字和您最般配,最助旺您!”
谢尚知他爹历来信奉命理运术,闻言倒也不以为异,嘴里只道:“福叔,那我爹使你一起来,是不是他还想着此事能成!”
谢福笑道:“尚哥儿,聪慧!”
谢尚点点头,接着问道:“福叔,依你看那李满囤为啥不愿意给红枣裹脚?他说的裹脚吃苦头是什么意思?”
谢福叹口气,轻声道:“尚哥儿,民间俗话‘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自古这女孩儿裹脚,就没有不哭的。”
“李满囤一向疼女儿,舍不得红枣小姐吃这份辛苦也是有的!”
谢尚闻言一怔,不解问道:“福叔,裹脚不就是拿布把脚包起来吗?这不是人跟日常穿衣裳一样吗?能有啥好哭的?”
谢福看一眼谢尚脚上的丝绸软履,然后说道:“尚哥儿,比如您都是冬天穿皮靴,夏天着丝履。您从没有在大夏天穿过皮靴吧?”
“那不是得把人给捂死?”
“是啊!”谢福点头道:“尚哥儿,这女人裹脚,即便夏天也得把脚裹得和冬天一样严实,所以当捂得受不住了,可不就要哭了吗?”
谢福打小就一天到晚地跟着谢子安,即便现在做了大管家,日常也管不到内宅里丫头媳妇们裹脚的事儿,所以他其实也不大明白女人裹脚的门道。但谢尚既问,他也不能不答,便就只能按着照道听途说然后外加上自己的理解竭尽所能地自圆其说了。
“原来如此!”谢尚终于恍然大悟,进而便感慨道:“这受热的日子确实不好受!”
谢尚想了想,转又沾沾自喜道:“不过我家有冰,倒是不怕!比如文茵,就从没热哭过!”
谢福……
“尚哥儿,”谢福无奈提醒道:“一会儿您见到李老爷可千万别提文茵!”
文茵是谢大奶奶给谢尚预放的屋里人,可不宜在未来亲家老爷跟前提起。
谢尚不傻,闻言不禁笑道:“福叔,我知道了!”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间骡车便来到了桂庄门口。显荣停车叫门,闻讯陆虎再次撒丫子跑进主院跟正在吃午饭的李满囤报告:“老爷,谢家的大少爷和福管家来了!”
“啥?”李满囤怔愣住了。
自古都是一家养女百家求。所以为了减少议亲过程里双方甚至多方的直接冲突,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议亲从来都是由媒人居中牵线,而没有男方在女方婉拒后立刻上门的道理——不然,可是容易让人误会上门的一方是恼羞成怒,兴师问罪?
所以,这谢家大少爷现来是想干啥?不会是脸短,觉得难堪,跑来找场子吧?
李满囤心中惴惴,不觉问道:“陆虎,来的只他两个人吗?”
“还有一个赶车的小厮!”
听说只来了三个人,李满囤心舒了一口气——不是劳师动众就好,不然他还是真有点怵。
毕竟,那可是官宦谢家呀!
站起身,李满囤说道:“那我就先去迎客了!红枣你记得备些茶水点心,一会儿让陆虎给送到客堂来!”
红枣答应一声,心里也是无奈——她今儿都备了三回茶水点心了!
这谢家还真是阴魂不散,能折腾!
准备好点心交给陆虎,红枣拿起草帽跟着出门,不想她姑李桃花却跟了过来。
“这来的不会就是你那个小女婿吧?”李桃花吃吃笑道:“我一个人吃饭也没啥意思,倒是一起瞧瞧去!”
红枣……
谢尚念着这桩亲事得他爹看中,当下见到李满囤倒是彬彬有礼,全没了来时凶神恶煞的土匪样。
“伯父,”谢尚拱手道:“晚辈贸然登门,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李满囤看谢尚声色平和,也赶紧客气道:“谢少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进!”
俗话说“民不与官争”。如有可能,李满囤一点也不想得罪谢家人!
李桃花站在墙角阴影看着迎面走来的谢尚虽说还是扎着孩童的总角发饰,但眉目英秀,顾盼生姿,锦袍玉带,风度翩翩不觉叹道:“红枣,你爹若连这样的女婿都瞧看不上,那真不知他还能从哪里给你寻个更好的人来?”
红枣看到越走越近的谢尚也不得不搁心底承认谢尚小正太的颜值确实能打——即便在男色刷屏的前世,也是一个能叫她这个颜狗收进舔屏专用相册的古风小美男!
所以,如果这辈子真地必须嫁人的话,红枣禁不住合计:那还是要嫁个好看养眼的才不算太吃亏——如此她有才,他有貌,也勉强能凑个才貌双全!
客堂坐下,陆虎上茶。李满囤看谢尚优雅地端起茶杯不徐不疾地喝茶,不觉多看了两眼。
到底是谢家的公子,李满囤心里暗赞:连个喝茶的举动多这么好看!
先前李满囤替红枣拒掉谢家这门门第人才俱全的婚事时就已觉可惜,现今见到人后不免就更加踌躇——这周围他认识的人里也就数这个谢尚长相周正,堪配他家红枣。
谢尚知道李满囤在打量他,故而他就越发地装腔作势了——一来谢尚大中午地赶路确实有些渴了;二来则是谢尚对自己的外貌长相颇有信心,他有意让李满囤好好看看他这个乘龙快婿,然后收了前言定了婚事。
红枣听屋里长时间没有动静便从墙角探头张望,不想刚一探头就看到谢福就站在客堂前廊脸冲着她这个方向——四目相对间,红枣看到谢福冲他点头致意,便知被发现了,吓得嗖地又缩了回来。
李桃花一见就明白了,赶紧低声问道:“看到谁了?”
“谢福!”红枣心里叫苦不迭——她刚咋就把谢子安这个的头号狗腿给忽略了呢?
听到姓谢,李桃花紧张问道:“不要紧吧?”
红枣稳稳心神然后说道:“没事,这是我家!”
自家主场,红枣想:她可不能输!
深吸一口气,红枣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走出了墙角。
谢福看红枣走近,心中诧异,两手却已抱拳拱手准备问好,不想看到红枣食指抵唇示意噤声便就没再出声。
谢福看红枣走到他对面门边也不进屋,竟是大大方方地扒着门框张望屋里动静,一时也是无语。
红枣小姐,谢福禁不住心底吐槽:您这样当着小人的面偷窥,真的合适?
直看到谢尚喝完一杯茶放下茶杯后,李满囤方才明知故问道:“不知谢少爷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伯父,”谢尚站起身一躬到地:“小侄不才,特奉家父之命来求娶您掌珠为妻,还望伯父成全!”
谢尚和谢福商议了一路终还是决定礼贤下士——到底是他爹看好的儿媳妇,他若不能给他爹娶回去,岂不是特别无能?
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谢尚想:他爹为了他这件婚事能成,都能装醉骗婚,他现给未来岳丈低个头又算个啥?
谢尚的行为完全出乎了李满囤的预料
古话都说“不速之客,敬之终吉”。李满囤原本打算他敬着谢尚这个不速之客,结果不想却被谢尚抢先致敬——一时间便有些受宠若惊。
李满囤赶紧上前扶住了谢尚急道:“谢少爷,您,您这又是何必?您家资巨富,自身又是一表人才,什么样的好姑娘寻不到?何苦就盯着我家红枣呢?”
“我家红枣,不过一个庄户姑娘,连脚都没裹过,如何能给你家做媳妇?不行,不行的!”
“伯父,您过谦了!”谢尚说道:“自从去岁您发现的枸杞生意惠人无数后,您的德行就在这雉水城内外广为传颂!”
“啥?”李满囤惊了——竟然有许多人在夸赞他的德行吗?他咋不知道?
“比如家父,”谢尚流利说道:“就是在听说了您的高德之后主动与您交结,然后发现‘闻言不如见面’,您比传言中更加地德高望重、古道热肠,进而便与您结为好友,现在更想同您结为儿女亲家,让我也能广受福泽,时时地受您的教诲!”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谢尚真不愧是谢子安的儿子,当下吹捧起李满囤来比他爹还能不要脸十倍!
李满囤原本就为自己发现枸杞生意而暗搓搓地自豪——看过去一年他们一个高庄村村民日子的改变,可不都是打他身上来的?
故而现经谢尚这么一捧,李满囤虽没喝酒但却和喝醉了酒一样地整个人都飘了起来,然后就信服了谢尚的话——谢尚他爹,谢大爷都看重他的德行呢!
甚至还主动地跟他结儿女亲家!
红枣隔门听着,直觉要糟——她爹一向最不禁夸,一夸就飘,一飘就要乱许愿!
红枣刚想走进屋去提醒她爹,不想却听她爹说道:“谢少爷,您说教诲啥的,我可不敢当。不过,我近来读《四书》、《大诰》倒是有些心得,你若想听,往后只管来。”
“就是儿女亲家啥的,也不是不行,但这事儿呢,得到了年岁再商议。我家红枣现还小呢,我还想多留她几年!”
闻言红枣跨向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没想到啊,没想到,红枣心中暗笑:她爹还有这份中了糖衣炮弹后吃了糖衣砸回炮弹的能耐!
刚她真是白担心了!
谢尚也不是白给,立刻接声道:“伯父,您说得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您疼爱红枣妹妹的一份心,我爹原也是知晓的。”
“如果可以,我爹也不想强人所难。但奈何我爹是真没法子了,所以才有了这个不情之请。”
“你爹也有没法子的事儿?”李满囤惊讶了。
门外的红枣在理智上提醒自己赶紧进屋阻止谢尚的后话,但奈何好奇心害死猫——她着实想吃谢大爷这个不情之请的瓜。
如此不过迟疑了一下下,屋里谢尚便已打开了话匣子涛涛不绝地说了起来:“伯父,外人看我们谢家,十三房人声名赫赫,人丁兴旺,殊不知我长房嫡系一脉人丁稀薄,子嗣艰难,连我在内至今已是三代单传!”
这事李满囤此前还真没想过,但眼下听谢尚如此一说,屈指算了一下,心说还真是!
“伯父,”谢尚接着说道:“故而我爹虽然饱读诗书,学问满腹,但奈何家务缠身,这些年来连乡试都不能下场一试!”
“啊——,家务还能盖过举业?”李满囤倒吸一口凉气,不信道:“不至于吧?你爹咋会忙得连个下场考试的时间都没有?”
“考试时间倒是有,但考上了呢?”谢尚摊手:“我家里这摊可是要交给谁去?”
“比如,我爷先也中了举人,可这些年我太爷爷在外面做官,他又何尝敢离家一步?”
“所以直等到去岁我爹能全盘接手家里事务后我爷才能撂开手去做官。”
“可这时我爷都六十岁了!”
李满囤先前只知谢老爷去岁才做官,但却不知他做官前还有这许多前情,当下一想,便也觉情有可原——比如他自己,现今不过一个庄子,两个月前去他妹桃花家上梁不过三天都要挂心家里。这出门做官,比如谢老太爷一去就是三十年,这家里祖业若没有得力的子嗣守着确是不行!
“伯父,我爹看我爷一生为家务拖累,一身抱负难得施展——他不想走我爷的老路,所以才想着赶紧给我娶亲,尽早地成家立业!”
闻言李满囤禁不住点头道:“不怪你爹如此想,你家里人口少,他可不就只能指望你吗?”
“多谢伯父体谅!”谢尚道:“我爹也真的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方才使我来恳求伯父成全!”
“啊?”李满囤没想到说着说着咋又说到了婚约上了,一时间也是颇为为难——谢家求亲确是情有可原,但他也确是舍不得他家红枣小小年纪就当人媳妇。
犹豫一刻,李满囤喃喃问道:“城里这许多姑娘,你爹咋就只看上我家红枣了呢?”
“不敢瞒着伯父,”谢尚恭敬说道:“我爹自生了这个帮我早日娶亲的心思后,城里城外确是看了不少人家,但却无人能似红枣妹妹一般聪慧能干,撑得起我谢家大房的门楣,当得了谢氏一族的宗妇!”
“这个倒是,”李满囤点头赞叹道:“我家红枣最是能干!你爹的眼光真是这个!”
说着话,李满囤伸出了大拇指。谢尚立刻捧场道:“伯父说的是!我爹别的没有,眼光却一直都是老好的!今儿临来前家我爹还和我说伯父古道热肠,素能成人之美——说只要我今儿言辞恳切,必能求得伯父成全!”
竟然又绕回来了!李满囤被谢尚捧得着实抹不开面子,只得无奈道:“哎,谢少爷,这婚事儿不是我一定不肯,而是实在不能啊!”
“你们官宦人家女眷都得裹脚,而我家红枣却是不裹脚的!”
闻言谢尚立刻追问道:“伯父,为啥您坚持不给红枣妹妹裹脚?”
“裹脚太遭罪!我家红枣现过得好好的,干嘛要自讨苦吃?”李满囤理所当然地说道:“何况她生得好看,人又能干,等过个几年再说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又不是说不上!”
谢尚……
“可我家裹脚不遭罪啊!”谢尚争辩道:“我家有冰窖,红枣嫁到我家后,即便裹脚,夏天也不怕捂得热哭!”
李满囤想了一刻,方才想明白谢尚的意思,然后摇头道:“光不怕热也不行,裹脚那份疼可不是好挪的!”
“疼?”谢尚疑惑了——这点,谢福刚可没说。
李满囤琢磨着谢尚怕是不懂,便解释道:“我听人说这裹脚得敲断脚骨,总之,这就是个贼船,上去了就下不来了!”
听说要敲断骨头,谢尚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文茵也裹脚,她这脚骨要是断了还能起早贪黑地伺候他?
心念转过,谢尚说道:“不知伯父对裹脚是否有误会?侄儿家里女眷多是小脚,但却未曾听说这要敲断脚骨的事?”
经谢尚这么一说,李满囤也不确定了——毕竟这敲断脚骨的事他只听李满园说过,而李满园自身本是一贯的不靠谱。
“这个……”一时间李满囤便有些迟疑——他怀疑李满园找的裹脚婆子手艺不行,裹坏了金凤的脚,然后又欺哄了李满园。
谢尚眼见有戏便立刻打蛇随棍上地诚恳说道:“伯父,这城里越是富贵人家的姑娘越是都要裹脚。”
“难不成这些姑娘的爹娘都不疼爱女儿,都打断了她们的脚骨?”
李满囤想起去岁进城时城里富户嫁女儿时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嫁妆挑子,不觉摇了摇头——不疼闺女,还能给闺女那许多陪嫁?
于是,李满囤就更动摇了!
“伯父,”谢尚诚恳说道:“您若是还有其他顾虑不允婚事,您说出来小侄能应的一准都得应,但唯独这女眷裹脚一事出自内宅,小侄确是不知。但小侄以为天下的父母都是疼儿女的,并没人会想着打断女儿的脚。所以这一桩要求,您看看是否还能再商议!”
谢尚说得在理,李满囤便觉词穷,红枣隔墙却听不下去了——谢家求亲骗婚的事她可以不追究,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谢家大爷想找个她这么能干媳妇帮着管家也是情有可原,但不裹脚是她的底限,是原则,却是不能商量!
“谢少爷,”红枣进屋说道:“您省省口舌吧!裹脚这件事,不管打不打断脚骨,您家又有多少冰,我都是不会裹的!”
谢尚……
谢尚没想到红枣会突然冒出来,一时便有点懵——说亲的女孩在说亲时不是都该避着人吗?哪有这样跑出来撂狠话的?
谢尚下意识地看向看门的谢福,却见到谢福跟他摊手表示拦不住。
谢尚省起这原本就是红枣家,只得无奈问道:“红枣妹妹,能细说一下到底为何呢?”
红枣看出谢尚的不死心,便决定一劳永逸,当下便不客气地直言道:“因为没有意义!”
“意义?”谢尚愣住了:“妇人裹脚还有意义?”
“这不就和女人戴头面一样,好看就行,要啥意义?”
“裹脚和戴头面一样?”红枣为谢尚的直男思维给生生气笑了,当下冷笑道:“我戴头面,可以今儿戴金,明儿戴银,谢公子,你能耐,你倒是让那了裹脚的女人今儿小脚,明儿再变回大脚试试!”
“这个……”谢尚张口结舌了——他还真没想过小脚变回大脚这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谢尚求娶的理由,还行吧?
晋江抽了,看能抽出来吗?
冰镇西瓜(六月十二)
急切之间谢尚想不出回话,立刻把目光转向了谢福。
谢家大宅有十三房人,其中仅各房的老少爷们就已过百数,而他们的女眷除了夫妻一体的正妻外还有无数的侧室、姨娘和通房——谢福作为大房管家,平常认识各房的爷们和他们的正妻倒也就罢了,却如何能识得这几百个走马灯似的内宅女眷?故而家常路遇,谢福便只能根据她们的衣饰头面、小脚特有的走路站立姿态来推断她们的身份地位。
所以刚谢尚说裹脚的意义同头面一样时,谢福不仅深以为然,而且还以为有时候小脚比头面头面更能区分人——比如白事的时候,女人们一律都去脂粉钗环穿白孝,打眼瞧去都是一个模样,这时可不就只能靠脚来分人吗?
谢福是真没想到红枣的反应如此之快——瞬间就抓住了谢尚话里的漏洞,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脚不能和头面一样来回换的事实。
对此谢福也是无力驳斥——他阅人无数,见过无数从高枝上落下来的麻雀,但确是从没见过小脚变回大脚的先例。
不过谢福毕竟是大管家,深蔼救场之道,他把眼睛瞟向李满囤,谢尚立刻了悟:婚姻大事当父母作主,红枣说啥都不算——所以他好男不跟女斗,没必要和红枣争论。
“伯父,”谢尚丢下红枣,转头和李满囤说道:“小侄和令爱的婚约,除了这裹脚让您不满意外可还有其他您觉得或者不满意的地方?”
闻言红枣这个气呀,气谢尚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竟然不傻,竟知道搁置争议、避而不答这些前世的外交手段——干脆地晾着她改和她爹说话去了。
偏她还不能追上去吵——没看上座她爹的脸已经沉下来了吗?
这破世道女人和奴隶一样都没人权,刚她站出来就已是失礼,现加上对方的主动回避,她若再紧追不放,一准地要遭她爹斥责——如此可就合了对方借刀杀人的意了!
郁闷地瞪谢尚一眼,红枣只能偃旗息鼓。
谢尚见状不觉微微一笑,心说他太爷爷的话果是对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果是上道!
自红枣脚踏进门,李满囤脸就沉了下来——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现红枣在议亲时进屋揪着男方客人争论,可是显得他家家教不严,女孩不懂规矩?
现李满囤眼见谢尚大度地不与红枣计较,心里不觉越发认可了谢尚的教养和心性——平心而论,李满囤禁不住地想:谢家这么婚事,除了裹脚和时间提早了十年两件外,其他都堪称完美。
他若是错过这回,往后他再想替红枣寻一个家世人才都和谢少爷相当的人家却是难了。而且有谢家少爷这样家世人才的人家,也多半要讲究裹脚——如此谢家这件婚事,最难办的也就只剩下了提早十年这一桩。
沉思一刻,李满囤方才说道:“谢少爷,这件事儿,你容我再细细想想!”
闻言谢尚点头道:“伯父,即是如此,小侄儿今儿就先告辞了。待几日,小侄再来登门请教!”
转脸谢尚又和红枣说道:“红枣妹妹,今儿我来得太匆忙,未曾带得礼物,一会我家去后使人送西瓜来给你吃!”
红枣……
若是前世有人敢拿烂大街的西瓜作礼物来哄红枣,红枣一准会很硬气地怼回去——“姐看着是吃不起西瓜的人吗?”;但这世,红枣别说吃西瓜了,连听都是今儿第一次听说——故而红枣当下很眨了一会儿眼睛,回忆了一刻前世西瓜的清甜,然后便很没出息地决定闷声发财。
先混个西瓜吃吃也好,红枣想:横竖她是不会裹脚的!
送走谢尚,李满囤回到主院堂屋看到红枣,正想说她呢,李桃花已经抢先问道:“哥,似谢家这样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婚事,你咋还不替红枣答应下来?”
“这事儿有两个难处,”闻言李满囤只能摇摇头,把他先前的想法当着红枣的面和李桃花说了一遍。
李桃花闻言却不以为意。
“哥,”李桃花言道:“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比如哥你现在有了庄子,便就想着要让儿子,我侄子贵中念书科举、改换门庭——你这想头,说白了可不就是希望自家成为另一个谢家吗?”
“咦?”闻言李满囤愣住,但待仔细一想便就觉得他妹桃花言之有理——他可不就是希望儿子李贵中能成为另一个谢家老太爷吗?
他儿子成了另一个谢家老太爷,那他家不也就成了另一个谢家了吗?
就是红枣听了李桃花的话,也经不住开始发愣——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的人出生就在罗马”。现在有一个能嫁进罗马的机会,红枣禁不住问自己:她真不要把握一下?
毕竟机遇总是一闪而过,而这世女人的机遇也就嫁人和生儿子两样。
谢尚那个熊孩子虽说心眼有点多,不是个省油的灯;家庭人际关系也有点复杂,是个十三维的巨型矩阵,但矮子里面拔将军,他家好歹吃喝不错——夏天有冰不算,还有西瓜,可以吃到冰镇西瓜。
横竖这世的男人她一个也看不上,红枣暗想:如此,与其过几年嫁个吃糠咽菜然后每日里还要为了鸡毛蒜皮和妯娌婆婆斗智斗勇的庄户,倒不如现在嫁了这家里有冰镇西瓜的谢尚——夏天能日常吃瓜不说,且还不必下地种田晒成非酋。
至于人际关系复杂,红枣仔细想了一刻,然后不觉发笑——再复杂还能复杂过前世粉圈撕逼大战时的各路人马混战?
想当年她都能从八卦论坛的万层高楼杀出头,没道理现在就怕了谢家区区数百人的日常。
不过一想到裹脚,红枣便又觉得泄气——她啥都不怕,啥都能忍,就是忍不了裹脚这一样!
李桃花又道:“哥,贵中还小,等他考试中举,起码还得二十年。而红枣再有四年就要说亲。”
“如此算来,哥,谢家这门婚事其实提早的不是十年,而只是四年罢了!”
“所以,哥,你告诉我往后四年,你能给红枣找个啥样的好人家?”
李满囤……
这账真是不能细算,闻言红枣也是禁不住苦笑:一算就吓一跳——原来她离定亲就只四年了啊!
亏她以为自己才七岁,还小呢!
“哥,”李桃花最后总结道:“谢家这桩婚事你最好还是再仔细盘算盘算,别轻易地就绝了红枣改换门庭的机会!”
“哥,我知道你舍不得红枣小小年岁,就去给人媳妇——可是哥,小媳妇虽说难做,可人生在世,谁又不难呢?”
李桃花这生最后悔的事儿就是当年一逞之性低嫁给了近山的舅家,以致现在她想让儿子将来能有个近城的去处都是难上加难!
所以李桃花不愿眼睁睁看着红枣错失高嫁的良机——红枣在谢家日子再难,还能比她小时候搁继母手底下讨生活还难?
“哥,俗话说‘多年媳妇熬成婆’。这女孩儿与人做媳妇就没有不受煎熬的。既然一样都是熬,为啥不给红枣去锦衣玉食使奴唤俾的谢家熬?”
“红枣能干,没准她熬成下一个谢大奶奶的时光,比你儿子科举还快!”
李桃花说得恳切,李满囤禁不住陷入了深思,而红枣则反复默念“我不裹脚”以抵御她姑的言辞洗脑!
谢福赶着骡车进了东街后并没有一脚直奔谢家大宅,而是转去了城隍庙。
庙门口停下了骡车,谢福方才说道:“尚哥儿,那李家现有未出月子的产妇,咱们今儿去得急,去前未曾讨得护身的符箓。现咱们刚从她家出来,倒是先来庙里讨些净水去了身上的晦气才好!”
这样的事儿谢尚一向都听他爹和谢福的,闻言便毫无异议地的下车进庙拜了拜,得了道士的杨柳净水灌顶后方才回家。
提亲被拒,谢子安自觉失了面子,故而谢尚一走,他便就丢下云氏回了书房。
送走解子安,云氏便叫过陪房陶氏细问,然后便知道了陶氏并没有和何媒婆说清谢子安有关裹脚的事儿,一时也是无奈——自古“水至清则无鱼”,陶氏为她抱不平,她也不好多说,不然会寒了其他近身伺候人的心。
当然云氏当家多年,现也不再是早年那个因担心奶娘说错话罪了谢子安而惴惴不安地新媳妇了——今儿她虽觉得陶氏做得有错,但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她自信她后面能帮陶氏在谢子安面前描补好。
谢福赶着骡车进明霞院听说谢子安回书房去后,立就和谢尚招呼一声赶去了谢子安的青云书院,独留下谢尚一个人去见云氏。
那谢尚进上房给云氏行过礼后立刻原形毕露,撒娇道:“娘,饿死我了,我还没吃午饭呢!”
云氏一听立刻便让人去厨房传饭,然后又亲捡了点心来与谢尚垫补,嘴里还不忘数落道:“该!让你当饭不饭,到处乱跑!”
“娘,”谢尚吃了满口点心,腮帮子鼓鼓地说道:“我这不是赶着去给您娶儿媳妇去了吗?”
云氏闻言一愣,转即笑道:“那你这媳妇娶回来了吗?”
“还差一点!”
“哪一点?”
“就还是裹脚的事儿!那李伯父说他家女儿不裹脚。裹脚要打断脚骨,他舍不得!”
“娘,裹脚真的要打断脚骨吗?”
云氏……
岂止是打断脚骨?云氏心说:那不过才是个开始罢了!
只这李满囤,云氏禁不住心里抱怨道:一个大男人,平白无故地和她儿子说这些干啥?
长久得不到云氏的回应,谢尚从点心盘子里抬起头看到他娘低头沉吟,不觉一惊:“娘,难道这打断脚骨的事儿竟是真的?”
“瞎说!”云氏飞快地否决道:“这人的脚骨要是断了,还能再走路吗?”
“尚哥儿,你一个念书的公子,有时间读书多好,下次可别再随便和人议论妇人事了,没得让人笑话你不知礼!”
闻言谢尚便知道他今儿是别想从他娘这里知道裹脚的事儿,当下便立转了话题。
“娘,”谢尚笑道:“咱家西瓜还有吗?若有的话,你给我两个使人送给那红枣吃吧!”
“嗯?”云氏凝了神:“你今儿见到红枣了?”
“见到了!”谢尚笑道:“就是她自己跑出来跟我说她不裹脚!样子凶得要命!”
“她很凶吗?”云氏不动声色地试探道。
“嗯!”谢尚点头:“特别凶。瞪我时的两个眼睛,呵,比猫还圆!看着就不好惹!”
“那你还要娶她?”
“谁让她八字和我最相配呢?天定的缘分,能不娶吗?”
云氏……
“对了,娘!”谢尚猛地想起一件事赶紧说道:“刚来家前,我告诉红枣一会给她送西瓜。”
说着话谢尚就要站起来,云氏赶紧按住劝道:“行了,你坐着吧!不就是送西瓜吗?算啥子大事?”
“陶保家的,”云氏转头吩咐道:“你家去告诉陶保,让他送两筐瓜到老北庄,就说是尚哥儿送的!”
“不用两筐!两筐太多了!”谢尚赶紧阻止道:“只送两个尝尝就行!”
“娘,我要让她吃完了还想吃,”谢尚得意说道:“这样下次我再去她家的时候就带上两个西瓜,到时她看在西瓜的面上,想必就会跟我和气说话!”
“如此一来二去的,她知道了咱家的各种好处,自然就愿意来咱家做媳妇了!”
云氏……
真不愧是亲父子!云氏无奈揉头:想到的主意都是哄骗——先是当爹假装醉酒骗婚,现儿子又拿西瓜拐人家女儿。真是一个比一个荒唐!
谢福走进书房,看到谢子安坐在桌后数耄草便垂手而立,不敢惊动。
如此立了好一刻,谢子安方才问道:“怎么说?”
“大爷,尚哥儿走了一遭,小人瞧那李老爷神态间已颇有松动。”
“不过李老爷还是咬死了红枣小姐不裹脚!”
“嗯!”谢子安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耄草上——他刚占了一卦,结果是六十四卦第二卦“坤为地”。
心有乾坤神闲气定,谢子安心中默念:自古好事多磨,要戒浮戒躁,等待时机!
平心静气好一刻,谢子安方才接着问道:“知道原因吗?”
“李老爷不知道打哪里听说女孩裹脚要打断脚骨,故而不肯给女儿裹脚!”
“打断脚骨?”谢子安心里一动,他想起云氏那双还不到三寸的弓形小脚莫名觉得这事是真的——若不是把脚骨打断,谢子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可如何能把脚折叠得那么小呢?
如果裹脚打断脚骨的这件事是真的,谢子安不觉沉吟:那么以李满对红枣的疼爱,怕是真不会给红枣裹脚!
如此,谢子安的目光又落回到耄草上,心说:按照这个卦象,现还是得等,等一个契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真不是故意卡文,因为根本就怼不起来。
谢子安从不当面怼云氏,谢尚也不会一见面就怼红枣。
大家公子就是这个破德行!
等哪天谢尚真的怼红枣了,那就是动心了!现在就是一起吃瓜的情分
自作自受(六月十二)
陶保送来的两个西瓜每一个都有斗大,分量也跟一斗米差不多,颠颠足有十五六斤。
“西瓜个头不小!”放下手里的瓜,李桃花笑道:“只是这么大一个瓜,到底要咋吃啊?”
红枣看到西瓜那熟悉的绿皮花纹,也不禁笑道:“嬢嬢,甭管怎么吃,这先拿刀切开总是没错的!”
从厨房拿来菜刀和砧板,红枣手起刀落,西瓜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的红壤黑籽来。
拿手指沾了砧板上的红色西瓜汁送进嘴里,李桃花惊讶:“哥,这瓜汁甜的!”
红枣见机立刻说道:“嬢嬢,这西瓜该不是和桃梨一样都是生吃的果子?”
不由分说红枣按住半个西瓜“嚓嚓”几下就把瓜给分了片。
第一片西瓜红枣递给李满囤,第二片给李桃花,第三片红枣拿起来自己吃。
刚把西瓜送到嘴边正准备咬,红枣便看到对面的李满囤“呸呸”地往外吐瓜子,赶紧阻止道:“爹,这西瓜子您都吐桌上。我一会儿收了看看明年能不能种?”
李满囤一听赶紧点头道:“对,明年种种看。这个什么西瓜现在吃可真阴凉,吃了真是打心眼里觉得凉快!”
眨眼吃完一片瓜,李满囤伸手又拿起一块。红枣看她爹丢下的瓜皮啃得几乎只剩最外面那层绿皮了,不觉可怜——这世人的日子真是太苦了,大夏天的连个西瓜都吃不上!比如她爹,虽说如今也算是个小地主了,但瞧这啃西瓜皮的架势真是比前世的路边乞丐还不如!
明年她要是能把这西瓜给种出来就好了,然后拿到她家铺子里切片卖,一准地能赚钱!
看到她爹恨不能把瓜皮都吃进肚里的可怕吃相,红枣想到她娘也没吃过西瓜便拿碗装了两片,准备让余曾氏给她娘送去。
李桃花瞧见立刻阻止道:“红枣,你娘坐月子,忌嘴一切生冷。快别送了!”
闻言红枣方才罢了!
如此不过一刻,三个人便就吃完了整只西瓜,但红枣依旧觉得意犹未尽:红枣前世在家吃瓜一向都是一切半个直接拿勺子挖——现回想起来,红枣禁不住感叹:那时的自己可真是豪啊!
谢尚打明霞院出来便就回了他在谢老太爷那里的住处。
古人喻梅花的五个花瓣为五福象征,所以梅花又名“五福花”。
谢老太爷的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红梅,每年冬春两季开花,是株真正的“二度梅”——故而谢老太爷的院子就以这棵梅树得名,叫作“五福院”。
“五福院”除了主院也还有三个侧院——东院、西院和后院。
现谢尚日常就住在五福院的东院。
五福院的东院是个和明霞院西院格局一样的二进院子。
远远看到谢尚只带了显荣一个人走来,看门的粗使婆子立刻告诉院里抄手走廊上正喂鸟雀的小丫头道:“黄鹂,赶紧地告诉姑娘们,哥儿家来了!”
闻言黄鹂立端着鸟食碗就跑去厢房报信,故而当谢尚进院的时候,他房里的两个大丫头灵雨和婉如已经自房内接了出来。
“哥儿可算是家来了!”灵雨一边接过显荣赶递来的帕子折扇荷包之类的零碎一边问道:“不想今儿竟然去了这么久,也不知午饭可曾用过?”
谢尚的眼睛自灵雨婉如脸上转过,不接反问:“怎么只你们俩个?文茵呢?”
“卫姐姐在屋里呢。刚福管家让人送了柚子叶烧的洗澡水来,说哥儿一家来就要洗头洗澡,卫姐姐正收拾着呢!”
经灵雨这么一提醒谢尚想起来刚谢福确是说过让他进家后洗澡换衣去晦气。
想到晦气,谢尚赶不及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解腰带丢给婉如,然后又解外袍——如此走到洗澡的厢房,谢尚不仅脱得只剩贴身单衣,竟是连发带都解掉了。
大丫头文茵正在厢房里摆放换洗衣裳,抬头看到谢尚还没进屋就把头发都扯散了不免惊讶道:“外面这么热吗?哥儿热得连发带都扎不住了?”
谢尚笑道:“福叔说去晦气要从头到脚都要换掉,发带啥的我刚顺手全拽掉了!”
“哥儿今儿这是去哪儿了?竟招了一身晦气?”说着话文茵走过来帮谢尚拢发。
谢尚看文茵走路时颤巍巍的身姿,眼睛下意识地瞄向了文茵藏在裙子下的小脚,不觉失望——有裙子遮盖看不到啊,这要怎么办?
刚从他娘云氏的反应,谢尚敏感察觉他娘并不喜谈裹脚,故而谢尚就连文茵也不打算问了——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谢尚决定他自己看!
横竖文茵是他娘给他准备的屋里人,谢尚想:一个人都是他的,他现看看她的脚有什么打紧?
“上门求亲去了!”谢尚不甚在意地说道:“结果还没求到!”
早在端午收拾屋子的时候文茵就从她娘那里听说了大爷给尚哥儿看中了一门亲事,且新娘子很快就会过门的消息。
对此,文茵虽觉失落,但也无可奈何——谁让她命贱,生来只是个服侍人的家生子呢?
于是文茵除了日常越发地用心服侍谢尚外,暗地里还祈盼新少奶奶好性,容得她往后继续服侍尚哥儿。
现听谢尚说他亲自上门求亲对方都没答应,文茵不觉心中一寒,直觉未来这位少奶奶怕是不好亲近——她家父母能把着和尚哥儿结亲这么好的婚事挑剔不点头,可见对这位少奶奶不是一般的娇宠。
文茵心里担忧,嘴里却不敢接言——谢尚的婚姻大事实在不是她一个丫头所能评论的。
“既然早晌出了门,”文茵岔开话题道:“尚哥儿一会洗了澡后,您倒是好好的歇一歇吧!”
“歇不得,”谢尚摇头道:“一会儿洗了澡,我还得去见老太爷呢!”
洗澡前先洗头。谢尚的头,向来都是由文茵帮忙给洗。
灵雨和婉如看谢尚进了澡房后就帮忙关上了房门,然后各自抱了谢尚刚丢下来的袍子玉带这些收拾去了。
澡房里文茵给银盆兑好冷热水后放到脸盆架上。谢尚走过去扶着脸盆架,然后低头弯腰,由着自己的长发垂落到银盆里。
文茵先拿清水帮谢尚把头发打湿,然后又侧身去拿皂角水。就趁文茵眼错不见的这一刻,谢尚故意地做出失手的样子一掌就按翻了银盆——将整一盆洗头水全合在他自己的鞋袜和文茵的裙摆上。
丝绸最不禁水。文茵身上绸裙子的前摆一被水打湿立就跟被浆糊糊住了似的粘在她内里绸裤的裤腿上拉都拉不下来,由此便露出裙下先前藏躲着的两只只常人半掌大的小脚来。
“文茵,”谢尚故作惊奇叫道:“你的脚好小!快让我看看怎么能这么小!”
说着话谢尚便弯下腰去抓文茵的脚,直把文茵吓得连连倒退。
“尚哥儿,你不能,不能啊!”倒退中文茵一边言辞阻止,一边拼命地拉扯自己身上的裙子妄想把脚盖住——她娘早就告诫过她说女人的脚不能随便给男子看,即便是谢尚少爷也不行。
裹了脚的女人原就头重脚轻,走路不大稳当,现文茵为了躲避谢尚的靠近不得不倒退着走不说,还要分神拉扯裙摆——如此不过退了两步,文茵便就踩着自己的后裙摆坐摔在了地上。
谢尚一见大喜,立刻就跟饿狼一样地扑了上去——谢尚一把就抓住了文茵的左脚,然后便急不可耐地扯掉了文茵脚上的绣鞋。
文茵的眼泪瞬间就惊吓得掉了下来。
“尚哥儿,”文茵哭泣哀求道:“您不要看。您真的不能看啊!”
谢尚原就是个人见人怕的魔王脾性——他想干的事他娘云氏都管不住,又岂是文茵一个丫头所能阻止?
文茵脚上裹脚布的布头虽说日常是拿针线缝在脚踝上的,但也就只有几针。
谢尚天天打拳,气力原就比一般同龄的孩子大了许多。故而在他咬牙发狠的扯拽下,那线头很快就被崩断了,裹脚布随之散开,露出文茵才刚刚裹成的小脚来——文茵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尖叫道:“啊——!”
“啊——”
看清文茵小脚真面目的一刻,谢尚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文茵的五个脚趾除了拇趾外其他四趾竟然象被刀裁过的纸一样向下折叠到了拇趾下面,整齐地排成了纵向一排!
而原该是椭圆形的拇趾则因为长期的包裹硬生生地给裹成了一个尖——那尖现就跟个锥子似地正对着谢尚的面门!
几乎下意识地,谢尚立就想推开面前那个触目惊心正对着的锥子,但待抬起手谢尚才发现抓握着那个锥子的两只手竟然都是自己的手!
“啊/^”谢尚尖叫着把手里的锥子远远地丢了出去……
灵雨和婉如就在隔壁厢房,刚她们听到文茵的尖叫,心里还在想:尚哥儿连洗澡也不老实,竟又在捉弄人了。只不知这回又生了什么花样捉弄文茵,以致能让一贯稳重的文茵叫成这样?
不想现在又听到谢尚的尖叫,两人互看一眼,然后便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疑——一直以来不都是尚哥儿捉弄人吓唬人吗?
既然吓唬人的是他,刚他为啥要尖叫,刚是他的声音吧?
“嘉卉,你赶紧过去瞧瞧,看屋里到底怎么了?”
透过窗户。灵雨和婉如看到原在对面西厢房做针线的卫嬷嬷挪着两只小脚挪出了屋,而同她一处针线的另一个大丫头嘉卉已跑过了庭院。
见状灵雨、婉如赶紧地也跑向了隔壁的澡房。
澡房外站定,灵雨、婉如和刚跑过来的嘉卉互看一眼,灵雨深吸一口气说道:“尚哥儿,奴婢们要进来了!”
侧耳听到屋里并无回应,灵雨方伸手推开了房门。
随着房门推开,灵雨三人瞧到小祖宗谢尚披头散发一身水地跪坐在屋里地上,面目惊恐,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时也都是目瞪口呆——不过眨眼工夫,尚哥儿怎么就受到了惊吓?
这要是大奶奶问起来可如何回说?
心念转过,三个丫头目光流动,然后便瞧到不远处双手抱头蜷成一团的文茵,一时间更是脸色大变——文茵是她们中最稳重的一个,她都给吓成了这样?
所以,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尚的奶娘卫嬷嬷就在对面做针线。先前文茵惊叫时,卫氏虽因离得远没听真切,但她母女连心,心头还是莫名觉得烦躁。
“嘉卉,”卫氏问丫头:“刚你听到什么声响没有?”
嘉卉一脸迷茫地从绣花绷子上抬起头侧耳细听,结果就听到谢尚第二声地尖叫。
因谢尚叫得第二声比先前文茵叫得第一声还大——不管是卫氏还是嘉卉都听得真切,两人不敢耽搁,立便就丢了手里的活计匆忙出屋。
卫氏小脚跑不快,故等她挪着一双小脚挪到门外的时候,三个丫头已经在门前站了一刻。
第一眼看到屋里的状况,卫氏心里便咯噔一下,而待第二眼看到谢尚和文茵身上衣裳都齐整,显见得并没发生她最担心的那件事,卫氏方开始骂丫头。
“灵雨、婉如,嘉卉,”卫士跺脚道:“你们三个丫头堵着门干啥?还不赶紧进屋把尚哥儿扶起来,把身上的湿衣裳换掉!”
如此三个丫头方才从怔愣中回神,进屋帮忙。
触碰到人体手掌的温度,谢尚浑身一颤,而待看清扶着自己的奶娘卫氏后,谢尚方反应过来,委屈道:“嬷嬷,文茵的脚,脚……”
闻言卫氏心里一跳,眼角瞥到一旁丢弃在地上的裹脚布,赶紧出言阻拦道:“尚哥儿,您赶紧地先换了湿衣裳,文茵那里有我去瞧!”
说着话,卫氏嘱咐三个丫头扶住谢尚,她自己抓起地上的裹脚布和绣鞋揉成一团后走过去塞到文茵怀里,低声道:“赶紧回房,我一会儿就来!”
文茵见到她娘,自觉有了主心骨,便止了哭泣,然后随便拿布把脚包住套上绣鞋,一瘸一拐地回自己屋去了。
打发走文茵,卫氏嘱咐灵雨和婉如先帮谢尚换下湿衣裳,然后又让嘉卉去叫了黄鹂、白鹭、新燕、早莺四个小丫头来吸水擦地收拾屋子。等地擦干,卫氏再让灵雨婉如两个照看谢尚重新洗头洗澡。
安顿好谢尚,卫氏方才回房,而房里文茵已经哭成了泪人。
卫氏叹一口气找了换洗衣裳来给女儿道:“赶紧的先把衣裳换了!”然后又出房唤了黄鹂和白鹭两个小丫头打了水来给文茵洗脸洗脚。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卫氏方才问道:“刚怎么回事?文茵,你一字不落地打头告诉我!”
谢尚这个澡洗了足有平常的几倍时间。故而等他终于肯从浴桶里起来的时候,一旁伺候的灵雨和婉如都恨不能跪下给他磕头——刚大少爷在浴桶里不停搓手的架势实在是太吓人了,现在可算是不再洗了!
在谢尚披散头发走出浴房的时候,云氏早已经得了卫氏的信搁谢尚卧房等候多时了。
看到他娘来了,谢尚难得有些心虚——现他终于明白他娘干啥不给他讲女人裹脚的事了。
真是太可怕了!
回想起早先的一幕,特别是当时手指间的粘糊触觉,谢尚便觉刚从热水里出来的身体似受了风一样地突然发寒,胃里也跟着一阵翻滚——哇的一声,谢尚一口吐了出来。
看着谢尚进屋,云氏也是心累:这孩子眼错不见就给她找事。今儿幸亏折腾的是他自己房里的丫头,不然搞不好可就要出人命了!
因为“人命关天”,云氏原本想狠说谢尚两句,但不想谢尚一进屋就突然吐了,于是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只一迭声地让人去赶紧找大夫,端漱口水,换衣裳,一时间又忙得是人仰马翻!
谢福得到云氏给谢尚请大夫的信后便赶紧地来书房告诉谢子安。谢子安不知就里,立赶来了五福院。
谢子安到时,谢尚还在吐——把刚喝的两口热水,也都吐掉了。
谢子安一见立刻就心生紧张——谢子安这辈子最担心的就是有人谋害他儿子。先他大哥谢子远就是这样被人算计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没有的,然后他娘为此伤心过度也跟着没了。
所以,这次又是谁下的手?
谢子安心里愤恨,立就要高福绑了屋里所有人查问。云氏瞧着不祥,只得背了人悄悄告诉了谢子安缘由,谢子安闻言半天都没有言语——难不成要他批评谢尚这回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
大夫来看过后给谢尚扎了针算是暂时缓了谢尚的恶心。谢子安挥退众人,包括云氏,私底下悄悄告诉儿子道:“尚儿,自古‘心病还须心药医’。大夫既然说你身体没病,那你就要自己开解,不要老想着让自己不舒服的事?”
谢尚对于谢子安倒是极端信任,倒是无话不说,当下立说道:“爹,我总觉得自己手上沾了,呃……”
谢尚抓过面前的银盆又吐了……
谢子安……
作者有话要说: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谢尚见天地作弄人,终于达成捉弄人的最高成就——把自己都一起捉弄了。
野鸡精的故事(六月十五)
谢子安至今就谢尚这一个儿子,一向疼惜的紧。
他看谢尚吐得厉害,心中担忧,吩咐道:“谢福,你现去我书房给尚哥儿收拾间卧房出来。收拾好了就来接人,今儿就把尚哥儿接到我那里去!”
云氏闻言一怔,但想起谢子安书房门禁森严,平素即便是她也不得进,便点头道:“还是大爷想得周全,大爷书房清静,倒是适合尚哥儿养病!”
谢子安点头道:“你明白就好!”
他爷这儿虽然看似清静,但暗地里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呢,连带的谢尚这屋有点啥动静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云氏那院虽说门户也紧,但她那里丫头媳妇太多,没准又招得儿子见景生情,雪上加霜。所以还是他那个伺候人里只有书童小厮的书院最清静。
看谢福赶骡车载走了儿子,云氏叫了卫氏过去说话。
“卫礼家的,”云氏问道:“文茵怎么样了?”
卫氏自看到谢子安接走谢尚时没带一个伺候的人,甚至连她这个奶娘都提都没提,心中不免惴惴。现听得云氏问起女儿赶紧答应道:“托大奶奶的福,文茵没有大碍。”
“没事就好!”云氏点点头道:“刚大爷接走了尚儿,你这几天得闲倒是多劝慰劝慰她。”
“文茵跟着尚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她当知道尚儿的脾性——他坏心是一准没有的,只这性子上来了,难免就有些荒唐。今儿的事儿,你让文茵也别太放在心上!”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文茵是个明白孩子——尚儿胡闹,她从来都只有跟着劝的。这些年她的好处,我都记着呢!”
听到云氏的温言慰藉,卫氏心中稍安,当下自是连连推辞道:“不敢!不会!大奶奶放心……”
抚慰好卫氏这个左膀右臂,云氏方才说道:“这几日尚儿不在,他这院你和文茵得替他守好了。”
卫氏点头表示明白。
回到明霞院,陶氏来问晚饭,云氏摇头道:“你让厨房预备点粥吧!”
“对了,你拿两样我年轻时的首饰给文茵送去!”
一会儿陶氏拿了首饰匣子来给云氏过目。云氏瞧里面只两对金玉耳环和两个金玉戒指便即说道:“再加两根珠钗倒也罢了!”
陶氏依言又加了两根珠钗后方才使小丫头春花跑腿给送去。
陶氏打发走春花后回来看到云氏撑肘扶额一副疲惫的样子便走近来劝慰道:“大奶奶,尚哥儿吉人自有天相……”
“不是,”云氏摇头叹息道:“我是在想往后这文茵要如何安排?”
陶氏闻言一惊,然后便听云氏说道:“今儿大爷接走尚儿固然是因为他书院确实清静,但也有让我把人打发走以免尚儿触景生情的意思!”
“不然他把尚儿送到我这院就好,又何必要接去他的书房?”
陶氏默然立了好一刻,方才想明白云氏的言下之意,随即就为文茵提了心——阖府里原就数尚哥儿院子里的活计最清闲省心容易出头,但现在大爷既发了话,那文茵一准就不能再留在尚哥儿院子里了,而且听云氏的口气似乎明霞院也不能留,如此文茵还能再去哪里?
“陶保家的,你家去告诉陶保,让他去问问卫礼,只要他愿意,我就把他一家全放出去!”
“如此文茵也能被人聘去做正头夫妻!”
还籍为民原该是主人与奴仆最大的恩典。但陶保家的听后却并无一丝喜意——奴仆做到她和卫氏这个份上,日常的衣食住行已比城里一般的地主还强。
比如现在正值夏天,城里能用的上冰的人家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她和卫氏两家沾近身伺候主子的光,日常都有冰可用。
现大奶奶把卫氏一家放出去,天大的恩典也不过是给两三百两的安家银子——这搁城里不过是个中等人家的家私,而往后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孩子的男婚女嫁却全得靠自己来操心。
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背靠大树好乘凉”,陶氏想:她们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管事生活过惯了,又哪里再受得了那种每天一睁眼就要为嘴忙的平民日子?
陶保和卫礼两家虽说异性,但两家人结交多年,感情处得比一般人家的亲兄弟亲妯娌还好。
现陶保家的眼见自己的老姐妹一家无辜遭殃自不免心中着急,相帮着求情。
“大奶奶,”陶保家的小心揣度道:“小人这就家去让男人去问。但有一样,小人不敢欺瞒大奶奶。似卫礼和小人男人这样的家生子,生来就是伺候主子们的奴才命——这辈子除了服侍主子,其他真是啥都不能。所以即便大奶奶恩典有意放卫礼一家,只怕他和他媳妇为了一家子生计还是要来求大奶奶容情收留,赏他们口饭吃!”
“先去问问吧!”云氏道:“不然留下来,似卫礼和他两个儿子倒是好说,可以替我继续管着嫁妆铺子和田庄,但卫礼家的和文茵便只能家去!”
“卫礼和他媳妇的衷心我都知道,文茵也勤恳伺候尚儿几年。她原是我替尚儿看好的人,但奈何她命理和尚儿的媳妇犯冲,我这也是无可奈何。”
“啊?”陶氏听愣住了。
“唉——”云氏揉着额角叹息:“我也是刚想起来了。”
“文茵进来时就是小脚。先她伺候尚儿几年,尚儿都没拿这个说事。结果今天尚儿不过去了李家一趟,家来就闹出这样的古怪。”
“然后我就想起来了,这文茵今年十三岁,而李家那位姑娘七岁,两人年龄正差了六岁,可不就是六冲吗?”
闻言陶保家的便知文茵这生确是再没有亲近大少爷的可能。
即便今儿大奶奶不遣出文茵,陶氏暗想:但等婚事说成,管家谢福也一准地会拿了新房上下一应人等的八字送去城隍庙请道士演算——文茵的八字既和那李家姑娘六冲,到时也一准的会被遣散归家。
想到今天的一切都为那李红枣所起,陶氏心中一动,试探问道:“大奶奶,今儿尚哥儿去了李家,这桩婚事可有再要交待洪媒婆的地方?”
“先且等等吧!”云氏烦躁道:“等尚哥儿身子好了再说!”
尚儿的这桩婚事,云氏无力地想:现今看来尚儿自身却是颇为愿意——不然今儿尚儿不会想到送西瓜去哄李家那个红枣答应婚事。
这些年她每年归省,尚儿可从没主动提出要给她哥家的云敏单独送点啥!
先前她只以为儿子还小,不懂男女之事,但今儿看他送西瓜计较个数,便知她先前想岔了——她儿子心里其实是极有主意的,先前只是没显露出来罢了!
搬挪到谢子安的书房,谢尚的呕吐果然减轻了——谢福搁他的床头搁了不少故事话本。谢尚随手翻着翻着就翻出了神,然后就不再吐了。
看谢尚喝下温开水后足有半个时辰没吐,谢子安心疼儿子便让厨房煮了奶茶来给谢尚吃。
谢尚喜欢喝奶茶,当下咕嘟咕嘟整喝了一大碗,然后也没有吐。
至此谢子安便觉放了心——觉得这事儿差不多过去了。
晚饭时分,谢尚和谢子安一处吃晚饭。开始谢尚也吃得很好——即便有谢子安拦着也还是吃下了一整只卤鹌鹑。
眼见谢尚吃饭有胃口,谢子安也是颇为高兴,便吩咐谢福赏厨子。
结果不想这话音还没落呢,对面吃完鹌鹑端碗喝粥的谢尚却侧身弯腰把刚吃的卤鹌鹑又给吐了出来。
“尚儿,现又怎么了?”谢子安不顾肮脏上前扶住了儿子。
“这个粥,”谢尚一边对着谢福紧急搬来的痰盂吐一边恶心道:“粘糊糊的,太恶心了!”
粥本来就是要煮得粘和才好。但奈何谢子安是个洁癖,他听得谢尚如此无理取闹地一句话,也不知联想到了啥,竟也跟着犯起了恶心,然后和谢尚一样吐了出来……
正扶着谢尚的谢福……
翻江倒海,好不容易吐完晚饭刚吃下去的红梗米粥,谢子安喘着气吩咐:“谢福,这几天,快别煮粥了。米饭也让厨房煮得硬生一点,别把米都煮得粘成一块,看着就恶心!”
谢福……
得了谢子安的吩咐,谢福安排次日,也就是六月十三日的早饭,就规避了一切跟粘、糊口感相关的饭食——早饭主食直接就是煮得粒粒分明的粳米干饭。
因为米饭太干,谢福便想着谢子安和谢尚的一贯喜好让厨房给加了一锅野鸡汤。
连吐了两顿饭,早起谢尚便饿得跟匹狼似的两眼泛绿,一看到饭桌上的野鸡汤便嗷嗷叫着要吃鸡腿。
谢福闻言赶紧上前拿了筷子帮忙拆鸡腿。
由古至今,厨子烧野鸡汤都是整鸡下锅。谢福把鸡从汤碗里捞出来放到盘子里正要拆,结果就看到刚刚还闹着要吃鸡的大少爷又弯腰吐了。
见状谢福赶紧丢下筷子去拿痰盂,谢子安则扶住谢尚问道:“尚儿,你这又是咋……”
思及昨日的教训,谢子安刚想改口说“你别说”,谢尚已经痛苦说道:“爹,你赶紧地让人剁了这鸡爪子,看着简直和……”
再一次地谢子安为谢尚说得犯起了恶心,但他毕竟是成年人了,而且本身又通一点医理,便赶紧地拿手掐住了自己的内关穴,然后又叫谢福去掐谢尚的内关穴——总之又是一番人仰马翻。
如此闹了几顿,谢福终于排出了不招谢尚反胃的菜谱,而谢尚和谢子安吐啊吐啊的也终于摸到了点快速止吐的简单窍门——至此,谢子安父子的日子方才算是消停下来。
足过了一天吃饭不再吐的好日子,谢尚方才问谢子安:“爹,女人为啥都要裹脚?女人裹脚的意义什么?”
谢子安……
谢子安早听谢福说过当日的事——知道“意义”两个字是红枣说的。
“意义”这个词原出自《谷梁传》“殆其往而喜其反,此致君之意义也”这句。意思是“人或者物的思想和道理”。
“意义”是个很罕见的词——家常,连谢子安都不用。
先因为谢尚吐啊吐的事,谢子安并没仔细琢磨这件事,但现今听到谢尚如此说,谢子安便禁不住琢磨红枣是如何知道“意义”这个词的——难不成真是前世的智慧?
足思了好一刻,谢子安方才反问儿子:“尚儿,你以为呢?”
“我?”谢尚答道:“先前我以为这妇人裹脚和她们戴头面一样,都是‘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
“但现今我忽然觉得我好像理解得不大对。这小脚一点也不好看不说,还特别让人恶心。让我一想起来就呃……”
感觉到胃里的翻腾,谢尚赶紧地拿手指掐住了自己手腕上的内关穴——他爹仿着郎中扎针的法子自掐内关穴止吐亲身确证是有效的。
谢子安见状自然也伸手帮他揉另一只手的内关穴。
忍过这阵恶心,谢尚看谢子安垂着眼睛专注地替他掐揉,便大胆问道:“爹,你觉得小脚好看吗?”
谢子安……
谢子安当然不觉得小脚好看,事实上他更喜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大脚,但这种闺房隐秘,谢子安实在没必要告诉还为未成年的儿子。
“尚儿,”谢子安叹息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裹脚之风源自何人何时,虽说没有定论,但都不外乎是‘上有所好下必甚之’。”
“现士族女子裹脚,平民女子效仿已成民风习俗。现实里好看不好看,已没人在意!”
闻言谢尚默了一刻,然后问道:“爹,那红枣不裹脚可以吗?”
“嗯?”谢子安愣住,下意识地问道:“为啥?”
“《礼》说‘夫妻一体’,爹,我不希望和我一体的媳妇跟野鸡精似的长了两个鸡爪子!”
“野鸡精?”
“对,野鸡精!”谢尚道:“爹,这两日,我在你书房翻到一本话本里面说这裹脚是从妲己开始。”
“那妲己是个野鸡精,一双鸡爪子藏不住,只能拿布缠裹起来。那纣王昏庸却以为好看,然后下旨让天下女子裹脚。至此民间方才有了女子裹脚的习俗……”
经谢尚这么一说,谢子安也想起来了——这还是二十多年前,他在谢尚这个年岁淘澄来的话本。
当时他奶还在,平素里最喜欢听他念这个野鸡精才裹脚,裹脚女人都有一双鸡脚的故事。
想到他过世的奶奶,谢子安的心蓦然柔软——自古“娶妻娶德”,女人的德行从来都跟脚的大小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致敬一下编这个野鸡精故事的无名氏和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
的长辈。
又来了(六月十六)
“尚儿,”谢子安道:“刚你说的这件事啊你得去问你娘。只要你娘同意,就行!”
虽然心中松动,但谢子安却听不惯谢尚的口无遮拦——什么叫“夫妻一体,我不希望和我一体的媳妇跟鸡精似的长了两个鸡爪子”?谢子安郁闷的想:尚儿说话只图口快,却不想想他自己又是打哪里来的?
能得他,竟然敢当他的面说他娘长着鸡精似的鸡爪子!既是如此,那就让他跟他那长着鸡精似的鸡爪子的娘商量去吧!
有本事,他当着他娘的面也这么说!
谢尚还真没准备好去见他娘。在看过文茵的脚后,谢尚自是举一反三地联想到了他娘的脚,然后便觉得尴尬——先前他娘就不愿意让他知道女人裹脚的事,结果他不但知道了,而且还让他娘知道他知道了。真是不能直视!
“爹,”谢尚企图蒙混过关:“娘听你的!”
“那也得经她的主!”谢子安嘲笑道:“自古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似你娶媳妇这样的事儿,原都该你娘拿主意!”
谢尚……
谢子安知道谢尚的心思——他还在为前儿的事躲着他娘,但谢子安却不打算惯儿子这个破毛病。
男子汉大丈夫,谢尚暗想:不就是看了个丫头的脚吗?多大点事?
尚儿先前因为猝不及防,一时吓到也就罢了——毕竟人身上长个鸡爪,嗯还是个咸鱼味的鸡爪,确是有些吓人,但事情过去几天,尚儿岂有因为这事再躲着他自己娘的道理?
俗话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他媳妇云氏裹的那小脚确是不大好看,但也轮不到尚儿这个当儿子的来嫌弃!
他都还没嫌弃呢!
想了想,谢子安又道:“尚儿,今儿十五。早起我去五福院请安的时候,老太爷还专门问了你。你现既是好了,倒是去给老太爷和你娘瞧瞧,也好让他们放心。”
“太爷爷也知道了?”谢尚更心虚了。
“难不成你都搬出五福院了还指望老太爷不知道?”
谢尚无言以对。
“行了,赶紧去吧!”谢子安看着谢尚嫌弃道:“难不成你还打算躲我这儿躲一辈子,不见人?”
谢子安即发了话,谢尚虽然还想躲,但到底还是磨磨蹭蹭地换了出门衣裳。
院门前站定谢尚抬头看了看天估摸了一下日头的高度,心中揣度:今儿十五,一早去与他太爷请安的叔爷长辈们不少,他若现在去见他太爷爷,嘘寒问暖地只怕得陪了那些叔爷吃了午饭才能出来,所以他还是先去他娘那儿吧。
拿定主意,谢尚深吸一口气,然后方跟往常一样昂头挺胸拿着把折扇大步跨出了他爹青云院的院门,他的四个小厮立刻小跑跟上。
虽然心中依旧惴惴——谢尚还担心着一会儿跟他娘两下里见面时的尴尬,但自脚踏出了院门后谢尚就跟往常一样半点没停顿地一气走到了他娘的明霞院。
谢家大宅人多眼杂。谢尚知道他若连去见他娘都犹犹豫豫,明儿还不定生出啥流言来!
明霞院看门的婆子远远看到谢尚一行立便跑去送了信,故而待谢尚进院的时候丫头们都已打好了上房的帘子。
于是,谢尚只能继续马不停蹄地走走进堂屋,一直走到他娘跟前。
“娘,”谢尚刚拱手与云氏行礼便就被等急了的云氏拉坐在了她身旁。
过去三天,云氏虽然身在明霞院但一颗心却全系在青云院儿子身上——差不多每顿饭云氏都要传了谢尚的小厮来问话,打听谢尚吃了些啥,喝了些啥,干了些啥,是否又再吐过。
虽然自前晚起云氏就听说儿子在谢子安的精心照看下吃得下睡得着没再吐过,但到底是“耳听为虚”,如今终于“眼见为实”地看到儿子自己走来问安,云氏心中自是欢喜无限。
“尚儿,”云氏亲切笑道:“看来还是你爹那院养人,不过三天,你可就大好了!”
为恐儿子触景生情想起不该想的事儿,云氏绝口不提先前的事不说,而且也不提让谢尚搬回来住。
眼见他娘和往常一样和颜悦色,谢尚提了一路的心终是慢慢地放了下来——他娘没生他的气,真是太好了!
“已经大好了,娘!”谢尚笑道:“爹书房里有好多话本,可有意思了……”
看到说话间儿子渐渐去了初来时的拘谨,云氏悬了几天的心,也终于归了正位——这事儿可算是掩过去了,云氏宽慰地想:她儿子还是同先前一样天真无忧!
明霞院出来谢尚又去了他太爷爷的五福院。
跨进院门,谢尚在去他自己东院儿的路口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往上房走。
还是先去见太爷爷吧,谢尚暗想:他都已经比往日来得迟了!
自从得了陶氏的话后,卫氏就一直盘算如何能再见谢尚一面。
尚哥儿虽说要成亲,卫氏想:但这婚事现不是还没定吗?所以,最后能不能成现还真是两说。
大奶奶既然说文茵与那李家姑娘命理六冲,但“冲”这件事历来都是双方的,相互的。
没准只要文茵留在尚哥儿身边就能“冲”得这桩婚事不成,如此那李家姑娘做不了少奶奶,她家文茵便就能继续留在尚哥儿身边了——她女儿文茵人才出众、年华正好,她实不甘心文茵丢了伺候尚哥儿的体面差事,家去后只能配个小厮。
今儿十五,卫氏估摸着谢尚得来与老太爷请安,故而一早就嘱咐了婆子丫头在院门口守着——等谢尚一到就飞来告诉。
卫氏听小丫头黄鹂来说尚哥儿去正院给老太爷请安去了,立便起身往院门去。结果刚走到前院,便看到陶氏打外面来了。
四目相对,陶氏虽然没有说话,但卫氏心里却是一沉。
“陶嫂子,”卫氏艰难问道:“你现在过来可是大奶奶有什么吩咐?”
陶氏怜悯地看着自己的手帕交,轻声道:“秀芝,咱们进屋说吧!”
卫氏站着不动,眼睛不甘地看向院门。陶氏劝慰道:“秀芝,你听我一句劝。大奶奶许你过了今日再搬,便已是念着旧情。”
“今儿这尚哥儿若是自己来了,大奶奶一准地许你和他说话,但若不来,那大奶奶也不能白看着你坏了府里的规矩。”
“不然,若叫大爷知道你阻了尚哥儿的路,不说你一家都没个好,就是大奶奶都有不是!”
看到卫氏看着院门的眼眸垂了下来,陶氏再接再厉:“秀芝,你可不能光想着文茵,你还要多想想你男人和你两个儿子啊!”
谢老太爷谢峰先听谢子安说过谢尚搬出去的缘由,这两天也着实挂心谢尚——老太爷世情通达、见多识广,着实担心重孙子这回给吓出个好歹来。
故而谢尚看到谢尚如常地来请安也是非常高兴——不愧是他看好的子孙,心大胆壮,无畏妇人秽事。
不过碍于今儿十五,他这里人多——在家的十二个儿子都带着子孙来请安吃饭,谢峰实不便当众和谢尚多说,便待谢尚行好礼后,呵呵笑道:“尚儿啊,你这回好了伤疤可得记得疼啊。下回身子再热,也别再贪凉吃冰了!”
谢尚一听就明白了,他太爷爷这是在给他描补呢!
谢尚当下赶紧请罪道:“太爷爷,尚儿不孝,让您老担心了!”
在座的其他十二房人先前也都听说谢尚请郎中看病然后又从老太爷这里搬出去的事,自也少不了暗地里打听。
等他们听说谢尚这回病得突然,且病发后一反常态地被谢子安接进了书房,便就以为谢尚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他大伯谢子远,谢家真正的长房长孙,可不就是这样莫名没有的吗?
一时间各家就起了心思——横竖事情不是他们干的,谢子安再暴怒发疯也疯不到他们身上。故而今儿一大早就全带了各自的出息儿孙来老太爷这院露脸来了。
早起他们看到只谢子安一个人来请安心里还颇为庆幸,觉得老天有眼可算是要收了谢尚这个魔王去,但现在看到谢尚自己走来请安,便全似冷水浇头,凉了浑身——谢尚这个祸害命真不是一般的硬,竟让他们又白高兴了一场!
谢峰笑呵呵得看着满堂儿孙,似乎一点也没注意道周围人忽然的沉寂,顾自高兴说道:“尚儿,你这肠胃才刚好,饮食还得留心。我这儿午晌吃席,少不了荤腥油腻。所以今儿我就不留你了,你喝了这杯茶便就家去,然后再替我带句话给你爹,让他午晌也别来了。”
“就说我的话,让他好好在家温书,今秋下场好好考个举人回来,便就是孝敬我了!”
想着给他爹带话,谢尚上房出来就一脚奔回了他爹的书院——过东院路口的时候连站都没站。
听到黄鹂来说谢尚出院走了,卫氏再忍耐不住,抱着文茵痛哭出声。
“我的儿啊,”卫氏哭道:“你的命咋也这么苦啊?”
文茵原本已哭了几天,现听她娘如此一说更觉人生无望,悲痛欲绝。
陶氏看得伤心,少不得跟着伤心了一回。
陶氏伤心归伤心,却没有落泪——她一会儿还得给大奶奶回话呢,哭红了眼睛可是犯忌。
谢子安看到谢尚进屋,立刻问道:“尚儿,你婚事咋说?你娘同意了吗?”
“爹,”谢尚汗颜道:“婚事,我还没有和娘说!”
谢尚虽然混,但也不至于混到去戳他娘的心窝子——说他嫌弃小脚,所以要娶个大脚媳妇。
“呵——”谢子安闻言便笑了。
谢尚为谢子安笑得心虚,无奈为自己挽尊道:“爹,这个我打算午后再去一趟桂庄。等我把这件婚事先和李伯父商量好了,然后再跟我娘提也不迟!”
经谢尚这么一说,谢子安方省起这婚事李满囤还没应呢,一时间也是有些讪讪。
“尚儿,”谢子安也只能与自己挽尊道:“自古都是好事多磨。你想着再去趟桂庄也是对的。只不过今儿十五不宜议亲,你倒是明天去才好。且今儿下午再让谢福去城隍庙求几张金光符来。”
“那李家现有未出月的产妇,晦气得厉害。你上次去李满囤家时没喝符水,结果家来便病了一场。”
“往后,你出门可不能再这样掉以轻心了!”
谢尚闻之有理自是连连称是。
六月十六日一早,谢尚早饭后喝了谢福拿来的金光符烧化的符水后方才出门。
谢尚这次出门依旧坐了谢福的骡车。
听到陆虎跑进来说谢尚同谢福又来时,李满囤颇为吃惊——过去三天谢家音信全无,李满囤还以为对方知难而退,改主意了。
对此,李满囤也是患得患失:李满囤觉得红枣能留在家固然是好,但错过一个谢尚那样的金龟婿也是着实可惜!
现听得谢尚又来,李满囤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当喜当忧?
李桃花自听说谢家有意结亲后就比她哥李满囤还要激动——自古都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媳”。李桃花想:整个雉水城就数谢家门第最高!
故而李桃花特别不理解她哥为啥咬死了红枣不裹脚,不肯把红枣嫁给谢尚。
不就是裹脚吗?李桃花如此想:既然城里有钱人都裹,红枣有啥不能裹的?
李桃花眼见说不动她哥,便就跑到月子房里去劝王氏。起初王氏听李桃花说得花好稻好也是动心——她有子万事足。现唯一还要操心的可不是红枣将来能嫁个好人家,一辈子享福吗?
但听得要红枣裹脚后,王氏的梦就醒了。她直接告诉李桃花道:“桃花,你别说了,我家红枣不裹脚!”
“我虽然没见到金凤裹脚后的样子,但冲你哥家来讲的那些事儿,我就不能把红枣推进那个火炕!”
“红枣虽是女孩儿,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干不出打断她脚骨的事儿,也不许旁人做!”
李桃花好心没好报碰了一鼻子灰,原又想赌气家去,但碍着儿子进城念书还得托赖哥嫂帮忙,只能又忍了下来。
现听得谢家来人,李桃花灰了下去的心又禁不住蠢蠢欲动。
“哥,”李桃花道:“你还不赶紧把人请进来,看看他们又说啥?”
“说不准他们家去想想,就不要红枣裹脚了呢?”
过去几天,李桃花算是看出来了,她哥嫂不是不动心,但碍于那个什么裹脚太折磨人,才不肯松口。
所以,李桃花想:这谢家若是能不要求红枣裹脚就好了!
李满囤去客堂见谢尚,红枣收拾了茶点给陆虎送过去,然后她自己也没闲着,依旧去客堂当着谢福的面正大光明地偷听。
她爹老实,红枣想:先已让谢大爷那个老狐狸骗过一回了,现可不能再着了谢尚这个小狐狸的道了。
对于红枣的当仁不让,谢福也是无奈,只能心里劝慰自己道: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红枣小姐既然能叫他家大爷看中娶做儿媳妇,脾性自然也是和大爷、尚哥儿一样敢想敢做,不能以常理推之!
“伯父,”客堂里谢尚和李满囤诚恳说道:“先红枣妹妹同我说裹脚没有意义。我家去想了几天,觉得红枣妹妹说得在理。这女人裹脚确是劳命伤财,没有意义!”
“所以我已秉明父母,不让红枣妹妹裹脚了!”
“啥?”准备再次拿裹脚说事推脱的李满囤惊呆了——贵林先前就教了他一个拒婚说辞,现在这个说辞不好用了。下面要咋整?
有福之人(六月十六)
红枣隔门听到颇为惊异,她抬头看向谢福——目光相对,却只看到谢福跟自己颔首致意。
谢福是谢大爷的心腹,红枣想:刚谢尚所言他禀明父母的话是真的,谢大爷确实认可了她不裹脚!
如此一来,她还要拒婚吗?
谢家大少爷谢尚,红枣想虽说现还是个熊孩子,但冲他方才批评裹脚时能说出“劳命伤财”四个字,便已是她在这个必须结婚的世界里所遇见的最好结婚对象了。
所以,她这便就要结婚了?上辈子剩到三十八都没动过嫁人念头的红枣迷茫了。
谢尚看到李满囤脸上惊异的表情,继续说道:“伯父先前您不同意婚约的原由就是红枣妹妹没有裹脚。但现今这个问题已不复存在。”
“所以,伯父,小侄今儿又冒昧前来求娶红枣,还望伯父成全!”
配合着话语,谢尚一恭到地。
三日来,李满囤在他妹李桃花的劝说下也没少设想红枣嫁进谢家后吃喝不愁,使奴唤婢的好日子,但因碍于裹脚这桩事才一直不肯松口。
现李满囤听谢尚说得恳切,且一直以来他对谢尚都印象颇好,所以当下不过略微犹豫了一下竟就点头应了——桃花说得没错,李满囤暗想:无论红枣嫁到哪家,都没有婆婆吃鸡然后就给儿媳妇吃鸡翅的人家,而红枣嫁进谢家一则离家近——不过十里,一年四节都能来家;二则谢家富贵,红枣即便吃不上鸡翅,但只要那谢大奶奶家常吃鸡,红枣跟着鸡汤总归是要给喝一碗的,而且谢家人口多,足有十三房人。想来这一年到头婚丧嫁娶、上梁满月的酒席也有不少,他家红枣仅仅酒席上就也能吃到不少肉——这样合计下来,红枣在这谢家的吃食也不算太差。此外谢家夏天还有西瓜可以吃,有冰可以用,如此更是胜过周遭一切的里正里甲;三则谢尚这孩子人样子长得好看不说,还特别会说话招人喜欢,也堪配红枣。
“谢少爷,”李满囤扶起谢尚道:“你三番两次来我家求娶红枣——我瞧你确实诚心,今儿便就应了你吧!只盼你往后好好待我家红枣才好!”
谢尚闻言大喜,当即蹬鼻子上脸地叫道:“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李满囤被谢尚的当即改口弄了个措手不及,而待反应过来也是哈哈笑道:“起来,起来,谢少爷你快起来!”
“岳父,”谢尚站起身亲热叫道:“现在我是您女婿了,您再叫我谢少爷显得多见外?”
“岳父,我叫谢尚。现在年龄还小,还没有字,所以您也跟我爹娘一样叫我尚儿吧!”
“这个——”李满囤犹豫了,心想谢尚的爹娘可不就是谢大爷和谢大奶奶吗?他何德何能,咋能跟谢大爷一样直接叫谢少爷的名字呢?
看出李满囤的不自在,谢尚熟捻笑道:“岳父,我是您女婿,跟您是半子之亲。您叫我尚儿还不是应该?”
李满囤为谢尚捧得高兴,当下答应道:“谢少爷既然如此说,那我往后便叫你尚儿吧!”
“咳,尚儿!”
“岳父!”
……
看着客堂内李满囤和谢尚翁婿两相欢,红枣不觉叹了口气——连个像样的求婚仪式都没有,竟然就要嫁人了!
谢福一直留心观察着红枣——他还记得她上次一个人跑进屋跟谢尚辩论的事。现听得红枣叹气,谢福心里一跳,以为红枣有啥不满,结果却看到红枣转身离开。
红枣小姐,谢福心说:看起来虽说有些不大高兴,但终究没再反对这门婚事!
虽然俗话都说“婚姻大事父母作主”,但一直以来,谢福却总有一种莫名的错觉——他总觉得他家大爷替尚哥儿看中的这桩婚事成就与否并不在李满囤这个爹身上,这事的主动权其实一直都在这个张口就是“意义”这个词的红枣本人手里。
所以当下看到红枣自顾走了,谢福却是舒了一口长气——他家大爷算计了大半年的亲事可算是成了。
接下来可就有的他忙了!
李桃花碍于客堂前廊有谢福这个外男在,故而不敢近前来听。现看到红枣返身回来立刻拉住问道:“红枣,谢家来人怎么说?”
“说不用裹脚了,然后我爹就答应谢家婚事了!”
“答应了?”唯恐前面的谢福听见,李桃花压着嗓子惊喜道:“那真是太好了!”
“红枣,你可真是好命啊!”
话语间,红枣看着自她姑李桃花眼角堆叠的褶皱里闪出来的惊喜光亮,禁不住心想:比起她姑,她确实可算好命!
如此,她倒是该露出些欢喜才是,不然她姑倒也罢了,若是招人,特别是谢家人误会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就不好了!
心念转过,红枣脸上便带出了几分笑意。
“嬢嬢,”红枣羞涩笑道:“这事儿你等我爹家来您都问清楚了后再告诉我娘。现在先别说!”
李桃花笑道:“知道!这很不用你嘱咐!”
谢尚谢福前脚出门,谢子安后脚就来到了明霞院。
听跑腿的小丫头来告诉“大爷来了”,正在西厢房听管事婆子支领各处开支的云氏闻言先是一怔,转即恍然———大爷现在来必是商议儿子的婚事!
对于儿子谢尚的这桩婚事,云氏也是心累——这还八字没有一撇呢,她替儿子准备好的通房丫头文茵就莫名给陪了进去。
本来丫头折了也就折了。云氏心想,文茵虽好,但再好也好不过她的亲儿子谢尚去——别说她家还多的是丫头,现她儿子房里除了文茵,也还有灵雨、婉如、嘉卉她们几个。
总之,万没有少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的道理。
现云氏头疼的不是文茵,而是文茵的娘,卫礼家的。
卫氏是谢尚的奶娘,身份超然不说,现还管着谢尚院里一应的人事——以致云氏若要打发文茵,就必须一同打发走卫氏——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天知道卫氏会不会因为亲闺女文茵被撵而记恨谢尚?
云氏疼儿子,故而思虑周祥,不肯给儿子留下任何隐患。
谢府里的奶娘,年岁大了后都是荣养。云氏看在卫氏奶过儿子的份上虽说不在乎多养卫氏几年,但奈何卫氏还年轻,现在打发她家去就必要有个合适的由头。而卫氏家去后,她还得再去寻个可靠妥当的人来给儿子管家——如此拔出萝卜带出泥,窟窿便越挖越大!
吩咐管事婆子们先各自散去,等傍晚再来后云氏出了西厢房走进正房,却见谢子安已经在炕上坐下了。
亲端了丫头绿茶刚送来的茶水摆放到谢子安面前,云氏方才问道:“大爷现在来,可是有要紧事?”
谢子安端着茶杯看云氏盘腿坐到炕桌对面,然后又理好裙摆盖上两只穿着万字不到头的尖角绣鞋的小脚后方才说道:“尚儿刚又去李满囤家求亲去了!”
云氏……
“大爷,”反应过来,云氏忍不住说道:“尚儿身子才好!”
“这是他自己主动要去的!尚儿说,等他求亲成了,再让你给请媒婆去提亲!”
闻言云氏颇为感动——她儿子想为她分忧呢!
“我看这天热的很,尚儿顶着日头跑来跑去为的也就是个红枣裹脚的事。”谢子安同往日说家常一样地平淡说道:“所以,刚尚儿出门时我便跟他说了,让他直接跟李满囤说咱家不用红枣裹脚了!”
谢子安疼儿子,终究还是亲自出马帮儿子当说客来了!
“什么?”云氏惊道:“大爷,尚儿将来可是要科举的!”
“尚儿科举那也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了。”谢子安满不在乎地说道:“而眼下咱们就必须有个能干的儿媳妇来帮着尚儿顶门立户!”
“今秋八月我要下场乡试。如果侥幸得中,那我今冬就一准的要进京准备明年的春试。”
“去岁我半年在京,家里还有我爹给撑着,但这次我一去几个月,家里可就只有你和尚儿了。”
闻言云氏也是心惊,喃喃道:“大爷虑的极是。咱家人口太少,给尚儿早娶,我也能添个帮手。可大爷给尚儿娶的这位李家姑娘,今年才只七岁,比尚儿还年幼,又如何能帮衬到我和尚儿?”
“雅儿,”谢子安叹道:“你当听过‘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这句老话。”
“那李红枣八字贵重,人品端方,是大福之人。只要咱们把她娶进门,有她那命格在你这院里镇着,你和尚儿就一准的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云氏……
如大爷所说,云氏心说:这李红枣还算是个人吗?
什么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听着,竟然比佛堂里供的神佛还灵?
谢子安的话实在是匪夷所思,云氏无法相信。
“大爷,”云氏直言问道:“您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子安一向自负,听不得旁人,尤其是媳妇云氏的反驳,当下无情嘲笑道:“怎么,我说了你还不信?”
“那你不妨想想你那个陪房卫礼家的,苦心算计这些年,现在是个什么景况?”
云氏……
眼见云氏无言以对,谢子安方才顺气说道道:“雅儿,我知道这些年你也不容易——咱们家里的那些太太奶奶们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故而对你那些陪房媳妇丫头们的事,我一向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身边也确实须有些心腹人手。”
“先前为尚儿还小,我瞧他那奶娘卫礼家的虽说心眼不少,但看在对尚儿还算尽心的份上,便就放任她把持尚儿的后院事务——左右不过是几个丫头婆子们的月例粮米,翻不出什么大事。”
“至于你取中她女儿文茵给尚哥儿做预备也无所谓,横竖尚儿娶亲前身边确是要放两个人——尚儿愿意收文茵,那收了也就收了。到时把那卫礼家的打发家去也就罢了,总之有我瞧着,绝不会让她们奴大欺主,越过尚儿明媒正娶的正室媳妇去。”
“但不想我这儿才在给尚儿说亲,还没理到他院里这些事呢,尚儿自己就先厌弃了文茵,要打发了文茵出去。”
“雅儿,由此可见人算不如天算,那文茵命浅福薄,再如何费心扒拉咱们尚儿那也是有缘没份——这可不就是俗话里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吗?”
听谢子安如此一说,云氏再一回想,也禁不住觉得造化弄人——她瞧着长大的文茵除了少了个出身,其他不论人品还是相貌都是出类拔萃,比起城里其他人家的小姐来也是不差,但不想却是个薄命,连未来尚儿媳妇的面都还没见呢,就被撵出了局。
由此想来,云氏不觉叹息,那个李红枣,确是个有福分的——不然她进门后即便是正经少奶奶,但家常也得敬着尚儿的奶娘和奶姐,也就是卫礼家的和文茵母女两个,想必那心里头不会舒坦。
但如今她撵了卫礼家的和文茵出去,于那李红枣便似一天的云彩都散了——尚儿院里再没人跟她制肘。
这几可谓是应了那句“有福之人不用愁,没福之人跑断肠”的俗话!
“大爷,”云氏点头道:“您刚说的话,妾身都记住了!”
闻言谢子安点点头——云氏就是这点好,听得进他的话,不会拖他后腿!
又想了好一刻,云氏又旧话重提道:“大爷,二十年后,尚儿科举,这儿媳妇却是大脚,可如何是好?”
“二十年后的事等二十年后再说吧!”谢子安不负责任地说道:“你还是先打一棒跳一步,想想往后一年,你怎么把这个家给撑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五一,加更
风大扇了舌头(六月十六)
谢子安一走,云氏立刻告诉陶氏道:“两件事!头一件就是你立刻去找洪媒婆告诉她今儿去桂庄提亲——就说我的话:那位李家的红枣姑娘不想裹脚就不裹脚好了,只要李家答应婚事,同意六月二十六放小定,那么不管那个李满囤再提什么钱财要求都不必再来问我,可以全部答应!”
陶氏闻言便是一惊,心说:尚哥儿的婚事,竟然就真的非那李家姑娘不可了?如此一来,那卫家妹子和文茵怕是今儿就要家去了!
果然,陶氏听到云氏接着说道:“这第二件事就是一会儿你领了周旺家的去五福院,让她和卫礼家的交接差事。事情办妥你来告诉我,我要过去瞧瞧!”
周旺家的也是云氏的陪房,不过素来和卫礼家的不睦——当年她和卫礼家的争给谢尚当奶娘没有争上,故而这些年便管着云氏的人情往来和出门事务。
听云氏安排周旺家的和卫礼家的交接,陶氏瞬间明白她的好姐妹卫氏这次铁定是有去无回了。
心念转过,陶氏心中叹息,但脸上一丝不露不说,还答应得飞快——文茵妨了主子连累到她娘的下场就在眼前,陶氏跟卫家交情再深再好,她也不敢坏了主子的事,步了其后尘。
明霞院出来陶氏立刻就跑去找洪媒婆转了云氏的话。洪媒婆闻讯也是惊讶不已,心说:李家这位红枣姑娘到底是哪位天仙下凡,才能如此投了谢家的缘?
说亲二十年,洪媒婆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富贵男方不仅对女方人才和嫁妆真的没一点要求,而且聘礼还许对方随便张口提要的好事——一时间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在发梦。
不,不,不!洪媒婆在狠掐了自己一把然后感受到真实的疼痛以后终于确认:这不是梦!
白日做梦,不等梦到这样的好事儿,她自己个儿就要先笑醒了——说媒拉纤过程中男方出的聘礼越多,她到手的媒钱就越多。
习俗里媒钱可是聘礼的一成!
再狠掐自己一把——及时阻止了自己鼻头嗓眼笑出声后,洪媒婆方强调问道:“陶嫂子,刚你转的大奶奶的话我全都记下了。但有一样,我得再问一声:这聘礼真的能许李家随便提?”
“嗤——,”陶氏轻蔑笑了:“洪媒婆,你疑惑谁都别疑惑我们大奶奶!”
“这件好事里,你只要记住六月二十六这个日子,自会有你的好处!”
“暧!”洪媒婆一点也不在意陶氏言辞里的不屑,当下只忙不迭地点头应道:“听你的,陶嫂子,我现在立刻就去!”
送走谢尚,李满囤抱着两个西瓜回到了正院。
李桃花原就在院门口望眼欲穿地等着李满囤,当下看到立刻就迎了上来。
“哥,”李桃花迫不及待的问道:“婚事成了?”
“成了!”李满囤轻松回道:“谢家说红枣不用裹脚,我便就应了!”
刚谢尚说的每一句话,都特别合他的心,遂他的意——李满囤自觉他给红枣找了个天下头一等的女婿,得意得整一个人都在飘!
想到红枣,李满囤下意识地四下里张望一回,结果却没有瞧见。
“红枣呢?”李满囤奇怪问道:“她刚没在?”
李桃花往红枣卧房方向咧嘴,轻声笑道:“小姑娘脸皮薄,正不好意思呢!”
“噢!”李满囤恍然大悟,便就没有再叫红枣。
李满囤把手里的两个西瓜一个放到厨房地上,另一个则放到井台边的水桶里,然后打井水泡上——拿井水湃过的西瓜,吃起来更凉快更解渴!
李桃花看着李满囤动作随口问道:“哥,这西瓜又是那谢少爷送的?”
上一次谢家送来的两个西瓜,早在前两天就已经吃完了。
“嗯!”李满囤点头称是,然后便看着红枣卧房的窗户大声地与他妹李桃花着实说了一回谢尚人俊、嘴甜、会来事儿的好处。
李桃花闻言知意自也是跟着赞不绝口。
红枣卧房窗户大开,院里动静听得真切,闻之也是哭笑不得——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红枣想:她爹这个做人泰山的,现在这儿瞎起什么哄?还有她姑也是,笑得来跟是她自己成亲似的,一点也不矜持!
李满囤和李桃花兄妹俩一唱一和说得正热闹呢,不想陆虎又跑来说道:“老爷,那洪媒婆来了!”
“这就来了?”李满囤闻言一愣——刚谢尚临走时确实说过他一家去就找洪媒婆来提亲。
但谢尚这才走了多久?李满囤下意识地抬头看天,估摸了下天上日头的高度,禁不住咂舌:这媒婆,咋就已经到了呢?就是长翅膀飞,也没这么快的!
李桃花可没有李满囤的纠结。她推着李满囤的后背催促道:“哥,媒婆来了,你倒是赶紧去啊!”
李满囤看着推他的桃花灵机一动,忽然说道:“桃花,这洪媒婆是妇人,我同她说话不大方便。你嫂子现坐月子又不能去,倒是你同我一起去帮着说说话,拿拿主意倒是便宜!”
闻言李桃花内心虽说有些雀跃,但想到谢家的财势便又赶紧摆手道:“哥,我不行的!我从没和谢家人说过话!”
“没说过话有什么要紧?”李满囤不以为意道:“谁还不是‘一回生,二回熟’地打头来的?”
“不然等往后红枣出了门,年节你和她一同来家,难不成你也不和她女婿说话?”
“何况,现在来的也不是谢家人,只是谢家请的媒婆罢了。对了,你去岁不是刚给陈玉订了亲吗?正知道怎么跟媒婆交道。所以今儿这事啊少不了你,快和我一起去!”
“可是哥,这媒婆是城里人,我是真不知要和她说啥!”
“城里的媒婆,那还是媒婆!先前你给陈玉咋说的亲,今儿照着说就行!”
“那能一样吗?那可是谢家请来的!”
“谢家又咋样?你侄女红枣早说过了——咱家都还没嫌他家门第高呢!”
李桃花……
“行了,走吧!”不由分说,李满囤拉走了李桃花。
红枣透过窗户听到院里的动静,想着媒婆来了没有茶点不行,就打算去厨房准备茶水点心一会儿使了陆虎给客堂送去。
刚走出堂屋门,红枣就看到余曾氏自月子房门帘后探出头来张望。
四目相对,红枣看到余曾氏眼里的犹豫,想了想便走了过去。
“余妈妈,”红枣说道:“你帮我告诉我娘:刚我爹应了谢家的婚事,把我嫁给了谢家的谢尚!”
话语间,红枣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其实红枣一点都没有想哭的意思——过去几天她画了一张包含她、她爹娘、她弟弟、她姑、她爷奶、二叔、三叔、李氏一族以及谢尚、谢大爷、谢大奶奶和其他谢氏十二房人在内的关系脑图用来演算这桩婚约的利弊。
刚在她进屋划去脑图里裹脚这一件绝对弊害后,红枣又把脑图里代表她的圈圈周围的利害关系仔细重演了一遍,得出一个这桩婚约于她是利大过害,放手可搏的科学结论。
至于她爹娘弟弟,以致整个李氏一族人来说,这桩婚事于他们原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无须再次演算!
明明是件利人利己地双赢婚约,红枣不知道自己平白无故地咋会跟个林妹妹似地掉眼泪——或许是不喜欢被用在把字句里当宾语吧,红枣抹一把眼泪自嘲地想:毕竟她一直都是个很自我的人,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身不由己的委屈!
比如当初刚觉醒记忆的时候,她就曾在麦地里的借根麦芒的刺痛为自己痛哭了一大场。
思及那场大哭后遭受的嘲笑,红枣下意识的抬起眼然后便看到余曾氏脸上的惊异。
不加思索地,红枣昂起头以便对方最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泪痕,然后方才说哽咽道:“余妈妈,我没事,我就是有点舍不得离开家,舍不得我爹、我娘、还有我弟!”
盯着余曾氏的脸,看她脸上依次显露出来的恍然和怜惜,红枣无味地想:过去几年,她也不是真没一点长进!
说完话红枣冲余曾氏勉力一笑,便转身去了厨房。一进厨房红枣先拿凉水洗了脸和眼睛,然后方才开始准备茶点。
等装好点心篮子,红枣借着厨房里小铜锅的锅盖背着门对着光照了照,确认脸上再看不出一点哭泣后的痕迹后方才走出厨房。
看到装西瓜的井水桶就搁在井台,红枣看一眼井台北面被天上日头逼得步步倒退的阴凉,便把西瓜和水桶分两次搬进了厨房。
重新泡好西瓜,红枣甩着湿手刚从厨房出来,便看到她爹李满囤和她姑李桃花陪着穿红着绿的洪媒婆走了进来。
李满囤一看到红枣立刻高声笑道:“红枣快来见见洪媒婆,你的亲事就是经她给说成的!”
闻言红枣上前行了一个拱手礼道:“红枣见过洪媒婆!”
洪媒婆的下巴登时砸到了地上——说好的花容月貌,赛西施羞貂蝉呢?眼前这个黑黢黢的乡下丫头就是红枣?
好容易捡回了下巴,洪媒婆不可置信地询问身旁笑得一脸开怀的李满囤:“李老爷,这便就是您的掌珠红枣小姐?”
“是啊!洪媒婆,”李满囤爽朗应道:“你看我家红枣是不是生得跟月里嫦娥一样,花容月貌?”
洪媒婆……
面对李满囤老爷发自内心的自豪,洪媒婆终无奈点头道:“李老爷您的千金,确是长相出众!”
出众的黑!洪媒婆搁心底补充道:简直是她说亲以来见过的姑娘里最黑的一个。
“唉——”李满囤无奈叹道:“可不就是因为我家红枣长得太好,所以才叫谢大爷一眼看上,非要现在就给他儿子娶回去做媳妇!”
想着那晚进到谢府看到灯下谢大奶奶的雍容华贵,洪媒婆再看一回红枣,犹自不敢相信地问道:“李老爷,您说谢大爷先前见过红枣小姐?”
“当然,还见过好几次呢!我们两家可是通家之好!”李满囤得瑟说道:“前两天,我儿子洗三,谢大爷过来贺喜。他看到我家红枣时还说前段时间农忙红枣晒黑了呢。”
“洪媒婆,你是没见过我家红枣不黑时候的样子,那可是比现在还好看呢!”
洪媒婆……
再好看又能好看到哪里去?洪媒婆心说:俗话说“女儿肖父”——只看李老爷您这副尊容和您妹子的长相便就知道您家红枣姑娘将来再怎么女大十八变,也变不成谢大奶奶那种娇花一般的模样。
看来,洪媒婆禁不住在心底吐糟道:不止这位李老爷眼光不好,谢家那位大爷也不是一般的眼瞎——不然如何能在娶了谢家大奶奶那样的天仙后,还会觉得红枣这个乡下丫头好看,上赶着要给他那粉妆玉琢似的宝贝儿子娶回去?
唉,真是瞎得不能再瞎!
听着她爹李满囤的尬吹,再看看洪媒婆脸上神色的不停变换,红枣站一旁无奈陪笑——虽说当着媒婆不必谦虚,红枣心说:但谢大爷说亲明明看中的是她的才华,现她爹却跟媒婆死命地吹她八字都没一撇的天仙样貌——唉,她爹吹牛都吹不到重点,真是急死人了!
李桃花也觉得她哥李满囤吹得有点过。
虽然红枣五官随她哥,李桃花暗想:长得好看。但俗话说“一白遮百丑”,红枣的脸庞子确还是黑了那么一点,细论起相貌来,还真是不及她那个女婿谢少爷。
唉,那谢少爷的脸皮白得就跟面团一样得人意!
自古说亲都讲究个郎才女貌,现红枣相貌不及她女婿,这有关长相的话,她哥还是少说为妙。
心念转过,李桃花出言引导道:“哥,自古‘娶妻娶德’。咱们红枣不仅生得好,人更是能干!”
“对,洪媒婆,”李满囤立刻打蛇随棍上地附和道:“我家红枣可能干了!别看她年岁不大,但家常做的饭菜特别好吃!”
提到吃,李满囤想起来了:他同媒婆现都还在院里站着呢!
“哈哈,”李满囤打了个哈哈,掩饰笑道:“红枣,洪媒婆难得来,你倒是煮些奶茶送来,让她尝尝你的手艺!”
听李满囤借让女儿煮茶来展示厨艺,洪媒婆笑笑并没有接话。
经了先前李满囤吹嘘女儿花容月貌的教训,洪媒婆心说:这位李老爷吹起牛来比她这个媒婆还不靠谱——他说这话前也不仔细想想谢家那么大的一份家业,现还开着城里最大的酒楼四海楼,家里能没几个好厨子?
他女儿今年不过七岁,这厨艺即便再好还能好过谢家的厨子和四海楼的大师傅?
真是不怕风大扇了舌头!
这回她要是再信了他的鬼话,那她往后也不用在市面上混了!
话语间李满囤把洪媒婆请进了堂屋,然后分宾主落座,陆虎上茶。如此足喝了半杯茶后,洪媒婆方才言归正传道:“李老爷,我的来意您想必已经知道——我这又是受谢大奶奶所托来给你们两家说亲来了。”
“今儿谢大奶奶托我给您带话说您家小姐既然还没裹脚那就不必再裹脚了——她家娶妻娶德,不在乎儿媳妇脚的大小!”
李满囤听洪媒婆的话跟先前谢尚说的一样,心中满意,当即点头道:“洪媒婆,刚谢少爷来也说了这个意思,现谢大奶奶又托了你来说,可见这谢家想结亲的心是真真的!”
“如此我也不是那难为人的人,洪媒婆,这婚事我今儿就应了!”
“啊/^”闻言洪媒婆呆愣住了——她才刚转了谢大奶奶两句话里一句,这余下的一句有关聘礼的话还没说呢,这李老爷咋就应了呢?
李桃花一听就急了,当下便掐了李满囤一把,心说:议亲议亲,这一句还没议呢,你这儿应什么应?
似你这样着急答应,没得让对方以为你急不可耐地赶着嫁红枣呢,可是冤枉?
李满囤又不是真傻。他无故遭他妹李桃花狠掐一把后,虽然依旧不觉明理,但还是老实的闭了嘴。
至此,李桃花方才清清嗓子说道:“咳,洪媒婆,刚我哥虽然愿意答应这件婚事,但这心里啊还是有几样顾虑!”
闻言洪媒婆立刻接声道:“李家姑太太,您有话只管讲!”
通过刚刚两句话,洪媒婆算是看出来了李老爷的这位妹子比李老爷自身靠谱——议亲的事儿,她得同她议。
作者有话要说: 庆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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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亲(六月十六)
“洪媒婆,”李桃花说道:“我跟您虽是第一次见,但我向来是个直爽脾气,不喜欢跟人弯弯绕。所以我今儿跟您也是明人不说暗话,想啥就说啥,您多担待!”
洪媒婆现就巴望着李家狮子大开口,她好多拿媒钱,当下笑道:“姑太太客气了。干我们这行的,可不就喜欢姑太太这样的直爽人吗?不管什么话,姑太太只管说,能替谢大奶奶应的我一准都应!”
“洪媒婆,”李桃花说道:“俗话说得好,‘金屋银屋不如自家的穷窝’。我哥家境虽说远不及谢家富贵,但也是衣食不愁,并不是那卖儿鬻女无衣无食的破落户。”
“红枣是我哥的长女,我哥原是打算把她留到岁数再出门的。”
“但现在谢家大爷要娶,我哥嫂虽然心中不舍,但看在同谢大爷的交情上,且知道他家确是难处,所以方同意把我侄女红枣现在给嫁过去!”
洪媒婆虽然实在想不出富贵如谢家大房有啥难处要李满囤这个暴发户土财主嫁女儿来帮忙,但听说同意二字还是赶紧点头表示认同。
“洪媒婆,”李桃花儿接着说道:“既然我们两家是一个嫁一个娶,中间还请了您做大媒,这办婚事儿该有的仪程,小定、大定便就得全有!”
“有!都有!姑太太,您想似谢家这么体面的人家,长房嫡孙娶媳妇哪里还能没有仪程?”
说着话洪媒婆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张红纸递给李桃花看,嘴里还不忘说道:“姑太太您看这谢家公子的庚贴和小定的日子,谢家都已给排好了,现就等你们点头答应了!”
李桃花不认识字,她拿到红纸后转手就递给了李满囤。
李满囤打开一看果是一张写着谢尚名字和生辰八字的庚贴和一张写着六月十八上吉,利纳彩、订盟、嫁娶;六月二十二大吉,利纳彩、订盟、嫁娶;以及六月二十六上上大吉,万事可用的择日贴。
“李老爷,姑太太,”洪媒婆道:“早起我来得急未曾备得礼物,但您俩个尽管放心,今儿只要我回去给谢大奶奶报了喜信,这正式娶亲该有的三书六礼中的纳名礼和问名礼保准地在六月十八这日一样不少地送来,而待合过八字后纳吉礼也会在六月二十二这天送到!”
“如此这三样礼走过,便就能在六月二十六这日下聘书放小定过纳徵礼了!”
听洪媒婆这么一说,李满囤方才知道择日贴上,为啥要写三个日子了——敢情城里人娶亲在放小定前还要先过三道礼!
李桃花跟李满囤一样也是头回听说纳名礼、问名礼和纳吉礼这三样礼。
李桃花看向她哥李满囤,看到她哥跟她摇头表示不知后便犹豫问道:“洪媒婆,不瞒您说,我们庄户人家娶亲就只有小定、大定和迎娶三样礼,并没有您刚才所说的什么纳名、问名、纳吉这三样礼。”
“姑太太,您说的对。虽然俗话说都说‘三媒六聘’,‘三书六礼’,但现实里一般人家嫁娶都只过您刚说的小定、大定、迎娶三样礼。”
“但谢家不是一般人家,他家讲究,所有子孙娶妻全都是三书六礼,一样不少。”
虽然完全不懂,但听说谢家其他人娶媳妇都是六礼,李满囤便不肯委屈红枣,就跟洪媒婆打听道:“洪媒婆,刚你说的那三样礼都要咋走?”
洪媒婆笑回道:“李老爷,您作为女方什么都不用做。您只要到了日子在家坐等收礼就成——这三样礼都是男方的事儿,您啊,连礼都不用回!”
听说连礼都不用回,李满囤和李桃花对看一眼,相互间点了个头,都觉得这事儿实没啥可挑拣的。
至于六月二十六日这个日子,李满囤虽说觉得有些急,但想着接下来的七月是鬼月,整一个月的的日子都不能用,便就点头说道:“既然六月二十六是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那便就这天过小定吧!”
既然婚约已定,李满囤便觉得小定早放早好,双方省心。
李桃花则想着夜长梦多,也同意早定早好,便跟着点头认同。
洪媒婆没想到李满囤、李桃花如此好说话,不用她费一点口舌便就应了六月二十六放小定的日子——洪媒婆没办法只好直言提点道:“李老爷、姑太太,这小定之后再过一个月就是大定。只不知你们对于聘礼有什么想法要求,若有,倒是早些说出来以便于谢家提前预备。”
听洪媒婆这么一说,李满囤方才想起红枣这桩婚事和一般放小定后再五六年才放大定不同,是今年就要嫁人出门的!
而嫁人就得有嫁妆,所以红枣这份嫁妆要咋给?
李满囤陷入了沉思。
李满囤虽说没什么见识,但却知道红枣出门那天带进谢家的嫁妆将是她后半生的重大依靠——比如,先他媳妇王氏,名分虽是大嫂,但因进门时没有嫁妆,过去十几年没少收二房三房两个妯娌的欺负和挤兑。
而谢家人口,比他家还多,李满囤不敢想象如果红枣没有嫁妆,或者嫁妆不够丰厚,到谢家后会受到怎样的责难?
一瞬间,李满囤便想打退堂鼓,退了谢家这门婚事——横竖现才只是议亲,李满囤无赖地想:还没有放小定。
李桃花听到聘礼两个字也是冷水浇头——聘礼虽说全部由男方出,但收礼的女方必须给女儿等值甚至超值的嫁妆才不会叫人看低。
她当年若不是因为嫁妆太少,抵不过好人家的聘礼,凭她的人才也不会远嫁到青苇村的舅家。
看李满囤兄妹双双不语,洪媒婆以为两人抹不开脸提要求,便鼓励道:“李老爷、姑太太,你们有啥要求尽管提,刚才来时谢大奶奶已经说过了财物方面不管您提什么,我今儿都能直接应!”
“洪媒婆,”李满囤刚一张口,胳膊就被李桃花给掐住。
“洪媒婆,”李桃花道:“您先坐着,我跟我哥出去商量一下!”
然后又叫:“红枣,你的奶茶煮好了吗?若是好了,就给洪媒婆送过来吧!”
其实奶茶已经煮好,红枣装碗湃在井水里晾着。现听得她姑李桃花呼唤,便拿托盘了装了三碗进来。
“洪媒婆,您请喝茶!”红枣端一碗温热的奶茶放到洪媒婆面前。
洪媒婆想着婚约已定,这李红枣虽说其貌不扬,但往后却是谢家大房少奶奶了。当下不敢怠慢,立端了碗冲红枣笑道:“红枣姑娘的手艺,不用说,一准儿都是好的!”
端起碗,洪媒婆喝了一口奶茶,咂嘴品了一品,然后便就忘了她自己刚刚未竟的马屁,接着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直待喝完整一碗奶茶,洪媒婆方才得暇赞道:“红枣姑娘好手艺,把这什么奶茶烧得真是香甜可口,叫人喝了还想再喝,打嘴不丢!”
红枣听洪媒婆说的有趣,不觉抿嘴一笑,又端了一碗奶茶给她笑道:“洪媒婆,你若是喜欢,就多喝一碗吧,这些不过都是我在家随便烧的!”
“喜欢、喜欢、太喜欢了!”洪媒婆看着眼前满碗的奶茶不吝赞道:“怪不得谢大爷看中姑娘的能干,就冲姑娘您这烧茶的手段,我可以说在咱们雉水城您都是头一份!无论什么四海楼、绿松林,他们的茶都不及您这个奶茶好喝有味!”
喝了奶茶的洪媒婆终觉得谢大爷看中红枣这份烧茶手艺也是情有可原——毕竟美人啥的,谢家多的是,但红枣姑娘的这份手艺,确实是雉水城独一份。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李红枣凭借这份烧茶手艺嫁进谢家,虽说有些出人意料,但仔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
一想到红豆成了谢家少奶奶,往后她再难喝到这样的好茶,洪媒婆一改方才猪八戒吃人参果的狼吞虎咽,端着碗慢慢地细品起来。
李满囤一进东厢房就迫不及待的告诉李桃花道:“桃花,谢家这门亲,红枣不能结!”
“俗话说得好,‘饭好吃,气难受’。这谢家再好,我也不能让红枣嫁进去受气!”
“哥,你听我说,”李桃花道:“你刚说的我都明白,但现在也不是没有法子。”
“什么法子?”
“哥,那谢家大奶奶既说了聘礼随便提,那你就不如替红枣要一份体面嫁妆!”
“如此,即便外人知道你要的聘礼多,但看到你转手又全赔给了红枣后,也难再生出旁的议论。”
“而红枣有这份嫁妆傍身,想必她在谢家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刚李桃花也是想到她儿子陈玉岳丈那日说的“我家不卖女儿,这聘礼我将来都加倍给女儿办嫁妆还回去!”后才得的主意。
她哥虽说家业有限,不能把聘礼加倍还回去,李桃花想:但能原样还回去,旁人便就再说不出“卖女儿”这三个字来。
李满囤听了李桃花的主意,也觉得可以试试。
如果谢大爷同意这么做,李满囤想:那这婚事便就继续,若是不愿意,那便就算了。总之他是不能让他家红枣嫁妆不如人的进门受妯娌欺负。
“洪媒婆,”回到堂屋,李满囤直言问道:“我跟您打听打听,这谢家大房娶的媳妇,一般都要带多少嫁妆?”
“嗯?”洪媒婆一听愣住了——她第一次经手谢家的婚事,别说谢大奶奶的嫁妆了,就是其他十二房太太奶奶们的嫁妆她也都是听说,并不知道详细。
想了想,洪媒婆笑道:“李老爷,您倒是问住我了。这谢家大房现有的四位奶奶中,独属谢大奶奶的那份嫁妆最人瞩目,真正是十里红妆,咱们雉水城的头一份,其他三位少奶奶都赶不上。但你要说这谢大奶奶当年到底有多少嫁妆,我却真是不知道。我就记得我站在东街上看着一抬抬嫁妆过去,里面庄子、铺子、宅子、头面、衣裳什么都有,应有尽有!”
“所以这份嫁妆到底有多少,除了谢大奶奶她自己拿出嫁妆单子来,旁人可真没人能说得准!”
“既然这样,”李满囤道:“洪媒婆,我就托你回去告诉谢大奶奶这个聘礼啊,我不说要照着她的嫁妆单子要吧,那也要大差不差——起码让我家红枣带着这份聘礼返回去的嫁妆嫁进谢家之后,不会被人看不起!”
“啥?”洪媒婆惊呆了——她早就知道李满囤得了这个机会一准儿的会狮子大开口,她从个人利益出发也确是希望李满囤狮子大开口,她好多拿媒钱。但她真心没想到李满囤的口能开这么大——竟然要谢大奶奶照着自己的嫁妆单子给他送聘礼。
这李满囤,李老爷怕不是疯了吧?
洪媒婆仔细打量李满囤,想看看他是不是因为谢家的婚事而欢喜得发了癔症,不想却看到李满囤对着自己认真问道:“洪媒婆,这个聘礼的事,你现在能做主吗?”
“不,不,不!”洪媒婆慌忙摇手道:“李老爷,姑太太,这事儿我真不敢做主。”
“这样子,李老爷,我现在就回去告诉谢大奶奶您刚才的话。若是谢大奶奶应了您这件事,那咱们啥都不用商量了,直接六月十八,我来下纳名礼和问名礼,你们两家合八字!”
“不用再商量了?”李满囤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
“还商量啥啊?”洪媒婆急道:“谢大奶奶连这么一份聘礼都能应,后面您再提别的要求也一准都能应!除非,”
洪媒婆狐疑地看着李满囤不客气地问道:“到时你该不会再多要一份聘礼吧?”
“怎么会?”李满囤不高兴道:“你以为我想要这份聘礼呀?若不是谢家大爷非要给他儿子娶我家红枣。我家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要来拆谢家这个鱼头?没得还要招人议论我卖女儿,攀图富贵!”
“都是养儿育女的人,洪媒婆,你帮我想想,我这闺女红枣,要是没有一份像样的嫁妆带进谢家,还不得给谢家那什么十三房的妯娌给欺负死啊!”
“我把我闺女养这么大,现把她嫁进谢家是盼着她去吃香的喝辣的过好日子的,可不是去受人欺负和白眼的。总之,没有一份像样的聘礼做嫁妆,我们先前说的婚约就不作数!”
洪媒婆……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洪媒婆媒生艰难,遇到李满囤老爷这个疼女儿的暴发户
一报还一报(六月十六)
从洪媒婆家出来后,陶氏便带了周旺的媳妇周氏去五福院的东院和卫礼家的交接。
对于能被大奶奶云氏选中去尚哥儿的院子顶卫氏的缺,周氏实在是又惊又喜。
周氏现管着明霞院的人情往来和跟云氏出门的事务——说起来也是一个管事,但实际内里却没什么实惠油水。
比如云氏云氏不大出门,一年到头除了去谢家庄谢氏祠堂四时祭祀,便就只有正月初二回趟娘家而已。如此周氏管的这个出门事务一年都没十天好忙。
至于明霞苑的人情往来,左右不过是谢家十三房人和云氏娘家的婚丧嫁娶,满月上梁——这些都有定例,她只要看着东西进出,然后去账房报账就行。每日里事情也不多,但却极为琐碎。
对比先前领的事务,掌管尚哥儿的院子却是一桩人人皆知的肥差——别的不说,只一年四节所得的节赏就是别处的数倍。
一样都是当差,谁不盼着能多得些钱?何况近身伺候尚哥儿,日常还能在主子面前混个脸熟——周氏真是发自内心地愿意来伺候尚哥儿,但看到卫氏母女突然被撵却又禁不住忧心自己能否能伺候好小主子,毕竟传闻中尚哥儿的脾性可是不大好。
因顾虑周氏也在,陶氏进院后并未和卫氏多话。但卫氏本是个极聪明的人,她眼见陶氏领来周氏交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虽然心中惨淡,但卫氏还是强打精神把账簿拿出来办交接——如陶氏所言,她还得顾着男人和儿子的前程。
谢尚的院子现除了谢尚一个主子外还有四个小厮、八个大小丫头和八个管事粗使婆子。
其中似小厮、丫头、婆子的月例有一本帐,但因这月例都是月月发的,比如六月的月例卫氏已经从明霞院关来发下,故而这本账并无甚交接。
谢尚一个人则有三部账。
第一部也是月例账——谢尚一个月有二两银子的月例,然后就是逢年过节老太爷、谢子安和云氏送来给他赏人用的银钱。
周氏看账上历年积攒还有十两出头的碎银,而开销也确多是赏钱。
这部账好交接,开匣子称银子分量和账簿结余对上就行。
第二部账是首饰账——谢尚打出生至今戴过的各种项圈、金锁、玉佩、玉带之类。
这部账都是入库帐。其中谢尚早年的首饰都因装箱帖了封条而不用验;现今的穿戴有三十来个匣子,日常由文茵管着,现在交接就是周氏念簿子,文茵把匣子拿出来打开给周氏和灵雨、婉如、嘉卉三个留下来的大丫头瞧看过也就罢了。
第三部是古董账——记载的全是谢尚从谢老太爷、谢老爷、谢子安、云氏处得来的金玉摆件古玩字画,如此分门别类竟有十来本账簿。
似古董字画这样的物件并不是周氏所能交接的,这得有专门的管事来相看。故而对于这部分东西和账册陶氏便就只有封存。
如此不用一个时辰就办好了交接。陶氏便去请来了云氏。
云氏随手翻了翻账簿,瞧首饰账、古董账倒也罢了,但瞧到儿子月例账上只剩有十来两银子后心里对卫氏的那点子愧疚便消散得无影无踪——老太爷和谢子安每年给谢尚送的钱,她虽没有细账,但概数还是知道的,两百两肯定是有的,而她自己一年也差不多要再给个一百多两,如此几下里合计便是三百来两。
儿子院里所有人的吃穿月例都是公中的,节赏从来也是加倍,而儿子个人家常几乎从不花钱,所以,这一年三百来两银子去了哪里,不问也知——别说赏人,儿子家常才交际几个人?想她明霞院一年到头来去不断,赏钱开支也就是这个数!
想起早晌谢子安来说的他对她陪房睁眼闭眼的事,云氏心里便是一跳,然后便把几个陪房的差事搁心底过了一遍。
卫氏看云氏看着账簿子不说话,心里也是忐忑——自家的事自己知道,过去十年,她前后往家拿了的银子不下千两。
云氏沉吟良久,想好心事,方才淡淡道:“卫礼家的交来的账目还算干净,周旺家的你看后若没疑议便就收了吧!”
“既然账簿已交接,那卫礼家的,你现便带了文茵一同家去吧!”
云氏说话的语气和平常没有两样,但落在卫氏耳里却似炸雷一样——谢家各房对于奶娘都一向宽厚,从没有奶娘出府归家一分赏都没有的先例。现她和文茵无赏回去,可是告诉所有人知道她母女俩是大错被撵?
大奶奶这是彻底地厌弃她了!
卫氏下意识地看向女儿文茵,见她也是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不觉心中哀痛:文茵无辜,但现今却是被她这个娘给拖累了!
手里现提了一百两银子的陶氏闻言也是惊愕——刚刚来时,大奶奶还让她带钱来赏,怎么眨眼间大奶奶就翻脸改了主意?
想起云氏进屋后就翻看过账本,陶氏的眼睛不可避免地就转回了桌上的账簿上。
难不成,陶氏心说:卫家妹子的账没做干净?可刚那账本她也瞧过,并没有瞧出有啥问题。
与陶氏一样想法的还有周氏,她也禁不住怀疑这账本里有什么她没能瞧出来的猫腻,然后便决定今晚的闲再仔细瞧瞧。
看着交好的姐妹脸色灰败地提着包袱和女儿相互搀扶着出院归家,提着银子的陶氏并没有上前相送——上座的大奶奶并没有发话让她去送。
灵雨、婉如、嘉卉三个丫头站在屋里也没一个敢动——新来的的顶头上司周旺家的就在旁边,谁也不想冒着得罪她的风险去讨好落下马的前任管事。
打发走卫氏和文茵两个,云氏又细细地看了灵雨几个一回然后方才吩咐道:“今儿卫礼家的出去后,这院的管事将由周旺家的接替。灵雨、婉如、嘉卉你们仨都是进来几年的老人了,有些话不用我多说,都当知道当如何做。”
闻言,灵雨几个都低头道:“奴婢谨遵大奶奶教诲!”
云氏点点头,又唤自己的丫头道:“锦书,你搬来五福院补文茵的缺,往后你就伺候尚儿吧!”
闻言锦书上前答应了个“是”,然后便和灵雨她们站到了一处。
安排好谢尚院里的人事,云氏自回了明霞院,而陶氏则去寻洪媒婆听消息。
正好洪媒婆也刚才到家,如此两下里见面,洪媒婆说起李满囤让转的话,陶氏也是目瞪口呆。
事关重大,陶氏不敢自专,她把洪媒婆带回家去,然后自己跑去明霞院送信。
听到陶氏转述的李满囤的话,云氏着实生气——掌家多年,她见过无数不要脸、贪便宜的无耻之徒,但还真没见过这种指着未来婆母的嫁妆,然后让婆家照此给女儿办嫁妆的无耻!
再想到儿子谢尚将还要认这个无耻的李满囤做岳父,云氏简直气炸。
她告诉陶氏道:“你把李满囤这话去告诉谢福,让谢福去问大爷怎么办?”
事情都是谢子安这个癔症没事整出来的——这解铃还需系玲人,横竖她是不管了!
陶氏受命去找谢福,谢福闻言也是皱眉,然后又细细地问了一回,等听说洪媒婆就在她家,谢福便亲去陶家见了洪媒婆,不厌其烦地揪着细节盘问了整三遍——直待把李满囤说这话的前因后果都串联了起来后,方才进书院去给谢子安回话。
陶氏一向知道谢福厉害,但却不知他具体行事。今儿她亲眼瞧见谢福为了转述一句话而跟包龙图查案一般寻访探究,也是服气——不怪府里没人敢蒙谢福,因为根本就蒙不过啊!
谢尚家来后便就来书院跟谢子安说了李满囤答应婚事的事后便要去见他娘,但却被谢子安给拦住。
“尚儿,”谢子安道:“媒婆那边,早起你娘就已经打发人去了。现我要跟你说另一件事。”
“今儿你娘要把你奶娘卫嬷嬷和丫头文茵放回家去,现在想必正在五福院办这件事。”
谢尚闻言一愣,转即喃喃道:“爹,文茵和卫嬷嬷都要走吗?”
“怎么,”谢子安闻言倚到椅背上笑道:“你还想留下她们?”
想起那天的事儿,谢尚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然后便觉得胃开始泛酸,吓得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内关穴。
直等忍住了这段恶心,谢尚方才说道:“这倒也不是!”
“我就觉得这事因我而起,文茵虽然只是一个丫头吧,但还是觉得有点亏心!”
谢子安点点头:“上次的事儿你是有错,但你娘赶她们却不是为你上次的事儿!”
“啊?”谢尚惊愣住了,不解问道:“爹,不是上次的事,那是什么事?”
“尚儿,你娘这个人你当知道,心慈面软的,从不随便赶人。”
“即便因为上次的事儿,不能留她两个在你院里,但家里还有许多其他去处,都能安排。”
“你娘赶她们为的是你奶娘贪了你的银子。而且数目还不小,有好几百两!”
“几百两银子?”谢尚惊呆了,半晌丧气道:“爹,我知道了。先我也知道卫嬷嬷会墨我年节玩的小银錁子,但想着才一两一个也就算了,却没想到经年累月地积起来会有这么多!”
“看来你也不是全然无知。只往后可别再这样纵着下人了。不然养得她们胃口越来越大,最后便只能被赶出去,反是害了她们!”
“嗯!”谢尚点头认可,而心底对文茵的那丝愧疚则消失得一干二净。
谢福进书房的时候,谢子安和谢尚父子两个已经转说到近来的功课上了。
看到谢尚也在书房,谢福微微一惊,谢子安瞧见立便问道:“谢福,可是媒婆那里有信来了?”
谢福赶紧答应:“是!”
谢子安道:“什么信?”
谢福看了一眼谢尚,眼见谢子安眉眼不动,只得硬着头皮把李满囤的话完整地转述了一遍。
听了谢福的转述,谢子安谢尚都因太过震惊而默了。
直过了好一刻,谢子安方才出声问道:“尚儿,对于李满囤的这个要求你怎么想?”
“爹,”谢尚惊得嗓子眼都干了,直咽了好几口唾沫,方才干涩说道:“我这个岳父,说话可真耿直!”
“岳父?”谢子安的眉毛挑了起来。
谢尚脸红了,讪讪解释道:“爹,我今儿不都是为了婚约能成吗?”
如果可以,谢尚也不想告诉他爹他巧言娱岳的事,但奈何当时谢福也在啊,瞒是瞒不过去的。
“行了!”谢子安抖抖衣裳站起身道:“我跟你娘商议这事去!”
“爹,”谢尚紧张问道:“您要怎么跟娘商议?”
“你岳父都叫了,我还能怎么商议?”谢子安没好气地踹了谢尚屁股一脚:“再不滚,你就自己跟你娘要嫁妆单子去!”
走出青云院,谢子安方才问身后的谢福道:“尚儿很愿意那门婚事?”
谢福垂眼道:“大爷,自古婚姻大事……”
“行了,”谢子安不耐烦地摆手阻止道:“谁问你这个?”
谢福无奈道:“大爷,尚哥儿和红枣姑娘今儿并无造面。上回也仅是说了两句话,话的内容大爷也都是知道的!”
“照你这么说,”谢子安停下脚步斜眼看向谢福:“那个红枣对尚儿并无青眼,现都是尚儿的一厢情愿?”
谢福……
谢福实在没法接谢子安的话——他能说啥?是说大爷您说得对,尚哥儿是单相思,还是说红枣姑娘和尚哥儿暗通款曲,两情相悦,又或者说两人陌如路人?
总之他说啥都不对,那就只能垂首恭听了。
眼见谢福憋了一头汗也不肯应声,谢子安想了想,也自觉有些无理取闹,拿扇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后迈步前行。
见状谢福方才心舒一口气,抬手擦了额头的汗,赶紧跟上。
谢子安进屋看到云氏坐在炕桌前生闷气便挥退屋里众人,自坐到云氏对面。
“雅儿,”谢子安直言道:“虽然李满囤的话确是招人生气,张口就跟咱们要上万的银子,但你只要想想咱们家一个奶娘几年功夫便能贪墨千儿八百的银子——如此,你便就不气了!毕竟咱们这回花钱都在明处,而且还能得个有福气的儿媳妇!”
不气?闻言云氏都快气笑了。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云氏原就为她陪房手脚不干净心情郁闷,现听得谢子安的挤兑,当即怒道:“大爷,您这话可是认真的?”
谢子安看云氏脸都气白了,难得良心发现一回自己说话有些过分。谢子安当下换坐到云氏身边,拿扇子对着云氏狠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天热,消消气,啊,就几万两银子的事情,至于气成这样吧?”
“那李满囤乡下人,对咱们家的事一无所知。他现在既然漫天要价,那咱们就地还钱也就是了,何至于为他的话气伤了自己呢?”
俗话说,听话听音,云氏听到谢子安如此说,心就凉了半截。
“大爷,”云氏不甘心地问道:“你真是铁了心,要给尚儿娶那个李红枣吗?这样的要求您都能应!”
“他不是也应了咱们现在就把他女儿娶过来的要求吗?”
“俗话说一报还一报,我骗他在前,他如今跟我开口要银子,我给了他还了这段因果也就罢了!”
想着是谢子安骗人在先,云氏的气一下子也消了——她比谢子安还信神佛和因果报应。
想着《因果经》上说骗人要下拔舌地狱,云氏下意识地看一眼近在咫尺的谢子安的薄削红唇,心叹一口气,认命道:“大爷,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