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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犴翥     武道龙吟txt下载     武道龙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二章 西域避水门行府

    楚中天眼睁睁地看着圣月神教众人离去,却无可奈何。

    他紧咬牙关,甚至已将牙龈咬出鲜血,拳头紧握,如婴儿一般,任谁也掰不开。

    可他终非孩童不明事理,如今北疆避水门三公子就在眼前,他虽已错失了一个机会,那这个机会便是无论如何不可再错失的。

    念及此,楚中天立刻转怒为喜,冲着铁三春遥遥一拜,躬身作揖,道:“三公子,既已来到我楚门,楚某必当尽地主之谊,略备薄酒,为三公子接风洗尘,不知三公子可赏脸否?”

    铁三春注视着楚中天,良久不语,忽地展颜笑道:“你可真是个老狐狸,见我坏了你的好事,知道今日没戏,便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来,想趁机巴结我们北疆避水门,哼……”

    楚中天见被铁三春说破了心事,脸上登时一阵红一阵白,拳头握得更紧了,但他仍未发作,只是陪笑道:“三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楚某向来喜爱结交江湖豪杰,更别说像三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楚某早已久仰多时,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乃是楚某三生有幸,得见三公子真容,胸中敬仰之情喷薄而出,不曾想唐突冒犯了三公子,是楚某之过,楚某思虑不周,还望三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记小人过,看在楚某实是对三公子一片赤诚之心的份儿上,望三公子莫要与我这个山野俗人一般见识……”

    说罢,楚中天又像铁三春施以一个大大的礼,其神情谦卑恭敬至极,据后来楚门在场的弟子回忆,楚中天那日那副样子,实乃几十年未见之卑态。

    铁三春见楚中天谦卑至此,

    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性本虚荣,人们总是喜见那些对自己卑躬屈膝、好言奉承的,而厌恶那些指责自己的人,人性如此,极少有人能够免俗,能免俗的无一不是圣人。

    铁三春显然不是圣人,他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介俗人,既是俗人,自然也是喜见夸耀的,最厌顶撞的。

    因此,刚刚楚中天这一番话言辞恳切,字字真心,至少在他听来是这样的,他很是受用。

    “好……念在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的份儿上,我姑且不与你计较先前之事……”

    楚中天闻言,忙低头高声道:“三公子大人大量,三公子威武……”

    铁三春一脸得意,声音懒洋洋地道:“不过,本公子虽已接受你的诚服,却尚有一个要求……”

    楚中天忙道:“三公子请讲,只要是楚某能做到的,定当竭尽全力,愿效犬马之劳……”

    铁三春闻言更加得意,神情更加放诞,道:“本公子见楚门这地方不错,多年来,我北疆避水门一直偏居北疆一隅,对中原之事并不过多插手,对这西域更是知之甚少,江湖中提起我北疆避水门,虽闻风丧胆,望风溃逃,但所谓人心隔肚皮,我们终究是难以得知他们的真实想法,不知如今武林中这些门派,有多少对我们是真心臣服,又有多少是虚与委蛇的,因此,本公子今日代北疆避水门临时做一个决定……”

    楚中天心中已有不祥预感,可他老谋深算,自然不愿露声色,依旧谦卑试探地低声问道:“不知三公子所下决定为何?”

    铁三春闻言,微微一笑,并不直接说,只是绕着楚门前那棵百年银杏踱起步来,摸摸树干,踢踢树根,又向楚门里面望了一望,摸摸下巴,满脸喜悦自得之色,仿佛是在看着自己新购置的后院,眼神中尽是抑制不住的窃喜。

    终于,他停下脚步,用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语气说道:“我决定,将楚门设为我北疆避水门在西域的行府,以后楚门归我北疆避水门所有,改名为西域避水门行府,如何?”

    这句话,他是冲着身旁的霓欢、魏何二人说的。

    二人闻言,立马伸出大拇指,赞叹道:“三公子英明神武,谋略过人,以后北疆避水门门主之位定非三公子这样的麒麟之才莫属!旁人怎可与您比肩?”

    二人说完,又忙冲楚中天喝道:“还不赶快谢谢三公子!三公子看中你楚门,乃是你楚门的福气,别人纵使求着归顺避水门,三公子都不多看一眼的……”

    楚中天已按捺不住,额上青筋毕露,瞳孔充血,可他还在极力克制,只是楚门子弟却早已群情激愤,骂声不绝。

    是啊,想巍巍楚门,悠悠百载,无数的前辈英烈为了楚门的存亡抛尸洒血,才得以换得后辈安生,楚门便是他们的家,便是他们的根,便是他们的心之所向,魂之所依,任何胆敢侵犯楚门的人,楚门子弟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入侵者打跑,便如他们的先辈无数次做过的事情一样。

    楚中天冷声道:“三公子,方才所言,不是开玩笑?”

    铁三春一脸惊诧,笑道:“开玩笑?我平生只与死在我枪下的人开玩笑,我说不会杀他们,然后趁他们求饶之时再将他们杀死,哈哈哈……”

    楚门子弟已疯狂,可他们仍在等待,仍在看着那个背已微驼、发已微霜的半百老人,等待他的一声令下,等待他的高声疾呼,就如之前无数次重复的一样……

    可这次,那个男人下决定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但他们依旧在等待,他们知道,他们相信,会来的……”

    凉风拂过楚中天的发梢,的确,他已沉默了很久,眼中光芒时隐时现,时而满目杀机,时而又忧虑重重。

    祖宗基业,楚门未来,这二者,在他心头萦绕不休,他想二者兼得,可如今却只能换来一声轻叹。

    他望着天,望着那棵百年银杏,此刻,若是她在,该有多好……

    若是她在,她会说什么?做什么?其实答案早已在他心中……

    她是女中豪杰,他也曾是热血大侠……

    他笑了,他终于挺直了腰板,他微微一侧头,仿佛又看到她站在自己身旁,看他的眼神一如往昔,嘴角含笑,眼中无畏无求,唯有深情犹在……

    “杀!”

    他大吼道。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又变回了那个快意恩仇、见义勇为的青年,独立阳关大道,一人一剑,独守斜阳……

    来一人,杀一人,鲜血染红袍襟,模糊双眼,只为回眸便可见那双美目,顾盼含情……

    “杀!杀!杀!”

    楚门子弟大笑着,咆哮着,他们已疯狂了,因为那个人,也已疯狂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战即发

    铁三春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楚中天,犹如在看着一个傻子,他闯荡江湖数十载,每次说出北疆避水门这几个字,别人无不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有半点斗志?更不用说像这般与他叫板,甚至大放厥词,要杀了他,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难道在这世上,当真有这等不怕死之人?他不相信。

    铁三春不怒反笑,道:“你可想清楚了?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与我北疆避水门作对,你可知后果?到那时,莫说是你,便是你这小小的楚门,被夷为平地,也不费我吹灰之力……”

    楚中天眉头微皱,这确实是他担心的,不过很快,他便展颜笑道:“你说你是北疆避水门三公子,你如何证明?我楚某向来并无半点不敬北疆避水门之意,只是北疆避水门向来神秘,旁人难窥一二,想来在这江湖之中,盗用北疆避水门名号作势的定是大有人在,今日你说你是北疆避水门的三公子,明日若是再冒出一个所谓的北疆避水门二公子,难道我楚某也照信不疑不成?我楚门虽非家大业大,然倒不至于事事惧怕一个可能的冒牌货……”

    铁三春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想清楚了?”

    楚中天笑道:“想来避水门老门主对于江湖上这些借着北疆避水门幌子招摇撞骗、为非作歹之徒也定是深恶痛绝,我楚某虽力薄人微,但我对避水门老门主一向是敬仰至极,我楚中天绝不容许有人玷污老门主的声誉,不论何时何地、何人何事,只要我楚中天听到、看到,哪怕是豁出我这条性命,我也一定要制止!”

    “啪……啪……啪……”

    突然,掌声响起。

    只见铁三春迈着四方步,一边鼓掌一边面带微笑地走出来。

    “想不到我老爹在这西域之中还有一条忠犬,你可真是一条好狗,只是我不知道,你这条狗在冲人摇尾巴的时候,是想巴结人还是想咬人……”

    楚中天道:‘对于避水门老门主来说,我的确是一条好狗,我楚某也心甘情愿地做老门主脚下的一条不二忠犬,为老门主看家护院,看住这个偌大的西域,可若是对于某些人来说,我楚某人便是一条实打实的恶狗,我嘴里的这副獠牙可不是为了平时显露出来吓唬人的,更不是为了啃骨头棒子磨牙的,而是随时准备着咬人的,随时准备着吃人血肉的……’

    铁三春微怒道:“可你在咬人之前也该先看清楚,你要咬的是什么人?小心咬到一块铁板,崩坏你的狗牙!”

    楚中天笑道:“这个倒不劳您费心,俗话说的好——‘狗仗人势’,我这条恶狗,背后有靠山,便是真咬到铁板,也自会有人再为我换一副钢制的獠牙,到那时,我想咬谁,便咬谁……”

    铁三春笑道:“看来真是这世道变了,现在的狗都已经会自己认主了,原来的狗起码要向他扔一块骨头,它才会冲你‘汪汪’地叫两声……”

    楚中天道:“世道变了,人变了,狗自然也要变,人要会谄媚,狗自然也得学着聪明点儿,知道什么时候该叫,什么时候不该叫,什么时候该呲牙,什么时候该闭嘴……”

    铁三春道:“狗是好狗,可是别咬错了人,万一咬到自家人,小心人把你剥皮炖了……”

    楚中天冷笑道:‘咬的是不是自家人,狗最清楚,等咬完了,咬死了,再将那人血肉模糊的脑袋叼回去,扔到自家主人面前,再冲着主人‘汪汪’地叫两声,摇摇尾巴,主人一定会满心欢喜地夸奖这条好狗,说不定到时一高兴,还会赏给这条好狗一盆肉汤喝,汤里说不定还会有肉骨头……’

    铁三春冷笑道:“只可惜你今天要咬的人,脑袋很硬,而且还是个屠狗为生的屠夫,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钢刀,专门用来宰狗,到今天为止,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宰了多少条狗了……”

    楚中天冷笑道:“脑袋硬不硬,也得咬过了才知道,没理由别人吓唬一声,就夹起尾巴逃跑……”

    霓欢和魏何二人齐声喝道:“大胆!竟敢对三公子不敬!”

    说罢,二人便欲出手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恶狗”。

    铁三春横枪挡下二人,面色阴沉,笑道:“不妨,我亲自会会他……”

    二人急道:“三公子,这等小事,何须劳您大驾,我们二人便足以……”

    铁三春收枪直指楚中天,道:“人家已经指着鼻子开骂了,我若是再退居一旁,岂不是让人家耻笑?”

    楚中天拔剑笑道:“避水门三公子当有如此气魄,莫要让我楚某人瞧不起!哈哈哈哈……”

    铁三春冷哼道:“放心,待会儿有你受的,只是莫要求饶罢了……”

    楚中天笑道:“你也放心,楚某向来不知求饶为何物……”

    说罢,两人便各向前走去。

    突然,楚天莹拉住楚中天。

    楚中天回头看去,见楚天莹那双毫无感情的眸子,心中五味杂陈,神色复杂,只是轻轻地推掉楚天莹的手,忽地展颜笑道:“莹儿,莫要担忧,且看爹爹如何杀他!”

    楚天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向后退了三步,楚天男跑过来,挽住姐姐的手臂,满脸担忧地注视着楚中天。

    楚中天回身,剑意瞬间攀至顶点,浑身血红波纹缠绕,声势骇人。

    反观铁三春,只是横着一杆大枪,便如一根雕塑般,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

    两人便这样静静地看着,仿佛在进行着天人交流,只有那些真正的武学高手,才能看出此刻场中的形势究竟有多么严峻,场中一片肃杀之意,空气仿佛凝固,时间仿佛静止,一片叶子自树上落下,仿佛轻如鸿毛般,久久不曾飘下,一只蜜蜂向花朵飞去,明明几息之间便可到达,此刻却如身处风暴之中,进退维艰,须臾之间,便被绞杀成一团齑粉,随风散去。

    场外却安静地如同极光白昼,每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有的急促,有的迟缓,急促的如同雷鸣暴雨,迟缓的如同天地吐息。

    众人只觉心头压抑,却无处诉说,无法张嘴,几至于无法呼吸。

    终于,这一切在一道尖锐的剑鸣声下结束,楚中天终于还是无法继续等待,多耗一分,便多一分隐患,他向来不是个喜欢滋养隐患的人,他向来都是趁着隐患尚处于萌芽之际,便将其消灭殆尽,这一次,也不例外。

    剑光如红练,赤色如洗,狂瀑般倾泻而下,狠狠地撞在铁三春身上,此刻若是换做旁人,相信早已被这无匹的剑气碾成一滩肉泥,可铁三春只是微微一笑,姿势不变,只是大喝一声,便去硬撼那道狂暴剑气。

    那一刻,所有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蜉蝣撼大树”,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铁三春在这样的招式下,却选择这样的方式去抵挡,便是不死,也会重伤,再无反抗之力,当所有人都已做好这样的打算,当楚门子弟也已准备好拍掌相庆时,场中所发生的一切,却教他们硬生生地将嘴巴闭上了。

    因为铁三春挡下了,并且神色很轻松,还有余力去嘲讽,“你这剑招简直如三岁孩童耍剑舞,威力还不及三岁孩童撒尿的劲儿大”。

    这段话在铁三春嘴中说出不关痛痒,可听在其他人耳中,内心却已掀起无上狂澜。

    这样华丽浩大的一招竟然被他轻松挡下,而且他竟然说威力尚不及三岁孩童撒尿?

    旁人无法判断他说这句话是真的因为轻松,还是单纯地想涨一下自家气势,因为那都是无关紧要的,至少在外人看来,此刻,他便是说那剑招如小草刺墙,别人也不会丝毫怀疑,因为接下那一招的人不是他们,更因为接这一招的人接下了……

    好在,楚中天并不意外,更不在意铁三春的言语相激,仿佛对这一情况早有预料,因此他才能气定神闲地说道:“试剑而已,好在,剑锋尚利,不曾锈钝……”

    他也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旁人彻底惊呆了,那样的一招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招式,若是换做其他剑客,必定是压箱底的绝技,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易显露,可在他的口中,那只是为试剑的招式!

    旁人已彻底绝望了,这样的两个人,若是不幸遇到其中一个,他们哪怕是有一百条命,也绝活不过一天,这样的招式,若是哪怕传给他们一二式,他们也有信心独步武林!可战斗尚未结束,旁人已万分期待,不知接下来,他们还会有哪些神奇的招式?

    可接下来的战斗,却未免教旁人失望许多,因为接下来,他们便是你一剑我一枪的来往,那架势,便如两个稚童,各自手里撷着一根木棍,嘴里喊着一些五花八门的骇人招式,手里挥出的却是教大人看了便会发笑的蹩脚招式,甚至此刻他们二人的打斗,还没有那乡野稚童打斗来得畅快、流利,是在旁人看来更为蹩脚的招式,用乡野村夫的腌臜话来说,“这两人简直是菜到抠脚”……

    可在场众人却没有一人敢出声嘲笑,因为没有资格,一个从不曾走过路的人却嘲笑一个已经学会奔跑的人,这本身就是令人发笑的事。

    所以,他们都眉头紧锁,屏气凝神,注视着场中的战斗,不敢有丝毫懈怠。

    铁三春与楚中天的打斗在外行人眼中看来也许不明就里,可在一些武学之道上已初窥门径的人来说,简直是如获至宝,目不暇接。

    李梦龙与盘龙已全然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冷汗直流,心中思索着若是此刻在场中的人是自己,那么自己能够分别接下他们几招?

    盘龙舔舔干裂的嘴唇,猛咽一口唾沫,颤声道:“能看懂?”

    李梦龙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连头都没有偏一下,道:“六七分……”

    盘龙暗暗竖起大拇指,道:“你厉害,我只能看懂四五……”

    李梦龙没有答话,盘龙却依旧在自言自语,“不知为何,我看那用剑的只能看懂四五,可我看那用枪的却能看懂**,真是奇怪……”

    李梦龙却完全没有听到盘龙后面说的话,因为他整个人已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仿佛此刻自己已置身场中,手持着涯丹剑,跟随着楚中天手中的剑,横劈斜刺,一招一式,尽皆出自本心。

    战斗已至白热化,只是旁人根本看不出。

    忽然,楚中天使出了一手极其精妙绝伦的招式,竟逼得铁三春用手去挡,李梦龙情不自禁,大喝一声“好!”众人冷不防心头一惊,盘龙更是被吓得险些跳起来,场中楚中天也不由得微移二目,看那叫好之人,只见李梦龙长身而立,紧握右拳于胸前,眼中神光熠熠,五彩琉璃,教楚中天不由得心惊感叹,心道:“似这般痴迷武道之人,不多了……”

    的确,也难怪楚中天会发出如此喟叹,现今武林,强者太强,弱者太弱,下游之人自不必说,限于天赋资质,其中纵有刻苦超绝者,勉强跻身一流高手行列,也终究无法突破至武道巅峰一途,处于中游之辈要么是感叹其上战力巅峰,绝非他们所能触及,又不甘堕入下人之资,一生无欲无求,不思进取,不求武道巅峰,只想混沌度日,或出卖自身武力,换取钱财度日,这种人,根本不配武道一途游弋。小辈之中便纵有如自己的儿子楚天将那般出类拔萃者,可傲于天赋秉性极高,自是不肯再吃苦花力气,他们许能一生傲视群雄,可也只是枭雄之姿,距那王者之姿还差的远。楚中天这一生受天赋所累,纵是万般努力,也只能到此为止,仅仅触碰一下武道巅峰的脚趾,便再难前进了,更别提窥其全貌,每每夜里惊醒,看窗外那亘古不变之皓月晚星,回屋见镜中苍颜白发,老态横生,不由得心生悲凉,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念及此,楚中天更感李梦龙精神可佩,自己的四个儿子之中,竟无一人能比……若是早遇见,收为义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教他完成自己登顶武道巅峰的毕生心愿,想来也是一件人生快事,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可惜呀……可惜……”

    楚中天口中默默念道,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念着什么……

    战斗不容迟疑,方才那一切,只是楚中天一瞬间的想法,回过神来,楚中天趁势追击,剑意陡然攀升,剑尖竟冒出三寸红芒,红芒所到之处,无坚不摧,空气似乎都已扭曲,铁三春连连后退,躲避红芒,楚门子弟叫好声不绝。

    忽然,铁三春竟带着拼死的气势直刺楚中天胸膛,楚中天若是不躲,便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他迟疑一瞬,猛然收剑回防,铁三春得此机会,大枪大开大合,枪出如龙,枪势如雷,竟硬生生地将局面挽回,场中再复胶着姿态。

    铁三春深知用枪和用剑的道理,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若是教楚中天欺身,他的长枪便发挥不出任何优势,反而会处处掣肘,受到牵制,所以最后,他哪怕冒着两败俱伤的危险,也要与楚中天拉开距离,为的就是给自己拉开空间,最大程度地发挥长枪的优势。

    众人却再不敢叫好,须知战斗瞬息万变,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重生

    场中战况依旧激烈胶着,一时之间难以分出胜负。

    天色依旧昏暗,只是已从墨云遮掩下的黑暗转变为红日西沉,冷月高悬。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诗是当时有名的诗人写就的,据说那诗人来至西域边塞之后,被眼前之景深深震撼,万里黄沙遮望眼,狂风掀时,百里不见人烟,傍晚时,只一轮红日当空而照,一袭炊烟攀空而上,直接天际,诗人有感而发,遂写下这千古绝句。

    楚中天忽然停下脚步,铁三春亦停下,两人就像是极有默契一般,楚中天眼望那轮红日,余晖洒下,映红他的脸庞,铁三春望了望楚中天,不为为何,此刻他的心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动”。

    他便不再动。

    楚中天脸色酡红,如醉酒微醺,他的眼也红了。

    “以前,我们也是像这样,站在这里,默默地看着这轮千百年来永不变的红日……”

    楚中天虽然没有说那人是谁,但是铁三春也已猜出,楚中天说的人是他这具身体的主人——李石。

    “那时,我们的理想很美,心胸也很大,认为天地之大,任我遨游,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们认为天地之间,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不变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偌大武林总有一天要迎来他的新主人,而这个新主人便是我们两人,哈哈哈哈,可惜,直到多年以后,我们才明白,武林还是那个武林,武林也确实才人辈出,只是,这个武林却是很多人的武林,而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的武林,我们只是这个偌大武林中的小小的一份子,小到这个武林多了我们不多,少了我们不少,太阳每天还是会照常升起,从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月亮每天晚上都会悬在空中,悬在那树梢之上,照耀着老鸹的家,我们以为可以改变一切,然而实际上,被改变的却是我们自己,我们从一个热血少年,变成一个朝不保夕的老朽,成亲、生子、老去,我们活得和这世上每一个普通人没有丝毫不同,甚至还不如有些普通人,至少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可以儿孙满堂,膝下承欢,可以择一人终老,最后可以微笑着了无牵挂地死去,而我们是罪人,我们手上已染了太多的鲜血,每天晚上只能靠麻醉自己方能勉强入睡,我们对镜哀叹,皱纹增长,体力衰退,一天天地看着自己老去,看着一个个年轻后生像我们当年那样,傲视群雄,目空一切,我们只能微笑着看着他们,然后在无人知晓的深夜,看着那轮万年不变的寒月,发呆,感叹,哭泣,可我们既然已选择了这条路,便也别无选择,只能咬着牙走下去,纵然前途渺茫无依,也要微笑着走下去,因为在我们身后,还有着无数的人在看着我们,有的期待着我们摔倒,然后再也爬不起来,有的视我们为目标,视我们为高山,昂首仰止,我们已经走到了这座武林的高位,也许在许多人看来已是这样,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们根本就不在乎,我们在乎的很简单,我们想要的很简单,那只是如普通人一样的一日三餐,贤妻在侧,儿孙满堂,武道巅峰,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不会选择这条路,隐世独居未必不好,结庐为家,江湖饮马,两人两骑两柄剑,一朝一夕一双人,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惜,一切都已晚了,晚到我不敢后悔,现在后悔,只是徒增笑柄,我也一把年纪了,年纪愈大,胆子反而愈小,小到怕失去一切,祖宗基业,名望,这些都是我在意的,还有很多很多,可现在想想,就算我自己再放不下又能怎样呢?我总会死,我注定熬不过这轮红日,耗不灭那弯冷月,我死了,它们还会在,万年之后,我早已烂成一堆尘土,它们还是会在,照耀着我无迹可寻的坟墓,嘲笑着我曾经的执著与自以为是,是啊,又何必执念太深,若是我死了,这楚门没了,也便没了,况且还有我的后辈,他们总会撑起,倘或他们撑不住,那也是该当楚门气数已尽,我也就不必再有何执著之念,何苦为难自己,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是人都死了,便是有回响又能如何?说与后人听吗?只怕也是一个笑话罢了……”

    铁三春愣愣地看着楚中天,看着他像一个孩子一般发牢骚,看着他又像是一个智者一般看透人生。

    这些问题他从未想过,因为他是一个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他的一生,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豪门贵胄,外表看似风光,内里实则如蛆虫般腐烂恶臭,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铁三春在六岁那年便亲眼见到自己同父同母的大哥死在父亲的手里,死在自己的面前。他们每一个人从出生那天起,便会跟随着一位师父,这位师父亦师亦父,照顾他们所有的饮食起居,所有的生活修炼,当然,也要教他们杀人,因为在避水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避水门是一个没有感情的门派,所有生活在其中的人都会面临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为了生存,他们必须抛下所有的礼义廉耻,所有的情感羁绊,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兄弟姊妹,他们也要举起屠刀,因为,每一代避水门的门主只能有一人,而这人必须是他那一代中仅剩的唯一。

    所以,当铁三春出生的那一天起,便注定只有一条杀光所有兄弟然后做避水门门主的路,因为他若是不走这条路,别人也会走,他若是狠不下心,别人也会狠下心,他别无选择……

    于是,他逃跑了……

    可他逃不掉,避水门不允许有懦夫,逃跑唯有一死,所以,他已死了一次……

    现在,他又活了,虽然已不是原来的躯体,可他终究还是难逃命运的樊笼,天意的魔爪。

    而铁三春的师父名叫蓝青,那个同样随铁三春叛逃避水门的人,当年二人逃出避水门,躲过重重围追堵截,可惜终究还是未能逃得过避水门的“手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江湖很大,贪财的勇夫自然也不会少,避水门没有出动精锐,而他们的行踪却每天都会被汇报得一清二楚,蓝青为挡追兵,与敌血战,下落不明。

    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铁三春也被围在一座小庙前,庙里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可那伙人竟然敢在菩萨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因为避水门门主给出的指令是“只要带回铁三春,不论死活,赏金千两”。

    那一晚,铁三春第一次见识到贪婪之人的可怕,他纵有一杆长枪,满身武艺,纵然享有“北疆枪神”的赞誉,可在一群为钱眼红的亡命徒眼中,也不过是一只凶猛了点儿的老虎而已,对付老虎,猎人有的是手段,只要那个诱惑足够大,足够诱人……

    那一战,铁三春杀人近百,可仍有无数人前仆后继,更有百里之内闻风而来者,那一晚,小庙四周,喊杀声震天,小庙被围得水泄不通,铁三春力竭倒地,望着那群人狰狞的嘴脸,他第一次感受到深深的无助与绝望,长枪已断,断成两截,仿佛已然预料到铁三春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命运一般……

    铁三春便看着那群人一步步地向自己走过来,他缓缓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那一刻,他的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他的短暂的一生,竟然只有几秒的时间,他微笑一下,轻叹一声,道:“这一生,还真是没有意义啊……”

    说罢,他便感觉天旋地转,他知道,自己的头颅已被人割下来,将要带回那个他此生永远无法逃脱的地方——避水门。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悠悠醒转,眼前的一切对于他来说还是如此的陌生又熟悉,他还是躺在那间小庙里,正对着菩萨的脸,大雨仍未歇,那一刻,他仿佛看到菩萨在笑,又仿佛看到菩萨的眼角缓缓地流下一滴眼泪,他也笑了笑,他不知道那滴眼泪是为谁而流,也许是为他,也许是为别人吧……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避水鳌经”的可怕,人虽死,灵魂不灭,借体重生。

    当年他郑重其事地吟诵出这几个字时,心中还只当是玩笑,每个人只有一次生命,没了便是没了,**死了,灵魂便也没了,又哪里来的灵魂不灭,借体重生,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无奈,又辛酸……

    他缓缓地坐起来,忽然一阵剧痛袭来,他痛叫出声,肋下一个大洞,血液早已干涸,呈深黑色,想来那是他的致命伤。

    铁三春挣扎着将伤口包扎好,便枕着一具尸体沉沉睡去,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一个人出生,成长,闯荡江湖,偶遇爱侣,结发此生,还有了一个特别乖巧懂事的女儿,他很开心,他的嘴角每天都是上扬着的,他也不再杀人,只是每天踏实工作,赚些微薄的钱财,养家糊口,他已退出武林,他现在只想着照顾好家人,给他们好的生活,好的未来,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美好……

    直到有一天,他的仇家找上门,那是他年轻气盛时造下的孽,他杀了一家人,只留下一个小男孩,他不忍心杀他,因为他虽然冷血,可他终归还是有感情。

    只是没有想到,多年过后,那个小男孩竟会找到他,现在,当年的小男孩早已习得一身武艺,成长为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力气大,胆子更大,更有血性,就像当年的他一样。而他,已是老朽,早已没有力气,多年不练功的他技艺早已生疏,甚至连挥刀的力气都没有。

    那个当年的小男孩杀了他最爱的妻子,却没有杀他,也没有杀他的女儿。

    男孩临走时说:“杀你的妻子,是为报当年你杀我全家之仇,不杀你,是为报你当年不杀我之恩,不杀你女儿,是不想你女儿将来像我一样……”

    他看出了男孩眼中的不忍,同时还有绝望,他知道,男孩苦练技艺多年,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如今,朝思暮想的心愿已达成,男孩一定会迷茫,也许会丧失目标,也许会像他一样,遇到一个人,结发终老,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女儿为她的母亲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是他今天才明白的道理,若是他能早些明白,该有多好……

    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儿,为了生存,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只得东躲西藏,毕竟那个他耗费了大半生才明白的道理,并不是人人都会明白。

    也许是他年轻时造孽太多,老天对他也不再眷顾,他最珍爱的女儿,他此生的挚爱,活下去的希望,也身染重病,奄奄一息,他求医问药,用尽自己所有的一切,可终究于事无补,直到有人对他说,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神医妙手常百仙有医死人肉白骨之神功,他女儿的病兴许还有救,只是那常百仙并非悬壶济世的医圣人,求他出手一次,动辄千金,寻常百姓人家根本难以花费得起这般高昂的诊金,可为了女儿,他已顾不得许多,自那天起,他杀人放火,拦路抢劫,所有可以快速赚到钱的方法他都用了,可距离那千金之差,仍如天涯之远,东海之深……

    女儿的病症一天天严重,他已没有时间,他已不能再等,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仿佛是老天爷给了他一次机会,避水门放出告示,不论死活捉到铁三春者,赏金千两,当一条路摆在眼前,便是再难走,再荆棘满布,他也要走下去,他没的选择……

    只是他不知道,老天爷最喜欢与人开玩笑,这天底下不光人是势利眼,老天爷也是势利眼,越是贫贱之人,老天爷便越喜欢看他们的笑话……

    可是他并不知道,他只是沉浸在得到千金的喜悦之中,只是幻想着女儿健康地跑到自己的面前,对他甜甜地叫上一声“爹……”

    那一晚,他磨了一夜的刀,一夜无眠……

    第二日,他随众人来到这小庙之中,众人喊杀震天,不断地冲上前去,不断地有人哀嚎,有人死亡,而他只是站在人群后,呆呆地看着场中那个年轻人,不知所措……

    他看着那个年轻人,想象着他的年龄,经历,忽然,他想到了那个小男孩,想到了小男孩临走时对他说过的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开始犹豫了,他不想再杀人,他握刀的手有些颤抖,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然觉得自己置身于这间小庙内,在菩萨的注视下,自己的罪行被一一细数,他仿佛要窒息,他想要逃离,可他刚刚迈出一步,女儿痛苦的面容便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忽然记起,女儿还在等他回去,那一刻,一股无力感瞬间遍布全身,他倚着一根柱子,坐在地上,眼神呆滞,与死人无异,所有人也都以为他是一个死人,毕竟,当时的情况,根本不会有人来关心他,在乎他,大家都已杀红了眼,铁三春也是……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清醒,他惊讶地发现,铁三春就站在他的面前,后背对着他,铁三春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现在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要他把刀举起,向那人后背插去,那人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使不出了,待那人倒下,千金就到手了,女儿就有救了,他狂喜,身子剧烈颤抖,不知是因过度兴奋,还是因过度紧张害怕……

    他缓缓地举起刀,此刻,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看到了这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刺客”,大家心中暗喜,更猛烈地攻击着铁三春,只为让铁三春无暇顾及身后,而铁三春自然也不知身后发生的一切……

    可他的刀却迟迟不肯落下去,确切地说,是不忍落下去,同样年轻而鲜活的生命,与自己无冤无仇,难道自己只为女儿的活就应该让他去死吗?他仰起头,恰好看到菩萨脸庞上那一滴晶莹剔透的泪,他自嘲般地笑笑,看来,这样的场面,连菩萨也心有不忍……

    他的刀还没有落下去,可惜,老天爷却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铁三春已如一只惊弓之鸟,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令他纤细的神经绷断,当他眼角余光向后扫到他时,几乎是条件发射一般,大枪猛然向后刺去,抽出,一切干净利落,只为节省更多的时间……

    他笑了,他的刀终于握不住了,肋下的伤口血流如注,他已不想去堵,阵阵剧痛如电击般传遍他的全身,他已不愿尖叫,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菩萨面前,他忏悔,他向所有自己杀害的人道歉,祈求他们的原谅,然后,他便看到一束光,在那束光里,他仿佛看到妻子和女儿在冲他挥手,微笑,他站起来,向着那束光走去,手里紧紧地攥着妻子和女儿的手,紧紧地攥着……

    梦醒了,他知道,那是“他”的记忆,可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痛苦,那种痛苦,难以承受,铁三春蜷缩成一团,他现在只觉寒冷,仿佛赤身站在三九雪中,周围一望无垠,惟余莽莽,了无人烟,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荒芜了,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只记得黑夜白天,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踢开一具具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走出那间小庙,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认得他,从此以后,他也再不认世人……

    他依循着记忆,找到了“他”的女儿,曾经一具鲜活美丽的躯体,现在已腐烂生蛆,恶臭扑鼻,蛆虫在“他”的女儿的身体内默默蠕动,就像铁三春接下来的人生,没有丝毫意义……

    他扯下一尺白布,将“他”的女儿包上,埋葬起来,刻上石碑,向着“他”昔日家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他”的女儿的坟头上,呆呆地坐了三天,他便如行尸走肉一般,不知接下来该去哪儿,该去做什么……

    后来,他流浪江湖,不断地夺舍他人的身体,只是再没有夺舍过死人的身体,他宁可将活人的灵魂锁住,放在火上炙烤,日夜听着他们无尽的哀嚎,也不愿再去夺舍一个死人,因为,他已死过一次,死亡,真的很痛苦……

    再后来,他已心如铁石,他已没有感情,他已变得如避水门的老门主,如他的父亲一般,甚至,还要更加残忍……

    他喜好折磨别人,喜欢听他们的嚎叫,那是如杀猪一般令人兴奋的叫声,绝望中带着解脱……

    蓝青逃到浮生门,拜浮生门长老霓欢为师,得以继承衣钵,习得霓欢所有技艺,可他仍心系三公子,在浮生门多年,仍不忘打听三公子下落,终被霓欢长老察觉识破,蓝青痛下杀手,亲手杀死自己的授业恩师霓欢长老,幻化成他的样子,对外宣称蓝青身染恶疾已死,就这样,瞒天过海,达数十年之久,而终于,在他已耄耋之年,他终于得知,三公子还活着,他难掩兴奋,遂决意叛出浮生门,只身寻找铁三春,魏何作为他的弟子,自然执意跟随,愿与他一同为三公子效犬马之力。

    彼时,三人于这西域之中相见,铁三春与蓝青互诉多年经历,只觉心如刀绞,亦感叹命运弄人,虽样貌不是当年,可此生,终是得以相见……

    又闻避水门老门主即将驾鹤归西,避水门内无人主事,早已乱作一团,此刻,正是回避水门主持大局的绝妙时机,毕竟,避水门门主之位,所有避水门公子都可竞争,只要不怕死即可,二人商量已定,不日便可动身,却未料遇到此事,铁三春想收服西域楚门,为己所用,可又哪有那么简单,楚中天誓死不降,究竟该何去何从……

第三百三十五章 将军宴

    冷月高悬,不知不觉又是深夜,楚中天与铁三春已大战数百回合,两人气喘吁吁,仍旧不分高下。

    铁三春忽然大喝一声,道:“我饿了!有肉吗?我要吃肉!”

    楚中天“呵呵”笑道:“我也饿了,来人!上肉!”

    手下人便去抬大锅,锅中加水,锅底架火,牵来一头骆驼,照着脖颈一刀下去,鲜血长流,接了两碗温热的骆驼血,献于楚中天。

    楚中天接过一碗,示意将另一碗端给铁三春。

    手下人会意,带着几不可闻的暗笑神情,将那碗尚温热的骆驼血递到铁三春面前。

    铁三春微皱双眉,用眼神询问楚中天何意。

    楚中天笑道:“这是我西域楚门的习俗,骆驼乃我西域神兽,食前需先饮其血,你若是喝不惯,可以不饮…”

    铁三春豪迈笑道:“这有何不能饮得?拿来我饮!”

    楚中天喝道:“好!你我对饮!”

    两人将大碗对撞,仰首将那温热腥咸的骆驼血饮尽。

    铁三春豪迈大笑,

    楚中天道:“慢着,我西域食骆驼肉之前还有一习俗,需生食骆驼舌,不知你可能食得否?”

    铁三春喝道:“割来……”

    楚门子弟几人合作,将骆驼嘴掰开,一人用匕首将骆驼舌齐根割下。

    铁三春二话不说,夺过那条腥臭的骆驼舌便一口咬下,哪知骆驼舌生时,虽柔软却极富韧性,铁三春一口竟未能将其咬断,倒是那骆驼舌中积蓄多年的臭汁迸射出来,溢满铁三春整个口腔,便是铁三春再生猛过人,意志坚定非常人可比,此刻也觉胃内翻涌,翻江倒海一般,马上便要干呕出来,可他不愿在人前出丑,硬是将那条骆驼舌咬去半截,在嘴中反复咀嚼,淡红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淌下,一股腥臭无比的气息在每个人的鼻尖缠绕,久久不散。

    人群之中,已有人开始吐起来,有一个人吐,便有第二个人接着吐,渐渐地,呕吐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有人吐,也有人在笑,笑的多是楚门子弟,旁人不知道他们为何发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铁三春将那半截骆驼舌嚼得稀烂,强忍着心中的呕意,眼睛一闭,脖子一缩,喉结大动,硬生生地将那肉沫样的生骆驼肉吞下腹中,接着,便一言不发,愣愣地看着楚中天。

    楚中天含笑自他的手中接过剩下的半截骆驼舌,看都不看一眼,捏着鼻子,扔入嘴里,脖子一伸一缩,将那半截骆驼舌吞入腹中,而后赶紧喝下一大口酒漱嘴,漱过三五遍后,觉得口中味道淡了,方才停下。

    铁三春呆呆地看着楚中天的一番动作,整个人如木雕般一动不动。

    楚中天深深地吸一口气,道:“这骆驼舌的味道可真是令人作呕,三公子,到底还是你们北疆人生猛,我生吞都觉恶心,你竟然还要细嚼慢咽,真是厉害,不知可尝出这其中的滋味否?”

    铁三春闻言,险些将一口老血喷将出去,但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只点了点头,道:“好……”

    未曾想到,他这一派装腔作势的样子,更惹得楚门子弟忍俊不禁,哄堂大笑,笑声连成一片,连楚中天也支撑不住,爽朗地大笑三声,便道:“三公子,骆驼肉烤好尚需些时辰,你我移步中庭先来饮酒……”

    说罢当先便走。

    铁三春老脸一红,终是大家风范,并未太觉尴尬,便移步随楚中天而去。

    二人于庭中坐下,今夜月光甚是凄美,如霜如雪,万物皆寒。

    早有手下人于地上铺一层骆驼皮制成的毛毡,二人便席地而坐。

    月光如银水倾泻,晚风轻拂,更觉肌寒刺骨,楚中天便命手下人取二件沙狐裘披肩,递给铁三春一件,自己取一件披上。

    初时铁三春执拗不肯披,后来许是觉得晚间浓露实在太过凄寒,便不用楚中天再让,自己很识趣地将沙狐裘披上。

    楚中天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笑而不语。

    二人便于这当空月下,饮酒御寒。

    酒也是好酒。

    楚中天笑道:“此酒名为‘将军宴’,乃我西域特产,酒性烈味醇,这西域之地,早晚温差极大,普通百姓尚可,勉强度日,兵役实难,古时驻守此地的士兵夜晚难挨,便有那一句‘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写的便是驻守西域的士兵,那时兵营中尚不禁酒,士兵每晚便会三五成群,饮酒驱寒,也为解烦闷。领兵的将领深知西域苦寒,自己夜晚尚会小酌两杯,所以对手下人饮酒也就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后来,每逢节日,将军都会在军营中举行宴会,与士兵同饮同乐,饮的便是这种酒,久而久之,此酒便得名‘将军宴’……”

    铁三春微微点头,饮了一口,觉此酒确实辛辣刺喉,烈酒下肚,浑身也觉暖和不少。

    楚中天接着说道:“这沙狐裘也算是我西域独有之物了,传闻西域沙狐白天将自己埋于沙中,躲避毒辣日头,至晚间便出来觅食,一身皮毛沙水不侵,哪怕是西域最寒冷的时节,晚间滴水成冰,它依旧活动灵活,不受丝毫影响。”

    铁三春闻言默不作声,他出身北疆,那里一年之中至少有半年是雪花飞舞,冰天雪地,寸草不生,每逢大雪封山时节,才最是难挨。入眼之处,万里皆是银白,了无生机。他们只得提前备好食物,以熬过漫漫冬日,饶是如此,每年仍有近千人死于严寒饥馁,寻常百姓人家穿不起裘皮大氅,只得身裹三五件粗布麻衫,蹲在火盆前,足不出户,以期严寒早日过去,当然,像避水门这样的大户人家,自是不必为衣食犯愁,各式各样的狐皮裘,貂皮裘,甚至是那熊瞎子皮,老虎皮制成的斗篷大氅,可谓是应有尽有,且样式新奇繁复,五花八门,可谓是美轮美奂,况且冬季的乐趣可不单单只是这些,在雪地上抓野鸡,凿冰洞捕活鱼,找山洞猎杀熊瞎子,这些都是铁三春记忆中的趣事,是他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家族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可堪称是温馨快乐的回忆……

    想到这些,铁三春的嘴角已勾起一抹极细微的不易为人察觉的弧度,他喝了一口酒,便仰头去看天上的寒月,回想往日,自己貌似已有几十年未回过避水门了。

    自那次逃出避水门,死过一次后,便再也未曾回去过,不知经此数十年,避水门可有何变化,是否早已物是人非,还是已旧貌换新颜,他对此既期待,又紧张,又害怕,所谓的近乡情更怯,想来便是这种心情吧。

    许是看出铁三春眉眼间的惆怅难解,楚中天很识趣地没有继续说话,他也仰起头,看着月亮,目光逐渐变得呆滞而温情,想来也是在想着某些不可为人道的心事。

    一轮明月,两个人,两壶酒,极有默契一般,你一口,我一口……

    待到烤骆驼肉的香气已传遍整个楚门,门外已传来楚门子弟的呼唤,两人才渐渐地回过神来,许是这场梦做得太久,太深,刚刚“清醒”的两个人神情呆滞而笨重。那一瞬间,竟仿佛不知自己置身何地,所做为何事,直到眼前那一轮逐渐明亮的冷月映入他们的眼帘,他们才渐趋清明,他,不是在家乡,他的身旁,也没有她的温侬软语……

    他们相互搀扶,来到院外,来到那棵百年银杏树下,倚树静坐无言,看着手下人将已烤得金黄的骆驼肉切好装盘端到他们的面前,他们只是机械地抓起香喷喷的烤肉塞进自己的嘴里,狼吞虎咽,仿佛两个地狱爬出的恶鬼,根本无心在意肉质的好坏,火候的差异,以及味道如何,他们只是在填饱肚子,其他人默不作声。

    所有人只是看着他们,看到盘子里的肉没了,便为他们再切刚刚烤好的,这一切仿佛只是一个仪式,是一个祭祀的仪式,祭祀所求的是什么,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楚中天猛地抬起头,狂喝道:“来人!上酒!”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将楚门酒窖打开,将所有的美酒拿出来,将楚门所有的骆驼牵出来,烤来与兄弟们下酒!”

    登时,楚门上下一片沸腾,他们虽不知门主此举何意,但他们一向视门主的命令为圣旨,门主说一不二,而且他们一向敬佩门主,他们深信,门主做事自有门主的道理,门主不与他们说,他们便不必问,门主若是想告诉他们,自然会与他们说……”

    很快,数十个火堆架起,将楚门照耀得如同白昼,数十头骆驼当场被杀,一片哀嚎遍野,悲彻天际,数百坛珍奇美酒自酒窖中抬出,一时间,酒香肉香四溢……

    铁三春与楚中天用袖子揩了揩嘴上油腻,拎起一壶酒,又开始自斟自酌起来,人群之中,一个白色人影奔前走后,递火烤肉,举坛对饮,与人群忙成一片,细看虽是女子,却有着完全不输于男子一般的豪迈气概。

    铁三春饮一口酒,望着那名白衣女子,眼中满是赞许之色,问道:“那个女娃娃是何人?”

    楚中天一脸骄傲之色,道:“那是我的女儿……”

    铁三春点点头,道:“叫什么名字?”

    楚中天道:“名唤楚天莹……”

    “楚天莹……晶莹剔透……八面玲珑……好名字……”

    楚中天没有说话,隔了很久,方才喃喃说道:“这孩子这些年过得很苦,是我对不住她们……”

    铁三春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着,静默地看着冷月悬空,看着场中喧闹的狂欢……

    楚中天一口气将一壶酒一饮而尽,轻叹一声,站起身,喝道:“小的们,闪出来!”

    话音刚落,楚门子弟齐声呐喊,将火堆扑灭,美酒搬到一旁,中间余出一大块空地,而后带着殷切的目光注视着楚中天。

    楚中天向铁三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铁三春会意,缓缓起身,只是将那壶酒拎在手里,在众人的目光中,与楚中天并肩走到空地上。

    楚中天环视四周,向上轻抬手,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呐喊声,大家举坛痛饮,取刀割肉,肆意地叫喊着,说笑着。

    楚门向来门规森严,可楚门子弟间却是亲如兄弟,食同灶,寝同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是楚中天也不例外,爱楚门子弟胜过爱自己的儿女,如此,在战场上厮杀之时,楚门子弟方能人人卖命,不畏生死。

    可以说,楚门是在刀尖上活下来的,又是在刀刃上发展下去的,每一个楚门子弟便是一柄钢刀上的刀尖和刀刃,无数的刀尖和刀刃组合起来,跟随依附着楚中天这个刀柄,听他指挥,为他拼命,方才成就了今天的楚中天,成就了如今的楚门……

    铁三春先饮一口酒,大枪横摆,道:“感谢楚门主招待,肉是好肉,酒是好酒……”说罢将那坛酒一饮而尽,将空酒坛“霍”地

    扔到远处,一声巨响,摔得粉碎。

    楚中天“嘿嘿”笑道:“三公子远路而来,楚某当尽地主之谊……”

    铁三春大笑三声,平静说道:“来吧……”

    楚中天先是依稀一笑,而后猛然喝道:“来!”

    随着楚中天这一声断喝,楚门子弟的热情彻底被点燃,呼号声,谈笑声,叫骂声,酒坛碎裂声,响成一片。

    楚中天浅笑道:“你觉得我儿天莹如何?”

    铁三春疑惑道:“为何如此发问?”

    楚中天道:“只想一问,并无其他……”

    铁三春道:“可堪大任……”

    楚中天笑道:“好!有你这句话,足矣!”

    铁三春没有说话,只是眸子中隐隐闪过一丝悲哀。

    当然,这段对话,只有他们二人听见,除了他们,便只有天地知道。

    楚中天拔出长剑,道:“我只出一剑……”

    铁三春冷笑道:“要拼命?”

    楚中天摇摇头,轻叹一声,道:“拖不得了……”

    铁三春笑道:“想要我送你一程……”

    楚中天低声道:“有何不可?何况前路漫漫,你我是否同行,还尚未可知……”

    铁三春爽朗大笑,道:“黄泉路,我走过,一个人,不孤单……”

    楚中天亦爽朗大笑,道:“那就好……”

    “请!”

    双方同时做出一个手势,越是高手之间的对决,便越是要讲究规则与形式,那些背地里出阴招,用暗器,行一些不光明正大的手法,乃是市井小民,流氓地痞打架之举,是上不了台面的,难登大雅之堂。

    两人静静站立,双目微眯,感受着林风掠过发际,耳边听着寒蝉凄切,夜枭低吟,偌大天地,仿佛只余他二人,在众人的眼中,他们二人仿佛也已与天地融为一体……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楚中天周身红芒渐盛,先是微弱到几不可闻,而后渐趋实体,一炷香后,周身气机流转,竟已鲜红如血,汩汩而流。

    再看楚中天其人,原本灰白发色已红练如匹,无风自动,周身气机翻涌,衣衫鼓荡不休。

    楚中天一声大喝,声震寰宇,一道血色红柱直通天际,皓月失色,流云虹妒,宛如末日。

    楚门长老赫然站起,楚门子弟亦无心吃酒,这个场景,于他们而言,都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血祭!”

    三十年前,楚门生死存亡之际,楚中天的叔叔,号称楚门史上最惊才绝艳的楚燕雄,为破西域最后一寨——通天寨,施此秘法,以身为剑,将通天寨寨主田井一剑贯穿胸口,分为两半,而后身死魂消,尸骨无存。

    据在场之人回忆,当时田井早已被楚燕雄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坐以待毙,可不知为何,最后楚燕雄竟选了这样一个同归于尽甚至可以说是自杀的法子,教当时的人疑惑不解。

    后来又有知情人说,楚燕雄之死,实则自杀,只因当时楚门门主之位未立,最有希望继承门主之位的二人便是楚燕雄与楚中天的父亲楚燕南,楚燕雄攻下西域最后一寨,威望必是楚门第一,门主之位毫无悬念将由他担任,推脱不得,可楚燕雄为人却喜潇洒自由,爱仗剑江湖,不愿为楚门门规所缚,他也不想抢了兄长楚燕南的门主之位,更不想成为门主之后手足相残,楚燕雄权衡再三,思虑万千,最终便决定用这种近乎于自杀的法子免去门主之争,成全兄长楚燕南。

    时人有诗赞美:“一雄遮天领西域,却把铁座换桃符。古来兄弟难和睦,谁言雄燕两枭谈?”

    总之,楚燕南登上楚门门主之位,统领楚门,自是感念弟弟楚燕雄,事后也曾善待楚燕雄家人,保其永享安荣。

    所以,当楚门人再见到这熟悉的一幕,心中往事过往俱被勾起,如云般飘荡,一些上年老卒不由得老泪纵横,泣涕涟涟,悲不成声,一生之中,竟见到两位楚门顶尖人物用同一种法子结束自己的一生,不知是该喜该悲,喜者楚门无上功法,一生得见两次,乃是无上幸运,悲者竟要亲眼目睹两位楚门天才人物的陨落,这是何等的悲戚,刚刚与圣月神教一场恶战,艰难险胜,若不是铁三春横插一脚,便可将圣月神教全歼于此,如今放虎归山,又冒出这样一个劲敌,竟逼得楚中天不得不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法子。

    经此一役,楚门势必元气大伤,不知何年方能恢复如初,又不知是否会有一些表面臣服楚门的小门派联合起来趁火打劫,这些,楚门人无心顾及,无法想象,他们现在能做的,便是顾好眼前之事……

    楚中天如天神下凡,缓缓升起,不靠外物,竟可以悬浮于半空之中,手中铁剑弃之不用,于掌心处凝出一柄血色长剑,披头散发,于风中狂乱。

第三百三十六章 我们的武林

    血祭!

    相传数百年前,武林中一魔头横空出生,血洗武林,致使人间生灵涂炭。据说那魔头适逢月夜杀人,必穿一白衣,披头散发,杀人不计其数,直至白衣血染全红,连一个白点儿都找不出方止,那模样,简直如地狱中爬出的浴血修罗一般,可怖至极,教人望而生畏。

    此刻,楚中天的神态便如魔头一般,只是理智尚存,尚能人语。

    “血祭现,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我便会血液沸腾而死,你若要杀死我,只需耗过一炷香的时间即可,可我也想提醒你,想耗过这一炷香的时间很难,因为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我近乎于神……

    楚中天的声音时而沙哑浑浊,时而尖利刺耳,如破瓦罐漏风呜咽,又如刀刮石板一般,仿佛同一具身体里居住着两个迥乎不同的灵魂,一为正,一为邪,一为神,一为魔,神与魔争斗不休,神性与魔**替占据上风,若神性主导,则意识清醒,若魔性主导,则意识混乱,行尸走肉一般,为祸人间。

    而楚门老祖在创出这门逆天功法时,便已想到这重隐患,为了防止此法被心术不正之人学去,残害生灵,楚门老祖特设禁制命令,那便是楚门功法只传楚门子弟,外人不得学,且施展楚门功法,皆要以自身生命元气为代价,防止楚门子弟中心怀不轨之徒仗着楚门神功欺凌他人,尤其“血祭”一法,更是被施加多重禁制,传闻此法创成之初,是有另一功法与之相辅相成的,“血祭”所耗生命元气可通过另一功法补回,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血祭”神功才算完整,但是完整的“血祭”神功威力巨大,几可媲美神技,楚门老祖为天下苍生计,临死相传功法之时,便只传“血祭”之法,不传另一套与之相辅相成的神功,这才导致“血祭”之法虽威力巨大,一生却也只能使用一次。

    当然,这数百年间,楚门涌现无数惊才绝艳之辈,他们早早便已发现“血祭”神功的不足,此后一生致力于对“血祭”功法的研究改进,可惜的是,终其一生,也未能找出与“血祭”神功相辅相成之法,最后,只得抱憾而终。

    可以说,像楚门老祖那样可堪为天人的武道巅峰,数百年才可一遇,寻常天才也难与其比肩,只是不知,楚门这一代年轻人之中,是否会有人完成这项旷世壮举?

    铁三春豪迈大笑,长枪拄地,道:“你为神?我亦为北疆枪神,这世上,还能有两个神吗?”

    楚中天冷笑道:“北疆枪神,今日,我便让你枪折于此!”说罢,手中血剑红芒大盛,只缓缓举起,便已夹杂风雷之声,两道旋风当空而起,劲风强劲,飞沙走石,天地间,黄蒙蒙一片,那情景,竟与西域十年一遇的沙暴天如出一辙,在场之人只觉黄土遮面,呼吸艰难,甫一张口,便有无数的黄沙涌进嘴中。反观铁三春,大枪插入土中,手握大枪,身形屹立不动,任由土石侵袭。

    楚中天所言不假,“血祭”一现,这一炷香的时间里,他的确是近乎于神的存在,那种感觉,他前所未有,那一刻,他仿佛已能窥得天地玄机,已能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所追寻一生而不得的武道巅峰的肩膀之上,可那一刻,他又是同样落寞的,若是他也能有楚门老祖一样可堪天人的武道天赋,解去这“血祭”中的诸般禁制,想来他这一生,也许真的会轻挑开武道绝顶的面纱,一窥真容,可他终究并非小气之人,便是此生未及那一步又如何?至少现在他已领悟那一层的真谛,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可他已知足,至于他一生向往所求之境,便交与后人吧。

    既然不能直抵黄泉,那便做一个黄泉路上的引渡人,手提宣花灯笼,为后来人照亮暗夜路途。楚门已等了几百年,楚门历代先祖早已于那黄泉途畔列成长队,手提五彩明灯,期与后来人,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人生能有此意义,也便该知足了,含笑九泉不敢妄言,至少临死之时,可以闭上双眼,留传说,说与后人听。

    当剑意攀升至顶点,当在场众人感觉已不能呼吸,突然,天地复归清明,沙尘消散于无形,暴风终止,星月复现,众人惊奇地望着那天,望着那月,望着那个人。

    只见楚中天双眼微眯,双手合十,临风飒立,宛若神明,掌心处一把尺长血剑,已呈暗红,剑尖微微倾斜,似是直指铁三春。

    须臾,血剑离手,直奔铁三春而来,没有电光火石,没有雷霆万钧,一切只如暴风雨来临前夕,安静异常,可这份寂静中,却夹杂着一份令人心悸的力量,如深渊黑暗,神秘却也危险。

    “山雨欲来风满楼”,楚中天的招式虽平平无奇,可铁三春却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一杆精铁长枪不见晃动,却已深入泥土半尺,待那柄血剑来到铁三春面前,铁三春脚踢枪杆,大枪破土斜飞,土块激射而出,正撞在那柄血剑之上,登时被击得粉碎,血剑剑势未减,铁三春眉头微皱,冷哼一声,左脚向前跨出一步,双手持枪,随着一声巨响,血剑与长枪相交,铁三春双臂用力,青筋暴起,以己之力,硬抗血剑威势,血剑自空而降,夹杂无匹气势,如千斤重锤一般直击铁三春,铁三春只觉心神一荡,无匹压力透过长枪传来,双臂一麻,长枪险些脱手而出。

    铁三春大喝一声,右脚向后退出一步,紧蹬地面,右脚下土地瞬间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凹洞,方堪堪抵挡得住。

    楚中天负手立于一侧,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冷眼旁观。

    铁三春喉头微甜,牙关紧咬,仍在兀自坚持。

    突然,铁三春双臂用力,引导血剑向上飞去,血剑擦过长枪,却像是有意识一般,再次向着铁三春刺来,铁三春收枪蓄势,在血剑刺来的一瞬间出枪,枪尖直指血剑,一道银光划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之时,场中一片安静,血剑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人一枪傲然独立,只是那人有些狼狈,双臂袖子已裂为布帛,片片凋落,长发散乱不堪,面部红彤彤一片,不知是为自己的血液所染还是血剑之上附着的血液迸溅所致。

    楚中天的状态也不容乐观,血剑乃是由他的血液凝固而成,血剑被毁,便等于他损失掉自身的部分血液,所以,他现在脸色有些苍白,有些摇晃不稳。

    铁三春朗声大笑,直到他嗽出一口血痰方才停下,大口喘息几声,道:“果然是威猛霸道的招式,早就听闻楚门老祖惊才绝艳,乃是仙人之资,所创招式更是超越世人几百年,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不知这些招式若是由楚门老祖亲手用出,又该是怎样一番动人景象!可惜啊,可惜,我与楚门老祖没有生在同一时代,无缘得见他的惊世身姿,真乃人生一大憾事!”

    楚中天咳嗽两声,语气有些虚弱,道:“我虽不及楚门老祖万分之一,但楚门老祖所创招式在我手中,也并未埋没,只是可惜我天赋有限,虽将老祖招式尽数学会,藏于胸中,却未在有生之年精研更深,为后世楚门子弟留下些福祉……”

    铁三春沉声道:“你亦不差,至少楚门在你手中,已隐隐有再现当年辉煌之态……”

    楚中天闻言笑道:“被你夸奖,虽喜悦,却也总感觉有些别扭……”

    铁三春道:“我从不轻易夸人……”

    楚中天道:“我的时间已不多,接下来我所用招式,乃是老祖生前所创最后一招,据老祖留下的书信说,这一招乃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法子,乃是自杀的法子,所以老祖在创出这一招后,并未打算将其传给楚门后人,我也是在整理老祖遗物时偶然之下看到的,这一招虽是自杀的法子,却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杀人无敌的法子,为了不使老祖所创招式埋没,我将其学会,本想着有生之年将这一招改进一番,造福后代,现在看来,我已没有机会了……”

    铁三春面容冷峻,道:“我是否该说一声抱歉?毕竟,你今日若是没有碰到我,有生之年,你也许会完成这项壮举……”

    楚中天洒然笑道:“我了解自己,我爹生前也曾说过,我勤奋有余,天赋有限,就算再给我十年,我也未必会研究出那个法子,况且,我今生已有幸触碰到武道巅峰的衣袂,我此生已知足了,这偌大的天地,终究还是要留给年轻人的,留我们这群老不死的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如早些让位给别人,后生可畏啊,未来,还是要在年轻人的手里,我只希望若干年后,我楚门中能有一人,比肩楚门老祖,甚至将其超越,那样,我在九泉之下,亦会含笑往生了……”

    铁三春冰冷的脸庞略微有些动容,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看事情却是这般透彻,仔细想来,我才是那个老不死的,我才是那个最该让位给年轻人的人啊,而像我这样的老不死,在我们北疆避水门中,还有许多许多,他们都是一群盗取天地玄机的渣滓,蛆虫,不敢直面死亡,只会苟活于人世,我此行回北疆,本就是打算将这群老不死的灭杀殆尽,现在看来,我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只是希望后来人可以为我完成这份心愿,这样我也会含笑九泉了……”

    楚中天道:“这一剑我可以不出……”

    铁三春愤然道:“不!这最后一剑,乃是你精研一生的结果,若是连临死之前都不得用出,该是怎样的可惜!你我现在虽是对敌,可我亦想见识见识,哪怕是死在这一剑下,我亦无悔……”

    忽然,铁三春神情落寞,接着道:“更何况,避水门树大根深,凭我一个小小蚍蜉,又怎能撼动这棵大树,我自知此去一行,不过飞蛾扑火,可我亦不想如苍蝇一般苟活,我要让那群老不死看一看,何为人之一生!”

    楚中天喝道:“我要与你饮酒!”

    铁三春亦喝道:“饮来!”

    两壶酒,两个人,一世梦,任此生,无悔为,武林人……

    “出剑!教那些后辈们睁大眼睛看一看,何为我们的武林!”

第三百三十七章 解脱

    楚中天仰面向天,叹息一声,道:“我们的武林……也罢,武技,本就是要传与后人的,我们这群老家伙若是还藏着掖着,就无趣了,也恐被后辈耻笑,这最后一剑本就是楚门老祖最惊世骇俗的一剑,当让这些小娃娃们瞧瞧吾辈先人的风采,免得这些小娃娃们不知在何处学了几招蹩脚的三脚猫招式,便自认为天下无敌了……”

    铁三春道:“你我当全力施为,莫要教小辈们低看了……”

    楚中天忽然咳出一大口鲜血,面色更加苍白,身形更加摇晃。

    铁三春道:“你的时间已不多了……”

    楚中天道:“还够挥出这一剑……”

    二人便不再说话。

    天地骤变,流云忽东忽西,飘忽不定,忽而遮天蔽日,忽而乍现星辰,林中走兽低鸣,林风呜咽,似在唱着一支未亡人的哀曲,谱着一曲恨别离的晚章。

    不知何处飘来人语……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识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楚中天凝神细听,他忽然记起,这是黄月独守空闺时最爱吟诵的诗歌,他听过,不止听过一次,每次听到,都会被其中哀婉悲怨的情感所染,以致每次听到都会驻足发呆,愣上片刻,黄月淑婉解人,每次他来到,都会精心打扮一番,为他做上几道拿手小菜,若是天气冷了,便会为他温一壶清酒驱寒,她尽到了一个妻子该尽的一切,毫无怨言,不求回报,可他心中知道,这是黄月独倚斜阑,将心向月之时,对他负心相待的一种无言的控诉。

    如今,昔日吟诵哀诗的人已去,昔日温暖芳香的楼阁小院早已是芳草萋萋,一片荒芜颓败之景,细细想来,他又有多少时日未曾回到那个可称之为“家”的地方,为他的亡妻剪花修竹,温一壶清酒,植一树桃花,弹一曲筝弦,诵一首哀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他的亡妻死后,他最喜欢吟诵的一首诗,诗中所言思妻之情,竟与他一般无二。

    黄月病逝当晚,他心中虽悲痛欲绝,面上却波澜不惊,待到黄月出殡下葬,楚中天如魂归天外,浑浑噩噩,那一晚,他信手翻阅文章,于书案之间,掉落下一张素绢,素绢之上,所书正是此诗,两行隽秀雕花小楷,让他一眼便认出,此诗乃是黄月手抄,不知何时藏放在他书案之上。

    看来黄月早知自己身患重疾,时日无多,故而留下这首诀别诗,许是在与楚中天做了约定,此后,梦中相见……

    素绢之上,泪痕已旧,笔墨断续,不知黄月在手抄这首诀别诗时,心中该是怎样的悲痛,该是怎样的不舍,该是怎样的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不知她是否想到,与他初识的那个夜晚,夜凉如水,四目相对,那一刻,她该是微笑的……

    又不知她是否想到,恩爱过后的冷漠悲凉,那一刻,她该是心如刀绞的……

    初读此诗,楚中天眼眶泛红,再读此诗,楚中天双目泪流,三读此诗,楚中天悲不能已,嚎啕大哭,那一夜,楚门白灯高悬,楚门上下噤若寒蝉,肃杀寂静,那一夜,楚门格外安宁,便是一些常趁楚门混乱之时来此捣乱的宵小之徒,在那一夜,竟也出奇地安分……

    “花谢菊黄枫血悼。柳败风消,山阻行人瞭。酒醒灯摇空落落,斜睛若看佳人笑。

    取剑弹歌人空俏。喜梦姻缘,良鹊双双抱。醉眼撷花簪雪袄,颦眉对镜涂新苕……”

    这首《蝶恋花》,乃是楚中天在黄月死后七天所作,其词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为时人所称道……

    那一夜,楚中天果然梦见黄月,梦见她仍旧坐在梳妆台前,一如往昔,端庄贤淑,一身织金红袄,头戴金簪,正如他们新婚那日,她冲他点头微笑,眉眼含羞,万种风情,他拥她入怀,体贴入微,百般疼爱,他们在梦中过完了一生,虽平凡,却恩爱……

    那个梦,在他们二人垂垂老矣,白发苍苍,斜倚枯槐,倦看夕阳之时戛然而止,他对她说:“我困了,想睡会儿……”

    她轻轻点头,而后他便沉沉睡去,很快,便没了呼吸……

    她仍旧微笑着,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白发,轻声为他唱着一首他最爱的童谣,一曲未了,便靠在他的怀里,睡去,便再没醒来……

    这一次,是他先离去……

    风儿划过,扬起二人苍发,二人相依成树,其上一双喜鹊筑巢栖息,久之不去……

    楚中天嘴角含笑,眼前仿佛再现黄月的面颊,他轻轻抚摸,伸手轻牵柔荑,嘴中喃喃道:“我来了……”

    这一剑如杨柳拂堤,楚中天化身为剑,如一道闪电,披身流彩,自天际划过,闪电穿过铁三春身体,铁三春一愣,回过神时,楚中天已站在铁三春面前,二人相视一笑,双双倒下。

    全场寂然……

    一道伤口横贯铁三春身躯,铁三春大口咳出鲜血,喃喃道:“我虽死,亦是北疆枪神……”

    说罢,便再没了声音……

    楚中天全身经脉尽断,唯有一只手可勉强抬起,他便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前方,满眼温柔,道:“月儿……”

    “老家伙,想不到你我当日磕头结拜之时所言之语,竟在今日应验了……”

    楚中天呵呵一笑,道:“老家伙,你终于回来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原本已了无生气的铁三春,此刻竟然又“复活”了……

    现在,这具躯体终于迎回了他真正的主人……

    “避水鳌经果然是盗取天地玄机的邪功,方才若不是铁三春有意寻死,也许,你根本杀不了他……”

    楚中天叹道:“是邪功,亦是一门折磨人的功法,人人都想长生不老,殊不知,与天地同寿,本就是神仙的修炼之法,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住别离,眼见自己的知己好友,红颜结发,子孙后代一个接着一个地先自己而去,眼见着万事万物在自己眼中瞬息万变,而自己却全无改变之力,只能默默承受,这本就是一门痛苦至极的修炼法门,都说神仙绝情绝性,可细细想来,他们若是不绝情绝性,又如何能够耐得住岁月变迁,星河斗转,他们若是不绝情绝性,又如何看淡生离死别,如何熬得过百万年修炼之途的漫漫长夜,如何功德圆满,成就圣人之道啊……”

    李石幽幽道:“如此说来,铁三春是解脱了……”

    楚中天道:“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他有太多的俗世牵挂,他不适合修仙之路,他注定成不了神仙,也注定熬不过百万年的修仙之途,所以,长生不老对于他来说,无异于身处炼狱,倒不如早些脱离了好……”

第三百三十八章 少年老矣

    眼见楚中天倒下,生死未卜,楚门上下一片人心惶惶,楚门是一个信奉强者的门派,楚中天便是他们的依靠,便是他们的支撑,现在,支撑已倒,大厦将倾,这个绵延数百年的门派,经历了风雨飘摇,经历了辉煌鼎盛,终于要迎来它的末日,走向它的终点了吗?

    虽然大家心中清楚,没有任何一个门派可以永远存在,强如武林中最盛极一时的几个大门派,到如今,也不过百年的历史,楚门相较于他们,也可称得上是强派,但这一切,都是源于楚门历代门主运筹帷幄,励精图治,方促使楚门创下这等辉煌。

    可如今,楚中天油尽灯枯,楚门下代门主却还未曾确立,一旦楚中天重伤身亡,楚门百年基业,将付于何人之手,何人又有能力担负得起这偌大家业,带领楚门子弟走向另一个荣耀。

    更何况,现在还有远比楚中天逝世更加危及的情况,事关楚门存亡的大事,那便是避水门三公子死于楚门,即便避水门三公子早已是一个弃子,早已是避水门“杀”死过一次的人,可现在他无端现世,本就值得避水门好好彻查一番,况且,避水门在武林中向来霸道,避水门子弟,若是由本门亲自处死也便罢了,若是在武林中闯荡,且无缘无故死于一派之手,避水门定会不问缘由,找到凶手,为门下子弟报仇,即便是逃出避水门,可避水门下令追杀的人,若是死于别人之手,避水门也定会找到那人,诛杀之,若是死于一派之手,避水门便定会找到那个门派,诛灭之。

    避水门行事就是如此霸道,蛮横不讲道理,可避水门纵横武林数百年,门下高手无数,自然是有值得霸道的资本。

    楚门子弟心中清楚,当务之急,便是封锁消息,决不能让铁三春死在楚门的消息散播出去,否则,对于楚门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于是,众人很有默契一般,将魏何和霓欢二人团团围住,楚门子弟只是将他二人围住,静静站立,并不见动作,因为他们在等,在等楚门真正的主人,楚门门主楚中天的命令,若是楚中天说杀了他们,所有楚门子弟绝对会一拥而上,为了楚门,为了他们的妻儿老小,哪怕明知必死,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将他们砍成肉酱,可若是楚中天说放了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有丝毫犹豫,哪怕他们心中明知不该那么做,他们也不会有丝毫迟疑,这便是楚门子弟,言出必行,令行禁止。

    魏何和霓欢二人嘿嘿冷笑,笑声赛过乌鸦。

    “我不杀你们,已是不合乎我本性的仁慈,你们竟然还妄想杀我?真是可笑至极……”

    霓欢只身而立,面对着楚门子弟的层层围攻,丝毫不惧,目光直指楚中天。

    “今日,我若是杀他,你们谁能拦得住?”

    霓欢话音刚落,身上一道虹光乍现,施展“虹衣流彩”,顷刻间,便跃出包围,来到楚中天面前。

    “一动不动,宛如死狗,杀你,比杀一条死狗还要容易……”

    说罢,霓欢已抽出剑,向着楚中天刺去。

    楚门子弟惊呼,就在这时,两道身影极速掠过,眨眼之间,便已来到楚中天面前。

    霓欢停下剑,倒不是他想停下,而是他刀头饮血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若是他的剑再向前进一寸,他的人头便会先楚中天的人头落下,当然,他也可以选择鱼死网破,只是他不愿,毕竟,他自认自己的人头,要比一个垂死之人更加珍贵的多。

    “是你们……”

    霓欢认得眼前这二人,他们是楚中天的二儿子楚天将和大女儿楚天莹。

    楚天将挡在楚中天与楚天莹前面,面无表情,道:“休要猖狂,我来与你打……”

    “西域第一神将?就凭现在的你?”霓欢出言嘲讽。

    他的嘲讽并不无道理,楚天将自幼便天赋绝伦,乃是武道绝顶天才,其天赋更被世人认为早已超越其父楚中天,楚门乃至整个西域都对楚天将抱以极大期望,楚天将是一个骄傲的人,他的骄傲表现在方方面面,冲锋陷阵第一,杀敌破城第一,年轻一辈中天赋第一,武功第一,他十几岁时便获封“西域神将”的称号,他自认天下无敌,他满以为会带着他的骄傲在武道一途上徜徉一生,获得世人的尊敬,崇拜,以及畏惧。

    他年纪越长,经历的越多,便越不快乐,他早已没有了初时习武的那番乐趣,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摸到铁剑之时,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仿佛心灵与铁剑相交,融汇,最终,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流入他的血液中,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时,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恨不得日日夜夜手握着铁剑,吃饭时抱着,走路时抱着,晚上睡觉时抱着,甚至连如厕时也要抱着,他的那把铁剑被他的手磨得锃明瓦亮,他几已魔障,万事万物在他的眼中都是精妙绝伦的剑招,一声一息在他的耳中都是天然绝佳的剑意。

    那几年,他的武艺突飞猛进,尤以剑术最长,那几年,他只身闯荡西域,挑战西域各大派中最顶尖的剑术高手,初时,甫一交手,他便溃不成型,他虽是天才,虽痴迷剑术,但是经验与阅历的差距却不是靠痴迷与勤奋便能弥补的,他伤痕累累,几次甚至命悬一线,但他依旧乐此不疲,每次去前,都要与楚门子弟痛快地喝一顿酒,他年纪尚小,楚门子弟自是不准他饮酒,可他那时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这一去,便不知还能回来否,若不趁现在多喝些,等到死了就得成馋酒的馋死鬼,下辈子投胎就得成个酒鬼……”

    “哈哈哈……”

    每每听到他这样说,楚门子弟都会笑着打趣他,而后骂他一声“乌鸦嘴,呸呸呸……”

    后来,他对敌的次数多了,学到的经验便也多了,已能渐渐落于不败之地,甚至还能趁势反击,与他比过剑的人,无论敌友,都会赞叹一句“小小年纪,便已展现出一派大家风范,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那时的楚天将,便是楚门的希望,是楚门有望再现楚门老祖在世时无限风光的希望,楚门子弟背地里都会叫他一声“小家主”,对他的期望可见一斑。

    楚天将小小年纪,肩膀上却已承载起了家人的殷切希望,承担起楚门的重托,甚至已要担负起楚门数百人的身家性命,那时的他并不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如孩童一般,每天抱着剑,在楚门闲逛,或是骑上一匹快马,带上三五日干粮,离家去外,与人切磋,满身伤痕,眼神却是熠熠神采,不见疲惫……

    直到多年过后,那时他已极负名气,加之刚刚获封“西域神将”的称号,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楚门老门主病逝,楚中天接任楚门门主之位,楚门少主,便也要当即确立,毕竟,一派之命运、前途,又岂可儿戏。

    楚中天之下,楚天将当称第一,无人敢有异议,大家自是心悦诚服。

    那时,楚天将刚刚自外面归来,当他得知父亲意欲立自己为楚门少主之时,他先是一愣,继而展颜笑道:“好啊……”

    那时的他,尚不知“楚门少主”这四个字的份量,他以为那只是一个称呼,就如“西域神将”一样,所以,他欣然前往,可当他站在高台之上,头戴少主高冠,眼望台下匍匐一片,黑压压尽是人头攒动,他们在高歌,在膜拜,在欢颂,在欢笑,甚至在流泪,那一刹那,他仿佛忽然失了魂魄,他如一棵枯松一般,久久伫立,纹丝不动,仿佛亘古以来便生长在那里,站在那里,经受了亿万年风雨时光的洗礼,现在,已老朽不堪,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在那一刻,他忽然醒悟,“楚门少主”这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所有楚门子弟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于你,而你,则要延续楚门的辉煌,带领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那一年,他尚是一位少年,那一年,他忽然明白,自己练剑的目的,竟是为了将这些人的未来皆系于自己一人之上,他忽然觉得很累,觉得大家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带着异样,那种眼神他见过,那是西域最凶狠贪婪的豺狼看向猎物时才会有的眼神,那一刻,他怕了……

    他疯狂地奔下高台,逃出楚门,在大家错愕的眼神中,他“逃跑”了……

    他并非是一个懦夫,与人对战,便是自己伤痕累累,明知必败,他亦不曾后退半分,可这一次,他却逃走了……

    他在沙漠中独自穿行了三天三夜,当大家找到他时,他正躺在一群猛兽尸体旁,蜷缩成一团,手中攥着一块碎肉,嘴中呢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之后,楚天将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将自己隐藏在一件宽大的半红半白的长袍里,戴上一顶高高的帽子,犹如地府中行来的黑白无常,他的剑虽然仍旧不离他左右,可却不是终日抱在怀中,而是挂在腰间,也不再特意去抚摸它,时间长了,铁剑上已有淡淡锈迹,他也全不在意,任由铁锈蔓延,任由铁剑变钝,变得锋芒不再,他也不再去找人比试,他只是终日游荡,如白日幽灵,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变得逃避一切,楚中天为了让他重拾往日自信,便让他去杀人,楚中天让他杀人,他便去杀人,不问为什么,不问怎么办,他已成了一台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每次他杀人归来,长袍破碎染血,身上满布伤痕,他都一声不吭,再不会像往日那般吹嘘,说他今天刺了那人多少多少剑,又说那人砍了他多少多少刀,他如楚门中的一个透明人一般,除非有事,否则你绝不会在任何场合见到他,他也喜好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教人摸不清他的行踪。

    他仍是楚门少主,至少,在楚门子弟的心中仍是如此……

    李石与他的一番交谈,让他开始思索,自己这一生,到底在追逐什么,到底要追逐什么,现在,他已很能确定,他所求,唯武道巅峰耳……

    可现在,他的确已不配“西域神将”的称号,只因他已失去了原来的目标,曾经他认为,杀人便是自己存活于世的证明,杀人,便是自己在履行楚门少主重任的过程,只有将那些对楚门有威胁的人悉数杀死,楚门子弟便可少受到一分威胁,这便是他的价值所在。

    然而,如今他知道,踏上武道巅峰,只靠杀人是不够的,虽说武功是杀人技,可强者更该信奉的是,绝不轻易出剑,出剑便只杀该杀之人,这与他以往的信条简直截然相反,所以他在出剑的时候会变得犹豫,出剑犹豫便会慢,而高手间的对决,瞬息之间便可要人性命,不能有丝毫的迟疑,出剑,需心性坚定,心性坚定,剑才会稳,剑稳,才能一剑毙命。

    现在,楚天将的剑已变得犹豫,所以,他当然不会是霓欢的对手,不需要出手,便已知道。

    可是楚天将不能退缩,他是楚门少主,楚门门主倒下,楚门少主便理所应当要挡在前面,因为他的后面,是楚门,是数百楚门子弟,是家人,是朋友,是兄弟,他们需要保护,而现在能够保护他们的,只有自己。

    明知必死,却还是要拼死一战,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不怕猛虎的初生牛犊,抱着一柄铁剑,只身一人,走在偌大西域间……

    只是,与当年略有不同的是,他已不是少年,他的容颜已改,稍带着稚气的脸上已染上些成年人才有的风霜,他的鬓间已隐隐有些白发,让他看来略显老态。

    少年老矣,尚能一战否?

第三百三十九章 绣庐

    少年虽老矣,但心却不老,所以,当然可以一战!

    拔剑,出剑,一如当年……

    霓欢有些惊讶,他认为此刻的楚天将已是“废人”,他自然想不到他竟还有勇气拔剑,可霓欢自然也不会害怕,一个敢拔剑的废人,说到底也还是一个废人,既然是废人,便没什么好怕的。

    霓欢也拔出剑,只不过,他的剑更加雪亮,更加锋利,简直是光彩照人,相较于楚天将的锈剑,他的剑简直如一名妙龄少女,身姿袅娜,而楚天将的剑则更像是一位耄耋老妪,身形佝偻,干枯瘦弱。

    两剑相交,高下立判。

    朵朵火花迸现,每闪出一朵火花,楚天将的剑上便多一道伤痕,多一个缺口,火花闪了数百下,楚天将的剑上便多了数百道伤痕,数百个缺口。

    “当!”

    终于,楚天将的剑不堪重负,折成两段,厚重的铁剑掉落在西域沙尘中,扬起一片尘土,在那尘土中,隐现出楚天将错愕的神情,这柄陪伴了他十多年的铁剑,这位老妪,终于在今天,在今天这个楚门危急的日子里,卸下了她的使命,告别了她的主人,回归到本该属于她的黄泉彼岸,去等待下一次的轮回。

    也许下次,她会遇到一个好的主人,那个主人,会把她当做自己的挚宝,时时勤拂拭,让她光彩夺目,美丽照人,让她永葆青春,让她永远年轻,永远如初出剑炉时那样,带着一身的犀利锋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只是这一世,她活得太憋屈了些……

    楚天将跪在地上,用手轻轻地捧起那两段断剑,缓缓地摩挲着,眼神哀伤,语气悲恸,低声道:“这一世,是我对不住你,你本是名剑,却甘愿为我所用,在我手下埋没了你的剑名,我楚天将发誓,以后我所用的每一把剑,都将以你冠名,剑名‘绣庐’……”

    “若是有来世……”楚天将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只是将那两截断剑放入剑鞘之中,双手持剑,毕恭毕敬,来到楚门院前那棵百年银杏树下,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刚好可以放下断剑“绣庐”,他为“绣庐”培土立坟,在“绣庐”坟前跪下,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似在为“绣庐”超度。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便是霓欢,也在默默地看着他,并没有出言讥讽,更没有趁机偷袭。

    霓欢也是用剑之人,他知道,对于爱剑之人,剑对于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更知道,当有人将一个剑客手中的爱剑折断,那人将会面对什么。

    霓欢虽是一个阴险狡诈之人,但他并非是一个小人,毕竟,一个人若能将剑练到极致,这人的心性,总归不会太差,也有可能,霓欢当时对楚天将产生了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毕竟,大家同为剑道一途之人,心里自是更加清楚,在剑道一途,若是想要取得些成就,那将付出多少努力与艰辛,更何况,像他们这般浸淫剑道多年的人,都可谓是一个“痴人”。

    两个“痴人”,本不该互相倾轧与嘲笑,更不该拔剑相向,武道一途,本是一条宽敞大道,足以容得下大家并肩前行,便是有人在武道大路之上走得快些,其余人也该为他喝彩鼓掌,而不该背地里使阴招,下绊子,阻扰他前进,可在当今的武林,像那样耍阴招的却大有人在,一人走得快了,其余人想的并不是如何努力赶上他,或是在他无法前行之时助他一臂之力,更多人想的是,如何将他拉下武道这条路,让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踏足武道,所以,武林中那些天赋超绝,惊才绝艳之辈,往往是初露锋芒,还未来得及大展拳脚,便被人害死,或是投毒,或是背地里捅刀子,而那些武道一途走得极为顺畅的天才,又大多是心思单纯,品性纯良之辈,或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走好自己的路,也才有可能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长远,他们不屑用阴招,更对别人的阴险手段防不胜防,每每死于非命,更有人临死之前还一心记挂着杀他之人,心里认为那人是当今天下对他最好,最把他当知己的人。这其中,金钱利诱,权势相逼,美人计,简直层出不迭,除了那些被人害死的武学天才,那些被大家大派豢养起来的人,要么是鱼目混珠、沽名钓誉之辈,要么也被大家族中的五光十色迷了双眼,乱了心性,就是这样的现状,致使当今武林,几百年才可出一个武道巅峰,更有甚者,几百年都不能出一个,当然,对此现象,也有一些清明寡欲之人,或是一些隐居世外的绝顶高手发声痛批,可光凭几人之力,终究还是抵不过武林中这股浩浩洪流,他们的声音,初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可时间一长,便也被淹没在漩涡之中,再没了踪迹。

    霓欢虽称不上是一个武学大家,更非世外高人,可他亦看不惯那些善使手段的“小人”,他虽好出言讥讽一人,但过后,也必定是以自己实力击败那人,绝不会给他人留下话柄,所以,他在武林中的名声虽不好,但也绝没有人会在背地里骂他一声阴险小人,这便是他的坚持……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楚天将做好一切,再回来时,楚天将的神情又变。他没有预料之中的伤心暴怒,反而异常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泓万年不曾流动的死水,他那张稍显稚气的脸上,还是隐隐约约地透着一股成年人才有的沧桑,却更多了一份成年人才有的稳重洒脱,那份神情,与楚中天昔日的神情一般无二,威严随意,不怒自威,现在,才可说,他,楚天将,配为“楚门少主”,也当得起“楚门少主”四个字了。

    “凝血为剑的手段我也会用,只是我不愿用,我总觉得剑还是要握在手里更踏实,更有安全感,那种虚假的东西我向来不喜欢,可今天,我却也不得不用这个手段了,只是我以血凝出的剑,与别人的略有不同,你仔细看好了……”

    楚天将说罢,便缓缓地伸出左手,割开手腕,血液顿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楚天将默默地看着奔流而下的血液,念随心动,本是向下流去的血液顿时如有了生命一般,向着楚天将手心里急速聚去,须臾之间,便凝聚出一个如婴儿头颅般大小的血球,血球极不安分,左冲右撞,似要冲出楚天将手心,脱离掌控。楚天将眉头微皱,嘴唇微抿,左手成爪状,将那团血球牢牢地抓在掌中,那团血球跳动一阵,许是见无法脱逃,便也安分下来。

    楚天将眉头微舒,左手五指缓缓移动,那团血球便也被拉扯出各种形状,渐渐地,一柄长剑的雏形已现。

    楚天将额头上的涔涔细汗清晰可见,又过一炷香的时间,随着一声轻响,一柄通体血红的长剑铸成,样子竟与那把断剑“绣庐”一模一样。

    楚天将将那柄血剑握在手中,向下插入沙土里,那柄血剑竟如真剑一般,沙土触之即化,蒸腾出一阵血红烟雾。

    楚天将轻呼一口气,神情看不出悲喜,只是眼神中隐隐有些落寞,低声道:“此剑名为‘绣庐’,与我那把断剑一样……”

    这句话,不知是他向着自己说的,还是向着别人说的……

第三百四十章 借剑

    霓欢凝视着楚天将手中那柄长剑,道:“凝血为兵,竟还是如实体一般的血兵,楚门功法有如此高的修为与造诣,却甘愿用一柄已生了锈的铁剑,你的确是一个古怪的人……”

    楚天将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略显苦涩地笑道:“兵器,如人一般,人相处得久了,会有感情,与兵器若是相处得久了,也会有感情,有人视手中的兵器为亲人,为朋友,为知己,更有人视其为自己的伴侣,有人行走江湖,浪荡天涯,可以没有一名如花美眷朝夕陪伴,却必须要有一件趁手的兵器常伴身边,只因容颜易逝,美眷也难保有一天不会变心,可一件兵器却绝对不会背叛它自己的主人,直到它折断身亡的那一刻,它才算是尽了自己一生的使命,而且,兵器一生,远比某些人要更加忠贞,自它炼成出炉的那一天,它便在等待,等待着它此生唯一的主人,来将它带走,只要那个人的手掌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剑柄,它便会坚定地站在主人身侧,为他抗御八面来风,保其不受伤害,只是可惜,兵器虽坚贞如斯,可有些人却远非忠诚,有的人一生可以更换无数件兵器,甚至有的人,专以抢夺他人兵器为己所用为乐趣,这样的人,终其一生,也难得到一件趁手的兵器,更难得到一件心甘情愿为他折断的兵器,这样的人,便是在现实中,也会处处受到欺骗,永远也得不到他人的信任……”

    霓欢又道:“既然已得到,又为何让她身染锈迹,成为那般丑陋的模样……”

    楚天将道:“因为不懂得,因为不珍惜……”

    霓欢道:“现在呢?”

    楚天将道:“斯人远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白云悠悠,现今唯有画影图形,聊解相思无望之情……”

    霓欢叹道:“终究不是那人了……”

    楚天将笑道:“可惜以后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她的影子……”

    霓欢道:“你手中的那柄剑,可能护你周全?可能为你折断?”

    楚天将轻轻地摩挲着手中那柄剑,道:“有些人,虽离你远去,可她的目光,却始终不离你左右……”

    霓欢感慨道:“那定是一把良剑……”

    楚天将笑道:“却是良剑,亦是良人……”

    霓欢道:“良剑愿折即妙,良人当归即好……”

    霓欢将手中剑轻轻抬起,直指楚天将,道:“明明是左手持剑,之前却为何一直用右手?”

    楚天将亦举剑平视,道:“因为这一次,我不会让我手中的剑折断……”

    霓欢道:“她的名字叫做‘绣庐’?希望你能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再心寒,再受到伤害……”

    二人说罢,便静静伫立,久之不动,似乎在等待,直到天边隐现白光,二人方借着那抹微光,激酣对战……

    剑招叠着剑招,剑势压着剑势,一层一层,一浪盖过一浪,如夜晚潮汐涌动,黎明海风呼涌,如惊雷,如闪电,相交即失,转瞬即逝,众人只能看到两道白影纵横交错,却看不清他们何时出剑,更不知出了多少剑,直到天边曙光乍现,众人方能勉强看清他们的身影。

    二人大汗淋漓,却仍欢心激荡,剑剑俱是向着要害刺去,招招皆是搏命的手段。

    现在,早已没有人在乎输赢,人们早已被震撼,心神激荡,一如那剑与剑碰撞所发出的声响。

    霓欢一边出剑,一边喃喃自语,楚中天紧抿双唇,默不作声,可那双眸子里,却尽是对胜利的渴望,以及棋逢对手的欢畅……

    一旁藏于树后的李梦龙,早已不顾隐藏自己的形迹,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闪,右手不自觉地握住手中“涯丹”剑柄。

    霓欢一身七色虹霓,流光溢彩,楚天将红芒加身,惊骇众人,除了赞叹,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言语加以形容。

    霓欢剑势凶猛,楚天将竭力招架,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不分伯仲。

    外人虽然看不出门道,可霓欢却是越打越心惊,他感觉此刻的楚天将仿佛与刚才判若两人。

    剑未断前,楚天将脚步虚浮,眼神躲闪,手中剑软绵绵,剑招一塌糊涂,相信时,若是有一个不要命的人手持菜刀与他拼命,他可能都会被人活活砍死;可现在的楚天将,一招一式,随心而动,变化莫测,手中剑落下犹如千斤重锤,游走犹如矫健游龙,便是霓欢这个浸淫剑道数十年的剑道高手,对于楚天将的这一变化也是甚为心惊,随着楚天将一剑劈下,这一剑中仿佛藏有断金裂石的力量,霓欢不敢试其锋芒,急忙闪到一旁,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的剑术为何顷刻之间进步如此之大?几可赶上平常人苦修数十年的成果……”

    楚天将剑招不断,剑势不停,一剑接着一剑,却笑吟吟地答道:“心乱,剑招自然就乱,如今,我的心已定,出剑自然稳健……”

    霓欢诧异道:“莫不成你已窥探到剑道巅峰的法门?你已领悟那一层的奥妙?”

    楚天将道:“非也……”

    霓欢越加惊奇,道:“非也?那你现在心中所信为何?是什么让你再也不心乱如麻,是什么让你可以心无旁骛?”

    楚天将停下剑,霓欢自然也就没有再出剑。

    楚天将缓缓地摩挲着手中的剑,深情款款道:“是她……”

    霓欢疑惑道:“这柄剑?”

    楚天将忽然展演笑道,那笑容竟如孩提般童真无邪,“我要以我手中剑证道,以我手中剑踏上武道巅峰……”

    霓欢道:“希望大否?”

    楚天将笑道:“渺茫……”

    霓欢沉声道:“那为何还能坚持,为何不会怀疑,为何信念不会崩塌?”

    楚天将低声道:“我只有一剑,我只有一命,剑断,命还在……”

    霓欢忽然变得有些伤感,道:“若是有朝一日,命没了呢?”

    楚天将苦涩笑道:“那我的这条命,也一定是撷着那剑在追寻武道巅峰的路上陨灭的,若是那样,我亦无悔……”

    霓欢道:“我可以事先告诉你,这条路,曲折漫长,其上荆棘丛生,乱石错布,几乎每走一步,都会踩到一具骷髅,那是当初踏上此路的前辈们留下的,你需要踏过层层白骨累成的狭窄道路,不知要走多久,也许是十几年,也许是数十年,那里没有白天黑夜,分不清东南西北,行错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在那条路上你不会遇到同行之人,更没有人给你指引,你只能靠自己,饶是如此,你可能行走一生,都不会望到武道巅峰的背影,数千年间,也不过寥寥几十人有幸揭开武道巅峰的面纱,有幸瞻仰其绝美的容颜,而那些人,莫不是天才惊艳之辈,或是沉迷武道不知疲倦的疯子,他们付出比常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更需恰到好处的机遇,方能做到,不知你能否坚持?”

    楚天将微微笑道:“自从我厌倦等待,我已学会一觅即中,自从一股逆风袭来,我已能抗御八面来风,驾舟而行……”

    霓欢笑道:“好!不等待,便是最好的行动,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活在天地之间,何其渺小,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可人虽渺小,却也应有对抗天地的勇气,若能以我手中剑,刺破苍穹,劈开大地,便是要我神形俱灭,我变成一缕清风,亦可含笑天地间……”

    楚天将朗声笑道:“好!做人该有这般豪气干云的气魄!”

    霓欢大笑道:“出剑吧,我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楚天将沉声道:“好……”

    一剑刺出,霓欢并未有任何行动,楚天将心中疑惑,剑势却不减,楚天将心想,许是霓欢欲待最后反击,因此心中留意,手中剑也慢了几分。

    直到那一剑已刺入霓欢胸膛,霓欢也未有丝毫行动,他只是微笑着,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楚天将心惊,收剑已是来不及,所幸方才心中怕霓欢留有后手,出剑只有七八分力度,尚余二三分,勉强改变剑势,血剑刺入霓欢身体中时,只余二三分力道,可楚天将全力刺出的一剑,便是二三分力道,也绝非轻易可以承受。

    当那一抹嫣红染透霓欢胸前衣衫,楚天将满脸惊骇,看着霓欢嘴角噙着笑意,缓缓倒下。

    楚天将并没有去扶霓欢,只是冷冷地说道:“为何不躲?为何不还剑?”

    霓欢道:“我愿借你一剑……”

    楚天将道:“为何借剑与我?”

    霓欢神情落寞,道:“年轻时,我也曾梦想踏足武道巅峰,可后来,我放弃了,如今我已是老朽,对武道巅峰自是不再报以幻想,今日见你,让我记起当年我的模样,那一双眼,许是也这般坚定吧?眸子中闪烁的光,许是也这般炙热吧?我希望你能走到那一步,让我这个老朽也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一下武道剑仙的风采,那样的话,我这个土埋半截的糟老头子,也能向世人吹嘘一番,我当年,也是曾与剑仙有过一战的人,也许,多年过后,这场比试还能有幸被载入武林青史,哈哈哈哈,那样的话,我也就无憾了……”

    霓欢本是笑着说这番话的,可是不知为何,他原本喜悦的脸,却渐渐黯淡下来,他哭了,顷刻之间,泪流满面……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笑,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笑而复哭,就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西域的朔风为何永远那般猛烈,西域的酒为何永远那么火辣呛人……

    这都是秘密……

第三百四十一章 弑父

    “师父!”

    霓欢倒在血泊之中,魏何不明所以,以为霓欢被楚天将所伤,便突破人群,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他一把推开楚天将,跪在霓欢身旁,轻轻抬起霓欢的身躯,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而后拔剑对楚天将怒目相视,眼中怒火,几可杀人。

    霓欢伸出枯瘦右手,轻轻地拉了一下魏何的衣襟,语气虚弱,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走吧……回北疆……苦练剑术……答应为师……终生不再踏足中原……”

    魏何面容悲伤,道:“师父,您认为,他们还会放我们走吗?”

    霓欢闻言,轻叹一声,目光紧紧地注视着楚天将,道:“凭老朽借剑的情意,我相信楚门少主断不会为难老朽的徒弟,放他一条生路吧,我会让他发誓,回到北疆,绝不会将今日发生之事,说与任何一人听,他也会在北疆终老此生,此生再不会踏足中原一步……”

    这番话是说给楚天将听的,楚天将当然知道,他有些动摇了……

    他当然知道,现在要保全楚门的最万无一失的法子,便是杀了霓欢与魏何二人,如此一来,今日发生在楚门的事,便不会再有外人知道,便是他日避水门找上来,他们也可做推辞,只说避水门三公子那日来过楚门,楚门盛情相邀款待,可三公子执意要走,楚门便也再留不住,至于三公子下落,三公子不说,楚门自是不敢多问。或者更恶毒一些,便将三公子的死嫁祸给圣月神教,说黑衣教主率众偷袭楚门,三公子抱打不平,前来说和,被误认为是楚门请来的帮手,他们对三公子大打出手,后来更是在背后偷袭暗算三公子,致使三公子重伤身亡,楚门门主楚中天为救三公子,亦被黑衣教主所伤,经过一场死战,最终与黑衣教主同归于尽。哪怕到时避水门来人能够听出端倪,可人已死,便再没了反驳的,死无对证,便是避水门来人再怀疑,也终究无可奈何了。

    可不论是何说辞,都必须要杀了霓欢与魏何二人,他们是避水门人,若是今日放走他们,万一他日二人食言,说出真相,楚门必定会遭受灭顶之灾。至于冷幽玉,她虽知晓真相,可她毕竟是外人,避水门不见得会相信一个外人,到时更不怕与冷幽玉当场对质,金银,美女,奇珍异宝,楚门应有尽有,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完人,只要能找到避水门来人的软肋,攻其要害,就不怕他不就范。

    主意已定,楚天将眼中陡然爆出两团精芒,他向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之人,可当他猛然看到霓欢那双满是哀求的眼,他的心便再次动摇了,举起的剑无论如何也落不下。

    楚天将将目光移向楚中天,人都有这样一个通性,那便是当一件事情自己不能做出决定之时,便会本能地求助自己最亲近、最信任、认为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对于楚天将来说,楚中天便是这样的人,现在,他已拿不定主意……

    楚中天默默地看他一眼,轻叹一声,而后便闭上眼,不再看他。

    楚天将转回头,他心里清楚,这是楚中天在考验自己,父亲不可能永远陪伴自己,待父亲死去,他这个楚门少主自然要挑起重担,要敢于决断,如此,方可称之为一门之主。

    楚天将低头沉吟半晌,眼中神色不定,犹豫不决。

    楚天莹走过来,轻声道:“二哥,不要犹豫了,斩草除根,方可免除后患啊……”

    楚天将只是默默点头,并未答话,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做出决定,艰难道:“你们走吧……”

    楚中天轻叹一声,眼睛闭得更紧,楚门子弟登时一片哗然。

    楚天莹惊声道:“二哥!”

    霓欢面露喜色。

    楚天将沉声道:“我相信他们,他既然肯借剑与我,他断然不会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楚天莹诧异道:“二哥,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今日在此好言求饶,日后背地里报复,这样的例子简直数不胜数,二哥,你不能拿楚门前途做赌啊……”

    楚天将默不作声,可他仍是倔强地摇摇头,楚天莹轻叹一声,只得向后退一步,一言不发。

    “你们走吧……”楚天将轻轻抖手,那柄血剑便消散于无形,深秋的月光照拂在他刚毅的脸庞上,他的眸中似有光华闪动,那是坚毅的光,坚毅中又透着些许犹豫,他转过身,不再去面对霓欢与魏何,不敢去面对楚门子弟炙热不解的目光……

    他微微昂首,眼中倒映着那轮明月,倒映着早霞满天。

    “天亮了……”他喃喃低语,似在对自己说话,又似在对万物沉吟,仿佛一切都结束了,又仿佛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他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当他缓缓地低下头,他看见一柄制式精巧的剑插在他的左肋间,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流下,浸湿他身下的一片焦土。

    他笑了,因为,那柄剑他认识……

    这把剑名为“天莹”,是他的父亲特地登门请西域最好的铁匠打造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索取材质为鲸鲨身上最坚硬的小段尾骨,融入万年火山中天然淬炼而成的乌金,制成此剑,剑身剑柄浑然一体,剑柄处取北海五色宝石镶嵌其中,正中一颗火红色夜明珠熠熠放光,白日仍旧光彩夺目,夜晚更见光芒,剑身温度极高,轻触干草便可令之引燃,寻常人哪怕不小心碰到,也会立刻被灼伤,天下名剑排行谱上,此剑排名第三,剑魂为“烈焰朱雀”,镇守南方,这样的一柄名剑,便是楚天将这样的高手也难挡其威,更可见楚中天对楚天莹的喜爱……

    “莹妹……”楚天将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便觉一阵噬骨剧痛袭来,竭力低头,便见自己的胸口已经被烧灼出一个拳头般的大洞,其内器官瞬间被焚为灰烬,他费力地抬起左手,缓缓地向楚天莹伸去……

    楚天莹没有躲闪,只是面容冷淡地看着这一切,那只手在距离楚天莹脸庞一寸的地方停下,然后,轻轻地捧起楚天莹的脸,轻轻地为她揩去脸上的一点污渍,然后微笑一下,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那一瞬间,楚天莹微微晃神,她依稀记得那个笑容,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月夜,他为她捉来一只萤火虫,放在她的手心里,当她张开手掌的那一刻,她欢呼出声,他微笑注视……

    楚天将眼眸黯淡,那只手便永远地停留在楚天莹的脸上,一代西域神将就此陨落,其生前雄姿,虽短暂,却可令人终生铭记,死后身躯屹立不倒,更是无愧于神将美名。

    楚门之上,老鸦悲啼,楚门子弟震惊、悲恸,但总归,还是震惊更胜过悲恸。

    楚天莹为何要这么做?她为何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哥哥?这是在场所有人都心存的疑问。

    楚天莹面容冷峻,波澜不惊,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就只有楚天莹自己知道了……

    楚中天出奇地平静,痛失爱子,对于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父亲来说,都无异于晴天霹雳,天降灾殃,更何况,导致自己失去爱子的罪魁祸首竟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骨肉相残,这更是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父亲都不忍见到的局面。而今天,这两个对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父亲来说都异常残忍的场面竟同时发生在一个父亲的身上,那着实太过惊骇,太过残忍,不忍教人直视,他本该崩溃大哭,亦或歇斯底里,可他却面无表情,仿佛早已预料到所要发生的一切,此刻,他就像一个智者,安静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又像是一个超脱的高僧,早已不在乎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心性,扭曲他的意志,他的脸如磐石一般坚毅,眸子中透露着隐秘的光,如午后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倒影,谁也不知道他的想法,谁也猜不透他的内心,神秘未知总是透露着恐惧,无疑,此刻的楚中天是令人恐惧的……

    魏何缓缓站起,脸上夹杂着微不可察的笑,低望楚天莹,后者面无表情,他再次轻笑,快步走向楚中天,楚天莹没有阻拦,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抽出剑,冲着楚中天,一剑刺下。

    楚中天闷哼一声,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中剑了……

    而对方显然没有一剑杀死他的打算,对方是想折磨他,就像猫捉到老鼠,并不会立刻吃掉,而要等到玩够了,玩腻了,再一点点地吃掉……

    楚门子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们尚未从楚天将身死中恢复过来,现在却陷入了另一场更大的震惊中,可他们随即便明白过来,只在一瞬间,他们便明白了一件他们虽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事,那便是,楚天莹变了……

    众人齐刷刷望向楚天莹,只见楚天莹仍是默默站立,似乎并不打算做过多解释,而众人,却还在等她的一个答复,还在心存期待,认为那只是一个意外,虽然他们心中早已明了……

    楚天莹微笑地转身,那种笑,竟与魏何脸上的笑如出一辙,只不过,他的笑更冰冷,更阴森,更可怖,也更神秘,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楚天莹走到魏何身边,看着楚中天,看了良久,眸子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那是一种复杂的神色,介于怜悯与悲哀之间,其中又夹杂着愤怒与冷漠,她轻轻夺过魏何手中的剑,剑指楚中天,看来,她是想亲手了断楚中天的性命……

    楚中天望着楚天莹,神色异常平静,眸子中存着温和的光,那是慈父般的神态,他对此并不吃惊,仿佛他早已预料到遮天一般……

    楚天莹神情冷漠,语气更是寒如三九水冰,道:“你可知为何?”

    楚中天平静道:“知道……”

    楚天莹紧握手中长剑,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声音嘶哑道:“不!你不知道!”

    楚中天眼眶微红,叹道:“是我对不起你们……”

    楚天莹闻言,紧抿双唇,身躯微颤,哑声道:“可她并不恨你!”

    两行浊泪顺着楚中天面颊缓缓流下,他嚎啕大哭。

    楚天莹重归平静,冷声道:“我不懂……“

    楚中天恸哭不止,不能自制。

    楚天莹喃喃道:“身为男人,身为丈夫,抛弃结发妻子,留她每日独守空闺,以泪洗面,望月空叹,却也难换得你一朝陪伴,数十年如一日,庭前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发,梁前燕换了几茬,老燕离去,新燕又在这里安了家,院中那株柳树,已长得两层楼高,房上枯草换了十几次,可每年还是禁不住大风刮,母亲每年都会酿梅子桂花酒,只因你曾说过,你最爱桂花的香气,梅子的酸甘,若是能将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酿成美酒,当是人间第一等香醇,母亲试了千百次,终于酿成,她开心了一整夜,此后每年都会亲自采摘初晨沾露的桂花,熟得恰到好处的梅子,年年都要酿出一二十缸,放在窖中,可惜却再也没能等来那个爱饮梅子桂花酒的人,待到母亲离世,窖中尚存百余坛梅子桂花酒,我曾细细数过,母亲初酿酒至今,竟是一坛也未舍得饮……

    楚中天止住哭声,默然无语,只余眼角泪簌然流下,大悲无声,想来便是如此……

    良久,楚中天默然道:“人在年轻时犯下的过错,就如镌刻在宝剑上的花纹,初时只觉美丽,时间一长,便藏污纳垢,须时时勤拂拭,可却也只能洗掉污垢,那看似美好的花纹,却是再也洗不去了,只能跟着这柄剑走一辈子,便是这柄剑折断,便是这柄剑的主人死去,那剑上的花纹依然不会消逝,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锈蚀,慢慢地湮于尘土……

    楚天莹平淡道:”剑上的花纹不可除,若是等着它自己锈蚀又太慢,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这柄剑扔到炼剑炉中,重新炼制一柄……

    楚中天道:“如此,也算超脱……”说罢,便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任何人,任何事……

    楚天莹手中剑微微颤抖,可也仅仅是迟疑了一刻,剑便如火石般落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第三百四十二章

    “噗……”

    利剑入体声清晰可闻,所有人都扭过头去,不忍见这人间悲哀的一幕,月亮似乎也不忍见这伤天害理的一幕,在乌云后藏起娇颜,唯有无数的晚星,如一个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充满好奇地注视着人间荒诞的戏剧。

    直到乌云散去,明月高悬,所有人才有勇气重新睁开双眼。

    楚天莹满脸惊骇,似乎遇到了极其不可思议之事,惊骇到她的剑都忘记拔出来……

    楚中天缓缓地睁开双眼,他身经百战,深知利剑刺入血肉之时那种初时刺痛,而后麻木,最后烧灼疼痛之感,预料之中的·感觉并没有如期而至,他尚存一分欣喜,心里认为,看来楚天莹终究是顾及血脉亲情,终究还是难以对他下手。

    他张大双眼,却见一个身影挡在自己面前,身影并不高大,略显单薄,一身黑衣,一头长发,腰间佩一柄长剑,年纪看来与楚天将相仿,那一刻,楚中天竟有些恍惚,以为是楚天将归来,可当他仔细看时,那人仍是那人,并不是他的将儿,直到那一刻,他才彻底地死心,他的将儿,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如之前无数次一般,勇敢地挡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下万千刀剑,为他业障缠身。

    他轻叹一声,仿佛是为了他的将儿,又仿佛是为了自己……

    楚天莹对眼前这名少年有些印象,他是四哥楚天至带回楚门的朋友,名字叫作李梦龙,她与他并无太多交集,因此也只是知道名字而已。

    楚中天对眼前这位少年也有些印象,可之前却并未留意过,更不知今日他此举为何。

    躲在一旁的盘龙刚刚从震惊中解放出来,他方才只见一道黑影从自己身边掠出去,再仔细看时,李梦龙已经站在楚中天身前,为其挡剑。

    李梦龙手捂胸口,脸色苍白,楚天莹手中的剑虽不是那柄寄宿着“烈焰朱雀”的天莹剑,可便是一柄普通的剑,刺入胸口,也绝不会好受。

    李梦龙吐出一口鲜血,鲜血染上长剑,顺着剑刃缓缓流下,流到楚天莹莹白如玉的手上。

    盘龙大惊失色,飞身向前,转眼之间,便来到李梦龙身边,一把扶住李梦龙。

    李梦龙缓缓地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剑道前辈,这世间所余者不过十余人,怎可随意杀害,更何况,这位前辈乃是你的亲生父亲,乃是你的骨肉至亲啊……”

    楚天莹眼中惊疑神色渐渐淡去,他似乎已能接受这个前来挡剑的不速之客,不知为何,她内心最深处,竞隐隐对这个鲁莽少年多了一丝感激……

    楚天莹面容冷峻,神情平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死了一个剑道高手又如何?过不了几年,这世间便会涌现出无数所谓的剑道高手,毕竟这个武林就如毒药美酒,趋之若鹜者甚众,-我们身处武林,许是早已见惯了腥风血雨,明斗暗杀,死个人在我们面前,也便跟死一只老鼠差不多,可即便如此,这个武林仍是人满为患,人们享受着杀戮,并认为那就是人生,醒时沉醉酒乡美色,纵情享乐,只因他们害怕,明日一早,便会尸首异处,什么武道巅峰,行侠仗义,在他们眼中,都抵不过一壶美酒,一个美人,这便是当今武林,这样的武林养出的也只能是一群草寇,这个时代早已没有真正的大侠了,现在江湖中那些所谓的大侠,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之徒,背着柄长剑,穿一身白衣,摇一把纸扇,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不论走到哪里,都只会喊一句“刀下留人”,赶跑几个小蟊贼,就要大肆宣扬几天,恨不得路人皆知,而人们偏偏又吃这一套,一个“大侠”出来,后面必定会跟着数百人追捧,招摇过市,便是一些立志想要成为大侠的人,都会被他们影响,认为这便是大侠该有的架势,殊不知,真正的大侠,向来是独来独往,神龙见首不见尾,或于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或默默护一方平安,所以,大侠大多名不见经传,走在路上,也与常人无异,也向来低调,不喜参与武林中事,更重要的是,他们大多心性坚定,酒、色、权力,根本不足以动摇他们的心性,如此,他们方可专心致志,探求武道巅峰,达到世人望尘莫及、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楚天莹顿了顿,轻舒口气,似乎是在整理心中思绪,良久,方开口说道:“至于他,当他决心抛弃我们母子之时,便已不再是我的父亲,我只是他肮脏龌龊行为的结果,他对我并无感情,便是曾与他朝夕相伴的枕边人,都难得到他的真心,我又怎敢妄取?生我,却不养我,独留我于这苍茫人世间,受尽世人白眼,那当初又为何教我生于人世,难道只是让我来此污浊世间历尽磨难,而后死去?我也曾悲哀,也曾绝望,也曾于深夜痛哭,于月下奔跑,也曾厌弃人间,初时,我以为这一切只因我是女儿身,想到这一点,我竟有一丝欣喜,毕竟,我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于是,从那一天起,我束发扎腰,改换男袍,言行举止,皆与男儿无异,可除了换来门中男儿的嘲笑与女儿的疏远,仍换不来那人一眼注视,后来我便想,许是因为我是女儿身,便认为我不如男儿,于是,我鸡鸣即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寒来暑往,从未有一天懈怠,后来,我超越门中所有子弟,可没想到,如此反招嫉妒,甚至有人在我饭菜中下毒,可当我将此事告诉他时,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冷漠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即便死了又如何’,于是,我就此沉寂三年,只为躲过别人的陷害,也就是在那三年之中,二哥崛起了,成为楚门百年难遇的天才,被誉为‘西域神将’,甚至被冠以‘少主’的名号,也许,那一切,只是因为他是男儿吧,可又有谁看到,我才是楚门百年一遇的奇才!”

    楚天莹说罢,忽地大喝一声,“天莹剑”出鞘,浑身光华如匹练,竟是与之前楚中天最后所用招式一模一样,楚门彻底沸腾了,一些年老的楚门子弟竟惊得合不拢嘴,一生之中,竟见三次此绝命招式,这是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的不幸……

    楚中天神色复杂,眼神中似有期许之色……

    楚天莹以身为剑,剑身金黄,隐隐有火凤高鸣,一只火凤盘旋天际,而后俯身冲向楚天莹,楚天莹张开双臂,仿佛化身火凤,流光溢彩,剑身温度极高,蒸腾出热气,所有靠近楚天莹周身一丈之内的事物,悉数被高温蒸发,眨眼之间,化成一缕青烟,随风飘散。

    火凤扇动双翅,迎风啾鸣,竟冲向魏何。

    魏何也正为这火凤神姿痴迷不已,显然也未曾料到,楚天莹竟会将矛头直指向他,慌乱之中,他连剑都未拔出,只用剑鞘去抵挡,火凤一闪而逝,魏何一声惨叫,待光华散去,魏何高兴地大喊大叫,他早已听闻楚门老祖所创此绝命剑招的威力,没想到,自己竟能活下来,而且毫发无伤,欣喜过后,随即便是愤怒,他要质问楚天莹,为何要暗算自己,他自然地举起右臂,可他却惊恐地发现,那条用剑多年,灵活健硕的右臂,此刻却荡然无存,仿佛于这天地间突然消失一般,他低头看看,那本该是右臂的地方,此刻却空空荡荡,伤口早已被高温烧灼成一片火红伤疤,血液凝固。

    “啊!!!”

    惨叫声再度响起,回荡在楚门上空。

    魏何跪倒在地,左手捂住右臂伤口,伤口已麻木,可他的心却如刀绞油煎一般,失去右臂,对于一个用剑的人来说,无异于夺去他的生命。

    “你……”

    魏何手指着楚天莹,一双眼中透着阴冷的光,那是困兽嗜血反扑的光。

    “你为何要害我?!”

    对于魏何的质问,楚天莹只是淡淡一笑,神情仿佛万古不变的老树磐石。

    “你帮我夺取楚门门主之位,我帮你杀了霓欢,这本就是一桩交易,现在,交易已成,我为何不能杀你?”

    魏何手捂着伤口,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良久,他才用近乎委屈的声调说道:“可...可你也不该趁我不备,偷袭于我,这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魏何说完这话,便脸色涨红,直直地盯着楚天莹。

    楚天莹嫣然一笑,如春花明媚,又如广寒月冷,道:“可我本来也并非大丈夫啊,又何须行那大丈夫行径...”

    魏何一愣,显是未曾料到,楚天莹竟会说出这种话,直气得脸色煞白,上翻白眼,怒道:“你这行径,也算不得女中豪杰!”

    楚天莹又一笑,道:“我本就不是女中豪杰,我只是一小女子也...”

    魏何闻言暴怒,道:“你难道还不知我对你的心意?!”

    听到这句话,楚天莹脸色顿沉,冷声道:“你若再敢多说一字,我定将你那条碍眼的舌头连根拔去...”

    可能是这句话在魏何的眼中并无多大威力,他见楚天莹面色微愠,心中便不胜欢喜,以为终于尝到了一点报复的快感,因而越说越起劲。

    “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便对你心生欢喜,你的容颜比那月中嫦娥还美,你的身姿远胜燕瘦环肥,你以为我为何要接近你?答应帮你,你难道真以为我是在行侠仗义吗?或是你那几句可怜的话就能打动我,说实话,我几乎每天都在幻想,幻想着和你耳鬓厮磨,花前月下,共度良宵,我已经要等不及了,每次见你,我都要克制自己,因为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哪怕我把你杀了再...也...也是...可以...的...”

    后面的话,魏何已再没有机会说完,火凤朝天,凤凰一怒,伏尸百万,更别提这个小小的凡人。

    魏何的身体被极速蒸发,如一段迅速枯萎的树根,慢慢地,只剩下树皮,最后,树皮枯死,变为寸寸灰烬。

    饶是如此,楚天莹貌似仍不解气,又对着那团灰烬踏上几脚,直到那团灰烬彻底被风沙吹了去,方才作罢。

    想来挫骨扬灰也不过如此。

    现在,她终于可以亲手杀了那个她最恨的人,没有人再来阻止。

    可当她将目光移到那个人身上时,四目相对,她却再一次迷茫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楚门小祖

    楚中天一双狭长的眸子微眯着,闪烁着欣慰、喜悦的光采,他仰首向天,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楚门几个不世出的老家伙,此刻也正躲在暗处,满脸惊骇地紧张地注视着这里。

    楚门老祖所创最后一剑,威力虽惊世骇俗,可代价也同样惊人,饶是楚中天数十年修为,只出一剑,也只有等死的机会,楚天莹一个修习不过十几年的小辈,如何能够幸免?

    答案只有一个,楚中天早已猜到,现在,楚门剩下的人也已经猜到……

    的确,按照楚天莹的说法,楚天将与她相比,根本算不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之才,这话若是放在之前,别人肯定会对此嗤之以鼻,可现在,楚天莹却完全有资格说这句话,她才是楚门数百年难得一遇的绝世奇才,楚天将与她相比,当是小巫见大巫。

    也难怪楚中天会这般激动,甚至对一个马上要手刃自己的人也生不出丝毫恨意,只因,楚天莹已达到了他一生所求之境界,而这一切,只用了短短十数年……

    楚中天按捺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迫切道:“莹儿,老祖所留功法,你已悟得几分?”

    楚天莹明明很想将其一剑毙命,可不知为何,当楚中天问她话的时候,她又像往常一般,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已悟得八分……”

    楚中天喜不自禁,追问道:“所余二分是什么?”

    楚天莹道:“只有两句话至今尚未参悟,因此尚差二分……”

    楚中天忙道:“好!好!不必焦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武学一事,本就是慢工出细活,好事多磨,你还年轻,现在就已悟得八分,悟出十分,指日可待……”

    楚中天说罢停顿一会儿,而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癫狂,如中魔障,“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哈!我楚门崛起,指日可待了!哈哈哈哈哈!我楚门崛起,指日可待了!”

    笑罢,忽然挣扎着起身,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九个响头,声泪俱下,情状感人,道:“列祖列宗在上,楚门第十世孙楚中天叩拜列位祖先,诚启祖宗,自楚门老祖仙逝,楚门已经数代,子嗣繁茂,然晚辈鲁钝,数百年间,竟再无一人可堪大任,继承老祖遗志,再现楚门雄风,中天每思及此,深感惭愧,至夜深无人时,未免长吁短叹,告慰祖灵,初继承掌门,中天曾发誓,励精图治,振兴楚门,至今已有三十余载,楚门在中天手中,虽不复盛年,然亦无衰微之相,时至今日,承蒙祖上阴德护佑,楚门第十世重孙楚天莹袭承天志,有望超越楚门老祖,中天今生得见,此生无憾矣,中天时日无多,不过苟延残喘尔,今日在此,中天将楚门门主之位传于楚天莹,望列祖列宗作以见证,中天再拜,启叩列祖列宗阴德常护楚门,保楚门万代永昌……”

    言罢,楚中天再叩首九下,便倒于树下,笑容满面,不复言语。

    楚天莹无言,列祖列宗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堆摆在高案上的木牌,与普通木牌的区别,不过是祖宗牌位制作更精美些,材料更珍贵些,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分别,至于那牌位上所寄托的情感,她却并不在意,大门大户注重子嗣传承,因而更重视男子,男子自出生那一刻起,便被写于家谱之上,改日还会单独成册,自成一脉,至于女子,只会在一本副册之中简单记录上生辰名字,大家族中女子的命运无外乎家族联姻,只为巩固家族统治地位,繁衍子孙后代,因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观念,在大家族中仍旧根深蒂固,只有极少数族长深明大义,允许族中女子入私塾学习四书五经,更有少之又少的家族允许族中女子学习武艺,而很幸运的是,楚中天就是那个为数不多的开明之人,因此,凡是楚门子女,不论男女,一律准许读书、修习武艺,只看天分努力,不看其他,这也是楚门为何能够常年雄踞于西域众门派之上,屹立不倒的缘故。

    楚天莹还是想要亲手杀死楚中天,这份执念来源于她幼时亲眼见母亲思念成疾,独自一人在镜前将红妆化了又卸,卸了又化,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将那套大红嫁衣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愣愣出神。

    到了母亲生命的后期,她面色蜡黄,显是已患了很严重的疾病,她一天吃三遍药,可病却不见好,幼时的楚天莹冰雪聪明,她心中清楚,母亲的病在心不在身,黄月自己也清楚,她只是不想让关心自己的人担心,她性情虽刚烈,可骨子里却是忠肝义胆,侠义心肠,她年轻时便最见不得人受苦,如今她已成为母亲,心中母性更盛,便更见不得人伤心,尤其是为她伤心,她觉得那是她的罪过,所以每当楚天莹将药端来,虽然黄月心中明知这副药无济于事,可每次还是微笑着接过,乖乖地喝下,只为博得楚天莹一笑。

    在那段岁月,楚天莹是一个好女儿,同时也是一个好姐姐,她既要照顾母亲,又要照顾楚天男,白天便随着楚门子弟去习武,那时,她话很少,别人也从未注意过她,便是在族中教习武艺的长老,对于她的印象也只是知道她是楚门众子弟中每天第一个来的,同时也是走的最晚的那一个,可因为她是女娃娃,别人便也并不在意。

    直到一年后,楚门子弟比武,楚天莹在比武中一举夺魁,同时也是楚门中继楚天将以后第二个全胜战绩的人,她以一介女流之辈在楚门中一战成名,声名鹊起。

    可当楚天莹兴奋地跑回家将这一消息告诉她的母亲时,她的母亲却再也看不到了,她只看到她的母亲枯瘦的身躯,紧闭的双眼,以及手中紧攥着的楚中天当年亲手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她果然到死也忘不了那个男人。

    楚天莹没有流泪,她只是觉得可怜,更觉得不值得,为一个负心的男人,浪费自己的青春,最后甚至失去自己的生命。

    从那一天起,她便恨上了那个男人,她在母亲坟前发誓,一定要亲手杀死那个男人。

    后来,她更加刻苦地学习武艺,她终于让那个男人注意到自己,到后来,让他慢慢地倚重自己,信任自己,让自己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成为他的心腹,为他出谋划策,同时,慢慢地赢得楚门子弟的信任和尊重,与此同时,她也在暗中默默地扩大自己的势力,偷偷研习楚门老祖留下的绝技。

    她蛰伏至今,只为等这一天,可是她的确已等不及,楚天将神功一日千里,她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胜过他,更重要的一点是,楚天将是男儿,重男轻女,无论在哪一个朝代,在哪一个地方都是如此,大家族大门派中更是如此,即便她天赋过人,乃当世武学奇才,可楚门最后也定会将楚门门主之位传于楚天将。

    此时,楚天莹的野心早已不是单纯地亲手杀死楚中天,她要的是这楚门,是这楚门门主的宝座,她要带领楚门子弟走向更大的辉煌,带领楚门成为天下第一的门派,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所以,他等不及,她甚至不惜勾结魏何,只为了她的计划能够早一步实现,正巧,魏何一心也要除掉霓欢,他们二人联手,可谓是各取所需,至于最后楚天莹除掉魏何,也是她为楚门后计着想,毕竟,现在的楚门,还远不足以抗衡北疆避水门,不过,这份屈辱,她会永远地记在心里,早晚有一天,她要亲手灭了避水门,以偿今日之耻。

    现在,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她要完成她多年来魂牵梦萦的一件事,亲手杀了楚中天,告慰母亲在天之灵,而后轻取楚门,从今往后,楚门听她号令,她便是楚门门主,便是西域最大的王!

    她再次拔剑,现在她的眸中只有兴奋,燃烧着欲火,再也不见愧疚与迟疑,那是对权力的渴望,对声名地位的渴望,这一剑很快,直奔心脏,她打算一击毙命,也许这是她作为女儿能够送给父亲的最后的体面。

    可她还是失算了,她没有算到会有这么多人不要命一般挡在楚中天身前,这个人,她更没有想到,这个人,竟是楚门废公子楚天至。

    如果说整个楚门之中对楚中天的恨,楚天莹排第一,楚天至绝对会排第二,一个楚门女娃娃,一个楚门废公子,两人从出生之日起,便注定受人嘲讽白眼,二人自小便相识,对于那样的处境与岁月,二人感触颇深,而若论地位,二者不分上下,所以,楚天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楚天至要阻拦自己。

    楚天莹呆呆地看着楚天至,眸子中满是疑惑,楚天至亦是一脸悲悯地望着楚天莹,许是二人遭遇相似,心性相似,二人是这楚门之中唯一能够将心说得上话的人,楚天至深知楚天莹心中的憎恶与她的野心,楚天莹亦深知楚天至的委屈与悲哀,那一年,楚天莹登上百米土台,居高临下,睥睨四合,她曾说过,有朝一日她若登上龙台,定要封他做大将军,为她攻城拔寨,让他居于万人之上!

    昔日情景历历在目,虽说他们已非少年,可志向依旧不减当年,现在,她即登龙台,可她的大将军却抛弃了她。

    楚天莹不喜言它,只问一句:“为何?”

    楚天至亦无话可说,只说一句:“毕竟血浓于水,骨肉亲情,终实难断……”

    他说这话,楚天莹便再不问它,只说一句:“那你便不再是我的将军,是我的敌人……”

    楚天至满眼悲哀,喃喃道:“天地做盘,众生为棋,我们亦不过是这棋盘上的小小棋子,百年过后,化为一堆枯骨,逃不出去的……”

    楚天莹冷冷道:“以我百年之身,成万世伟业,如此,方不负为人一场,即便为棋,我亦要做那斩断大龙的棋子!”

    说罢,楚天莹再举剑,手起剑落,没有丝毫犹豫。

    “铛!”

    一声清脆响声。

    剑折两段,楚天莹目光冰冷,注视着面前那个“怪物”。

    那的确可称之为一个怪物,浑身黑漆,散发着恶臭,举止僵硬,眼神呆滞。

    楚天至则站在不远处,看着楚天莹,道:“莹妹,小心了!”

    楚天莹冷笑一声,眼角眉梢尽是不屑。

    “区区血僵术,能奈我何?更何况,你这血僵术练得还不到家……”

    楚天至惊诧道:“莹妹识得此术?”

    楚天莹走到那具血僵面前,站定,细细打量着那具血僵,道:“此术亦是当年楚门老祖所创术法,炼死人为血僵,所选死者生前修为越高,炼成血僵的几率也就越大,炼成之后,实力也就越强,只因修习此法,未免有刨人祖坟,背尸炼僵的勾当,对死者不敬,更因要选炼血僵的死人需得是生前实力过人之人,楚门老祖怕门下子弟有修习此法之徒,动歪脑筋,炼前辈为血僵,污蔑了前辈的声名,更怕为楚门招来灭门惨祸,因此,此术甫一创成,便被楚门老祖列为楚门禁术,只是留下了修炼法门,却绝不许门下子弟修习……”

    楚天至缓缓点头,接着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随即便问道:“可莹妹为何说我的血僵术练得还不到家,何以见得?”

    楚天莹绕着那具血僵走了三圈,而后开口说道:“血僵炼成,分为三色,分别是黑、红、金,这其中,以金色最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芳香扑鼻,乃千年一遇之极品血僵,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想要炼成,需得莫大机缘,首先,所选之人,就得是生前天才绝艳,冠绝武林之人,更有传说,炼僵者要得死者亡灵认可,方才能炼成,此种血僵,可谓是可遇而不可求,其次是红色血僵,乃是百年一遇之血僵,刀枪不入,可身上有一处命门,破之即死,炼成虽不易,可一旦炼成,威力不容小觑,攻城拔寨,飞天遁地,无异于当世绝顶高手,至于黑色血僵,乃十年一遇之血僵,是血僵中的最差品,也可以说是炼制血僵时的废品,炼成以后,只比普通人力气大一些,不畏生死,没有痛感,且浑身散发恶臭,破之也极简单,只需砍掉头颅,便死了……”

    楚天至听得入神,先前他也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在楚门一处山洞中捡到一本残卷,便着手炼制,至于血僵术背后的故事以及血僵分三色,他压根就没听过,今日也算大长见识,可赞叹之后,便是疑惑。

    “莹妹,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

    楚天莹冷笑道:“你别忘了,我说过,楚门老祖所创绝技,我已悟得八分……”

    楚天至惊骇道:“难不成……你也……”

    楚天莹浅笑一声,道:“血僵嘛,小女子不才,已炼了七具……”

第三百四十四章 炼尸为僵

    众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楚天莹轻笑一声,打一个响指,只见七道人影破土而出,站在楚天莹面前。

    楚天至瞳孔骤缩,他心中自然清楚,这七个“人”皆为何物。

    七具血僵站立,稳如磐石,皆着黑衫,当先四具血僵,一字排开,与楚天至那具血僵相差无几,神情呆滞,恶臭扑鼻。

    四具黑僵身后,站着两具面色酡红如饮酒的血僵,这两具红僵明显较那两具黑僵更胜一筹,肢体不似黑僵那般僵硬,两只眼睛间或一轮,仿佛有自我意识的活人,两只红僵左顾右盼,仿佛两个天真的孩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打量着众人。

    至于站在最后的那具血僵,则是黑衫从头罩到脚,一动不动,只露出一双闪亮的眼睛,目光如电,只扫视了在场之人一圈,众人便觉心口烦闷压抑,仿佛一把大锤狠狠地敲击在心口上,有一些年纪较轻修为尚浅的人,甚至直接趴在地上,战栗不已。

    楚天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眸子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炼制这七具血僵着实不易,可谓是耗尽了她的心血,从找合适的尸体,到炼制完成,中间经历了无数的挫折,即便是她这般资质悟性,仍历时十年,中间经历了数百次血僵发疯,有几次甚至伤到了她,现在,她的后背上还留着一道永远也无法祛除的疤痕,那便是有一次在炼制血僵时,血僵趁她半夜熟睡,偷袭所致,幸而有早先炼制成的几具血僵拼死护主,她才得以幸免于难,饶是如此,在那一场意外中,她还是被血僵一掌抓在后背,最后更是折损了数百具黑僵,才勉强制住那具发疯的红僵,也是在那一次,楚天莹真切地感受到了黑僵与红僵之间鸿沟般的差距,一具红僵,抵得上数百具黑僵,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楚天莹便不再炼制黑僵,只专心炼制红僵,甚至是最顶级的金僵。

    可红僵虽凶猛,炼制起来自然也是极不容易,首先尸体就是一大难题,为此,楚天莹甚至不惜冒着掉头与大逆不道的风险,偷偷潜入楚门后山祖坟之中,趁着夜色,将楚门先祖尸体搬卸一空,现在的楚门祖坟,早已是一座空有其表的坟茔,可即便如此,到今天为止,楚天莹也只炼成了七具血僵,足可见过程之艰辛。

    如果说楚天莹先前所行勾结外人,欲行杀父篡权之事,是为了楚门百年基业得以延续强盛,楚门子弟尚可谅解,毕竟,楚门人心崇武,楚门子弟骨子中便有强者为大的思想,楚天莹已继承楚门老祖衣钵,由楚天莹继任楚门门主,无疑会带领楚门走向更辉煌的所在,这是楚门每一个人都心向往之的事情,他们绝不会为此责怪楚天莹,便是楚中天自己也绝不会责怪楚天莹,可这七具血僵甫一露面,事情便已变了性质,楚门子弟可以谅解楚天莹为了楚门门主之位不择手段,毕竟他们可以说服自己楚天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楚门,都是为了楚门子弟,可是现在,楚天莹却为了炼制血僵,将楚门先祖的尸体搬出来,炼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供自己驱使,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谅解的,因为,这些楚门先祖中有很多是他们的长辈,甚至是他们的祖宗,更有一些人是代表了他们家族的荣耀,代表了他们一家几代人为之奋斗的目标与理想,代表了他们的信仰。

    楚天莹这么做,无疑是将他们的信仰击碎,让他们的先祖死后都不得安宁,这无异于将先人刨尸掘坟,挫骨扬灰,只有两个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才会做出这等灭绝人性的事情,可现在,他们将要追随一生的未来门主,将要带领楚门走向鼎盛的未来门主,却做出了只有最恶毒的仇人才会做出的事情,换句话说,现在,他们的未来门主已成为了他们最恶毒的仇人,这是不可原谅的……

    楚中天看着那几具以前只在画像上见过的楚门先祖,现在,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只不过,是以这样一种讽刺的形势,死后没能享受到子孙万代的香火供奉,反倒被子孙从土里刨出来做成了任人驱使的僵尸,不知,这几位楚门先祖若是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楚中天脸色煞白,看着群情激奋的楚门子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从前无论楚门经历过多少次灾难,哪怕是灭顶之灾,楚中天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畏惧,因为他知道,在他的身后站着的是一群视死如归的勇士,因为在这群勇士的身后,站着的是一群需要豁出自己的性命守护的老弱妇孺、祖宗牌位,所以,楚中天从来不怕,因为他深知,自己有一群不能后退的勇士,哪怕是一个孩子,若是被逼得急了,都会变成一只猛虎,临死都要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才肯罢休,更何况,他们本就是一群猛虎。

    正因此,楚门子弟,不论是哪一个人,哪怕是看门的半百老人,在强敌来袭时,都能做到死战不退,试想,打仗时,一群不要命的人站在你的面前,一命换一命,又有几个人不怕,毕竟,每个人只有一条命,人死了,命没了,这辈子便也完了,别人都怕,楚门的敌人也怕,可楚门子弟偏偏就是不怕,因为,他们不光有一条命,他们的身上,都至少背负着几条命,十几条命,几十条命,所以,他们不怕死……

    可今天,他们愿意不惜豁出一切为之守护的东西没了,那现在,他们便只有一条命了,只有一个心了,一条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命了,一个变了的心,一个变得不再勇敢、不再赤诚的心了……

    楚中天怒喝一声:“楚天莹,跪下!”

    楚天莹傲然独立,对楚中天的话充耳不闻,她默默地注视着楚门子弟,注视着他们的反应,眼中尽是鄙夷。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该杀!”

    楚门子弟便随声附和,一时间,喊杀声声振寰宇,惊得老鸦飞出树林,飞向高空,悲啼不已。

    楚门子弟步步紧逼,将楚天莹围在当中。

    楚中天试图爬起,奈何他实在伤得太重,挣扎了几次,还是倒在地上,反倒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耗尽,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楚天莹看着楚门子弟那一张张熟悉的脸,现在,却尽是陌生。

    她知道自己已犯众怒,也许唯有一死方可平息,不知为何,想到这点,她竟有一丝悲哀,她仰头望着那轮还不曾落下的明月,长舒一口气,又低头,正巧遇到楚天至投来的目光,是与她一样的目光,她冲着楚天至轻笑,而后厉叱一声:“闭嘴!”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楚天莹环视一圈,目光冰冷,如两柄刀锋,刮着在场众人的心。

    “你们只知我盗取先祖遗体炼制血僵,却不问我为何要如此做……”楚天莹神色平静,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事情。

    “妖女!你杀兄弑父,对祖宗不敬,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不过就是为了你自己一时的开心畅快,哪有什么因由,你就是天上的煞星转世,今生来此,就是为了为祸人间,趁早除去,免使他人遭此祸患!“

    楚天莹闻言,大笑三声,看着说话那人。

    那人她认识,按照辈分,楚天莹应该管那人叫一声大伯,她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曾经骑在那人的脖子上,央求他陪着自己去掏鸟窝,捉兔子,让他跟自己一起闯了不少祸,楚天莹还记得,那人很爱笑,尤其看着自己闯祸的时候,他笑得最开心,当然,楚天莹更记得,自己炼制的那七具血僵,其中的一具黑僵,便是他的爷爷。

    楚天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酸涩与愧疚,她再看那人,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呀,记忆中的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现在已有些许斑白,两鬓更是白如雪,曾经笔直的背,现在已弯曲得像是一张弓,曾经健步如飞,追兔子从不输的双腿,现在竟已需要一条拐杖支撑才能勉强踱步,看来,他的确是老了……

    楚天莹将目光移向其他人,曾经熟悉的面孔,多年未曾注意,现在,竟都已是老态毕现,那一双双泛红的眼中,有愤怒,有疑惑,有惊讶,有不舍,有悲伤……

    楚天莹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被刺痛了一下,这种感觉,她只在母亲去世那天体验过,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忘记了那种感受,现在,这种感受更甚,简直是要把她的心疼碎了,揉成灰,方肯罢休……

    楚天莹面色苍白,她默默地看着那群人,看着他们就像一群索命厉鬼,张牙舞爪,要抓她的魂,把她的魂丢到十八层地狱,受烈火烤炙,不魂飞魄散,誓不罢休。

    楚天莹咬紧牙关,她很想找个床,躺下去,好好地睡一觉,或者是躲到一个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可现在,她不能逃避,即便最后遍体鳞伤,她也该认了……

    楚天莹面容平静,说道:“我炼制血僵,不为一时兴起,只为楚门……”

    “胡说!”

    “胡说!”

    “休要听她胡言乱语!蛊惑人心!”

    一时间,群情激奋,如在静水湖泊投下一枚石子。

    楚天莹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楚门先祖竭尽一生之力,只为楚门后世繁荣,楚门能有今天,是一代又一代楚门先祖耗尽毕生心血换来,是楚门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方能有今日我楚门之强大……”

    “呸!你也知道!”

    “呸!”

    “这不需你多说,楚门的辉煌,自是楚门先祖的功劳!”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举?”人群之中,有人提出疑问。

    楚天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天莹认为,已死之人便是一堆枯骨,于我楚门后世发展壮大,再无裨益,可若是能将死者利用起来,为我楚门鼎盛再尽最后一份绵薄之力,如此,方不负为我楚门人,我相信,便是这些楚门先祖在天有灵,也断不会责备天莹所为……”

    话音刚落,楚门子弟鸦雀无声,场面寂静如水,一如万年长夜漫漫,白月高悬……

第三百四十五章 祖孙相逢

    楚天莹一番话石破天惊,在楚门子弟中引起轩然大波,一石激起千层浪,楚门子弟义愤填膺,纷纷叫嚷着“拿住!打死!”等语,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楚天莹面不改色,眼神坚毅,满脸毫不在乎地看着那些人。

    这更激怒了楚门子弟,有的人撸胳膊挽袖子,甚至还有人拿起了兵器,直指楚天莹。

    楚中天躺在远处,挣扎忧虑,有心说上几句话,却没有丝毫气力。

    场面愈演愈烈,眼看着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不远处,银杏树下,李梦龙倒在树下,旁边是盘龙,正在为他疗伤。

    与李梦龙一处躺着的,是已经奄奄一息的李石和楚中天。

    李石注视着李梦龙,他并不认识李梦龙,自然,李梦龙也是第一次见李石,可二人初次见面,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与生俱来的一般,这不禁让李石颇为好奇,加之李梦龙不顾个人生死为楚中天挡剑,更让他对眼前这位年轻人于好奇之中带着一丝敬佩,他想了解他,知道他的身世,如果可以,他也想在临死之前再结交一个后生,于这尘世中,再留下一个念想。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因何来此?“李石语气虚弱,却满是慈祥地问道。

    李梦龙抬头看了李石一眼,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他对强者有一种崇拜,对于李石与楚中天这种当世仅存的绝顶强者,更是敬重非凡。

    听到李石问话,李梦龙的第一反应是欲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问题,奈何伤重起身不便,挣扎几许,便又倒于地上,李石自然也看出李梦龙的举动,眸中闪过一丝赞许,轻轻按住李梦龙,示意李梦龙不必起身。

    李梦龙点点头,道:“望前辈见谅,晚辈伤重,不能起身行礼……”

    李石微笑道:“不必拘礼……”

    李梦龙道:“我与朋友结伴出游,机缘巧合之下,结识楚门四公子,他邀请我二人来此做客,不成想遇到这种事情……”

    李梦龙并未将他们来此的真实目的相告,只因江湖险恶,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需得多留几个心眼,这是他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吃了无数次亏之后,懂得的道理。

    李石微微点头,并不在意,只是问道:“我听你口音,甚是熟悉,不知你家在何方?”

    李梦龙眼中闪过一丝隐伤,往事件件如烟,划过心尖。那本是他不愿逢人便说起的过去,只因每说起一次,伤疤便被重新揭起,可面对这位慈祥的老人,他忽觉身心放松,倍感亲切,他是可以值得信赖的人,这是当时李梦龙脑海中闪烁不停的一个声音。

    “我来自帝国西部的紫山城……”李梦龙小声说道。

    李石闻言,原本笑意盈盈一团慈祥和气的脸瞬间凝固,他呆呆地看着李梦龙,仿佛受到极大的震惊。

    李梦龙不知发生什么,更是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面前这位神色剧变的老人。

    李石仍是呆滞,眼神空洞,仿佛在回忆着一件久远难觅的事,风儿轻起,扬起李石枯白鬓边长发,也吹乱了他的思绪,他轻轻摇头,轻笑一声,复轻叹一声,而后轻声道:“紫山城李府……你可有耳闻?”

    李梦龙闻言,原本闪亮的眸子忽地黯淡了一下,稳稳心神,语气中满含悲哀道:“那是我的家……”

    李石闻言,忽地起身,一把拉住李梦龙,急切问道:“李家家主李苔,与你是什么关系?”

    听老人提起父亲,李梦龙先是惊讶半晌,而后不免悲哀,道:“那是我的父亲……”

    “什么?!”李石猛然站起,满脸惊讶,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你说李苔是你的父亲?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李梦龙不知道老人与父亲之间是什么关系,但见每次提到父亲,老人便这般激动,想来这位老人定是父亲的旧识。

    想到这里,李梦龙神态更加恭敬,道:“是……”

    李石闻言,先是愣了片刻,仿佛难以置信,而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继而大笑:“贼老天,你戏弄老夫一生,我本以为你无情不仁,没想到啊没想到,到最后,你竟然做了一件善事,哈哈哈哈哈……”

    李石哭一阵,笑一阵,状若疯癫,李梦龙跪坐一旁,不敢出声,只是心中嘀咕:想不到父亲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结识这等武林高手,而且看此人听闻父亲消息的状态,想来定是父亲的至交好友。

    直待到李石哭罢,笑罢,他才望着李梦龙,只是那眼神中却多了一份慈爱,仿佛自家长辈看着晚辈时的目光,带有一种亲情的意味。

    “你叫李梦龙?”李石慈声道。

    李梦龙恭敬点头。

    “你的父亲现在可还好?”李石关切问道。

    提到父亲,李梦龙眼中带有浓浓的悲愤与哀伤,想来老人是父亲的故交,便是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也无妨。

    “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李梦龙低头,悲声道。

    “什么?!”李石猛地滞住,良久,方继续问道:“是因何……”

    每当提起当年那一幕,李梦龙便觉浑身血液沸腾,眼中杀意凛然,他虽已失去大部分记忆,可对于这段往事,他却永难忘记,那便像刀刻斧凿一般,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哪怕他这个人不幸死了,可他的灵魂也会记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立誓要给爹娘报仇。

    李梦龙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地说道:“当年有一伙人闯进我家,杀死我爹娘,灭我李府满门,那日我恰巧在后山玩耍,躲过一劫……”

    李石呼吸急促,眼神如两柄刀锋般,冷声问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李梦龙神色黯然,道:“那日我回到家中,爹娘已死,满府上下,皆是死尸遍地,流血飘橹,母亲只给我留下一封血书,血书中只让我从此后安心生活,不要想报仇之事……”

    李石闻言,眼圈泛红,忍不住老泪纵横,只唉声叹气道:“唉,凤儿啊……”接着又问道:“那之后呢?你又是如何生活?为何在江湖中闯荡?又是因何到的这里?”

    李梦龙满脸痛苦,摇头道:“那之后的事情,我便不记得了……”

    李石惊骇道:“你……”

    李梦龙笑道:“对于过去的事情,我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只记得些零星片段……”

    李石仰首向天,两行浊泪便顺着他的眼角流下,他喃喃道:“那定是一段极其痛苦的经历,忘记也好,也好……”

    李梦龙望着老人,一股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他的亲人,是如父亲和母亲一样可以信赖依偎的人。

    李石亦回望李梦龙,当两人眼神交汇的那一刹,仿佛看到火花在闪烁,李石眼眶泛红,李梦龙亦心生哀意。

    李石伸手,轻轻地摩挲着李梦龙的额头,慈声道:“儿啊,我是你的亲爷爷啊……”

    此言一出,不但李梦龙愣住,便是听到这句话的每一个人都呆愣原地,楚中天也无心观察场中楚门一触即发的战斗,转而看向李石。

    在楚中天的印象中,还从未见过李石如此激动,也许只有几十年前,李石与冷娇云牵手的那天夜晚,李石如今日这般失态。

    楚中天反复推着李石,不断地重复问道:“老李,这可是真的?你没在开玩笑?”

    而对于此事最震惊的则莫过于李梦龙,毕竟,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亲爷爷,这事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敢相信,更何况,李梦龙早已家破人亡,对于亲情,他早已不再奢求,更不敢奢求,可就在今日,老天又将这份缺失已久的亲情亲手送到他的面前,他怎能不震惊,不感激涕零……

    “爷爷!爷爷……”

    当李石说自己是他爷爷的那一刻,李梦龙便已相信,血浓于水,在李石的身上,他能感受到父亲的那种感觉,所以,他相信。

    李梦龙跪在地上,抱着李石,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空气哭碎,要把胸膛哭炸,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是啊,他少小离家,这些年,一人在外,如一只无家的野鹤般,随遇而安,受尽了世人的白眼,遭尽了世间的阴谋算计,可这些,他偏偏不能与外人说,盘龙虽是他的挚友,可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交心即可,任何俗世烦恼都不应牵累那份纯净如水般的友情,他舍不得。而除了盘龙,在这世间,他便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现在,他的亲爷爷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在这一瞬间,他终于可以活得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终于可以哭出声,终于可以不再害怕任何人的嘲笑,终于可以卸下那层看似成熟实则沉重的面具,哪怕只能喘息片刻,他也感到满足了……

    李石不断抚摸着李梦龙的头发,泪珠儿被风吹干几次,脸上泪痕清晰可辨,嘴中不断呢喃自语道:“孙儿……孙儿……”

    李石与李梦龙祖孙二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相拥,仿佛在守候一个无言的约定……

第三百四十六章 盘龙往事

    夜色阴沉,亘古以来便是如此。

    一只小鸦时而隐入云间,时而现于月色茫茫处,时而遁入苍茫林中,仿佛不知归处,一边寻找,一边悲啼。

    片刻,远方传来老鸦啼声,高亢入云,透着焦急,小鸦闻之,振翅欢呼,一声高昂欢叫,猛然投入林中。

    楚中天挣扎起身,轻拍李石肩膀,道:“恭喜,恭喜……”

    李石转身,攥住楚中天伸出的手,相顾无言,在那一刻,两个皆已年过半百的老人,双双流下热泪,李石喜极而泣,喃喃道:“有幸,有幸……”

    此刻,用任何言语来形容他们都已显得过于淡薄,他们的感情是有重量的,且无法衡量。

    李石拉过李梦龙,道:“孙儿,快见过你楚爷爷……”

    李梦龙乖巧地走到楚中天面前,忽然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道:“楚爷爷……”

    楚中天初时惊诧,继而眼窝泛红,泪流满面,那一刻,这个当世绝顶高手,竟如一个小孩子般手足无措,嘴里只不断答应着,身子却如木雕般僵直不动。

    李石轻捋胡须,微笑不语,打趣道:“老楚,我孙儿这一声爷爷莫不是把你魂儿叫丢了?”

    楚中天猛然惊觉,忙将李梦龙扶起,大笑两声掩饰尴尬,道:“我活了大半辈子,儿子女儿倒也不少,可是却连一个孙儿也没有,哈哈哈……”

    楚中天虽是笑着说这句话,可语气中却满含落寞。

    李石一把揽住楚中天肩膀,大笑道:“老楚,你我还需客气?我的孙儿自然便是你的孙儿!”

    楚中天闻言,顿扫心头阴霾,大笑道:“对!哈哈哈,你的孙儿便是我的孙儿!可……当初你我同时钟情冷娇云,你为何不这么说?”

    李石登时止住笑声,满脸鄙夷地瞪着楚中天,然后两人互捣几拳,互相笑骂几声,又互相搂住肩膀,开怀大笑……

    其实,真正的默契并不是你懂我的欲言又止,懂我的无助悲伤,而是只要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那边场中,楚天莹仍在与楚门子弟对峙,其中更是惊动了几位不世出的楚门长老。

    这些在楚门中可称之为老怪物的供奉,平日里在楚门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静心修炼,便是连楚门门主都无权命令他们,他们才是楚门的核心战力,不到楚门危急关头,他们决不轻易出手,楚门成立至今,他们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江湖中人大多忘记了楚门中这一恐怖神秘的存在,只有一些家族传承历史悠久的大家族,还会在心里对这些老朽充满无比的忌惮。

    今日楚天莹竟能引得这些长老出手,足可见她这次究竟捅了多大的娄子,闹出了多大的乱子,至少对于楚门来说,已是足以灭门的严重后果。

    可楚天莹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独自一人与整个楚门针锋相对,毫无怯意。

    人群之中,有一身穿黑底绣金线蟒袍的老者,他比任何人来得都要早,却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地不惹人注意,他就坐在树下一块磬石上,在此目睹了楚天莹所做的一切,初时昏昏欲睡,满脸倦意,待到楚天莹施展出楚门老祖所创绝技后,有几次竟情不自禁地霍然站起,眼中熠熠神光,久久不息。及到楚天莹说出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后,他怒不可遏,可忽然又颓然坐下,双目失神,陷入深思……

    李石得遇李梦龙,自是欢喜非常,又可叹离散日长,相逢却短,腹内千言,要悉数表达,未免太难,只得化作声声叹息。

    盘龙在一旁亦看得感伤,他心中自是为李梦龙重遇亲人欢喜无比,可高兴之余,不免又心生羡慕,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自盘龙记事以来,他便生活在浮生门中,所见第一眼便是自己的师父,幼年的盘龙心思单纯,每日里只知与师父习武练剑,上山挖菜,日子虽枯燥乏味,可时间一长,他便也习惯了。

    师父对盘龙管教极严,不许他犯一丁点儿错,更不许他心存孩童般的幼稚想法,一旦触犯,师父定会拿出那条常年挂于墙上的皮鞭,一番鞭打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休想下床走动,所以,盘龙对师父是又敬又怕,轻易不敢触师父霉头。

    可少年心性,乃是天性,寻常手段,又怎能管制,即便刀斧加身,心亦如天边流云,野马脱缰,收束不住。

    及至盘龙年岁稍长些,欲加向往山外世界,终于待到师父离山,盘龙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喜悦,只说是师父交代下山采买物品,骗过守山老奴,一溜烟跑下山下。

    俗尘世界确实不同于山中,盘龙只得迎面吹来的风中都带着甜味,林中的鸟儿叫得也比山中鸟儿更欢畅,集市中的小摊,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好像这一天净是好事,这一天活得都有意义,人们说啊,笑啊,大声地叫嚷啊,甚至有人在高声地歌唱啊,好像打算与鸟儿一较高下。

    盘龙醉了,并非酒醉,这种感觉比酒醉还要更美十倍,百倍,万倍,是陶醉,此刻,哪怕让盘龙醉死在这种感觉中,他也心甘情愿……

    这一天下来,盘龙不断与人交谈,他想把这些年没有说出的话,在今天一股脑说完,以至于到最后,他自己都嫌自己聒噪。

    他要吃饭,却身无分文,于是,他便见到什么拿什么,拿到便塞进嘴里,他并不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要付钱的,别人抓他,他便跑,边跑边拿,这种事情,他在山上干过,趁师兄们洗澡,他便将他们的衣服偷走,边跑边笑,他的师兄们也如这些人一样,边追边叫嚷,师兄们抓到他,免不了要将他交给师父,而后痛打一顿,可现在,他却并不担心被抓住,因为这些人跑得远没有师兄们快,他一个腾跃间,这些人便被甩得无影无踪,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天色暗了,暮色四合,夕阳西下,飞鸟归林。

    算算时间,师父已快回山了,他虽有不舍,却不得不早些回去,毕竟,师父的皮鞭可不留情。

    就在盘龙向浮生门飞奔之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叫喊,似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语气中透露着焦急。

    盘龙停下脚步,向那声音寻去,只见一男一女正四处张望,脸上满是焦急神色。

    盘龙询问,原来这二人是夫妻,因家中六岁的小儿子外出玩耍,现在仍未归,二人心中焦急,便外出寻找。

    盘龙四下看了看,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正照在远处山坡上,估计不出半个时辰,太阳落山,届时天地一片混沌,寻找不易,况且夜间山中猛兽横行,越是拖延,危险越大,当下盘龙提出帮他们寻找,夫妻二人看看盘龙,估摸着年岁比他们的小儿子也大不了多少,心中便将信将疑。

    盘龙不敢担搁,纵展身形,一跃数丈,蹿入林中,只留下夫妻二人目瞪囗呆,呆立原地。

    盘龙寻到小男孩时,他正坐在一棵树干上低声啜泣,树干距离地面十数米,估计是小男孩贪玩,爬到树上却不知该如何下来。

    盘龙一跃上树干,抱起小男孩就跑,小男孩早已吓傻了,乖乖地趴在盘龙怀里,一动不动。

    盘龙将小男孩交给那对夫妻,小男孩一落地便向父母奔去,嘴里哭喊着“爹……娘……”那对夫妻紧紧地搂住小男孩,不断关切询问,受没受伤,吓没吓到,盘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夫妻感激涕零,无以为报,盘龙却已是向着远方飞掠而去,一路之上,盘龙脑海中不断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小男孩那一声声“爹娘”的呼唤,更是不断在盘龙耳边响起……

    盘龙自是没能赶在师父之前回来,师父也早已手攥着皮鞭在门囗等候多时。

    师父鞭打之时,盘龙罕见地一声没吭,师父以为盘龙不肯认错,因此手上力道更重了几分,可盘龙还是一声不吭……

    鞭打结束后,盘龙默默地站起身,问了师父一个问题,“师父,我的爹娘呢?他们在哪里?”

    师父呆立了半盏茶的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盘龙却第一次在师父的眼中看到了慌乱和不知所措……

    师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出去。

    那一夜,盘龙的屁股火辣辣地疼,疼得一夜没睡,他知道,师父也一夜没睡,因为他听见师父叹了一晚上气……

    盘龙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师父不说,他便也不再问。从那之后,师父便也从未打过他,那条常年挂在墙上的皮鞭,也被师父一把火烧了……

    直到有一天,师父对盘龙说,待到及冠之年,他的爹娘便会来接他,说完,师父便走了……

    盘龙相信师父的话,就像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老、会死,并在以后的岁月中,深信不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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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热爱武侠的江湖同胞,武侠不灭~~一个本是豪门富家子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神秘莫测的浮生门,三卿,四御,五佬……非寻常烟花柳巷的翠仙楼,一魁皇,四花魁,十二花冢,二十四花茎……诡异莫测的《血易法典》,最霸的刀,最快的剑,最疾的鞭,最简单的锤,最多情的枪……东方之盘龙,西天之梵虎,南荒之蛮凤,北疆之避水战鳌……仇?情?背叛?信任?品人生冷暖,看世态炎凉,看一代“武痴”如何历尽艰辛,打磨棱角。在主角的世界里,让我们体会不一样的人生,感悟属于我们的“武道”。武道龙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武道龙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武道龙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