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虽千万人 吾往矣
“梦龙兄,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李梦龙起身伫立,隔着连绵群山,望着不远处的天沙城,道:“天沙城!”
李梦龙忽然想起黑袍人昨日与他说过的话,“从今往后,再不要来天沙城!”
可李梦龙却偏偏不走,因为他还不能走。
他虽已知道灭了二机门的人是谁?也曾说过“朋友”比“师命”更重要,但他不走的原因却并非反悔,他来此是为二机门之事,却也并非尽为二机门之事,通过这一次血战,李梦龙发现了一个比二机门更“有趣”的东西,那便是血蝠教。
血蝠教残党余孽日益壮大,在新任掌门刘三栋的带领下,竟已隐隐有崛起之势,刘三栋人品虽差,工于心计,但不得不说,他是顶聪明的一个人,也是一个顶有头脑的人,这一点,从他设计接近李梦龙二人并设下圈套引李梦龙二人上钩便可看出,如果这次不是黑袍人及时赶到,救下李梦龙二人,估计此刻,二人已成其刀下亡魂。即使李梦龙对其有所防备,但却仍是低估了他,而只这一点低估,便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
按理说,李梦龙与盘龙两人现在应该回到浮生门,集结人手,飞鸽传书,将此事禀报掌门、师父,毕竟现在的血蝠教已并非传言中那般羸弱不堪,而是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小觑的存在,教内不乏高手,更有如“落叶神剑”萧七魄这般当世绝顶高手护卫。
但凡一个教派,有一个善于谋略的教主,再有一个武功绝顶且忠心耿耿的高手,那么,即便剩下的都是一些乌合之众,也无所谓,这样的一个教派,是任何人都不敢小看的。
更何况,谁也不知道血蝠教内是否还隐藏着绝世高手,是否还有如萧七魄那般武功超绝且忠心不二的人,如果有,想灭血蝠教,那将会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无异于痴人说梦。
更何况,现在只有李梦龙与盘龙区区两人,以区区两人之力硬抗血蝠教百余教众,这中间再加上几位未知名的绝顶高手,也许,只有傻子和疯子才会选择这样去做。
李梦龙既不是傻子,也非疯子,可是,现在,他却选择了这样去做。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当盘龙问他为什么要去送死之时,李梦龙也只是微微一笑,什么也未曾说。
但是,即便如此,盘龙还是选择和李梦龙一起去,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只因他觉得既然李梦龙这样做,便自然会有他这样做的道理,更何况,“我们是兄弟!”盘龙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如果此刻,黑袍人在这里,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不解,会愤怒,因为他费尽气力亲手送出去的人,现在竟又自己回来了,但是,如果他此刻真的在这里,当他看到李梦龙的眼睛时,他也一定会释然,会明白,会微笑,会懂得。
他的心里一定会说——这,才是我所认识的李梦龙。
虽千万人,吾往矣!
……
……
幽暗的大厅,幽暗的火光,氤氲着幽暗的空气。
“教主,他来了…”大厅之中,一人点头哈腰,对九层石阶之上的一人说道。
黑衣教主面纱下的臻首微点,一旁站立的孟婆轻敲拐杖,道:“刘三栋,你先且退下,孰是孰非,教主自会明断…”
刘三栋瞥了一眼孟婆,又看了一眼黑衣教主,神色似有些不悦,却也未说什么,一旁站立去了。
不一会儿,大厅中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踏…踏…踏…”
一人身背大刀,来到厅中。
来人先是瞥了刘三栋一眼,见他在这里,并未感到意外,反倒一副早已了然于胸的模样。
来人见到黑衣教主,也不参拜,也不作揖,只是默默地站着,默默地看着,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台上的孟婆用力一戳拐杖,呵斥道:“归海潮生,见到教主为何不跪也不拜?!”
来人冷笑一声,道:“哼,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几十年,还从来没人敢让我跪,就凭她一个小女娃子,也配?”
“大胆!”
这一声“大胆”可谓穿金裂石,响彻云霄。
孟婆本也想这样说的,可是却被人抢先了一步,孟婆便不由得想看看到底是谁替她说的。
这一看,孟婆不禁笑了。
只见刘三栋正一脸愤恨之色,跳着脚地绕着来人转,那模样,像极了一只猴子。
可惜,归海潮生并未理他,他向来这样,惜字如金,不愿浪费口舌,更不愿与唾沫多的人浪费口舌。
因此,当刘三栋发现自己骂了半天,对方却一动不动之时,他生气了,他认为这是对方对自己的极大的不尊重,对方摆明了是在挑衅自己,他这个人向来这样,当他与别人说话时,别人不理他,他便认为,对方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不与他说话的,不与他说话,便是忤逆他,他最恨别人忤逆自己,因此,他便生气了。
生气的结果便是不可避免地动手,生气了便要动手,这是个不错的逻辑,很适合刘三栋。
对于归海潮生来说,别人骂他,他向来不会在意,因为他惜字如金,懒得与别人打口水仗。可若是有人对他动手,那便不会一动不动了,因为他这个人虽然懒得与别人动嘴,但却向来很喜欢与别人动手,只是,他平时都是主动找别人动手,像今天这种,主动找他动手的,不多。因此,他很兴奋,他甚至起了杀人的念头,虽然杀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像碾死一只臭虫一般简单,不值一提。
不过他现在很纠结,他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杀人,如果放在以前,他是肯定不会考虑的,直接手起刀落,不过,近几天来,他变得有些婆婆妈妈,他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所以,他举起了手中的大刀……
当然,这些都是发生在刘三栋被归海潮生踩在脚下之后的事,刘三栋满眼惊惧之色,若有人看到那副眼睛,一定会被感动,从而心软,手下留情,不过可惜的是,刀,没有眼睛,因此,它看不到刀下之人的眼睛,刀更没有心,没有心就不会软,持刀的人倒是有眼睛,但却是不眨的,尤其是在要杀人的时候,一眨不眨,持刀的人是有心的,但心却是没有眼睛的,心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他向来喜欢这样,喜欢看着刀下的人,挣扎,哀求,人头落地,滚出几米远,看着与自己脱节的身体,眼中带着绝望、惊恐,那一道光一点点消逝,最后,归于无形,他是最喜欢看那一道光的,甚至达到了痴迷的地步,曾经,他为了看那一道光,杀了一个城的人,看了一个城的人的那道光,可他却还是看不够,怎么也看不够……
现在,他又能看到那道光了,他忽然有些兴奋,时隔这么多年,不知那道光是否还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他很兴奋,他越想越兴奋,以致拿刀的手都有些颤抖,刀也在颤抖。
刀已落下,刘三栋发出一声尖叫……
那道光呢?
那道光呢!
没有光…
没有光。
没有光!
归海潮生愤怒了,因为出现这种状况,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有人抢走了他想看的那道光,抢走了只属于他的那道光。
刘三栋死了吗?不,当然没有死,因为他眼中的那道光还在,并且还没有消逝,他很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很显然,他被人救了,大难不死,他很开心。
不过,有人开心就注定会有人不开心,很显然,不开心的人就在他的旁边,就是那个拿着大刀的家伙。
一个人如果不开心,会怎样做呢?
因人而异……
那个拿刀的人又会怎样做呢?
第一百零八章 江湖人
归海潮生望着不远处的刘三栋,望着刘三栋旁边的那人。
“大胆,归海潮生,你竟敢在教主面前杀人…”孟婆轻敲拐杖,看着归海潮生。
而此刻,站在刘三栋身旁的那人,正是孟婆。
就在归海潮生刀落下的那一刹那,孟婆从归海潮生的刀下救下了刘三栋。
归海潮生的刀很快,“霸刀”的刀又岂能不快?
可孟婆却在归海潮生的刀下把人救下了,这是在场众人谁都未曾想到的,谁都不会想到,平时佝偻身子,唉声叹气,一副老态龙钟之相且日日只知熬药汤的孟婆竟会有如此身法,竟能在“霸刀”的刀下救下人,众人不觉目瞪口呆。
刘三栋一见自己还活着,庆幸之余不觉更加惊怒。
“你…你为何要杀我?”刘三栋指着归海潮生,质问道。
归海潮生将刀拄在地上,只淡淡地说了句:“我没有杀你,是你自己要杀死你自己…”
刘三栋闻言直接懵了,不禁骂道:“你放屁!方才明明是你要杀我!若不是孟婆大人及时出手相救,现在我的脑袋怕是都要搬家了!”
归海潮生仍是语气平淡地说道:“我本不想杀你,只是你要杀我,而你要杀我,便是要自杀,所以,我说,是你自己要杀死你自己…”
“你…你…”彼时刘三栋指着归海潮生,“你”了半晌,愣是气得没说出一句话来。
归海潮生说的对,想杀他的人皆无异于自杀。
这便是实力的差距,任何言语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那般的不堪一击。
刘三栋在归海潮生面前已彻底输了,不光输了气势,还输了尊严。
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在听到对方说那句话时,都应该无畏冲锋的,不管结果如何,不管实力差距如何,甚至不管生死,因为在江湖人眼中,尊严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一个人如果失掉了尊严,便犹如剑客丢掉了他的剑,老虎拔掉了它的牙,徒有其表而已。
刘三栋怕了,他怕归海潮生,怕自己会死。所以,他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已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因为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活命,都是如何才能活下去,在归海潮生的刀下活下去,当一个人面对敌人,想的不是如何打败对方,而是想着如何从对方手里活命,这样的对战,结局可想而知,甚至根本不需要看结局。
而一个宁愿失掉尊严也要活命的人,在江湖人眼中都是不堪的,甚至是被鄙夷的,难以正视的,因为他失掉了尊严,便等于失掉了作为一个江湖人的通行证,或者说,在江湖人眼中,这样的人,已不算被称作“人”。
孟婆有些后悔了,她有些后悔自己救刘三栋了,因为孟婆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一个真正的江湖人救了一个连“人”都称不上的“东西”,这确实是一件颇为恶心的事。
但孟婆却不能由着归海潮生将他杀死,因为毕竟这个“东西”是自己救回的,自己救回的“东西”,不管都恶心,自己都要管着,都不能任由别人弄坏、抢走,而孟婆又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作为一个真正的江湖人,便要守护好自己的“东西”,这便等于守护着自己的尊严,因为在这时,“东西”已不再是“东西”,而是尊严……
台下剑拔弩张,台上的黑衣教主终于开口了,她看着归海潮生,开口了,不过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嗓音却意外的柔和,甚至有些亲切的意味,虽然她的嗓音让人听起来依旧是那般刺耳、冰冷,可总归是与平时有些不一样了。
“你回来了?”这句话显然是对着归海潮生说的。
归海潮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方才刘三栋说,你放走了浮生门的人?”黑衣教主又问道。
归海潮生依旧点了点头。
“可否告诉我是为什么吗?”黑衣教主很好奇,能在“霸刀”刀下逃过的人并不多,而“霸刀”主动放走的人,从来没有,所以,黑衣教主很好奇,她想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归海潮生闻言竟有些兴奋,他先是很罕见地笑了笑,而后把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刀上摩挲,表情似有些怀念,幽幽说道:“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黑衣教主惊叫道,“你竟然还会有朋友?!”
归海潮生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仍喃喃道:“我们喝过酒,喝过酒便是朋友…”
一旁的刘三栋闻言冷哼一声,嗤鼻望之,可就在归海潮生看向他的那一刹那间,他便又把头低下了。
“能给我讲讲,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第一百零九章 男人间的友情
“他不是‘人’…”归海潮生眼望远方,低声说道。
“不是‘人’,你是说,你的‘朋友’不是人?”黑衣教主有些不依不饶。
“没错,他不是‘人’,能成为我的朋友,他便不是‘人’!”
黑衣教主闻言竟笑了,“这是什么逻辑,难道你的朋友都不是人?”
“不是。”归海潮生的回答简洁明了。
“那你呢?你是人吗?”黑衣教主戏谑地问道。
“不是。”归海潮生的回答依旧简单。
“你这样说…也未尝不对…”黑衣教主又有些想笑,“你真是个怪人…”
“我向来很怪,也许,死过一次的人,都很怪…”归海潮生神情竟有些落寞。
“你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黑衣教主今日难得说这么多的话。
“不知道。”归海潮生的回答如刀锋般锐利。
“你的朋友,你竟然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黑衣教主情绪有些激动。
“不知道,朋友就是朋友,记不记得住名字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只因为我记得住他的名字,他便是我的朋友,我记不住他的名字,他便不是我的朋友了吗?我只知道,我若遇到他,我一定会认出他,他也一定会认出我,我们还会坐在一起喝酒,我交的是这个人,不是他的名字…”
“啊…”归海潮生一番话竟说得黑衣教主哑口无言,她明明很想反驳,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虽是女子,但她向来自认,自己并不比男子差,甚至比大多数男子都要强,但方才归海潮生口中的朋友,她却是真的不懂,也许,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情吧……
纵然多年未见,再相见却依旧能喝酒聊天,仿佛昨日两人才刚刚分开,男人间的友情,真正的友情,不会被岁月打磨的失去了光泽,更不会被时光磨灭,真正的男人间的友情,当如一坛老酒,时间越久,岁月积淀,酒香愈浓,味道愈清冽,反而越沁人心脾,历久弥新……
李梦龙是归海潮生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今生唯一的朋友,佛说,因果轮回,前世修今世,今世修来生,也许,两人是否投缘,只在对视的那一刹那便已决定,根本不需要过多言语,很显然,李梦龙就是他投缘的朋友,是他只需望一眼便知的朋友……
“那你的朋友,他现在在哪里?”黑衣教主真似拉家常般在与归海潮生对话。
“他已经走了…”归海潮生说罢,竟有些叹气,有些伤感,似乎是在想以后都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陪自己喝酒赏月聊天了。
“他去了哪里?”不知为何,黑衣教主的语气中竟也有些伤感,似乎是在为归海潮生伤感。
“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此刻…他已不在城中了…”归海潮生表情已有些痛苦,似乎已不想再提及他的朋友。
“是你放他走的?”黑衣教主看着归海潮生,神色平淡。
“是我送他走的…”
一旁的刘三栋闻言一脸怒色,忙看向黑衣教主,似乎早已按捺不住。
黑衣教主却不急,也不恼,仍是平淡地说着话。
“送?你是说,你是送他走的?”
“当然,朋友之间,当送…”
“那他已走了吗?”
“估计是已走了…”
“他会不会不走?”
“应该不会…”
“你是亲眼见他走的?”
“没有,我只是要他走…”
“所以,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亲眼见他走出这座城?”
“是的…但他应该已走了…”
“如果换作是你,你会走吗?”
归海潮生闻言沉默了,他想了半晌,终于重重地答道:“我不会…”
黑衣教主忽然笑了,“你说你不会走,那依你看,你的那位朋友,他会走吗?”
归海潮生再次沉默了,良久,方才默默答道:“我不知道…”
“不会!”黑衣教主一声暴喝,几乎是在嘶吼。
“让我来告诉你,你的那位朋友,他根本就不会走!”黑衣教主话极坚决,归海潮生却浑身一抖,接着,黑衣教主语气又转柔和,“你们这些男人,总会对一些假的、空的东西默默用劲,真不知你们在图些什么?什么男人间的友情,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两个傻子举杯对酌,试图灌醉对方,然后说些无谓的傻话,烂醉如泥,一觉醒来后,便把昨夜说的话皆忘得一干二净,大家拍拍屁股,互道珍重,然后走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归海潮生听完黑衣教主的话后,竟笑了,笑得很开心,“也许吧,也许你说的对,男人间的友情不过就是互相举杯,喝酒,灌醉对方,说些醉话,酒醒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什么友情便都烟消云散了,不过,你说的只是‘凡人’间的友情,只是‘凡人’间的拼酒,也许,那根本不配被称作男人间的友情,真正的男人间的友情,从来不是为喝酒而喝酒,‘酒’,只是情到浓时的一种表达,大家举杯相碰,其实碰的并非是杯,而是两颗心,两颗真正的男人的心,碰过杯后,大家一饮而尽的,也不是酒,而是千言万语,男人间的千言万语,多少关心,多少问候,多少感怀,多少惆怅,皆在那一杯酒中,真正的朋友间喝酒,从来不会拼酒,因为酒只是一个附属品,尽兴就好,你能喝便多喝些,我不能喝便少喝些,没必要非要把谁灌醉,更非不醉便是关系不够好,大家常说的不醉不归,也只是一种心情,一种款待,一种挽留罢了…”
“那喝酒还有什么意思?”黑衣教主不禁嗤笑道。
“当然有意思,酒至微醺处,两心交彼时…”归海潮生忽地满脸向往之色。
“你和你那位朋友,喝醉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
“为何不醉?”
归海潮生闻言忽然笑了,笑得很豪气,“因为我们的酒从来不够喝…”
黑衣教主环视大厅众人,道:“听你这样一说,我倒真有点想见见你那位朋友了,可否把他找来,介绍与我认识?”
归海潮生猛地将刀抬起,背在背上,身子立时一矮。
“不能…”
归海潮生的回答虽简单,却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为何不能?你的朋友我为何不能认识?”黑衣教主还不死心。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归海潮生已转身。
“你的朋友又如何?”黑衣教主在他的背后大声说道。
归海潮生忽地停下身,微微扭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因为我只有他这一个朋友…”说罢,便背着大刀,离去了。
归海潮生一走,刘三栋马上跳起脚来,冲着黑衣教主喊道:“教主!他太猖狂了!他私自放走浮生门的人,根本就没有把您放在眼里,日后必成大患,还望教主早做定夺,切莫不可姑息养奸,酿成大错啊…”
黑衣教主闻言竟笑了笑,“哈哈哈,我养的鹰,还能教他啄了眼不成?”
黑衣教主说罢看向孟婆,道:“那个怎么样了?”
孟婆微微欠身,恭敬道:“再有三日,便可大功告成。”
黑衣教主闻言笑得更开心了,也许今日是他笑得最多,也是笑得最开心的一天。
“刘三栋,浮生门的人还在城中,你需动用全部人手,尽快找到他们,以免夜长梦多…”
“是!”
刘三栋退下了。
孟婆也已告退。
此刻偌大的大厅中,只剩黑衣教主一个人。
“哈哈哈哈…”
不知为何,黑衣教主对着幽暗,忽然狂笑不止。
“男人间的友情吗?我倒要看看,有多动人!”
“哈哈哈哈…该死的男人!都去死吧!哈哈哈哈…”
第一百一十章 圈套
此刻,天沙城中,李梦龙与盘龙仍在城中徘徊。
盘龙抬头看了一眼日头,烈日当空。
盘龙用袖子揩揩额头汗,说道:“梦龙兄,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铁骆客栈。”李梦龙想也不想,直接答道。
“铁骆客栈?为何去铁骆客栈?刘三栋已不在客栈,我们为何还要去?”盘龙不解。
“刘三栋不在,还有人在。”
“那个人是谁?”
“店小二。”
“哦,就是上次告诉我们去哪儿找刘三栋的那个店小二?”
“没错,就是他。”
“可是他在又能如何呢?”
“若是他在,便大有用处。”
“大有用处?梦龙兄…你…你莫不是想…杀了他?”
李梦龙闻言冷笑一声,“在这世间,人活着便自有用处,但是死人却是全无半点用处。”
“哦…这么说…你并不想杀他?”
“从来未曾想过。”
“可我还是不懂,找到他,有何用处…”
“找到他后,你自然会懂…”
两人正说着,转眼便来到铁骆客栈。
客栈里依旧人声鼎沸,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两人推门进去,客栈内登时安静,众人齐刷刷将头转向客栈门口。
不过,这次,李梦龙与盘龙早有心理准备,两人不慌不忙,走到一处无人的桌凳前,坐下,李梦龙喝道:“小二,一壶好酒,一盘熟牛肉…”
里间马上传来吆喝声,“好嘞,客官您稍等…”
李梦龙环视众人,众人马上收回目光,继续聊得火热,客栈内一时又是人声嘈杂。
不一会儿,店小二将酒肉端上。
李梦龙拿眼觑了店小二一眼,却见不是那日招待他们的那位,便趁着上菜的空当儿,问道:“小二哥,今日怎么不见店里那位伙计?”说着,便将那个店小二的相貌特征描述了一番。
店小二上菜的手明显一抖,眼中便透出狐疑之色,接着,迅速低下头,以免被人看到他的神情,“两位认识狗伢子?”狗伢子便是李梦龙问的那名店小二。
一旁的盘龙正欲答话,李梦龙忙抢答道:“哦,是这样,我们俩都是刘三栋刘三哥的朋友,因此,我们与这狗伢子也算是相识,只因有些日子没见,颇为惦念,正赶上今日来此,也是想见见故人,因此,便随口问问,哈哈哈…”
店小二眼中,有一道光“刷”地亮起,紧接着,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速度之快,李梦龙与盘龙二人皆未发觉。
店小二闻言忙笑道:“哦…是这样,既是故人,两位何不早说?我与狗伢子也算是兄弟,他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既如此,两位稍坐片刻,我去取些美酒,再换大碗,咱们三个今日来他个一醉方休,如何?”
店小二说着,便转过身去,似乎真的是要去取酒,拿碗。
李梦龙见状忙叫住店小二,“小二哥,不劳您费心,我们此次前来,待不了多久,一会儿便走,只是想在临走前,见故人一面,只见一面,足矣…”
店小二闻言眼珠一翻,转过身来,嘿嘿笑道:“哦…如此…那两位朋友,需要我做些什么?”
李梦龙忙道:“只消小二哥告知我们狗伢子在何处?我们自己去寻便是,不敢麻烦小二哥…”
店小二笑道:“哦…这样啊…狗伢子现在便在店中…”
“哦?可是真的?这可真是赶巧,不知他现在在店中何处?”李梦龙假装神色颇为激动。
店小二一指楼上,道:“他现在就在楼上,楼梯右手边第三间屋子,便是他的…”店小二又看了李梦龙一眼,神色如冰,“两位朋友,可否需要我带你们前去?”
李梦龙闻言忙鞠躬打礼,“不敢劳小二哥大驾,我们自己前去便是…”
“那也好,既如此,我就不打搅二位了,二位见到朋友后,可要好好叙叙旧啊…”店小二微微一笑,转身便去忙别的去了。
李梦龙与盘龙二人向楼上看了一眼,又对视了一眼,接着,二人抬脚踏上楼梯,此刻,二人还不知,楼上是怎样的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他们现在满心想的,都是见到那个店小二后,如何如何……的事……
二人眨眼之间便来到二楼,不同于一楼的“热闹”,二楼人迹稀疏,反倒显得有些冷落,有些阴森。
二人依那人所言,来到楼梯右手第三间屋子,站在屋子前,两人屏息凝神细听,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未有任何响动,也不似有人居住的样子。
李梦龙敲敲门,接着又趴在门上,侧耳细听,屋内没有走动的响声。
“奇怪…难不成…是方才那人骗我?”李梦龙喃喃自语。
正在两人疑惑纳闷之时,忽然,屋子里传来响声,非常巨大的响声,貌似是有人在打斗的声音。
两人一听,当下便顾不得许多,破门而入,刚来到里屋,便见屋子正中躺着一人,紧接着,就见一黑衣人夺窗而出,两人也顾不得看那躺在地上的人,大喝一声,“站住!”便追向黑衣人。
李梦龙与盘龙二人轻功极高,闪转腾挪间,步伐极快,不想,那黑衣人轻功也不弱,至少不比李梦龙与盘龙二人弱,三人,一人逃,两人追,李梦龙眼见有几次已将要抓住黑衣人的衣角,可黑衣人却总能在间不容发的关键时刻,躲过致命一击,因此,三人你追我赶,一个时辰过后,已跑出几百里地。
前面是一片树林,黑衣人回头望了李梦龙与盘龙二人一眼,脸上的黑布耸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一下,紧接着,一闪身,便窜入树林之中。
李梦龙大喝一声“别跑!”,也跟着追入树林。
落在后面的盘龙抬头望了一眼前方树林,忽然,盘龙觉得这树林为何有些眼熟?再一仔细回想,盘龙惊觉,这片树林,不就正是先前刘三栋带他二人来的那片树林吗?
盘龙忽觉自己与李梦龙好像掉入了一个无边陷阱之中,仿佛这一切都是有人事先设计好的。
盘龙意识到这一点,便加紧步伐,想要追上李梦龙,告诉他自己的发现,可当盘龙追上李梦龙时,却见李梦龙已经停下了。
李梦龙对面站着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似乎是故意在等他们。
黑衣人转过身来,冷笑不止,脸上的黑布不住耸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位追了鄙人几百里地,可是有些累了?”
“你是谁?”盘龙大喝道,“你是不是故意引我二人来此,你究竟有何目的?”
黑衣人闻言,竟笑得越发大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娃娃,你不觉得,现在才明白过来,已经为时已晚了吗?”
盘龙闻言心头一震,心道:
——果然,果然是故意的,中计了!
“你究竟是谁?!”盘龙已有些歇斯底里。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既如此,我便让你们看看我是谁?教你们死也死个明白…”
那人一边笑着,一边摘掉脸上黑布,待那人露出真容时,李梦龙与盘龙二人皆是一惊。
“没有错!就是这种表情!惊讶吧?奇怪吧?没想到吧?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铁骆客栈那个店小二,李梦龙与盘龙刚刚见过的那个店小二。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盘龙惊讶道。
那人冷笑道:“是啊,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得问问你们…”
“我们?”
“没有错,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浮生门的人,几十年来,盯着我们血蝠教不放,让我们没有一天安生觉睡,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过,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有点势头了,你们便又来了,他娘的,你说,你们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啊?!像你们这些浮生门的渣滓,我见一个,杀一个,绝不手软!”
“你认为就凭你,能杀死我们?”李梦龙淡淡道。
那人又冷笑一声,“就凭我,当然杀不死你们,虽然,我也很想让你们死在我的手里…”
“好…就凭你这句话…今日…我便让你亲手杀了他们…”
树林中传出说话声,听到这个声音,李梦龙与盘龙不由得浑身一抖,这个声音,熟悉,太熟悉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
依旧是那片树林,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地方,慢慢踱出的,也依旧是那个曾经熟悉的人。
“梦龙兄,盘龙兄,别来无恙啊…”刘三栋迈着略显悠闲得意的步伐,来到黑衣人店小二身前。
店小二忙跪倒磕头,“小的参见教主!”
刘三栋点点头,一扬手,拍拍店小二肩膀,笑道:“干得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忙不迭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说:“小的名叫杨赖,平常大家都叫我土狗,教主,您叫我什么都行…”
刘三栋用手摸摸下巴,沉吟片刻,道:“土狗,嗯,好名字…”
店小二一听刘三栋说他名字好,更加欢喜,磕头更如鸡啄碎米,“教主喜欢就好,教主说这名字好,那这名字便是好,好也是好,不好也是好,教主若说这名字不好,那这名字便是不好,好也是不好,不好更是不好,我当即便改去…”
这一番话说得刘三栋心里舒服,加之今日李梦龙再成瓮中之鳖,喜事都赶在一起,刘三栋不由得喜上眉梢,眼角嘴角,尽是笑意,当即便把那个店小二擢升为口主,喜得店小二连连磕头,口呼万岁。
待店小二退到一旁,刘三栋又拿正眼看向李梦龙。
一旁的盘龙再次见到“仇人”,分外眼红,若不是李梦龙拦着,估计此刻早已冲上前去,与他殊死相斗。
李梦龙看着刘三栋,神情异常平静,道:“这都是你弄的?”
刘三栋反问:“不然?”
李梦龙闻言却轻叹一声,道:“你,是个人才…”
刘三栋闻言狂笑道:“得到对手的称赞,我不知是该喜悦还是该悲伤…”
李梦龙道:“喜悦何意?悲伤何解?”
刘三栋道:“喜悦是,就连我的对手都称赞我,可见我确实是个蛮厉害的角色…”
李梦龙道:“我说的是实话,你确实是个人才,如你所言,确实是个蛮厉害的角色…”
刘三栋一笑,接着道:“我悲伤的是,这世间从今往后,又将少一个称赞我的人…”
李梦龙也一笑,道:“如你所言,我现在亦是喜忧参半…”
刘三栋好奇道:“哦?那你先说说,你喜从何来?”
李梦龙轻叹一声,道:“唉,我喜的是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又见到你了…”
刘三栋一愣,道:“怎么?难不成,你是故意跟来的,就为了找我?”
李梦龙反问:“不然?”
刘三栋没有言语,接着问道:“那你又忧从何来?莫不是见到我后悔了?”
李梦龙惨淡一笑,道:“我忧的是,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到西域…”
刘三栋笑道:“这有何忧?你到地府后,与阎王好好说说,兴许下辈子,你会投胎在这里,那你以后,岂不是天天都在西域了…”
李梦龙忽然道:“你喜欢这里吗?喜欢西域吗?”
刘三栋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但仍答道:“不喜欢,说实话,我早已厌透这里了,满地的黄沙,变幻无常的天气,没有一样,是值得我留恋的…”
李梦龙又问道:“天下之大,你喜欢哪里?”
刘三栋闻言,一仰头,眼中霎时便满是神往,“当然是中原,富庶辽阔的中原…”
李梦龙道:“中原,有何好?”
刘三栋道:“你,去过中原吗?”
李梦龙摇摇头,表示并未去过。
刘三栋笑了,“那你真应该去看看,我就去过一次,还是少年时,随一趟镖队,去过一次,中原遍地是宝啊,走在路上,随便捡起一块石头,都许是别人掉的一块银子,走在河边,随意弯腰捡起一颗沙粒,都许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中原的好,是你永远难以想象的…”
李梦龙摇摇头,道:“我还是更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我的朋友…”
此刻,刘三栋与李梦龙就像是两个涉世不深的小孩子,向对方吹嘘着自己刚刚得到的玩具,或者是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小秘密。
李梦龙笑道:“你这么喜欢中原,那你下地府后,一定要跟阎王说,下辈子让你投胎到中原,生生世世,做一个中原人…”
刘三栋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笑声渐息,他又像是有些自嘲般,语气颇为感伤,道:“我?下辈子不可能的,不可能去中原的,下辈子,我也许就是猪,是马,是牛,是羊,亦或是一条过街喊打的老鼠,不可能去中原的…”
李梦龙道:“为何?”
刘三栋笑笑:“我自知,这辈子罪孽太重,下辈子做人是没有指望了,顶多是头牲畜,还是被人宰来吃的牲畜…”
李梦龙笑道:“既知罪孽深重,何不弃恶从善,佛曾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改来,想必亦不算晚…”
刘三栋又笑了,不过这次笑得却有些凄凉,“小子,不知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想,隐居山林,过清闲自在的日子,可我不是一个人,我身后跟着的,是我一大帮的兄弟,是我满教的兄弟,我若走了,他们怎么办?难道还让他们去打家劫舍,被官府通缉,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吗?更何况,我的师父临死之前拽着我的手,叫我发誓,今生‘生是血蝠教的人,死是血蝠教的鬼’,小子,我一走了之很容易,但我却不能那样去做,因为从我成为血蝠教教主的那一天起,我便已知道,我的命,再不是我的命,而是属于这血蝠教众兄弟的命,是属于我师父的命,是属于血蝠教的命…”
刘三栋一番话说完,不觉自嘲一笑,道:“唉,我真是糊涂,与你们说这些干嘛…”
李梦龙看着刘三栋,忽然,向前迈出一大步,接着对刘三栋深深鞠一躬,道:“我李梦龙活到现在,佩服的人不多,今日,你算一个…”
刘三栋初时一惊,吓得连退三步,还以为是李梦龙要来个突然袭击,待听清李梦龙的话后,刘三栋缓缓直起身子,却道:“那又如何?我们已再也回不到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吃肉的时候了,因为我想的是如何杀死你,而你想的,应如是…”
李梦龙狂笑一声,“谁说死敌之间就不能在一起喝酒的?”
李梦龙环顾一周,大声道:“现在若是有酒,我当敬你一杯!不!一坛!一大坛!”
刘三栋看着李梦龙,看了很久,忽然,他笑了,笑得欢喜,眼中神采奕奕,他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豪气干云天的李梦龙。
“好!那我便敬你一坛!一大坛!”刘三栋看着李梦龙,亦是一声大喝,接着便转过身去,走进树林,不一会儿,便抱着两大坛酒返回。
刘三栋扔给李梦龙一坛,自己一坛,两人拿起酒坛,先是狂笑,而后,猛地掀掉泥封,齐声断喝:“干!”
李梦龙没有怀疑刘三栋拿来的酒有没有毒,他自始至终都未曾怀疑过,因为他们都是真豪杰,纵然立场不同,行事风格不同,但,真豪杰就是真豪杰,计谋只是取胜的一种方式而已,小人可以用,英雄也可以用,但下毒,尤其是在酒中下毒,却绝不是真豪杰能够做的出来的,李梦龙相信刘三栋,相信他是真豪杰,所以,当他接过酒的那一刻,他没有丝毫迟疑,只因为他相信,刘三栋是真豪杰。
很显然,李梦龙赌对了。
两个人开怀畅饮,再也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因为,喝酒就是喝酒,单纯地喝酒。
这一刻,他们二人皆抛掉各自的身份,李梦龙不是浮生门的人,刘三栋也不再是血蝠教的教主,现在,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两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容我最后一次叫你
这一幕,看傻了一旁的盘龙与店小二。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这是曾经差一点置对方于死地的人,或许他们两人之间,已不能说是仇人,而应该说是死敌,不死不休的死敌。
而现在,这两个死敌却在一起喝酒,畅饮,这是无论是谁都无法想象得到的事,但现在,此刻,这件事,却真真实实、确确在在地,发生了。
一个坛子只能装下一坛酒,装不下更多,虽然,此刻,李梦龙与刘三栋都希望这个坛子可以装得下更多的酒,越多越好,但是,很遗憾,很无奈,一个坛子只能装得下一个坛子的酒。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手里都紧攥着空坛子,即使坛子里的酒已被喝干,坛子已成空,但他们却仍然紧紧攥着,谁也不愿先放下,因为他们知道,现在拿着坛子的他们,仍是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毫不出彩,但是,一旦他们将坛子放下,他们便不再是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们便又会变回他们自己,原本的自己,一个,是浮生门长老的弟子,一个,是西域血蝠教的教主。
坛子放下,他们便是两个截然对立的人,两个殊死搏斗的人,也许,他们还有些许期许,期许这空坛子里会再生出些酒来,供他们再痛饮一番,很显然,他们还没有喝够,还不愿放下坛子。
但最终,他们还是放下了,两个坛子几乎是同时落地,落地便碎成无数块,永难复原的无数块。
“没了…”
“没了…”
两人对视着,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或许唯一不同的,便是一个把手放在了腰间,一个把手伸进了怀里,又几乎是同时的,一个拔出了剑,一个拿出了鞭。
“你的剑呢?”李梦龙看着刘三栋手里的鞭,问道。
“我向来不喜用剑…”刘三栋淡淡地说道。
“你用鞭?”李梦龙又问道。
“鞭,更适合我…”刘三栋轻轻展开手中的鞭,“以前我师父不许我用鞭,他说鞭是女人家的武器,男人要用刀,用剑,用枪,所以,从小,他便天天逼着我练剑…”
“你的剑法并不弱…”李梦龙诚恳地说道。
“可我还是喜欢用鞭…”刘三栋轻轻甩了甩鞭,鞭子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师父不许我用鞭,我便偷偷用,偷偷练,鞭法向来极难学,又无人指点,我只能自己琢磨,以致每每遍体鳞伤,却仍乐在其中,哈哈哈,现在想起那时的自己,真的是蛮可爱,可以说,二十岁以前,我的鞭子,都是耍着玩的…”刘三栋似乎很怀念那段往事。
“那二十岁以后呢…”
“二十岁以后,说来也怪,那日,我正自己耍着鞭子,乐此不疲,忽然,就像是灵光一闪,我蓦地有了个想法,我拿着鞭子,顺着自己的想法,以一种自己从未尝试过的方式舞动起来,鞭子登时便似有了生命般,牵引着我,随鞭舞动,一舞过后,我便掌握了一种鞭法,我把这种鞭法命名为‘游魂鞭法’,因为,它是在我毫无意识的状态中自然生发的,又且这套鞭法舞动之时,身似游魂,飘忽难觅,所以,我便叫它‘游魂’,这套鞭法,我到现在为止,只用过三次,次次皆能取胜,今日,便是我第四次用它…”刘三栋看着李梦龙,神情严肃。
“你打算用自己悟出的这套‘游魂鞭法’,杀了我?”
“是的。”
“荣幸之至…”
李梦龙说完这句话,便捧起手中剑,捧到胸前,“这柄剑,名唤‘涯丹剑’,乃是尊师涯丹长老早年于塞北一眼冰湖之中偶然觅得神铁,锻造此剑,剑成天地惊,尊师锻成此剑,又悟得一套剑法,与这剑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后尊师以自己的名字为此剑命名,故唤‘涯丹’…”
“早有耳闻…”刘三栋神情肃穆。
刘三栋展开手中鞭,鞭长曳地,“梦龙兄,容我最后一次叫你梦龙兄,今日一战,生死全凭本事,你我各安天命,倘若某技不如人,不幸殒命,梦龙兄大可取吾首级,回浮生门,面呈师尊,也算是某最后为梦龙兄尽些绵薄之力…”
李梦龙轻抚手中长剑,剑身轻鸣,“刘三哥,容我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刘三哥,今日一战,生死全凭本事,你我各安天命,倘若某技不如人,不幸丧命,刘三哥亦可取吾首级,带回血蝠教,当着全教众弟兄的面,说明缘由,重振血蝠教雄风…”
两人话毕,相视一笑,继而仰头大笑,仰天狂笑,笑声震天。
笑毕,两人默默无语。
终是再不能平静……
“出招吧,梦龙兄…”
“出手吧,刘三哥…”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万道金光
风声飒飒,吹乱了人的长发,亦吹乱了人的心。
“踏踏踏…踏踏踏…”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
树丛后,树丛外,树丛中,瞬间涌现出一大群人,面目狰狞,手提砍刀,杀气逼人。
这些人都是血蝠教的人,当李梦龙看到他们的那一刻,便已知晓,因为现在还能出现在这里的,并且人数这么多的,还个个带着武器的,只有可能是血蝠教的人,再无其他可能。
事实证明,李梦龙猜对了,因为这些人此刻都已聚集在刘三栋的身边,一个个犹如兵马俑般,一动不动,只听刘三栋一人的号令。
李梦龙知道,此刻,只要刘三栋一声令下,这些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冲上前来,将自己砍成肉泥,并且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是李梦龙又知道,此刻,刘三栋是一定不会让他们冲上前来,将自己砍成肉泥的,没有为什么,他就是知道,他不会。
很显然,这次,李梦龙又猜对了,刘三栋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退出林子,在外等候。
众人虽不解,更不甘,但却没有一人违背刘三栋的意愿,这其中,也包括“落叶神剑”萧七魄,还有几位不知名的白发老者。
萧七魄临走之前,看了李梦龙一眼,那眼光、神色很复杂,但无疑,李梦龙自他的目光中读到了欣赏,赞许,与敬意。
像萧七魄这样的强者,能够用赞许且略带敬意的眼光去看一个人,那便足以说明,他所看的这个人,绝非“凡人”。
众人很快便散尽,林中便又只剩李梦龙与刘三栋,还有盘龙。店小二已随先前的人群一道退去了,因为毫无疑问,他也是血蝠教的一员,既是血蝠教的一员,就必当服从教主的命令,这是血蝠教千百年来,不变的法则。
“你刚才为何不叫他们齐拥而上,如果这样,只需顷刻间,你便可以看到一堆肉泥,一堆冒着热气的肉泥…”
“如果我那样做,我会觉得我胜之不武…”
“哦?可你事先埋伏好人,不就是为了叫他们一拥而上,将我斩杀的吗?”
“不,你可以这样想,事实上,你想的也不错,我事先埋伏好人手,确实是为了将你杀死,但却不是借他们的手,将你杀死…”
“哦?不是借他们的手,将我杀死,看来,你是想亲手把我杀死…”
“没错,我叫他们埋伏好,只是为了告诉你,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但是我却不那样去做…”
“为何?”
“因为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让你心服口服地死在我的手里…”
“哦?心服口服地死在你的手里?那你怕是要失望了,因为我这个人,向来不服任何人,尤其是要跟我生死决斗的人…”
“嘘…不用着急,我会让你心服口服的,你会看到的…”
“乐意之至…”
风声更紧,吹得人心更乱,心乱如麻。
当一个人心乱的时候,却往往也是他最冷静的时候,最果决的时候,因为“快刀斩乱麻”,从来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心乱,唯有战斗,化战斗为利刃,方才能一扫心中阴霾,换得灵台清净。
剑动,鞭随。
剑气纵,鞭影横。
谁也不曾多说一句话,因为根本来不及说话。
李梦龙的剑很快,刘三栋的鞭子更快,鞭,在百兵之中,素以迅疾,灵动,神鬼莫测见长,鞭,本就比剑快。
但刘三栋的鞭不仅快,还“活”,那条鞭子不像是一个武器,倒像是一个“人”,一个有思想,知言语,懂变化的“人”。
李梦龙与一人战斗,已属困难,现在却要与两人战斗,而且是配合得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李梦龙已有些分身乏术。
只一迟疑间,身上便多几处伤痕。
“你用鞭,的确比用剑强…”
“嘘…不要急,这还不是我的鞭…”
话音刚落,李梦龙只觉眼前一花,瞬间便觉似有万道光影袭来,初时还能看见,渐渐地,那些光影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痕迹却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终于,李梦龙再也看不见那些光影。
李梦龙有些茫然地看着刘三栋,这算什么?戏法吗?
刘三栋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轻轻道:“万道金光…”
话音刚落,李梦龙便觉似有一道微风拂过,风不大,却刮得面皮生疼,又有两道微风拂过,风似乎变得大了些,渐渐地,微风,和风,小风,大风,暴风,当李梦龙意识到自己已身陷险境之时,一切都已为时已晚,暴风肆虐,又有什么可以留得下呢?
当李梦龙走出那座暴风眼时,浑身已无片缕,身上更是伤痕累累,鞭迹残残。新伤配旧伤,别有一番风味。
“不得不说,我现在已有一点服气了…”
“还只是一点服气吗?”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只会仰仗他人的废物…”
“直到现在,仍有人这样认为…”
“但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不会是现在的我,因为,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你很强,真的很强…”
“唉,人啊,为什么总是非此即彼呢?难道就因为我是血蝠教的教主,便认定我一定会是个废物,一个只会依靠他们,一个只会靠他人保护的废物?”
李梦龙沉默了。
“你真的很会隐藏…”
“哼,实力这种东西,就像是你的内裤一样,没必要遇到一个人便露出来让人家看,我只是在必要的时候,遇到必要的人,方才展露罢了…”
“看来,我是那个必要的人喽?”
“没错…”
“我很荣幸…”
“荣幸也不能免死…”
“看来,我们很像…”
“哦?我们很像?哪里像?”
“我也觉得,实力这种东西,没必要逢人便显,我的实力,也只给配见到它的人看…”
“我知道…”
“你知道?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的实力,绝不仅此…”
“哈哈哈…你如何知道?我从未与人说…”
“你不需说…”
“我不说,你也知道?”
“你的剑,已告诉我了…”
李梦龙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剑已泛红,红欲滴血,冷气森森,剑身之上,已有冷霜凝结。
李梦龙笑了笑,“看来,它已有些‘渴’了…”
“正巧,我的鞭方才也对我说,它还没饮够…”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人相视,大笑。
第一百一十四章 黑夜未尽
黑夜未尽,冷风仍旧衔着她那冰冷的面纱……
李梦龙与刘三栋两人已打了三个时辰。
李梦龙在过去从未与哪个人打过这么长时间,刘三栋也没有。
所以,现在他们二人已是筋疲力竭,勉强站立,**已到极限,可他们的精神却异常亢奋,一个人在面对死敌之时都会变得异常兴奋。
“你累了吗?”
“你呢?”
“我估计你已经累了…”
“我估计,你也是…”
“既如此…我不想打了…”
“我也不想…”
“收手吗?”
“我们…可以收手吗?”
“你猜…”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个人相视,笑了。
“动手吧,拿出你的看家本领…”
“你也是…”
忽然,风变大了……
沉默,天地间的沉默,决死之人的沉默。
“我可以,与你决斗吗?”一道话音打破沉默。
李梦龙怔了一下,刘三栋闻言也怔了一下。
说话的既不是李梦龙,也不是刘三栋,当然不会是他们。
盘龙眼神炙热,看着刘三栋。
“你想死吗?”李梦龙微微侧过头,只是冷冷地说了这一句话,便又转过头,看向刘三栋。
“我为何想死?”盘龙反问,语气平淡。
“当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是在想死…”李梦龙已有些发怒了。
“我并不想死,更何况,死的并不一定是我…”盘龙语气中带着戏谑。
李梦龙终是不能再忍,猛地转过头来,怒目圆睁,看着盘龙。
盘龙丝毫不惧,甚至有些满不在乎,道:“你别忘了,浮生门派来解决问题的,是你我二人,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李梦龙忽然呆住了,并非盘龙敢如此对他说话,虽然这在他的记忆中,是第一次,不过,却完全不是因为这些,只是因为,他从盘龙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渴望,那是渴望,对强者的渴望,盘龙也是一个习武之人,但凡习武之人,在遇到高手之时,都会有一种想与之交手切磋的冲动,不管打不打得过,会不会死,这是身为一个习武之人的象征,也是一个闯荡江湖的“江湖中人”必须要有的血性、男子气,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
所以,李梦龙让开了,没有人可以阻挡一个男人,一个赌上性命尊严的男人,即使是他李梦龙,也不行。
盘龙面对着刘三栋,全然没有惧色,虽然不管任谁都看得出来,此战,盘龙必败……
“你背叛了我们,我本该恨你,虽然现在我也依旧恨你,但是,不得不说,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一个够资格称得上对手的对手…”盘龙已缓缓拔出他的剑。
“我是一个够资格的对手,可我还不知,你配不配做我的对手…”刘三栋将鞭子收回,绕在手间。
“你会知道的,我会让你知道的…”
“如何让我知道?”
“就凭我手中的剑…”
“凭你手中的剑?说实话,在我看来,你手中的剑与一堆废铜烂铁无异…”
盘龙脸色已变了,“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这堆废铜烂铁的厉害!”
说罢,抖剑便刺。
刘三栋一侧身,极写意地便躲过这一剑。
“你发怒了,为何发怒?是因为我说你的剑是废铜烂铁吗?”刘三栋唇间竟隐隐有些笑意。
“师父说过,剑乃是用剑之人的魂,性命可以丢,魂却是万万丢不得的,魂若是丢了,人便成了行尸走肉,便成了一具空壳,便失去了‘活’的意义,师父还说,要想‘活’,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好你手中的剑,剑在人在,人亡,剑不可亡!”
“哈哈哈…哈哈哈哈…”刘三栋又笑了,这已经不知是他今天第几次笑了,怕是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你师父说得没错,人亡,剑不可亡!小子,你够资格做我的对手了…”刘三栋说着,又将他那团卷着的鞭子展开来。
盘龙挺剑在胸,“你终于肯出手了吗?”
“为你的剑,我今日出手,不过,我只出一招,一招过后,不论你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出手…”
“好!我若是死了呢?”
“技不如人,不必怨我…”
“我若是活着呢?”
“放你一马,不必谢我…”
“我向来不喜谢人,不过看来,今日,我要破例了…”
“那我到时一定不吝领受…”
……
……
李梦龙站在一旁,安静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方才的战斗他已看见了,看得很仔细,一眼不落,尽收眼底。
惨败,绝对的惨败,盘龙的惨败。
完败,绝对的完败,刘三栋的完败。
只用一招,一招,便是一招。
李梦龙已不去看此刻躺在地上的盘龙,因为,结局早已不再重要。
盘龙败了,“技不如人,我不怨你,只是遗憾,未曾谢你…”这是盘龙最后说的话。
盘龙虽败了,但他却得到了刘三栋的尊敬。
刘三栋亲手拾起盘龙的剑,将剑还鞘,轻轻放在盘龙的胸前,挪动他的双手,覆于剑上。
此刻,盘龙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兄弟…”刘三栋直起身时,李梦龙分明看到他的嘴唇一阵蠕动,那两个字虽然极轻极轻,但李梦龙还是听到了,他相信自己,没有听错。
李梦龙看着刘三栋,刘三栋看着李梦龙,因为,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决斗,还没有结束……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男儿当如是
如果此刻盘龙仍清醒,如果此刻还有别人,他们一定会惊讶、惊叹,乃至惊奇,膜拜。
因为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决斗,早已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决斗。
有些人穷极一生,追寻武道至高之境,有些人只想荷锄田园,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平凡之人。
可有些人注定天生为王,富甲一方,有些人则注定庸碌一生,街头流浪,天赋所决,才情所限,天才所展,非人力所能及尔。
很显然,李梦龙与刘三栋二人便是注定为王之人,而从某些方面来说,刘三栋更胜一筹。
李梦龙已无再战之心,刘三栋也已无再战之意,两人皆是早已看出彼此真意,可两人却都不敢停手,谁也不敢先停手,说好的生死之决,只要有一方没有倒下去,便不算是生死之决。
不过最终两人还是停下手,极有默契的,像是事先说好的那般,两人同时停下手。
他们忽然感觉自己是在浪费时间,把宝贵的喝酒的时间用在无聊的挥剑甩鞭的如孩子互相打闹般的杂耍里,两人都已厌了。
天边曙光未现,晨雾升腾,两人已打了一夜。
此刻,他们坐在一起,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酒坛,一个大大的酒坛。
两人默不作声,看着天边最美的晨曦,默默地喝酒。
这是只属于他们的时刻,这是他们从造物主那里偷来的时光,因此,他们可以尽情挥霍。
可他们却选择了一种最安静,最静谧的方式,以一种心如止水的态度去“挥霍”这段偷来的时光。
他们喝酒的动作虽然很慢很慢,可他们却喝得极快极快,每一口都像是最后一口。
天马上就要亮了,刘三栋知道,李梦龙也知道。
刘三栋知道,天一亮,日月圣教黑衣教主的手下便会杀来,到那时,李梦龙必定难逃一死。
李梦龙也知道,虽然他并不知道,天亮会有谁要来,但是,他却知道,天一亮,自己必定难逃一死。
所以,他们俩的酒都喝得极快,不同的是,刘三栋的神情并不轻松,没有喝酒时该有的惬意,喝酒本应是一件极其惬意的事,而李梦龙做到了这一点,他的神情看起来极淡然,极惬意,他眯着眼,看着最后一抹晨光被消灭,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的艳阳。
“踏踏踏…”
“踏踏踏…”
脚步声已响起,地上的尘土已飞扬。
刘三栋端着酒坛的手已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将最后一口酒灌入口中。
李梦龙的酒还有很多,不知为何,他喝得也不慢,但他的酒却剩很多。
“快走!你带着盘龙快走!我来殿后!”突然,刘三栋将酒坛摔碎,霍地站起身,大声说道。
李梦龙送到嘴边的酒微微一晃,险些将酒晃洒。
“我走了,你怎么办?”李梦龙笑着,看着刘三栋。
“我自有办法!”刘三栋大声喝道,没有回头看李梦龙。
“你的办法,便是坐在这里替我们死吗?”李梦龙晃晃酒坛,说道。
“我不会死的,他们不会杀我的…”刘三栋的头已有些低下,声音已有些变弱。
“一个人说出的话,若是连说这话的人自己都不相信,可想而知,这句话便是假的…”李梦龙轻笑道。
“少罗嗦!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刘三栋已有些发怒。
李梦龙正欲说些什么,忽然,一阵风起,摇得满树叶扬。
“既然这位兄台不愿走,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呐?”半空之中,话音乍起。
刘三栋神色剧变,似是遇到瘟神般,面如死灰。
李梦龙却仍是笑盈盈,坐在那里,喝着酒。
“刷刷刷…”
“刷刷刷…”
林中瞬间便窜出数十黑衣人,这些黑衣人个个面沉似水,气息平稳,轻功超绝,皆不是普通习武之人。
刘三栋当然知道,这些人都不是血蝠教的人,李梦龙也知道,因为这些人并未对刘三栋行礼,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没有,他们的眼睛,自始至终只盯着一个人,那个人便是李梦龙,因为他们得到的指令便是盯住李梦龙,盯死李梦龙。
随后,黑衣人中自动闪出一条路来。
“踏踏踏…”
“踏踏踏…”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人迈着平稳的步伐,带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走到李梦龙面前。
他们也没有看刘三栋一眼。
“你,便是李梦龙?”青牙说话了。
“嗯。”
李梦龙沉浸在阳光的沐浴下,像是没有听到般,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是浮生门派来的?”
“嗯。”
“浮生门派你来做什么?”
“嗯。”
“嗯…这是什么意思?”
“嗯。”
“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嗯。”
李梦龙的回答彻底激怒了青牙。
——难不成,他是个聋子?或是个哑巴?管他是什么?!
青牙一脚过去,踢翻了李梦龙手里的酒坛,酒坛落地,“咔啦”一声,便碎成两半。
李梦龙茫然地回过头,突然发觉他的身旁不知何时竟然站着一个人,一个自己不认识,从未见过的人。
李梦龙看了看青牙,看了看地上碎成两半的酒坛,忽然,他弯下腰,拾起其中一块,因为那上面还有些酒,他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刚要倒入口中,突然,青牙又是一脚踢来,将最后的一点酒献祭黄土。
李梦龙手里拿着碎坛片,看着地上汇聚成小流,奔向远方的残酒,忽然感到很可惜,很可惜,他怔怔地盯着那条小流,忽然,他做出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事,便是俯下身子,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地去喝那条小流里的酒。
毫无意外,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傻眼了,青牙傻眼了,黑獒傻眼了,刘三栋傻眼了,就连奉命要一直盯着李梦龙的那数十黑衣人也全都傻眼了,因为他们是亲眼看到的,一眼不落地看到的,看到李梦龙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他们感到不可思议,感到难以置信。
——他疯了吗?
这是此刻所有人内心的想法。
当然,只有一个人除外,这个人便是刘三栋。
当李梦龙俯下身子,像狗一样地去喝混在土里的酒时,他便懂了,懂了,便痛了,心痛,痛了,便泪了,流泪,只不过,他的眼泪是默默地流,低调地流,不被任何人发现地流。
李梦龙终于把洒在地上,混在土里的最后一点酒喝完,当他抬起头时,他的嘴里已满是泥土,鼻子,额头,整张脸,都是泥土。
他不在乎众人的目光,他甚至根本没有去看在场众人的眼睛,他直接略过他们那些人的目光,只看向一个人,因为,他只在乎那一个人的目光,这个人,便是刘三栋。
刘三栋已低下头,身子不住抽搐,他在哭。
李梦龙笑了,笑得宛如深秋北漠之中一朵惊喜开放的昙花。
“兄弟,这是你请我喝的酒,我都喝完了,一滴不剩,全部都,喝完了!”
李梦龙冲着刘三栋吼道。
“兄…兄弟…我…我…知道…我请你…喝的酒…味道可还…甘甜可口?”刘三栋用衣袖抹了抹眼睛,不时哽咽地大笑道。
“甘甜至极!可口至极!”李梦龙亦大笑回道。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相视,放声大笑,笑声放肆,笑得在场众人亦豪气翻腾,热血上涌……
酒逢知己,铁血男儿当如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悲哀的英雄
青牙看着刘三栋,面无表情,冷冷地说道:“你会杀了他吗?”他的眼睛又看向李梦龙。
刘三栋笑声已歇,他轻轻地点点头,“会。”语气干脆而利落。
青牙忽然笑了,冷笑道:“你们不是兄弟吗?兄弟之间,还要互相残杀?”
刘三栋与李梦龙相视一眼,忽然,两人都笑了。
“会。”刘三栋笑着回答,语气依旧坚定。
“会相互残杀的兄弟?我还没有见过,那你们一定不是真兄弟…”青牙找到一块大石,缓缓地坐了下去。
他忽然发现,坐在这里与他们两人聊天也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
“我们…本就不是兄弟…”
“不是兄弟还要一起喝酒?”青牙忽然觉得很好笑,他笑得很放肆。
“喝过酒之前,我们不是兄弟,喝过酒之后,我们成了兄弟,名副其实的兄弟。”
“这么说来,你们还是兄弟?”
“是。”
青牙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他,喝过酒才算兄弟,这实在是一套完美的逻辑,令人挑不出丝毫毛病。
“所以,今日你的兄弟有难,你是打算帮他了?”青牙仍不放弃,他自认,在语言这方面,他还没有碰到过任何对手。
可是今日,他却碰到了对手,一个曾与他朝夕相对,每天都会见上数面的对手,而他以前,却从未发觉,在他身边,原来一直都有这么样的一个人,一个对手。
“我不会帮他…”
“你如何证明?”
“我会亲手杀了他…”
“好!我在等着看…”
刘三栋抖落手中长鞭,这一刻,他的神色复杂,眼神中似有不忍与哀怨。
他要与自己的“兄弟”动手了,不管他如何逃避,最终,他还是要与他动手了,而且,是关乎性命的生死之战。
恰巧这时,盘龙醒了。
刘三栋在与盘龙决斗之时,本就下手不重,只是教他昏睡一会儿,现在,盘龙也醒了。
看着场中忽然多出的这许多人,盘龙有些发懵,但是,他还是第一时间便拔出宝剑,没有丝毫迟疑,因为他相信,此刻,拔出宝剑,无疑是一件最为明智的事。
事实证明,盘龙是对的。
因为当盘龙拔出宝剑的那一刻,场边那数十黑衣人便已如一群蝗虫般向李梦龙扑来。
刘三栋看着被“黑色浪潮”瞬间吞没的李梦龙和盘龙,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首先反应过来的,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迅速找到青牙,他现在需要一个说法。
青牙已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端着一盏精制的酒杯,看着眼前的杀人“表演”,兴趣盎然。
椅子不知是何时出现的,酒杯也不知是何时出现的,那酒杯中盛装的酒更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一切来的都是那般突兀,那般神奇,来的让人毫无防备。
“你干什么?”刘三栋嘴唇颤动,千言万语,最终,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杀人…”青牙背靠木椅,摇晃酒杯,不时浅呷一口,这两个字便随口说出,说得便好像他喝酒那般轻松。
“为什么不等我?你不是要看我亲手…”
青牙一摆手,打断了刘三栋的话,“首先,我这个人,不是很喜欢看别人兄弟相残,我没有兴趣,因为,我也有兄弟,我不希望,哪一天,我也会与我的兄弟彼此相残,那真的是一件极为难过的事,另外,我这个人,时间不多,我也不喜欢浪费时间…”
“时间不多?”
“教主大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不希望在她来到后,看着我们还在为两只来自浮生门的臭虫蝼蚁伤透脑筋,伤筋动骨,我想,那一定是一件极为恶心的事,令人作呕,我相信,教主大人并没有兴趣观看,我也没有…”
“所以,你便以多欺少?!”刘三栋握着鞭子的手已有些微微颤抖。
“以多欺少,并不算是什么难堪的事,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才是一件最为难堪的事…”
“可我们的决斗…”
“你们的决斗不过是两个惧死之人为了苟延残喘而耍的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手段、小把戏而已,不足挂齿…”
“你…”刘三栋已有些忍无可忍,他的已握紧的拳头时紧时松。
此刻,他的两个仇敌“兄弟”正在浴血奋战,相信他们已撑不了多久,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便会看到,两具尸体排成一排,两人身上的血还是新鲜的,还是温热的,但他应该会感到高兴才对,浮生门向来是他们血蝠教的死敌,不死不休的死敌,浮生门的人死了,他作为血蝠教的教主,应该高兴才是,应该大笑才对,可是,此刻,他并不高兴,也并不想笑,他现在只想哭,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地,大哭一场。
他本不应是一个心软的人,更不应是一个重情之人,他可以看着仇人死在自己脚下,而猖狂发笑,他甚至可以用脚狠狠地再踩上两脚,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那种血刃仇人的快感,他至今仍记忆犹新,美哉,快哉……
可是现在,他却无法坐视李梦龙与盘龙二人死,至少不能看到他们死在自己眼前,因为如果是那样,他一定会发疯,会抓狂,会想要杀了全天下所有的人,为他们陪葬,以泄心头之愤。
他的眼睛已红了,他的意识已有些涣散了,当青牙叫住他的时候,他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与战场,只有一步之遥。
是进一步,亦或是退一步,他已拿不定主意。
“你要想好,你若是迈出那一步,你的血蝠教,你的兄弟们,将在你弹指间,便灰飞烟灭,片甲不留…”青牙幽幽的话音传来,不带丝毫感情的话音,因为他只是给刘三栋一个选择,一个建议,至于选择哪一个,是否听从,与他并无关系。
刘三栋陷入沉思,纠结,痛苦,一瞬间,所有复杂的情绪便一齐涌上来,他已低下头。
忽然,他看到了自己指间戴着的那一枚白玉扳指,那是他的师父,上任血蝠教教主临终前传给他的,也是命他发了毒誓后,方才戴上的,因为,这枚扳指,是血蝠教掌门的象征,可号令血蝠教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同样的,也掌控着血蝠教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生死存亡,更是承载了血蝠教百年来的兴衰荣辱。
他忽然想起来,他是发过誓的,要带领血蝠教的众人,重振血蝠教雄风,要让血蝠教,再次威震于武林!
他最终还是收回了那只脚,他不能,也不可以,更没有资格,拿血蝠教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生死存亡当儿戏,纵然,他是真的很想很想去救他的那两个“兄弟”,但是,他却不能……
刘三栋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很悲哀,他的一生,便像是以这枚白玉扳指为纽,将他与血蝠教牢牢地拴在一起,让他动弹不得,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一切都要以血蝠教的大局为重,要让血蝠教崛起于武林,这是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师父,便教会了他的,他记了几十年,甚至在梦中呓语之时,也会念叨出来。
他摸着那枚扳指,忽然笑了,笑容有些凄凉,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已丢不下这枚扳指,正如他这辈子,都已与血蝠教牢牢捆在一起一样,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全力以赴,也无法挣脱。
倘若此刻,李梦龙站在这里,看着他,李梦龙一定会发笑,善意地笑,调侃地笑,理解地笑,明了地笑,因为只有李梦龙明白,也只有李梦龙会说出那句话,“他实在是一位悲哀的英雄……”
第一百一十七章 “神”一样的女子
烈日当空,焦土飞升,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杀人的天气。
但是,杀人就是这样,是不分时间、场合,甚至天气的,有时甚至不分缘由。
李梦龙的手已酸了,他的剑已抖了,他的人已有些糊涂了。
他已分不清眼前的人是不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驱使他挥剑的是他的精神,是他的意识,是他的本能。
他已看不出自己有何生路,他看了看盘龙,正巧,盘龙也在看着他,他在盘龙的眼中已看不到任何东西,因为,盘龙的眼中早已没有任何东西。
李梦龙竭力避免自己看向某一个地方,虽然他知道,他心知肚明,他有绝对的自信和把握,只要他将目光稍稍移向那个地方,守在那个地方的那个人便会抛下他所有的一切,一切的顾虑,一切的尊严与荣誉,冲到他的身边,救他出去。
但他不能,他万万不能……
敌人是杀不没的,只会越来越多,李梦龙早已意识到这一点,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若是换作旁人,估计此刻早已是缴械投降,但李梦龙不是旁人,他不甘心,死都不甘心。
他的一生虽历尽磨难,但他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忽然,李梦龙觉得好冷,寒彻骨髓的冷,难道这就是将死之人的感觉吗?这种感觉真不美好。
李梦龙的身体已僵硬,他甚至连举剑的力气都已没有,他坐在地上,将剑插在面前,盘龙与他坐在一起。
他笑了,盘龙也笑了,他们已知道,自己今日已难逃一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人活着便是受苦,死了,倒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所以,此刻,他们该笑,该大笑,该狂笑,笑自己,笑他人,笑活着,笑死亡……
他们已是做好准备的了,做好被人屠杀的准备了。
“项上人头,汝等想要,只管拿去,我送你便是…”
他甚至闭上了双眼,因为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在临死之前看向那个地方,看到那个人,所以,他索性干脆闭上双眼。
人来到这个世界之时,便是闭着眼的,走了的时候,也一样要闭着眼。
他等了许久,也许有三秒,或许是五秒,很可能要更久,他并不知道,当盘龙轻轻推他,到他再一次睁开双眼之时,他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他有些奇怪,因为要砍下一个人的头颅是用不了这么多时间的,尤其是砍下一个已无抵抗之心的求死之人的头颅,当是更快才对。
但他此刻却惊讶地发现,他现在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比大部分必死之人活得都好,因为,此刻,在他的面前,已没有那些锋利的刀锋剑戟,他们的面前已空出了一大块平地,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块平地外,面容恭敬严肃,头仰起来,向上看,就连青牙与黑獒,也是舍弃了椅子,站了起来。
忽然,李梦龙觉得眼角一湿,他用手摸了摸,是水的印记,这里怎么会有水?
李梦龙抬起头,望向空中,骄阳已不在,绿叶换素装,忽然,他呆住了。
美,太美了……
此时此刻,此景此地,六月盛夏的天空,竟飘起了纷纷雪花,雪花落地,便是水的印记。
李梦龙看得痴了,不光是他,所有的人都已痴了,那些雪花,是天神路过时,随手洒下的山茶花瓣吗?亦或是天使白色翅膀上的翎羽,总之,那绝不会是凡间的雪花,普通的雪花,那一定是天神的雪花,神界的雪花。
洒下这片雪花的,定是一位极其美丽的仙子,只有仙子的手,才能触摸这些雪花,才不致亵渎,侮辱。
半空中,一道光影,轻轻掠过,在场众人早已跪伏在地,神情肃穆,迎接他们心中的神。
唯独李梦龙与盘龙除外,那是他们的神,不是他李梦龙的神,他们,没有必要迎接。
当那个“神”自空中飘荡而下,卷起一捧纯白雪花之时,众人早已忘记了呼吸,此刻,李梦龙与盘龙也不例外。
虽然,那个“神”是他们的,但是,“神”的美,却是属于大家的。
“神”一身白素蝶衣,浑身上下纤尘不染,气质幽冷,宛似月宫中的嫦娥仙子。而跪在地上的这些人,便是沉迷其美色无法自拔的天蓬元帅。
“神”向来是高高在上,不愿视人的,更何况是一群凡人。
所以,“神”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哪个人身上停留一秒,李梦龙也不例外。
人们贪婪地汲取着“神”的美,生怕“神”的美会如海市蜃楼、空中楼阁那般转瞬即逝,倏忽间,便泯然于众生之间。
但是,却有一个人率先反应过来,他记起来,眼前的“神”并不是真正的神,她是人。
所以,他带头大喊了一声,“恭迎少主!”
有了他的带头,大伙便也反应过来,原来大家心中的“神”便是他们的少主,遂齐声高喊:“恭迎少主!”
此刻,众人全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抬起头,因为她的美,是凡人难以直视的美。
因为,他们不配……
但是,此刻,却有一个人胆敢盯着她看,毫不畏惧地,静静地看。
这个人,就是李梦龙。
冷幽玉本是不愿转过身的,更是不愿去看那个人的,她知道,这个人定是一个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的臭男人,对于这样的臭男人,她向来只有两种做法,无视,或杀。
但是,今天,不知为何,她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她想看看那个人,他想看看那个胆敢亵渎自己的人,她应该给他些教训,剜掉他的眼珠子,让他再没眼看。
她想到便做到。
所以,当她满目惊讶、惊恐,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之时,她已经与李梦龙对视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她只觉,此刻时间走得缓慢,犹如龟爬。
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今日是戴了面纱的,虽然每日,她都会戴着面纱,但是今日,是最值得庆幸的一日。即便此刻,面纱也已遮不住她因痛苦而扭曲的俏脸。
李梦龙看着她,不知为何,熟悉,又陌生,他已记不起自己生命中是否有过那样一个人,陪自己练剑,教自己武功,走过寒来暑往,夏雨春秋。
他都已记不起。
“姑…姑姑…姑…姑姑…”
他嗫嚅着,泪流满面,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哭,更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那两个字,他并不知道,那两个字代表的是何意,更不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神”一样的女子,是谁,与他有着何种不为人知的羁绊。
冷幽玉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一颤,天上的雪花已不再飘,地上的积雪也已融化,六月酷暑依旧难耐,严寒已瞬间消散。
冷幽玉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她的心是痛的,痛到无法呼吸,她不管怎样,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万万,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她今日竟会在此地遇到李梦龙。
是啊,自那一别,已有数年,当年她不辞而别,甚至都没能在最后,见到李梦龙一面。她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亏欠着李梦龙的,这种亏欠,是她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还不清的。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李梦龙是她心底唯一的绿茵,一盏柔情,除此之外,尽是亘古不灭的荒野雪原。
李梦龙是她唯一的软肋,是她唯一不敢面对,唯一不敢直视的人。
“走…走…我们走!”
冷幽玉怕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逃走,仓皇逃窜,逃得越远越好,逃到一个永远不会遇到人的地方,这样,他就永远不会遇到李梦龙,她就能图一时安稳,享一世太平。
众人从未见过,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慌张的冷幽玉,她甚至连头也不敢回,更是忘记了所有的轻功,只顾向前猛走,跌跌撞撞地,猛走。
什么尊严,形态,气质,都不要了,她现在已不是那个月宫折桂的嫦娥仙子,而是被孙悟空打怕了的白骨夫人,急急漏漏,如犬似鱼。
“少主,那二人…”
“放…放了…放了…”
众人正欲再问些什么,却已发现,冷幽玉已走得无踪无迹。
林中静谧无声,李梦龙与盘龙靠在一起,如梦游般。
没想到,他们竟又一次幸免于难,同样的地点,不同的人。
不知下一次,他们还是否会有这般好的运气。
——那个“神”一般的女子是谁?
李梦龙不知道,他已记不起,已忘记……
只是,他真的忘记了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 “阎王叫你三更死…”
林中刮起一阵风,此时明明是六月盛夏,草长莺飞,可李梦龙与盘龙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梦…梦龙兄…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回去。”李梦龙回答得极为干脆。
“回去?回哪里去?”
“回浮生门。”李梦龙已站起身。
“可血蝠教的事还…”
“走吧,这里已非你我所能久留之地,血蝠教的事也并非你我所能解决,想必掌门派你我二人来之时,便已知晓,血蝠教与圣月神教的关系…”
“可既知如此,师父为何还要派你我二人前来呢?”
“我也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许你我二人只是个排头兵,来此只为一探虚实,毕竟现在大部分长老都在闭关之中,余下的长老也已随掌门前往终南山,为蓝麒麟一事分心,因此,血蝠教之事,纵是有心,也无暇顾及,只得先暂派你我二人前来,探听消息…”
“这么说,如今,我们的使命已完成?”
“完成?不过十之二三而已…”
“才不过十之二三,我们怎可就这样回去?回去又当如何向掌门师父交差?”
“依我看来,能取得十之二三,便已是不虚此行了,这趟行程,艰险至极,打一开始,直到现在,我们无不是九死一生,能活着,已是万幸,你既亲身经历,纵然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
盘龙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的确如此,这趟行程,他俩可谓步步遭险,节节遇难,若不是萧七魄手下留情,背大刀的黑衣人临危搭救,刘三栋从中斡旋,再加上不知从哪儿冒出个神秘白衣女子,无意解围,他们俩现在早已是不知死过几时,尸身何在了。
李梦龙与盘龙是幸运的,这一点便体现在他们现在还活着。
可李梦龙知道,好运不会永远眷顾他们,好运更不会眷顾傻瓜,所以,他们俩现在必须走,必须尽快离开天沙城,越快越好,如果现在他们还有哪怕一丁点想要继续留在天沙城的想法,那他们便是傻瓜,不折不扣的大傻瓜,而失去了好运的庇佑,傻瓜通常都不会活得太久。
——勇气,并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冲动,而是懂得何时该进,何时应退的智慧,这是一种战斗、计谋的智慧,是一种懂得趋利避害的高级智慧,只有真正具有大果敢、大果决的人才能拥有的智慧,李梦龙便是这样的人。现在,便是到了他们应退的时候,也是到了他们不得不退的时候。
“我们何时启程?”盘龙猛地抬起头,问道,他的眼中已没有了疑惑,有的只是果决、坚定。
“现在!快!越快越好!”李梦龙来不及多说,一耸身,已翻身上马。
盘龙紧随其后。
两人马鞭一扬,狠狠甩下。
战马一声嘶鸣,扬起一阵尘土。
再看之时,二人已消失在林中。
李梦龙与盘龙二人“逃离”天沙城,一路之上,马不停蹄,一直到天已黄昏,暮色四合,前方道路已有些看不大真切,二人方才勒马停住,来到一处林边。
二人将马栓于树下,用清水梳洗一番,掸去灰尘,缓解一日鞍马劳顿。
盘龙又拾了些干柴,生起一堆篝火,夜晚林中有些凉意,却被这堆篝火尽皆驱散,暖意融融,二人顿觉有些困意。
吃罢些干粮后,二人便躺在树下,不时闲聊。
可一来奔波一日,实在疲乏,二来二人心下认为一日赶路,皆不见后路有追兵来袭,便放松警惕,不多时,便已没了声音,沉沉睡去,林中静谧,唯有细微鼾声可闻。
睡至半夜,夜晚林中起雾,夜露甚浓,将盘龙衣服打湿,盘龙睡不安稳,就在他欲翻身抓痒之际,忽听得一阵铃响。
“叮铃铃…”
盘龙心中一哆嗦,心道不好。
这串铃铛是盘龙在睡前特地放在林外的,为的便是以防来人时,可以事先心中有个知会儿。
盘龙轻轻碰了碰李梦龙,李梦龙微微一动,以示明了。
原来李梦龙也未睡熟,方才那一声铃铛响,他也是听得真切,只是未动。
二人以不变应万变,假装睡死过去,万事不知,故意鼾声大作,为的便是引那来人上钩。
果然,来人在听到李梦龙与盘龙的鼾声后,又放轻了脚步,慢慢向前挪开来。
李梦龙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脚步声在他耳边消失了。
李梦龙背对着来人,只微微睁开双眼,用眼角余光偷瞄来人,月光下,一阵寒光,映入眼帘,寒光一闪,李梦龙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一刀,剑早已在手边,李梦龙动作极快,抽剑在手,回手便刺去,那人显然没有料到李梦龙早有防备,更没有想到李梦龙反应这般迅快,连惨叫都未来得及,便一命呜呼了。
盘龙那边情形相仿,此刻,李梦龙与盘龙脚边,各躺着一具死尸。
突然,林中响起拍手声,在静谧的林中,显得异常刺耳,紧接着,便有数十黑衣人自林外飞掠进来,来人皆手持单刀,黑布遮面,气定神闲,目露凶光,武功看来皆是不低。
拍手声还没有停。
“啪…啪…啪…”
“啪…啪…啪…”
“黑子,我早跟你说过,这招不行,现在看来,如何?”一道话音响起。
与此同时,林外走进来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一黑一青。
“唉,青哥,还是你高,这顿酒,俺黑獒请了,心甘情愿…”一道瓮声瓮气的话音响起,随即消失。
“黑…黑獒…难不成…你…你们便是江湖人称‘獒牙双煞,索命无常’的青牙、黑獒?”盘龙眼中已有些惧色。
“哦呦,想不到,这个小娃子竟还认得咱们,嗯,不错,不错,我说黑子,这个小娃子,不杀了,活捉回去…”青牙一指盘龙,似乎很满意地笑道。
黑獒嘿嘿一笑,一言不发,只是憨笑着,摸着后脑勺。
“来吧,小娃娃们,你们是自己走过来,把自己捆上,还是要本大爷亲自过去,把你们捆上?”青牙仰头看了看月亮,似乎有些不耐烦,他的心里现在只想着黑獒输给他的那顿酒,他想着,一会儿干完活儿,就去喝,早点干完便能早点喝。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李梦龙手握长剑,站直身子,神态似乎很轻松。
“有,当然有,你要是自己走过来,老子省事,也能教你少受些苦,如果非要本大爷过去捆你,看到没?我边上这位,他下手可没个轻重,要是不小心拗断了你的小胳膊小腿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黑獒站在一旁,仍是笑,可却不知何时,已将绳子拿了出来,此刻将绳子抓在手里,再配合上他那阴恻恻的笑容,倒真像是索命的无常了。
李梦龙闻言却是一笑,极轻松地一笑,“我这个人,既不喜欢自己动手,也不喜欢麻烦别人…”
青牙闻言一愣,眉毛登时一竖,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李梦龙又是一笑,极轻蔑地一笑,竟坐在了地上,“我的意思就是,你们带来的那捆破绳子,还是留着捆你们自己吧,要捆小爷,除非你拿捆仙绳来,捆猪捆狗的绳子,也敢拿出来显摆…”
“你…”青牙听出他是话里有话,有意嘲讽自己,正欲发怒,却是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
“好…好…好…”
青牙连说三个好字。
不过这三个“好”字在他的手下听来,却无异于三道阎王的催死金牌,众人都不由得打起寒颤来。
因为众人深知,每当青牙连说三个“好”字时,便意味着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要去阎王那里报道,一向如此。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月影斑驳 林木梢动
青牙已向前走出三步,每走一步,风,便扬起一阵尘土。
李梦龙坐在地上,仍是笑,“怎么?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青牙竟要亲自杀我?”
青牙已迈出第四步,“能死在我的手里,你该当荣幸…”
“我为何要死?”
“只因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不知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并不想与你耍这些文字游戏,你只需知道,你今日要死,死在我的手里,知道这些,便足矣。”
“杀人不需要理由?”
青牙闻言竟笑了,以手抚额,笑得很大声,很张狂,“真是抱歉,我杀人,从不需要理由…”说罢,猛地向前迈出第五步。
“果然,邪门歪道就是邪门歪道…”李梦龙一摇头,轻蔑地笑道。
青牙面容已有些扭曲,他平生最恨别人叫他邪门歪道,在他看来,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行事更为卑鄙、下流,更为人所不耻,“哼,随你怎么说,你说得对,我就是邪门歪道,我就是恶人,我杀人就是不讲理由,我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魔头,但,那又如何?!”
“不如何…”
“不如何?那你便去死吧!”说罢,青牙已迈出第六步,他现在已站在李梦龙面前。
李梦龙仰起头看着他,那模样,像极了一个不服私塾先生管束的顽皮书童。
青牙看着他,只是阴恻恻的笑,不知何时,已是一脚踢出,这一脚实在太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李梦龙已向后滚出数米。
李梦龙“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仰脸躺在地上,看着月影斑驳,林木梢动,笑了,很大声地笑了,笑得满不在乎,笑得酣畅淋漓。
那一脚李梦龙当然是能躲过去的,那一脚虽快,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刘三栋的鞭快,刘三栋的鞭他都能躲过,这一脚,按理说,他也应是能极轻松地躲过的,但是他却没有躲,反而是不做任何抵抗的,以**裸的胸膛挨上去。
现在,他如偿所愿了,他受过了那一脚,受过了邪门歪道的一脚,他已知道,心里已知道,邪门歪道的一脚,也不过如此,也不过就是能让人断几根肋骨,喘不过几口气,仅此而已。
所以,他笑了,他笑青牙,笑血蝠教,笑圣月神教,笑邪门歪道,笑天底下所有的邪门歪道。
——他们也不过如此,愤怒时,也只不过是用最简单的,街头混混打架斗殴常用的方法,拙劣地挥几下拳头,踢几下腿,任何华美高明的招式,在他们手里也都派不上用场,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不过还是那几招再简单不过的、源于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的东西。
盘龙已要冲上去,他不知李梦龙为何不躲,更不知他为何不还手,为何还要大笑,他想不通这些,索性便不去想,他是有这样一个优点的,想不通的,看不懂的,便不去想,不去看,只去做,因为,做,永远是比想和看都来得更为真切,更为实在的东西,想不通的,看不懂的,往往一做,便就能想得通,看得懂了。
所以,他是决意不会对此视而不见的,他秉承着“做”这一信条,毫不畏惧地,毫不迟疑地,他已抽出长剑,欲与青牙一较高下,哪怕,他会死,他也要,“做”过才算。
李梦龙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了,嘴角的血迹还未擦干,胸前仍赫然一个黑色的脚印,他已不再笑,反之,神态异常严肃,安静。
他一伸手,已拉住盘龙,盘龙回头看他,但,他却未看盘龙,他的眼睛自始至终,只盯着前方,只盯着青牙,盯着黑獒,盯着那一班黑衣人。
他的眼睛像是被锁死了似的,一动不动,甚至在盘龙向他询问时,都未曾移动过一下。
盘龙看着这双眼睛,看着这个人,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竟凝结、升腾出一股恐惧,恐惧凭空而来,油然而生,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
这便是李梦龙那一双眼睛的魔力,更是他这个人的魔力。
盘龙收起了剑,他现在已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李梦龙,看着那群人,看着远方。
不论如何,现在,他都是绝不能出手的,因为,此刻,在这里,在这一片树林里,已是他李梦龙的战场,他李梦龙一个人的战场,既是他的战场,他一个人的战场,便决不允许有第二个人插手,这是一个剑客的尊严,更是作为一个杀人的人该有的操守。
青牙已做好准备,一场战斗的准备,丝毫不敢怠慢。
虽然,他是一个狂徒,他是一个傲人,但他却不是一个傻瓜,更不是一个白痴,他从不轻敌,从不。而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原因。
李梦龙已在向前走,他的剑已出鞘,剑是冷的,他的人更是冷的,他的心已结冰,他已没有感情。
所以,当他冲向那班黑衣人之时,纵然谁都没有想到,但他却是心知肚明的,眼前血肉横飞,断肢残骸,他却没有一丝怜悯,更没有一丝感伤。
所有的人都拿他当死神,所有的人都躲着他,躲得远远的,因为在别人看来,他已是一个疯子,一个只知道杀人的疯子,与一个疯子搏命,尤其是与一个只知道杀人的疯子搏命,不论是谁,都是极为不愿的。
李梦龙看着他们死,听着他们叫,惨叫,他没有笑,相反,他的表情似欲是要哭了,但是,却不是为他们的死而悲伤,因为,他的心,现在已是一块冰,冰的心,是不会流泪的。
他想哭,是因为他突然知道,原来,邪门歪道也是一样会怕的,会死的,他们怕的时候,一样是瞪大双眼,神情惊恐,他们死的时候,也与其他人无异,也是会流血,也是会痛,也是会惨叫的。
他哭,是因为他终于知道,原来,邪门歪道也是“人”,也与“人”无异,知道这些以后,他就突然想要哭了,不知为何。
只不过,他的哭,是没有眼泪的哭,他很痛苦,他的面目已狰狞,他的脸已扭曲,但他却没有流下一滴泪,因为,他的心,已是冰的,冰,不会流泪。
当青牙阻止他,将他自那一种悲伤、痛苦之中唤醒的时候,为时已有些晚了。
满地的死尸,满地的残肢,满地的血。
李梦龙惊叹,这里怎会有红色叶子的树,待仔细看时,他不免又有些感伤了,因为,他发现,红色的叶子,原来是被血染成的。
他看着面前这一幅如地狱般的景象,忽然,自记忆深处记起了某个地方,他记得,那日,那个地方,与此地恰也是同样的情景,死人,残肢,鲜血……
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呛得人连连作呕,不住后退,李梦龙却没有退,更没有呕,他看着这些,极为安静地看着,姿态优雅,迷人。
一阵风过,血腥气更浓,他便又笑了……
第一百二十章 无常不死
青牙现在看着李梦龙,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却像是在看着一个魔鬼。
他虽是无常,可即便是无常,也做不到视人命为草芥,更不能随意取人性命。
但他却做到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看来仍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却做到了,他真的可以视人命为猪命,为狗命,不,在他的眼中,怕是人命连猪命、狗命都比不上,因为,杀猪时,猪至少还会发出惨叫,可杀这些人时,这些人却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只一眨眼间,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便从此消逝于人世间,泯然于众生之类。
可这个少年却全无愧疚之色,他的嘴角甚至还挂着笑意,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究竟还是不是一个人?
青牙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怕眼前这个少年了,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便被他扼杀在萌芽里,他是青牙,他是索命无常,无常是不会怕的,只有人怕无常,从没有无常怕人。
——他只是个人,既是人,便没什么好怕的。
青牙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此刻,李梦龙已止住笑,他已能正视这群人了,这群“常人”,他的剑已红了,那是被鲜血染成的红,他的剑正在欢鸣,那是品尝到鲜血后的欢鸣,那是涯丹剑出鞘必嗜血后的欢鸣。
黑獒已走上前去,他的两柄大锤已握在手里,他本就是天性好战的。
但青牙却拦住了他,青牙这个人一向很懒,若是换作平常,他一定会静静地坐在一旁,静静地品杯美酒,再静静地看着黑獒将对方捶死,锤成肉泥,但是今天,他却拦住了黑獒,虽说他的美酒已像往常一样,早已备好,但他现在却并不想喝。
他忽然很好奇,他想看看面前的这个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他真的很想看看,能连眼都不眨一下,便杀掉数十人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所以,他拦住了黑獒,今日,他不想让黑獒插手,他想要亲自动手,一探究竟,他现在的这种想法甚至已胜过他每天都要喝酒的**,酒,可以随时再喝,可人,却是不能随时再见,他,不愿错过。
黑獒一向最听青牙的话,对于他的这位青哥,他一向是怀着十二分的尊敬,从不忤逆他,今日,也是如此,虽然,他是极为想要用他的双锤去试试那人的脑壳是否够硬,但,看在他的青哥的面子上,他退下了,他从不违背他的青哥,今日,也不违背。
青牙已把扇子取下,拿在手里,他是有剑的,但,他的剑,却不是谁都配见到的,同时,他的剑也是凌厉非常的,相比之下,他的扇子就要显得温和得多,杀蝼蚁时,他从不出剑,因为,他的扇子,已足够对付蝼蚁,出剑,反倒浪费时间。
现在,站在他对面的李梦龙,当然还不配让他出剑。
可李梦龙却已出剑了,剑这种东西,便犹如人一样,一旦尝过鲜血的滋味,便会迷恋上那种味道,几近疯狂。此刻,他的剑已疯了,他的人已疯了,至于他的心,打从杀完那班人的那刻起,便已疯了。
所以,他现在疯狂出剑,犹如锁于笼中的困兽,疯狂撕咬,毫无章法,他的剑也是毫无章法的,只顾猛突猛刺,全然不顾对方的拳是否会打到自己,对方的脚是否会撩伤自己,他已然是一个疯子。
说实话,他的这种疯子般的打法着实吓了青牙一跳,当一个人全然不顾对方的招式,而只顾与对方拼命时,无论是谁,都是一定会害怕的,甚至会因此而胆怯。
可青牙却绝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看清了李梦龙的“招式”后,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种轻蔑的笑,一种嘲讽的笑,而他的这种镇定,这种无畏,只是因为他看过了太多的垂死挣扎,见过了太多的歇斯底里,可以说,每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在最后时刻,都会这样的疯狂,都会变成一个“疯子”,一个不折不扣,不要性命的“疯子”。
他已看出,李梦龙现在就已是这种状态,垂死前的反扑,固然吓(he)人,却也是最柔弱的,当一个人心底里已没了希望,那么这个人,无论做出什么样可怖的事,都会变得不那么可怖,甚至还有些,可爱。
青牙已准备动手,他既已看出李梦龙的挣扎,便不想再浪费时间,他甚至已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真该让黑獒用他那两柄大锤,将他的脑壳敲碎,脑浆锤出,简单,省力。
仔细想想,那该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场面,他想到了那个场景,便不由得嘴角上扬,他已有些得意地笑了。
“呲拉…”
忽然,一道极其刺耳的衣帛碎裂声响起,伴随着的,是半截扇面落地的声音。
“啪…”
此刻,在场所有的人都已呆住,人们面面相觑,错愕的相互望着,望着李梦龙,望着青牙,望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一滴鲜血倏然落下,溅起极细微的一蓬尘土,那蓬尘土是红色的。
此刻,青牙也错愕了,他错愕地看着面前的李梦龙,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手中的半副扇面,看着自己的衣襟裂开,看着自己的胸膛被割开一道口子,看着自己的鲜血自那道口子里缓缓流淌,他的笑容已冻结在嘴角上,他的幻想中的情境已发生了,只不过,却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此刻,他无疑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受伤的,最惊愕的那个。
反观李梦龙,他的眼神已变得凌厉,他的神情已变得肃穆,他已不再疯狂,他已极其冷静,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冷静,他的嘴角已又挂着笑,他的那柄剑已又尝到了鲜血,他的剑已又在欢鸣。
“在决斗时,只有两种人可以笑…”李梦龙看着青牙,声音袅袅,缓缓说道。
青牙手捂着伤口,已缓缓蹲下身去。
李梦龙便接着道:“只有要被杀的人和要杀死人的人才可以笑,而你刚才的笑,我却着实没有看懂,你是认为会杀死我,还是会…被我杀死?”
青牙没有回答,他不是不愿回答,更非不敢回答,也非不堪回答,他只是恨,他不恨李梦龙,李梦龙做得对,现在,青牙也不得不佩服起李梦龙了,可以说,打从一开始,李梦龙便在精心地布局,他装疯卖狂,胡砍乱刺,甚至于他的一言不发,都是在一步一步地引导着青牙,走进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他深知,若论单打独斗,他绝不会是青牙的对手,所以,他只能等,等青牙放松警惕,等他得意地一步步迈入自己的陷阱。
可以说,李梦龙已经成功了,他已伤到青牙,可他却没能杀死青牙,但那绝不怪他,青牙是一个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过无数次的人,每次,他都以为自己会死,可每次,阎王都会放过他,因为他是无常,无常,是不会死的。
青牙现在很恼火,他恼火的却不是李梦龙,相反,他现在反倒很应该感谢李梦龙,若不是李梦龙那一剑,将他自美梦中斩醒,他也许还会深陷其中,做着无比绮丽的美梦,无法自拔。
他一贯小心,从未大意,可今日,他却因大意,差点送了命。
黑獒已咆哮着冲上去,悍不畏死地冲上去,挥舞起他的大锤,他是一定要为青牙报仇的。
可青牙还没有死,既然没有死,便谈不上报仇,更谈不上为青牙报仇,青牙的仇,不需要别人来报。
所以,他再次拦住了黑獒,他用碎裂的衣襟缠住伤口,鲜血立时便染红衣襟,亦如李梦龙手中的剑,同样的红,同样的妖冶。
“你,很好…”青牙擦干额角冷汗,指着李梦龙,淡淡地说了句。
“是。”李梦龙并没有笑,他反倒站直身子,像是弟子对前辈般,摆出受教的姿态,恭恭敬敬地答应道。
“接下来,我会拿出我的剑…”青牙将手中的半副扇面扔在地上,扔得远远的,“今后,我只用剑…”他又说道。
“好。”李梦龙仍是神色谦恭,轻轻地答应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镶嵌牙齿的剑
青牙的剑已出鞘,他的剑也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是青色的,青色的剑身上共镶嵌有二十一枚牙齿,皆是人的牙齿,大小不一,颜色不一,新旧不一。
这些牙齿,皆是出自当今武林之中响当当的人物嘴里的,牙齿的主人,在武林中也都是有一席之地的,皆是说一不二的主儿。
可现在,他们的牙齿却已被青牙镶嵌在自己的剑上,这便至少证明,他们现在,皆是已死了的。
青牙有这个癖好,打败一人,便必要杀死一人,而后必将杀死之人的牙齿取下一颗,镶嵌在自己的剑上,可以说,青牙的剑,便是他一生的经历。
李梦龙从未见过,竟会有人有如此怪异乖张的癖好,他的眉头微蹙,脸色已有些变了。至于盘龙,则是直接俯身干呕起来,毕竟对于常人来说,收集别人的牙齿,还镶在自己的剑上,这的确是一件听来匪夷所思,看来令人作呕的事。
青牙已准备好,今日,他也许便会为他的剑上再添一颗新的牙齿。
也许有人会说,李梦龙乃是无名小卒,他的牙齿,或许还不配镶在青牙的剑上。但,这是青牙的剑,这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无常”、“煞星”青牙的剑,只要青牙乐意,他可以将任何人的牙齿镶在自己的剑上,只要他乐意。
而不知何时,这柄剑,竟也变成了试金石一般的存在,多少武林剑客竟都已能把自己的牙齿镶在这柄剑上为荣,即便是付出生命,他们也愿意,虽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至死都没能将牙齿镶在剑上,可他们却依旧乐此不疲。他们活着的意义,活着的价值,乃至毕生的追求,都是只为把自己的牙齿镶在这柄剑上,我们无法评断,他们做的这些事,是否有意义,但这就是他们的追求,这就是他们的幸福,我们无法阻碍别人的追求,就正如,我们永远也无法偷走藏于别人内心的幸福。
李梦龙现在当然不知道青牙心中的想法,如果他知道,不知他会作何感想,是会感到高兴?亦或是悲伤……
青牙的剑已向外探出三寸,他要准备动手了,而这,便是他每次用剑时必做的起手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当然,也不会有人去问为什么。
“死在我这柄剑下的剑客共有二十一位,他们皆是当今武林中顶尖的高手,无一例外,有的甚至已是一派掌门,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不免惨死,惨死在我的剑下…”青牙抚摸着剑身,嵌于剑身上的那一颗颗牙齿,凹凸有致,鳞次栉比,摸来便似与一个个的牙齿生前的主人对话。
“那又如何?”李梦龙冷冷地反问道。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旦你我交手,一方非死不可,至于死的是谁,则各安天命,当然,我觉得,你死的概率会更大一些,如果可以押注,我会选择押你死,我生…”
“如果可以押注,我怕是连想都不会想,直接押我死,你生,可今日,我想押我生,只押我生…”
“哦?看来,你很有自信,难不成,你已想到生的方法?”
“并没有…”
“那你是何来的自信,何来的筹码,敢押你生?”
“我没有自信,亦无筹码,如果一定要说我有筹码,那我的筹码估计便是我的感觉…”
“你的感觉?相信感觉?那你怕是会输的很惨…”
李梦龙苦笑了一下,“无所谓了,我本就已一无所有了,现在,我把我自己余下的全部的身家性命都押上,我只赌,我会生…”李梦龙的眼中忽然爆出一团光,那团光甚至使得青牙几乎都要相信他,可青牙很快便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那我祝你好运…”青牙微笑道。
“万分感谢…”李梦龙微鞠一躬,道。
青牙的剑已出,李梦龙只觉剑光一闪,他已猜到,下一秒,自己便会横尸当场,他已不想抵抗。
——看来,感觉终究是信不过的。
可不知为何,青牙的剑却生生停在了半路,青牙有些疑惑,不禁抬头看了看天空,忽然,他感到一滴液体滴落,落在自己的脸上,他伸手一抹,竟是血。
“天上怎么会有血?”突然,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已由疑惑转变成了惊恐。
他看着李梦龙,安静地看着,甚至有些怜悯地看着,道:“如果你方才说你会生,加上那个千分之一的可能,我或许会相信,可现在,你已连那千分之一的可能都不会再有了,绝不再有…”
青牙已倏地跪在地上,仰起头颅,双目望天,忽然,不知何时,天空中竟下起了雨,血雨,瓢泼血雨。
“恭迎教主!”
青牙猛地大喊一声,喊声在这无边血雨中,听来竟甚是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