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厉害的
“咳咳……之前姑爷放出风声要接小少爷回京之时, 小姐就和他大闹过一场,差点把房子都掀了。后来姑爷安抚好小姐,说不接小少爷回京了。可私底下却命我们兄弟暗自行动。我想, 应该是这事被小姐知道了, 所以她就先派人将小少爷接走了。”
马顺捂着自己被掐得生痛的喉咙, 一咬牙干脆把所有事都和盘托出。要是他不说的话, 恐怕连袁山县都走不出,说出来的话, 还有一条活路。反正回京之后他说的话也没人能揭穿。
“毒妇啊!她把小少爷接走干什么?你们有没有联络他们的办法?”徐管家心有余悸, 若是楚公子不曾写信通知,让这些人悄悄地把小少爷接走了, 去京城面对那畜生和毒妇,还不知要被磋磨成什么样呢!
马顺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被派来的是哪些人, 听他们的形容, 倒像是赵忠那伙人。他们两边素来不睦, 自然不会留下什么暗信让对方察觉。马顺心里已经开始痛骂他们了,顺便也想好了回去之后该怎么复命。
“为今之计, 马顺,你们尽快赶回京城, 把此事告诉你家姑爷,让他早日问出小少爷的下落。我也会派人在官道码头等回京必经之地打听, 希望能得到小少爷的下落。”
徐管家哀痛不已但又强打精神应对的样子即便是马顺等人看了都有些动容, 所有人都清楚, 对于钟离钰丢失的这件事上,没有人会比他更难过了。
事实上,像他这样难过的还有一个人。
因为楚小远和钟离钰年纪还小, 秦夫子怕他们受不住秘密漏了馅,所以并没有把这个计划告诉他们。
昨天钟离钰被抢走时,楚小远边追边喊,那撕心裂肺地叫声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后来他趴在门口大哭时泄露出的悲伤情绪,更是让大家坚信,钟离钰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抢走了。
他被秦夫子带回去时,还一直想要挣脱他的手出去找钟离钰,跑了几步被追回来后就一直哭,嘴里不断恳求着:“师公,师公你让我去找钰儿吧……钰儿他胆子很小的,一个人他会害怕的……我答应过他会保护他的……”
“师公,求求你了,你给我小叔写信,我小叔一定会有办法救回钰儿的……”
秦夫子被他哭得心酸极了,一路上的夫子和学子们看见了,都忍不住在心里咒骂那些人几声。
待回到住处时,秦夫子将楚小远带到书房里,然后将门窗紧闭,微蹲下身,眼神紧紧盯着楚小远:“小远,接下来师公要对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能保证不将这个秘密透露给其他人吗?是和钰儿有关的。”
楚小远深吸一口气,紧紧憋住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师公,您说吧,我保证不和别人说!”
“好,那么师公告诉你,其实钰儿并没有被人掳走,那天的人是徐爷爷的手下,他们带走钰儿后,就将他送到你小叔那里去了。师公之前没有告诉你们,是怕你们守不住秘密,被人看出破绽来,到时候钰儿就真的要被人抢走了。”
楚小远嘴巴大张,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钰儿没事?”
“钰儿没事,他现在应该已经快要出甘州府了。”为了以防万一,徐管家命他们一定要快马加鞭赶路。
“钰儿没事就好,不过他应该也被吓坏了……”楚小远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嘴巴又扁了,“那些坏人是他爹爹派来的吗?他爹爹真坏,钰儿和我说过,他爹爹一点儿也不疼他。”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接走钰儿。小远,你会怪师公之前没和你说这件事吗?”秦夫子问道。
楚小远一脸疑惑:“为什么要怪师公?”
秦夫子一愣,他以为这孩子总归还是有几分抱怨的,“如果师公早点告诉你们,你们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可是师公是为了我们好,要是我早就知道钰儿不是真的被抢走,可能我就不会太伤心了,就会……就会被坏人看出来。”楚小远不知该怎么形容穿帮,急得抓耳挠腮的。
秦夫子听他这样讲,心中很是欣慰,他本已经做好楚小远会闹脾气的准备了,看来这两个孩子比他了解到的还要懂事一些。
“等过一段时间,师公也送你去漳州府跟着你小叔求学怎么样?这样你既能和钰儿在一起,又能天天看到你小叔了。”秦夫子忽然起了这个念头。
楚小远刚听见时还很开心,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犹疑。
秦夫子了然地问:“怎么,是舍不得家里吗?”
楚小远点点头,“嗯嗯”两声表示赞同,然后数道:“我舍不得祖母,舍不得爹爹和娘亲,也舍不得妹妹……还有师公和师奶我也很舍不得。”
秦夫子又是一愣:“还舍不得我们?”
“当然了,”楚小远奇怪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和钰儿本来一直陪着你们的,可现在钰儿去小叔那里了,要是我也走了的话,师公和师奶不会觉得孤单吗?”
秦夫子一时语塞,他忽然想起这两年来的生活,虽然有时会因为他们调皮捣蛋而生气,但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感到快乐而充实的。可以说,这两个孩子才让他真正明白了何谓天伦之乐。
楚小远不清楚他的想法,还在细数他们两个人的贡献:“我们走了之后,就没人帮师奶浇花和穿针了,也没人帮大黄梳毛和抓小鱼了,师公累的时候也没人给你捶背了……”
秦夫子失笑,看来他们是真的帮了很多忙:“那么,你自己想不想去漳州府呢?”
楚小远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呃,我只有一点点想去……”
秦夫子被他口是心非的懂事样逗笑了,他温和地说:“想去便去吧,不要想那么多,在你小叔身边,你们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见多识广之人,日后才能有大作为……”
楚小远听着师公讲各地的风俗,忍不住听得入了神,心中对于漳州府之行,也免不了生出许多期待。
……
县主府派来的马顺等人是在第四天的时候离开袁山县的。之所以会多逗留几日,是因为他们想要打探清楚之前那批人的底细。对于官府和徐管家等人的说辞,他们始终还是有几分疑虑的。
但当他们在县学打听到当日之事后,他们心中的疑虑就完全消失了。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合起伙来骗他们,看来小少爷被掳走的事情,真是小姐派人做的,那些人嚣张的气焰,和小姐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前脚离开袁山县,后脚就有人报给徐管家了。徐管家害怕他们会突然回头,一直到他们离开甘州府时,才召回人手,安排好所有生意,准备乘船去漳州府找他们家小少爷。
楚小远背着个小包袱,跟着他一起踏上了船。上船之后,他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耳边还回荡着他爹爹娘亲的叮嘱,要他到那里一定听话,不许给小叔添麻烦。关于楚小远心里设想的舍不得什么的话,他爹一句也没有说。
其实他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开县里时,他爹娘的眼圈就已经红了。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为人父母者对于即将远离的孩子,又怎能舍得呢?可他们也明白,把小远送到他小叔那里去,才是更好的选择。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一时的分离能为他换来更好的将来,那他们一定会选择暂时放手。
……
“小远,要不要看钓鱼?”
去往南闽省的大船上,站着一老一小。徐管家见楚小远又开始情绪低落,便想以钓鱼这事来逗他开心。
只可惜,楚小远已经钓腻了。他不懂徐爷爷为什么这么喜欢钓鱼,坐在那不能动又不能说话,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徐管家见他兴致缺缺,心里不禁有些犯愁,他家小少爷喜静,当年把他从京城接来时,只要给本书,便能安安静静看一天。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哄楚小远这种孩子。
“小远,那你想做什么吗?”
楚小远本想摇头,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徐管家:“徐爷爷,船上的叔叔们是不是会武功?我想跟着他们学武功。”
楚小远想起他今天早上看见那几个叔叔比划拳脚时的样子,心里就一阵喜欢。
徐管家刚想反对,就听楚小远又开口了,“学好了武功就可以保护大家,这样以后再有坏人来时,我就可以打跑坏人了!特别是钰儿,我以后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他了。”
徐管家登时心软了,多好的孩子啊,对他家小少爷更是情深义重。
“可是习武非常辛苦,需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才有可能出成效。若是坚持不了,就会前功尽弃,小远,你还想学武功吗?”
楚小远丝毫没有被他的话吓住,他眼神坚定地向徐管家保证:“徐爷爷,我想学武功。您能不能让最厉害的那个叔叔教我?”
楚小远不知道,因为他的一句话,竟引得船上的人开始“互殴”,因为谁也不想承认,别人是最厉害的那个。
第二天清晨,楚小远来到甲班上等待最厉害的叔叔到来,很快,一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汉子过来了。他昨日在互殴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心里正得意着,却听楚小远用略带质疑的语气说道:
“叔叔,您真的是……最厉害的那个吗?”
楚小远有些郁闷,话本里从没说过,英雄也有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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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只猴?
在楚小远努力学功夫保护家人的时候, 钟离钰已经到达漳州府了。
自被抢走那天起,他就没有哭过一次。这般表现让这些之前听说他胆小爱哭的手下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抢错了人。
在出城后,这些人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了钟离钰, 又把徐管家的信拿给他看。钟离钰看完信后沉默不语, 他小时候就和父亲不亲, 现在自然是不愿意跟着他回京城的。他明白徐爷爷派人演这出戏是为了让他不带走, 可是……钟离钰想起刚刚一直追在后面的小远哥哥,心里就一阵难过。他被抱上马时,似乎看见小远哥哥摔跤了……
这些人不懂他的难过,见他明白了之后,便带着他一起换了装扮,然后快马加鞭赶往五常府乘船去漳州府。
期间, 钟离钰一直都十分听话, 让吃就吃, 让睡就睡,除了跟他们要了几本书和纸笔之后,就再没有要求过其他,乖的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只可惜,这群大老粗都是没带过孩子的, 更加没接触过钟离钰这样内敛的孩子, 对他的不正常只解读为听话,除了照顾吃穿之外, 根本就没人想到其他的。
这十几天的功夫, 钟离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看书, 遇到不理解的文章就抄下来背诵,一遍不够就十遍,直到能一字不漏默背下来为止。
他想要快点长大, 长大了,他就不用受父亲管束了,不用让舅舅和徐爷爷为他操心了,更不用让师公师奶和小远哥哥他们担心了。
……
在钟离钰记忆还不太深刻的时候,他的世界里好像只有娘亲,她从不让其他人接近他,好像对谁都带着防备。娘亲对他很好,但却从不亲亲抱抱他,有时候娘亲看他的眼神会让他觉得,他好像做错了什么。
后来娘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再后来娘亲就生病了。娘生病后,反而对他比以前更加好了。那时候他想,如果娘病好后也能像现在这样对他就好了,可是没过多久,别人就说他娘亲去世了。
他不明白什么叫去世,他只知道他娘说好累想回家了,然后就一直在睡,可是他们的家不是在这里吗?娘睡着后,他们把娘放进一个奇怪的床里,抬进了一间奇怪的屋子,他也跟着一起去了。那些人见他娘睡着后就欺负他,不给他东西吃,也不给他水喝,只让他一个人跪在屋子里。屋子里放着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娘躺在里面不出声也不睁眼,让他有些害怕。
夜里,他父亲悄悄进来,还给他拿了一些吃的东西。他求父亲让娘醒过来,跟父亲说他想回院子里,不想待在这儿。父亲本来都答应了,可后面又出来一个很凶的女人,她还让他喊她做娘。
钟离钰不愿意,他有娘,他娘就躺在里头。那女人见他不肯叫,就让他父亲放下他,还把他锁在屋子里,不让他出来,每天只从窗子里丢东西给他吃。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一个爷爷突然来了,他听见那个爷爷在骂父亲,还打了父亲一顿。后来他听见开门声,就吓得躲到了娘躺的床下面。那个爷爷进来后就趴在上面哭了好久,嘴里还喊着小姐,他来迟了。
钟离钰很奇怪,小姐是谁呢?这里只有他的娘亲啊。后来那个爷爷发现了他,又抱着他哭了起来,还喊他小少爷,又把他和娘一起带回西江省。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人是徐爷爷。徐爷爷把他娘葬到了寇家的祖坟,说绝不让她留在那等污浊之地。钟离钰知道,徐爷爷口里的污浊之地说的是他和娘住的府里。他也知道了,娘去世的意思就是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可是有一天,他在一本书里看见了娘亲,虽然有一点点不像,可还是让他视若珍宝,天天捧在手里。徐爷爷发现这本书后很生气,铁青着脸,问他这本书哪来的?
钟离钰扁扁嘴,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但他想娘亲了,他想看这本书。徐爷爷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几天之后,他居然带回了一副很大的画,画上的人和他娘亲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只有画上的娘会笑,而住在府里的娘却不会。
后来,舅舅回来了,舅舅也对他很好,可是舅舅也不抱他。再后来舅舅又走了,走之前,舅舅说,让他去蒙童馆上学。
他不想上学,他可以在家里读书认字,以前在府里时,父亲也带过他去一个叫家学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是坏蛋,把墨泼在他身上,还叫他小杂种。他回去告诉娘亲后,娘亲就不让他去了。
可是徐爷爷和他保证,蒙童馆里不会有人欺负他,还说,那里有一个小哥哥会和他一起上学。
小哥哥吗?钟离钰内心充满了期待。
后来,他就见到了小远哥哥。小远哥哥,表面上对他很凶,常常趁着楚叔叔看不见的时候瞪他,做鬼脸吓唬他。可是,当别人欺负他时,小远哥哥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保护他,有好吃的也会大方地分给他,他走不动时会停下来一边瞪他,一边等他,从不会一个人先走。
他想,有个哥哥,真好呀!如果以前他也有哥哥的话,一定就不会被那些坏人欺负了。
……
秦夫子的信比钟离钰更先到达,所以当他们的船到达漳州府后,一下船就看见了楚辞。楚辞在听说了小侄子和小外甥都要过来的消息后,便亲手布置了一个房间出来,给他们两个人住。
“这位便是杜三兄弟吧?有劳你们一路看顾护送钰儿过来,我已命人备好了薄酒小菜,望各位能赏脸光临。”
楚辞上前道谢,一开口便让这些人犹如春风拂面般的舒服。
“楚大人,您客气了。我们兄弟一直跟着徐爷走南闯北的,如今徐爷有令,我们兄弟自当尽力,哪称的上有劳呢?”杜三朝楚辞拱了拱手,脸上笑呵呵的。
“话虽如此,但钰儿能够脱离苦海,还是要感谢几位帮忙。大家上马车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有什么话咱们饭桌上再说。”楚辞看向跟在几人后面有些发蔫的钟离钰,心里担心他是饿着了。
“那就多谢楚大人盛情了!”
等杜三他们踏上马车之后,楚辞也牵着钟离钰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钰儿,是不是饿着了?待会想吃什么就和楚叔叔说,我让人给你做。”
钟离钰看向楚辞,这位从来都是温和亲切的叔叔,忍不住眼圈一红,流下泪来。从被抢走时就一直积蓄着的恐慌,以及这么久以来的一直积聚在心中的自卑自弃,在他见到亲人时终于得到了释放。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楚辞有些慌乱,忙伸手去试探他额头的温度,想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
钟离钰摇了摇头,近半个月来都没怎么和人交流,以至他的喉咙有些干涩,说话时声音听起来很是怪异。
“楚叔叔,我没有不舒服……我只是很高兴能见到您……”钟离钰还带着点小鼻音,挂着眼泪的双眼明亮澄澈,他看着楚辞时,眼里确实满满都是欢喜。
楚辞笑了,小钰儿就是嘴甜,要换了他家楚小远绝对不会这么直白,那小子一直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这么矫情。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距离咱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一年多了。虽然一直在和你们写信,但到底不如见面。小钰儿长高了些,快变成大孩子了。”
钟离钰弯唇微微一笑,他现在就喜欢别人说他长大了。
“也不知道小远高没高,等他到了,我一定要亲手给你们都量一量。”
钟离钰闻言,嘴巴立刻张大,猫儿似的眼珠里满是不可置信:“楚叔叔,您刚刚说什么?”
见他如此反应,楚辞不得不回忆了一下,他刚刚说的那句话,难道是很奇怪的话?
“我说给你们量一量身高,做个记录,以后每年都量一次,就知道长高了多少。”
“不是!你刚刚说,等他来了?”
“对啊,你徐爷爷和小远也要过来,现在八成在路上了。师公今年当了山长,事务繁多,便准备把小远也送来学习,免得没人看着这只皮猴不认真学。”
从楚辞的嘴巴里得到了确定,钟离钰嘴巴咧得大大的,终于发自内心笑出了声,一路上隐隐的担忧也终于消失殆尽,原来小远哥哥也要来!
楚辞不知道他在开心些什么,但这孩子周身萦绕着的阴郁感终于消失了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
九天后,楚辞和钟离钰站在码头边上,等着徐管家和楚小远乘的那艘船。
船上,扎完马步,又打完一套拳法的楚小远接过徐管家递来的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又接过他手里的一大碗茶一饮而尽,才咧着嘴道了声谢。
“徐爷爷,我们是不是快到了?”最近两日,他总能看见一些海岸,不像前几日似的,只有一片茫茫大海。
“快了,咱们一个时辰之前过了延州府,这里就是漳州府了,想必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码头了。”
楚小远听完,便不肯下去船舱了,一定要站在船头等着。
时间在他们焦急的等待着慢慢逝去,终于,船已经快要靠近码头。楚小远眼睛很尖,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楚辞和钟离钰。
他兴奋地脚一蹬手一按,就跳上了船头,一手虚扶着栏杆,一手用力地挥动,嘴里还喊着:“小叔!钰儿!我在这!你们看见我了吗?”
楚辞眼神没那么好,他听见模糊的声音后眯着眼远远望去,只见一个小黑点在那上蹿下跳的。他心中疑惑,莫不是有人带了只猴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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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挂也带不动
“小叔!钰儿!”楚小远等船一靠岸, 立刻就踩着搭板跑下来船,然后纵身一跃,跳进了大张双臂的楚辞怀里。
他的力气太大, 楚辞丢脸地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大侄子,高了也重了, 看来师公和师奶把你养的很好呀。”楚辞掂了掂楚小远, 他觉得以这个孩子的成长速度来看,再过一两年估计他就要抱不动他了。
楚小远乐呵了一会, 然后主动从楚辞身上跳下来:“小叔, 这次我来奶奶和我爹娘都给你带了东西, 他们都可想你了。”
“是吗?小叔也很想他们还有你。”楚辞摸了摸他的头, “那你想不想小叔?”
楚小远不自在地看向远处, 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当, 当然了。谁叫你总是不回来?”说到这里, 楚小远有些哀怨,“早知道小叔当了官就总在外头,当初我就不叫小叔去当官了。”说完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那小叔辞官回家怎么样?”楚辞故意逗他。
“啊?”楚小远果然懵了,“还,还是算了吧,您要是辞官回家, 我爹不得打死我?小叔, 您不会真想辞官吧?”
钟离钰捂嘴乐:“小远哥哥,楚叔叔逗你玩呢。”
“吓死我了!”楚小远夸张地拍了拍胸脯, 然后一转身熊抱住钟离钰,“钰儿,还是你对我好,那天你被抓走后我都要吓死了, 幸好不是真的。我已经学了功夫了,以后再有坏人过来,我一定打的他满地找牙。”
钟离钰笑出了小酒窝,也伸手抱着楚小远,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好了,”楚辞打断这对叙旧的小兄弟,“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吧,你们俩还住在一起,晚上想说多久就说多久。”
徐管家这时也交代好事情下了船,闻言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慈爱地看着两个小家伙。
……
把徐管家和楚小远安置好后,楚辞才惊觉这个院子已经住了很多人了。幸好当初他们分给他的是最大的那个院子,要不然住上这么多人还真有些挤。
待到无人之时,徐管家立刻要跪下向楚辞道谢,一要谢他的提醒之义,二要谢他的收留之恩。楚辞震惊之下,忙将他扶起来:“徐管家不必如此,楚某只是帮了点小忙而已,哪能厚颜居功?更当不得您行此大礼!”
“要不是您来信提醒,恐怕小少爷此时已经被那个畜生的人带走了,大恩大德,老朽无以为报,只能献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楚公子你笑纳。”
徐管家想着,现在楚辞已是五品官了,权势地位有了之后,钱财也得跟上。于是这次来,他准备了甘州府城的一间旺铺作为谢礼。这间铺子做的是糕点生意,一年少说也能赚到一千多两,实实在在一只生金蛋的母鸡。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楚辞有家主令在手,只要他想,寇家的家业是任他予取予求的。
所以当楚辞严词拒绝了这份谢礼之后,徐管家心里很是感动,虽然他知道他家少爷和楚公子是朋友,但一般的朋友能如此掏心掏肺地对待他人吗?尤其他如今还分文不收,可见其品性高洁。徐管家此时已经暗暗地在心里把楚辞从他家少爷的朋友升级到了至交好友。
不过虽然楚辞不要他的谢礼,但徐管家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表示。他在漳州府扎下根后,直接就以楚辞的名义,捐赠了一大批的笔墨纸砚送给当地的贫困学子们,好让老百姓能感念楚辞的恩德,为他的良好官声做铺垫。
此时的楚辞还不知道徐管家的打算,他只想问问这件事的一些细节问题。虽然楚辞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接到了秦夫子的信,但毕竟一张纸上能交代出的东西不多,其中有许多不太明白的地方,还是得问问徐管家才能知道。
徐管家自然言无不尽,楚辞将整件事弄清楚后,马上又写了一封信给寇静,信中除了实情外。还有他的诸多猜测。至于这猜测是不是真的,那就要靠寇静去验证了。
……
他们来时是三月中旬,那时候正值漳州府二模考试,这次考试的规模比上次还要大一些,源源不断地考生一同涌入漳州府,让这座原本平静的小城一下子显得热闹非凡了。
这些考生,其实不是他们本漳州府的学子,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南闽省其他州府的学子。他们在听说了上一次的模拟考试之后,这次一接到报名的消息,就匆匆赶来碰运气了。
之前楚辞并没有考虑到这个情况,等各报名点涌入了大量外府考生之后,那些分巡道立刻组团来上报了。
楚辞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同意让他们也报名参加考试。当然,他心里是想要同意的,因为他的抱负从不局限在这一府学子之中。但提学司毕竟不是他的一言堂,未免其他人心生怨言,楚辞还是将提学司的官员们集中起来开了个会。
有人持反对意见,表示这模拟考试的本意是为了提高本府学子的应变能力,怎能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呢?到时候那些学子考好了,其他州府的提学就白得了便宜,这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吗?
也有人表示赞同,因为这些来报名的学子归根结底也是他们本省的学子,既然此刻他们都怀揣着期望来到了漳州府,何不彰显仁德,广传美名,想必来年再招新生时,就能吸纳不少别府学子了。而且,此举也有利于他们本府的学子真正认清自己的实力,毕竟这乡试,可不止他们一府人参加。让他们提前有竞争压力,才能使他们更加上进。
最后举手表决时,赞同方以微弱的优势取得了胜利,反对方也无可置喙,只提出了,外府学子若报名的话,报名费必须比本府学子多一两,不然怎么体现出他们对本府学子的优待呢?
楚辞采纳了这个建议,能大老远赶来考试的,二两或三两的区别对他们来说并不大。当然,他也考虑到了有些学识出众但家境困难的学子,于是楚辞提出,排名前一百的学子退还所有报名费,外府学子也可享受这个待遇,算是结个善缘。
其他人自然无异议,散会之后就各自忙碌了起来。
这次的考试由于人变多了,检查时也更加慢了,于是楚辞没再宣布提前考试,而是按照正规的乡试,让他们足足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才拿到考题。这时候就能看出差距来了,有了等了一天之后心性开始浮躁,拿到考题后也不能认真思考。而有的人却一直镇定自若,差距由此而生。
四月初,提学司开始放榜。这次的一千两百名学子当中,前百名之中的外府考生竟然占了半数之多。本府学子深受打击,意志不坚者心生退意,意志坚定者却更有拼劲,努力寻找自身不足之处,意欲通过刻苦学习来弥补。
看着榜墙外的众生相,楚辞叹了口气,科举制度本就是残忍的,无异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希望这些人能够早日明白。
二模之后,楚辞发现院子里的这些人学习劲头也都要比以往更刻苦些了。张文海今年就要下场,他也参加了此次考试,虽名列前十,但他依旧感到压力很大。因为西江省的教育比之南闽省来说要更好些,而且考试的这些人中,只是南闽省部分学子。
他的上进影响到了其他人,其中傅明安和常晓是想明年参加县试的,而楚小远和钟离钰发现同样是今年刚过童生试的哥哥们学识上竟然超出他们一大截,心中很是不安,也想快点追上。
楚辞为他们的学习态度欣慰不已,但又担心他们身体吃不消,所以经常让张虎给他们炖些好吃又补身的东西,并且在楚小远习武之时让其他人也跟着锻炼,不让他们总是窝在书房里闷头学习。
……
时至五月,骄阳似火,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端午节。从去年有码头以来,漳州府的财政收入就大幅度攀升了,再加上十分畅销的玉融丸和新起的工艺品生意的税收,陆知府春风得意,连走路都带风了。
有钱了,原来想举办的一些活动也就不用再三考虑了。距离端午节还有一个月时,陆知府就张贴了公文,说是今年漳州府中要举办龙舟赛。在赛事中夺得前三甲的队伍将赢得高额的奖金,其余参赛队伍,也能够根据各自表现获得奖励。除此之外,官府还会在海滩上举办端午赛诗会,两项活动同时举行。这样一来,无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参与其中了。
楚辞了解到,陆知府还命人包了很多的粽子,到时候只要去看热闹的,人人都能领到一个。
作为本府学政,这样热闹的事情自然不会少了楚辞的参与,五月初四这天一早,他就收到了隔壁知府衙门送来的请柬,邀请他明日一早随知府一起去果县郊外观看龙舟赛,并为端午赛诗会题词讲话,顺便在最后选出一些优秀诗作,陆知府想发行一本诗集。
楚辞自然要给他这个面子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把其他人都叫了起来,让大家一同去果县看热闹。
当然,他就算不说。其他人也是要去的。因为这次参赛选手中,他们有两名代表。一位是即将参加赛诗会的张文海,另一位则是加入了提学司龙舟代表队的张虎。
众所周知,提学司里的大人们大多都是文弱书生,让他们吟诗作对倒是没问题,但是参加龙舟赛未免有些为难了。
可是这是本府第一次举办这样的赛事,陆知府早已经暗示了,漳州府内所有衙门都必须出一支队伍捧捧场,参赛人员虽没规定的那么死,但是正式官员一定要超过半数。
提学司里,楚辞挑挑拣拣了好半天,才在官员中选出了十五人,其余十人都是从吏员中挑选的。好巧不巧的,四月底有一个吏员骑马回家突然摔伤了胳膊,不能参加训练了。
由于当时选人时已经是尽可能都上了,剩下的大多都是四十五以上的了,如果实在找不到替补,楚辞只能自己上了。
这时张虎扭扭捏捏地找到楚辞,表示他想要参加龙舟赛。楚辞看着张虎健壮的体格心中一动,心说怎么自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大杀器?就张虎的力气,一个都能抵三四个吏员了。
于是他大笔一挥,就将张虎报了上去,填的职位则是提学大人贴身护卫。虽说他不是提学司内部人员,但至少也和提学司挂钩了。楚辞想,这大概就相当于开了个外挂吧。
不过,他看看了那些身无二两肉的大人们,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队友太菜了,即便是外挂又能怎么样呢?完全带不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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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方
“端午佳节, 粽叶飘香;艾叶菖蒲,屈志从俗;龙舟竞渡,百舸争流……”
楚辞站在高台之上, 用清朗悦耳的声音,缓缓揭开龙舟赛和赛诗会的序幕。
陆知府一边听,一边侧身和旁边的官员说悄悄话:“这楚提学果然有点东西, 他虽然年纪轻轻, 但行事作风看上去却十分老道。他才来了一年多,我竟觉得漳州府像换了一片天。”
他看着楚辞的眼神带着些许赞赏, 一旁听他说话的官员心里暗暗撇嘴,不知是谁在人家刚来时就给了下马威, 现在倒是换了一套说辞,还不是看在这楚提学带来的好处的份上。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他嘴里却不这样说:“下官觉得,还是知府大人您领导有方,楚提学刚来时也没见有这些手段,定是他跟在知府大人身边久了,耳濡目染学了些去。”
知府大人喜欢听好话, 闻言嘴角忍不住上扬,偏还正色道:“刘大人快别这样说了, 本官可没这么大本事。”
那刘大人又在心里哼了一声,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台上已经在请知府大人致辞了,连忙出言提醒。
陆知府整理了一下衣冠,昂首阔步走上高台,接过楚辞的棒子,开始自己冗长的发言。他浑厚的声音透过身前的东西向外扩出, 整片海滩上的老百姓基本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陆知府自己也有些惊讶,方才他听楚辞说话时只觉得清晰,倒不曾想过竟是这东西帮的忙。他虽然对此物很好奇,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便收敛心神,继续自己的讲话。
此时楚辞完成任务已经下台来了,他抹了抹额上的汗滴,想着五月不愧是毒月,就连阳光也比平时更加毒辣些。
方才在台上讲了那么多话,即便有那扩音喇叭的帮助,他也是用尽了力气发声的,归根结底,还是这喇叭太过简陋,传音效果比不上现代的,但总得来说,还是比扯着嗓子干吼来得好些。
一旁的常晓见他清了清嗓子,便立刻从旁边要来一杯茶递给他家老爷喝。楚辞接过茶道了声谢,然后便将这杯半温的茶一饮而尽。连续饮了两三杯后,他才觉得喉咙舒服些。
楚辞还真有些想念在京城时无限供应的陈皮丸、山楂丸和青梅丸了,那东西放了润喉止咳的药草,只消服一丸下去,喉咙干哑的问题便能解决。这丸子有些像现代的西瓜霜,金嗓子和胖大海等教师伴侣,但比起这些东西来,这些丸子明显要更好吃一些。
楚辞越想越觉得嗓子干,他决定了,等回去之后,就问问徐管家手底下有没有药店,等这东西做出来后,他就买上一些作为福利发给战斗在一线的夫子们,也保护保护他们脆弱的喉咙。
就在他的思绪乱飘之时,陆知府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他好久没有这么意气风发过了,讲了小半个时辰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幸好百姓们对这种和知府大人近距离接触的感觉还挺新鲜的,虽然大部分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很给面子的听着。
楚辞听他讲完,手比心快,不自觉地鼓起掌来,其他人见状,也跟着鼓起掌来。一时间海滩上掌声雷动,气氛变得十分热烈。陆知府听着台下的掌声,激动地脸都红了,走下台时晕晕乎乎差点摔倒。
报名参加此次龙舟赛的大概有近百支队伍,其中大部分的队伍都是民间自行组织的,为了讨彩头,他们还取了很多霸气的名字,像什么“猛虎队”、“苍狼队”之类的,还有人取了个“飞鱼队”,估计是想像鱼一样快速航行。这些写了名字的彩旗插在船尾,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区别。
楚辞他们衙门的取得名字很普通,就叫“提学司队”。那些大人其实想要取个花哨点的名字,但楚辞说了,名字越花哨,输得时候就会被嘲得越狠。他们想了想,决定还是低调点为好。
此时,大家看见了民间队伍那些肌肉纠结的大汉时,深感他们提学大人有先见之明。这些人明显就是冲着奖金来的,别说提学司了,恐怕连衙门的衙役都不一定能划得过他们,这些人一看就是常年在水里窜来窜去的。
随着第一声冲天炮响起,海里蓄势待发的龙舟队员们,人人都低伏着身子,手紧握住木桨,等着三声炮响后开始冲刺。站在船头的鼓手们也已经准备好了要为自家队伍鼓舞士气。
岸上,参加赛诗会的人也已经拿到了考题,这次比试的是绝句,五言七言都可,内容要和端午有关,限上平四支韵,以一炷香时间为限。
这一炷香的时候,差不多够龙舟从起点到终点打个来回了。
这边的才子们正绞尽脑汁的写诗,那边的龙舟已在三声炮响后驶离了起点。
“大虎叔叔加油!”
“大虎哥加油!”
楚辞左侧的楚小远和钟离钰,右侧的傅明安和常晓都被周围的气氛带动,开始大声叫嚷,为张虎打着气。尤其是两个小的为了声音大点还把手扩成喇叭形圈在脸上叫,看上去贼像两朵小喇叭花。
楚辞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顿时引来旁边四道不满的视线,什么嘛,不帮着加油就算了,竟然还笑他们!
楚辞怕犯众怒,不得已也跟着喊了两声,当然他可不能只喊大虎,这样也太厚此薄彼了,于是他喊的是“提学司加油”。
其他的大人们听见了,也跟着呐喊起来,集体荣誉感这种东西,自古以来都是很强烈的。
别的衙门的官员本来还矜持地站在一边,这会见风头都被提学司抢走了,立刻心生不悦,便也开始组织人手摇旗呐喊。
岸上的声音鼓舞了水里的队员们,他们的桨划得更加卖力了,一艘艘龙舟真像一条条巨龙在天空翻腾穿梭着,洁白的浪花就像天空中的云彩,任这些巨龙在其中腾云驾雾。
岸上写诗的学子们看见这一幕,也难免眼睛一亮,来了灵感,本就应该是即兴创作的东西,当然是亲眼所见才能写出真情实感的诗作。
赛道一共两里,也就是一千米,这考验的不止是他们的身体状况,还有他们的耐力和爆发力。最终,前三甲都被民间队伍包揽了,这几支队伍的人要不是跟船的水手,就是码头搬运货物的工人,他们无论哪一方面,都比衙门里的人更强。
提学司队出乎意料地排在了中下游位置,楚辞知道结果后很欣慰,他的想法是别得倒数就行了。
等龙舟队员们慢慢划回来的过程中,这边赛诗会的人也开始慢慢上交作品了。由于楚辞是主评委,他不得不率先坐在台子上,一一批阅其他人筛选后的诗作。未免有人徇私,这诗上面不写名字,只写编号,待最后评出结果时,再来宣布名单。
当龙舟队员们回来后,这些人的诗也全部交上来了,楚辞经过再三选择后,选出了三十首文采飞扬,应情应景的端午佳作。
陆知府命人将官府准备的奖励搬上台,然后开始点名颁发,其中龙舟赛的头名奖励二百两银子,第二名奖励一百五十两,第三名奖励一百两。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物品若干,都是漳州府的商家为了此次活动“友情捐赠”的。赛诗会的也一样,只不过他们的奖品大多是文具类的,而龙舟赛的基本都是食品和器具。
一场轰轰烈烈的比赛办下来,漳州府百姓在未来的几个月时间内,茶余饭后恐怕都离不开这个话题。
楚辞遵造自己的想法,果然在比完赛回住处时,就去找徐管家问了药店的事情。徐管家刚开始听他要找药店还有些慌张,以为是谁不舒服了。待后面得知他只是想要做点丸子出来,不由松了口气。
“药店我手下倒是有几家,只不过大多都是在西江省内,唯一跟来的是其中最小一间的大夫和他的几个学徒。前不久老朽在前街盘下了一间铺子给他们,若楚大人着急的话,我这就让人喊他们过来。”
“徐叔,我不是说了吗,你只叫我阿辞便是,无需这么客气。”楚辞先纠正他的称呼问题,然后又说,“倒不必让他们过来,我们直接去药店就行了,那里东西多,大夫看了方子当场就能找齐药材,也免得麻烦。”
徐管家见楚辞坚持,也就没再叫楚大人了,他说:“阿辞如此体恤下属,真乃他们之福。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就过去了,再晚恐怕就要打烊了。”
楚辞点点头,出门和徐管家一起坐马车来到前街的福安堂。福安堂的掌柜一见主人过来,立刻就出门迎接了。
“徐爷,您老怎么这时候来了?莫不是身体抱恙?正好,杨大夫在后院整理草药,我现在就去叫他!”
“老赵不忙,老夫此行前来并非是为了看病,而是这位楚大人有事吩咐,你快去把杨大夫和他的徒弟都请过来。”
赵掌柜立刻转身往后院走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一位五十多岁上下的大夫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大约十七八的年轻人。
“赵大夫好,本官贸然前来,多有打扰,还请莫要见怪。”楚辞对大夫的态度一贯很好,“我这里有一张药方,想请赵大夫帮我制成药丸,不知可否?”
赵大夫有些紧张,他一边客套着说什么“大人不需多礼,草民定当尽心竭力,为大人做事”,一边接过药方,认真地看了起来。
“此方甚妙,无论是药物搭配还是用量都恰到好处,还能将其功效发挥到最大限度,妙啊!”赵大夫如获至宝,原本的紧张也变成了狂热,“楚大人,草民斗胆问一句,此方是何人所开?”
楚辞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此药方原是京城的一位大夫开的,后经由太医院掌院之手,方得到最后的成果。”
赵大夫惊得嘴巴半天闭不上,这,竟是御用的药方!他顿时觉得手里捧着的东西似有千斤重,他好像快要拿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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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的圣旨
时至五月中旬, 天气已经十分炎热了,府学内的石榴花,此时开的正艳。一簇簇火红的花朵在枝叶间冒出来,叫人看了就觉得热闹。住在后山的女眷们喜欢这花的颜色, 有时候也会采上几朵簪在发间做装饰, 真不知是花比人美, 还是人比花娇。
在这般燥热的天气里,坐堂的夫子们更觉难熬, 即便是说几句话就喝杯茶, 一天下来喉咙还是干哑的难受。
他们的妻子见状,便会熬些凉茶送过来, 让他们喝了能缓解一下那种痛苦。可凉茶喝多了也有不好, 虽然喉咙没那么干哑了, 但是跑茅房的次数却变多了, 叫别人看了总觉得不雅。
往年也是这样过,但是今年天气特别热,如今还是五月就这样了, 待到酷暑天, 叫人怎么吃得消呢?
这天, 林山长接到消息,让府学和县学山长们明日去到提学司衙门开个会。对于开会这件事, 林山长已经很习惯了, 自楚提学上任后,漳州府的学官们三五不时地就会听到这个词。给了几文钱酬谢了来报信的人之后,林山长命人请来助教,开始安排明日的工作。
第二日一早,他就乘着马车出发, 府学离提学司不算太近,要是他不早点出门,恐怕就会落在后头,没道理下面县学的山长们都到了,他这个本府城的山长还迟到,没得让人说他摆架子。
他到时,提学司的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了,林山长拱手和众人打招呼后,便找到自己的友人,与他坐在一起。
“林兄,你说今日楚提学找我们来是什么事啊?你就在府城,可曾听见什么风声?”林山长一坐定,果县县学山长就出声打听了。他们提学挺喜欢推陈出新的,要是能早点知道他的意图,待会也好说话些。
“闵兄,你这可就难为我了,我今天来也是一头雾水,按理说现在也没什么事,怎会突然要开会呢?”林山长皱着眉头一副想不通的样子。
按照以往开会的经验,楚提学召集他们开会一般都是有什么工作要安排下来,又怕告示里说不清楚,便把他们喊到这里来一同聆听。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好事,但实际上,每次开会后,大家都能得到相应的报酬。可以说,自楚提学来了之后,他们虽比以前要忙碌些,但荷包却比以前更鼓了。
基于这种想法,楚辞每次召集人开会时,托辞不来的人还是极少数的。而且楚提学这边还弄了甚“会议记录”,每次开会都会拿出来给他们签名,三次缺席者必须到提学司来解释清楚原因,不然的话就直接罢免了他的山长头衔,降为普通夫子。
这些山长正胡乱揣测,忽然从门外来了一个人,他们原以为是楚辞,不想却是王明捧着会议记录让他们签名来了。
“王大人,咱们提学大人呢?”有人问道,往常开会,楚提学可没迟到过。
王明微笑着回答:“诸位莫急,稍安勿躁。提学大人他现在正在外面清点物什,过一会儿就会过来。”
他这句话不止没让大家安静下来,反而更加疑惑:“清点物什?什么东西竟要提学大人自己清点?”
“反正是好事,大家过一会就知道了。现在快来签名吧。”王明没有直接告诉他们,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几位山长的好奇心被吊得高高的,直到外面有人搬着箱子过来,他们才明白,原来又要发东西啊。大家一时有些激动,他们提学大人是个厚道人,他给大家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想到去年年底他发给所有夫子的年礼,里头大部分东西,都是他们平日不太舍得买的。
楚辞在外清点好所有润喉丸后,迤迤然来到了会议室里,他见大家的余光都注视着前面的那几口箱子,也无意再故弄玄虚。
他打开了箱子的其中一个,露出了里头码的整整齐齐的油纸包,这油纸包上还印着“福安堂”三个字,看起来有点像药店抓的药。总不会想送药给他们吗?
楚辞看大家一脸问号,刚想开口,却见门外闯进来一个人。
“提学大人,请您赶紧做好迎接圣旨的准备,京城来的大人们已经下船了,正朝着这边过来!”
来人是知府衙门的秦捕头,他这会一脸焦急,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正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滴落。
“什么?”楚辞一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秦捕头请起,你刚刚说谁正朝这边赶过来?”
秦捕头快要急哭了:“提学大人,是京城过来宣旨的大人们已经下船了,正往府城赶过来,您快点准备接旨吧!”
接旨?楚辞愣了愣,然后突然想起之前寇静给他的信中说皇上因为借鉴了教育报的模式而奖赏他的事情。
没想到从京城运点东西过来,竟用了近四个月的时间?他都快忘了,没想到这会儿竟送过来了。
“原来如此,必是知府大人请你过来通知本官的吧?还请秦捕头回去代我谢过知府大人,就说本官过几天再摆宴向他道谢。”
众人被楚辞云淡风轻的样子惊住了,这可是领圣旨啊,他怎么能如此淡然呢?寻常官员接到消息恐怕已经高兴地昏过去了,这位竟然还能有礼地道谢?
“怎么了吗?”楚辞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哦对,来人啊,命周大人大开正门,并在院中设香案,准备接旨。本官要回去换官服了,先失陪一下。”
说完,他就不慌不忙地朝着门外走去。
接旨就这么简单吗?在场众人眼中透出深深的疑惑,不得焚香沐浴一番,也无需诚惶诚恐地命人整理理衙门,只是设个香案开个门,换件衣裳过来就行了吗?
事实上,接旨就是这么简单。当初楚辞在京城时,总是会接到各种各样的圣旨,无论手谕还是口谕,从来都只需下跪接旨即可,他还从未被人弹劾过。
不过在京城时守京城的规矩,到了地方自然也要入乡随俗。地方官员一辈子可能接不到一封圣旨,自然以此为殊荣,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楚辞换上官服之后,便命提学司里的所有官员在各房待命,等到外头街上传来声音时再到院中集合,一同迎旨。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楚辞快被厚重的官服热死的时候,外头街上终于传来了锣响,众人连忙按照官职等级,分立楚辞两侧。
“圣旨到!漳州府提举学事司楚辞接旨!”一声略尖利的声音响起,传旨太监已经捧着圣旨踏进了提学的大门。
“微臣接旨!”楚辞率领众人在香案后跪下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漳州府楚辞自担任提学一职后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为我大魏选拔栋梁之才,其情可表。故赏赐新式黑板二百扇,粉笔五百箱……以彰其德,钦此!”
宣旨太监肃着脸宣读完这封圣旨后,笑眯眯地说道:“楚大人,快领旨谢恩吧。”
“微臣领旨,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楚辞领旨后磕了个头谢恩,然后便站起身来招呼这个太监。
“公公里头请,本官已命人备下一些茶点,若公公不嫌弃的话,便进去用一些吧。”
这位公公二十多岁,脸圆圆的,笑起来有些福像,看着很是可亲。
“楚大人不用多礼,咱家来之前,福公公已经让人带过话了,他说楚大人您最是善解人意,让咱家要敬着您些才是。”
楚辞笑了:“原来公公竟是跟着福公公办差的,那本官也就无需客套了。不知公公怎么称呼?”
“你叫咱家小喜子便是……”
还站在原地的提学司众人看着他们的提学大人一路和京城来的传旨太监相谈甚欢,心里已经疲惫地惊不起波澜了。
亏他们之前还担心了一下呢,以为向京城有人告黑状,这圣旨是来申饬楚提学的,却没想到,这竟是圣上给他的赏赐。
漳州府听说了此事的官员们这下是打定主意不再与楚辞作对了,人家远在千里之外做的事情都能传到京城引来赏赐,要办他们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们以后便安心地窝着,有什么想法也得等楚提学三年之后调任再说吧。
屋内,楚辞通过和小喜子公公的攀谈才知道,原来是这批黑板出货太晚,中途又在路上耽搁时间,才导致这次的赏赐迟迟未到。
楚辞觉得奇怪,两百面黑板按理来说并不多啊,偌大一个工部竟花了近两月的时间才交工?
小喜子看了看楚辞的神色,说道:“原是有的,可是先前做出的那些被拦到江南一带去了。后来再开工时,又因材料不足迟迟造不出来。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工部造出了新式黑板,较之前用铁做的更加轻便和便宜,书写起来也更加清晰。”
这事甚至还上了新京报,顿时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从此事上,大家也看出皇上对此事的态度是很不满的,要是没有圣上的允许,这件事根本就不能登报。也不知是何人胆子这么大,竟敢在老虎背上拔毛?
楚辞在检查这批黑板时,发现它是木头做的,表面十分光滑细腻,粉笔书写在上面时不易发出噪音,字迹也确实很清晰,比起现代的黑板来说,也不遑多让。
他将这些黑板和粉笔分给了下面的各间学堂,其中府学和几座县学分得比较多,其他的则是一校一块。就这,也足够他们将其视若珍宝了。
因为黑板和粉笔的关系,楚辞在同日发下去的润喉丸直到几天之后,才被各位山长发到辖区的各个夫子手中。
大家原本不以为意,将它搁置一旁懒得处理,直到有人在喉咙嘶哑干痛时服用了一粒,才知晓它的真正实力。从那天起,这位夫子便化身“自来水”,逢人便安利这丸子,称它为解热毒的神药。
待越来越多的夫子变成润喉丸的粉丝时,福安堂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了,不枉他们当初以三折的价钱卖给了提学司一大批药丸,不然的话,怎会知道什么叫“吃亏是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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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主府
漳州府的日子过得是风平浪静的,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京城的县主府前段时间却闹成了一团。
原因还得从马顺等人回京后说起。
他们那日在袁山县听说钟离钰已被接走后,只稍稍停留了几日就快马加鞭往京城赶去。按理说他们平常办完差事后,总是会提前写信回去邀功。但这次事情办差了, 他们就一个字也不敢提了。
如果他们写信回去告诉主子这次的事情办砸了, 那么主子必将大怒, 到时候他们又不能在一旁解释, 很容易就会被小人钻了空子,借机在一旁煽风点火。
等马顺等人回到京城时,屁股还没坐热, 钟离情就到别院来了。马顺听见外面的人通报的声音时, 心一紧, 急匆匆地便往外走。
“属下参见姑爷。”马顺单膝跪地, 抱拳行礼。
“回来了?小少爷呢?”钟离情脸上含着笑意,温声问道。
“这……”马顺有些紧张, 钟离情来的太突然, 他打好的腹稿此时已经全忘了。
钟离情见他迟疑, 有些不快,眉头轻蹙:“怎么了, 说啊。”
“姑爷,小少爷……小少爷他……”
钟离情想了想,轻哼了一声,道:“是不是那老家伙不让你们把小少爷接过来?”
“倒也不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钟离情总算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 鹰隼般的视线像紧紧定格在马顺身上。
“姑爷,不,主子!”马顺被他吓了一跳,身子变得紧绷, 不自觉地改了口,“不是徐……不是那老家伙不让,是……是小少爷已经被小姐的人接走了!”
“你说什么?”钟离情猛的起身,用惊愕的表情看着他,显然这个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
“主子,属下不敢撒谎,小少爷就是被小姐的人带走了。那天……”马顺战战兢兢地将那几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末了,他还补了一句,“根据那些人的行事作风,属下猜测,应是赵忠那伙人。”
“赵忠?”钟离情低头默念了一句,脑海中浮现出此人的形象,“你确定是他们?”
“属下虽不敢断言,但八成就是他们了,除了他们还有谁敢行事这么猖狂!”马顺暗暗上了点眼药,他此时只想将钟离情的注意力从他身上引开。别看他们这位姑爷长得玉树临风,像个温柔多情的书生,给人一种无害的感觉,但实际上他的手段却是极为狠辣,真真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钟离情看着马顺脸上惶恐不安却又十分笃定的神情,料定他不敢说谎。可是,若他所言非虚,那么如意又是怎么知道他要派人去接钰儿呢?莫非——想到可能有内奸,钟离情的表情又阴鸷了几分。
“你们暂时先别回府,听我命令行事。”钟离情注视了马顺良久之后,终于开了口,说完后,他就往外走去。
“是!”马顺不知钟离情为何看了他那么久,在目送钟离情的背影离开后,他的身子猛的放松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从地上爬起来时,才觉得背后凉凉的,再一摸,原来他背上的衣服早就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钟离情离开别院后,便乘着马车回了县主府。
“小桃,夫人呢?”钟离情在院子里找了一圈,都没看见苏如意,便随口叫住一个丫头问道。
“姑爷,小姐随县主去了康郡王府。”
“郡王府?她们去那里干什么?”钟离情听她的称呼有些不快,但面上却仍是一派斯文。
“奴婢不知道,不过奴婢听说好像是郡王妃今日有些不舒服。”
钟离情听罢,扬起招牌笑脸,谢道:“多谢小桃姑娘,你自去忙吧。”
小桃悄悄红了脸,走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钟离情,心想姑爷长得可真好看,怪不得小姐不让别人看他一眼。想到这里,她脸色变得煞白,左右看看发现无人后悄悄松了口气,快步离开了。
钟离情见她离开,脸上的笑意立刻收敛了。他来到书房,开始想怎样才能从如意口中问出钰儿的下落。
是夜,苏如意跟着她娘回到了县主府。她的表情恹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佳慧县主斜了她一眼:“当初让你嫁给承儿你不肯,现在摆出这幅样子来做什么?”
苏如意不高兴了:“娘,您又说这个干什么啊!”
“是我想说吗?你今天见到你表嫂时,就差把嫉妒写在脸上了。”佳慧县主也有些不高兴,虽然她也不喜欢那个白氏,但她更恨女儿差点丢了她的脸。不就是一套红宝石首饰吗?想当初她还未嫁时,这种东西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
“我才没嫉妒她呢!那个白清婉就是个破落户,原本她一件裘衣都要穿三年,现在得了势,就开始炫耀了,恨不得把所有首饰都戴在身上。娘,您是没看见她那个猖狂样,竟还问我头上的钗子是不是春日的旧款,简直要气死我了!”苏如意眼中含泪,一张俏脸因为嫉妒变得狰狞。
佳慧县主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她一个破落户,也值得你与她计较?娘早说过,当初你要是不铁了心一定要嫁给姑爷,现在世子妃就是你当了,还由得她在你面前显摆?”
苏如意不做声了,她心底有些埋怨她娘,既然早就猜到了,当初为何不强硬些让她嫁给表哥,她一个女儿家,难不成还会忤逆爹娘不成?
因为心里不爽快,苏如意一回房便开始摔摔打打,后来不解气,又借故打了替她梳头的丫鬟几巴掌,心里这才好过些。
还没等她完全消失,钟离情就走了进来。苏如意一见他,立刻又气上心来:“你一天到晚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外头勾搭那些狐媚子了?”
钟离情眼中闪过一丝恼怒,片刻后又恢复如常。他走到苏如意身后,又让屋子里的丫头全部退下,待她们关上门后,便亲自拿起梳子,帮苏如意梳发。
“娘子,是谁又惹你生气了?为夫怎么会放着你这样的绝色美人在家,去外面勾搭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呢?”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很温柔,苏如意透过镜子看见他俊朗的模样,心头的怒火总算消了一些。
“还不是白清婉那个贱人,一想起她我就生气。仗着自己嫁给表哥变成世子妃了,就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不过是个继妻,有什么了不起的?”苏如意见他不搭话又来了气,挖苦道,“她那个轻狂样倒有几分像寇柔那个贱人……啊,你弄痛我了!”
苏如意的一缕头发被扯痛了,她转身猛的一推:“怎么?听我提起那个贱人,你就神思不属了?你是不是还想着她?”
钟离情压抑住心里的怒火,强笑着解释:“如意,我怎么会还想着她呢?有你在我面前,我谁都想不起来了。”
“哼,”苏如意得意一笑,“算你识相。不过也是,那个贱人可是你害死的,你又怎么敢去想她呢?”
钟离情眼神幽暗地看着镜中的苏如意,视线在她脆弱的脖子上徘徊,又在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恢复如常。
苏如意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兀自说道:“若是被你那小杂种知道了,你看他还会不会认你做爹。”
钟离情心里本就有些怀疑苏如意带走了钟离钰,再一听她突然提起,心中已是信了一大半。
“如意说笑了,寇柔乃是病逝,与我有什么关系。对了,既然你说起钰儿,那你看看什么时间我去派人将他接回来吧,三年时间已经到了。”钟离情试探道。
苏如意不快地哼了一声,:“你尽管派人去接就是,和我说什么。”
上次她和钟离情因为这个事大吵了一顿,弄得整府的人都知道了,她娘狠狠地说了她一顿让她不准拦着钟离情接回那小杂种。
她问为什么,钟离情分明就是想拿那小杂种戳她的眼,他不就是想告诉自己,她还未曾为他生得一儿半女吗?
可她娘却给她分析了一下接回钟离钰的好处。首先,接回钟离钰后,是为了堵住旁人的嘴巴,姑爷有后,他们就不会一天到晚盯着苏如意的肚皮了。其次,是因为那钟离钰的舅舅因救驾和改良了新式兵器有功,连升了两级,在这京城好歹也有了一席之地,不宜得罪太狠。最后,也是为了她们夫妻和睦,毕竟她十年来都膝下无子,按七出之条,钟离情是可以休妻的,而且县主府不能有半句怨言。
苏如意嘴上说着“他敢休妻”,实则心里已经接受了她娘的劝解,想着下次钟离情再提起时,她一定不能反对了。
钟离情不知道还有这一出,他只知道上次他提出要接回钟离钰时,苏如意那副暴跳如雷的样子,分明是反对的。怎么这回她如此轻描淡写的就答应了,莫非是笃定他接不回钰儿才这样说的?
他强忍着怒气,暗示苏如意:“那你说派谁去接钰儿回来呢?派赵忠怎么样?”他在赵忠二字上重重强调了一下,希望苏如意能和他说实话。
谁知苏如意半点声色不露,反而疑惑道:“为什么派赵忠去?你不是喜欢派马顺为你办事吗?”
钟离情沉声道:“你不让我派赵忠去,是不是心虚了?”
苏如意心里一乱,难不成他知道自己派赵忠去求生子药的事了?想起钟离情对这种神鬼之说的排斥,苏如意只能假装镇定:“我心虚什么?我只是另外派了个差使给他,府里又不是没人了,你非要盯着赵忠干什么?”
钟离情在她身边坐下,然后伸手将她的身子扭过来,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意,我已经知道了,你最好不要再瞒着我。”
苏如意心跳得飞快,正欲开口解释,却又听他说:“你把钰儿藏到哪里去了?我已经知道你的人将钰儿带走了。”
苏如意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沉默半晌,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你赶紧把钰儿送回来,他的作用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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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家往事
见钟离情这般咄咄逼人, 苏如意自然不干了,她自小娇生惯养,又岂是个好性的?
“我看你是疯了!”她高声骂道, 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做什么要去接你那个小杂种回来?”她恨不得那小杂种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钟离情只以为她是做贼心虚,上前一步逼问道:“那你说, 你派赵忠他们干什么去了?”
苏如意冷哼一声:“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管,倒是你, 为何一口咬定是我派人把他接走了……难道是那小杂种不见了?”
说到这, 她突然恍然大悟, 气的柳眉倒竖,指着钟离情骂起来:“好啊你, 刚刚你说的那些,是故意想要套我的话是吗?你竟敢怀疑我?”
“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那些接走钰儿的人手持县主府的令牌, 无论衣着打扮皆与府中的人一样,若不是你派去的人,又会是谁呢?”钟离情也不再伪装, 脸上的神情冰冷。
“那我怎么知道, 你自己看不住人倒怪到我头上来了?别说我没派人将他接走, 就算是我做的,你又能怎么样?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想要弄死他,你满意了吧?”苏如意昂着头,脸上满是挑衅。
“真的不是你?”见她这幅样子,钟离情反而冷静下来了。他也看出来了,苏如意说话时只有愤怒和嘲讽, 至于心虚,倒是一点都没有。
“哈,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总觉得是我?是不是有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苏如意觉得莫名其妙的,她本就一肚子火气回来,现在被人胡乱冤枉了一通,更是火上心头。
钟离情有些狼狈,便把马顺和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现在也发现自己刚刚有些冲动了,实际上,这件事还是有很多疑点的。其中最大的疑点就是,徐管家这个人的反应。
马顺他们与他不熟悉,见他那副作态便以为他已经伤心欲绝了。但钟离情跟他相处了几年,可以说对他的脾气已经很熟悉了,他在马顺面前的那副样子,分明就是在做戏。
他之前一时情急,没有注意到这些,现在想来,他们应该是被那老家伙摆了一道,如果钰儿真是如意派人接走的,那老家伙绝对已经过来大闹县主府了,他向来都把寇家的事放在首位的。
苏如意听完他说的话,咬牙怒骂:“只不过是一个下人的猜测罢了,半点证据也无,就能让你这般逼问于我?我算是看出来了,平日你虽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花言巧语,但实际上,在你心里,我根本就比不上那个贱人生的小杂种对不对?”
钟离情立刻摇头:“你才是最重要的,我若是最看重他,又怎么会这三年都对他不闻不问呢?我接他来,其实是另有目的。”
苏如意闻言回忆了一下,这三年他好像是没怎么提过那小杂种,自然更不可能去看他,好像他也从没有派人送东西过去。
以前不觉有什么,再结合今日发生的事情来看,她竟觉得有些齿冷,忍不住再一次怀疑起当初的决定来。这样一个男人,一个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顾及的男人,会是真心对她的吗?
苏如意愣愣地盯着钟离情,她已经想不起来,当初她为何一定要嫁给钟离情了。她只记得,钟离情从来没告诉过她,他来京城前已有妻室,还是成亲当天,那个女人闹过来她才知晓。这样的一个人,他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呢?
钟离情不知道苏如意心中所想,还在一旁解释他为什么要把钟离钰接回来。
他说,他接回钟离钰只是为了交好寇静,因为寇静对他一直以来都有很深的误会。要是钟离钰被他接来了,那么无论是寇静还是徐管家都要忌惮他几分。
……
钟离情之所以会这样,还要从县主府将寇柔贬妻为妾开始。
那时候他是一名上京赶考的举子,只因为不幸落榜而去了寺庙散心。在那里,他遇到了佳慧县主的女儿苏如意。苏如意为他所救之后便对他一见倾心,这大大满足了钟离情的虚荣心。
不过他已有妻儿,即使美人倾心,他也无福消受。但他一个友人却劝他说,他日后是要出将入相,成为人上之人的,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的事,何况还是这等贵女主动要嫁给他。
要知道,这位姑娘的母亲是佳慧县主,而佳慧县主是康郡王的嫡女,康郡王是当今的堂弟,妥妥的皇亲国戚。只要能与他家结亲,何愁没有飞黄腾达之日?
钟离情被劝说的动了心,无甚挣扎的就接受了苏如意的示好,两人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令钟离情没想到的是,在他和苏如意举办婚宴当晚,他的妻子寇柔竟找上门来了。寇柔当场揭穿了他早已成婚的事实后,便在众人面前与他一刀两断,声称岁岁年年,永不相见。
眼见好好的一桩亲事就要被破坏,佳慧县主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县主府沦为笑柄,便在寇柔往外走时派人捉住了她押在柴房中,待客人散去后,又把她带到了大厅。
为了挽回县主府的声誉,他们想让寇柔承认自己是无名无分跟着钟离情的。寇柔自然不会愿意抹黑寇家的名誉,若寇家出了个淫奔之女,恐怕整个宗族的女孩都抬不起头了,她当场便拒绝了。她还说若是县主府敢逼她,她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到时候自会有人为她讨回公道。
看她这幅刚烈的样子,县主府的人恨得牙痒痒的,一时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是好。后来还是钟离情以钟离钰威胁,说寇柔若是不答应他们的要求,那他就把钟离钰带走,此后母子永无相见之日,才让寇柔同意自降为妾的说法,以保全县主府的声誉。
寇老爷痛心女儿的遭遇,于是生出报复之心,一封信递上去,将钟离情伪造户籍异地参加乡试的事情抖落出来了。钟离情本以为自己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会被寇老爷查出来,还将证据递上了甘州府提学司。
因为证据确凿,即使县主以康郡王府权势施压,也只能免除钟离情的牢狱之灾,他的举人功名还是无可避免的被革除了,并且十年之内不得再入考场。
这一举动,相当于直接毁了钟离情的仕途,也为寇静之后进京赶考埋下了隐患。当年寇静进京赶考之时被人毁容的消息一传回袁山县,寇老爷就大病了一场。他心里明白寇静之所以会遭此劫难,应该和钟离情脱不了干系。可是京城远在千里之外,没有证据他根本就拿他没有办法。寇老爷自认一生从没造过孽,偏偏一双儿女如此命苦,心思郁结之下,便去世了。
钟离情得到消息后,虽欣喜大仇得报,可他的仕途之路却已然断绝。因为他只是一介平民,县主府的人根本就不尊重他,就连原本对他矢志不渝的苏如意,也因此越来越看不起他。
后来钟离情投了某王府公子门下当了一名谋士,因为他出了很多心狠手辣的主意为那位公子铲除了不少心腹大患而得到了重用。皇天不负有心人,那位公子最终变成了皇子,距离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钟离情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只等他的主子登上皇位之日,让他也享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限风光。
然而要图谋大位,只靠一些阴谋诡计是没有用的,还需兵力和财力的支撑。眼下寇静因为猎场秋围救驾一事入了皇上的眼,若不趁他羽翼未丰之时修补好关系,恐怕会后患无穷。
而且钟离情还知道,寇家的财力也非同小可。寇柔在县主府五六年的时间,从未花过他们一分一毫。除此之外,她手上还有几间日进斗金的铺子,毫不夸张地说,便是佳慧县主娘俩的私房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如她的多。
一个外嫁女都有如此身家,寇家的财力可想而知,虽不至于富可敌国,但也算是一方豪富了。要不是钟离情偶然翻过徐管家的账本,恐怕也不会相信一贯低调的寇家竟然有这么多银子。
钟离情在寇家待了数年,自然知道寇静的刑克六亲的命数,他觉得以寇静的性格,这辈子应该不会娶妻生子了。那也就是说,这些东西到最后,应该都是属于钟离钰的。
未免钟离钰离开太久以后不与他同心,钟离情才在三年之约一到,便急着将钟离钰接回来。
……
次日,钟离情来到了神机营外,声称自己是他们指挥同知寇静的姐夫,想让他们代为通传一声。
他其实更想去寇静府上谈,只是寇静自他提出要接走钟离钰后,就吩咐下人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许放他进去。他想,在这些同僚的面前,寇静至少应该出来见他一面。
可谁知,神机营外的这些衙差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也不进去通报。他想再说点什么,这些人就直接用兵器架在他跟前,说什么“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准入内”。
钟离情有些羞恼,可他不敢得罪这些人,只能悻悻地离开了。
离开之后,他又回到了寇静府上,让门房转告寇静,若再不与他相见,就要去公堂之上状告寇静匿藏他的儿子,让寇静好自为之。
当晚,寇静从衙门回到府中,听见门房通报之后冷笑一声,让他明日找到钟离情,邀他过府一叙。
钟离情以为寇静怕了,可等他到了寇府之后,面对着寇静扔出来的东西傻了眼。
寇静之前已经接到了徐管家和楚辞的来信,两人都告诉了他钟离情似乎在为大皇子办事。不同的是,楚辞觉得这事有蹊跷,他觉得钟离情应该不会追随大皇子,让他去调查调查。
寇静很相信楚辞,当即便命人日夜跟踪调查钟离情。根据调查的结果来看,钟离情虽然表面上是在为大皇子出谋划策,可实际上,这人暗中却和二皇子有勾结。若这是真的,那么钟离情就是一枚暗子。
暗子之所以称为暗子,就是不可铺陈于阳光之下,若此事泄露出去,钟离情恐怕性命难保,那位大皇子,从来都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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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任副主考
钟离情最终还是放弃了钟离钰, 作为回报的则是寇静赌咒发誓,绝不会将钟离情的事情透露给外人知晓。
即使钟离情得到这样的保证,但他依旧对寇静小心提防, 还派了人注意他的动向,一旦他有泄密的可能, 就回来禀报。
他也想过是否要将这件事告诉二皇子, 但当他那张脸浮现在眼前时,钟离情便自动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次的事情是他没有办妥, 一旦告知二皇子殿下,就算寇静会得到惩罚, 但他也会自身难保。
寇静其实是很守信用的,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外人, 只告诉了内人。他写了封信寄给楚辞, 由于上次寄给徐管家的信件中途被人拦截,寇静变得更加警惕了, 信件也是通过秘密渠道, 从京城外直接发往漳州府。
“内人”楚辞接到信件后,表示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就凭大皇子那副样子,要不是长嫡都让他占了,他还真没什么竞争力。而钟离情那个人他虽然接触不多,但从众人口中拼凑出的形象表明,这个人分明应该和二皇子是同一属性的, 都是那种脸上笑眯眯, 其实手黑心狠的货色。
得知寇静直接将此事挑明,楚辞立刻回信,让他要小心提防着二皇子那伙人陷害他, 因为他这次出手,很可能会引起那边的注意。寇静表示,自二皇子设计陷害楚辞起,他们本就是不共戴天了,目前二皇子的斗争一般放在后宫和朝堂之上比较多,军营这边他还插不了手。这也是为什么钟离情想帮着二皇子笼络寇静的原因。
寇静还说,钟离情这个人天性多疑,除了自己之外,他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人,对二皇子那边自然也不会报以全部的信任。所以他不会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们,只可能暗地里挑拨是非。这些小手段完全不足为惧。
楚辞又回信问他,当初他被毁容一事有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寇静告诉楚辞,这件事隐隐有些眉目,但他查出来的重要证人都在这几年之内“意外”死亡了,可见下手之人行事十分谨慎凶残。他认为,单凭钟离情,是做不到这些的,恐怕这事县主府和郡王府都插了手。残害举子是重罪,他们必定会更加小心。
楚辞让他稍安勿躁,表示只要他们做了这件事,那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坏人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报应,还她一个公道。寇静表示受到了安慰好开心。
好吧,最后一句是楚辞自己总结的,像寇静这种内敛的人情绪一般不太外露,但从他写给楚辞的信中可以发现,他的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满满的喜悦。
时间就在他们你来我往的飞书传情中悄然而逝。
六月底,漳州府的三模成绩贴在了榜墙之上,张文海这次进入了前三甲,在看到成绩之后,他就激动不已。若是正式乡试时他能得到这样的成绩,那么举人功名就唾手可得了。有在此地结交的朋友前来祝贺,张文海想着只是一日应该没有关系的,便随他们去了酒楼。可一日复一日,张文海已经四天时间没有读书了。
眼看张文海有些飘了,楚辞立刻给他泼冷水。
“行百里者半九十,你现在虽小有成就,但一日未到真正的乡试场上,一日就不能放松。学如逆水行舟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张文海闻言热情褪去,知道自己有些骄傲了。是啊,便是楚兄这样的神童,在考试之前也都是每日挑灯夜读,从不放松一日,他又怎能因为取得小小成就就自满呢?
“多谢楚兄提点,我这几日是有些散漫了。你放心,我现在就去读书。”张文海半是愧疚半是感动,能拥有楚辞这位良师益友,应该是他这辈子最好的运气了。
“哎,不用急着去,现在已是深夜,熬夜看书没有意义。还记得我给你的那张时间安排表吗?你只需按照上面的做便是了。”楚辞拉住他,让他现在去洗漱,好好休息,明日再来读书。
此时距离乡试不足四十天的时间,按照规定,张文海是要回到西江省去考试的。未免因时间太匆忙导致发挥失常,七月十日一到,楚辞就开始赶人了。
张文海也没有婆婆妈妈的,乡试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他背上行囊,带着小橙子告别了楚辞等人后,就乘船去往西江省五常府,而后再由五常府赶往阳信府与方晋阳汇合。
前脚刚送走张文海,后脚楚辞的任务就来了。乡试是全国范围内的大事,他乃一府提学,自然逃脱不了。
按照往年的规定,乡试的主考官会由皇上亲自从翰林院中指派下来,副考官则由京城提学司从各省提学官中拟派。一般来说,科举强省的提学官都会被任命为副主考,而弱省的话,只有正提学才能成为副主考,其余人等一般只能做同考官。
像南闽省,一贯都是科举弱省,纵使是正提学去到外面,也经常会被强省的官员看不起。这条鄙视链一直以来都是存在的,然而今年,京城拟好下发的名单却有些不同了。
他们南闽省任副主考的人中,除了齐鲁直和杜玉分别去西江省和南河省任副主考外,竟还指派了楚辞去到南江省任副主考,这实在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要知道,南江省自古以来都是科举强省,能去那里任副主考的,一般来说都是各省的正提学。南江省土地肥沃,乃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此间百姓比起别处的要富裕的多。正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他们这里讨论文章诗词之风盛行,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读书人,便是一贯自得的鲁东学子,也不得不承认南江省的学风比他们的还要好。
其实京城那边拟监考官的人选时是要按章程走的。就拿楚辞来说吧,首先他是西江省人士,担任的又是漳州府提学,那么为了避嫌,西江和南闽首先是要排除的。
再一个,楚辞当初乡试的副主考,有两个鲁东省官员,一个南河省,一个双湖省,一个皖安省的,未免私下有互通有无的情况,这几个省最好也能排除。
那么比较好的选择也就只有七个省了,再去掉距离南闽省太过遥远的几个,最终他们便为楚辞定下了南江省。
当然,除了上面的原因以外,还有其他因素,那就是提学司官员认为楚辞的学识能够达到要求,不至于因为判断失误而产生有争议的落卷。
楚辞在接到消息时有些懵,但还是得认命地收拾行李,准备赶去南江省与主考官汇合,一同制定监考与判卷的标准和方案。
由于行程要保密,所以楚辞在开会安排他不在期间的工作时,也只说他要去监考了,并未泄露其他信息。
底下的官员自然是乖乖听从安排的,他们让楚辞放心,在他出门的这段时间,一定会保证所有工作照常进行,绝不会违反规定。
安排好外面的事之后,楚辞又开始安排家里的事。他这次监考准备带张虎一起去,其他人就要劳烦徐管家帮忙照顾了。徐管家自然不会推辞,他这个年纪正是最稀罕孩子的时候,现在有四个不同年纪,不同性格的小孩摆在面前,他只有高兴的份了。
未免在他离开期间几个小的学业退步,楚辞花了几天时间出了许多题目,让徐管家按照时间发给他们,并且按时把课业收上来,他到时候回来再改。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时间便来到了七月十五。此时距离八月初九的考试只有二十多天了,楚辞赶路要花十几天时间,剩下的时间就全部用来工作了。
楚辞带着张虎日夜兼程,水路陆路不停,终于在七月底赶到了南江省。此时京城的主考官已经在南江省了,待楚辞找到信上的那处别院时,见到了主考官的真容,才知道何谓碰巧。
原来这届皇上指派来南江省监考的主考官,竟是楚辞当日乡试时的座师——张松年大人。
当初楚辞还只是秀才时,张松年出任西江省的主考。时过境迁,如今楚辞也任副主考了,张松年却出任南江省的主考了。
南江省地位不同于其他地方,张松年监考完这次之后,恐怕便要入内阁了。看来这几年里,大家都在进步呀。
楚辞心中翻腾过无数想法,待情绪稍微平定之后,他抬步走进了张松年的书房,以一个恭敬的学生礼缓缓下拜,口中称:“学生楚辞,见过座师大人,许久不见,座师一切安好?”
书房里的其他人皆惊讶地看着他,张松年微微一愣,而后朗声大笑起来:“请起请起,如今你我二人是同僚,实在不必行如此大礼。”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很高兴的,这说明楚辞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这世上谁不喜欢有情有义的人呢?
他在看到名单时,其实一眼就认出楚辞了。这人实在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当初在西江省取中他时,张松年就有预感,觉得此子必非池中之物,他日一定功成名就,前途无量。
可他没想到,这一日竟来的如此之快,楚辞竟被皇上钦点为状元郎,还是这大魏朝首位三元及第之人。这样的运气,就连张松年都羡慕不已。
说来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不然他一个好上古文风的人,又怎会取一个满篇近古文风之人为解元呢?要是没在他这里取得解元之位,那三元及第便也不存在了。
原来,他那日的神来之笔,是为了给大魏朝科举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想来后人在回忆这位三元及第之时,也定会顺带提及他当日所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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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通有无
“座师言重了, 只是礼不可废,恕学生不能听令,还是得称您一句座师了。”
张松年客气, 楚辞可不能打蛇随棍上,跟着也客气。这时候有点小小的坚持才是正确的做法。果然,楚辞这样一说, 张松年虽然用无奈地语气指着他叹了口气,但脸上的笑意却掺不得假。
见张松年心情好, 书房里其他人也纷纷说话了。言辞之间都是羡慕楚辞能有这般好的座师,微酸的语气配合上他们恭敬的表情, 一个比一个显得真诚。
“这位就是开恩科那年的状元郎吗?万万没想到这位天子门生竟与张兄你有此渊源, 三元及第可是由你开始的。现如今你二人同处一室,为朝廷选取良才, 可真是一件风雅的事啊。”
双湖省提学陶旭看见眼前这一幕,也不禁打趣道,他与张松年乃是同年,昔日在京城时交情不浅, 所以他面对张松年时,并不像其他人一样略显拘谨。
张松年笑了笑:“这回确实是凑巧, 可见有缘何处不相逢?好了, 既然人已经齐了,咱们便言归正传。此次乡试是继天和元年恩科后的第一场乡试,圣上尤为重视,特许今年取中的名额可较往年多一些。所以今年各位判卷时, 可要手下留情一些啊。”
其他大人们也笑起来,唯有楚辞是今年加入的,尚不知缘由, 但他也跟着扬起一个微笑,不让自己成为不和谐的那一个。
天和帝之所以更重视这一场,主要是因为,开恩科那年的学子还是他父皇治下取得的成就,而这一场,考验的则是他治国□□的能力,他自然是要更看重些的。
张松年又道:“此次乡试,负责巡查贡院的是本地知州何大人,若各位在考场之上发现不妥当之处,直接告诉他就行了。另外,按以往规矩,考前三天才能公布主考名单,望各位外出时谨慎一些,不要叫人觉察出来泄了底,到时候上面降罪,本官绝对会严查到底。”
他边说,边用那双厉眼一一扫视过在场之人,众人顿感一股无形的压力环绕周身,一时间竟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大家保证一定遵守规矩后,张松年笑了起来,说道:“诸位也别太紧张,只要不闹出事,本官一切好说。其实本官也能理解各位的难处,谁家又没有三两个亲朋好友呢?本官还是那句话,不要让人觉察出来泄了底。”
这句话和上句话一样,但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又不一样了。张大人这分明是告诉大家,若遇上无法拒绝的亲朋好友,那说也就说了,只是千万不要闹大,不然的话他也只能公事公办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谁不明白这个事呢?故都含笑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楚辞身为这群人中唯一的毛头小子,自然受到了大家的关注。
有人想看看初入茅庐的楚大人会不会因为这件事闹腾起来,毕竟一般这种刚入官场的愣头青们,眼里都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
让他失望的是,楚辞在一干人等中间稳如老狗,脸上一丝犹疑也无,在别人看过来时还无辜地看了回去。
楚辞其实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想看愣头青怒怼这个黑暗的现实社会,给他们的茶余饭后添点趣味罢了。
但首先,这个主考官是楚辞的座师,弟子怼师父是大逆不道,虽然张松年只是取中他,但官场之上,若没有这一步却是万万不能的,他就相当于一个引路人一般,将楚辞引上仕途。于情于理,楚辞都该敬着他。
楚辞曾听说有主考官担心考生年龄小入不得朝堂而故意让他落榜的,落榜考生不仅不能埋怨,还要提着礼物上门道谢的,可见尊师重道一词,不是平白说说便是的。
其次,楚辞自己也曾享受过这样的特权阶级待遇,当初他乡试之时,他的许征先生,也曾暗自为他打听主考官,好让他投其所好。那时候他告诉了好友,好友又告诉了自己的亲友,一传十,十传百,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只要不是孤家寡人,又没有一个友人相伴的考生,基本上都能提前打听到主考官是谁。结果无伤大雅,又何必纠结这些东西呢?
再一个,真正有才华的人,根本不需要为了迎合主考官的喜好而委曲求全。就像楚辞当年,纵使到了最后张松年还是不喜欢近古文风,但有二重举荐,五人同取做保,主考官就算再不喜,也得捏着鼻子取中,不然众怒难平,官途也止步于此了。
当然,若张大人明目张胆地说要给他们的亲人做标,破坏考试的公平性,那么楚辞即便冒着丢官被害的危险,也是要将这事公之于众的。
做标这种手法是楚辞以前翻看某本史书看来的,此法比起夹带,替考,换卷等舞弊手段来说,风险要更加小。考生只需在卷中留下商量好的那句话,便都能取中。使用此法之人数量本应少些,避免被看出破绽。谁料那贪官爱财心切,竟一口气答应了几十人,到最后因为这句话露出马脚,落得个秋后问斩,家眷流放的结局。
张松年见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继续说道:“按照往例,初五设宴,初六入闱封门,到时候内帘官和外帘官切不可私下联系,互通有无,实在有事,只能通过中人传达,不可自作主张。若肆意妄为,一经查处,便关进监牢,待考后再行审理,诸位可明白?”
这封门封的是副主考以下,楚辞等五人不再封闭范围内,自然无需应声。各省抽调来的同考官及监考官们皆恭敬回答,张松年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日考毕,诸位回到驿馆之时,不许赴宴饮酒,当然,自行饮酒也不可。若要出门,必须征得本官许可,若贸然外出,考后必然追究其责,你们可明白?”这句话,张松年是交代副主考们的,因为其他人在考试结束前都必须待在贡院里,只有他们五人可以外出。
楚辞等人拱手称是,只要不是脑子有坑的,一般也不会拿自己的仕途来试探主考官的忍耐度。
之后,张松年又交代了很多规矩,纵使其中大部分都有当考官的经验,但大家还是不敢含糊,竖着耳朵听得认认真真的。楚辞就不一样了,他一边听还一把掏出炭笔在小本本上做记录准备回去复习,以免因为不熟悉犯了忌讳。
张松年在京城时听过他在国子监的定的规矩,是以知道他在记笔记。而其他大人就算有疑惑也只能藏在心里,只是时不时地会瞟两眼。
这个会一直开到下午才结束,张大人说自有人将饭菜送上,让他们先各自回房休息,待晚上的时候再为大家接风洗尘。
和张松年告辞之后,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了书房,楚辞见张松年脸上略显疲态,就也没有上前打扰,跟着大家一起往外走去。
“楚大人好啊。”楚辞正走着,突然有一位官员上前来和他打招呼。
楚辞一愣,随后也拱手道:“你好,敢问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那官员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长得眉目清朗,斯文俊秀,笑起来让人顿生好感:“在下是南河省定安府提学徐逸州,此次乡试有幸被选为同考官,有幸得遇楚大人,不上前来打个招呼,总觉得有些不好。”
楚辞有些尴尬,听他话中之意,好像是认识他?可任他想破了脑子,也想不出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位徐大人,只能应两声“幸会”以示礼貌。
徐逸州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尴尬,便主动揭晓答案:“楚大人应是不认识我的,只是我却早已认识你了,只不过都是从书信上。我祖籍南闽省漳州府,知府衙门里的徐文书,便是我爹。因我也任提学之故,所以他写了很多信给我介绍你的政令,还让我效仿一二。”
楚辞听他这样说,立刻恍然大悟,原来是徐文书,他记得这老头最喜欢看报了,因为知府衙门就在提学司不远,他无事时总会坐到里面蹭报纸看,有时候还让他们把筛选下去的也给他看。原来是想“偷师”啊。
看着楚辞打趣的眼神,徐逸州有些窘迫,连忙解释:“家父并非有意泄露,是我问了他才告诉我的,我也没有故意效仿,还请楚大人不要多心。”
楚辞摇摇头:“不,我没有多心,更不会多心。学问一途本就应该与有识之士互通有无才能共同进步,这管理一方学政也是如此?。有些州府学风优良,百姓们乐学向上,必然有其缘由,而有些府学风懒散,一定也是有原因的。我们若能取长补短,终有一日,也能使全府上下百姓变得乐学勤学。”
徐逸州有些激动:“那也就是说,楚大人你同意我效仿你们漳州府行事?我们也可以在学堂内部开办教育报了?我们也可以组织学子们进行辩论赛了?”
连辩论赛都知道了?楚辞挑了挑眉,看来那老头对儿子还真是尽心尽力啊。“当然,若徐大人你觉得好的,尽都学去便是。楚辞先是大魏官员,其次才是漳州府提学,若此法能为大魏培养更多的人才,那才是楚辞之幸。”
一番大义凛然的发言让徐逸州和其他佯装凑热闹的官员们都陷入了沉思。如此大公无私,也不怕别人学了后超过他,这位楚大人才是真正有学者风范之人。在他身上只能看见智慧和包容,这怎能不叫大家感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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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场之上
因为楚辞和张松年有旧, 为人又豪爽大方,所以他并没有因为是漳州府这种小地方来的就受到大家的孤立,晚宴上,甚至如一尾入水的活鱼般自在。
因在场的都是饱读诗书之人, 他们在饮酒的同时, 也免不了要行个酒令助助兴。一开始各位大人都还藏拙, 说出来的句子不是平平无奇就是直接化用古人的, 但玩到了后面,文人的胜负欲上了头, 就顾不得这些了。
楚辞向来不擅诗词, 就只乐呵呵地坐着听他们说,张松年见状,借着酒热去外面吹风的由头,悄悄以手势示意楚辞跟他出去。
楚辞会意,趁着众人情高酒酣之际, 跟着默默退席。
张松年今晚多饮了一些酒,此时精神有些亢奋, 他见楚辞果然跟着出来了,心下十分满意。
“楚大人,你可知老夫叫你出来作甚?”
“座师可以唤我阿辞,学生担不得座师这般称呼。至于座师为何要唤我出来, 学生不得而知,也不敢妄自揣测。”
“哈哈, 你也不必如此拘束。其实无甚大事, 老夫只不过是见你似乎也不太喜欢行酒令,才叫了你出来一同走走。”
楚辞注意到了这个也:“座师也不喜欢行酒令吗?”
“非是不喜,却是不精, 也无兴趣。老夫记得。阿辞也不擅长做诗写词吧?”张松年突然笑了,“当年你乡试的答卷可以说是哪哪都好,但唯有一败笔,那就是你做的那首诗,真真叫人不知如何评价。”
楚辞尴尬地笑了笑,他当初那首诗就是生搬硬套上去的,幸好乡试不重视诗词,要不然他这解元之位,恐怕要拱手让人了。
张松年见状,到底给他留了几分面子:“既然我们都不擅诗词,那咱们就只谈文章,不谈诗词。本官喜好上古文风之事,恐怕没人不知道了吧?”
张松年很是无奈,他自当了乡试主考官,就逃脱不了被人揣摩的命运。那些人将他家底都要翻烂了,还喜欢在里面添油加醋,他最喜欢的那几篇,更是被人逐字逐句的解读。恕他直言,那些解读的言论简直可笑至极。
“您喜好上古文风一事,确实人所周知。不过。恐怕他们现在也不是那么确定了。”楚辞想到他们纠结神伤的样子,不怀好意地笑了,因为他就是那让人举棋不定的根由。
人们在了解张松年时,除了看他的文章,应该还要知道他的事迹。等他们知道当年张大人取中的解元郎考卷上的文章里无一篇仿上古文风时,恐怕笑都笑不出来了。恐怕时至今日,张松年还是西江省考生首要吐槽对象之一。
张松年这时也想起当年复卷时那群人惊讶愕然的神情了:“老夫岂能这么容易便让他们猜中?要想取得功名,只会投机取巧可不成。这样庸碌的人即使入了朝堂,怕也只是酒囊饭袋一个。”
楚辞不好多做评价,只能将话题引开:“比起上古文风,学生倒是更喜欢近古之散文。不过无论哪种文章,只要能表情达意,抒发见解,便都是好文章。”
张松年听了这话,微微有些叹气:“你这话,当初我一位友人也曾说过。只可惜那时候我与陆为学都年轻气盛,总是日夜争论不休,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劝告。直到陆为学告老还乡之时,老夫才后悔莫及,若是当初早日明白这个道理,也能多交点朋友,多了解些近古散文的好处,将它与我所学融会贯通,说不定还能悟出更多的道理。”
“做师不必遗憾,昔日学生曾听老人言,活到老,学到老。只要有心学习,那么再晚也不算晚。相反,那些人在学堂之中也不过是虚度光阴罢了。”楚辞劝慰道。
“好,不说这些了。老夫邀你出来,除了一同走走外,也想再考考你的学问,听好了……”
两人边走边答,直到敲过三更锣,前面的酒席快散了后,才回到了大厅里。这大半晚的时间,足够张松年探底了,他越问就越是兴趣盎然,问的问题也从四书五经跨越到了其他东西上面。他觉得楚辞的回答总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与他探讨的时间久了,连他对一些东西都有了新的看法。
而楚辞也觉得,张松年果然不愧为博读诗书的翰林学士,他对文章的理解从不浮于表面,而是深入挖掘其内里想要表达的意思,与他交流一番,有些他原先不太明白的东西,也都能迎刃而解了。
接下来的几日,张松年在工作之余,时常将楚辞叫过去交流学问,有时候也把大家一同召集起来讨论问题。大家各持观点,都想尽力说服对方,于是就像八仙过海一样,各显神通本事,这些人随口说出来的话,若誊抄于纸上流传出去,立刻就能成为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
楚辞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些朝廷取仕的优胜者,到底是怎样一群人。别看他们生活中或谄媚或刚正,或狡诈或木讷,但他们的业务能力都不是盖的,学问个顶个的好。楚辞忍不住想象,如果这些人一同参加科举,会是怎样一副神仙打架的盛况。
时间就此流逝,很快,便到了八月初五。这天一早,南江省的巡抚衙门外就张贴了告示通知各位考生此次乡试的主考官和随行队伍。张松年等人也终于换上官府,出了别院,被人迎到了驿馆里头。
此时南江省选派出来参与本次乡试的人手也都络绎不绝地来拜访主考官了。这些选出来的人手都是经过重重调查的,能入选的人,六亲之中必须无有当年参加乡试的学子,有的都以避嫌为由剔除出去了。
初五晚设了入闱上马宴,初六就入闱封门了。初八日天还未亮,考生们就已经等候在各府圈出的区域中等待检查。
三声锣响之后,天和四年南江省乡试正式拉开帷幕……
再说另一边的南闽省,此时也有条不紊地开始检查入场。考场中,有人发现某些学子似乎格外淡定,他们进入考号之中,第一件事便是打扫考号的卫生,打扫好后便坐在里头闭上眼睛养精蓄锐,脸上的表情分外平静,似乎他们此时并不是处于决定命运的关键场所,而是随便一个地方。
其中年纪大,经了事的考生这幅样子便也罢了,有些年纪轻轻看似第一次入场的却也能如此淡定,此等心性不得不让人叹服。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事,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头次入场了。漳州府的三次模拟考,早已将他们变成了考场“老油条”,此时的他们熟知每一项流程,就连外面看守的衙差什么时间会来送水,他们也猜得很准确。人之所以会紧张不安,无非是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一旦未知变成了已知,那些紧张不安的情绪就会慢慢逝去。
这些学子此刻十分感激楚辞,要不是他们提学力排众议办了三次模拟考,他们此刻恐怕也会如其他首次入场的考生一样惶惶然,心态也会和往常大不相同。一旦变得心浮气躁起来,就一定会影响答卷的心情,到时候会考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想到府中官员们的付出及关爱,漳州府学子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了,接下来他们一定要认真考试,就以取得功名来报答那些对他们充满期待的人吧。
……
初八日傍晚时分,南江省所有州府的考生才堪堪检查完毕。楚辞翻阅了一下名单,惊讶地发现南江省的考生竟比他们西江省要多出一半,足足有六七千人参加了此次乡试。
按照往常取仕的人数来看,取中率大概在九十五比一左右,这次皇上允许多取一些人,所以最后张松年和南江巡抚商量出来的取中率大概在八十比一。也就是说,在场的学子中,最后能取得举人功名的,至多不过九十余人。
楚辞在算清楚之后,再看这些脸上充满了期待的考生们,不禁有一些难受。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应是清楚自己没有机会再进一步的,可他们还是来了,抱着心中那微微的期望来了。
这些人有的鬓发已饱经风霜,有的尚稚气未脱。这里面有师徒同场的,有父子同场的,甚至还有祖孙三代一同来参加考试的。楚辞难以想象,当他们得知自己落榜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怪不得人们听说某人乃是南江省考上来的时,总会露出佩服之色,实在是他们的竞争压力比之别省要大得多。
“楚大人,在下瞧你脸上的神色,是否有些不忍呢?”与他一同巡查的正是徐逸州,楚辞之前看他时觉得他才二十五六的年纪,谁知后来一问,才知道他居然三十多岁了,他的孩子竟也有楚小远那么大了,实在叫人惊讶极了。
楚辞点点头:“一想到他们怀揣希望而来,却只能裹挟失望而去,我就忍不住为他们难受。若朝廷能多取些人就好了。”
徐逸州也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他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考个举人回去光耀门楣。虽然这个愿望在他身上实现了,但看着他爹每次站在他的举人匾额前那副落寞的样子,徐逸州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功名给他爹。
楚辞见他的情绪也变差了,心中有些愧疚:“徐大人莫要介怀,在下也不过是随意感叹几句罢了。反正无论朝廷再多取多少人,总是有人要为此遗憾伤心的。希望他们能早日认清现实,寻一份事业养家糊口,也好过一年又一年在这乡试场上磋磨时间。”
毕竟,范进中举的例子,还是少之又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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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汤
有人说, 考试是件很枯燥的事情,几天的时间坐在那样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吃不好睡不好,除了要面对源源不断的考题, 还要为自己的未来忐忑不安。
楚辞本来也是这样觉得的, 但他现在却觉得, 如果世界上有比考试还枯燥的事,那就是监考了。考试至少还能动脑筋做题, 监考官就像拉磨的驴子一样,在各自划分好的区域转来转去, 一点意思也没有。
楚辞在现代时一场考试最多不过两个半小时,而现在呢,一考就是三天。虽说副主考以上可以每天晚上都可以回驿馆休息,可是主考官张松年就住在这贡院之中,上行下效, 他们自然也是要待在这里的。
张大人十分敬业, 一天至少要巡视考场两次,他走便走吧, 每次还都要带着几个副主考一起,楚辞他们也是被迫跟着走了许多路。第一天走下来, 有位副主考的脚都磨起了泡,夜间洗脚时疼得龇牙咧嘴的, 直到涂了药才好些。楚辞没他那么脆弱, 但确实也挺累的, 这南江贡院的面积是大魏朝第一,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国子监的面积,每天绕国子监两圈, 体力一般的人就只有喘气的份了。
好在张大人自己也有些累了,便把考场分成五大块,每位副主考带两个监考官负责其中一块就可以了。这样一来,就大大减轻了他们的工作量。
楚辞运气不算太好,他负责的这块区域靠近茅房,只要一阵风吹来,就能隐隐约约闻到那股尿骚味和臭味,熏得人脸色苍白,只想时时刻刻捂着鼻子不让这股味道侵袭进脆弱的鼻腔中。
监考官都如此,学子们更加觉得难受。考试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地利指的就是考场上的考号,考号有很多间,人们最怕分到的。就是雨号和厕号。
今年阳光正好,分到雨号的考生是无后顾之忧了,但是分到厕号的却更加难熬了。有些考生一入场,见到自己位置旁边的茅房,就已经万念俱灰了,根本提不起一点精神考试。
楚辞见此状况也没什么办法,这考号都是随机分配的,分到这种地方的,也只能自认倒霉了。不过楚辞还是吩咐他们一定要勤倒恭桶,倒掉后再用草木灰刷洗一遍,最大限度避免臭上加臭。
时间就在这难以忍受的臭味中匆匆而逝,三天一到,考卷收回,楚辞核对过自己区域的考卷数量之后,便将它们塞进了箱子,贴上封条,命人送去内帘,让他们可以尽快分卷誊抄,以免影响后续的阅卷工作。
第二场,楚辞得以换岗,远离了厕号之后,他的心情也变好了一些。在巡考时也能分心看看考生的试卷了。也不知是特别优秀的考生没坐在这里的还是怎么回事,楚辞一连看了几张,都觉得不太满意。有的文章文笔拙劣不说,就连题目有时候都审不明白,和正确的意思相隔十万八千里远。
说实话,这次的考题在楚辞看来并不算太难,题目出的中规中矩,截取的部分都是四书五经中较为出名的篇章,让人一眼就能看破出处。也许是因为常听人说南江学子多么多么厉害,楚辞心中难免对他们有些期望过高了,现在一看完全不如他期盼的那样,难免要大失所望。
第三场考试,楚辞又换到了别处。这次他在巡考之时终于看见了一些答得很不错的考卷,虽然只有露在外面的寥寥数语,但足以可见这些考生的学问学得有多扎实了。其余两位监考官与楚辞有同样的感受,只可惜他们不好在一处停留太久,只能抱憾离开了。
九天的考试时间转瞬而逝,当最后一场考试的收卷锣敲响的时候,就意味着这次乡试已经落幕。
待考卷全部收上来后,贡院的大门打开了,出去的人满身疲惫,他们的亲人早就守候在一旁,随时准备扶他们一把。
楚辞看着他们,就想起了自己当初的样子。不知不觉,他来到这里已经快要五年了。刚来时他还经常在午夜梦回时回到现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越来越少回忆过去了。有时候他会想,前世的一切是否都是南柯一梦?其实他本来就是这大魏朝土生土长的少年郎,只不过误入了他人的梦境之中,以这样玄幻的方式过完了一生,梦醒后一切又回归了正常……
“楚大人,张大人有事要说,快过来吧!”
楚辞难得的悲春伤秋被远处的几声呼喊打断了,他听后立刻朝着后面走去。乡试之后,考生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工作,却刚刚才开始。
……
经过了十几天魔鬼般的阅卷生活,楚辞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原本就不怎么贴身的官服更显空荡,走路时偶尔被风吹动,竟让他看上去有一种弱柳扶风的美感了。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南江省考生人数多的缘故,他们的工作量差不多是其他省的一倍有余。为了按时改完考卷,在规定的时间上报举人名单,他们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没日没夜地在工作,实在熬不住了,才会去休息一会。然后繁重的工作压在身上,便是休息时也不得安宁,常常是没睡到两三个时辰便惊醒过来,然后又爬起床来到书房开始阅卷。
楚辞原本也不至于这么拼命,但谁叫这五个副主考里头,他是最年轻的那一个。他要不多做一点,那些人就得多受罪。他还年轻,累一会不算什么,那些人就不同了,万一累出个好歹来,可就不妙了。
其他人也感受到了楚辞的良苦用心,心下难免感觉有些复杂。按理说,尊老爱幼一直是中华传统美德,可在官场之上,却没有人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当大家都习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生活后,面对纯粹的善意,反而有些不太适应了。
不过,投桃报李他们还是会的,在只剩收尾工作后,他们就有志一同地让楚辞先回家休息。楚辞还有些不愿意,但当他们命下人搬来铜镜,让楚辞看一看自己后,他就同意了。此时楚辞已经完全了解肾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了,镜子中的自己两眼青黑,双颊凹陷,脸色惨白无力,活脱脱一个痨病鬼的形象。
幸好考卷已经改完,也幸好考卷中一些错漏之处已经被找出来了,要不然阅卷只会变得更加艰难。思及此,楚辞深深地为基层工作人员掬了一把泪,他们的工作比起自己的,显然要更加繁琐一些。
回到房间后,张虎连忙迎了上来,将一直温在炉子上的鸡汤端了下来,一脸心疼地送到楚辞面前。
“老爷,您快点喝了吧,这里面放了参片和枸杞,大夫说用来补身体最好了。”
楚辞接过鸡汤喝了一口:“大虎,谢了,要不是你在,估计你家老爷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的口无遮拦换来了张虎不赞同的眼神,楚辞见他要说话,立刻改口道:“不不不,老爷我长命百岁,定能活的好好的。”
张虎这才点了点头,又催促着楚辞把鸡汤全部喝完才罢休。喝完了鸡汤,楚辞随便擦洗了一下身子,就往床上一倒,睡了个昏天黑地,那样子比他当初乡试时还要累得多。
他这一觉从前一天的中午,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才起来。一觉醒来后,楚辞伸了伸懒腰,又展开手臂动了动,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除了睡眠充足的原因外,楚辞想,大虎那几天的鸡汤也是功不可没的。
因楚辞已经与大虎说过他要好好休息,所以即使大虎心里担心他睡得太久会不会饿了,也没有去敲门打扰他的睡眠。
此时他正一脸忧心忡忡地坐在楚辞门口,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当他听见楚辞起床的声音后,立刻就奔了过去,一边敲门一边喊“老爷”。
楚辞连忙打开门,一眼望见张虎懵懂的眼里溢满了担心,顿时心中一暖。
“大虎,老爷没事,你别担心。”
张虎咧开嘴巴笑了:“我就知道老爷喝了鸡汤就能好,所以我又熬了一锅,放在灶台上温着,我这就去给老爷你端过来。”
“先不忙,老爷还没洗漱,待会再吃。”楚辞拉住张虎,“你自己有没有用饭?如果没有的话,就赶紧先去吃一点。”
张虎本想说不饿,可是他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起来。张虎皱着眉头摸了摸肚子,最后决定还是听老爷的话先去吃东西了。
楚辞将自己收拾妥当后来到厨房,刚一进门便发现张虎正坐在桌前啃着馒头就咸菜。从那馒头的硬度看,这应该是昨天蒸好的。此时馒头上没有一点热气,而灶台上的那锅鸡汤却小声咕嘟着冒着烟。
“大虎。”楚辞刚一出声,就见张虎急忙将手里的馒头一口塞进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
楚辞叹了口气,从桌上的茶壶里给他倒了一杯水,张虎感激地接过,一大口喝下去,总算是将馒头咽了下去。
“大虎,这馒头吃了几顿了?”楚辞说完,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许骗我。”
张虎见楚辞板着脸,心里有些害怕:“四,四顿。”
楚辞无奈,看来从昨天下午他睡着后,张虎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了。明明鸡汤都熬好放在那里了,却想不起来自己先喝一碗。面对张虎有些忐忑的表情,楚辞又叹了口气,这样的赤子之心,真叫人忍心责怪?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害得张虎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老爷被他气死了,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他刚想跟上去,却发现楚辞回来了,他又连忙坐好。
空荡荡的桌面上多了两碗鸡汤,楚辞将一把勺子递给了张虎,张虎刚想摆手,就听楚辞说道:“大虎,你想不想一直跟着老爷?”
张虎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渴望:“我想一直照顾老爷!”
“那好,那你从现在开始,一定要记得对自己好起来,你好了,老爷才能好。你的身体要是垮了,就没人能照顾老爷了,那时候老爷就不要你了,明白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老爷的语气明明很凶,张虎却觉得自己心头涨涨的,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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歉意
“座师大人在上, 学生杜俊,乃今科乡试解元郎,感念各位恩师青眼有加取中我等, 特携诸位同年前来拜见……”
南江省本次乡试的解元郎带着新科举人们一同来拜见座师, 他们在门槛外拜了一次, 而后进来又拜了一次。礼数如此周全,其他几个省的副主考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唯有张松年在他们拜时转头看了看楚辞, 眼里满是调侃之意。楚辞目不斜视, 努力表现出一副很正经的样子。
张松年笑了,他转头问道:“尔等为何要拜两次?”当年他就是这么问楚辞的。
为首的杜俊有些茫然, 待反应过来之后立刻说道:“此举乃是为了表达对众位恩师的敬意, 各位大人远道而来, 吾等合该一尽地主之谊, 表达谢意。”
这个规矩是他们先生告诉他们的, 说是第一拜是以平民之身迎接考官, 第二拜则是以举人身份拜谢恩师, 但凡讲究些的人,都应该按这个规矩行礼。
张松年笑道:“原是如此, 本官还以为有什么缘由呢。”说罢,他便又转头看了一眼楚辞。
当初明明是有人触了这小子的霉头,这小子才见招拆招,反让那人下不来台, 丢了个大人。最妙的是他的理由冠冕堂皇, 让人无从反驳。当时他就觉得,这个看起来斯文俊秀的小子,肯定不是什么善茬。只是没想到, 这件事没传出去,这个规矩倒是弄得人尽皆知了。
拜完座师后,便是赏析五经魁文章的时候了,这几篇楚辞都认真看过,发现他们除了在谈论时事时想法有些幼稚之外,其他的都还不错。而且因为他们对张松年的文风没有把握,所以这次大部分人都选择写自己擅长的那种,不用看千篇一律的行文方式,真是太幸运了!
赏析之后,便是落榜考生质询的环节。有些自认学识过人的考生对于自己落榜的事实接受不了,便取了卷子过来询问落榜理由。这里头有些是楚辞判落的,在考生们过来质询之时,他便将每人落榜的理由一一相告,顺便还就考试作答提点了他们几句。
每个过来问的考生,都是心有不甘地来,心甘情愿地走。
待质询的人全部离开之后,楚辞端起一旁的茶水一饮而尽,缓解喉间的干渴。刚才有几篇不是他判落的也过来询问原因,楚辞只好看完他们的试卷再给出建议,这一来二去就耽误了好久。此时其他几位大人早已完事,正坐在一旁小声聊着什么,聊几句还要看一眼楚辞。
“座师,诸位大人久等了。方才看各位大人聊的尽兴,不知大家聊的是什么,可否让我也加入一个?”楚辞直觉他们似乎在说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便也想听一听。
谁知他刚一说完,几位大人就默契地笑了起来,双湖省提学陶旭道:“楚大人,方才张兄正给我们讲那规矩的由来呢,没想到楚大人也是性情中人啊,哈哈。”
其他几个又笑了,楚辞窘了一下,怪不得总看他呢,搁这儿分享他的黑历史呢。
“当时年少气盛,让各位见笑了。”楚辞拱了拱手,“此时也已不早了,若各位不嫌弃的话,待会便由我做东请大家尝一尝这南江的特色美食如何?”
“善,既然你都开口了,我们就却之不恭了。”张松年代替众人答应下来,几个人去驿馆换了常服,然后便坐上马车,来到了楚辞定好的那间酒楼。
因晚上还有鹿鸣宴,所以楚辞只叫了两壶清酒。他们几人因乡试而聚首,在这短短月余时间内相处极为融洽,眼下即将分离,难免生出些依依不舍之情。酒桌上,大家举杯畅饮,互道珍重,相约若有重聚之日,便再次把酒言欢。
不过这话也只能是憧憬了,大家都知道,这一别后,再见之日将遥遥无期……
夜晚的鹿鸣宴,主角是主考官和新科举子们。楚辞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坐在一旁看众人拿出看家本领争奇斗艳。这些人不愧是南江才子,无论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就没有一样他们不会的。
楚辞看着看着,就想到了当初自己参加鹿鸣宴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就如这杜俊一般,是这场上的焦点所在。当然,比起成为众人的焦点,楚辞其实更愿意和他的好友一起坐在角落里喝点小酒。
那年他们几个玩得好的人里,只有他、子方还有江淮中了举,文海和晋阳却落了榜。如今又是一年乡试,他在看完所有题目后,虽觉得以他们的实力应该并不难,但还是忍不住替他们二人紧张了一会。题目虽然不是特别偏,但正因如此,想要脱颖而出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乡试场上瞬息万变,一个不慎卷子便有可能被判为落卷。
楚辞叹了口气,也不知文海和晋阳有没有考中?不知他们是否也如他此时这般,正在参加鹿鸣宴。
就像楚辞思念自己的好友一样,他的好友此时也正在想念他。
西江省阳信府,鹿鸣宴上。
新科解元郎方晋阳正众星拱月般地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他在写一首诗,每落下一笔,都能引起周围人的赞叹声。
方晋阳有些不自在,他之前身体不好时,少与他人接触,唯一的好友就是张文海了。后来经由文海引荐,他又认识了楚辞——这位救他于泥沼中的知己好友。
要不是有楚辞,他恐怕现在还病歪歪地躺在院子里,眼看着别人一个又一个地走上仕途,而他只能在这逼仄的小院落里,空有满腹才华却施展不开,枯燥而绝望地度过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说不定还会如那毒妇所期盼的一样娶她为妻,一辈子与豺狼共舞却不自知。
想到这里,方晋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幸好有楚辞的帮助,才没让他跌进那不堪的境遇之中去。因为有他,自己才能像现在一样,于众星中熠熠生辉,闪耀着属于他的精彩。
也许是因为年少之时经历了那样的背叛,所以方晋阳不太容易和别人成为朋友。他的冷漠隐藏在他温和有礼的外表下,与他相处的人只能窥见冰山一角。闲暇时,方晋阳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所以他不太习惯现在这种场合,也不太喜欢成为众人的焦点。
张文海大概看出了方晋阳内心的疲惫,于是便上去解围。他一贯长袖善舞,只几句话便将视线吸引了过去,给方晋阳营造出一个无人打扰的安静环境。
是的,张文海也中了举。他的名次排在四十多,虽不算靠前,但也算是很不错了。张老爷和张夫人一直陪在他身边,今天上午考官唱名唱到了张文海后,两夫妻简直要乐疯了。不枉他们当初花了大价钱给张家弄了一个科举名额。现在张文海已经正式踏入仕途,再不是谁都能轻贱的商户了。改换门庭的愿望,眼见就要在他儿子身上实现了,他们怎能不为之欣喜若狂?
张文海本人却很淡定,虽不排除他是在故作镇定,但他确实没有如众人想象中一样惊喜,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考中,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有楚兄的专人辅导,还有他为他定制的专项复习计划,这一年来,张文海的努力不下于任何人。他本性自由散漫,在学习中总是不能竭尽全力,很容易为外界事物影响。但为了能够与自己的友人们站在同一高度,他压抑了自己的天性日夜苦读,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总算是考上了!
张文海觉得自己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楚辞,若没有他的悉心指导,别说是举人了,就是秀才,他恐怕也考不上。
如果这个鹿鸣宴上,能多加一个人就好了。张文海与方晋阳对视了一眼,瞬间明了他们想到一块去了。短暂的对视后,两人默契的移开了眼睛,心中下了一个决定,在去京城赶考之前,他们一定要去南闽省看一看楚辞。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几天之后,楚辞竟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问才知道,原来楚辞是去南江省做副主考了,此次回南闽省,他并没有走当初的那条水路,反而是乘着马车绕了一段,先到西江省,而后再由五常府去往漳州府。
楚辞回来的目的有二,一是为了看看他二人有没有中举,若中举了就庆祝,没中的话就开解劝慰一番。二来,则是想要回去看看他娘和哥嫂,还有珊珊小侄女。
在他的设想中,最好的结果就是两人都中了。可他没想到,方晋阳竟得了头名,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给二人送上贺礼,又痛痛快快地畅饮了一夜之后,楚辞又踏上了回家的马车。楚母和楚广等人看见他回去自是无比高兴的,他们将他喜欢的菜摆了一大桌子,然后一个劲地夹进他的碗里。楚珊珊大了些,心里对楚辞这位小叔十分好奇,楚辞逗弄了她一会,她便肯亲近楚辞了,这会儿坐在楚辞身边,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打量这位好看的小叔。
楚辞被她萌化了,这世上还有比小闺女更惹人疼爱的东西吗?他将自己买来的小首饰一股脑地堆放在楚珊珊面前,满足地看见楚珊珊欢呼一声,趴进他的怀里叫着小叔真好!
楚辞十分高兴,然而更让他高兴的还在后头,那就是他的嫂子又怀上了。楚辞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会有小孩了,现在他兄嫂愿意多生几个,他心里的歉意也能减少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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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粮
在西江省短暂逗留之后, 楚辞准备启程回漳州府。他和张虎二人带着许多袁山特产,一路颠簸赶到了五常府的太平县。
太平县身为一个港口城市,虽规模较小, 但因其四通八达, 所以客流量比较多,每日人来车往的很是热闹, 楚辞每次经过这里时,都会驻足感受一下。
但这次他却发现, 这里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虽还是人来车往,但总感觉空气中多了一丝焦虑不安的气氛, 大概是那些背着行囊的客人们神色太过匆匆的原因吧?
楚辞没有把这当一回事,直接拦了一辆马车去张虎家。他想着,既然路过了, 那就没有不上门看看的道理,让张虎一解思乡之愁的同时, 也可以让张家人放心, 看看张虎在他这里是不是过得挺好的。
马车在巷子口就停住了,里头太窄进不去。楚辞和张虎正欲拎着东西往里走,还没走两步, 便已经看见张老爹了。
张老爹的脸上本来布满了忧虑, 此刻见到久未归家的儿子,兴奋之情倒将忧虑之色全部冲掉了。
“大虎啊!”张老爹往前赶了两步,哆嗦着嘴唇叫了声, 他试探性地摸了摸张虎的手臂,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背,“可算回来了,叫我担心坏了!看着比以前壮了!”
张虎咧着嘴, 眼中满是欣喜:“爹,我回来了,这是我家老爷买的东西,他说都给你们。”说罢,便将手往前举,示意他看自己手上提着的东西。
“怎劳楚大人您如此破费呢!您肯收留大虎,给他一口饭吃,小老儿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这东西万万收不得!大虎,爹是怎么教你的?”张父脸一肃,他觉得大概是张虎闹腾了,楚辞才买的。以前可从没听过,主子上奴才家还拎着礼物上门的。
张虎被他爹一训,顿时愣住了,片刻后他脸上渐渐浮现出委屈之色,这东西,真的是老爷说要买给他们的!
楚辞忙出来解围:“老丈快别这么说,大虎在我身边给我帮了不少忙,是我该感激您才对。区区薄礼,老丈要是不收的话,那一定是嫌我拿少了。”
张父听他这样说,连忙摇头:“小老儿怎么敢嫌您?大虎是您的仆人,他给您帮忙都是应该的,您不必为了这事还特意买东西给我们,这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收呢?”
楚辞闻言笑道:“收下吧,我从来没有把大虎看做是我的仆人,我们之间也没立契约。老丈放心,若是哪天大虎想回家了,那他就还是良籍。”
张父还没说话,一旁的张虎已经慌了:“老爷我不走,我要跟着你!”
他虽心智不全,但也知道谁对他好,他在老爷身边这些年,他家老爷从没因为什么事教训过他。就算他偶尔贪吃贪玩,老爷也从没有骂过他,反而还经常买些东西回来,明安他们有的,也会给他发一份。
往日他在家时,爹对他也好,可是嫂子弟妹们却不喜欢他,嫌他笨,嫌他吃得多。虽然他不说,但他也是会难过的。
楚辞见他急了,出言安抚道:“放心吧,老爷没叫你走,你想留就留,没人能赶你走。”
张虎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确定他不是在说谎,立刻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暗下决定,回去一定要问问阿晓,立契约是什么意思?
张父原想开口说什么,被他这么一打岔,话绕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快别站在这说话了,楚大人,进去坐坐吧,家里有人,小老儿出去拿点东西马上就回来了。”
说罢,便让张虎在前引路,他自己则匆匆往外头赶去。
张虎乐颠颠地带着楚辞回到新家,刚一敲门,就听一妇人问道:“爹,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大嫂,是我!我带我家老爷回来了!”张虎叫道,待妇人把门打开,他就将手里的东西全都递了过去,然后又去拿楚辞手里的。
那妇人惊愕之下接了满手的东西,瞧清楚后脸上满溢喜悦之情,朝屋里叫道:“当家的,快出来,大虎回来了,还带了位贵客……”
院子里立刻热闹起来,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楚辞终于坐下了。他的脑袋里嗡嗡的,说实话,他还从没感受过一群人围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的情况。
往日他也来过,那时候怎不见他们这般热情呢?难道是他以前不曾买这么多东西的原因?
解救他的是张父,他扛着半袋子米回来的时候,见他家大虎的老爷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群妇孺中间,立刻开口把他们赶了进去。
“楚大人您别见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眼皮子浅,这个月粮食比较难买,他们见到这么多吃的,就忘形了。”张父一张老脸有些发红,觉得他们刚才太丢份了。
楚辞先摇头表示不介意,而后又有些好奇:“您说这个月粮食比较难买是怎么回事?”楚辞平日里也难得关注粮食的问题,不太明白为什么太平县会缺粮,他好像没听人说起西江省遭灾的事情。
“您不知道?”张父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住了口。
“以为什么?”楚辞更加好奇,他应该知道吗?
张父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说道:“您不是从南闽那边逃回来的吗?听说那边正闹水匪呢,好些村子都遭了灾,有几个打渔的还被他们杀了扔在水里,血水把海都染红了。”
他的表情惊悚得有些夸张,楚辞却像在听天书。
“老丈,我这次出来,是因为去了外省监考乡试,不是逃回来的。而且这水匪之说乃是无稽之谈,去岁闽地水师已经抓住他们了,哪里又来了一群呢?而且就算南闽真的闹水匪,和太平县的粮食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辞认为这是有人以讹传讹,去年抓到的那些水匪,主使是个倭人,这倭人运送上京之后,听说皇上还亲自审问了,待问清之后便去了公文给那倭国。倭国乃是弹丸小国,哪敢与大魏正面对抗,当场就表示是这人自作主张,与倭国没有半点干系。而后还纳了贡,表示要与大魏重修旧好,此事方才作罢。没道理又会来呀。
张父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还有几分犹疑,“可是大家都这么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前几日一位下船的客人,还道自己亲眼目睹水匪劫掠的过程。闽地有水师,可西江省没有,说不定那些水匪什么时候就过来了呢!正因为此事,附近百姓这一个多月都不敢出海打渔了。再加上今年天气炎热,许久未下过雨,虽不至于说是旱灾,但粮食今年的收成一定是大不如前的。县里的几家粮店听说了此事,都开始涨价了,这几天,就算有钱都难买。我这半袋米,还是他们一起去邻县买时给我搭回来的,听说邻县也准备涨价了。”
楚辞神情逐渐严肃起来,若这是一则流言,那传播之人到底安的是什么心?若这不是流言,那么闽地的水匪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真是那群倭人又卷土重来了?他突然想起了在港口看到的那副情景,难不成……
楚辞脑中闪过思绪万千,但此时他身在西江省,对于南闽省的一切根本就无法知悉。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看看官府是否注意到了这一消息。粮店老板的所作所为听上去明摆着就是故意哄抬物价,制造紧张气氛,
先不说南闽有没有水匪这件事,说一千道一万,就算那儿有水匪,暂时也和西江省不相干,别人那里都还没乱,这边倒是先乱起来了,简直太不像话了!
楚辞立刻写了一封信,信上将他听到的情况告知了知县大人。信末他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还盖了提学印上去。
张虎将信递到了太平县的衙役手里,那衙役之前还有几分爱答不理的,当他听张虎说这是他家老爷送的时,便随口问了一句他家老爷是谁?
张虎挺起胸膛,大声道:“我家老爷是提学大人。”他不太了解楚辞的管辖范围到底有多大,他只知道他家老爷是个很厉害的官。
这衙役一听,果然诚惶诚恐地接过信函,拿了便往里冲。
县令大人此时正在批阅公文,听衙役说有提学大人的信函,也是马上就接过去了。等他看完这封信,才发现此提学非彼提学。
他是提学大人没错,但他却是隔壁省的提学。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但他们又不属于同一个省,就算以后上面怪罪下来,他也可以以此为借口推说过去。
正当县令大人准备将这信随意一丢时,忽然一旁的师爷地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大人刚刚看的信,可是那楚辞写来的?”
“是啊,你说他身为一府提学,自己那些事都忙不过来,竟还有空管到我们这里来了。”县令笑笑,脸上满是不以为意。
师爷却不同,他对县令大人说道:“陈大人,您可知道在您上面一任,那位老爷是怎么下去的吗?”
这位县令有些莫名,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说道:“听说是办案不利,知州大人巡查到此时刚好发现了,便革了他的职。此事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大人有所不知,当年那个案子,这是这位楚辞进京赶考时途经太平县发现的,知州大人似乎与他认识……”师爷点到即止,未尽之语留给县令大人无限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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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墙脚
天刚蒙蒙亮, 张家院子里的大公鸡却已经叫了好几遍了。张父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衣就出了门。
门口已经站了个老头了,看他那姿势似是正要敲门, 这是对门老李头, 他是来邀张父一起去街上打听今日的粮价的。
自从南闽有水匪杀人的消息传过来,他们这里的粮价就一天比一天贵,而且去晚了有可能还买不到。粮食是一家之本,没有吃的干什么都白搭。他们这些老的已经没两年好活的人,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 就先把他们的口粮断了吧。趁着现在还有力气, 他们得去瞧瞧,说不定还能买到点米回来呢。
几个老头沉默地向前走着,谁也没有开腔,待他们走到盛丰米行门前时, 却发现米行门口聚了好多人,吵吵嚷嚷的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他们站在远处踮脚去看, 发现有几个衙差打扮的人正抓着米行的吴掌柜说着什么,吴掌柜一脸惊怒的表情望着他们, 也在争论着什么。
张父赶紧上前,可那里已经挤了很多人了, 一时挤不进去。
“里头怎么了?”他问站在前面那个伸着脖子朝里看得津津有味的汉子。
那汉子听见声音回过头,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表情说道:“嘿, 你还不知道啊, 刚刚官府来抓人, 说是米行的吴掌柜散播谣言,哄抬米价,居心叵测, 要捆了他去公堂呢!”
张父一惊,想起了昨日楚辞说的话,又想起他让大虎去送信的事,难不成这事和他有关?
在他思考时,前头的衙差们已经带着人往县衙去了,老百姓们爱看热闹,一窝蜂似的跟着去了。张父和老李头几个,也忙不迭地跟在后面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县衙门口,他们发现,不止盛丰米行的吴掌柜,还有兴旺粮铺的李掌柜,五谷粮店的江掌柜,县城里卖粮食的这几家人,都被抓了过来。
开堂之后,县太爷黑着个脸,将这几个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们散播谣言,不知居心何在?又骂他们哄抬物价,是黑心奸商。总而言之,便是将昨日的怒气倾泄在他们的头上。
待县令大人痛痛快快发过脾气之后,就把惊堂木一拍,宣布了判决。县令大人责令他们将这段时间收受的罪银交出来,由官府采买粮食,然后低价卖予本地百姓。除此之外,他们每人还要打十大板以儆效尤。
百姓看得自然是兴高采烈的,这一个多月他们饱受饥饿之苦。要知道,太平县是靠海的港口城市,县内良田并不多,大部分还都掌握在官绅地主的手上。所以当地老百姓一般都是靠出海打渔换钱,再用换得的钱去购买粮食,因此地交通便利,所以百姓不愁粮食运不进来,再加上此地气候潮湿,所以百姓们平日里买粮都是几斤几斤的买,生怕买多了放在家里会潮掉。现在一下子失了供给,所以百姓们都慌了。
他们道听途说了一点消息,就放出风声,百姓们人人自危,打渔的也不敢出海了。平日里靠食鱼虾度日的百姓,也是深受其害。
现在官府出面将他们一网打尽,又承诺会购买低价粮来卖给他们,百姓们听完能不高兴吗?
然而这些奸商就没那么高兴了。他们在做这件事之前,早就给县令大人上供了。只是没想到县令大人会突然翻脸不认人,一大早便派了衙差在门口守着,就等着将他们抓上公堂。
县令大人其实也憋着火气,他在来这里之前,是一个富裕地方的县丞,多年官途走下来,已经熟谙官场之道,深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将日子过得红火,于是便默许了他们的行为。他想,海里鱼虾众多,田地旁也有野菜,只要百姓们勤快点别饿死了,饿瘦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知道他们竟然会将事情闹得这么大?谁又能想到那楚辞和知州许大人有旧,偏偏他又是个爱管闲事的性格呢?那信上说了,这太平县商人欺上瞒下,犯下大错,官府被蒙蔽其中,必是因为县令大人忙于公事,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他观这太平县县丞之外有空缺,不若禀明上峰,早日派下县丞,也好多个人手帮县令大人分忧解难。
他初看时是报以嗤之以鼻的态度的,但师爷分析之后,他才知道这个楚辞是真有这样的能力。他这封信分明就是威胁他!偏偏他还不能不受威胁,因为许大人虽是阳信府知州,但他深得巡抚大人信任,平日里总是派他代为出巡。听说这位许大人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即使官员穿戴不整,也会被他以有失官体的罪名喷个体无完肤。
现在,太平县县令只希望楚辞能看在他已经弥补错误的份上,不要将这件事捅上去。
楚辞会如他所愿吗?答案当然是不会。
他派张虎去送信时,给的是两封。一封送给太平县县令,让他及时辟谣,早日还百姓一个清净。另一封则是写给许先生的,实名举报太平县县令官商勾结以致百姓惶惶度日,希望官府能够彻查。
当官的,哪个能受的住彻查呢?身在这个位置上,除非真的没有一点私心,不然的话都是一查一个准的。
此时,恐怕信已离开五常府,正在去阳信府的路上了。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楚辞,此时正坐在船上前往漳州府。
昨日他在太平县滞留了一会后,就听说了那件事。他自是不太相信的,可当他在港口等船时,发现不断有闽地口音的人背着包裹匆匆下船离开,而这些人里男女老少都有时,他不得不承认,也许南闽省确实发生了什么事。
会是水匪吗?楚辞心里有些怀疑——他已经把水匪和倭寇挂上了等号——如果是水匪的话,那么是什么样的原因,才会让倭寇们明知大魏已有提防的前提下,还要来不断进犯大魏水境呢?
楚辞这几日时常坐在船头思考,这艘船是中型客船,按照以往的标准,至少应该可以容纳四五十人同乘。但是现在,这艘船上才十几个客人。
楚辞也问过船老大这件事,当时船老大的说法和张虎他爹说的差不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当楚辞问他是否亲眼所见时,船老大却摇头了。
楚辞又问他此事发生在何时何地,是何日发生的,船老大也是支支吾吾的,根本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楚辞基本上可以确定船老大只是道听途说的。可是他描绘的水匪,形象和倭人十分相似,就连一些独有的特征,都描述的一模一样。
因此楚辞又陷入了怀疑中。思来想去之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也许确实有人看见了水匪,只不过他有些夸大其词,才使得这些话在百姓们口口相传时变了味。楚辞听说的最夸张的一个说法就是,其实南闽省已经落入水匪之手了,他们在城中肆意烧杀抢掠,很快就要打到西江省来了。
楚辞当时听了,简直哭笑不得。南闽有几万水军驻扎,怎么可能在他离开月余的时间内沦陷并且没有一点消息走漏?
怀着疑惑的心情,楚辞终于到达了南闽与西江省交界之处,他让张虎结清账目后,就带着行李去了南闽水师营地。
因他有水师提督的亲笔信,所以楚辞成功地进去了营地临时驻扎点,等待他们发船。在等待时,楚辞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军人的表情。他发现大部分人的状态确实不如以往放松了。他们大多肃着脸,警觉地站在船的四周。一旦有船靠岸,他们便会用眼神盯着这些船上下来的人不放。楚辞几次发现了他们还下船去搜了几个人的包袱。
这种种情形都显示着不寻常,楚辞心情变得沉重了不少。
船很快就开了,楚辞被安排在巡航船的一个客舱里。他们对待楚辞还算客气,但神色之间难免会有些轻视。楚辞安慰自己,大魏朝的文武官之间一贯都有一条鄙视链,他们绝对不是看不起自己的身材样貌,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文官罢了。
可是他们对待张虎的截然不同的态度,却让楚辞难以再欺骗自己。这些人面对身体强壮,力大无穷的张虎时态度特别亲切,当他们得知张虎还和京城军营里的人学过拳法之后,更是兴高采烈地拉着张虎去切磋武艺。
张虎爱好和平,本不想和他们打来打去的。可是他们态度实在热情,让面软的张虎根本无法拒绝,只能勉强同意和他们切磋几场。
刚开始时张虎还不太熟悉,面对这些把打架当成家常便饭的人,他在对打时还有些手足无措,吃了好些闷亏。楚辞看着有点心急,生怕张虎会受伤。
可是几场过后,张虎渐渐来了手感,他的力气本来就大,熟悉套路之后基本上就再没输过了。
男人的友谊就是如此简单,几场架过后,他们便和张虎称兄道弟了。甚至还有人为张虎打抱不平,认为他这样的英雄竟然在一个孱弱文官的手下当书童,这分明就是屈才!他们妄图说服张虎琵琶别抱,投入到南闽水师的怀抱中,届时他们一定会好好对待张虎的。到时候如果有了任务,他们还会带着张虎一起去完成,到时候分得了军功和财产,如何不比当一个书童来得更快活呢?
楚辞很是无语,这些人当着他的面挖墙脚,难道就不会感到羞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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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
张虎和他们关系打好了也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打听消息变得更方便了。
楚辞先是旁敲侧击问了一些其他东西,当他觉得时机成熟之时,他便开始打听关于水匪的事情。
被问到的人神情立刻变得十分警惕:“你问这个干什么?”
楚辞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们从西江省过来时, 听太平县的人说起过,听说是从南闽那边传过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谣言?”
这人皱起眉头:“西江省也知道了?”
楚辞一听, 立刻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水匪传言是确有其事了?”
这人神情有些狼狈,他没想到只是随口一问, 立刻就被这人察觉到话中隐情了。他有些犹豫,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这事情告诉他。
楚辞看清了他脸上的挣扎, 于是凑近一步悄声道:“水匪一事如今已经传开了,非是官府想要隐瞒便能瞒得住的。与其任流言蜚语满天乱飞, 还不如干脆把真相告诉大家,也免得百姓惶恐之下失去主张。据我所知, 现在已有一些南闽百姓离开此地了,你们终日在这片海域巡逻,难道还没察觉到百姓的异动吗?”
这人一愣,他发现楚辞说的话好像很对,最近他们巡海时也观察到最近离开南闽省的船只很多。但是他们只以为这些百姓是去西江省做生意的, 未曾想到他们竟然是去逃难的!
他脸上的松动让楚辞看到了希望,于是他再接再厉, 继续劝道:“对于你们水师的人来说,这些水匪可能不足为惧,甚至你们还可以靠剿灭水匪获得军功。可是对于这些百姓来说,水匪之于他们无异于山里的大虫,他们怎么可能不害怕呢?更何况现在事情扑朔迷离, 众说纷纭,百姓们听到的东西可能比现实要可怕得多。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不愿意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大家吗?”
这人的坚持越发松动,没一会,他就在楚辞鄙视愤慨的眼神中投降了。
“其实这些水匪就是倭人,但他们并没有杀我大魏百姓,他们杀的是异邦来做生意的客商。”
“什么?”楚辞大惊,看来百姓传言中看见水匪杀人抛尸竟然是真的!
“那日我们巡查海域边境时,远远便看见一艘商船朝这边驶来。这艘船后面还跟着一艘尖头船,航行速度十分快,没一会儿就拦在了那艘商船的前头,开始朝船上放箭。后来更是以铁钩勾住船身向上攀爬,再用一种薄而长的刀将他们杀死。”
这人脸上的神情变得沉重了:“我们本打算上前营救,可……可是统领说,那些人打斗的范围在我国海域之外,按照规定,我们不能插手别国斗争。”
楚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那艘商船上的人被那群倭人杀死?”
“我们也不想的!”这个人直觉地为自己辩解,可楚辞说的话却不容反驳,他们那天,确实是眼睁睁地看着那艘商船在他们面前被洗劫一空。纵使他们后来忍受不了前去营救,也救不回那些已经被杀死的商人了。
不仅如此,当日无论开船的还是他们这群同意前去营救的,都被统领大人以违抗军令的理由打了十板子,之后便将他们发配到这里来当个压船小兵,不许再去外海巡逻了。
楚辞听完了全程,心里对于那些冷眼旁观之人十分不齿。若大魏海域之外真的两国交战,那么他们做壁上观是无可厚非的,因为两方是势均力敌的,开战也是两国共同的决定,不容他人置喙。
但是事实是什么呢?事实是那些不远万里来到大魏做生意的人在大魏水师的面前,被那些倭人以残忍的手段杀害了。
若幸存下来的人回去宣传一下大魏水师的所作所为,恐怕今后那个国家的人再也不会到大魏来通商了。
恐怕那些倭人的目的就在于此,他们故意将这些商人杀死,然后伪造成是水匪杀人的假象,让大家以为大魏境内处处危机环伺,更有甚至恐怕还会怀疑这些水匪是受大魏朝廷指使的,以此来挑拨大魏与别国之间的关系。
想到这里,楚辞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他无意责怪这些士兵,毕竟他们也是受制于人。军营里第一条需要遵守的规矩便是服从,军令如山这四个大字可不是开玩笑的。而且,这些人算是有点血性的了,不然也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楚辞问他:“当初你们目睹倭人杀人之时,周围可有渔船在旁目睹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这人回忆了一下,然后笃定地摇了摇头:“那天之事发生在外海域,距离岸边十分遥远,打渔的船是不可能到这边来的。我们那时为了防止倭人有埋伏,还特意在四周巡视了一圈,根本就没有看见任何一艘渔船在附近。”
楚辞低头思索了一会,突然问道:“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外界传的沸沸扬扬的谣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既然无人看见,那为何这些人还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就好似亲眼目睹了一样?”
这人被他这么一问也反应过来了,事实上,不是楚辞说起这件事,他们根本就不清楚外头是怎么传这件事的。
楚辞又问:“是否在这之后,还发生过此类事情,又恰好被在打渔的老百姓们看见了?”
这人听罢,半点思索也无直接摇了摇头:“不可能,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们加强了海巡,虽然我等现在并不在巡逻队中,可营中却有好些兄弟,他们都说,自那日起,就再也没见过那艘尖头船了。更不曾再发现有商船被袭击的痕迹遗留在哪处。”
“那就是说,不可能有除了水师之外的人知道那件事情的经过,可外面的流言却传的如此生动,是否说明,传出这种流言的,正是那日在船上目睹了全程的某个人呢?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这有些说不过去呀。”楚辞低头沉思,自言自语道。他还不知自己的想法已经被他人听见了。
听见的这个人就是他面前的士兵,他听见楚辞的话之后,当时就做出了一副被冤枉的表情。
“我们水师的兄弟们虽然称不上什么英雄好汉,可也不是这么阴险的人。这件事说出来明明对我们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怎么可能对别人说出这件事!”
“你先莫要激动,听我把话说完。”楚辞道,“我刚才所说也只是一个推测,这推测只是把所有的可能性一一列举出来,并非真的怀疑水师的人。”
“那你说说,还有什么可能?”这人的语气依旧有些不快,他觉得楚辞分明就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当时在海上的一共有三群人。一群是水师营的人,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泄露了消息。另外的两种可能分别是,船上幸存的商人和实施抢掠的水匪们。”楚辞把自己的推测一一列举了出来,可他的说法并未说服眼前这人,反而让对方嗤之以鼻。
“你这分明就是胡乱猜测,当时在的人都被你猜了个遍,这算是什么可能性?”
楚辞叹了口气:“还请小哥继续听我说完。如果是第二种可能的话,那就说明这些商人对大魏水师的不作为怀恨在心,所以故意散播这些言论来制造混乱给水师添麻烦。可听你刚刚说的,这些人来经商靠的是船上一个精通两国语言的人,而这个人已经被杀死了。那么这个可能性就可以暂时排除了,因为他们不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学会大魏语言并且达到能够散播谣言的水平。”
这人原本不屑,可现在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脸上的不屑也变成了感兴趣。
“那么最后一种呢?”
“最后一种可能若是真的,那咱们大魏一定要小心了。”楚辞神色凝重,“如果这谣言是倭人那边传播开的,就说明去年剿匪时,他们布下的钉子并未被我们拔除干净。还有一群人打着大魏百姓的招牌,暗地里其实是在为倭人办事。这群人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他们的目的一定不是简单的制造恐慌,一定还留有后手。单看距离那事已经过了半月之久了,可流言不仅没有消除,甚至还甚嚣尘上便可以窥见一斑。”
这人惊讶于楚辞竟然对去年剿匪的事情了若指掌,他仔细盯着楚辞看了许久,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叫道:“你就是那个帮助水师衙门查找线索的神秘人吧?怪不得你手上有提督大人的亲笔信!”
楚辞先是愕然,待明白后不仅失笑:“我可称不上什么神秘人,只不过那天恰逢其会听到了一点东西。”
“果真是你。”那人叹了一口气,“既然是你说的,那么此事应该和你说的差不了太多。没想到那群倭人竟然死性不改,又打起了大魏的主意。我一定要禀明上峰,早做提防。”
楚辞对于自己的影响力这么大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但这样的好处也很明显,这人显然已经开始信任他,并且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
“禀明上峰一事事不宜迟,但我建议兄台最好不要先给你们那位统领去信,若能直接给提督大人去信那就再好不过了。”
“为何?”军营的制度和官衙相差不大,越级上书也是大忌。
“我总觉得,你们那位统领有些不简单……”楚辞言尽于此,听不听的,还是要看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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