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黄瓜和鸡蛋(五月二十六)
夏至过后, 雨水骤多, 但一点也没耽误雉水城北街李家粮店的重新开业。
经过过去一个月的口碑发酵,三十三家巷铺子的羊奶生意越来越好以致铺子里只一个挤奶工挤羊奶已供应不上铺子早市的需求——每天早上来铺子或买或取羊奶的人都要排队。
幸而铺子开在巷子里, 且还有一个门堂可供排队的人避雨,但饶是如此,每天常来的客人, 比如朱中人还是禁不住跟余掌柜抱怨铺子里挤奶煮奶的人手太少,耽误了他的时间,让他等了。
余庄头来找李满囤商议羊奶的事儿,红枣一旁听到禁不住笑道:“爹,咱们先前把羊拉到铺子里去, 原是因为担心羊奶挤出来后长时间的卖不出去就会坏。”
“现咱家铺子里生意好,不少人每天早起定时来取奶, 倒是方便咱家的羊奶生意。”
“往后余掌柜可以把每天客人定时来取的奶量加算到一处, 算出隔天早市要的份量,然后咱们庄子里的人根据这个分量把奶挤好烧好后直接拉到铺子里售卖可是省事?”
李满囤闻言大喜, 没口赞道:“红枣, 你这个主意好!这样一来,这羊奶生意不止用上了咱庄子里空闲的人手,而且还减了咱们庄子牲口每天冒雨进城出城拉羊的趟数。”
“说实话,这天天天下雨,下得我都担心咱家的牛啊、骡子啊,见天的这么淋着,会不会生病!”
红枣……
牲口可是庄稼人的宝贝, 家家看得比人还重。故而对于李满囤话里的槽点,余庄头完全认同。
“老爷、小姐说的极是!”余庄头立刻点头附和道:“这天虽说已是夏天,但到底还没入伏,雨水打在身上还是怪凉的。庄子里的牲口淋多了雨,确是容易受寒。”
“此外,刚过去的农忙,庄子里的牲口都出了大力,现在也合该好好养着,歇上一歇!”
红枣……
敢情在余庄头眼里,红枣禁不住在心里吐槽:庄里的夏忙就只有牲口出了力?似她爹李满囤作为地主,剥削阶级,说这话也就罢了,怎么余庄头,身为被剥削对象也这样想?
商量定了主意,余庄头自去安排。于是三十三家巷羊奶生意的经营就不可避免地致敬了红枣前世的奶站模式——铺子羊奶分预定和零售两种销售方式,其中零售还是和先前一样,由挤奶工现挤现烧,客人付钱后难免要等一刻;预订的客人则限定每天早上开市后半个时辰內取奶,取奶的地方就是铺子的门堂,立等可取。
自从羊奶的销售分成两波之后,铺子排队的状况得到了缓解。此外早市铺子还要兼顾卖菜,余掌柜和张艺分身乏术,故而给客人打预定奶的活计就落到了潘安头上,于是潘安心愿得偿,做上了生意。
铺子生意经营得好,钱剩得多。李满囤想着家里给王氏生产准备的月子房还没有家什,就跑到城里的家具店很干脆地买全了主院西厢房一个堂屋、两间卧房的家什。
看到店里伙计送来的家什里竟然有两张衣橱和两张架子床,王氏颇为吃惊道:“统共就一个月的事儿,买这许多家什做什么?”
一张衣橱四吊、一个架子床五吊,这两张衣橱、两个架子床加一起就要十八吊,然后再加上三吊的长案、两张一吊的炕柜以及其他炕桌、饭桌、马桶之类,粗略算算竟是要三十吊钱。
王氏心疼了!
李满囤笑道:“过去半年咱们都睡惯了架子床。现你突然的换睡到土炕可是要睡不好?”
“你坐月子,结果月子里却睡不好,这还能行?”
闻言王氏心里感动,嘴里却只道:“哎——,我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噶古?往后可别再花这冤枉钱了!”
“也不算冤枉!”李满囤随口接道:“这往后桃花家来,也都能用!”
王氏……
闻言红枣也是扼腕:她爹这情商,真是帅不过三秒!
家具店的伙计们装好家具后走了,红枣拿着抹布同她娘和余曾氏一起擦拭新家什。
李满囤搬来两口小缸摆在炕尾,然后说道:“这几天天天下雨,地面到处回潮。这屋的炕得三两天烧一回去去潮!”
“往后这炕洞里新烧的草木灰就拿这缸存着,正好留着生产用!”
这世棉花金贵。高庄村女人生产时身下的铺垫都只有一条床单盖在草木灰上。
红枣家有好几条新棉花垫被,但红枣想了想,却什么也没有说——棉被虽然蓬松软和,但这世却没有前世医院的紫外线杀菌消毒手段,故而单就卫生而言,棉花垫被反不及刚经明火高温烧成的草木灰干净无菌,于产妇有益。当然准备铺在草木灰上的那条床单确是要好好烫洗才是。
想到杀菌,红枣在擦完家具后,拿了端午的艾叶来问王氏:“娘,月子房现在不住人,蚊虫一定很多,倒是拿艾熏一熏吧!”
其实,艾不仅仅能熏蚊虫,还能杀毒除菌。前世**的时候,红枣的妈就天天拿艾条熏屋子以防范**病毒。
艾条是精制后的艾。现世红枣没有精致艾的技术,没有艾条,但红枣想着这世的的细菌病毒也还是原始的细菌病毒,不似前世的细菌病毒那样拥有抗药基因,她拿着原始的艾叶熏屋子,正好原始对原始,效果想必也不会太差。
红枣想着细菌病毒是微生物,在没有显微镜的情况下她很难给她娘讲述明白,故而红枣就只拿蚊虫说事。
夏季多蚊虫,而婴儿因为身体带有奶香又最遭蚊虫叮咬,王氏闻言当即就拿了一个炭盆,抓了把稻草点燃后放进炭盆,然后拿艾叶盖在稻草上闷烧出烟来熏屋子。
李满囤闻到艾烟想起今年夏天家里添人进口事情多,到时未必有时间再去割艾,便就拿起镰刀去庄子后山割了一大捆艾家来晾晒——天不出太阳天天下雨也不怕,横竖他家有前廊,风干也是一样。
家什有了,草木灰有了,连艾也有了,看起来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日子到了瓜熟蒂落了。
红枣是个急性子,生平最不耐烦的就是等待。先前农忙,红枣每天磨镰刀捡麦穗做家务,没时间想东想西;但现在红枣没了磨镰刀捡麦穗的活计不说,连家务都不用再做——彻底闲下来的红枣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盯着她娘越来越大的肚子琢磨男女。
前世作为一个有阅历的职场女人,红枣理性地承认男性性别的生理优势,但内心里却并不看低自己的女性性别——一样的脑力工作,她干得并不比同职位的男性们差!
所以,红枣并不以为她娘二十九岁生不出儿子就低人一等——前世她剩到三十八都还没嫁人呢!
但这一次,红枣却迫切地希望她娘真的能给她生个弟弟:一则能圆了她爹娘多年求子的心愿;二来也省去老宅和族里那许多虎视眈眈的眼睛。
如此一举两得,红枣以为她娘这胎最好是个男孩!
不过生孩子这件事儿,急是急不来的。于是红枣就琢磨着能提早知道胎儿性别就好了,就省得她这样每天焦虑了!
偏这世的医学水平还特别落后,作为助产士的稳婆连个像样的产检都不做,或者根本就不会做,更别提能有前世b超探测胎儿性别的技术了。
所以,到底要如何才能提早知道胎儿的性别呢?红枣心中有事,就连给两条狗喂个羊奶都在走神,结果狗等不及了就往红枣手上端着的羊奶碗扑,红枣被唬了一跳,然后就手一抖,碗一晃,晃出小半碗羊奶来泼浇在飞熊头上。
飞熊头顶一凉,心中害怕,反应在行动上就是死命地左右甩头——飞熊愣是把头上的羊奶似天女散花一般摇飞了出去。
红枣见状自是慌不迭的躲避飞溅过来的羊奶,顺带嘴里喝道:“飞熊,别甩!听到没有,不许甩了!”
从背后绕过去,红枣伸手按住飞熊的狗头,嘴里恨道:“飞熊,我让你别甩了,你还甩?飞熊,你看……”
“呵呵,”凶着狗的红枣忽然禁不住笑了起来,然后便拿手轻拍飞熊的狗头笑夸赞道:“飞熊,好狗狗,好名字!”
飞熊的名字原本出自周文王在夜里梦到一只会飞的熊后早起就到渭水边寻访姜子牙然后得姜子牙辅助打天下的典故。
刚红枣经飞熊的名字想起历史上不少名人出生前都曾给他们的娘托过梦,比如治水的大禹他娘梦到了大熊,汉高祖刘邦的娘梦到了大蛇。
红枣也不指望她娘能做到大熊或者大蛇之类传说中的大吉之梦,然后给她生个大禹或者刘邦之类的英雄弟弟,但红枣琢磨着她娘退而求其次的做个小熊或者小蛇啥的小吉之梦,也不算是太过异想天开!
红枣想立刻去问问她娘这几天都做了些啥梦?但抬头看到前廊外从灰白色天空飘下来的蒙蒙细雨又强行按住了自己的愿望——高庄村习俗:跟人说梦得在早饭后阳光照过围墙的时候才能灵验。
红枣想着她娘若真是得了一个小吉之梦,结果为她的不讲究给破灭了,可是冤枉?故而红枣足等了两天,方才等到五月二十六,这个一早出太阳的日子。
这天吃完早饭之后,红枣看着阳光照进堂屋的前廊,等不及收碗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娘,您最近睡觉有做梦吗?”
“嗯?”王氏闻言一愣,转即看了看李满囤,然后犹豫道:“这两天夜里做梦我总梦到咱家菜园子的黄瓜架子上结了条大黄瓜!”
对于近来做梦只梦到自家菜园子的黄瓜,王氏自己也很无奈。
高庄村赴妇人间素有胎梦传说,即临近生产的妇人能够在梦中提早预知胎儿是男是女——比如二房的郭氏在怀长子李贵雨的时候就不止一次的在早饭桌上说起她夜里梦到了蛇。当时婆婆于氏就说郭氏这胎是男孩。后来郭氏果生了个李贵雨。
王氏做梦也想梦到蛇,但奈何天不从人愿,她夜里做梦就只梦到了黄瓜。
红枣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娘赶现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夜里竟只就梦到了黄瓜——那个被前世网友玩脱了的不纯洁的黄瓜。
红枣真是给她娘跪了!
闻言李满囤也是颇为失望——李满囤不只知道二房郭氏梦蛇得子的故事,而且还知道二房郭氏梦到一朵花然后生李玉凤的故事。
黄瓜虽说是个果子,但黄瓜这个果子却是顶着花长的,要不咋叫“顶花带刺的小黄瓜”呢?
所以,王氏这个梦怎么想怎么觉得是生女孩的预兆!
李满囤不甘心王氏这胎不是儿子,便努力地自我开解。
“你呀,”李满囤说王氏:“你这就是俗话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这两天收拾菜园子时候肯定就在想:马上小暑,该吃黄瓜了!然后夜里就果真梦到了黄瓜!”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李满囤干脆地翻出黄历,然后说道:“今年六月初五小暑,今儿都五月二十六了,离小暑可不就还有十天的工夫吗?”
李满囤的话说得太有道理,不止红枣和王氏信了,就是李满囤自己都相信了。
对于王氏这胎,李满囤冥冥中一直有一种这胎一准是儿子的笃定。故而在解释通了王氏为啥近来会梦到疑似生女征兆的黄瓜后,李满囤想了想又道:“刚刚说你夜里做梦梦到黄瓜的事,倒是让我想起了先前你生红枣的时候,你说的你夜里的做了一个梦!”
王氏……
“嗯?”闻言红枣来了兴趣,立刻问道:“爹,我娘生我时做了一个什么梦啊?”
“呵呵,”李满囤笑:“你娘早起说她半夜里做梦梦到了一个鸡蛋,还说是啥亮得跟日头似的鸡蛋。”
红枣……
“当时你奶听说后就说你娘嘴馋想吃鸡蛋,以致连夜里做梦也在想吃鸡蛋了。”
王氏……
红枣……
“倒是你爷听说后就让你奶赶紧地煮了个鸡蛋给你娘解馋,不然,你爷担心,你生出来后特别馋鸡蛋,遭人笑话!”
红枣……
“结果不想你娘这个鸡蛋一吃下肚,就立刻地生了你,然后你生下来后也果真的特别喜欢吃鸡蛋……”
红枣……
自从听说她娘怀她做的是个鸡蛋梦后,红枣就无力吐槽了——她真是给穿越大神丢脸了!
说完这段故事,李满囤忽然疑惑问道:“家里的,先前你是吃鸡蛋才生了红枣,这次你该不是要吃了黄瓜才生吧?”
王氏……
作者有话要说: 穿越大神:我给的预兆明明是块发光的宝石来着!
第二章18点更
这就生了(六月初八)
夏天的青菜有股苦味,红枣不爱吃。此外夏天地里的虫子也特别多,啃吃得青菜叶子上全是虫洞。
对比地里千疮百孔地青菜,从不招虫的红米苋味美色鲜,极容易地就替了青菜在红枣家餐桌上的地位,成了红枣的心头好。
早饭后红枣去菜园摘苋菜做午饭菜。
经过黄瓜架子的时候红枣思及她娘做的梦,特意驻足看视了一番,然后就看到一架子的绿叶里开了好几朵金黄色的黄瓜花,其中一朵更是尾端结有小黄瓜的雌花。
难不成,红枣心想:她娘就是因为白天见到了这朵黄瓜花,所以夜里才梦到了黄瓜?
心念转过红枣下死眼地狠看了那朵黄瓜花几眼方才转身去摘苋菜。
自五月二十六日看到这朵黄瓜花后,往后红枣再来菜园摘菜,都会下意识的去看这朵花一眼,然后红枣就看着这朵黄瓜花尾端的小黄瓜慢慢的越长越大,一直长到了六月初五,小暑这天。
高庄村的小暑素有吃拍黄瓜的习俗。一早红枣去菜园里摘黄瓜。再一次看到这根架子上最大的黄瓜,红枣犹豫半晌终是没有去摘——毕竟是看着长大的黄瓜,多少也看出了些感情,故而红枣就摘了其他的黄瓜家去过节。
午饭桌上看到拍黄瓜,李满囤夹
了一块,然后想起前些天的旧话,禁不住笑道:“家里的,今儿你吃了这个刚上市的黄瓜,不会就和上次生红枣时吃了鸡蛋一样说生就生了吧?”
“若真能如此,”说着话李满囤把那块黄瓜放到王氏的碗里:“那今年咱家菜园子里的第一块黄瓜就给你吃!”
王氏……
闻言红枣也不禁抬起头,目光习惯性的落在她娘的肚子上。
“娘,”红枣忽然指着王氏的肚子叫道:“你是不是啊,快生了!这肚子,肚子怎么比昨天低了啊?”
红枣的前世虽说没有生过孩子但上过生理卫生课啊!她现在虽因年代久远记不得“入盆”这个专业术语,但分娩的大概步奏她还是有些印象,知道女性分娩前胎儿会先一步准备好头下臀上全身抱团的姿势以帮助分娩。
经红枣这么一说李满囤也觉得王氏的肚子比昨天确实低了不少——王氏肚子的隆起从原先的腰部一下子下降到了下腹。
李满囤立刻严肃起来——见多了二房郭氏和三房钱氏的生产,李满囤知道经产妇不比初产妇,那真的是说生就生,比母鸡下蛋还快。
“赶紧的,红枣,”李满囤说道:“你快跑去告诉余禄,让他和陆虎赶紧地把何稳婆请来!”
闻言红枣丢下饭碗一溜烟地就跑了出去。
“哎——”王氏想拦结果却没能拦住,然后就嗔怪李满囤。
“当家的,”王氏埋怨道:“我这啥动静都还没有呢,你忙着请什么人呢?”
“等有动静就晚了!”李满囤认真道:“你还记得二房郭家的生贵吉吗?也就是上个茅房的功夫,说生也就生了。然后等何稳婆来时,家里一切都收拾好了!”
至此王氏方没了言语,然后便干坐着看李满囤拿锹挖炕洞里的草木灰装缸。
余曾氏在厨房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不明觉里地帮着把草木灰铺垫在月子房的炕上。
一会儿铺垫好草木灰,余曾氏来问问王氏:“太太,您现在怎么样了?这床单现在要铺吗?”
王氏老实道:“先不忙吧!其实我现在还没有什么感觉!”
余曾氏……
见状李满囤重新端起饭碗道:“要不还是先吃饭吧!没准你这黄瓜一吃,就生了呢?”
王氏想着这稳婆请都请给来了,她可不能让人白跑一趟,偏她肚子却还没一点动静。无计可施之际,王氏只能听李满囤的主意开始吃黄瓜。
报完信后余禄和陆虎就慌不迭地跑去高庄村请人去了,红枣则留在庄子的门堂帮着看门,顺带焦心的等待。
好容易等余禄和陆虎一路轮换着把何稳婆和她的出诊包给背来,红枣跟着小跑着跑回了主院,结果一进门看到的却是她娘坐在饭桌前吃拍黄瓜。
红枣……
总之小暑这天李满囤家是虚惊一场——即便王氏吃掉了一整碗的拍黄瓜,但她的肚子依旧是风平浪静,没有一点动静!
这天何稳婆在李满囤家待到吃完晚饭才走。对于耽误何稳婆整一个后晌的时间李满囤颇为抱歉,临走特送了何稳婆一篮子的蟠桃。
对于今天的白跑一趟,何稳婆却以为是意外之喜——横竖她今儿在家也是闲着,现被李满囤请到庄子以后不止喝到了好喝的奶茶,还吃到了传说中天上神佛的蟠桃园里才有的蟠桃!
简直不要太开心!
不过开心归开心,何稳婆临走前,认真地嘱咐李满囤道:“满囤,你家里的肚子这个样子,那可真是说生就要生了,今儿你夜里警醒点,要是有什么动静就赶紧地使人给我送信,千万不能耽搁!”
见多了赶不及她来的前例,何稳婆特担心她若不能第一时间把信给人送去,拿眼见到手的银子就会飞了!
小暑之后天气炎热,高庄村人多喜吃拍黄瓜这样不要烧煮的生冷菜肴。而架子上黄瓜在充足的阳光雨水的沐浴下也是长势迅猛,几乎一天一个样。
红枣眼看着那根黄瓜的瓜皮开始泛黄,心知这瓜若再不摘就要老了,方才把瓜给摘了——这根多活了三天的黄瓜终究还是步他先前兄弟们的后尘被余曾氏拿刀拍碎然后又加拌上盐糖蒜泥和醋,成了红枣家午餐桌上的一碗拍黄瓜。
吃过午饭,李满囤去庄子的工房看视香樟木做的箱子,余曾氏同王氏收拾厨房,红枣则准备拿了早上留存的淘米水先洗个脸,然后再切点黄瓜片敷个面膜——家常无事的,红枣有大把闲暇时光进行她的美白大计。
刚刚洗好脸,红枣正准备去厨房拿刀切黄瓜,突然听到余曾氏在厨房里叫人。
红枣赶紧跑过去问道:“咋了?”
抬眼看到红枣,余曾氏一边搀扶着脸色发白的王氏一边赶紧说道:“小姐,太太有消息了,您得赶紧的去请稳婆!”
闻言红枣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叫道:“余妈妈,你陪着我娘,我去找余禄去给何稳婆送信!”
跑到门房说明来意,余禄陆虎起身就走,却听红枣在身后喊道叫住:“余禄,你和陆虎两个人得留一个人看门,我现在还得去庄子里寻我爹去!”
丢下话红枣跑了,余禄抬头看见陆虎已跑在了前头便挥了挥手,示意陆虎去村里请何稳婆,他留下来看门。
红枣跑去庄子工房寻了李满囤,李满囤闻言二话不说就往家里跑。红枣腿短,紧赶慢赶还是落在了她爹后面。
李满囤回家以后看到余曾氏已经把王氏扶进了月子房,就拿起铁锹挖炕洞里新烧的草木灰到缸里备用。
红枣进家时看到她爹在挖草木灰,想了想就跑到厨房里拿水瓢往灶上的三口大锅注了水,然后点了一把稻草开始烧水。
红枣前世看的古装剧里,只要有女人生孩子,那么周围人要准备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故而红枣就自发地烧水来了!
看到锅塘里稻草点燃了木柴,红枣于看火的闲暇,想了想,然后又想到了古装剧里女人生孩子的第二件事就是煮蛋茶。
于是红枣站起身,拔掉了炉子的风门,然后又拎开炉子上烧着的水壶,放上小铜锅,舀水打蛋茶。
毕竟三天里已经来了两趟,故而何稳婆来得很快——昨天,何稳婆自己也走来了一趟。
按何稳婆的经验来看王氏的肚子三天前就往下落过了肚脐,合该生了。结果不想这孩子头入了盆后却一连两天都没有了任何动静。这是往常极少有的状况,于是何稳婆在家就坐不住了——何稳婆担心王氏怀了个死胎。那她到手的十两银子可就真要飞了。
故而何稳婆昨儿后晌就颇为积极的又来了庄子一趟,然后摸到了胎动,方才放心地家去。现终于听得王氏发动的消息,何稳婆当即就让陆虎提了诊包,自己一路疾走了过来!
何稳婆到时王氏已经破水躺在了月子房的炕上,李满囤正听从余曾氏的指挥在堂屋里拉条案柜的抽屉和柜门,而红枣则在厨房里已经烧开了三大锅热水和煮了一锅十个蛋的蛋茶。
何稳婆一进月子房就跟余曾氏要热水洗手,然后又打开包裹拿出里面的小铜锅和一把剪刀给余曾氏道:“余嫂子,赶紧的拿去用大火烧煮!”
余曾氏进厨房后直接揭锅舀了刚烧的开水把何稳婆拿来的小铜锅和剪刀里外烫洗了两遍方才又重新加了热水,方才放在炉子上烧煮,然后又舀了热水给何稳婆送出。
称余曾氏再次来厨房看锅剪消毒的功夫,红枣问余曾氏道:“余妈妈,我娘咋样了?”
“不妨事,”余曾氏轻松道:“你娘胎位正得很,很快就能生好!”
余曾氏妯娌间相互接生,然后有了儿媳妇后又给儿媳妇接生,于女人生产也算是颇有经验。
果然,没一会儿何稳婆就在月子房里高声要剪刀。闻声余曾氏赶紧地就把装着剪刀烧得沸透的铜锅不揭盖地给端了过去。
红枣目送余曾氏端锅出门,然后便想起她刚烧煮的蛋茶还没送给她娘吃呢,就赶紧地拿两只碗各装了四个鸡蛋端着走出了厨房——两碗蛋茶,红枣准备给何稳婆和她娘一人一碗。
结果红枣刚走到月子房门口,张嘴正要叫余曾氏出来端碗,就听到月子房内传来婴儿“哇哇”地哭声以及何稳婆拔高地声音:“满囤家的,恭喜你生了个大胖小子!”
这就生了?红枣疑惑地看看自己左右手里各端着的碗里漂浮的鸡蛋,一脸茫然:这鸡蛋没吃,也能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出去踏了个青,就晚了。
没有眉毛(六月初八)
李满囤就蹲在月子房的窗户下。刚红枣听到的月子房里孩子的哭声和何稳婆的道喜,他自然也是一样的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这就有儿子了?虽然去岁自王氏拜城隍然庙后看医馆查出身孕后,李满囤就笃定自己这回必定能得儿子。
但真当事到临头,李满囤还是不敢相信地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然后就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真得了儿子,他不是在做梦!
屋里王氏听到何稳婆的道喜,很眨了一回眼睛,方才明白何稳婆话里的意思,不觉喃喃道:“何稳婆,麻烦你把孩子抱给我瞧瞧!”
俗话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王氏以为她得亲眼瞧过孩子之后,才能知晓自己是不是在发梦。
“等着!”何稳婆道:“这孩子还得再擦洗一番!”
孩子生出来只是接生的第一步,后续还有擦洗孩子、包裹肚脐、清理胞衣等许多事。
余曾氏给何稳婆打下手。她提了一桶血水准备出门去倒,结果打起帘子就看到红枣端着两个碗立在门前。
余曾氏瞧红枣的脸色,然后又瞥了一眼碗里的内容,内心揣测红枣刚一准是听到了屋里的说话,不觉心舒一口气:老爷一举得男虽是天大的好事情,但有何稳婆在,就不该由她来报喜——阻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余曾氏心里明白的很。
不过看到红枣手里的两个碗,余曾氏也陡然想起一件大事,快速说道:“小姐,这屋里收拾还得一刻,您赶紧地帮忙去小人家里叫了小人的儿媳妇和四丫五丫来厨房给搭把手。”
“一会儿稳婆出来,论理可是要款待饭菜的!”
余曾氏的话提醒了红枣。她急忙地把两只碗端回了厨房,然后就跑去找四丫五丫了!
按高庄村的规矩,招待稳婆得有八个碗。红枣家常也就是会烧个火打个蛋茶而已,只凭她一个人可办不出八大碗来招待人。
打发走红枣,余曾氏转头瞧见李满囤蹲在月子房窗户外的前廊上不动,便知李满囤也已经知道得了儿子——不然李满囤不会看到自己出来还不上前来问。
看李满囤一副将哭笑一起都堆在脸面上的蠢样,余曾氏本不想搭理李满囤——男人初为人父,多数都有些这样或那样的莫名奇妙。
这李满囤虽说先前已有了一个女儿,但这男人没儿子就不算有后。李满囤盼这个儿子盼了好多年,现在一朝心愿得偿,即便欢喜傻了,也都是人之常情!
李满囤蹲的地方正好阻住了余曾氏把血水倾倒进茅房的路。
余曾氏可不敢拿这妇人刚生产的血水冲撞李满囤,就只得跟先前让李满囤去家里的柜子抽屉一样再给李满囤寻些事情做,省得他老堵在这里碍事。
余曾氏想了一想,然后说道:“老爷,咱家眼见的就要办喜事,这喜钱喜蛋啥的,是不是该准备起来了,然后才好赶紧地给亲戚们报信?”
按照习俗李满囤在何稳婆抱着孩子来道喜到时候,当散发喜钱,然后便就该提着喜蛋出门给族人报喜。
受喜和报喜虽说都是男人的事,但几乎所有的男人,在这个时候都会犯傻,干不了正事儿。
故而一般人家都是由婆婆居中操持,预备一应事宜。
李满囤家没有女性长辈,而主妇王氏又在生产,女儿红枣虽说能干但到底年岁还小,未经人事,许多事操持不来。
所以李满囤家现在这些迫在眉睫的家务最后还是得靠李满囤自己拿主意办——事情不等人,现可没时间给他犯傻!
“啊?!”李满囤恍然回神,然后就想起自己先前所设想的洗三礼当如何如何操办的计划。
“余嫂子,”李满囤终于问出了他这时该问的问题:“何稳婆咋还没抱着孩子出来?”
“快了,再一刻就好!老爷,您预备好喜钱就行!”
闻声李满囤赶紧地跑回卧房拿钱。
喜钱李满囤早就备好了。考虑到何稳婆抱孩子拿钱不方便,李满囤还贴心的特意进城花钱给换了小银锭。
银锭光洁滑溜,没有孔洞穿绳,李满囤带在身上怕掉,故而家常的就存在家里。
再次打发走李满囤,余曾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这一个家没个经事的老人给看着还真是不行!她家老爷平素也算是一等一的能干人了,但到了这个时候内里没个女人帮衬还是禁不住地手忙脚乱,没个成算。
果然,李满囤拿钱回来没一刻,就见月子房门帘一挑,露出里面何稳婆的眉开眼笑和手里的大红襁褓来。
“大喜,大喜啊——”何稳婆的脚尚未曾跨出房门就已在高声道喜:“满囤,恭喜你喜得贵子啊!”
何稳婆拔高的声音惊吓得院里枣子树上的几只麻雀都扑棱棱地飞了起来,但入到李满囤耳朵却无异于天籁。
李满囤整整身上刚换的新衣裳,矜持地站在月子房门外,直等何稳婆两脚都跨出门后方才递过去一封喜钱,笑道:“同喜,同喜!今儿真是辛苦何稳婆了!”
时红枣也已经去叫了余甘氏和四丫五丫家来。她听到何稳婆的道喜,赶紧地也从厨房跑出来瞧看。
何稳婆捏了捏到手的红封,捏到红封里的硬物凹凸小巧,没有一般铜钱的扁平,便知李满囤给的是个银锭。
银锭最少也是一两。何稳婆心中满意,便把孩子递给李满囤,殷勤说道:“满囤,快别愣着了,好好地抱抱你儿子!”
手把手地帮扶着手脚僵硬到没处搁的李满囤抱好孩子,何稳婆嘴里继续好话连篇。
“满囤,”何稳婆道:“你看看,你这儿子长得多好!”
“这眼睛,你别看现在闭着看不出来,但你看他这眼线多长!将来一准儿的和你一样都是双大眼睛!”
闻言红枣看向襁褓里闭眼睡觉的弟弟,见他眼线果然很长,禁不住心说:原来新生儿看眼睛大小是看眼线的呀!
亏她先前以为妇人们围着睡觉的孩子议论眼睛大小都是睁眼说瞎话!
“还有你儿子的眉毛、头发,看看多黑!”何稳婆继续夸奖道:“我接生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哪个新生孩子有这么黑的眉毛、头发。这简直是咱们村儿的头一份!”
顺着何稳婆的话,红枣又看向她弟弟的眉毛——虽说怎么瞧都还是淡淡的两短撇,但因刚得了“眼线长度才是检验眼睛大小的唯一标准”这条经验,红枣便不敢再妄自菲薄她弟眉毛的短浅平淡。
下意识地红枣抬头看向她爹,结果就瞧到她爹目不转睛地看着怀抱里的她弟,点头点的跟磕头虫似的傻样!
俗话说孩子是自己的好。李满囤原就是个敝帚自珍的性子——李满囤先前宠一个红枣都能宠得路人皆知,现在他抱到了祈盼已久的儿子,自是高兴得恨不能飞。
他可算是有后了!
红枣看着李满囤瞅她弟的专注眼神,虽然理智上知道不应该,但内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失落——往后的她,再不是她爹唯一的孩子了!
她爹有了她弟,一个能继承她爹家业的男孩子!
前世国家放开二胎政策后,红枣的朋友圈里立刻就多了许多吐槽自己突然多了弟妹的小学生作文。
当年看到这些作文,红枣每每都被逗得哈哈大笑——红枣笑小孩子们的幼稚,竟然以为父母眼光的焦点就是全世界的中心!
但这一刻,红枣亲身体验到她爹的注意力完全地为她弟所吸引,就控制不住地想跟作文里的孩子一样想做些什么来吸引她爹的注意。
低下头,红枣看着她弟和先前李贵林的儿子李兴文洗三时如出一辙的尖长形红薯脑袋和塌鼻子,违心赞道:“爹,我弟弟长得真好看!”
“那是!”李满囤顺口接音道:“你弟这眉毛又长又黑,不似你,当年生出来头发少不说,还没有眉毛!”
没有眉毛?红枣脸上的假笑僵了——她当年竟这么丑吗?
不过作为成年人,红枣还是努力微笑道:“爹,前几天贵银哥家的满月酒,我瞧兴文比先前洗三时候白胖许多。想必等弟弟满月时还会更加好看!”
“一准的会越长越好看!”何稳婆插话道:“满囤,孩子还小,不能见风,我得赶紧抱进屋去!”
李满囤看儿子虽说没够,但还是依言把孩子抱还给了何稳婆——他自己的儿子,还用担心往后没时间抱吗?
王氏在月子房里听着屋外的动静,回忆着刚刚看到的儿子长相,心中甜蜜:她儿子确实长得好。虽说刚她儿子只称了六斤八两,没过七斤,但不管眉毛还是头发确都是罕有的乌黑油亮。
心里高兴,王氏就禁不住和帮她擦身的余曾氏说道:“余嫂子,别看我这儿子生下来的块头不算大,但比她姐红枣可是足重了有一斤呢!”
只有七斤往上的男孩子才能被称为“大胖小子”,比如族里李贵银的刚满月的儿子李兴文就是一个七斤二两,分量十足的“大胖小子”。
王氏对于她儿子比“大胖小子”的标准少了二两,颇为耿耿于怀。
余曾氏知道王氏的心思,当下笑道:“太太,这孩子胖固然是好,但还是更要结实。刚您是没有看到,我和何稳婆打襁褓时,小少爷的腿蹬得多有劲儿!”
“而且咱家小姐被您养得多好!您要是不说,谁能看出咱们小姐刚出生还不到六斤呢?”
王氏一想也是,刚过去的夏至称重,红枣的分量可是庄里几个七岁孩子里的独一份,足足四十五斤!
王氏释然笑道:“你说的是!”
“太太,”余曾氏又道:“这古话说得好‘只愁生不愁养’。这孩子只要能生下来,就都能跟那田里的苗似的见风就长。”
话语间,何稳婆抱着襁褓进屋,然后将襁褓放到王氏的枕头边。
王氏侧脸看到襁褓里儿子红粉色的小脸,咀嚼着刚才余曾氏那句“只愁生不愁养”,心中慰贴:早年她生养红枣的时候,家里要啥没啥,整一个月子的奶水都是靠着族人送的月子礼以维持——日子苦成那样,她还不是一样地把红枣给养大?
现今她家条件这么好,鸡鸭随便她吃。先前她是生养不出儿子没有办法,但现在她既生出了儿子,且还有养红枣的经验,她真是没啥好烦恼的!
染红蛋(六月初八)
看到月子房的帘子放下,李满囤转身问红枣:“红枣,咱们家现在有多少鸡蛋啊?”
生儿子是大事,得给族人报喜,而报喜得送喜蛋。
李氏一族连自家在内共有三十二户人家。这按照一户送十个喜蛋算,就得送三百一十个蛋。
然后村子里还有十户里正里甲。其中去掉自家和族长一家,也还有八家,这也按一家十个蛋来算就又是八十个蛋。
庄子里有十一户庄仆,这按一家八个蛋算,便是八十八个蛋。
此外城里两个铺子的掌柜和伙计平常也不家来,吃不到家里的喜蛋,所以也得给他们送八个蛋去。
提到城里,李满囤不禁想起腊八、小年以及刚刚过去的端午都来他家走礼的谢子安,然后便犹豫:是不是也该谢子安送些喜蛋过去?
虽然两家门第差距巨大,李满囤想:但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礼尚往来地上门走礼,总不会让谢家看门人给打出来吧!
所以他还是送十个不,二十个喜蛋过去吧!谢家若是一定不收,那他也就跟红枣先前说的那样正好断了和谢家的走动!
如此三百一十,八十,九十六,二十加起来,就是五百出头,然后还要加上酬谢何稳婆的蛋,自家吃的蛋,明儿使潘安去青苇村接他妹子李桃花时捎给他舅的蛋以及六月初十儿子洗三招待近亲们的蛋——算来算去,李满囤大手一挥,干脆决定准备六百八十个喜蛋。
先前六月初一,余庄头送来的两百个鸡蛋的月例还没有动。此外家里日常养了两窝鸡,现在这个季节每天都能捡十七八个蛋,故而近半个月的工夫王氏自己也攒了有两百个鸡蛋。
“爹,”红枣答应道:“家里现有四百个鸡蛋。够吗?”
“还差一点,不过没关系。红枣,你先把库房开了,让四丫她们把这四百个蛋先拿出来煮了,我再去找一下余庄头头,让他从庄子里给我匀些来!”
庄子里空地多,庄仆们家家都养两窝甚至三窝鸡——庄仆们日常吃不完的蛋都放在铺子里卖。故而几户人家随便凑凑,一准就能给他凑出够数的蛋来。
说完话,李满囤出门找余庄头去了,而红枣则拿了钥匙开东厢房,招呼四丫五丫来帮忙捡鸡蛋——厨房因为有灶烧煮,气温较别处都高。鸡蛋存在厨房,容易散黄。
还有,夏天蚊虫多。被蚊虫叮咬过的鸡蛋也容易坏。故而为了更好的保存鸡蛋,王氏就把鸡蛋存在东厢房的坛子里。
把鸡蛋一个一个的从坛子里拿出来放进竹筐。一筐一百个,足抬出了四筐。
把鸡蛋筐放到井台边,红枣又抓了稻草来扎成把子分给四丫五丫沾了井水擦洗鸡蛋。
四丫不是头回看到四百个鸡蛋,但却是头回看人一气煮四百个鸡蛋,不觉好奇问道:“小姐,一会儿咱庄子要来多少人啊?要准备这许多的蛋茶?”
“蛋茶?”红枣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四丫问道:“没人来。这些蛋都是准备做喜蛋送人用的。一会儿这蛋都要连壳下锅,所以这蛋壳一定得洗干净?”
“鸡蛋连壳煮?”四丫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鸡蛋连壳煮,不就是白煮蛋吗?你们家常不吃?”红枣也觉得匪夷所思。
“白煮蛋?”四丫摇头道:“没听说过。”
“我们家常一般都吃韭菜炒鸡蛋、黄瓜炒鸡蛋、青菜炒鸡蛋、白菜炒鸡蛋,再就是打蛋花汤。”
先前鸭蛋便宜,两文一只的时候,四丫她们家常吃的其实都是炒鸭蛋。然后从市面上出了咸鸭蛋,鸭蛋的价钱涨到四文后,四丫家方才家常吃上了炒鸡蛋。
到了今年,因为李满囤城里的铺子开始售卖鸡鸭蛋,四丫家更是多养了一窝鸡和一窝鸭卖蛋——如今一天能多捡七八个鸡蛋、五六个鸭蛋,家里多收入十来文钱,连带的她家现也能天天都炒盘鸡蛋当菜。
“蛋茶呢?刚你还说你们吃蛋茶的?”
“蛋茶,我们都是只有办事的时候才吃,家常并不吃!”四丫道:“比如我大哥和我嫂子结婚洞房,我嫂子生孩子做月子,都是要打蛋茶的!”
红枣……
如此,红枣想:按四丫的说法,他们庄仆只有办事的时候,才舍得吃整个的鸡蛋,而平常不管是炒鸡蛋,还是烧蛋汤的做法都是方便把少个的鸡蛋分给更多的人吃。
所以,虽说让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却由不得她不信——庄子里的庄仆们,家常从未吃过白煮蛋。
其实仔细想来,红枣又想:先前她家未分家前,她奶管着厨房,家常饭菜也从未有过水煮蛋不说,就是蛋茶也很少。往往只有家里来客,比如她姑李杏花家来,才会给打几个鸡蛋,待女婿——但这个蛋茶,一般只她爷奶、她姑和姑父以及他三叔、李贵雨他们才有,不说她一家子了,就是她二叔也都经常得没份!
似她家现常吃水煮蛋,说不准还是因为分家前她经常拿炕洞来焗鸡蛋的缘故,以致她爹娘都习惯了整个的剥吃鸡蛋。
好吧,红枣服气,四丫没吃过白煮鸡蛋。那么咸鸭蛋总该吃过吧?
红枣道:“白煮蛋和咸鸭蛋一样洗干净后连壳下锅,然后拿清水煮熟就行!”
提到咸鸭蛋,四丫恍然大悟——她家今年做过两坛,虽说不大成功,没有出油,卖不上价,但家吃味道也是极好的。
“小姐,”四丫又问:“这白煮蛋煮好后也是和咸鸭蛋一样切开来吃,一人一瓣吗?”
红枣……
红枣觉得心好累呀,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这白煮蛋一般都是和蛋茶一样都是整个的给一个人吃。”
“然后,白煮蛋剥开后,若是觉得里面的蛋白蛋黄没味也可以和吃粽子蘸糖一样蘸酱油吃!”
“还要蘸酱油吃?”四丫惊呆了:“这鸡蛋蘸了酱油可不得四文一个,才给一个人吃?”
不过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怎么办?她好想吃啊!
闻言红枣彻底没了脾气,喃喃解释道:“这不是办喜事才这样吃吗?”
不过,红枣暗地里却想:今儿经过四丫这么一说,但是能说通这世的人,吃腌咸菜、腌萝卜、腌肉,却唯独不吃腌鸭蛋的缘故——这世大部分的人家,家常舍不得按人头给吃整个的鸡蛋或者鸭蛋。
这真相,真是现实得让人泪奔!
煮鸡蛋听起来很容易,但实际上却是个技术活。比如红枣这世也是试验许久才试验出了在没有了前世煮蛋神器加持的情况下煮出好吃鸡蛋的正确方法。
但红枣家常煮鸡蛋一次就只煮十个八个,而今天她家却要一气煮几百个鸡蛋——这几乎都快赶上红枣前世食堂大师傅的煮蛋日常了。
现家里总共就这么几个人,其中四丫看来是不行了——她压根就没吃过白煮蛋,连带的五丫也不用问。于是,红枣把目光转向了井边腿鸡毛的余甘氏身上。
余甘氏见状立吓得蹲退一步,然后抓着一把湿鸡毛摆手推辞道:“小姐,小人不成。小人在家看过婆婆煮鸡蛋,破裂很多,故而小人至今还从来未曾上手试过!”
红枣……
自从煮鸡蛋神功大成之后,红枣嫌弃她娘煮的鸡蛋都是溏心——不似煮熟的蛋黄能蘸酱油好吃,故而红枣都一直坚持自己煮鸡蛋。
红枣没想到余曾氏这人平常看着不言不语,竟然会回家练习水煮鸡蛋,心中颇有几分感动——虽然看起来余曾氏在家煮鸡蛋煮得不大成功,但她能有这份想头,也算是有心了。
好吧,红枣认命,今儿这四百个蛋,以及她爹一会儿找余庄头匀来的鸡蛋,都得靠她来煮了——谁让她是小姐,是这伙人里的头呢!
享其福,就得担其责啊!
红枣想了一想,然后就安排五丫帮她洗鸡蛋,四丫帮余甘氏继续准备招待何稳婆的饭菜。
生平第一次似食堂大师傅一样要烧煮几百个鸡蛋,红枣不敢托大地煮满一锅,故而先只数了五十个鸡蛋下到锅里煮。
蛋才下到锅里,李满囤就回来了。
听说鸡蛋才刚下锅,李满屯颇为奇怪问道:“这蛋历来不都是上蒸笼蒸吗?怎么还要下锅煮呢?”
红枣……
走进厨房里,李满囤揭开锅盖看到小半锅的鸡蛋,立刻说道:“红枣,赶紧地把鸡蛋全从锅里捞出来放到蒸笼上去蒸。鸡蛋不能这么煮,不然火一大,一锅蛋就全破了!”
李满囤虽然家常的不进厨房,不煮鸡蛋,但他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啊——先前他几个侄子出生,他看他后娘染红蛋都是先用蒸笼蒸熟鸡蛋。
得了李满囤的指点,余甘氏很快地就一屉六十,蒸好了六屉鸡蛋。
鸡蛋蒸好,李满屯调了整一钵头颜料用来染蛋。
染蛋比蒸蛋还容易。李满囤拿一个捞饺子的竹耙漏装了鸡蛋放到颜料缸里滚一下,然后捞出来,放在干净的稻草上沥干就好了。
红枣见鸡蛋数多,担心她爹一个人忙不过来,就也拿了一个耙漏来说道:“爹,我来给你帮忙!”
“这儿不用你,”李满囤摆手道:“这生孩子的报喜蛋都得我这个当爹的来染才行!”
“倒是一会儿余庄头送的两百八十个蛋,你拿到后赶紧洗了上锅蒸熟了才好!”
李满囤说的是高庄村的习俗,但红枣听到李满囤话里的语气,然后再看到他染蛋时,嘴角不可自抑地地上翘却莫名觉得难过——当年她的出生,其实是让她爹失望了吧!
染蛋的功夫,余曾氏出月子房和李满囤道:“老爷,刚何稳婆让咱们不要忙活了,她有啥吃啥,吃了就家去,不耽误咱家的事?”
李满囤一听就不乐意了:“这哪里能行?何稳婆辛苦了一回,我咋能连顿饭都不给好好招待呢?”
俗话说“落袋为安”。今儿自王氏平安生产后,何稳婆心里就一直挂心那十两银子的事儿——她恨不能立刻飞回家去使儿子进城报信,然后拿了银子家来,她才好放心。
李满囤家准备的饭菜虽说不错——刚何稳婆可是听到了院里杀鸡的动静,知道今儿这顿饭里有鸡,但比起十两银子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隔着门帘,听到李满囤挽留的话,何稳婆看着天上的日头心中着急,便自己打帘子走了出来说道:“
满囤啊,咱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还在乎这一顿两顿的?”
“今儿你家里忙成这样,又何苦再特地为我一个人忙一顿饭?而我也这把年岁了,又能吃得了多少?”
“所以满囤,今儿你听我的,你今儿大喜,要忙的事太多,就别再为我忙活了。现厨房里有啥软绵的吃食,你弄些来,我和你家里的一处吃了,就家去!”
“你也别担心我吃不上你家的好酒席。马上六月初十,我还得来给你儿子洗三呢!”
“那天你家要办席吧?”
“我实话告诉你,我这人吃饭呢还喜欢喝口酒,你今儿请我吃饭,谁能陪我喝酒?我知道你家有酒,还是好酒,但只我一个人喝有啥意思?所以,倒是我今儿早些家去,你我都便宜。然后洗三那天,我多喝两杯也就罢了!”
话说成这样,李满囤便知挽留不住,只得无奈笑道:“何稳婆,你既这样说,那就这样办吧!只洗三那天的酒席,你一准地得多喝几杯才是!”
“放心吧!”
如此,余甘氏送了准备好的红烧肉、红烧鱼、同心财余、炸肉丸子和两碗鸡汤面进了月子房。不一会儿何稳婆吃完就拎着李满囤给准备的二十个喜蛋的篮子家去了!
一进家何稳婆就忙不迭地叫儿子套车,而她自己则进屋研墨,然后又打开衣橱,拿出橱底下层藏着的一个木匣子来。
打开木匣子,取出里面一本封面写着《高庄村》三个字的自制账本,何稳婆翻到后面空白处写下“李家三房李满囤儿子(空)生辰……”
写完账本吹干收好,何稳婆又拿一张纸重写了八字后折好,出房交给儿子嘱咐道:“赶紧的,这个八字送到城里四海酒楼交个掌柜的,就说是福字一号房客人要的。”
“你一定记住,得掌柜的把这客人寄存的十两银子给了你,你才能把这纸给他,知道吗?”
打发走儿子,何稳婆又叫来儿媳妇许氏:“许家的,你把今儿午晌字写的天干地支拿来我瞧瞧!”
稳婆这行当,传媳不传女。何稳婆的儿媳妇进门三年,才刚认全了《千字文》和《百家姓》,现正学拿笔写八字呢!
作者有话要说: 白煮蛋蘸酱油算啥,
写好这章,我吃了一只珍贵的茶叶蛋
十恶大罪(六月初八)
整六百八十个喜蛋,都是李满囤不假于人手自己染的。
染好蛋李满囤数四百个蛋装进竹筐,搬上板车。想到路上可能会遇到的村人,李满囤想了想又多装了一筐红蛋放到了车上。如此李满囤便拉着整五筐红蛋去了高庄村。
果然,李满囤一进村就遇上了二房郭氏的娘家哥哥。对方看到李满囤拉喜蛋进村,心中虽然替她妹子和闺女惋惜,但嘴里却只道恭喜。李满囤见状自是高兴,笑咧着嘴送了对方六个喜蛋。
如此一路行来,又遇上五六拨人,发出去三十好来个喜蛋,李满囤方才行到了李丰收家门口。
第一份喜蛋,论理该送老宅。
但李满囤生平第一次送生子报喜蛋,心情是既兴奋又紧张。
李满囤不想在老宅前露怯,故而这第一份喜蛋,李满囤就顺路先送到了族长李丰收家——李满囤打算先拿族长家练练手。
送喜蛋素有不得主人邀请,不得进门的规矩。所以李丰收家的大门虽然只是虚掩,但李满囤却还是双脚站在门外,依规矩叫了门。
来应门的是李贵林。李贵林开门瞧到李满囤穿着新衣裳,然后又瞧到板车上的五筐喜蛋,立刻满脸堆笑地拱手道:“满囤叔,大喜大喜!”
李满囤也拱手道:“同喜,同喜!”
拉开大门,李贵林道:“满囤叔,快进来吧!”
李满囤把装着喜蛋的竹匾递给李贵林道:“不了,贵林,我这儿还赶着送蛋呢!你爹跟前你帮我说一声,我就不进去了!”
“再就是六月初十早晌,我儿子洗三,你们都来我家吃午饭!”
“暧!”李贵林极干脆地答应了。
李贵林端着喜蛋走进院子,坐屋里炕上做针线的陆氏隔着窗户瞧到,立刻扬声问道:“贵林啊,刚是谁来了?”
“刚是满囤叔来报喜,他今儿午晌生了儿子,然后让咱家人后天晌午去吃洗三饭!”
“王家的午晌就生了?”陆氏闻言赶紧下炕道:“贵林,你赶紧去瞅瞅咱家的白糖还有新的吗?若是没有,明儿你进城买馓子的时候,记得给捎一包!”
“还有江家的,”陆氏又叫儿媳妇道:“后儿你满囤叔家洗三,那天贵林和兴和吃饭的衣裳你一会儿都记得拿出来熨熨!”
嘴里吩咐着儿媳妇,陆氏自己也开了炕柜给男人李丰收准备出门衣裳。
准备好衣裳。陆氏想了想,就又来问男人:“当家的,后儿满囤兄弟家儿子洗三,这月子礼和添盆礼,咱们要怎么准备?”
过去一年,自家没少吃李满囤送来的鸡鸭鱼肉,而且近来又每天喝李满囤庄子上送来的羊奶,故而陆氏以为此番走礼当比平常要多添一些——礼尚往来嘛!
不然光收不回,那成啥人了?
李丰收吸着旱烟,眼睛看着饭桌上李贵林拿进来的十个喜蛋道:“这礼如常就好,不必额外添加!”
陆氏闻言一愣,还待劝说,但看到她儿子李贵林跟她摇手,终是没再出声!
李贵林知道他爹李丰收的心思——他担心族人说他趋炎附势,不能一碗水端平。
其实,李贵林以为他爹很不必如此——毕竟人都有亲疏远近,比如这些年他爹自己不也同他三爷爷私交极好,家常走礼都比旁人要添些吗?
现若只因畏惧可能有的人言就不敢和满囤叔家交好,李贵林以为他爹这么做对他满囤叔也是不公平。但他爹年岁大了,脾气却越来越执拗,他也不好多劝。所以,他还是想着从其他地方给弥补吧!
第二家喜蛋送二伯李春山。李春山家来应门的是他的孙子李贵银。李满囤把他刚和李贵林说的话重说了一遍,不想憨小子李贵银却不吃他一套——他上手就要帮李满囤推车,嘴里嚷嚷道:“满囤叔,你生儿子这么大的喜事儿咋能让我给你去说呢?这事儿,你得自个儿跟我爷爷说去!”
“我爷刚放牛回来,正在念叨这事儿呢!”
不由分说,李贵银把李满囤给扯进了院子。
李春山就蹲在院子里吸旱烟。他抬头看到李满囤推车进门正要问呢,结果就听到他小孙子李贵银兴高采烈地笑道:“爷爷,大喜啊!我满囤叔今儿午晌给我添了个兄弟!”
李满囤……
刚说好的进来让我自己说的呢?咋现在,你自己又帮我说了?
而且明明是我媳妇给我生了个儿子,怎么这话过了你的嘴就成了“我给你添了个兄弟”?
这一刻,李满囤无师自通了红枣式吐槽。
被抢了话的李满囤当下只好无奈笑道:“二伯,今儿午晌我家里的生了,是个儿子!”
“好,好!”李春山放下烟锅站起身,拍着李满囤的肩膀笑道:“满囤啊,现知道你有了儿子,我就放心了,往后也能去见你爷跟你奶了!”
李满囤为李春山说的伤感,强笑道:“二伯,您这个侄孙子六月初十洗三,午晌您赏脸来吃饭!”
“来,来,一家子都来!”李春山连连点头,然后想起一事说道:“对了,满囤,我先谢谢你天天给我送羊奶!”
“这羊奶确是个好东西,我喝了这一个月,腿脚好了许多,下雨也不怕了!”
“不过,这羊奶是你卖钱的生意。我天天白喝,却是心里不安。”
“二伯,”闻言李满囤想说一碗羊奶而已,不值啥钱,结果却为李春山摆手拦阻道:“满囤,我知道你心好孝顺,但这事儿呢牵扯甚多。”
“比如族长吧,他作为一族之长,想的事儿也多。而且咱们族里有些人吧,你也是知道的,正事不干,就喜欢说人闲话。”
“所以这事儿呢,我就和族长商量了一下,然后就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你看行不行?”
“我听说你铺子里预定羊奶都是月头收钱然后每天自取。这拉羊奶的车呢,天天都打咱们村口过,故而我就想着我跟族长也都跟按月跟你订奶,然后让贵银每天早起在村口跟车打两碗羊奶也就是了。”
“如此往后咱族里还有其他想喝羊奶的人,也可以跟我和族长一样按月交钱,然后让贵银一起给打回来,如何?”
经李春山这么一说,李满囤就明白了,一准是族里有人眼红说闲话了。故而李满囤点头道:“二伯,这事儿我听你的就这么办吧,不过,明天可能办不了,那就后天开始吧!”
打李春山家出来,李满囤终于站到了老宅门口。
和走前面两家亲戚一样,李满囤并没有和往常一样直接进门——他站在门口先稳了稳心神,然后又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才拍门板叫人。
时李满仓已经驾牛车进城接孩子去了,郭氏和李玉凤去山头下荒地摘缸豆留待明天卖,故而来应门的竟是李高地。
李高地开门看到打门的李满囤不由一愣,随口说道:“满囤啊,既然来了,咋不进去呢?这大门没拴啊?”
话音未落李高地就看到李满囤身前板车上的红蛋,脸色陡然变得难看——长子这是把他这儿当亲戚走呢!
李高地探头往李满囤身后的来时路上瞅了瞅,然后便拉开大门说了一声“进来”,就自顾自气呼呼地进屋去了。
李满囤也是没想到会是他爹来应门,当下四目相对也是颇为尴尬。
按李满囤先前的设想,不管来应门的是满仓还是郭氏,他都把先前跟李贵林和李贵银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然后再借口他还要给其他族人送礼就推着车离开——如此既表明了他的态度,也没有当面折他爹的脸面。
今儿天色已晚,他妹李桃花得明天傍晚才能接到家来,故而李满屯不想赶今天跟他爹说…话,以免给他后娘作妖的机会。
李满囤是真没想到,二房夫妻两个竟然会都不在家!
自古都是“人怕见面,树怕扒皮”。不管李满囤先前想了多少应对,但此刻真的面对他爹,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眼见他爹当先气走,李满囤狠狠心终是把车推进了院子——既然事已至此,李满囤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总之,他绝不让他后娘在他儿子的洗三席面上指手划脚,说三道四。
和陆氏一样,于氏现也坐在自家的炕上纺纱。
天气炎热,窗户洞开,于氏刚听到敲门声,然后就看到李高地过去应门,接着转眼又看到他气呼呼地走回来。
自李贵银的儿子李兴文出生后,于氏就一直替王氏算着日子。
前两天李兴文满月酒上于氏还问过何稳婆王氏生产的日子,故而她知道王氏生产就在这两天。
果不其然的,六月初五那天就有人看到继子庄子里的人来背何稳婆去接生,然后至晚方回。
村里人都以为李满囤家的生了,结果跟何稳婆一打听,方知是虚惊一场。
虽然都说是虚惊,但于氏以为王氏的肚子既然有了动静,那么离真正发动也就快了。
故而自六月初五以后,于氏就一直心神不宁的在家等消息。
现于氏看到李高地开门一趟却生气回来,就经不住心生疑惑:继子家该不是生了吧?然后又生了个女孩?
于氏放下线框,想去问问,不想却看到继子李满囤推着板车进院——板车上五个竹筐里装着的艳红喜蛋映着天上的晚霞,竟似比已转到西头的落日还要刺眼。
到底,于氏气涌心头:还是叫那王家的生出儿子来了!
一进堂屋李高地就坐了自己惯常的位置后开始吸烟。
李满囤在院里停好板车后拿竹匾捡了十个红蛋进堂屋放到李高地面前的桌上。
“爹,”李满囤竭力镇定说道:“今儿午晌,我家里的替我生了个儿子,这是喜蛋!”
李高地低头抽烟不说话。
李高立心中气苦,但却不知从何说起——毕竟,确实,已经,分了家。
故而长子满囤若真将他这儿当亲戚走,他除了成为别人嘴里的笑话外也挑不出理来。
李满囤站了一刻,终说道:“爹,这日头眼见就要落了。您若没啥事,我就先走了。我还得赶在太阳下山前把蛋送掉!”
说完话李满囤就打算迈步出门——村里要送三十九户人家,而他才走了三户,他得抓紧时间才行!
闻言李高地终于抬起头,厉声喝道:“满囤,你敢不孝?”
思索半天,李高地黯然发现,现他唯一能拿来说事儿的地方也就是满囤的行为让他不开心——可算是不孝!
不孝?李满囤被李高地的话给生生气笑了——古话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前因为他没儿子,他爹说他不孝,把他分家分出去,他认了;但今儿他有了儿子,他爹竟然又说他不孝!
感情这孝与不孝,全都在他爹的嘴皮子上?
想朝廷审犯人都还得三审五审呢,而他爹嘴皮子一张竟就想定他罪名——这未免也太过便宜。
所以,李满囤想:他就是拼着今天赶不及给族人报喜,他也得跟他爹把这事说道说道。
“爹,”李满囤正色道:“‘不孝’是朝廷法典《大诰》里的十恶大罪!”
李高地……
不是,李高地心说:我一个当爹的在家说几句儿子不孝,跟朝廷法度有啥关系?
一时间李高地觉得自己有点懵。
“爹,”李满囤接着说道:“但《大诰》里也说朝廷推行孝道,提倡同居共财,即不与父母祖父母分居析财。故而‘不孝’大罪只用于和父母祖父母同户共居的子孙。比如,现和您一个田税徭役户头的满仓!”
李高地……
李高地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亲生儿子李满囤会义正言辞地拿朝廷的法度来和说事——这话若是传出去可是比刚刚有人瞧见儿子李满囤站在祖宅门口似走亲戚一般敲门还让他难看。
高庄村建村至今,还没有儿子跟爹开口闭口朝廷法度的先例!
“爹,”李满囤抬起头正视李高地坦然说道:“我以为先前的分家,就是我对您最大的孝顺!”
李高地……
虽然李满囤语气平和,言语婉转,但李高地依旧听出了长子对他违反朝廷“嫡长子继承制”的无声控诉——生平第一次,李高地不自在的躲闪了儿子的注视,难得的觉得有点无地自容。
他确是违反了朝廷律法!
李满囤定定地看了李高地一会儿:“爹,六月初十早晌,我儿子洗三,您高兴就来吃饭!”
丢下话,李满囤走了,李高地颓然地瘫坐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李高地的“不孝”撒手锏失效
现世报(六月初八)
于氏扶着房门将堂屋的事儿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于氏是真没想到,这刚得了儿子的继子会变得如此硬气——不,不只是硬气,于氏心惊胆战地回想:他竟是懂得了朝廷的律法,然后还能条条是道的当着面地给他爹顶了出来,顶得他爹下不来台不说还扣不下向来百试百灵的“不孝”帽子!
继子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于氏心想:一年前分家的时候,他可没有这个能耐!不然这家不会这样的分!
偶然间于氏的目光转过炕头上挂着的精致桃红香袋儿,不觉心中一震——香袋是继子拿来的,据他说是城里谢家大爷给送的。
难不成,于氏恨道:继子的这些话,其实都是跟谢家大爷学来的?
想起谢家大爷,于氏不禁打了个寒颤——那可不是一般人物!
谢家大爷的爹、爷爷都是官儿,就是他自己,也是城里有数的秀才老爷。
于氏不知道李满囤是如何能结识到谢家大爷这样的大人物的。但从逢年过节继子拿家来的酒、点心、粽子还有香袋来看继子与谢家大爷的交情极其不错,很说得上话——只看今天继子的谈吐,开口闭口《大诰》、朝廷律法、十恶大罪,这里哪句又是普通人能知道的话?
所以,于氏想:李满囤和谢家大爷交好,一准是没错的!
自古“民不与官斗”。于氏一个只会屋里横的庄户妇人,如何能不畏惧沾了“官”字的谢家以及谢家的当家人谢大爷?
连带的,于氏也畏惧上了与谢家大爷交好的继子——得了势的李满囤今非昔比,若是他借了谢家的力来报复她和她的儿孙们,可如何是好?
刹那间,于氏又恨又怕!
终于说出心头憋屈许久的话,走出老宅的李满囤一身轻松——从今往后他爹再不能动不动就拿“不孝”这顶帽子来压他了!
至于他后娘,李满囤嗤笑:一个永远都躲在他爹身后挑事拨非的的长舌妇人,没了他爹这把刀,又能生出什么风浪?
再仔细回味一番刚刚的话,李满囤心想,怪不得俗话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朝廷也要推举读书人,许秀才以上的读书人见官不跪——这书里的道理实在是太厉害了!
想他先前听到他爹说他不孝时虽总觉冤枉,偏就是不知道如何给自己辩白,所以只能憋屈受着。但现在不过读了半年的《大诰》,知晓了朝廷对于“不孝”罪名的具体论断,再面对他爹,他就不但不再被他爹随便的言语给吓唬住,而且还能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地跟他爹讲《大诰》说道理的与自己辩白,直辩得他爹哑口无言——比他当年被他爹无辜冤屈还甚!
虽然李满囤说不出“知识就是力量”这样的格言,但今天他正面刚他爹的底气全部来自于读书所给予的知识,故而李满囤愈加坚定了得闲要多读些书的想法——纵然不能考科举,但这种肚子里装满道理要啥就能往外掏啥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的美好!
族人们都住在一起,李满囤很快地的挨家送好了喜蛋,只除了住在村西的他兄弟李满园一家。
推着板车,李满囤往李满园家去,路过村里井台时是不想迎面撞上正背着沉甸甸的菜筐汗流浃背地往家走的郭氏母女。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即便是有意避过正午的阳光等申时才出的门,但在空气都滚烫的室外待了一个多时辰,郭氏和李玉凤身上衣裳的前襟和后背还是不可避免地汗湿在了身上,析出了盐渍。
印象里,李满囤还是头一回瞧见这样辛苦劳作的郭氏,当即便有些怔愣。
郭氏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李满囤的,一时间也是颇为惊讶。但瞧到板车上两个半筐的红蛋和三个垒叠在一起的空筐,郭氏虽然心中失落,但碍于周围许多眼睛,还是竭力勉强笑道:“大哥,大喜啊!”
见状,李玉凤也紧跟着贺道:“大伯,大喜!”
“小弟弟是不是六月初十洗三?”
五月初一李玉凤一脑袋扎摔在麦地里的笑话早已随夏日的雨水流传到了全村——现村里人人都知道李家三房的李玉凤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小姐。
正是李玉凤说亲的关键时刻,不想却出了这样的事儿,郭氏如何能不着急?郭氏也知这事能传这么快必是有人居中搞事,其中最大的嫌疑便是村里那几个有女孩儿今年说亲的人家。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李玉凤的名声已经被败坏了!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地挽回名声——女孩儿的花期就只这一两年,可耽误不起!
为了帮李玉凤挽回名声,这半个月来,郭氏每天都压着李玉凤同她一起去山头菜地摘菜然后再故意地背着菜从人流不断的井台前大路走回家。
沉重的菜筐就靠两根细麻绳勒在肩膀上——为了减轻肩头的勒痛,李玉凤就只能弓着腰借着腰力以顶着菜筐走路。
李玉凤何尝吃过这个苦,故而每天都过得苦不堪言,生不如死。
偏这回她爷因为她麦地摔跤的事儿都抱怨了她奶和她爹,说他们把她给养娇了,十一岁了干啥啥不会,远不及他教养的她桃花大姑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然后她奶便埋怨了她娘,说她娘不孝——不听她的话,日常只知道疼闺女,结果“惯子如杀子”,祸害了她不算,还连累了她奶的名声。
而她爹虽说没跟着她奶一道抱怨她娘但也跟她娘说了以后要让她把家里的活计都做起来。
就是她在城里念书的大哥李贵雨也匀出读书的时间来劝她先熬苦过这一阵子再说。
如此家里所有人都让她吃苦做活,李玉凤能怎么办,只能咬牙做呗!
眼下瞧见李满囤进村发喜蛋,李玉凤是真心喜欢——生儿子必办洗三和满月,这便就能便宜她松快个一天半日了!
看到李玉凤热切盼望的眼神,李满囤心中一暖,心说玉凤这孩子人虽说不算能干,但心地却是好的,没她娘和她奶那许多弯弯绕。
“是啊!”李满囤笑回道:“玉凤,六月初十,你跟你爹娘兄弟都去庄子吃午饭,看小弟弟!”
“嗳!”李玉凤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郭氏……
李满囤和郭氏母女各自走了,井台边一直留意他们说话动静的妇人们却炸开了。
“刚那是李满囤吧?”有人问:“他生儿子啦?”
“喜蛋都发了,肯定是生了!”
“哇——,那他往后日子可齐整了!”
“呵呵,咱村的里甲,哪家的日子不齐整?”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他先前都苦成那样了,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么一场富贵!”
“没听说过吗?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满囤今年三十六岁。他五岁丧母,到去年他翻身可不正好是三十年?”
“哎?别说,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的。比如去年,他家分家之前,你们谁看见过刚过去的他们家二房媳妇,就是娘家是村口郭家的那个郭春喜下地打草背菜?”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没见过。先前他们家这些活好像都是李满囤的媳妇带着那个红枣干的!”
“所以说还是风水轮流转啊!再就是呢,做人要讲良心。先前那郭春喜仗着她得她婆婆喜欢,就把家里的一应活计都丢给她大房嫂子做,自己扶手不动。把她嫂子,就是李满囤那个媳妇欺负得那个可怜啊——寒冬腊月的背着那时还不大会走路的红枣来井台给她小儿子洗尿布。”
“这郭春喜只知道欺负她嫂子,却不知道自古都是‘人欺人,天不欺人’。这老天爷可是长着眼睛的!所以,你们都看到了,老天爷给她和她嫂子现在的日子翻了个个儿——她嫂子使奴唤俾,她却干上了先前她嫂子的活计。”
“这就是个现世报啊!”
“可不就是吗?这郭春喜自己遭了报应不算,还报应到她那个闺女头上!”
“先她只当她自己的闺女是个宝,大房的侄女是根草——她嫂子给她儿子上井台洗尿布,她都不肯搭把手,或者让她闺女帮忙给看会儿亲侄女。你说她这人的心得狠成啥样?活该田里的土地老爷要给她闺女一狠跤!”
“你们看她那个侄女红枣自一丁点大就跟她娘天天地里跑着,风里来雨里去的,这些年可曾摔过一次?”
“说到红枣,我就想起那年她头次下麦地被麦芒扎了后哭得那个声音啊,呵呵——”
“快别笑了!这人可不能随便笑话别人,会遭报应的!比如那个郭春喜先前笑话她嫂子山里的,这不会,那不会,结果现在……”
郭氏是走远了,所以没有听到她身后的这许多议论,不然一准的要给村里这群长舌妇们给气死!
不过郭氏虽然没有听到身后的这些议论,但心里也是郁闷——如无意外,她儿子贵吉再不能过继给个大房了!
去岁年底她和男人想得挺好,他们一起供三个儿子读书。但今年真把两个儿子送进城读书了,郭氏方才知道:比起一月一吊的束脩,书本费才是读书的大头——一套《四书集注》就要十五吊钱,这都抵城里半套宅子钱了。
幸而她两个儿子岁数差了有三岁,书可以分开轮换来读,不然,今春光只是买书就怕要透支光她家下半年的枸杞收入了。
现郭氏可算是明白了族长家唯一的儿子李贵林为啥会在十八岁没考过童生试的时候要家来种地了——这读书科举实在是太花钱了!
现郭氏只供两个儿子读书就供得捉襟见肘。所以她比以往更迫切地希望能把幺子过继给大房,让大房给供读书——长子李贵雨进城读书半年脱胎换骨,说话做事隐隐有了李贵林的风范。
郭氏是衷心希望她三个儿子都能有足够的银钱进城念书然后进学科举。
但现在,她的愿望落空了——这大房有了自己的儿子,就再也不会拿钱给她的儿子读书科举。
李满仓赶着牛车拉着两个儿子李贵雨、李贵祥和侄子李贵富比郭氏还先进家。
下了牛车,三个孩子就一起进堂屋来给李高地问安——这都是城里先生教的规矩:晨昏定省。
走进堂屋,看到桌子上的喜蛋,李贵雨当先一愣。他抬眼看向桌子后的李高地,却见他爷脸色灰败,似乎比早起老了有十岁。
看清他奶于氏并不在堂屋,李贵雨又把脸转向西卧房,然后便瞧到他奶脸色比他爷还更难看地坐在炕上发呆。
看来,李贵雨的目光转回桌上的喜蛋,心说:他大伯今儿生了个儿子!
过去半年,李贵雨已完全适应了城里私塾生活——李贵雨功课不错,然后还结交了两个城里的同窗,进而知道了城里人生活的许多故事。
李贵雨见识了城里的生活,便不再甘心到了年岁后回家种地。他极其希望他自己也能似谢家老太爷一样科举出头。
但现实里,李贵雨也知道只凭他家现有的家底和他爹娘种地卖菜的钱财,不说供他兄弟三个念书了,就只供他一个人科举,都还不够!
故而李贵雨常常忍不住地设想:如果当初他爹娘舍得把他过继给他大伯就好了。
他大伯家有钱,一准的能供他读书然后一路科举!
当然,李贵雨也知道这不可能。他也就是偶尔的那么想想。
但现在,李贵雨看到桌上的红蛋还是禁不住地失望——若他大伯一直没有儿子,那么他只要能考过县里的童生试,往后他去府城院试的费用一准能由他爷出面找他大伯给拿,但现在他大伯有了自己的儿子,即便再肯给出钱,也都是有限的了!
李贵雨知道他奶和他娘一直都想把他弟李贵吉过继给他大伯——现在事情不成,他奶失望是必然,只是他爷为啥也跟着不高兴?
他爷先前不是盼着他大伯生儿子的吗?所以这里面,李贵雨想:一准的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儿!
“爷爷,”李贵雨出声问道:“您今儿一天还好吗?”
闻声李高地抬起头叹口气道:“贵雨啊,你们都回来了!这桌上有你们大伯刚拿来的喜蛋,你们都拿来吃!”
“后儿早晌,你们大伯的儿子,也就是你们的弟弟,后天六月初十早晌洗三。你们明儿都记得跟学堂的老师告假,可别忘了!”
刚李高地思来想去,觉得长子李满囤这个儿子的洗三,他还是得去——他去,只在李满囤一个人跟前丢人;他不去,则是要在全族、甚至全村人跟前丢人。
傍晚正是村里人从地里劳作家来的时候,刚李满囤推着那车喜蛋一路走来不定多少人看见。
若洗三那天他不去庄子,一准得招无数口舌。所以两害相较取其轻,李高地决定,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嘲笑别人要遭报应的呢?结果还是群嘲了郭氏。
这就是墙倒众人推
眉毛飞起来的滋味(六月初八)
是夜李高地心中郁闷便坐在炕上抽烟,心中迟迟不睡。于氏见状低声道:“当家的,我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满囤儿子洗三咱们确实必须得到!”
“嗯?”李高地撩起了眼皮儿。
“当家的,你想啊,”于氏道:“这孩子洗三,向来都是由孩子他奶奶主持!”
“所以如果那天,咱们要是不去,满囤这个儿子的洗三礼就办不成!”
李高地一想,对呀,满囤家这洗三礼论起来还得于氏来操持呢!
李高地问于氏:“所以呢?”
“咱们那天早点去,赶其他两房人都还没去的时候就去。然后我带着郭家的和玉凤帮满囤和王家的忙忙,帮他两个把这儿子的洗三礼办周全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李高地……
李高地本以为于氏会给他出个主意以帮他找回今儿下午被长子落掉的面子,不想于氏绝口不提下午的事,口口声声都是要去给满囤家帮忙,一时间便有点懵——这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既然猜测到继子和谢家大爷交好,于氏便就想笼络住李满囤——啥都不做地干等,可不是于氏的风格。
此外,于氏想早些去庄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想看看,这继子与谢家大爷关系到底有多好?
似李满囤儿子洗三这样的大事儿,那位谢家大爷会不会到?
如果谢家大爷能到的话,那么她若一定不去岂不是错过了她儿子满仓和他孙子贵雨结识谢家大爷的机会?
不管是儿子满仓,还是大孙子贵雨,于氏以为,他们先前在为人处事上面可都比李满囤会说话,能来事,得人缘——既然谢家大爷能跟李满囤都谈得来,于氏想:没道理会看不上她生养的满仓和贵雨。
先他们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当家的,”虚眼瞅着李高地的脸色,于氏摇头道:“咋的,你还不乐意啊?”
“是谁昨儿还和我说满囤这回得儿子就好了,敢情不是你?”
闻言李高地更气了,觉得长子李满囤辜负了他的心。
“当家的,”于氏劝道:“这俗话说‘父子不记隔夜仇’。你和满囤是嫡亲的父子。父子间偶尔口角几句原都是有的,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那是一般的口角吗?”李高地不服气地反驳道。
“一般不一般,还不都是你两个话赶话给赶出来的?”
“哪里话赶话了?我不就说了他一句不孝吗?你看看咱村哪个当老子的骂儿子不是这样?”
“那你看咱们村哪家的儿子逢年过节给老子送这许多东西?”
闻言李高地不言语了,于氏却提高了嗓音说道:“不说咱们村了,就这周围几个村子,你仔细瞅瞅,可有谁家儿子给爹送东西比得过满囤?”
“满囤这孩子,”于氏叹道:“虽说不是我肚子疼生出来的,但这些年也是我看着长的。我知道他对你还是孝敬的!”
“别的不说,只说过去过去一年他给咱家送的东西,不说在咱们村是独一份,就是在这周围几个村子,那也是没有的?”
“当家的,你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听于氏这么一说,李高地心中郁闷散了不少。他放下烟锅道:“算了,不说了,歇了吧!”
躺下以后,李高地依旧睡不着。他想了想又问道:“家里的,你说满囤他心里,其实还是埋怨我的吧?”
对于先前分家,李高地自己都觉得心虚。
闻言于氏心里一跳,但嘴里只道:“怨不怨的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但再怨,你两个也都是父子,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一家人!不管遇到啥事,都得胳膊折了也得藏在袖子里,不给旁人笑话!”
李高地一想也是,便也就罢了。
再说李满囤去村西给李满园送喜蛋。李满园开门闻得信后倒是颇为高兴——他先前随钱氏有孕在身而生出来的过继心思早已随着李桂圆的出生而灰飞烟灭。
现李满园就李贵富一个儿子,根本生不出过继的心事。且连月来李满囤送他的羊奶跟神丹妙药似的让他闺女金凤长回了人形——现金凤除了脚依旧疼外胃口倒了好了,连带的身上也见了肉,对此,李满园是真心感激!
虽说一碗羊奶并不值钱,但日积月累的一个多月下来也得有百十文钱。李满园承李满囤这份情,故而当下的当笑道:“大哥,我侄子洗三,你要我家里的过去给你去帮忙吗?”
李满囤闻言一愣,转即想到即便明天接了她妹李桃花家来,但等她到家,一准都后半晌了,有些东西怕是准备不及。
“你提醒了我,”李满屯笑道:“我这家里可不是没有人知道洗三该准备些啥?”
“不过,你家里事情也多,桂圆还小,且金凤也离不得她娘。横竖我庄子里有的是人手,但请弟妹把洗三要准备的东西告诉我,我家去让人准备也就是了!”
李满园一想也是,就把李满囤请进了家去。
李满囤前脚走,红枣后手就把先前煮的蛋茶热了热,和余曾氏婆媳以及四丫五丫一人两个的分吃了。
天气炎热,饭菜不能久存。洗三宴的饭菜得到了正日才能准备。红枣想着余甘氏家还有吃奶的孩子,故而吃了蛋茶就给了她八个喜蛋让她家去了。四丫五丫则留下来帮她整理厨房、擦洗桌椅、清洗煮烫后日摆席要用的碗筷——摆席请客除了预备酒菜外,用餐的房屋和器具也都得收拾干净,红枣可不想她弟的好日子上出现食物中毒。
王氏生产劳累,吃完面很快就睡了。余曾氏看顾着新生儿睡着也出屋来帮忙,不想却被红枣拦住。
“余妈妈,”红枣道:“我娘和我弟弟夜里全赖你给看顾。现她们既然都睡了,您也赶紧地抓紧时间去炕上歇息,不然一会儿她两个醒了,你又不得歇!”
前世红枣看报纸上说过月嫂虽然收入高,但日夜操劳很辛苦,日常作息都得和产妇新生孩子同步才行。
红枣前世也是受《劳动法》保护的工薪,不是磋磨人的脾性,故而不肯很使唤余曾氏。
余曾氏闻言自是感动不已:她家小姐精明归精明,心地却是极好的,刚就让她儿媳妇家去看孩子,现又让她去歇着而自己干活——这辈子能遇到这样顾惜奴仆的主人,余曾氏真心以为自己是三生有幸。
看到她大伯娘的身影消失在月子房的门帘后,在井边洗碗的四丫也是心中感念:年前她大嫂生产她大伯娘家里内外忙得脚不沾地,连头也没时间梳,以致她大嫂出月子后她大伯娘第一次披发梳头竟然从发髻间梳出了两粒长根出芽的麦粒来!
现她大伯娘来伺候太太月子,一家人都以为一准的会比去岁照看她大嫂子月子还辛苦,结果不想这日头还在天上呢,小姐竟然就让她大伯娘去睡炕上歇息——搞得这坐月子的不是太太,反倒是她大伯娘一样!
从李满园家出来,李满囤推着板车家去。时晚霞烧天,正是村里男人们赶晚饭前出门挑水的时候。故而李满囤未及行到井台,车上下剩的半筐子喜蛋就一路你两个他四个的全送光了。
一进庄子李满囤就让陆虎去找了余庄头家来,然后把在李满园家写的那张洗三要用的物什清单给了余庄头,让他明天帮忙准备。然后又让余庄头乘西边日头还没完全落下帮忙分发给庄户们的喜蛋。
目送余庄头出门,红枣看着下剩的不到一筐的鸡蛋问道:“爹,这些鸡蛋今天不送了吗?”
“嗯!”李满囤点头:“这些留着明后天儿用。”
明后儿?红枣抬头看看天边的火烧霞,出言问道:“爹,天热成这样,这蛋可摆不过夜,会馊的!”
李满囤……
先李满囤让煮蛋时只想着按数准备压根就没想过蛋的保存时间,当下听问也是懊恼:“这下要怎么办?还有八十个鸡蛋呢!”
“要不,”红枣犹豫道:“做成卤蛋吧?”
前世红枣瞧她妈在家做过。卤蛋做法很简单就是鸡蛋剥壳加酱油和卤味包一起煮就成。
“卤蛋?”李满囤还是第一次听说。
“呵呵,”红枣干笑:“我瞎想的。我想起去岁年咱家建房子的时候也是这个天,家里买的肉娘都用盐给卤起来,然后放两三天都不坏!”
经红枣这么一说李满囤也想起来了,点头道:“既是这样,红枣你就看着办吧!”
“不过,”红枣丑话说前头:“这卤蛋得剥壳。明后天的喜蛋就没有了!”
“没事!”李满囤挥手道:“我再找余庄头匀筐蛋来!”
一筐蛋三百文,财大气粗的李满囤老爷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说完话李满囤又出门找余庄头去了,红枣则准备做卤蛋。
天光渐暗,蚊虫乍起。红枣升火盆烧艾蒿然后拿进东厢房堂屋先熏了一回蚊子,然后又端着给正房的堂屋和两个卧房都熏了一回后把火盆摆到前廊下,方才招呼四丫、五丫进东厢房帮忙剥蛋。
四丫、五丫都是头回剥煮鸡蛋。她们先看着红枣拿起一个鸡蛋搁桌子轻敲了两下,眨眼便撸掉破碎的蛋壳,剥出一个白色带着点红的球状物来放到面前的碗里。
手指一触到蛋白,红枣就知道这蛋的蛋白老了,不觉心说:这蒸笼蒸鸡蛋虽说简单容易上手快,但这蛋白的味道可远不及她的水煮蛋。所以空口吃味道一般,倒是做成卤蛋好吃!
再拿一个鸡蛋正准备敲,红枣抬眼瞧见四丫五丫看着碗里鸡蛋的好奇眼神,便拿了两个鸡蛋递给她两个道:“四丫、五丫,这喜蛋你们拿去尝尝!”
四丫赶紧摆手推辞:“小姐,刚小人大伯已经把喜蛋拿家去了!”
“那是我爹给你们的,这是我给你们的。不一样!快拿着!”
不由分说,红枣把鸡蛋塞两人手上,想想又道:“赶紧地,快剥开来吃!”
“不然,我担心一会儿剥鸡蛋的时候,你的口水掉到鸡蛋碗里!”
四丫为红枣打趣得脸红,就连五丫也恨得跺脚:“小姐,你又寻小人们开心!”
红枣也笑道:“咱们一直干活多没意思,合该说说笑笑地提提神!”
“刚你们哄得我开心,我现就再给你们拿点酱油,让你们尝尝这白煮蛋蘸酱油仙得眉毛飞起来的滋味!”
说着话,红枣跑去拿来了酱油碗和筷子。
打小四丫就知道身为庄仆当在主人吃饭时捧碗摆筷,但现在接过红枣眉开眼笑递来筷子,已知晓些人情世故的四丫心中感怀——她家小姐为人真是极好的,一点架子也没有。恨只恨她身为庄仆,并不能真和小姐平等相交!
剥好鸡蛋,蘸上酱油,四丫故意问道:“小姐,小人们若是吃了这鸡蛋蘸酱油,结果眉毛却没飞起来,咋办?”
“对啊,”五丫也跟着起哄:“小姐,你可不能诳小人们?”
红枣无赖道:“那一准的是你刚吃的那个鸡蛋不好。这儿几十个鸡蛋呢,你们接着吃,我保证你们能吃到让你们眉毛飞起来的鸡蛋!”
四丫不傻,转即明白了红枣话里的意思,嘴里恨道:“小姐,你又捉弄小人!”
……
说笑间,三个人剥好了鸡蛋,一起拿着灯,端着碗转战到了厨房。
五丫主动烧火,四丫帮着抱柴。红枣则站在灶台前深沉地思考:在没有前世超市买来的现成卤料包的情况下,她今儿这个卤蛋要咋做?
四丫从柴房抱柴回来看到红枣站灶台前发呆,赶紧问道:“小姐,可是还少了什么?”
“是的,”红枣点头道:“我忘了准备生姜和山蘑菇粉了。”
前世同事生孩子发的喜蛋多是市卖的卤蛋,其包装上印刷的成分中含有各种或天然或人工的香料和调味料,比如五香八角鸡精味精之类。
红枣家现没有香料,调味料也只有酱油、盐、糖和醋这有限的几样,所以红枣决定自立更生,自制调味料。
揭开锅盖,把鸡蛋先倒下锅加了酱油,然后红枣揭开另一口煨着鸡汤的锅,舀了整半锅汤浇在鸡蛋上——前世广告里的鸡精都号称是鸡做的。故而红枣以为:甭管真假,用鸡汤调味一准的没错!
没有五香八角,红枣就打算用生姜和茶叶代替。横竖生姜万能,煮肉炒菜都能放,所以红枣以为卤蛋里放些也是应该。
至于茶叶,红枣则想着若真做不出卤蛋,那就做成茶叶蛋也是极好吃的——反正不管卤蛋和茶叶蛋高庄村都没有,基本上只要她不说,就谁也不能知道卤蛋和茶叶蛋到底该是啥味!
搞定香料,下剩就一个味精了。味精也一样的难不住红枣。她可是看过韩剧《大长经》的人,知道里面的恶毒女配家的祖传调味料——蘑菇粉。
没有料理棒,红枣就不会打蘑菇粉。于是,她很干脆的拿了上梁时她姑新给她的山蘑出来连切都没切就用水随便的冲了冲就直接丢到了锅里。
自红枣把鸡汤以及近半包茶叶都丢到锅里后,四丫就懵了,心说:这什么卤蛋竟然如此珍贵,需要鸡汤和茶叶做配?
刚一个白煮蛋蘸酱油都那么好吃,这下了如此多料的卤蛋煮成后得是个什么滋味?难不成真能吃得人眉毛给飞起来?
天助我也(六月初九)
是夜,李满囤夜里睡觉难得的没有睡在架子床上。李满囤想得挺好,他睡的炕近窗,可以方便他听到月子房里的动静,比如他儿子饿了,尿了时的哭声——见不到儿子的面,能听到些声音也都是好的!
不知道是因为彻底放下心中大石的原因,李满囤这一觉直睡得天光大亮,红日东升才醒——夜里不说听动静了,竟是连个梦都没做!
炕上坐起来,看到窗户外前廊地上金色的光斑,李满囤自己都犯嘀咕:咋感觉才刚合了下眼这天就亮了呢?
余甘氏一早就来做过了早饭,等李满囤起身的时候,她已在井台边提着一桶烧开的沸水听从红枣的指挥烫尿布。
余甘氏虽说已经生了儿子,但庄仆人家,一根草都是好的,何尝有烫尿布的讲究——烧开水可是要费柴草的。似她们妇人洗尿布,即便是在滴水成冰的三九天,也都是井水。
红枣前世倒是没养过孩子。不过却架不住前世社会信息咨讯发达啊,连她随便的坐个电梯都能有“宝宝红屁股,妈妈要焦心”这样的尿不湿广告给洗脑——短短几秒的广告时间,红枣虽说从没记住各种“妈呀?宝呀”的大同小异的品牌名字,但确实记住了尿布不过关婴儿就会“红屁股”这件事。
“红屁股”在红枣看来就是炎症,而对付炎症就得杀菌消毒。偏这世没有消毒剂,所以红枣只能使用最原始的高温消毒法——开水烫了!
红枣看到李满囤赶紧叫道:“爹,你起来了!早饭有了,你现在吃吗?再就是昨晚你让煮的五十个喜蛋也煮好了,你什么时候染?”
“现在染!”闻言李满囤赶紧伸手挽袖子:“这蛋染好还得沥干,正好便宜我吃早饭!”
“再就是红枣,你让陆虎套车,让他今儿跟我去青苇庄去接你姑来!”
红枣答应着去了,李满囤则开始染蛋。
一时李满囤染好了蛋,吃过了早饭,便准备出门。
先五十个喜蛋,李满囤拿篮子装成了三份:一篮二十个蛋捎给他舅,另一篮二十个蛋送谢子安,最后一篮十个蛋给铺子里的余掌柜和三个学徒。
李满囤因今儿起来迟了,没能赶上潘安一早进城,他便就把蛋留在了门房,让余禄趁潘安家来拉羊时再让他捎进城去。
准备好了鸡蛋,李满囤又提了一坛端午时谢子安送他的酒同两包糖和桃酥赶了另一辆骡车去青苇村接他妹子李桃花。
为了壮胆,这一次出门,李满囤不止搁腰带上别了把柴刀还捎上了陆虎。
送走李满囤,红枣便替了她娘王氏的活计去放家里养的鸡鸭。
鸡窝离得近,两个鸡窝都在侧院的桃树丛中。鸭棚则离得远,在院后的河岸边。
因想着一会儿还得去菜园子摘午饭菜,而鸡窝近着菜园,红枣就先去了鸭棚。
绕到正房的屋后,红枣推开主院的后门,鼻端立刻就嗅到了空气中的清雅花香。
什么花香这么好闻?红枣抽抽鼻子,然后便以她前世在路边香水小铺训练出来的鼻子嗅出了荷花独属的清香。
原来河里已是荷花盛开!
前一个月夏忙的时候,红枣每尝来摘荷叶家去做荷叶饭的时候,这荷塘还都是满眼碧翠,间或露出的几个小巧花苞也都是藏藏掖掖的,与躲避登徒子的良家一样还带着一抹羞色。
不想这才几天没见,这荷花就开的盛了——入眼之处,无数的粉红花苞冲天而起,似选美大会上的美女一般大方地展露出内里金黄色的花蕊,任由那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又或者大的,小的,中等的蜻蜓似红枣前世刷视频网站的手指一般随意点评。
红枣前世见过许多的荷塘,比如《荷塘月色》里的大学荷塘,《晓出净慈寺》的西湖荷塘,但红枣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种的——非是科技馆里墙壁上挂着的标本的蜻蜓在荷花间自由飞舞。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红枣心说:荷花和蜻蜓不愧是古早就被认定的cp!她家荷塘虽小但因为有了这些精灵的点缀便较她先前看过的所有荷塘都生机勃勃,热闹非凡!
而前世那许多闻名的荷塘等她去看时都因为杀虫剂的滥用而只剩一片寂寥。
抬手拉开鸭棚的门,里面被关了一夜的鸭子似如蒙大赦的囚犯一般的扑闪着翅膀闷着头嘎嘎叫着往河里冲,于是荷塘里就更热闹了!
站河岸边看一会鸭子戏水。红枣转身去菜地里放鸡和摘午饭菜。
现潘安每天早上都要帮铺子卖羊奶,故而等城里的早市散后他方才赶着骡车家来拉羊。
一进门潘安就从余禄那里听说了李满囤让他给旧主谢家送喜蛋的事儿,不觉又惊又喜。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谢家的主子们,自老太爷起,都是和他家老爷一样的善心人,但谢家的管事,则打大管家谢福起就没一个好相与的——先前他每年两季去谢家村交租,那收租人的脸色啊,啧啧,摆的来好似他不是庄仆,而是谢家的正经主子一样!
这才是一个谢福手下管庄子收租等闲见不到谢家大爷的管事,潘安想:现老爷让他去谢家大宅送礼,只怕那大门处看门人的脸色要比收租管事的还难看!
不过呢,潘安转念一想:他家老爷把与谢家走礼的这样的大事都放心的交给他做,可见是多看重他,所以他一定的得把事给办好,把蛋给送到!
为了给谢家送这篮子鸡蛋,潘安特意家去一趟换了身端午节做的新衣,然后方才又赶了骡车拉了羊进城。
张乙见潘安家去一趟竟换了一套衣裳,颇为奇怪。他正想问呢,去见潘安从骡车上提下两个蓝子来。
“这篮子里装着老爷给你们的喜蛋,”潘安把其中一个篮子子交给张乙道:“你拿去交给余掌柜,让他看着分。”
“这车上的羊,也麻烦你帮着卸一下,我现在得赶着帮老爷走礼去!”
打量着潘安得意得尾巴都快翘上天的模样,张乙一边歇骡子一边问道:“安哥,你这是去帮老爷给哪家送礼,竟然还得换身衣裳?”
“去去去!快干活去,”潘安推开张乙道:“这可不是你能问的大事儿!”
丢下话,潘安趾高气扬就走了,只留下张乙在后面嘀咕:安哥这是咋了?平时不是挺好说话的吗?
头回站在东街谢半城家敞开的朱红大门外深吸了好几口气,潘安方才挎着篮子走过门前台阶下的石头狮子,踏上了进门的青条石阶。
谢家大门是谢家的脸面,日常的有四个衣衫齐整、训练有素的小厮看守。
自潘安在大门外驻足,这看门四个小厮的八只眼睛就全看到他了——大门青石台阶下曝晒得连麻雀都不来了的空旷地里统共就这么一个活人,想注意不到都难!
看到潘安突然走近,四个人均有些意外——每年春秋两季来前面城隍庙上香然后顺便再来谢家大门外逛逛的闲人并不少,但真的上门来的还就这一个。
想起自己的职责,站得最近门的小厮招财立刻小跑着迎了过去。
“这位爷,”招财抱拳道:“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潘安没想到谢家看门人竟然如此客气,怔愣了一下方才学着人家抱拳道:“这位小兄弟,我是奉我家老爷之命来给谢大爷送喜蛋!”
招财闻言一愣——看门三年,他还是头回见人是似乡下人进城走亲戚一样挎着篮红鸡蛋就来给他家大爷送礼的呢!
招财仔细打量潘安,眼见他眼正嘴正一身新衣,并不似发癔症的模样,方才又问道:“不知你家老爷贵姓,如何称呼?可有拜帖?”
潘安回道:“我家老爷姓李,是城里北街李家粮店的店主!不过,这拜帖,现在却是没有!”
潘安倒是知道拜帖,知道那是富贵人家请客送礼要用的名帖。
听说是个不知名的小粮店,招财不觉心生轻蔑——这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小地主,招财想:竟然以为随便地送几个鸡蛋就能攀附上他家大爷?
这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招财正欲把潘安赶走,不想谢福自门内走了出来。
农忙后一个月是庄仆们交夏租的时节。今儿谢福见谢子安在家不出门,一时半会的使唤不到他,便决定去几处大些的庄子看看收成。
谢福赶着出门原不想管门房的琐事,但他经过潘安时,看到潘安瞧见他后很唬了一跳然后快速低下头的模样,心中一动——这人认识我!
随后眼睛一撇又撇到了潘安篮子里的红蛋,谢福想起一事便停住了脚步,回身问道:“你是老北庄来的?”
谢福记性极好,几乎过目不忘,不过转眼的工夫,他就把潘安这张脸从记忆里挖了出来——他记得原老北庄余庄头去谢家村交租时都是这个人给拉的车!
潘安没想到谢福会跟自己说话,当即结巴道:“福管家,小人潘安奉我家老爷之命来给谢大爷送喜蛋!”
谢福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你跟我来!”
看谢福把那个乡下人领走,招福目瞪口呆地走回了门房——他家大爷真的会收半篮子鸡蛋做的礼?
赶紧地回想一遍刚刚自己说过的话,招福拿袖子擦了擦自己冒出冷汗的额角——还好还好,万幸福管家来得及时,他还未曾做出失礼举动!
走进传说中的谢家大宅,潘安却无心细看——他低头盯着谢福的脚步,生怕自己拉下一步!
虽然今天的谢福看起来和传闻中大有不同,但潘安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永远记得在他面前作威作福的收租管事听说谢福进门时的战战兢兢!
谢福进书房禀报时谢子安正在书房看着谢福昨儿后晌给送来的纸条上的八字——李满囤这儿子的命格,谢子安心说:虽说也是常人少有的富贵,午年午时,呵呵,八字称骨算命五两四钱,较他儿子谢尚还重了两钱,但与红枣八字里的子年子时却是天生的子午四正冲——子为水,午为火,没一点含糊的水火直冲。
这红枣既是他替儿子谢尚看中的媳妇,谢子安想:他如何能干看着红枣在娘家运势受阻,进而损了对他儿子八字的帮扶?
所以的,他必须尽快地生个法子把红枣这个儿媳妇给弄进门来!
听谢福说有李家人来送生子喜蛋,谢子安闻言一愣,转即禁不住拍桌轻笑:他正愁如何正大光明地上李满囤家门呢,现可算是有个绝好理由了!
简直是天助我也!
作者有话要说: 红枣留在家的结果换一般人就是扶弟魔了,
但红枣前世是独生子女,她可没有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好性,
她在家和她弟是水火相争在所难免。
王氏做梦为什么是黄瓜?
因为黄瓜顶花带刺啊!
昨天的卤蛋的味道明天再写吧,基本上这是颗皇帝的卤蛋,唉,昨晚被新中考政策打击到了——往后连小朋友做个仰卧起操都是红外监测胳膊肘碰地了,简直是流水线生产机器人啊。无力吐槽!
所以今天写的有点少。
太乙金光神符(六月初九)
看着谢福走进书房,在门外廊下候着的潘安方敢拿袖子抹了把头上的热汗,然后撩眼睛偷偷地打量眼下身处的院子。
一开五间的四合厢院子加抄手游廊。潘安现站的正房堂屋的门前廊下左右各有一棵比房高有屋宽的紫薇花树。
正是花开时节,两棵树上绽放的无数赤红色花球瞧着比头顶近午的日头还红还大,映衬得一个院子都红彤彤的,即可谓是“满堂红”。
两棵树下又各有一口敞口大缸——形状很类似潘安家今年新修房屋里的粪缸,但缸的颜色却是潘安从没见过的海棠红,且质地细腻得好似能发光,所以即便是潘安隔着紫薇树瞧到也不会错以为那会是口粪缸。
缸里似乎有水。阳光透过紫薇花枝照射到缸里时有金色波光粼粼闪过。
院子的中心则立了块比紫薇树还高但却只有缸宽的瘦削石头——潘安也不知道往常惯用“大”来形容石头的自己为啥对这块石头的第一印象竟然是“瘦”,简直莫名其妙。
石头头大脚小,颜色发青,上下更是布满了窟窿眼。潘安从没见过有如此许多眼洞的石头,不觉好奇的多看了两眼,然后便发现这块石头空洞相连的样式似极了老爷家堂屋香炉里升腾出来的一缕香烟。
石头和香烟,潘安心说:不是两码事吗?这石头坚硬牢固,香烟松散易散,偏这谢家却有一块越看越象香烟的石头——这石头,该不会是个宝物吧?
潘安先前听说过这有钱人家都有传家宝,而所谓的传家宝多是放久了年头的物什,比如金钗子,银镯子之类。
潘安从没想过一块石头也能给他一个宝贝的印象,但此刻,他站在前廊下看着这块石头却莫名觉得这石头是件宝物,是比院里那两棵屋子大的紫薇树,两口红得发光的缸还值钱的宝贝。
谢福出屋瞧见潘安看石头看直了眼的傻样,心中了然:他家大爷的这块冠名“青云”的太湖石确是一样难得的宝贝——任谁第一次瞧见都会心折。
见到奇石的震撼极大地缓解了潘安刚刚的紧张情绪,他在谢福跟他说:“快跟我进去见大爷!”的时候,竟然极其镇定地正了正衣襟掸了掸衣袖方才跟随谢福进了堂屋门。
甫一进门,扑面就迎来一股夏日里罕有的凉意。潘安虽然心中好奇这屋里又有啥宝贝,但当着谢福却是不敢东张西望,只能老实行礼。
“小人潘安见过谢大爷!”
说着话,谢安躬身呈上了篮子。
因为先前见过余庄头给看租的管事呈账册,故而当下潘安给谢子安行礼也是有模有样。
谢子安点点头,眼睛看着谢福上前接过篮子后方才说道:“潘安是吧!我跟你家老爷私交深厚,现听了你老爷的喜信自是无限欢喜!”
“只今儿日将过午,风俗里不宜上门道贺。故而今儿还请你家去后先替我与你们老爷口头道贺大喜,我明日早晌再正式登门贺喜!”
“谢福,你一会儿拿了我的名帖给潘安,请他替我捎过去!”
“是,大爷!”谢福躬了一身,然后便拉扯听话都听傻了的潘安的衣摆示意跟他走。
潘安跟踩棉花堆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谢福身后出了门,胸腔子里的一颗心也跟弹棉花似的“嘣嘣”跳个不停,似乎能把潘安整个人跟片棉花一样给弹飞了起来。而潘安的脑子也真似片棉花一样飘飘忽忽地来回回响刚谢子安说的那个“请”字。
能叫谢家大爷说个请字,潘安迷迷糊糊地想:这得是多大的面子啊!
沿着抄手前廊绕过东侧的紫薇花树谢福把潘安领到东厢房外等着,自己进屋不一会儿便拿了谢子安的名帖和两串钱出来。
“这是大爷的名帖,”谢福告诉潘安道:“这是大爷谢你来报喜的车马钱!”
揣着名帖和钱,潘安几乎是梦游一样般地盯着近午的烈日走回了三十三家巷的铺子。
张乙正在铺子里看店,看见潘安赶紧跑了过来:“安哥,你刚去哪儿了?赶紧的,去厨房吃午饭,不然一会儿午市,就没时间吃饭了!”
“张乙啊,”潘安道:“你掐我一把。”
张乙:“嗯?”
潘安:“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张乙……
送走张乙,谢福想着谢子安明儿要出门,今儿他这庄子是不能去了,便又返身进了书房。
一进门谢福瞧到谢子安正在书架前翻书,赶紧地挽袖子走过去问道:“大爷,您要什么?小人来取!”
“那本《太乙真人金光神咒符箓》你记得在哪儿吗?”
谢福仔细想了想,然后便从书架上取下了书递给谢子安道:“大爷,您要的可是这一本?”
谢子安一瞧可不是嘛,就立刻接过,翻到自己想要的一页读了读,然后笑道:“看来我记得没错,这太乙金光神咒神符能驱邪护身,破一切阻碍!”
“谢福,一会儿你去挖两坛梨花白送给城隍庙的老道人,请他今儿一定替我画两张金光神符出来,这样明儿咱两个去他家就不怕血光冲撞了。”
城隍庙的老道人虽然为人古怪难说话,不大好请,但谢福素知他一向贪杯,且杯中之物最爱梨花白。故而现听谢子安说挖两坛梨花白送去,便知此事容易——一准的是酒到符来,便赶紧地答应着去办了。
“你说,谢家大爷明儿要到我家来贺喜?”看到潘安拿家来的名帖,红枣也是一脸懵逼:“可我弟明儿早晌洗三,咱们风俗里这天不是一向只招待近亲吗?”
潘安不大知晓高庄村的风俗,犹豫道:“小姐,城里人家洗三也多有请邻居和好友,这些关系走的近的人家,好像叫什么通家之好!”
“今儿那谢大爷说他和老爷关系亲厚,想必他来给少爷洗三,其实是城里的礼数?”
红枣哪里知道城里风俗到底咋样,闻言便只能沉默。潘安见状又掏出谢福给的两串钱来,说道:“小姐,谢家的福管家还给了我这许多钱,说是什么车马费。”
红枣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谢家给潘安的小费,不,这世应该叫赏钱。
“即是谢家给你的,你就收着吧!”红枣笑道:“想必是他们客气,不愿白使你来带话!”
“这也太客气了吧,顺路带句话而已,竟然就给这许多钱!”
拿着钱,潘安眉开眼地笑着走了。红枣却不由得叹了口气——和有钱人来往,自家钱包的压力真心有点大呀!
晚霞满天的时候,李满囤终于接了他妹桃花家来。红枣闻声就从院子里接了出来。
看到此番只她姑一个人来,红枣心中奇怪,不觉问道:“嬢嬢,我姑父和陈宝、陈玉两位哥哥这回没一起来吗?”
李桃花笑道:“他们啊,等你弟满月摆满月酒时再来!”
风俗里外男们可不能进有未足月新生儿的人家,以防血光之灾。
闻言红枣虽不知就里,但心里却忍不住吐槽:此番她弟洗三,她那嫡亲的姑父表弟都没来,结果城里和她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谢家大爷却要来,可不是颇为奇怪?
“爹,”红枣直言道:“今儿早晌潘安给谢家送了喜蛋后捎了谢家大爷的名帖家来,然后还说明儿早晌谢家大爷要来咱家道喜!”
李满囤……
李桃花奇怪问道:“哪里冒出来的谢家大爷?他姓谢,咱们姓李。咱们老李家的孩子洗三,他来干啥?”
虽然桃花说得在理,但李满囤还是熬不过虚荣矜持道:“这雉水城能有几个谢家大爷?还不就是那个祖坟在咱们高庄村对面谢家村里的谢家大爷!”
李桃花……
李满囤的话太过出乎意料,李桃花愣怔好久才能问道:“不是,哥,你咋会认识谢家人的?”
虽然高庄村和谢家村两个村子就隔了一条河,且河上还有桥,但因桥的那头就是御赐的进士牌坊,故而高庄村人多因为心存敬畏而不大过桥。
“这事儿啊,说来话长,”李满囤招呼李桃花道:“咱们先进屋吃饭,顺便再看看你侄子。”
晚饭红枣早就准备好了。但先前红枣预备晚饭时以为她姑父和表哥们要来,故而饭菜便是照着高庄村的八大碗给预备的。
但眼下红枣见只她姑一个人来,便就想着晚饭统共就三个人,也不必一定摆出八个碗来。于是晚饭红枣便只摆出了红烧肉、红烧鱼、小鸡炖蘑菇、拍黄瓜、咸鸭蛋、炒苋菜六样菜,其他两样老鸭汤和炸丸子就没上。
但李满囤老爷是个爱面子的人。他洗好手后在饭桌边坐定,瞧见桌上只有六样菜,就立刻高声问道:“红枣,晚饭咋就这几样?”
闻言李桃花赶紧拦阻道:“哥,有这些菜尽够了,咱们这才三个人!”
李满囤不乐意道:“那哪儿行?你难得家来一趟,没有八大碗算个什么话?”
“红枣,赶紧的去厨房把你昨儿煮的那个卤蛋装一碗过来,然后再蒸碗腊肉来!”
听她爹提起卤蛋,红枣的嘴角微妙地抽搐了一下——用酱油、鸡汤、山蘑、茶叶、生姜煮就的卤蛋,确切地说是茶叶蛋,不知是不是放多了茶叶的缘故,竟然带着股浓茶的苦涩,实在是谈不上好吃!
现蒸腊肉还得等一会儿,故而红枣便先装了八个卤蛋送进堂屋。
李满囤看到卤蛋立夹了一个给他妹子道:“桃花,你尝尝这个卤蛋。这卤蛋是红枣拿鸡汤和茶叶烧的,味道特别好!”
“是吗?”李桃花笑着夹起了蛋。
因为对面前这个黑红色的蛋心存疑虑,李桃花在把蛋送进嘴里前,先拿鼻子嗅了嗅,然后便嗅到一股前所未闻的奇妙香气。
“这蛋真香啊!”李桃花衷心赞叹道。
“那是!”李满囤得意道:“鸡汤和茶叶一处烧的鸡蛋味道能差?桃花,你快尝尝!”
李桃花依言把蛋送进了嘴里,然后一直带笑的脸突然间便有了凝固——红枣就在一边看着,随即就知道她姑这是尝到蛋里的茶苦味了。
李桃花抬起眼睛看向她哥李满囤,便见她哥也一筷子夹了一个卤蛋送进嘴里,张口就咬了半个,然后含糊说道:“这卤蛋是拿鸡汤泡茶叶做的卤子,吃起来有股子茶叶味,正合夏天吃了消暑!”
李桃花先前没吃过茶叶,压根不知道茶叶到底该是啥味。她眼见李满囤满口大嚼吃得极香,拗不过面子便也干脆的一横心跟着嚼了起来——如此嚼着嚼着,李桃花竟慢慢地从满嘴的苦涩中嚼出了一丝甜味,接着嘴里的甜味越来越浓,最后竟完全地盖过了先前的苦涩,成就了满嘴的甘甜!
“哥,”李桃花恋恋不舍地咽下嘴里的鸡蛋:“这拿茶叶蛋卤的蛋确是好吃,越嚼越香!”
“现在知道好吃了吧?”李满囤得意道:“你想这茶叶多贵,这做出来的东西能不好吃吗?”
“桃花,我告诉你啊,这茶叶不只煮鸡蛋好吃,煮羊奶也好喝。明儿让红枣煮些奶茶给你尝尝你就知道了!”
“暧,暧……”
李满囤说一句,李桃花就点一下头。不一会儿李桃花吃完了手里的蛋,便又主动自夹了一个吃。
红枣在一边看得奇怪,禁不住暗想——果然女人天生都是戏子,她大姑明明觉得卤蛋味苦,偏却为了哄她爹开心假戏真做,竟然还又夹了一个蛋。
也是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子安的头为什么这么铁,因为他神符护身,迷之自信啊!
和为贵(六月初十)
吃过晚饭,洗了澡换了衣裳,李桃花方才进月子房看新侄子。
已是掌灯时分。月子房的炕桌上掌了一盏油灯。油灯灯芯高挑,金黄的火焰足有寸长。李桃花进屋瞧见,禁不住皱眉:灯点这么亮,可伤眼。
但目光瞧到房屋最深处的架子床,李桃花又咽下了批评的话——她嫂子王氏怀抱孩子正依靠在床上,并未睡在炕上。
李桃花是没想到她哥能在月子房里摆上架子床,一时间心中满是艳羡——四吊一张的架子床,她家连一张都还没有,偏她哥竟就舍得给她嫂子坐月子睡。
她嫂子王氏的命倒是好,能嫁给她哥跟着享福。
对于李满囤只请了妹子李桃花,而没请自己娘家人王氏脸上虽没露出来,但心里却多少有些失望。
看到李桃花进屋,正拍孩子睡觉的王氏赶紧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
余曾氏拎着装着脏尿布的木桶走过来低声告诉道:“姑太太,少爷刚吃过奶,太太正在哄睡觉!”
“没事,”李桃花也轻声回道:“我就过去看看!”
余曾氏出屋洗尿布去了,李桃花则走到床边凑到王氏怀里看侄子。
出了娘胎的小婴儿,如余曾氏所言真的是见风长——不过两天工夫,婴儿的脑袋就长圆了不少,不再是先前的尖核模样。孩子虽说现闭着眼睛,但因渴睡张开打哈欠的小嘴里露出来的粉嫩牙床便已足够李桃花的心软萌成一汪清水。
“嫂子,”李桃花悄声赞道:“我哥这儿子可真是生得好看招人疼!”
闻言王氏认同的点了点头,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儿子露在襁褓外的小脸上——她的儿子,她盼了十三年才盼来的儿子自然是世间最好看的孩子!
过去两天,但凡醒着,王氏就抱着儿子看,真是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百看不厌!
看到李桃花从月子房出来,李满囤颇为讶异:“嗯?才进去这么一会儿,就看好了!”
“哥,”李桃花笑道:“我刚看到你儿子睡了,想着嫂子也要睡,我就出来了!”
“是吗?你看到我儿子了?怎么样?”李满囤迫不及待地问道。
“好看!真好看!那头发真是又黑又亮,一看就知道是胎里壮……”
红枣洗澡出来,听到她姑就她弟的头发翻来覆去足夸了有一刻钟,不觉心中泛酸——先前她大姑每次来都要抱她举高高,但今儿都来这么久除了刚见面时的口头一声招呼,竟是还没跟她正经说过话。
如此的差别待遇可真是叫红枣难过。
红枣不愿听她爹和她姑一直议论她睡觉的弟弟,便走过去问道:“爹,明儿谢大爷来,咱家要留晌午饭吗?”
李满囤……
经红枣提醒,李满囤方把明儿洗三请族人吃饭和谢大爷将要来访的两件事给联系到了一处,然后便就犯了愁——明明家里正摆酒席,结果新来了客人却故意的不留饭,这名声传出去可不大好,但要是留饭吧,这酒席上的席位却要怎样安排才算合适?
先他家三房人不拘年节还是办事,摆酒的首席都是他二伯和他爹坐主位,然后加上族长李丰收、李满垅、李满坛、他、李满仓和李满园,兄弟六人正好凑成一张八仙桌。
但现在来了一个谢大爷,李满囤就为难了——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若想把谢大爷安排在首席,便就得挪出一个兄弟来去次席。
六个兄弟中,这隔房的兄弟是万万不能挪的——太伤情面,于是那能挪的便只能满仓或者满园,其中满仓年长,故而最后挪的就只满园了。
但满园,李满囤头痛地想:素来好大喜功。若教他知道有和谢大爷同桌吃饭的机会,一准的会想要挤上桌。
若是可以,李满囤倒是情愿让出自己的位置来给满园,但奈何谢大爷是为他来的,他若不一桌陪着,没得叫谢大爷多想。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爹,甚至可能连带满仓,甚至于贵雨他们都不来——如此一来酒席位置虽是好排了,但带来的却是另外一种难堪。
思及昨日老宅发生的事,李满囤合了合眼,暗暗告诫自己道:他没错,有错的是他爹,不慈!
明儿他爹若真是不来,那他往后也可以不用去了。
“这有啥为难的?”眼见李满囤长久没个说法,李桃花快人快语道:“自古都是长幼有序。这家里来了贵客,然后把一桌席上年纪最轻的那个,就是李满园给挪到别桌可是正常?”
“现不是分家了吗?”李满囤解释道:“我和满园虽说还是兄弟,但他依规矩来走礼,便就是客人。”
“故而我若是为了谢大爷这个客人而让满园让位,这落人眼里可是我趋炎附势,连亲兄弟都不顾了?”
闻言李桃花也没词了——世人最重手足族亲,李满囤确实没有为了外人下自家兄弟面子的道理。
“这事儿,”李满囤最后总结道:“我还得仔细想想!”
眼见她爹和她姑果然为谢大爷明儿要来的事儿分了神而不再议论弟弟,红枣一点也没觉得开心——红枣觉得自己的行为象极了前世狗血言情剧里正在作死的恶毒女配,即便奸计一时得逞也逃避不了将来被主角碾成渣渣的宿命。
六月初十是红枣弟弟洗三的正日。一早,红枣同她爹李满囤和她姑桃花正一桌吃早饭呢,就看陆虎小跑进来告诉道:“老爷,老太爷、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他们都来了!”
“现在就来了?”李满囤颇为惊喜地放下筷子站起身——他爹来了,他儿子洗三的事儿,就顺遂了!
李桃花抬头看了看堂屋前廊下还没铺盖阳光的地面,吃惊道:“这才刚是卯初?”
闻言红枣也是诧异:“爹,你前儿报喜时是不是忘了跟我爷奶说是吃晌午饭了?然后我爷奶便当成跟兴文一样是吃早饭?”
李满囤……
说实话昨儿夜里李满囤足想了半宿如果他爹今儿真的不来,孩子洗三当咋办的事儿,然后便发了半夜的狠——想了无数的“你不仁我无义”,“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的狠事儿。
李满囤没想到他爹会一大早的来,然后便猜想他爹是不是要避开另两房人跟他低头,如此李满囤的心便就有了瞬间的软化——俗话说“光光打九九不打加一”,他爹既然跟他服软,那他也没必要得理不饶人,给他爹难看。
那毕竟是他爹!
故而李满囤并不接红枣的话,只避重就轻道:“既然你爷奶来了,那我便就去接进来!”
“桃花,”李满囤正色道:“你记得我昨儿和你路上说的那些话?”
“知道,知道!”李桃花不耐烦地挥手道:“今儿是你儿子的好日子!一切都要以和为贵!和为贵!”
如此,李满囤方才放心地大门外走,李桃花不情愿的跟在后面,红枣笑了笑,走在了最后。
看到李满囤的瞬间,李高地地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而待看到了紧随而来的桃花,李高地就更觉尴尬了——他还记得大年初二桃花跟他拍桌子打板凳的狠样。
这儿女都是债呀,李高地无奈地想:一个两个的长大了,翅膀硬了,就都不把他这个爹的放在眼里了。
于氏见到李桃花,也是心里疙瘩——今儿有李桃花在,这继子儿子洗三的事儿她是插不上手了!。
“爹娘,你们来了!”一进门堂李满囤就率先招呼道。
李桃花继续不情愿地跟着叫道:“爹、娘!”
红枣跟着叫道:“爷爷奶奶,早上好。”
闻声李高地、于氏点头应了也就罢了。
和李高地、于氏打过招呼后,李满囤又招呼李满仓一家,然后方才把人引进庄子去。
夏日的假山花圃郁郁葱葱,并无多少颜色。故而于氏经过时虽下死眼地很瞧了几眼,结果却是啥新鲜花样都没瞧到。
但待走过客堂,踏上堂后连接主院的石桥,于氏瞧到桥下河里田田的荷叶,亭亭的荷花,禁不住直了眼睛,喃喃问道:“满囤,你这河里长的可是莲花?”
李满囤闻言一愣,转即回道:“娘,我先前听庄仆讲过这河里长的是荷花,并不是莲花!”
红枣……
“真不是莲花吗?”于氏表示怀疑:“可这花的叶子、颜色、形状都和城里城隍庙神佛前供奉的花瓶里查着的绢花一模一样!”
听于氏如此一说,李满囤极认真的想一想,结果却是啥也没想到——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个糙男人,李满囤哪里会关心城隍庙佛龛前供桌上的花草?
李满囤目光转向红枣,红枣赶紧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这河里的荷花,红枣还打算留着结莲蓬吃呢,她自己都舍不得摘,又哪里肯白送给于氏?
郭氏,虽说先前去过城隍庙。但她这一辈子也就去过了那么一次,而且年代久远,故而郭氏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那城隍庙里的莲花是个什么模样?
至于李满仓,就不说了,他和李满囤一样粗糙。
说话间已走过了桥,于氏无法只能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河里莲花粉色的花朵,跟着进了主院。
进屋后,男女立就主动分成了两拨:男人由李满囤领着进了正房堂屋,女人则跟着李桃花进了东厢房。
进屋后李满囤方才告诉李高地道:“爹,今儿谢家大爷一会儿要过来道喜,到时我可能得留饭。”
闻言在屋里的李高地、李满仓、李贵雨都震惊了——他们听到了啥?
好一会儿李高地方能出声问道:“满囤,你刚说城里的那个谢家,他们的大爷要来?”
“嗯!”李满囤肯定的点了点头,然后拿出谢子安的拜帖给李高地瞧。
李高地一拿到拜帖,瞧都不用瞧一眼立马就知道李满囤没哄他,这真是城里谢半城家的拜帖——拜帖用纸红底洒金,质地更是他从未见过厚实硬正。
“好,好!”李高地激动的连连点头,不吝夸奖道:“满囤,你现在可真是出息了!”
说着话李高地把拜帖递给李满仓,李满仓看过后又递给李贵雨。
李满仓看过拜帖倒也罢了,毕竟是通晓世事的成年人了,不大容易发白日梦。但李贵雨就不这么想了。
正是青春悸动,想入非非的美好年岁,加上日常在私塾听多了科举考场“知遇之恩”的故事,李贵雨拿着拜帖,感触着拜帖那洒金纸特有的凹凸手感,禁不住心潮澎湃——这张拜帖若是给他的就好了。他若得了谢家赏识,不敢说将来一定蟾宫折桂,但挣个秀才衣冠却是可能的!
恨只恨他《四书》才只读了半本《大学》,于一众城里孩子中并不出彩——真是白瞎了今儿这个能在谢家大爷跟前露脸机会!
“不过若是这谢大爷真留下来吃饭,”李满囤话锋一转,抛出了自己的问题:“这吃饭时的席位却是不好安排,毕竟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思索半夜,李满囤以为这安排席位的事还是得他爹出面比较便宜。
李高地一想可不是吗?当即便皱上了眉头,陷入了思索。
李桃花把于氏几人引进东厢房后便借口准备洗三礼,进了月子房。红枣无法,只得上前问候早饭,然后又摆了茶水点心出来招待。
于氏心中有事不耐烦干坐,便在喝了几口茶,吃了一块点心后借口贵吉还小屋里坐不住便牵着贵吉出了东厢房在前廊里玩耍。
现时原是红枣最忙碌的时刻,她得看着厨房里的余甘氏同四丫五丫把午晌的席面给整治出来,故而她也就留着她们自便。
倒是郭氏瞧见井台边堆着的不少黄瓜,主动和红枣讨了拍黄瓜的差事——拍黄瓜只要切切就好,不容易脏到衣裳。
红枣正愁人手不够,闻言自是求之不得。拿了砧板和刀来给郭氏在东厢房拍黄瓜。
李玉凤原想轻省一天,但因来前得了她娘的嘱咐,便就坐了小竹椅搁井边帮忙拣菜。
如此郭氏母女倒是帮上了忙。
跟在小孙子李贵吉身后在前廊跑了两圈,于氏虽说跑出了一身的汗,但也在堂屋门口听到了自己想听的消息——今儿谢家不爷不止要来,而且还可能留下来午饭。
闻言于氏激动不已,觉得今儿自家没有白来——一切都如她所料。
不过在算到堂屋里首席的位次后,于氏的脸却沉了下来——她亲儿子满园和大孙子李贵雨都上不了桌!
于氏心情低落无心再跟着小孙子奔跑,便借口再跑要汗湿了衣裳没得换便压着李贵吉进东厢房静坐以方便她想心事。
想啊想的,还真叫于氏想到了一个主意。
这谢家大爷来贺喜,于氏想:一准得带上大奶奶吧?而族里一众女人中就数她辈分高——到时她和谢大奶奶一处坐首席,啥体己话说不得?
只要她今儿交好了谢大奶奶,那么往后不拘她儿子还是孙子想交好谢大爷就都不是问题了!
打定主意于氏跑到厨房门口慈祥地告诉红枣道:“红枣啊,我刚想起来,今儿天热,屋里人多汗味大容易招蚊虫,你家里若有艾蒿,倒是趁现在人还没来,拿出来熏熏的好!”
于氏提醒的在理。这世可不似前世一样,夏天有空调风扇帮助保持室内恒温,然后又有空气净化器,室内芳香剂,新风系统来维持室内空气新鲜。
今儿她家摆席,请了整整两屋子的人来。这许多的人聚在一出,红枣想:若没得一些清除空气异味的手段,午饭时这两间屋里面的气味想必酸爽的狠。
先点一个艾盆使五丫端进两间堂屋熏蒸,红枣自身则跑到庄里牲口棚边割了一篮这时节开的最好的玫瑰茉莉和栀子花。
这世的玫瑰还是玫瑰的原始种——味道虽香,但花型却小,远不似前世玫瑰的艳丽多姿。
红枣没法只得又跑河边割了红、橙、黄三色的百合、粉色的荷花和粉紫色的紫薇花球来做主花,然后又割了柳条、紫薇枝条、芦苇做配叶——红枣家还没有花瓶,故而红枣打算做两个大花篮分摆在两间堂屋的几案上充当空气芳香剂。
时间紧迫,红枣也不想劳动四丫给她编花篮,所以她在家去的时候顺路去庄子工坊寻了两个庄仆们新编的准备装镰刀的长柄矮框篮子也就罢了。
东西拿回进东厢房,红枣搁篮子里摆一只小钵头装上水冲当花泥。水没有花泥的固定作用,红枣就拿苇叶撕成苇草做线捆扎来做固定。如此红枣很快地就插好了一个五颜六色香喷喷的大花篮。
于氏在屋里瞧红枣插花瞧得眼热,耳听厨房有人叫红枣便亲热笑道:“红枣,你忙去的,下剩的那个花篮我来替你插!”
红枣确实更关心厨房的事,便乘机把手里的篮子给了于氏,嘴里笑道:“那就麻烦奶奶了!”
一会儿厨房事了,红枣走进东厢房,看到于氏已经插好的花篮——荷花、百合、紫薇三样花材排列有序,玫瑰、茉莉、栀子点缀其间,竟是较她刚刚慌忙间插就的花篮更为别致自然,不觉心叹一口气:撇开个人恩怨而言,他奶于氏倒是家里几个女人中最具艺术天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和谐,要和谐。
今天撕逼对红枣不好
拿着鸡毛当令箭(六月初十)
在于氏提着重新插好的先前红枣插的那个花篮准备送进堂屋的时候,陆虎跑来告诉李满囤李满园一家同另两房人也来了。
于氏隔门听见立刻收回已跨出门槛的一只脚,然后端起花篮装模作样地端详片刻就念叨着“这儿还有两朵花没有整好”折返回去,开始了把这朵花整整,那朵花压压的摸索。
时郭氏也刚好把黄瓜条加酱麻油腌好,见她婆婆突然回来心中一动,然后也故意的放慢了手里的动作,以便其他两房人进来时还能看到她的忙碌。
与先前一样,李满囤去门堂把他二伯李春山、族长李丰收和李满园几家人给迎了进来。
堂屋坐定,红枣送上茶水。李高地看李春山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后等不及他哥把茶杯放下就赶紧说道:“哥、族长,刚满囤跟我说一会儿谢家大爷要来!”
“啥?”
新来的两房男人,外加李满园和李贵富全部愣怔住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李满囤这个庄子原是谢家送的,也知道李满囤和谢家大爷交情不错,逢年过节的礼尚往来,但谁都没想到李满囤和谢家大爷交情能好到这个份上——那谢家大爷能和他们这些血亲一样顶着妇人生产的血光上门来贺喜。
这交情,可就非同一般了!
李高地看着他哥李春山和族长李丰收脸上的震惊,心里那个得意啊——三房子孙,现就数他儿子满囤最有出息了!
得意过后,李高地方才说道:“这谢家大爷现在还没来,估计一会来了,说不准的还要留饭。”
“故而我就想着,咱们得做两手打算。把这吃饭的席位先安排安排,免得到时人来了,手忙脚乱地显得咱们不知道礼数!”
闻言,众人均点头称是,李满园却是心里一咯噔——兄弟几个里就属他年岁最小,坐在桌尾。今儿给谢家大爷腾位置的十之**就是他。
“这谢家大爷既然和满囤论交,”李高地道:“那咱们三个的位置就先不动。”
“满垅的位置则要挪一挪,挪到族长的下手。这样就腾出东边儿的一面给谢大爷和满囤两个一道坐。”
“然后满坛和满仓打横坐。”
说完自己的打算,李高地方才问道:“哥、族长,你们看这样安排行不行?”
耳听他爹果然单把自己撇下,李满园心里这个气啊——似和谢家大爷同桌吃饭这种够他吹一辈子的好事,可遇不可求。这次若是错过可就很难再有下次了!
闻言李春山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弟,你安排的周到。但有一样——咱们这桌的人,除了满囤、满仓现在城里开铺子卖菜,跟城里人打过交道,咱们其他人,除了偶尔进城买点东西外可都没同城里人说过话,何况现在还是要陪谢家大爷这样有功名有身份的人物吃饭说话?”
“所以我就琢磨着咱们这桌还得再安排个能陪谢大爷吃饭说话的人才好!”
李满园一听,当即就来了精神——这屋里许多人中就数他在城里住过,知道城里的事儿,同私塾里的秀才一桌吃过饭。
他就是他二伯说的最合适的人选!
李高地听后也觉得颇有道理。见多了谢家人一年四季去对面谢家村祭祖时前呼后拥的盛况,李高地还真不知道一会儿见到谢大爷当说些啥才能既不失礼又能彰显自家的好处。
“那么,哥,”李高地谦虚问道:“你说这席位当咋安排才算合适?”
“倒也不用大动,”李春山一边吸烟锅一边说道:“我琢磨着只要拿贵林替了满坛就行。先贵林在城里念过八年的私塾,不但知道城里的事儿,而且贵林还是咱族里念书最多、最有学问的人。有他陪谢大爷说话,可是比我们其他人都合适?”
“最后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贵林是咱们李氏一族未来的族长,今儿这样的场合合该让他出头露面!”
李春山的话说得太有道理,即便是族长李丰收也没有推辞的理由。
李满园没想到他二伯提议的人选竟然是李贵林,心中尤为失望但却是无可奈何——长房嫡孙地位尊崇,说话办事可代表整个氏族,故而在大事中的排位高过所有叔辈。
无故被撤换下来的李满坛内心跟李满园一样的充满失望,一样的无可奈何——可谁让他先前不曾似李满仓进城卖菜,和城里人做过生意呢?
不然,今天他即便不能跟长子嫡孙的李贵林争位,但也不至于连李满仓都比不过。
由此李满坛便在心里发了狠:今儿家去后他一定要督促两个儿子好好地给孙子们念四书——现他俩儿子虽说一个也没能赶上满仓家贵雨贵祥兄弟进城念书的好时光,但他的孙子,却绝不能再落下!
至此,午晌酒席的位次方算是定了下来,其中:首席的主位依旧是李春山、李高地,上手李丰收、李满垅,下手谢子安、李满囤,打横李满仓和李贵林;次席的主位是李满坛、李满园、上手李贵金、李贵畾,下手李贵鑫、李贵雨,打横李贵富、李兴和;余下的李贵银和李贵祥则分挤次席的两个桌角。
男席议定,李高地又问女席。闻言李满囤就是心里一咯噔——他家红枣年岁还小,而请来的妹子桃花虽说能进月子房帮衬儿子洗三,但终究只是个出嫁女,是外姓,并不能以李家妇的名分出面应酬。
故而今日他家就没有合适的女眷能够出面应酬谢大奶奶!
“还是去岁年底的时候,”李满囤斟酌说道:“谢家送来的节礼有谢大奶奶给我家里的头面和布匹以及红枣能带的孩童的锁和镯子。但这一次端午节礼,并没有谢家大奶奶专与我家里的东西,而且这拜帖里也没说有女眷会来。”
“不管来不来吧,”李高地出声道:“咱们提前预备都是没错!”
“贵祥,你去把你奶和族长伯娘请来,告诉她们有事商议!”
耳听他爹让请后娘于氏,李满囤心里膈应地慌——千防万防,终还是棋差一着。
先前跟着她爹身后,红枣把两房女眷和钱氏李玉凤请进东厢房了。当时陆氏进门瞧见郭氏在颠黄瓜条,立刻笑道:“还忙着呢?”
郭氏回笑道:“差不多了,这就好了!”
说着话,郭氏旋即就收走了装黄瓜的钵头,还有砧板和菜刀。
目送走郭氏,陆氏走到背对着门在几案上忙活的于氏身边细看了一会儿,方才笑道:“小婶子,还是您手艺好,扎的这个花篮,真心好看!”
“这花篮原是红枣扎的,”于氏笑道:“红枣这孩子谦虚,非得让我给她改改,这不,我就再帮她整整!”
送茶的红枣……
对于于氏的话,陆氏下意识地看了看红枣,然后岔开话题:“这篮子里的花,可真是稀罕。除了玫瑰和百合,其他几样,我竟是从未见过!”
“可不是吗?”于氏接道:“这几样花我也是今儿刚听红枣说才知道,这粉红色的叫荷花,就是刚进门时桥下河里的长的那个花,那个球一样的叫紫薇……”
李贵祥进屋的时候,几房女眷正围着于氏和两个花篮轮番地闻嗅花香,争论玫瑰茉莉荷花百合,到底哪样最香。
听说李高地有事商量,于氏便端起手边的花篮,同陆氏走进了堂屋。
一进堂屋,李高地看到于氏手里的大花篮,奇怪问道:“你这提的是啥?”
“花篮!”于氏一边把花篮摆放到堂屋的几案上一边笑道:“一早红枣让我帮她扎两个花篮来装饰屋子,这不刚刚扎好送来!”
李高地点头道:“你原就爱这些花儿草儿的,红枣找你帮忙,倒是找对了人!”
李满囤瞧那个花篮红红黄黄,然后往几案上一摆确实给堂屋平添几分喜庆。
红枣这个花篮主意好倒是好,李满囤心说:但不该让她奶插手来做。现这话过了她奶的嘴,倒似她帮了自家多大忙似的。
看好花篮李高地便说了谢大奶奶可能要来的事儿。闻言于氏自是心中得意。她看了陆氏一眼,然后笑道:“放心吧,这事有我和陆家的来办,差不了!”
闻言李高地心中满意。
一直以来李高地都以为他媳妇于氏会做人会说话——强了满囤媳妇王氏足有一百倍。
李高地希望于氏今儿能够抓住机会结交上谢大奶奶,以便帮自己挣回些脸面。
李春山虽一向不喜于氏,嫌弃她心眼太多,但今儿李春山却是盼望于氏的心眼多一点,能够交好上谢家大奶奶——自古礼出大家。族里女人若真能交上谢家,然后跟着学点礼数,一准的比现在一天到晚的因为鸡毛蒜皮瞎吵吵的强。
故而当下李春山就没有说话。
看到她后娘一副得了鸡毛当令箭的得瑟做派,李满囤心中气苦偏还无可奈何——今儿来的妇人虽多,但无论名分,还是辈份,都无人能盖过他后娘于氏去。
得意洋洋地回到东厢房,于氏和一众女眷说了谢大奶奶要来的事儿,众人自是欢呼雀跃——同谢半城家大奶奶一处吃饭闲话,那可是一般城里人都没有的机会!
红枣先前也是没想到今儿自家摆席还有谢大奶奶的事儿——红枣没见过谢大奶奶。谢大奶奶于她的存在,也就是年底腊月送过她两个匣子。
立夏后衣衫单薄,红枣为免招眼不带金镯已久,以致竟忘了世间还有谢大奶奶这个人。
好吧,还有谢大奶奶,红枣醒悟过来也是颇为好笑,然后也开始期待这雉水城里最富贵人家的当家奶奶是个什么风采!
红枣可没有她爹李满囤的纠结。基本上红枣以为只要她奶于氏今儿不在月子房里使坏就阿弥陀佛了。
至于她奶要替她娘出面招待谢大奶奶,红枣虽说心中不喜,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她家眼下确实寻不出比她奶更为合适的人来出面陪客。
现她奶既然愿意主动帮忙顶缸,也算是求之不得。
至于她奶可能利用这次机会结交上谢大奶奶,红枣也只能摊手表示没辙——毕竟,有这本事的她奶,原本就是个人物。
和陆氏小声商量了几句后,于氏又道:“今儿因为这谢大奶奶要来的事儿,咱们这往日的坐席也得和堂屋男人们一样调整调整!”
闻言钱氏一愣,心中盘算:往日坐席都是她婆于氏和族长嫂子主座,然后加二房两个嫂子和她们这房三个妯娌陪坐。如此一桌才七个成人,然后便是贵吉金凤两个孩子。
今儿她家大嫂坐月子不坐席,现席面上又多出一个位置,正好给贵吉和金凤一人一个,有啥好调整的?
不过转眼看到红枣,钱氏心里一动:她婆婆今儿不会是为了抬举红枣,故意的要把金凤给换到次席去吧?
如此的,那可不成。
现家里三个女孩子中,原就属她闺女金凤裹了脚最出息。何况金凤还在城里住过,跟着她吃过城里的席面,可是比屋里其他人更适合陪席?
不过呢,钱氏又想:红枣作为主家,确实也没有不上桌陪着的道理。所以,倒是把贵吉挪到别桌倒也罢了。
贵吉至今吃饭还常常掉米,放他和谢大奶奶一桌,没得让人笑话。
正好玉凤就在次席,现把贵吉分到玉凤一桌后正好让玉凤看着!
钱氏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然后便听得于氏说道:“这谢大奶奶是谢家的当家奶奶,身份尊贵。所以她来后就和我一起坐主座,然后你们族长嫂子坐上手陪着。”
“再就是今儿桃花难得家来了,故而也得给她留个上手的座儿。”
“其他的座儿咱们还跟先前一样按长幼来,下手就是满垅家的和满坛家的,郭家的和贵林媳妇两个打横!”
“贵林媳妇是咱们李氏一族的宗妇,今儿这样的场面合该有她的位置。”
“如此满园媳妇钱家的今儿就挪到次席去……”
钱氏……
钱氏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婆婆于氏会做如此安排。钱氏觉得于氏一准是故意的,她愤恨地看向于氏,却听到于氏唤她:“钱家的,还有贵金媳妇,今儿你两个坐次席主座,可要额外留心几个孩子的动静,可不能让谢大奶奶看笑话,然后以为咱们孩子不通礼数可就不好了!”
闻言钱氏简直气得炸裂——敢情她今儿就是个看孩子的?
她婆安排前也不好好想想这屋里的所有人,谁跟她似的在城里住过?
就是她婆自己,这辈子进城的次数,能有一只手吗?
明明是啥也不懂的土包子,偏就因为是婆婆,就能压着自己,不给自己出头机会——真是气死她了!
看到钱氏眼睛都气红了,于氏却只觉心中畅快——不知天高地厚的三儿媳妇,早就该得到教训了!
红枣一边瞧着,心里也是服气——她奶于氏真是个人才,即便今儿是在她家,她奶也能有法子拿捏到儿媳妇钱氏。
她奶可真是个婆婆中的战斗机,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谢子安是在太阳爬过树梢的时候到的。
听到陆虎跑进来通报,李高地蹭地一下当先就站了起来,激动问道:“这便就来了呀?”
李满囤因还惦记着将由于氏出面陪贵客的不爽,仔细问道:“陆虎,这谢家来了几辆车,可有女客?”
陆虎回道:“就一辆车,只谢大爷和福管家两个人。并没有女客!”
闻言李满囤立刻喜形于色,心说谢大奶奶没来真是太好了!简直好的不能更好!
对比李满囤的高兴,屋里其他人闻言却多少有些失望——多好的结交谢家的机会,竟然就这么少了一半!
故意的,李满囤告诉陆虎道:“陆虎,你一会儿去东厢房告诉小姐,就说今儿谢家没来女客,让小姐照先前暖房时的座次安排就行!”
打发走陆虎,李满囤方和李高地说道:“爹,那我出去迎谢大爷去了?”
“去吧,快去吧!”李高地挥手道:“可不能让人家久等了!”
步出庄子门堂,李满囤瞧见昂头背手站立的谢子安不禁一愣:今天的谢子安头戴儒巾、身着襕衫——竟是穿了套城里秀才公们常穿的秀才冠服。
作为一个秀才,谢子安自然也是有秀才衣冠的。不过他先前嫌弃秀才功名太小,家常的并不穿戴。
昨儿晚上谢子安在琢磨今儿贺喜时的穿戴时因听谢福说庄户人特别推崇读书人,比如开私塾的秀才吃席都坐首席的主位,故而谢子安心念一动便使谢福寻出这套压箱底的秀才衣冠来让人连夜浆洗熨烫了赶今日穿戴。
谢子安想法很现实——他谢家大爷的身份虽说尊贵,但终不及朝廷颁布的秀才冠服直观,一目了然。当然,他如果能有正式的举人服饰就更好了,更有利于他今日见机行事!
一时间两下里照见,谢子安抢先拱手道:“大喜,大喜,李兄大喜啊!”
李满囤也赶紧回礼道:“同喜,同喜!谢大爷您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道完恭喜,李满囤便把谢子安往庄子让,谢子安自是求之不得。
李满囤准备先把谢子安请到客堂说话,不想走了没几步,便见陆虎小跑着追上来告诉道:“老爷,何稳婆来了!”
闻言,谢子安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然后转即拍手笑道:“看来我今日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了,倒是赶上了贵公子的洗三,能讨杯喜酒喝了!”
“呵呵,”李满囤也笑道:“那是自然!”
敷衍好谢子安,李满囤方才吩咐道:“陆虎,你赶紧地去告诉小姐,让她同姑太太来迎稳婆!”
谢福牵着骡子跟在身后,闻听谢子安如此说,脸上神色不动,心里却是呵呵——他家大爷的戏做得跟真的似的!
秀才公来了(六月初十)
陆虎跑得快,李满囤谢子安刚行到客堂,便看见李桃花和红枣迎面走来。
李桃花瞧到有外男便立住了脚站到路边,红枣则忍不住啧了一声。
谢子安今年三十有六,与李满囤同岁。但因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一张脸皮子养得和孩童一样饱满白皙,不沾半点风霜。由此便就显不出年龄。
加上今天谢子安又穿了一身蓝色细布的秀才服饰,去了往日里锦衣貂裘包裹出来的高不可攀,由此便越发凸显出身上那股子为无数银钱堆积蕴养而成的清新明快。
故而即便是前世见过无数美男的红枣,见到今天的谢子安,也不得不赞一声:妖孽!
这谢大爷家常也不知道都吃了些啥,红枣暗想:能把体态相貌保持得这么好?
比前世那些靠拉皮、玻尿酸和ps倒腾出来的“不老神颜”都强!
谢子安目光自李桃花身上扫过,然后落在红枣身上。
“红枣,”谢子安熟捻笑道:“这才几天没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红枣为谢子安挤兑得无法,只得上前行礼道:“谢大爷,您别来无恙!”
“我倒是别来无恙,只是红枣你可晒黑了!”
红枣……
谢子安话里带笑,但心里却在嘀咕:八字果然准确无误!想这李满囤才得儿子三天,这红枣却是比两月前遇见时黑瘦多了。
所以他今儿真是来得太对了!他得赶紧帮儿子把人娶进家去好好养养!
谢子安的话不止于红枣是会心一击,就是一旁的李桃花听后都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露在衣袖外的手背,然后便自惭形秽了。
候谢子安走远,李桃花方才问红枣道:“刚才那位就是谢大爷?”
“嗯!”红枣点头。
闻言桃花经不住感叹:“这谢家大爷瞧着好年轻啊,今年有二十了吗?”
“这人也就是看着年轻,”红枣实话实说道:“其实实际岁数,我琢磨着怕是跟我二叔差不多大!”
“咋可能?”李桃花颇觉难以想象——李满仓今年都三十一了,而刚才那人看着比贵银还脸嫩。
“真的!我先前见过他儿子谢尚,那个头瞧着比贵雨哥还高一点呢!”
李桃花……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李桃花不无羡慕的想:想她今年不过三十三岁,比这位谢大爷大不了几岁,但已老得眼角的皮都堆起来了。
沉默良久,李桃花方才叹道:“这城里人,可真是不觉老啊!”
“似谢大爷这样的,其实也是少数。城里大部分人家日子也不轻松。不过他们多不用大夏天的下地干活,不受日头暴晒,故而看着比咱们庄户要年青!”
……
天气炎热,门窗洞开。李满囤引谢子安进堂屋时,东厢房里的妇人们透过门窗看到李满囤身旁的谢子安,不约而同地一起看直了眼睛——天底下竟有人能生得如此好看?
庄户人家的妇人,这辈子所见过的男人屈指可数,比如先前李贵林不过因为进城念了八年书,就已成了她们眼中少有的清俊郎君。
但现在她们看到了谢子安这个富贵乡温柔冢里娇养出来的凤凰蛋,看到他比李贵林更年青的面貌、更英俊的眉眼、更潇洒的步态,都不禁心驰神往,忘了当下。
直待谢子安的身影完全地进了堂屋,这屋里的女人方才默默地收回目光,暗自惊疑——想这谢大爷,不过一个男人,都能生有如此相貌,却不知那传言中的谢大奶奶,又是何等的惊艳?
先前为陆虎来说谢大奶奶没来,众人还多有失望,但眼下见过了谢大爷,屋内众人,包括于氏在内,都是心生庆幸——庆幸谢大奶奶今儿没来。
不然不说巧言交结了,只怕她们到时连站到人前的勇气都没有——唉,自觉站到人前就是唐突!
满堂沉默中,于氏瞧见李桃花和红枣把何稳婆接了进来,不觉叹了口气,然后起身说道:“何稳婆来了,我们这就一起过去吧!”
因想着谢家大爷就在堂屋,一众妇人在穿过庭院往西厢房月子房里去的短短六丈路上一扫往日里三三两两的稀落松散,竟然自发地按辈分大小排成了两列纵队行进,其间无一人谈笑,也无一人张望。
红枣……
看着一众妇人前后脚的进了月子房,红枣便领了四丫五丫进了东厢房来收拾桌上吃剩的茶水点心——茶碗不够使了。
红枣得把这屋的茶碗先收去洗了才能给正房堂屋里的男人们重新上茶。然后再收了堂屋的茶碗来洗了来给这屋再用。
东厢房里现只有李玉凤、李金凤、李贵吉以及李贵畾的媳妇任氏和她照看的儿子李兴家和侄子李兴旺。
看到红枣进来,李玉凤好奇问道:“红枣,你见过谢大奶奶吗?”
今天的谢子安让李玉凤想起先前她三叔李满园所讲《八仙过海》里吕洞宾自白时的一句戏词——“我本是东华帝君下凡尘”。
故而李玉凤想知道谢大奶奶是不是和他三叔讲的牡丹仙子一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红枣摇头道:“没见过。”
李玉凤失望地噢了一声,然后不死心地问道:“那你听说过谢大奶奶的样貌吗?”
“那也没有!”
红枣倒不怪李玉凤八卦,毕竟她自己也是蛮好奇这世贵妇们的日常——能把男人给倒腾成“不老神颜”的女人,自身又当是如何的“青春不老”?
“我先前在城里住着的时候倒是听人说过谢大奶奶,”李金凤在一旁插口道。
“嗯?”李玉凤和红枣的四只眼睛立刻都转到了李金凤身上,李玉凤更是出声问道:“怎么说?”
“我听人说谢大奶奶的脚裹得特别小,曾在府城的晒脚会上拿过头名!”
红枣……
李玉凤……
李高地也没想到传闻中赫赫有名的谢家大爷会是如此的年轻——看着竟是个比贵银还脸嫩的年青后生。
不过眼瞧到谢子安身上的秀才冠服,李高地却不敢掉以轻心——越是年轻的秀才老爷就越是前途广大。
李高地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李丰收正和李高地说话。他眼见说话的人莫名的起了起来,跟着看了一眼,立马也站了起来——秀才可都是将来能进《雉水县县志》的大人物!
李春山虽说生性耿直,但他也不敢在秀才老爷跟前托大,故而他眼见谢子安进门也立刻就站起了身。
眼见李春山、李高地、李丰收都站了起来,屋里其他的人自是也都跟着站起。
谢子安进屋瞧到一屋子人都跟蜡烛似的插着,他回头看向李满囤道:“满囤兄,这是……”
李满囤赶紧介绍道:“谢大爷,这屋里都是我们李氏一族的族人,这最前面的便是我爹、我二伯和族长!”
谢子安闻言赶紧拱手道:“学生谢子安见过两位伯父!见过李族长!”
秀才见官也不过一躬。李春山、李高地、李丰收如何敢受谢子安的礼,嘴里都念叨着“不敢当秀才公的礼”赶紧地侧过身去。
听到“秀才公”三个字,谢子安心中明白管家谢福办事得力,给他准备的这套衣裳确实能震住场面。
“小老儿见过秀才公!”李高地拱手给谢子安行礼,被谢子安当先拦住。
“伯父,”谢子安诚恳说道:“我跟满囤兄一见如故,朋友相称,我如何敢受您的礼?你这是折我呢?”
然后又回头道:“满囤兄,你没告知伯父你我的交情吗?”
李满囤……
李满囤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爹,谢大爷是我在城里交好的朋友。”
朋友两个字,李满囤说得颇为羞涩——说实话,李满囤这辈子还真没交过朋友。故而他也搞不清现他跟谢大爷的关系,是否算是朋友。
谢子安倒是神色淡定地笑道:“伯父,你可听清了,我和满囤兄是朋友,故而你当我是晚辈就好,不用跟我客气!”
说话间谢子安度量了一下屋里的桌椅,然后便把李高地扶送到主座上坐下,笑吟吟道:“伯父,您是长辈,当请上座!”
“还有二伯父,”说着话,谢子安转身又要来扶李春山。
李春山哪能要他扶,赶紧拱手道:“秀才公客气,如此小老儿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自己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如此一屋人全部坐下,谢子安方唤谢福送上礼物。
今天谢子安送了李满囤一筐子鸡蛋、十斤馓子、十斤红糖和十坛状元红。
四样礼物里鸡蛋和馓子倒也罢了,只是量多了一点,但红糖可就稀罕了。城里店铺素来只售卖白糖——一屋人都是头回听说红糖。只可惜十包红糖都拿牛皮袋装裹着,单从外面根本看不到内里红糖的真面目。
至于状元红就更稀罕了。自古以来酒都是比糖更为金贵的奢侈品——比如高庄村人家几乎都家家有白糖,但有酒的人家却是十中无一。
故而即便富如李满囤,他给儿子办洗三也只舍得用百文一坛,一坛十斤的水酒。
水酒,说是酒,其实不过是沾了点酒味儿水罢了。
今儿谢子安送的酒,光听这名儿“状元红”就知道不一般,而待看到谢福一个一个抱进堂屋后排放在饭桌上的酒坛子时,一屋人就全部惊掉了眼睛——那酒坛竟跟城里富户陪女儿的缎面被子一样,颜色有红有绿、有黄有蓝不说,上面的雕花更是各色的吉祥祝语,诸如必定如意、蟾宫折桂、富贵满堂都有。
看到这么精致的酒坛,李满囤下意识地推辞道:“谢大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您这酒太过贵重,我实在是愧不敢当!”
“这有啥不敢当的?”谢子安不以为意地反问道:“我今儿不请自来,合该是来人吃来酒。”
“对了我记得这酒里面有一坛‘福增贵子’和一坛‘麒麟送子’,正衬你今天的景儿。”
“一会儿咱们找出来,中午就开这两坛子酒喝,而我也正好借花献佛,给两位伯父,还有李族长,一起敬杯酒!”
刚李高地自谢子安这个秀才公挽上他胳膊搀扶他坐下后整个人都是恍惚的,现又听到秀才公谢大爷要给他敬酒,那更是喜得眼睛都笑眯成一条缝儿了——他这一辈子啊,就从没似今儿这么体面过!
李丰收闻言也是喜出望外。作为里甲,李丰收比常人更加知道谢家在雉水城的权势——今儿他得谢家大爷一杯酒,往后上门征税的衙役都会对他另眼相看,客气三分。
就是一向很难讨好的李春山听了谢子安的话,也都觉得有点飘——想他一个老得连路都快走不动的庄户何德何能,能得一个秀才公的敬酒?
礼物瞧过后就当收起。礼物有点多,故而李满囤就叫了次席的大侄子们帮着从堂屋先给搬到卧房的炕上去。
其他礼物都好收,但送的十坛酒里却得挑出雕着“福增贵子”和“麒麟送子”花样的酒坛来留在桌上已备午饭。
李兴和自端午前夕见识了红枣给拿来的那匣子香袋后,便对传统的吉祥图案有了一些认识。
刚他受酒坛子上面的花样所吸引,一直眨巴着小眼睛在十个酒坛子来回瞧看。
眼见李贵银把手放到一个雕花是桂花和蝙蝠的黄色酒坛上,李兴和赶紧过去拉扯衣摆轻声阻止道:“贵银叔,这个就是‘福增贵子’,不能搬!”
李贵银低头瞧了瞧,然后挠头道:“这个就是‘福增贵子’啊?那我搬旁边那个!”
谢子安就在桌边坐着,听到李兴和的小声提醒,原想装不知道,但抬眼瞄到李兴和的样貌,便即微微一愣,然后问李满囤道:“满囤兄,那孩子看着可真机灵!”
李满囤闻言看去,见是李兴和立刻笑道:“那是我侄孙兴和。兴和是贵林的儿子。贵林这儿子养得用心。别看这孩子年岁不大,但《大学》都背下来了,现正背《论语》呢!”
难怪!谢子安心说这个李兴和前额日角月角齐正光彩,主得父母长辈之助益,求名考试顺意。
几乎下意识的,谢子安又看向左手边站起身帮着搬酒坛的李贵林,然后禁不住眨了眨眼睛重新相看——说起来难以置信,但谢子安确是再次在李贵林的眼下看到了一道阴德纹。
呵呵,谢子安不无艳羡的想:这李家咋回事,咋一个两个的都做善事,都有阴德纹?
先前李满囤有阴德纹也就罢了,毕竟他发现的枸杞生意确是惠及了半城人。
现这李家的宗子李贵林也有了阴德纹,他这是做了啥不为人知的善事?
虽说李贵林的阴德纹有限,只有一道,不及李满囤的三道,但阴德纹就是阴德纹,即便一道,也足以让他增福延寿,子贤孙贵了!
所以李贵林做的到底是什么事呢?这事我得记着,然后回头让谢福给打听打听!
李贵林不知谢子安为啥一直瞧他。他下意识地抹了抹脸,心说:难不成我脸上沾了灰?
一时礼物收好,红枣便带着四丫五丫送了新的茶水点心过来,然后又收了先前的脏碗剩盘端走。
因为早知道谢子安今日要来,故而红枣今天泡的茶水用的都是谢家端午送的新茶。
说了半日话,谢子安倒是渴了。当下他也顾不得嫌弃红枣家的粗瓷碗端起来就狠喝了几口。
红枣送了茶水出来,看到谢福站在廊下,便进厨房又倒了碗凉茶送来。
“福管家,”红枣端着碗道:“天热喝碗凉茶吧!”
谢福受宠若惊地赶紧接过:“如此小人便多谢红枣小姐了!”
第一次听谢福自称小人,红枣颇觉新鲜,但想着她爹现和谢大爷交好,谢福打狗看主人跟着恭敬她,也都是常情,故而不过笑了一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看谢福一气喝完一碗水,红枣心叹一口气:别看谢福这人到哪儿都威风凛凛,但在主人面前还是得做低伏小,鞍前马后——这样的天连屋都不能进。
想着一会儿还要吃午饭,红枣拿钥匙开了正房最东间的门,然后又在炕桌上摆了茶壶茶碗后出来告诉谢福道:“福管家,我在东房给您收了一处休息地方,您得闲的时候就过去喝口水、歇歇腿!”
闻言谢福自是感激不尽。
果然,谢福心中暗道:自古以来能得大福报者都有大慈悲。红枣小姐今儿忙成这样,竟还能照顾到我这个下人,可见心地良善,办事周全——不怪大爷于一众闺秀中独选中了她。
谢福作为谢府大管家,日常直接管辖府内三百多个奴仆,间接管辖谢家庄子里过万庄仆。那人情练达得连眼睛毛都是空的。
今儿谢福不过往这李满囤家的前廊下这么一站,眨眼就从院内井台和厨房的人手、忙碌景况看明白了李满囤家的状况——现今,起码今天,李满囤家的一切内务都是红枣小丫头领着另两个比她大些的小丫头,然后再加一个厨娘和一个间或从月子房里出来的仆妇在操持。
其间,一切的主意都是红枣小丫头自己拿,并没有一个长辈妇人从旁指点。
起初,谢福还担心红枣一人操持不来这许多人的饭菜出纰漏,但在看到她让小丫头把用井水洗干净的茶碗全部拿进厨房煮烫之后便即就放了心——能留意到碗筷干净的红枣一定不会忽视食物的清洁。
今儿李满囤家这顿洗三面,谢福想:不拘味道如何,卫生却是不必担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子安闪亮登场
李高地感觉自己人生达到了**
谢福则要去找李兴和、李贵林的八字,还要打听李贵林做了啥好事
东风压倒西风(六月初十)
何稳婆一到也不要喝茶就着手准备洗三礼。
从自带的包裹里请出送子娘娘的神像摆到月子房里的炕桌上,然后再摆了一对插着红蜡烛的烛台和一个铜香炉。
李桃花看着何稳婆动作,眼见神台备好便赶紧的递上余庄头给准备的纸钱,何稳婆接过转身压在烛台之下。
余曾氏也帮忙端来五碗供品交由何稳婆摆在神像前。
如此一切准备就绪。
仪式开始第一步是点香敬神。按照高庄村的习俗,这个香当由婆婆来敬。
于氏就站在何稳婆身后。她看着何稳婆拿起香,背转过身,刚要抬手去接,就看到何稳婆看着她的身后说:“满囤家的,你得站到前头来!”
闻言于氏下意识地一回头,然后就看到王氏穿戴整齐地站在她身后。
于氏觉得有点懵——王氏到前面来干啥?她不该是在床上躺着吗?
陆氏心思灵巧,她眼睛两边一瞟,瞬间就明白了王氏的用意,不觉心中一叹,伸手扯了还没搞清状况的于氏一把,使她让出了路。
至此,王氏方才大步上前,在一片抽气声中接过了何稳婆手里的香。
王氏接香的手都是抖的——不顺公婆可是“七出”的大罪。但现在的王氏却是顾不得了。
自从今早听李桃花说了洗三的规矩后王氏就动了今儿自己上香的念头——既然分了家,王氏想:那她家的神灵就当由她来祭拜。
故而即便没有后来李桃花的蛊惑,王氏也不曾打算让于氏给她家神灵上香——她才不给于氏得她家神灵护佑的机会呢!
今早李桃花拿去买通何稳婆的那角银子还是她给拿的!
虽然这事儿先前跟男人李满囤商量,但王氏坚信男人知道后并不会责怪她的自作主张,她相信男人比她更不愿意继母沾手她家的事!
看到王氏左手持香靠近烛台,于氏方才恍然大悟,然后便气得太阳穴嗡嗡直响,脸更似被人用巴掌扇过的一样火辣辣的疼。
陆氏就立在于氏的身后。她看到于氏突然胀红的脸面,担心她冲动之下毁了仪式,便死命的拉住了她的手腕——陆氏虽说也不赞同王氏的做法,但她素知王氏胆小怕事,故而便怀疑王氏此举乃是李满囤授意。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前些年同族三房的后母于氏欺压继子李满囤,她和她男人都看在眼里,但却都没法管——谁有精力成天盯着别人家诸如谁比谁多吃了一个鸡蛋之类的日常琐事?
何况于氏还是自己的长辈。
想先前太婆婆还在的时候,太婆婆都管不了;现太婆婆不在了,她一个侄儿媳妇难道还能插手小婶子的家务?
故而她和她男人那些年能做的不过是家常送些东西过来罢了——即便是送东西,也不能单给,毕竟于氏生的两个也是一样的同堂兄弟。他们作为亲戚,得一碗水端平。
事情真正变坏是在李满囤成亲多年没有生出儿子。这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然后就更不好管了——故而先前分家,她和她男人私下都以为早分早好,大家都能过两天清静日子。
结果没想李满囤此后能结交谢大爷发家,现今又生了儿子——整个人都立起来了!
圣人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李满囤长了本事有能耐来找于氏寻仇,她们作为亲戚能怎么办?只能和先前一样尽量两头劝啊!
陆氏以为李满囤这些年受气的根本原因都是儿子,所以她今儿决不能让于氏掀了李满囤儿子的洗三礼——若真要是那样,那于氏和李满囤间的仇可就结得太大了。
何稳婆在王氏点香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于氏的动静——她也挺担心于氏突然发作,让她下不来台。
虽然刚李桃花给她银子的时候曾跟她保证于氏由她来应付,但她还是希望能和气生财——毕竟大家都是相交几十年的老熟人了,吵吵起来,有点伤感情!
眼见到陆氏拉住了于氏的手腕,何稳婆方才舒了一口长气,放下了心里的担心——哎呦妈呀,何稳婆心说:这年头挣点钱真是太难了!
她今儿拼着老脸不要和被人指鼻子骂的风险也才得了一角银子。
所以啊,往后还是多来两个买李满囤闺女儿子八字的客人才是正经!
李桃花抱着孩子站在王氏身后。她的眼睛也一直窥视着于氏的动静。
看到于氏因为一惯的养尊处优保养得比身旁陆氏都白皙的脸皮现因气恼而紫胀得也比常人更醒目后,李桃花方才感到一丝快意——被于氏当烂泥踩在脚下十来年的仇恨,今儿可算是报回一点了!
当然,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自从昨晚知道谢大爷今儿要来之后,李桃花就生出了今儿这个借力打力的法子。
李桃花素知于氏一惯地会装腔作势——她绝不会在贵客面前撕掉其伪善的面皮。即便她会,在场的族长嫂子陆氏也不能同意!
就比如现在这样!
和李桃花一样心情舒爽的还有钱氏。她冷笑着看着前面于氏僵如木鸡的背影,恨不能笑出声来!
该!钱氏暗地里趁愿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也就是跟我狠的能耐。现对上大房这块铁板,你若真有本事,当接着狠啊!咋不狠了?
郭氏同钱氏站在一处。
刚郭氏看到一向懦弱无能的大房嫂子王氏当众故意地越过婆婆于氏自行上香,而族长嫂子却只拉着婆婆以便让仪式能够继续,蓦然感到浑身发寒——过去十来年,家中日常的一幕,今儿却是完全地给倒了个个儿。
而她似乎、好像也曾似今日大房的王氏踩她婆婆于氏一样踩过王氏的脸!
而且不止一次!
至于族里的其他妇人,瞧到于氏被儿媳妇王氏当众踩脸,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一个个都似鹌鹑一样缩了脖子——冲突的一边是长辈,一边是妯娌,或者压根两边都是长辈,哪里有他们说话的份儿?
何况族长嫂子(伯娘)也在呢,怎么也轮不到她们来出头。
王氏上香叩首之后,何稳婆跟着也拜了三拜。余曾氏则端来装着一个艾水的铜盆摆在炕上,然后又拿来清水和其他洗三的物什备用。
看何稳婆盘腿在炕上坐下,李桃花赶紧的把婴儿抱给了何稳婆。
眼见一切准备就绪,王氏当先放了一把枣子、栗子和一角银子添到盆里,见状何稳婆立刻眉开眼笑地唱了起来:“枣儿栗子,早儿立子!”
陆氏见状则赶紧地推了推于氏,低声道:“小婶子,不管有什么话,都等过了今儿再说。”
“您一向最明白事理,知道这人生在世就得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儿谢大爷还在呢!”
于氏心中委屈但还是忍气吞声地跟着上前舀了一小勺清水添到盆里,然后又丢下一把铜钱——如陆氏所言,她确是不能赶现在发作,不然让谢大爷以为她不慈,可是不好?
一会儿仪式结束,她还要抱孩子去堂屋给谢大爷相看呢!
何稳婆掀眼皮目数了下盆里的铜钱方接着唱道:“长流水,聪明伶俐!”
陆氏随后……
王氏看着于氏不吵不闹添了盆,一直悬着的心方才算是放下,然后便禁不住感叹还是桃花说的对:这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先前因为没儿子,她夫妻两个被婆婆欺压得十几年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以致男人本事再大都使不出,但现今她生了儿子,有了底气便就改成她能在人前踩她婆婆的脸了。
这人呐,果然还是得有儿子才行!
看到李桃花从月子房里出来往屋顶丢大葱,红枣便知道仪式已近尾声,她该准备开席了。
赶紧地,红枣领着四丫五丫进堂屋收茶碗抹桌子上菜。
今儿午饭的菜,红枣原给准备了红烧肉、红烧鱼、同心财余、小鸡炖蘑菇、炸丸子、韭菜炒鸡蛋、拍黄瓜和炒米苋八大碗。主食是鸡汤面。但因李满囤的强烈要求,红枣今儿在上面的时候还要再给每桌加一碗卤蛋。
堂屋里谢子安正拉着李兴和说话,红枣眼角撇到李兴和手里拿了精致个荷包,便禁不住胡思乱想:兴和这个荷包瞧着倒似谢大爷给的?只不知这荷包是不是谢大奶奶的针线?若是谢大奶奶发现谢大爷把自己的心血胡乱的送了人后会不会跟林妹妹作贾宝玉一般的同谢大爷闹?……
脑补得正自精彩,红枣忽觉屋里陡然一静,然后便看见她姑李桃花抱着大红襁褓风风火火地一脚踏进了堂屋!
虽然红枣早就知道她爹为防她奶暗地里使坏早起还曾叮嘱她姑不要给她奶抱孩子,但真实看到她姑为了甩开她奶就跟人贩子抢孩子似的一路小跑着把她弟抢抱进堂屋,还是禁不住捂脸——她果然不该对她姑能笼络住她奶进而携手控场抱有期望!
凭着无论如何也不让于氏抱到孩子的信念,李桃花看仪式一结束不待何稳婆收好神像便就越过于氏抱起炕上的襁褓拔腿就出了月子房,一马当先地冲进了堂屋,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跨进堂屋,看到屋里众人,包括她哥李满囤在内震惊的面孔,李桃花倔强地昂起了头——今儿她打了她晚娘的脸不算,她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越过她爹李高地,直接把孩子抱给她哥李满囤。
迈开脚步,李桃花向李满囤走去。
没走两步,李桃花眼睛映见到李满囤身边谢子安身上的天蓝色衣裳,李桃花那被热血烧透了的脑子终于有了一丝清醒——她实不该当着让他哥贵客的面吵吵家务。
心念转过,李桃花终是绕过李满囤把孩子抱到了李高地面前。
李高地自从瞧到桃花抢抱孩子进屋,心里就极其的不高兴。
李高地觉得桃花此举就是在打他的脸——还是当着三房人的面,尤其是谢大爷的面,打脸!
然后李高地又不免抱怨李满囤:孩子洗三请谁来不好,干啥非得叫李桃花这个刺头?
李高地心里不高兴,故而便看着孩子没有立刻说话。
李满囤却等不及了——虽然他也觉得刚刚妹子桃花的行径有些欠妥,但念到儿子出生至今,他统共才见过一眼,便仗着座位就是他爹下手的便利,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一伸头就看到了襁褓里他儿子的小脸,然后就喜得咧嘴直笑——他的儿子哎!
李桃花见状就干脆地把襁褓塞到李满囤怀里,嘴里说道:“哥,赶紧抱抱,一会儿开席了又得送回房里去,而你再想见可就得等一个月了!”
我反正是给过你抱而你自己不抱的,李桃花一边帮李满囤调整抱孩子的姿势一边斜眼看着她爹李高地。
于是李高地心里就更气了——这个不孝女,真是要气死他了!
自透过敞开的堂屋门看到李桃花抱孩子跑出月子房起,谢子安就扬起了眉毛——谢家有十三房人。谢子安打小就见多了大宅门里妇人间的暗斗。但似李家这样妇人闹腾到正堂上来的景况,却还是生平头一回!
一时间颇觉有些新鲜。
早起来时谢子安曾见过李桃花,知道她是李满囤那个远嫁的姐姐。
联系上路遇时李桃花同红枣是去庄门接稳婆,谢子安瞬间明白:这事儿内里还有李满囤的手笔!
眨眨眼,谢子安决定看在大家都有继母的份上给李满囤帮个忙。
谢子安侧脸看了眼李满囤怀里的孩子,立刻大声夸赞道:“满囤兄,你这儿子耳朵生的极好,将来一准的大富大贵!”
闻声,屋里各怀心事的众人瞬间都抬起了头——就连红枣也放下捂脸的手看向了谢子安,心中称赞:不愧是谢大爷,会救场!
不说这世人如何迷信,就说她自己,一个唯物主意者,前世看到网络推送的诸如“什么耳朵最有福气”的面相贴也都会一边骂着封建迷信,一边点进去,读了不算,还要揽镜自照……
所以,牛逼还是谢大爷,知道现在讲啥最能活跃气氛!
傻爹李满囤闻言更是喜不自胜,连忙问道:“这有什么说法吗?”
谢子安笑道:“这天下最福气的相貌便是神佛了。满囤兄,你看你家儿子的耳朵是不是跟城里城隍庙神佛的一样?”
此话一出,满屋皆惊——所有人,包括李春山、李高地在内,虽说都还没离开座位围拢来看李满囤儿子的耳朵,但心里都已蠢蠢欲动。
由此屋里先前因为李桃花的莽撞而凝滞的气氛瞬间又流动起来。
红枣见状便放了心——有谢大爷在,她弟的洗三席面总算不用担心冷场了!
男席现算是被谢大爷给救回来了,而女席,红枣看看鸦雀无声地东厢房,心叹一口气:就只能由她来拯救了!
搓搓手,红枣跑她爹卧房炕上去搬酒,结果竟然没搬动——谢子安送的花雕酒虽说只是十斤坛,但坛子自身的分量却较一般的酒坛要重。
红枣没法只得央了堂屋里的李贵银帮她搬。
李贵银一贯热心,二话不说就帮红枣抱了坛“满堂富贵”送到东厢房“砰”
地一声放在席面上,然后丢下一句“小奶奶,族长伯娘,红枣让我抱来的‘状元红’我就放这儿了”,就急不可耐地窜回堂屋听谢大爷讲述神佛耳朵的故事去了!
何稳婆虽然早知李桃花要和于氏抢抱孩子的事儿,但现在却装出一副她视线啥也不知道的模样坐在首席的主座上跟陆氏表白自己的无辜,陆氏无奈地点头应付。于氏则铁青着脸坐在另一个主位上生气。一桌席上的其他几个人,包括郭氏在内都是满脸尴尬,沉默不言。
现李贵银的突然到来打破了屋里的沉静,而他丢下的酒坛上雕满红、黄、粉、紫的各色牡丹,更是吸引了一屋人的视线。
“这是啥?”何稳婆抢先发问。
“刚贵银说是啥状元红?”陆氏也是疑惑:“但这坛子外面咋全是,啊,牡丹花?”
“这状元和牡丹有啥关系?”
“这牡丹花,”李玉凤从次席跑了过来仔细端详道:“雕得真好看,比年画上的牡丹还好看?”
“是啊,好看!”李贵吉跟着学舌道。
钱氏也走过来抱着坛子摇了摇,然后笑道:“有水声,里面装的该不会是酒吧!”
一听是酒,何稳婆立来了精神,笑道:“这什么酒?这么金贵,竟然拿这么精致的坛子来装!”
“自然是好酒了!”红枣自门外接声走了进来:“何稳婆,我爹上次就答应洗三要拿好酒来招待您。可巧,今儿谢大爷就送了这酒来,你品品,这是不是好酒?”
“谢大爷送的酒,”何稳婆笑得眼睛都眯了:“那还能有差?”
眼见酒果然能哄住何稳婆,红枣心舒一口气——自古三姑六婆多是非,红枣可不想她弟洗三礼上的事儿被扬得整个村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打脸一时爽,救场火葬场。
君子一言(六月初十)
身为富家子弟,谢子安这辈子干得最多的就是吃席喝酒扯淡——现今谢子安坐席虽说不大扯淡了,但先前瞎扯淡扯的能耐却是还在。
对比李家,全是庄户。每回三房人难得的聚到一处吃席,即便其中最能掰唬的李满园讲的也多是城里城隍庙戏台演了无数次的粗糙戏文,又哪里能有谢子安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好口才?
故而当下谢子安不过随口讲了两句“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命由心造,福祸自招”半通不通的偈子之后便就忽悠得一屋老少都竖了耳朵来听他念经。
谢子安道:“据《无量寿经》中记载神佛之身均具足之八十种好相。又称八十随形好。其中耳相便是‘耳厚广大修长轮埵成就’。”
“你们看满囤兄儿子的耳朵,可是厚实有肉,耳垂广大?”
闻言围拢过来的众人自是点头称是,然后便不由自主地抬手捏自己的耳朵做对比,同时还不忘留意旁人耳朵的形状大小——如此不看则已,一看就看出了谢子安的耳垂比他们在坐所有人的耳垂都大,不觉愈加深信不疑:有着大耳垂的谢大爷可不就是整个雉水城最富贵的人吗?
因为人围拢得多,议论得也多,襁褓里的婴儿嫌弃得哇哇哭了起来。
“桃花,”李满囤不知所措地问道:“我儿子咋了?我这动也没动啊!”
李桃花看着好笑,无奈地接过孩子抱到怀里拍哄道:“啊——哦,乖乖,不哭啊——我们还没有名字啊……”
“对,对,”李满囤恍然大悟道:“我儿子还没起名呢?”
“爹,”李满囤转头问李高地道:“您赶紧给起个名儿吧!”
今儿使桃花踩他继母面子抱孩子进屋原本是无奈之举——李满囤是真担心他继母于氏使坏,故意地摔了或者伤了孩子。
故而李满囤以为孩子名字还是当照着规矩由他爹给起——他二伯就在旁边看着呢,他敢说差一字,一准地拐棍当头落下。
李春山自李桃花进门眉头就没松开过。
李春山听李高地说过正月初二李桃花家来拍桌子打板凳的事,知道这事儿一准地还没完——打从那年李桃花甘愿嫁回她近山的舅家时,他就知道,这丫头的主意大着呢。
果不其然,今儿她果是抢了她继母于氏的先,抢抱了孩子来。
今儿抢抱孩子的若是旁的出嫁女,比如李杏花,李春山一准二话不说抡拐棍当头就砸——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敢来家坏规矩,他就能打得她再不敢进门不说,还要去找她夫家理论——问问他们安的是什么心?
但李桃花不是一般的出嫁女,她还是他弟舅家陈家的大奶奶——如此便就打骂不得了。
先他弟私自分家,并没经陈家的主,便是理亏。这理亏在先,腰杆子就是弯的,故而桃花不拘今儿干了啥,自家都没法子去跟陈家要理——没得自取其辱。
难怪古话都说“一步错,步步错”,李春山叹气,他弟自从去岁分家那步走错,一直到今儿,出嫁女敢家来和继母当众摔脸,也不过才一年的光景!
现听到李满囤开口让他弟李高地给孩子取名,李春山那一直堵着的心窝,总算松快了一点。
满囤总算还知道大面上的规矩,李春山无奈地想:如此倒也就罢了!
想当年于氏作贱满囤和桃花兄妹的时候,他曾不止一次地劝说于氏让她善待满囤桃花就当为她自己后世积攒福德,但奈何于氏一味不听,他也没辙,如今满囤桃花记恨于氏,兄妹携手找她寻仇,他即便想劝都没法张口——纵然他知道桃花是满囤故意请来拦阻于氏的又能如何?他两个是亲兄妹,还能不许他两个亲热走礼了?
所以啊,往后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
或许这便就是刚谢大爷说的“命由心造,福祸自招”——于氏自己造的苦果,就由她自己尝吧。
今儿这事儿,他是不管了,也管不了!
生为族长,李丰收对于李桃花刚刚当众叫板于氏的行为也很头痛,但和李春山虑的一样,因为中间碍着一个陈家,他并不能管!
故而李丰收现便就只能和往常一样自我开解:村里娶填房继室的并不只他小叔哥一个;填房继室不贤的也不止于氏一个;其中继女凶悍,和继母扯头发滚打到一处的都有。
如此一对比,今儿李桃花不过抢抱了下孩子,似乎,好像也不算太过出格——毕竟俗话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唉,这古话都说“”一报还一报”,小婶子先前对桃花妹子也确是太过了,不怪她记恨!
李满仓一桌席上坐着。他自李桃花进门就将目光转到他爹、他二伯和族长身上,指望他们其中有人出面给她娘撑腰呵斥桃花——但现实里他等来的却是尊贵的谢大爷帮携他哥和他姐的言语遮掩。
李满仓不敢和谢大爷较劲儿,甚至不敢让他看出他的不满——李满仓只能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小块饭桌悲愤地想:刚李桃花当众踩他娘脸的事竟就这么混过去了?
对比李满仓,李满园起初也因为李桃花当众伤了他娘的脸而气愤,但气不过三秒,他转眼就为谢子安的话引走了心神——他现正一手捏着他儿子李贵富的耳朵,一手捏着自己的耳朵做比较。
同样的还有李贵雨,他也捏着他弟李贵祥的耳朵想知道兄弟里他和他弟将来哪个更富贵?
听到儿子请自己给孙子起名,李高地方觉得自己先前被摔成八瓣儿的面子,又捡回来了一些。
“咳,”李高地清清嗓子,张开嘴想给自己这个长着神佛耳朵的长子嫡孙起个绝好的名字——起码,李高地暗想:不能比贵雨的名儿差。不然,满囤一准地又会觉得自己偏心,有意见。
李贵雨这个名字,还是当初李满仓拿着贵雨的生辰八字进城请城隍庙里的道士给取的。
据那道士所说:贵雨出生的时辰正好赶上瓢泼大雨,故而名字带个雨字才能以毒攻毒消了大雨带来的阴湿,不至于往后遇到诸如结婚、生子之类的人生大事时都赶上下雨天!
果然,自贵雨起了“雨”这个名后,再遇到事情,比如开年的结亲放小定,就是一个好天气。
李高地是真心想给李满囤的儿子取个好名字,但奈何脑中实在空空,怔愣半晌,也没想出一个超脱财啊富啊,福啊禄啊这个框框的名字。
李高地没辙,只能心中暗悔昨天没能趁满仓进城卖菜的时候去城隍庙求个名字家来。
心叹一口气,李高地只好强笑道:“满囤啊,今儿有谢大爷在呢。谢大爷家世好,福分大,自身更是秀才公,你请他给你儿子,我孙子起个好名字,沾沾谢大爷的福分,可不是比我起的要强?”
谢子安可不愿随便地与人结缘,帮人起名。他闻声笑道:“伯父,您真是太抬举我了!”
“满囤兄盼儿子盼了十来年,今儿一朝遂愿,必然是对儿子心存厚望,如此倒是让满囤兄自己来给儿子起名,更为适当!”
谢子安这话简直说到李满囤心坎里去了——他对他这个儿子可不就是心存厚望,望着他将来科举,能中个秀才甚至举人家来嘛?
“就叫贵中吧!”李满囤突然说道:“《中庸》的中!”
李满囤不好意思给人知道他对儿子的真正期望——以防被人批评轻狂,心大,便即指了中字的另一个读音说事。
“中,这个字好!”再一次的谢子安抢先夸奖道:“中这个字写下来不管上下左右都是一样,故而寓意中正平和,不偏不倚,乃是圣人所言的常行之道!”
屋里两桌人,除了李贵林外,其他都不懂啥叫常行之道,但一点也没耽误他们鼓掌叫好——秀才公都说好的名字能差?
然后便跟当初李兴文洗三一样“贵中”、“贵中”叫个没完了!
于是新鲜出炉的李贵中也跟那天的李兴文一样哭得更大声了!
站在堂屋门口看见她姑李桃花把她弟抱回了月子房,红枣赶紧地指挥四丫五丫进堂屋开坛倒酒,她自己则请了前廊下的高福去东房吃饭,然后便打算到东厢房给何稳婆斟酒。
想着酒坛子太重难搬,红枣想想又先去了厨房拿大勺子用来舀酒。
一进厨房红枣看到余曾氏端着托盘正准备给她娘送饭,不觉奇道:“怎么要两碗面?”
余曾氏道:“刚姑太太说她不出来坐席,让小人给她送碗面!”
红枣点点头,目送余曾氏出了厨房,心底却是叹息:她姑知道自己把族人全得罪光了,竟是连面也不露了!
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是无益。
拿了勺子回到东厢房,红枣先舀了一碗酒捧给了何稳婆,然后又舀了一碗酒捧给了她奶于氏,接着正准备舀一碗给陆氏,便听李贵林的媳妇江氏笑道:“红枣,今儿我们这许多人呢,要是倒酒都似你这样一勺一勺的舀要舀到什么时候?倒是我来倒吧!”
说着话,江氏便抱起酒坛给两桌席上的长辈妯娌都各倒了一碗酒。
江氏和李桃花、王氏都不相熟——她进门的时候李桃花都已出门好几年了且家常并不回门,而王氏虽已先她进门,但这人日常活得跟个影子似的,人前都没言语。
江氏是真没想到这两个平时都没一丝存在感的人今儿有胆把她婆婆或继母的脸当众摔地上踩,还是一天两次!
族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江氏作为宗妇却并不敢出声——在公婆明确表态前,她啥都不能干!
但刚刚堂屋几乎要掀掉的欢呼和李桃花平安无事地抱着孩子从堂屋出来已表明了公爹、二爷爷和小爷爷的态度——洗三礼热闹继续。
故而江氏便就知道后续行动了。
红枣见状自是高兴笑道:“还是嫂子倒起来爽快!”
同一辈的妯娌原都视江氏马首,现她们见江氏神态轻松,便跟着安了心——横竖小奶奶、小婶子、桃花姑姑都是三房的人,事闹得再大,也碍不到她们二房身上。
这人心一定,屋里气氛瞬间就活跃起来。
钱氏也不用再死憋着自己的兴高采烈,当下便极欢喜地走过来热络问道:“红枣,刚我听你弟的名字可是定了,叫李贵中?”
“是啊,”红枣答应道:“是我爷让我爹给取的!”
其实李高地本意是让谢子安给取的,但前世职场滚过的红枣却极其通晓语言的艺术,当下便故意的省略了谢子安的居中传导作用。
红枣原不想赶在今天再刺激于氏,但奈何于氏一直拉脸坐着,摆出来的“我不高兴谁也不许高兴”的面孔实在破坏她弟洗三礼的喜庆气氛,故而她无法可想就只能拿她爷的态度来消除她奶的高辈分对屋里其他人的影响了!
闻言众人里除了于氏、郭氏,都禁不住跟着追问:“满囤叔为啥取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红枣说道:“谢大爷说……”
自从李桃花抢走孩子闯进堂屋后,于氏就一直期盼着李高地能替她做主——即便碍着谢大爷在,不能当场发作桃花这个死丫头,但也不该给她和满囤好脸啊!
故而现听说孩子名字还是李高地让李满囤给取的,于氏心里便分外难过,心说:老头子今儿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看不出今儿桃花踩我脸的背后全是满囤的坏主意吗?
似这么明显的事儿,即便老头子他看不出,那么族长和二哥也看不出来吗?
于氏不信,但转即想到一种可能,便就似被孩子一脚踢炸的猪尿泡一样瞬间萎了——族长、李春山、甚至还有老头子,他们都站到继子那方去了!
郭氏看着先前都众心捧月一般围着她婆婆说话的侄儿媳妇们现都捧着红枣一个丫头殷勤,不觉心寒:这可不就是俗话里常说的“墙倒众人推”吗?
郭氏心里气苦,但接到江氏递来的酒碗却还是强颜欢笑道:“倒是多些你了!”
何稳婆端起酒碗。她看那酒液橙红透亮,酒香扑鼻,也不必人让便端碗饮了一口,然后赞道:“好酒!”
“不过,这酒比咱们家常喝的都厚,酒劲一准的大。咱们可得悠着点儿,慢慢喝!”
闻声陆氏自是立刻附和笑道:“何嫂子是惯会喝酒的,既然您都说是好酒,那一准儿就是好酒。”
“来,来,来,酒碗都端起来一起喝一杯,咱们就算开席了啊!”
陆氏见李桃花一直不露面,于氏还在生气,而红枣年岁小,不会喝酒,便就主动担起了席面上劝酒的职责——堂屋男席劝酒的笑声都传过来了,她们女席这边也不能拉下!
如此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红枣想着该上面了,便就去厨房让余甘氏下了面条,然后又盛了卤蛋,使四丫五丫端进了堂屋。
俗话说“酒壮英雄胆”。李高地平素原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他一喝酒就会话多。加上今儿酒席上,他被谢子安连敬了三杯酒,恭维得有点找不到北,竟就没话找话地和谢子安拉起了家常。
“谢大爷,”李高地带点醉意问道:“你家里还有啥人啊?”
谢子安好脾气地笑道:“我家里有祖父、父亲和儿子!”
其实李高地现也不算醉——他头脑清醒,除了脑子转得有点慢。
李高地想了好一刻,方才说道:“你爷,我知道,是咱们雉水城的这个,”说着话,李高地比出大拇指来夸赞:“头一号大人物。”
“你爹,我也知道,现在在做官!”
“你,不用说了,现都是秀才公了,将来也是当官的料!”
“你儿子?”这个李高地还真不知道,于是他随口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哪儿有几个?就一个!”
“就一个啊!今年多大了?”
“十一了。”
“十一了啊,说亲了没?”
来上面的红枣……
她爷这是喝多了吧?红枣心说:不然不能把谢大爷当成她二爷爷随便的扯闲篇。而谢大爷,估计喝得也不少,不然不会她爷问啥就答啥,都不带打愣的!
抬头再看看跑到次席上敬酒结果却为一众兄弟子侄拉住灌酒的李满囤,红枣无奈地摇摇头:原来,她爹才是喝得最多的那个!
今儿是李满囤生平最得意的一天,比先前建房上梁还要得意!故而李满囤今儿喝酒也喝得比去年上梁还要爽快。
今儿首席因有谢子安这个贵客在,次席的子侄们并不敢来闹酒,故而李满囤就自己跑到了次席去敬酒,然后便就被次席上的兄弟子侄们抓住了反敬——连李满园在内,现几房兄弟子侄都佩服死李满囤的本事了,当下好话都跟不要钱的往他身上倒,哄得他比他那受了谢子安敬酒的爹还要飘忽!
红枣原不想管她爹喝酒的事,毕竟她爹盼儿子盼了太多年,但因想着刚何稳婆说过这酒要悠着喝的话,红枣便在面上好后跑到次席上闹得最凶的李满园和李贵银跟前说道:“三叔,贵银哥,面来了,赶紧地趁热吃,不然一会儿面糊了,就不好吃了!”
然后又拉李满囤的衣裳劝道:“爹,弟弟的洗三面来了,您也赶紧地来吃。酒留着一会儿再喝!”
谢子安眼角瞟着身边李满囤踉跄回来吃面的脚步,嘴里只道:“还没呢!我这儿子的亲事可不容易说!”
“啥?”李高地愣住了,不信道:“咋不容易?这雉水城有闺女的人家哪个不想和你结亲?”
“呵,”谢子安自嘲笑道:“伯父你又说笑。这一般人家的闺女可舍不得嫁到我家来!”
“嗯?”李高地觉得自己脑筋转不动了,他上下打量谢子安想辨别话里的真假。
“真是如此,”谢子安给自己辩白道:“伯父,您别不信。要不俗话咋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呢?”
李高地点头——这话他自己也常说。
“我家虽然人口不多,但我有十二个叔叔。”
“十二个,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叔叔。其中每个叔叔各有二三四五六七个儿子,然后他们的儿子,我的堂兄弟们又再各有一二三四个儿子,将来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儿子。”
李高地地下巴砸地上了——李高地知道谢家人口多,但却不知道竟然这么多!
多得他数数都数不过来了!
谢子安接着说道:“现伯父你知道了,我家光一年四节再外加生日寿辰,婚嫁生子,光走礼就要走多少了!”
李高地点头叹道:“听你这么一说,确是很不容易!”
走礼是门大学问。虽说都有常例,但实际走礼还是得按照关系的亲疏远近做加减,没有真的一碗水端平的道理——若真是如此,那年节也就不用相互走礼了!
“这才是送礼一样,似其他田亩地租,店铺生意,农庄房屋,牲畜人口,赋税徭役,都得管着!”
“这听着比我们村里长管得还多!”李高地想一想,立刻又改口道:“不,不,你家叫半城,那敢情真是管着半个城呢!”
谢子安无奈笑道:“伯父,所以我家这个儿媳妇不好找!首先得找个能干人吧?而且还得能写会算!”
“这男孩识字的倒是多,但女孩识字,”李高地摇头:“倒是没听说过?”
“怎么没听说?”刚扒完一碗面的李满囤插口道:“我家红枣就能读书写字!”
脑子被酒精烧得滚烫亢奋,现李满囤极想寻个事吹嘘吹嘘,膨胀膨胀,显示一下他的能耐。
李满囤刚旁听到谢子安和他爹说女孩儿读书,都没听清原委就胡乱地来插话炫耀他闺女红枣认字!
谢子安是难得的贵客。先前因为李高地和他扯闲篇,其他人不好干坐,便就三三两两随意聊些家常,但心思其实都还挂在谢子安话里,准备随时接篇。
现听到李满囤突然说红枣识字,一桌默默旁听谢子安和人说话的人都颇为惊疑地抬起了头,然后便看到谢子安脸上带着醉意的浅笑。
“呵,”谢子安漫不经心的笑了:“我家儿媳妇可不只要能读书写字,还得会算账!”
“我家红枣当然会算账,她不用算盘都能算的很快,很快,比所有人都快!”
“会算也不成,”谢子安故意大声道:“我家儿媳妇还得知晓人□□故,礼尚往来,婚丧嫁娶,一应事务。”
“这些,你家红枣会吗?”
李满囤……
眼见谢子安和李满屯抬杠的动静越来越大,已经引得次席的人都瞧过来了,李春山便决定不能干看着,得管管——闲话扯啥都好,就是不能扯闺女的名节。
现谢大爷一口一个“我家儿媳妇得会啥啥”,而满囤一一对回“我家红枣会啥啥”——这叫人听了可是要误会在议亲?
李春山看向李高地,想让李高地管——毕竟这儿子女儿的话题原都是他扯闲篇给扯起来的。
这解铃还须系铃人,李春山心想:由他出面打个哈哈揭了此事最合适。
不想李春山看到的却是他弟眼望着自己的两个手念叨:“红枣七岁,谢大爷儿子十一岁,这就大红枣四岁。红枣属老鼠,谢大爷儿子大她四岁,那么鼠前面是猪,猪前面是狗,鸡,猴。这谢大爷儿子就是属猴。”
“猴和老鼠,婚姻配吗?配吗?这事儿我得问问我家里的!”
李春山……
他弟是指望不上了,李春山无奈,然后便又听到谢子安的轻笑:“所以,你家红枣不行!”
“咋不行?”李满囤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我家红枣年岁还小,等她大了,经历多了,自然就会了!”
“那也不行,我家习俗和你们家不大一样,红枣即便通晓了你们家习俗,也与我家无益!”
李满囤……
“不过,”谢子安皱着眉头,似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话锋一转道:“如果你舍得现在就把红枣嫁到我家,让她受我家学习教养,如此十年之后,倒是能够合适!”
“但你舍得吗?舍得现在就让她嫁到我家来吗?”
李满囤……
李春山听不下去了,他驻起拐棍想站起身过去阻止,但却被李丰收按住。
李丰收冲李春山摇了摇头,李春山看到李丰收眼睛里异乎寻常的光亮,心中一动,瞬间就明白了李丰收的用意——李丰收希望醉言成真,能把红枣嫁进谢家!
那可是谢家啊!李春山觉得自己握着拐杖的手也有点抖了。
虽然古话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媳”,但现实里儿女亲事还是更讲门当户——如此女孩子嫁过去才能不受气或少受气。
红枣是个好孩子,而且年岁还小,李春山是真不想推她进火炕,但看到次席上四个孙子懵懂好奇的眼睛以及想到几个重孙子的将来,李春山怔愣片刻,终是放下了拐棍——这事儿他得好好想想!
李丰收放了心,转即扭头去看李满囤,恨不能立替了李满囤点头答应!
“为啥学这些就要嫁到你家?”李满囤困惑地挠了挠头:“这学东西啥时候和嫁人关联到一处了?”
谢子安似乎想了好一刻方才说道:“总之,这人不进我家的门,不姓我家的姓,就不能学!”
谢子安强调道:“不能学!”
李满囤又思索了好一刻,终下定决心道:“行,那我就把红枣嫁给你儿子,然后让你看看我家红枣学不学得会!”
“你说话算话?愿意现在就把红枣嫁给我儿子?”谢子安指点着李满囤道:“你可敢立约!”
“说话算话!立约就立约!”李满囤拍着胸脯道:“我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啪——啪——啪——,三击掌,约成!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里说节奏,说水
我只能挠头了。
自古知易行难,我要是能把知道的都做对,我当年高考就能进清华了!
我当年全天努力学习都没能进清华,现在业余写文,进步肯定快不了。
我现在以一天三篇,四篇高考作文的态度在写文,进步其实还是有的——是不是已经很久都没人再说我结巴和标点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修文吗?就是为了让你们感受到我的进步啊!
骗婚(六月初十)
本来似李满囤和谢子安两个好朋友一处喝酒,然后喝高兴了后相互间以花式夸赞对方儿女的方式委婉表达自家想结亲的意愿原都是酒席上的常景,谁见了都是会心一笑,乐见其成——未来亲家公和亲家翁的好交情成就儿女佳偶的故事历来都是人间佳话。高庄村里那许多的“亲上加亲”,比如李贵雨和郭香儿的亲事,最初都是打这样说起来的。
但似李满囤和谢子安两个,今儿这样一点遮掩都没有的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大言不惭地显摆自家产业太多,多得连个能管家的儿媳妇都找不到;另一个则王婆卖瓜式的吹嘘自家女儿能耐大,大得给对方做儿媳妇管个家啥的都绰绰有余——如此和小孩子斗气抬杠一样的吵吵直把屋里众人都看得想笑却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表情破裂——即便是喝醉了酒发酒疯的谢大爷,那依旧还是谢大爷。没看见他那个声名赫赫的管家在门口探头往里望吗?若是自己笑得太过,被那管家看在眼里然后背后告了黑状,可是不好?
憋笑憋得正辛苦,比如笑点最低的李贵银他都掐自己腮帮子掐得不敢松手了,不想场内的谢大爷和李满囤却忽然地“啪、啪、啪”连击了三掌,结成了正式的婚约。
击掌是正式的合约承诺方式,代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而击掌三次,则更是一切约定中最郑重的承诺方式。
所以,这玩笑一样的婚事竟然就成了?而红枣这就要嫁到谢家去了?他们李氏一族这就和城里谢家,谢半城家成了儿女亲家?
一屋原本笑得龇牙咧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
作为李氏族长,李丰收原是屋内一众人中,除了谢子安外最巴望婚约能成的那个。现李丰收眼见目标达成,自是立刻就站了起来。
“咳,”李丰收清了清嗓子问道:“谢大爷,您知道您现在做什么吗?”
“当然,”谢子安慵懒笑道:“我帮我儿子定亲呢!”
“定亲可不是玩笑!”李丰收正色道:“我李氏一族,虽是庄户寒族,但族风清明,在高庄村立足五十余年来,族内从未出过二嫁之女!”
“这话说的,”谢子安不屑笑道:“好像我谢家就曾经食过言,悔过婚,而我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一样!”
冷笑间,谢子安突然拍桌子叫人:“谢福,谢福!”
谢福早知道他家大爷今儿要搞事,故而连午饭都没敢好生吃——午饭红枣参照席面标准给他备了八个小碗,而他却只来得及捞了半碗同心财余里的同心菜拌了一碗饭匆匆吃过就又来廊下听候使唤。
关键时刻,谢福可不敢拖后腿!
故而刚刚堂屋里的动静,谢福在前廊都听得清楚明白,没有一丝遗漏——也是这一刻,谢福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大爷昨儿让寻《宋史》的《太&祖本纪》和《宋太&祖演义》这个话本,原来大爷打的是“杯酒定婚约”这个主意!
现高福听到谢子安呼唤立知道这下面还有他的戏码,便赶紧地答应了小跑进来。
一见谢福,谢子安便立刻吩咐:“谢福,你马上家去告诉大奶奶,就说尚儿的亲事我定下了,让她赶紧地请了媒婆来!”
谢福……
谢福心说:大爷,您是认真的?现午晌都过了,可没有媒婆上门的道理。
心念转过,谢福福至心灵地立明白了自己当下的角色,立即诚恳劝道:“大爷,今儿天色已晚,倒是明儿,不,明儿六月十一,单日不宜议亲,所以,大爷,咱还是家去先查了黄历,然后选定了日子再来。”
“大爷,尚哥儿可是咱们谢氏一族的宗子,他的终身大事,您可千万慎重啊!”
虽然这桩婚事原是大爷自己看中成就的,谢福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透亮:但后续的婚娶安排,却得都照着自家的规矩来。
他家大爷可是授人以柄,让人拿捏的主儿!
刚听谢子安让谢福请媒婆的时候,李丰收以为好事已成,一颗心激动得恨不能蹦出嗓子眼——他们李氏一族只要和谢家结了亲,成了儿女亲家,往后在雉水城也就算站住脚了。
但谢福的话则似一桶凉水将李丰收一腔热血浇成了冰冻:李丰收终想起谢家现虽是谢大爷当家,但他父亲谢老爷、祖父谢老太爷还在,而谢大爷酒醒后认不认这桩婚约也都是两说——即便他真是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言而有信,承认这门亲事,那也不代表他家的长辈,比如谢老太爷就能点头。
谢家老太爷,那可是官身,是城里唯一的八抬大轿,他还真能甘心自己的长房嫡孙,谢氏一族的宗子明媒正娶个庄户人家的姑娘?
谢子安看着李丰收似乎很想了一刻,方才点头道:“你说的在理。既是这样,”谢子安转头和李满囤道:“满囤兄,那我就先家去挑日子了!你就等着我家来人提亲吧!”
“行,”李满囤点头道:“我等着你!”
“哈哈,各位,”谢子安双手抱拳四下里作了一圈揖:“喜从天降,我赶着家去预备,就先告辞了!”
丢下话,谢子安便扶着谢福离开。
李丰收一旁干瞅着谢子安离开心里着急但也不敢去拦——人家都已经说了挑日子来上门,他若是再阻拦,可是显得他李家的姑娘没人要,赖着要上人家的门?
目送谢子安出门,李丰收和李春山道:“二伯,这事儿怕是还有些棘手!”
李春山也是面沉如水,懊恼自己刚刚的犹豫,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沉声道:“今儿这事儿,现谁都不许往外提!”
“谁出去说漏一个字,坏了红枣的名声,就照族里‘毁人名节’的规矩处置!”
李丰收心中着实可惜刚刚的功亏一篑,但现在也只能附和道:“都记住了,不许再提!”
转脸看见李满囤还坐在桌边嘀咕“我等着你,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李丰收蓦然觉得有些心烦。他和儿子说道:“贵林你陪你满囤叔说话,随便说点啥,让他别再念叨这件事儿就成!”
其时,李贵林一整个人也是懵的。一直以来,李贵林都极其看好红枣,认为她聪慧能干,将来一准地能嫁个好夫婿。
今儿酒席他就坐在谢子安旁边。对于今儿谢子安和谁喝了酒,一共喝了几碗酒,李贵林怕是比谢子安本人还记得明白——谢子安的酒除了最开始的一碗是四丫给倒的外,其余都是他给添的!
李贵林今儿虽然给谢子安前后倒了有十五次酒,但每一次倒的都只是半寸深的碗口酒——念叨着“浅茶满酒”,谢子安在每和人喝酒前都会要求把酒碗斟满以表达他对别人的敬重。
但在城里读了八年书的李贵林却知道谢子安这番平易近人的作态背后却只是城里人在酒桌上小把戏——他不止一次的在城里酒楼,比如四海楼看到人喝酒喝得热火朝天,然后拍桌子打板凳地把“斟酒”叫得山响,结果轮到结帐就会现行:往往一桌七八人,才只喝一坛酒,这均到人头也就一碗出头,远不及他们高庄村人喝完一碗再倒一碗的实在。
所以,先前谢子安和李满囤较劲的时候,李贵林就没拦着——李贵林觉得谢子安压根就没醉,他只是借酒和他满囤叔玩笑,只一个易让人误会的玩笑而已!
名头山响的谢家大爷,李贵林深信:如何能是一个被几碗酒就随便放倒的酒徒?若真是如此,那他儿子的亲事还不早早地就订下了?
因为比族里其他人都看得透彻,故而当啪啪啪三击掌盟约的时候,李贵林便就比族里其他人更懵逼——堂堂谢大爷竟然骗婚!
发现真相的李贵林自觉他满囤叔和红枣一准的让谢大爷给坑了——那谢大爷的儿子一准是身带残疾或者有啥难言之隐,以致说不到门当户对人家的姑娘,然后便把主意打到他们李家的红枣
头上。
如此便也就能解释通先前这谢家大爷为啥平白无故地交好他满囤叔送他庄子,然后又主动来走礼了。
想着红枣这辈子要嫁给一个残疾,李贵林心里难过,没啥精神,但他爹的吩咐却又不能不听,便只能强打精神望着面前的一碗黑漆漆的蛋状物问道:“满囤叔,这碗里装的是什么啊?”
闻声李满囤抬起头,望了一眼便即笑道:“这碗是卤蛋。是红枣拿鸡汤和茶叶煮的,味道极好!”
“尝尝,你尝尝!”不由分说李满囤夹了一个卤蛋送到李贵林吃剩的面碗里,然后又招呼桌上其他人道:“都尝尝啊,鸡汤和茶叶一道煮的卤蛋!”
说话间,李满囤又夹了一个蛋放到他爹碗里……
红枣就在东厢房吃面。她透过窗户,看到谢福扶了谢子安往院外走,身前左右并无他爹相送,便猜想他爹一准是喝多了。
丢下筷子,红枣追上前去问道:“谢大爷,您这是去哪儿?”
谢福一直把谢子安搀扶到门房后方才答道:“红枣小姐,我家大爷觉得有些上头,想家去歇息。”
“那要喝碗浓茶吗?我刚泡了壶浓茶正准备送过去!”
刚才上面时,红枣眼见她爷、她爹、谢子安还有其他人都喝多了,故而一出堂屋就立刻去厨房泡了壶浓茶,然后方端了面送去女席。
谢福想着天上日头正盛,他家大爷身娇体贵,倒是先在这门堂喝碗茶,他去把骡车赶来接人才是正经,便点头道:“如此便多谢红枣小姐了!”
谢子安素常厌恶浓茶,觉得味苦难喝。闻言便掐住谢福手臂,怪他自作主张。
谢福咬牙忍着,直看到红枣去了厨房方才小声劝道:“大爷,您看这外面日头多大?小人先去前头赶了车来,您且在这门堂竹椅上歇上一歇!”
“至于红枣小姐一会儿端来的茶,您不爱喝不喝就是了,又有啥要紧?”
谢子安一想也是,方才罢了!
站在门堂,看谢福赶骡车走远,红枣方才唤了四丫五丫端了茶壶茶碗给堂屋上茶。
进屋瞧见她爹李满囤挥着筷子兴高采烈地劝次席的人吃卤蛋——连兴和的面碗里都被强塞了一个,红枣颇觉有些哭笑不得。
“爹,”红枣无奈劝道:“卤蛋好吃,你也别光劝人吃,你自己也吃啊!”
李满囤闻之有理,便就坐回自己位置吃卤蛋去了!
看见红枣来上茶,屋里众人,除了李春山、李丰收、李满仓、李贵林这几个老成持重的,其他人虽都得了李春山不许议论的警告但还是禁不住把目光都转到红枣身上。
红枣见这许多人一边吃蛋一边瞅她,其中还包括李兴和,心里也不免有些心虚,只能看着自己手里端的茶壶胡乱地解释道:“兴和,这个卤蛋吃起来有些苦,你不爱吃,就别吃了!横竖你也没喝酒!”
李兴和一听如蒙大赦。他刚想放下筷子,就看到对面席上的他爹正拿眼瞪他,便又赶紧地握紧了筷子,跟红枣表态道:“红枣嬢嬢,这蛋虽然有点苦,但我爹说做人要不怕先苦才有后甜。”
说着话,李兴和拿筷子别住蛋,低头凑到碗边狠咬了一口卤蛋,然后就忍着苦味故意地大嚼起来。
红枣……
人小鬼大啥的,真是一点也不可爱!红枣心里吐槽,转又与李贵银道:“贵银哥,这个卤蛋苦是加了茶叶的缘故。茶叶解酒,故而我就做了这卤茶叶蛋来解酒!”
“贵银哥,你若吃不惯这个卤蛋,这里还有浓茶,你喝一碗解酒也是一样!”
“吃得惯,吃得惯!”李贵银赶紧端着碗与辩解道:“这鸡汤煮的鸡蛋,还吃不惯?那我得成啥人了?”
让他爷知道他敢挑嘴,会打死他的!
好吧,红枣服气:你们爱吃便就吃吧,你们高兴就好!
于是,红枣不再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