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白马湖
月朦如纱,夜凉如水,万家灯火皆已熄,只有零星几点光华,点缀其间,为这略显萧冷的夜景增添一丝新意。
一道白影自空中掠过,无人看见,便是那巡逻守备的禁卫军,也不曾看见,因为,此时,他们都已不知身在何处,消遣快活,也许,那街边花灯常亮的青楼瓦肆之中,会有他们的身影。
他们要消遣快活,便去消遣快活,没有人干涉,更没有人来管,只因这西关城中实在太过太平,此时的西关城,已如一潭死水一般,不会有人搅动,也不会有人敢搅动。
这里已经太平了十年,十年时间,已太久,已足够许多人忘记许多事,忘记许多他们本该记得的事。
人真的是一种可悲的生物,当危机来临时,千忧万难,待危机过去后,便悉数遗忘,甚至当它从未发生过,从来不会居安思危,更没有杞人忧天一说,因为,他们过的便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又何苦为难自己?
可他们却不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便像干柴遇到烈火会熊熊燃烧,春天万物复苏,冬天百木凋零一样自然,是不可逆的。
而此刻,前来赐予他们恐惧的人已怀着满腔怒火与疑问,踏上这西关城里最富丽堂皇的建筑——西关城主府。
她要向那个人求个答案。
那个人,便是白马湖,西关城第四十四代城主,亦是西关城中最大的家族,白氏家族的掌舵人。
不可否认,白马湖的威望在这西关城中是独一无二的,在这西关城中,他若是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而他的胆识、谋略、韬晦,也配得上他的第一。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是个无限纵容手下胡作非为的人,他在这西关城中只手遮天。
可他亦有手段,上至朝廷达官显贵,下至地方富豪乡绅,对他无不是拍手赞扬,歌功颂德。
当然,一个人,若有许多人说他的好,便亦会有相当数量的人说他的不好,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避免的。
而在这西关城中,说白马湖不好的人比比皆是,甚至已占了这西关城所有人口的四分之三。
按理说,一个人若是只有一成人支持,其余三成人皆呈反对的话,那这个人便一定会是一个失败的人,至少来说,这个人应该会是一个比较有问题的人。
白马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可他却决不是一个有问题的人,更不是一个失败的人。相反,他是一个异常“受人爱戴”的人,至少,在他的那些上司、幕僚看来,他白马湖便绝对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完人。
可他白马湖绝不是这样的人,但他为何会成为这样的人呢?其实很简单,他需要的,只是有权有势之人的赞扬,只是这西关城中,能够说得上话的人的赞扬,至于那些平头百姓,他白马湖自然是不需要他们的赞扬,因为,他们的赞扬与否,于他白马湖来说,毫无所谓。
所以,自打他当上城主的那天伊始,便拼命地巴结富商、乡绅、上司。他竭尽全力,搜刮民脂民膏,致使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平头百姓都不过是那毫不起眼的三成人,纵使他们将他白马湖骂的狗血淋头,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那一成人称赞他,便已足够了。
毕竟,这世间绝大多数的财富与绝对的权势,都只是掌握在极少的一部分人手中的,而通常能决定一切,改变一切的,都只是那极少的一部分人……
……
……
此刻,西关城主府中,依旧一片辉煌,灯明瓦亮,丝管之声,悠悠袅袅,瓜果飘香。
颖儿站在那里,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一切。
她的眼中已完全没有了神采,有的只是无言,与渴望杀戮,复仇,仇恨与哀伤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神色,最后,只融合成了一种神色,便是漠然。
看淡众生,看淡生命的漠然。
此刻,人命在她的眼中便是真的如同草芥了。
她可以毫不迟疑,毫不眨眼地杀掉在她面前的所有人,这城主府中的所有人,所有妄图前来阻挡她的人。
她是真地已经麻木了,此刻,鲜血,在她的眼中,在她的鼻中,在她的心中,也不过就是一种暗红,有腥味的“水”,她甚至可以毫不迟疑地喝下这些“水”,不过,她并不想,这些“水”是肮脏的,是**的,是散发着臭味,令人作呕的臭水,没有人会想要喝下它们,对她来说,这些“水”可以用来祭祀土地,不,这些臭“水”就连祭祀土地的资格都不配,因为,它们会脏了土地,就连土地,也是不愿沾染这些臭水的。
所以,当她浑身浴血,一身白衣已染成赤色,施施然站在白马湖的面前之时,白马湖却还仍未从先前的声色犬马之中回过神来,他仍是微眯着双眼,表情**,望着前方。
他甚至已将颖儿错看成了他的歌女,他甚至微笑着,向颖儿伸出手去。
颖儿看着他,嘴角掠过一丝妩媚的笑,她竟然真地走上前去,坐在他的面前。
白马湖笑得更加淫荡了,他的脸色愈发潮红,他的手已不安分起来,已伸向颖儿。
颖儿一声冷笑,就在他的手马上将要碰到自己的时候,她已亮出了藏在身后的短剑。
剑光一闪,这一道剑光,似乎终是唤醒了白马湖,他的目光陡然一厉,大手一张,一把便捉向颖儿拿剑的手腕,同时,嘴中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心甘情愿
西关城的夜晚还有些许凉意,凉风泛过湖面,与睡莲不期而遇,于是,便裹挟着睡莲的香气,灌入这西关城中千家万户的窗口,使陷入熟睡中的人们能做个安甜美梦,这风,是报喜的使者,是通信的喜鸽,也许,当人们明日一早起来,便又会迎来一个绝对崭新的黎明……
……
……
西关城主府。
白马湖望着颖儿,满脸惊惧,就差一寸,方才若是他的反应再慢上哪怕一秒钟,此刻,他便已是个死人,他不禁有些庆幸。
他的庆幸,却是颖儿的遗憾,方才若是自己再快上哪怕一秒钟,此刻,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便已是一个死人,她不禁有些懊恼。
可她却并不失望,因为,今天晚上,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无论如何也要死的,不管用上什么手段,费尽多少心力,哪怕是两败俱伤,他也是一定要死的。
白马湖一抬头,他却忽然呆了,他看着面前这个欲杀他的女人,这个方才只差一点就杀了他的女人,已看呆了。
美,太美了……
除了“美”,他实在想不出任何足以夸耀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的字眼,“惊为天人”,“美若天仙”,“貌美如花”,“沉鱼落雁”,不,这些语言都已太过俗气,它们已不配用来形容面前的这位女子。
她是那样的美,美得出奇,美得出众,美得脱俗,没得让人忘乎所以,美得教人害怕呼吸。
一身白裙,一头白发,一只泛着寒光的短剑,在幽冷寒月的映射下,散发出白莹的光。
她浑身洁白,周身更是笼罩着一层洁白的光晕,那斑斑血迹,点点伤痕,便是点缀在其间的花露,她已如一朵白莲花般,迎着月光,在月色下翩翩起舞。
白马湖神情恍惚,他已然是正在欣赏着,他的双眼微眯,神态安详,此刻,他的脸上已不见一丝猥琐、淫秽之色,他的神情甚至是恭敬的,谦卑的,便是他的脸,也已染上了一层月光的镀,变得莹白神圣了。
白马湖一生阅女无数,甚至可以说,他的一生,便是在女人堆中的一生,他是多情的,却不是专情的,虽然他时常自称,自己若遇淑人,定会执子手,望斜阳,过着砍柴织布,结庐为家的日子,当然,别人对此,向来一笑了之,没有人会相信,风流无度的白马湖有朝一日会过起一生只为一人的日子,没有人会相信,这便正如,没有人会相信冬雷震震,夏雨雪一般。
可只有白马湖自己知道,他的“戏言”绝非戏言。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可以“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人。
他可以在人前挥霍无度,众奢**,可在灯灭无人之时,他也时常会幻想,自己若有一日,与一心爱女子,白马单骑,浪迹天涯,那该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日子。
白马湖,其实也是有一种侠客的精神的,他渴望自由,向往自由,只不过,他向往的自由,却非廉价的自由。
他不愿一生布衣,却偏携着自己最为心爱的女子,随自己孤苦漂泊,浪迹无依。
他要成为人上人,成为人中的龙,他要家财万贯,锦衣玉食,他要待一切都已有了,便会出发。
可他现在却越发感到人生不易,人,已不成人,自己,也越发地不是自己,越发地难以成为自己了。
于是,他想到了逃离,他要让自己成为自己,他想要活成自己。
所以,当他看到颖儿的那一刻,他仿佛便已看到了人生的一道光,一道亮光,一道希望的光,一道幸福的光,一道未来的光。
“你可愿与我浪迹江湖,白头偕老?”这是白马湖对颖儿说出的话。
他的眼神真挚,透露着坚定与希冀。
颖儿却着实吓了一跳,吓了一大跳,她是来杀人的,可是他要杀的人,竟然对他说出了那种话,这是她万万意想不到的,是她难以接受的,更是令她作呕的。
她的心中自始至终都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她的心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那一个人,再容不下任何人。
“你想死?”这是颖儿对白马湖说的话。
“若是能死在你的手里,我心甘情愿…”白马湖话音未落,颖儿的剑便已到他的身前。
可白马湖却闪开了。
颖儿一声冷笑,她甚至感到有些轻松,“这就是你说的心甘情愿?”
白马湖笑道:“我的心甘情愿,绝非玩笑之言,只不过,在你杀死我之前,可否容我把话说完?”
“死人的话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白马湖先前是坐在席上的,现在,他却两腿一伸,以手做枕,就那样躺在了席上。
他刚一躺下,便不由得发出一声舒服至极的呻吟,他看着天边月,似是在回忆,又似在静静地品味,话音悠悠,喃喃说道:“初时见你,便觉心动,你是绝不同于那些庸脂俗粉的女子,我的心,我的魂,都已被你勾走,你便是我命中的煞星,我命中的唯一,我是一定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的,见你以后,那些凡夫俗子,便再难入我眼,我可以舍弃了这一城之主的位置,只要你想,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过着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日子,男耕女织,结庐为家,溪前饮马,这是何等的快意快哉…”
白马湖的脸上已又浮现出那种神情,那种洋溢着喜悦与幸福的笑。
“你说完了?”颖儿的声音依旧冰冷,丝毫不为所动。
“我说完了…”白马湖一摊手,表情有些无奈,笑道。
“那我可以杀你了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想…”
颖儿的剑便就真地刺入白马湖的胸膛,白马湖依旧是那副无奈的笑,他是亲眼看着这把短剑刺入自己的胸膛的,他也真地没有躲。
剑入胸膛,初时,只觉胸膛一凉,现在已变得有些灼热了。
白马湖的嘴角已流下血迹,他便用手擦了擦,“我说过,你杀我,我心甘情愿,因为,你是我的煞星,是我的唯一,哈哈哈…”
颖儿依旧面无表情,她的眼中,甚至没有闪过一丝怜悯,“我的心中早已有唯一…”
白马湖闻言无声地笑了笑,咧开嘴角,牙齿也已被鲜血染红,“他一定是一个优秀的人,能得到你的青睐,唉,真是教人嫉妒…”
颖儿想起那个人,脸颊已爬上一丝红晕,“他只是个普通人…”
白马湖不置可否地笑笑,说道:“若是你早便遇见了我,你会与我走吗?”
“不会。”
白马湖又笑了,他的手已有些颤抖。
府中家丁,城中守军,此刻,已将城主府团团围住。
白马湖硬撑着站起身,他的白袍霎时血红。
“我死了以后,切记不要为难这位姑娘…”说罢,他便将头转向颖儿,望着颖儿,一动不动,终至瞳孔涣散,眼里没了光彩……
第一百三十九章 想好了吗?
伽山。
遁入黑夜的伽山山林漆黑无边,活像一只长大了嘴巴,正等着生灵往里钻的匍匐巨兽。
当李梦龙与盘龙自灌木丛后走出的时候,便活像是两个从巨兽胃里爬出的猛鬼,来索人性命,摄人魂魄,至少,在那个人眼中看来,便是如此。
此刻,那人已然是身如筛糠,瘫坐一团,他是万万也不曾想到的,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在这一望无际的林中,会陡地出现两个人,而且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两个鬼魂。
说实话,那人却更希望他们两个是鬼魂,毕竟人鬼殊途,若是鬼,他反倒是不怕的,他最怕的便是人,毕竟,人吓人,吓死人,鬼吓人,却不一定会吓死人。
“你们,是什么人?”那人后退一步,手里握着匕首,神情紧张地说道。
“路过的人。”李梦龙淡淡答道。
那人松了口气,紧张的神经便放松下来,“好,既是路过的人,那我也不便打扰,二位继续赶路,我就先走了…”那人说罢,转身便欲走,神色匆匆,只是那架势,却怎么看都像是要逃走。
“等等…”李梦龙叫住了他。
那人一激灵,眼中神色惊疑不定,他猛地停下脚步,握刀的手更紧了。
忽然,他的眼中杀机一闪,可就在他缓缓转过身的一刹那,他眼中的杀机却倏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善意的笑。
“不知二位兄台还有何事?”
“没什么,只是我们初来乍到,对此人生地不熟,咱们既能在这里相遇,我想,那便是有缘,我对于有缘之人,一向是要喝一杯的…”李梦龙已坐下,他坐的还是那块石头。
另一人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可他却似没有看到般,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站着的人。
“算了…我有急事…若有缘…我们早晚会再见…”说罢,便又转过身欲走。
李梦龙对盘龙一使眼色,盘龙会意。
盘龙“苍”地拔出宝剑,横在那人脖项处。
那人马上举起双手,一动不敢动,只是嘴中说道:“兄台,这是何意?”
李梦龙笑道:“兄台不要误会,我说过,我们初来乍到,对此尚不熟悉,需要一位向导,来为我们指明前方道路,我们也好少走些冤枉路,也好能早日到达目的地,另外,我这位兄弟性子急,他这也是一时鲁莽,纯属无心之举,还望您不要见怪…”
李梦龙说完,盘龙便已缓缓放下宝剑。
那人望着宝剑,却吓得是冷汗直流,他再次转过身,看向李梦龙,这是他第一次看向李梦龙,他不由得问道:“你们想问些什么?”
李梦龙打量了他一下,笑了一下,却并不着急问他,只是冲他一摆手,对他说:“不着急的,来,你先坐在这里,咱们慢慢聊…”
那人看了李梦龙一眼,又用眼角余光瞄了盘龙一眼,他此刻所有的念头只有一个,那便是瞅准机会,赶快逃走,可当他瞄向盘龙的那一刻,他便放弃了,他知道,趁机逃走已不可能,因为他分明已看见,盘龙的剑已然是对准了他的,只要他敢有一丝异动,他毫不怀疑,那把长剑,会瞬间贯穿自己的身体,令自己即刻毙命。
所以,在最终权衡了一下利弊之后,他还是选择乖乖照办,毕竟,此刻,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命更加重要的。
于是,他便走了过来,坐在李梦龙的对面,他的脚下,便是他昔日同伴的尸体,他的同伴的尸体的头微微侧向他这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他,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嘲笑着此刻的他。
他别过头去,努力使自己不去看那双眼睛,他甚至已有些作呕。
从他坐在那里开始,李梦龙便一直在看着他,他的一切表情的变化,李梦龙已悉数看在眼里。
李梦龙用脚一指地上的那具死尸,对那人说道:“这个人,你认识吧?”
那人本已不再去看那具令他恐惧、作呕的尸体,可现在,他又要不得不看了,他摇了摇头,说道:“不认识。”
李梦龙笑得更大声了,“不认识?不认识,你为何会杀他?”
那人闻言,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他不知道李梦龙究竟看到了些什么,究竟看到了多少,他本以为,李梦龙二人是恰巧经过,所以,他才想要蒙混过关,假称不认识那人,可现在看来,事情已变得不那么如愿了。
那人一呆,随即问道:“两位,是官府的衙役?”
李梦龙一惊,道:“当然不是,我说过,我们只是云游天下的侠客,恰巧来此,仅此而已,你为何,会这样问?”
那人闻言,很明显地松了口气,道:“既然不是,那就好,你们不知原委,我便也不隐瞒,实话实说了吧…”
李梦龙点点头,表示他在听。
那人又看了身后的盘龙一眼,便幽幽地说道:“其实,我是这附近的百姓,我在城东经营了一家肉铺,平日里靠杀猪卖肉为生,我有妻儿老小,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却也能勉强果腹,还不算太差…”接着,他又一指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脸上便马上现出愤怒的神色,道:“这个人名叫赵五,也是这里的百姓,他的家在城东头,他祖上是大户,家境颇为殷实,因此,他便在城东开了一家酒楼,我之所以与他相识,便是因为,他经常地到我家来买肉,又且他每次肉买的都多,价钱给的也高,是我们这里的大主顾,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便也熟识起来,闲暇时候,我们也常出城打猎,或在一起喝酒,大概有两月有余,可是我万没想到,这个畜牲,竟然趁我不在家之时,与我的妻子私通,亏我还把他当成是我最好的兄弟,他,他他,简直就不是个人…”说到此处,那人便义愤填膺起来,脸色也涨红了,更是在那个死人身上踹了好几脚。
李梦龙便不禁佩服起这人来,真是好演技,若是他事先不知道实情,恐怕还真就教他给蒙了过去。
李梦龙看着他,着实想笑,却又不能笑,遂强忍着笑意,还装出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说道:“后来呢?”
那人抹了抹不知何时落下的泪,长叹一声,说道:“当我撞见这一切的时候,我虽气愤,却并没有当众拆穿,我偷偷藏了起来,待他们完事后,便假装若无其事,回到家中,当天夜里,我便用刀砍死了那个贱妇,今日晚间,我便又约赵五来此,他虽迟疑,却并未多想,仍是来了,我早已埋伏好,趁他不备,便一刀将他杀了…我刚要走,却正巧赶上你们来,你们千万不要报官,这样,我家中还有些积蓄,待我取来,送与你们可好,只求你们不要报官,给我一条活路,如何?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刘三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说着,便真地跪下来,连连磕头。
李梦龙与盘龙对视一眼,只觉好笑。
李梦龙有心耍戏于他,便又说道:“原来是这样,你为何不早说?像这样的奸夫**,当是见一个杀一个,你做的对…”说着,便冲其竖起大拇指。
那人脸上悲戚,心中却暗笑道:“成了!”
可李梦龙接着又问道:“可我还听见你们说,玄月教主教你们挑唆天下众门派之间自相残杀,而后,玄月再坐收渔人之利,不知…”
李梦龙的话还未说完,那人已脸色煞白,已有些站立不稳。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他已有些歇斯底里。
李梦龙故作惊讶道:“这位兄台好生奇怪,我们?先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们,只是路过的人…”
那人一声冷笑,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既然,你们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便准备好受死吧…”
“死?可我们还没有搞懂,你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要不然,你再给我们讲讲,反正,我看你也挺爱编故事的…”李梦龙又笑道,只是这次的笑,却是带有讥讽的笑。
那人已忍无可忍,他扔掉匕首,拔出长剑,一声嘶吼,冲上前来。
半刻钟后,李梦龙轻掸身上尘土,看着躺在地上的那人,缓缓说道:“如何?想好了吗?要说了吗?”
第一百四十章 战斗伊始
终南山,终南阁。
此刻,玄月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中,他的面前正对着的便是擂台。
他的手里端着杯香茶,轻啜慢饮,且不时地与看台上的掌门举杯致意。
他的面容是轻松的,他的神态是安详的,仿佛他正在观赏的不是一幕杀人流血的比武,而是一出上好的喜剧,剧中人神态各异,张牙舞爪,倒下去的,又站起来的,头颅被人砍掉,“骨碌碌”地滚出很远,那边一条断臂又自空中飞起,那还在撒着鲜血的断臂,划出一道极其优美的弧线,飘然落地,场中人的呐喊声,叫骂声,惨叫声,狂笑声,无不交织在一起,那便成了一曲极其美妙的乐曲,沁人心脾。
玄月看着他们的表演,品着香茗,听着“乐曲”,他竟已有些醉了,他的四肢百骸都透露着舒适,仿佛那在场中肆意砍杀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他现在,直想靠在太师椅中睡上一觉,因为,他实在太过疲乏了。
可他又实在睡不着,又有什么是能比眼前的“表演”更加吸引人的呢?他舍不得睡眠,场中形式瞬息万变,也许他一个不留神间,便会错过一场好戏。
看台上的其他人也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擂台,毕竟,几百人的混战,浴血厮杀,刀与肉的碰撞,血与汗的交织,这些,无不令每一个人,尤其是每一个热血男儿浑身战栗,精神亢奋,激动不已。
而在这几百人之中,便有那么几个人,是令看台上的人都震颤不已的,他们的每一次出手,都牵动着在座众人的神经。
其中有一人,一身黑袍,一把黑漆大刀,立在他的身旁,那刀足有车轮般大小,偏那人又十分瘦弱,他的身子便隐在刀后面。
他只是坐在场中央,闭目养神,一动不动,别人不来找他,他也不去找别人,更与其他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周身三尺之内,没有半点血迹,那里,便仿佛是这整个擂台之中的世外桃源。
初时,大家忙于混战,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待到后来,场中剩下的强者愈来愈多,大家几乎都已相互交过手,都已知道对方的底细,几斤几两,便也不再去找对方的麻烦,反倒是将目光都放在了这个黑袍人身上。
不一会儿,黑袍人的身旁便已围起一圈人。
众人对他皆是虎视眈眈,大家皆是拿命换前途,而他却在这里悠哉游哉,毕竟,对于这种企图不劳而获的人,大家都是一致排斥的。
可也有几个“聪明人”,他们选择的是站得远远的,远远地采取观望的态势,其实他们想的更多的便是如何节省最大的力气,而后坐收渔人之利。
黑袍人仍是未睁眼,他像是睡着了般,全然没有理会此刻围在他身边,正准备杀了他的众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满是疑惑与戒备,谁也不肯先出手,大家都在等,等一个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终于,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他悄无声息地来到黑袍人身后,阴恻恻地笑着,慢慢地举起手中的短刀,他欲来个出其不意。
他一用力,手中的短刀便已猛地向下刺去,众人眼见那人即刻便要死于非命,眼中流露出的竟是兴奋的光。
下一秒,刀光一闪,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忙用手捂着眼睛,待众人再睁开眼时,只见先前偷袭之人的身子已向后退了三步,众人再一细看,那人的脖项处竟已然是空荡荡的。
众人不觉惊骇至极,更想不明白,那看似沉重非常的大刀,为何在那人手中却如木刀般轻盈。
“当…”
“骨碌碌…”
一颗人头落在地上,正在地上盘旋,正是那偷袭之人的头颅。
众人望着黑袍人,眼中满是恐惧与杀意,终于,众人再也忍耐不住,“哇呀呀!”的一声怪叫,悉数冲上前去,
“刷!”
战斗来的快,结束的也快。
黑袍人挥起大刀,只是轻轻一挥,便已有半数之人大张着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子,离自己的头越来越远,终至再也看不见。
照理来说,这么多人围攻他一人,是不该落败得如此之快的,可这些人虽则看似是队友,实则皆是勾心斗角,谁也不肯将自己的后背放心交与他人,因此,拼命之时,皆是提防着身边的人,甚至是已将更多的心思花在如何防备身边人之上,因此,当那一刀砍来之时,大部分人皆是没有做好准备,活生生地成为刀下亡魂。
黑袍人可怕如斯,无疑是震慑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便是那看台之上的众人,此刻,亦是自椅子上惊起,双眼暴突,而后方才长叹一声,慢慢地又坐了回去。
待众人离他远去,黑袍人便又将刀立在身旁,闭上双眼,再不动一下了,他的周身三尺之内,依旧漫无血迹,而他的周身三尺之外,便是血流成河,残肢断臂,散落一地……
除黑袍人之外,场中还有一人,此人不同于黑袍人,他是一身白袍,且不似黑袍人般坐在那里便是一动不动,他自打进场后,便一直在场中游走,且不同于黑袍人那般懒得动手,懒得杀人,他是永不停手,嗜爱杀人,他从擂台东缓步走到擂台西,行过之处,便是满地的死尸,他便又从擂台南走到擂台北,便又是一地的尸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的便是他这样的人。
且他杀人极快,看似只出一剑,面前之人便会应声倒地,可他那一剑实在太快,快到便是连看台之上的众人也看不清他那一剑,更为诡异的是,被他杀死的人,身上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剑伤,所有的身体皆是完好无缺的,哪怕是连一道最为细小的伤痕也没有,可他们却又的确是真真切切地死了,这真的是匪夷所思,骇人之至。
迄今为止,场中表现得最为亮眼的便是此二人,而几乎所有的人皆希望这两人能一决高下,可他们却像是都在故意躲避着对方似的,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便从未相遇过。
场中人已不多,已从刚开始时的几百人变为现在的不到一百人,其余的人,或死或逃。
战斗仍在继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女王
除了这二人外,场中还有一人,是个女子,一个极漂亮的女子,穿着红裙,足蹬绣花鞋,鞋上绣着的不是金凤,更非牡丹,而是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蝴蝶形状各异,翅膀或张或合,随着那女子走动之间,那一只只蝴蝶便也像是活了一般,翩跹而舞。
那女子容貌极佳,衣着更是华贵,行动之间,脚也似不曾点地一般,便是偶一点地,待再看时,人已掠出十丈开外,来去自如。
这女子,端的是神奇非常,也不见她用甚兵器,只是在走过人群之时,便会轻摇腕间金铃,且留下香风一片。
说来也怪,那些人在她走过后,无不是跟随了她,渐渐地,她的身边竟已聚集了数十人,更为奇怪的是,这些人,无不是只听从她一人的命令,她教他们往东,他们便绝不往西,她教他们杀人,他们也绝不迟疑。
且这些人皆是神情呆滞恍惚,便似僵尸一般。
很快,这群人便引起了场中其他人的注意,其他人原本是不欲理睬的,料想其必定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待收拾完那些“狠角色”,再来收拾他们,也为时不晚。
可他们却没有想到,这群人已有越发壮大之势,终于,其他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待他们联合起来,找到那名女子之时,女子正坐在由众人搭成的“人椅”之上,她自上向下,看着来人,姿态优雅,犹如女王一般。
“妖女,你使的什么妖法?还不快下来受死!”
来人之中,一发须皆白的老者厉声喝道,看来,他在这群人中,威望,辈分,皆是最高的。
“哼…”女子冷哼一声。
“你们一群大男人联合起来对付我一个女人家,你们不觉脸红吗?此刻,竟然还大言不惭,让我下来受死?”
女子的话说得底气十足,极具侵略性,说得来人皆是面红耳赤。
那老者也不例外,脖项已赤红,他颇为尴尬地干咳一声,接着又道:“妖女,你是妖女!讨伐邪魔歪道,是我们这些正道之人的职责与责任,正道与邪道,势不两立!”
他的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语调激扬,抑扬顿挫,说得在场来人皆是精神一振,先前的愧疚感已荡然无存。
“势不两立!”
“势不两立!”
于是,他们便也附和着老者,一起大声喊着。
仿佛此刻,他们便已是真正的正道,来讨伐邪魔歪道了。
女子不由得嗤笑了一声,道:“老头,我问你,我问你们,你们既然自诩为正道,既然要除我这邪道,好,那我现在便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有机会除了我…”
老者忙问,“什么机会?”
女子冷声道:“你们既是正道,除邪道当是责无旁贷,你们也必是怀着一颗除魔卫道的决心的,你们的决心便是连死也不怕的,是吧?”
“当然!”老者把头一扬,正色答道。
“好!”女子叫了一声好。
“既如此,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都是不惧死的,都是做好了死的决心的,那好,现在,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敢当场自尽,我便任你们处置,绝不还手,如何?”
来人皆呆住了,老者也呆住了,这是什么条件?
“我们为什么要死?”老者道。
“用你们一个人的性命,来换我一个人的性命,这不是一件极其划算的买卖吗?况且,如果你们硬是要杀我,恕我直言,你们不知要死多少人,且还不一定会杀死我,现在,只要一个人的命,便可换我的命,牺牲一个人,却救了大家,何乐而不为呢?”女子摊开双手,微笑道。
“就凭你,你的命,也配跟我们比?”人群中,立时响起一道讥讽声。
女子便又冷笑了,“哼…不是不配,是不敢吧…”她说罢,便停下,去看来人的眼睛,来人却皆将目光垂下,没有一个人敢与她对视,她便又笑了,接着,她又说道:“真遗憾,你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可以杀死我的,绝好的机会,机会只有一次,你们既已错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切,谁稀罕这样的机会?就凭我们,一样杀得了你…”人群中马上又传出一句话来。
女子听了,也不气,也不恼,只是笑道:“真是可惜,不过,比起你们这些孬种,我的这些手下,对我可是忠心耿耿呢…”她说着,便看着她的“手下”,轻声说了句:“你们,谁愿意为我死?”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踏前一步,二话不说,拔出手中钢刀,自刎而死,死时连一声都没有吭。
“你呢?”女子又一指旁边那人,那人亦是踏前一步,“苍”地拔出钢刀,便欲自尽。
忽然,女子叫住了那人,“等等,我不想让你这么没有价值的为我而死,你的命要留着,为我效忠…”女子的声音柔媚入骨。
那人闻言,便将手中钢刀放下。
来人却皆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当儿,那人手中的钢刀复又举起,手起刀落,“咔嚓”一声,他的一条手臂便已飞入空中,鲜血顿时飙射而出,那人仍是一声不吭,便好似方才他砍的,是别人的手臂一般。
女子看到这一幕,却忽地笑了,毫无征兆地笑了,哈哈大笑,笑声放肆而撩人,笑得前仰后合,她甚至已鼓起了掌,她的嘴中更是不时地说着:“好…好…”
来人却都呆住了,更是被女子的笑声吓住了,一个个皆是站在原地,脸色煞白,一动不动。
此刻,他们都已抬起头,他们都在望着那名女子。
女子的笑声仍未歇,她真的美极了,便是她的笑容,也如寒冬腊梅一般,惊艳众生。
可在此时,在此刻,在现在,除了她以外,却再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
她的笑容,她的笑声,在众人看来,听来,已几与魔鬼无异……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活着,应当优雅
“优雅,人活着,应当优雅…”
这句话是一个人说的,一个站在场中的人说的,此刻,这个人,仍站在场中。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他是一个男子,一个长得极美的男子,有着不亚于女人的肌肤,有着一双令无数女人嫉妒疯狂的眼,那双眼着实好看,只一顾盼间,便似乎随时都要勾走某一个人的魂魄,不论男人的,还是女人的,男人心甘情愿,女人欲拒还迎。
他竟然还有着一双极漂亮的手,十指纤纤,温润如玉,那真的不应该是一双男人的手,男人也真的不该拥有这样一双手,可这双手,却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长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那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或者应该说是暴殄天物,可现在,却绝没有人反对,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反对,这样纤细美丽的一双手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因为这双手,是长在他这样的男人身上,而这双手,本就应该长在他这样的男人身上,他是配得上这双手的,或者说,这双手是配得上他这样的男人的。
他就是一个这样美丽的男子,美得教人发慌,美得害人相思,美得无人打扰。
他便像是一朵白莲花般,孑然站立,他的手里分明握着的是一把剑,那把剑也是无瑕的,通体莹白,剑身上下,没有一丝污垢,没有一丝杂质。
大家在他身旁穿梭而过,每个人都会忍不住回过头来,多看他几眼,却又都会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仿佛是怕自己身上的腌臜气,会传染给了他,教他也不再优雅。
别人不来找他,可他却偏要去找了别人,他是要教大家知道,“优雅,人活着,应当优雅…”
因为他已看出,在这场中,除了他以外,竟再没有一个人是优雅的。
所有的人都是揣着一颗肮脏龌龊的灵魂,外面再披上一层同样肮脏腐烂的人皮,只这样的,他们便已被称作为“人”。
他们皆已忘了,人的灵魂生来便是高贵的,人的灵魂生来便是优雅的,人生来便应当是要高贵而优雅地栖居于这片土地之上的,可他们却已全都忘记了,他们教自己的灵魂染上灰尘,蒙上尘土,他们教自己的灵魂蒙羞,他们已忘记了高贵,已忘记了优雅,他们便只记得活着,拼命地活着,不择手段地活着,可已失去了高贵和优雅的活着,又怎能算得了活着呢?那只能算是苟活,便是要像狗一样的活着,他们已不是人了,他们是狗,是牲畜,是植物,是天地,是山川,是四时,是雨雪,是雷鸣,是电闪,他们是这世间万物,可却唯独不再是人了……
每每想到这里,他便流泪了,他哭,哭他们的悲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们抛弃了高贵优雅的灵魂,却只是为了那简单的活着。
他哭罢便笑了,他笑,笑老天爷终是没有夺走所有人的灵魂,终是教他还保留了那一种高贵而优雅的灵魂,他是幸运的,他们是幸运的。
他便相信,这也许就是天意吧,老天唯独教他保留了那一种优雅的灵魂,便是教他代神去引导人们,去净化人们,他便是神的使者,便是天使了……
想着想着,他便已拦住了一人,这人疑惑着,看着他,面色却是谦恭的,将手中剑一提,对其深施一礼,道:“不知这位仁兄有何见教?”
他缓缓地抬起头,他先是并没有认真地看过那人,他只是随便地拦了一个人,至于拦住的人是谁,有何特征,是何门派,武功如何,心性怎样,他都是不在乎的,对于他来说,所有的人都是已没有了优雅灵魂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所以,拦住谁,都是无所谓的。
他看着那人,他忽然又觉得很悲哀,他是真地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很可怜,他是真地为他伤心,他们都已丧失了优雅,却还不自知,却还仍要故作优雅,对自己施礼,这真的是,悲哀至极的事,他便不禁抽泣起来。
那人听见啜泣声,不明所以,便直起身来,颇为关切地问道:“兄台,你,怎么了?为何哭泣?”
他闻言,便马上擦干了眼泪,换上了笑脸,毕竟,在人前哭泣,这并不是一件优雅的事,他便喃喃道:“我没事,只是觉得很悲哀…”
“悲哀?为何?”那人竟已将剑放下。
“为你,为你们…”他说着,便已又眼泛泪光,好似又要哭出来了。
“为我?我有何可悲哀的?”那人疑惑道。
“你活得很好?”他似乎颇为惊讶。
“当然…”那人回答得却很轻松。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有何不能?我有老婆,有孩子,不愁吃,不愁穿,我的人生,便已是美满的了…”那人满眼漾着幸福的光,说道。
“不可能!你活得优雅吗?你是在优雅地活着吗?”他的眼里已带有恐惧。
“优雅?优雅是什么?我不懂得什么优雅不优雅的,我只知道,能吃得饱,穿得暖,再有个爱我的老婆,有个我疼爱的孩子,这便足够了…”那人看着他,神情已有些异样,便似在看着一个怪人。
“不,不可能,你说谎,人活着要优雅,要优雅…”他低下头,满眼惊恐,自言自语。
那人听他这么说,又看他这般模样,也来了兴趣,便问道:“那你说说,你所谓的优雅,是什么?”
“是…”他突然之间有些语塞,“优雅是什么?”他却不知了,他天天说着,“人要优雅地活着”,可现在,当真问他“何为优雅?”的时候,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人便笑道:“你自己都不知‘优雅’为何物?可见,你口中的‘优雅’并不是一个好的东西…”
“不,不…”他马上反驳道。
“优雅是什么?”
“什么是优雅?”
他不知道,他的眼睛在四处睃巡,他在寻找着答案。
突然,他的眼睛停留在某一处,停在那里,便再不动弹,他已看到了自己的剑。
当他看到自己的剑的那一刻,他便已有了答案,他忽然笑了,在他的意识中,他应是“优雅”地笑了,关于“优雅为何物”,现在,他已有了答案。
他笑着,缓缓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剑,对着那人说:“这把剑,名为‘空谷’,乃是以整块白玉打磨而成,是我最喜欢的一把剑…”
那人闻言,点了点头,赞叹道:“的确是把好剑…”接着那人忽又笑道:“可我不知道,这与你所说的‘优雅’有何关系?”
他抚摸着剑身,光滑的剑身,配上他那双温润如玉的手,相得益彰。
他笑道:“现在,我便告诉你,何为‘优雅’…”
“噗!”
一声轻响,穿巾裂帛。
那人正倾耳细听着,当他听见那一声轻响之时,他的心脏,早已被那柄白玉磨成的剑刺穿。
那人瞪大了双眼,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指点着他。
他慢慢地拔出玉剑,又自怀中缓缓地抽出一方白帕,轻轻地覆于剑身之上,而后一点点地擦那剑上的血迹,表情神圣而庄严,透露着轻松与悠闲,直至完全擦净,再弯腰低头,将那方带血的白帕盖在那人死不瞑目的脸上,轻启朱唇,柔声说道:“这,便是优雅…”
然后,他缓缓直起身子,踏着悠闲的步伐,向远处去了……
……
……
“优雅,人活着,应当优雅…”
第一百四十三章 英雄
西关城。
城主白马湖死了,死得那般突然,死得那般令人,猝不及防。
他的死,对于这西关城中的那四分之一的人来说,无异于灾难,但是仔细想想,好像又没有什么,这城中少了一个白马湖,明日便会再来一个“黑马湖”、“金马湖”,只要这西关城有人管,只要这西关城有城主,那么,不论这个人是谁,哪怕是个傻子,是个白痴,他们都有办法,也有信心,将他培养成为,下一个“白马湖”。
所以,此刻,西关城主府中的家丁,士兵,侍卫,都非常默契的,像是事先已经商量过似的,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好似死的不是他们的城主,不是他们的老爷,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一个陌生的人,或者更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死狗……
到后来,他们都已不再看了,他们都已去各忙各的去了,而他们看向颖儿的目光,也没有深仇大恨,更没有怨毒憎恶,他们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那模样,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毫不想干的人,而她对于他们来说,本来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们的眼神中甚至带着些窃喜,带着些侥幸,带着些期待,人总是这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他们或许在想,下任西关城的城主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亦或是个瞎子?是个聋子?想到这些,他们便不由自主地笑了,他们为自己的天才,为自己的天才的想象而发笑了。
他们想罢,便都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对城主心存不敬,毕竟,那是他们的城主,不管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是他们的城主,他们也都只是下人,作为一个下人,是不该嘲笑,或者恶意揣测自己的主子的,连想都不该想。
颖儿就那样站在那里,默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站在月光似水,洁白如霜的院子里,她的脚下躺着的,便是白马湖的尸体。
她看着白马湖那微微扬起的,似带着些满足的笑的嘴角,她不禁怔住了。
这已不是她今晚第一次怔住,她看着他,她实在想不透,这个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
他竟然会那般随意地,毫不在乎地,死在自己的剑下,他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什么?一场游戏?一场赌博?亦或是,什么都不是?一文不值?
她望着远方,远方山脉连绵,在黑雾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的神秘,狰狞,惹人遐想。
她这一想,便想到了她的爷爷,她的梦龙哥哥,她这一生中,想的最多的,恐怕便是他们了吧,而除此之外,她也确实再没有可想之人。也许,偶尔还会想到玉蝴蝶,想到碧姬,想到翠仙楼,可那,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爷爷还活着…”每每想到这里,她便会猛地一怔,她便会忽然记起,已经没有“如果”,她早已是孤单的一个人。
可今日,当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便又想到,“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会如此轻视自己的生命?或许他不知道,他所不在乎的,却正是别人望而无望、求之不得的…”一想到这里,颖儿便又呆住了。
夜很长,夜,很凉……
可无论再长的夜,也总会有黎明破晓的那一刻,无论再凉的夜,也总会有阳光普照的温暖。
当黑夜过后,白昼降临于世,世人自梦中惊醒,他们却不知道,此刻的西关城,已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对于西关城中那四分之三的百姓来说,白马湖的死,无疑是一件值得举城同庆的好事,甚至已有人将炮竹拉出,一字排开,炸他个几天几夜,以示庆祝。
可人们在欣喜鼓舞之余,不免又生出许多担忧,此刻,他们也同城中那四分之一的人一样,有一样的想法,他们深知,西关城少了一个白马湖,早晚会再“造”出个白马湖,这对于西关城中那四分之一的人来说,算不得是什么难事。
他们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他们不想再要一个“白马湖”,他们要反抗,他们要斗争,他们要强大起来。
“斩草要除根…”这便是此刻,他们共同的想法。
当这城中四分之三的人匆匆前来,来到那西关城主府,来见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之时,他们确是太过声势浩大了些,可这也难免,大家一传俩,俩传仨,到后来,城主府已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甚至于,连那屋顶之上,都已全部是人,人们挨着挤着,连个站脚的地方都已快要寻不到,可他们就是这样来了,就是这样,来见他们的英雄了。
而此刻,他们的英雄,就站在那里,站在那庭院当中,看着朝霞,她已站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她已看了两个时辰的朝霞。
朝霞很美,就正如女人脸上的胭脂,情人脸上的红晕般,很美,很美……
当大家站在那里,用各色的眼光看向她的时候,她却全然不知,她的整个身心,整个精神,都已是沉浸在那朝霞之中了。
而当她终于回过神来,以茫然的眼光看着在场众人之时,她已是站在那里,又看了两个时辰,而这些百姓,便也都陪着她,站在那里,看了两个时辰。
她看朝霞,他们看她。
当她偶然四顾,猛地见到这么多人时,她唯一的一个念头却是逃,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想逃。
可众人却叫住了她。
“他,是你杀的?”人群中,有人说话。
“啊…是…”她茫然道。
她虽然很想说谎,可她知道,此时,还是不说谎的好。
“你…为什么杀他?”众人便用希冀的眼神看着她。
她有些害羞,毕竟,她还只是个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多人,用那种眼神盯着看,她当然会害羞,“因为…他滥杀无辜…所以…”
“所以,你替天行道,杀了他?”人群中已有议论声响起。
“啊…算…算是吧…”她已羞怯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人群中,已有笑声传来,且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她已害羞地满脸通红,她已不知该做些什么,是该逃跑?还是该留下?
终于,众人笑声渐歇,人群中,便又有人说话了,“小姑娘,你来做我们的城主,做这西关城的城主,可好?”
“啊?!”她似是没有听清般,她已猛地抬起了头。
抬起头,便看见众人的笑,慈爱而希冀的笑……
第一百四十四章 阴谋
伽山。
黑夜依旧漫长,山林之中,古木参天,林木茂盛,更是难见星辰、月光。
李梦龙与盘龙已坐在一块石上,石仍是先前的那块石,只不过,那原本躺在他们脚下的那具死尸,却已被他们扔到一旁去了。
毕竟,谁也不愿意面对着这样一具丑陋的尸体,度过这山林之中的漫漫长夜。
而此刻,在他们脚下的虽不是那具死尸,却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在李梦龙看来或许还不如那具死尸的人,这个人,便是先前的那个人,那个与死尸同行的人。
只不过现在,他的同伴是躺在一旁,而他,却是跪在一旁;他的同伴纵有不甘,但已是安然离世,而他,虽还活着,却已是痛哭流涕,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得“咚咚”响。
李梦龙是极其厌恶他的这套嘴脸的,甚至应该说是憎恶,可他却没有办法,他现在不得不面对,因为,只有从这个人的口中,他才能得到他所想要的答案。
那个人哭得厉害,哀求得更加厉害,他是真地怕死,而他现在,却已是全然没有了斗志,甚至是连一丝想要反抗的念头都已没有,不得不说,他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方才,当他贸然出手,反抗失败,且被李梦龙轻而易举地便击败后,他的所有的关于反抗的念头,便皆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脑中剩下的,唯一的一个念头便是,活下去,想法设法,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且这种感觉已越发强烈,甚至于他的所有的感觉,思想,精神,他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告诉他:“活下去,活下去…”
他是个很会遵循本心的人,所以,他便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的所有的尊严,所有的勇敢,所有的不甘,都已被他完全凐灭,他只要“活着”,只要能够“活着”,他可以去做任何事,他可以舍弃任何东西,只要能够,让他“活着”……
——他的未来仍是美好的,他的生活依旧一片阳光,他的人生的美的历程,才刚刚要开始……
当李梦龙叫到他的时候,他的脑中便是这样想的。
“我来问你,你是哪个门派的人?”李梦龙故意扬了扬手中宝剑,而后问道。
“我是终南山终南阁门下弟子,我的师父是玄月道长…”其实李梦龙大可不必那样做,因为,他早已准备好说出一切,哪怕李梦龙不问,他也会如实相告,他现在只是怕,怕自己万一有哪一处没有说到,会惹得李梦龙生气,会教他杀了自己,这是他最担心的,也是他竭力避免的,而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他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李梦龙没有问到的,他也会补充出来,只求李梦龙会一高兴,放自己一条生路,这便已足够了。
“我再来问你,你们此行要去哪里?做什么?”李梦龙声色俱厉,瞥了一眼地上那具死尸,问道。
“禀告老爷大人,我们此行要先去永明府,再去蔓仙洞,而后还要再去…最后再去浮生门…”那人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堆地名,像是在报菜名般熟练,皆是江湖之中各门各派,竟有不下数十个,李梦龙越听,眉头便皱得越紧,尤其是听到他最后提起浮生门,便忙问道:“你们去这些地方做什么?”
那人闻言,一直滔滔不绝的一张嘴,此刻却略有迟疑,他不由得转动脑袋,向四周看去。
李梦龙不禁觉得好笑,也明白他的想法,便说道:“你不必担心,就像你那位同伴先前所说的那样,在这荒郊野岭,黑灯瞎火的地方,除了我们,是不会再有别人的…”
那人闻言却低下了头,用几乎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可我不还是碰到了你们…”
那人本以为不会有人听到,却没有想到,他所说的这番话,已刚好被李梦龙听到了,李梦龙一时有些语塞,尴尬地说不出话,他不禁摸了摸鼻子,可他却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神情,继续问道:“你们去这些地方做什么?快说!”
那人见挨不过去,又想了想,也对,怎会有那般巧的事,他不会再遇到人了,当下,便把心一横,遂一五一十地说了,“玄月道长这次举办的‘捉麟大会’,其实是假的…”
一句话说出,便惊得李梦龙与盘龙猛地自石头上站起,道:“假的?这是何意?”
那人见秘密已破,已不再是秘密,便更无忌惮,道:“其实,这次‘捉麟大会’,是玄月所设的一个诱饵,为的便是将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掌门引到终南山,而后将其一网打尽…”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盘龙不由得疑惑道。
“以他终南阁的实力,若是想要将武林中所有的门派一一吞并,怕是很难,或者说,根本不可能做得到…”李梦龙道。
“吞并?为何要吞并?他玄月要的只是武林盟主这个位子,至于其他门派,他当然是没有兴趣,他感兴趣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武林盟主…”那人笑道。
“武林盟主?”李梦龙不解。
“自打上任武林盟主失踪以后,江湖中武林盟主一位已空出将近十年,我记得先前曾听师父说过,江湖中,想要当武林盟主的人,着实不少,可大家实力皆相当,又都没有什么足以服人的本事,所以,这武林盟主一位,便一直空着,想不到,这玄月,竟是想要当武林盟主…”这次说话的却不是那人,而是盘龙。
“他为当武林盟主,便要设计杀害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掌门,没有了他们,他玄月不论辈分,不论能力,便都足可胜任武林盟主一位…”李梦龙的双眼放光,恍然大悟道。
可紧接着,他的眼睛便又一亮,一双炯炯眼,盯着那人,道:“可你还是没有说,你,你们,要去做什么?”
那人看着那双眼睛,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他忽然有种被饿狼盯上的感觉,他便垂下眼眸,不再去看那双眼,顺便调整了一下呼吸,道:“玄月派我们前往武林中各大门派,只为了通知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李梦龙已有些迫不及待。
“这件事便是…”那人忽然顿了一下,紧接着,又喘了几口粗气,而后,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告诉各大门派,武林中各派掌门,在终南山上,为争夺蓝麒麟,大打出手,不幸跌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团结
终南阁,演武场。
战斗已经进行一半,已有接近七成的人淘汰出局,而这七成人中,又有将近九成的人命丧演武场,血洒擂台中。
而剩下的三成人中,除了那个黑袍人,那个白袍人,那名如女王般的女子,那位优雅的玉剑公子,剩下的人,此刻,皆已团结在一起。
毕竟,人数有限,而若论单打独斗,在场众人,已无人足以与那四人相抗衡。
为了保证自己不出局,也为了除掉那四人,只有除掉最强的,在剩下来的人中,他们才有可能是留到最后的那个人,否则,他们将再无一点机会。
于是,他们便想到了这样一个办法,那就是,团结在一起,只有团结,才能活下去,“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多力量大”,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们已约定好,此时休战,待杀死那四人之后,大家再公平对战,各凭本事,届时,生死各安天命。
他们已占据场中一隅,这些人聚在一起,如果说,领袖是一支队伍的灵魂,那么,军师,便是这支队伍的头脑。
而此刻,在这支队伍中,由众人共同推选出来的,大家集体表决同意的领袖便是葬秋阁的阁主西门野老爷子,诚然,在这群人之中,无论武功修为,为人处世,身份辈分,西门野老爷子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其实,西门野本是不必与他们同气的,以他的修为,若是想留到最后,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西门野老爷子一生行侠仗义,光明磊落,他平生是最见不得别人被人欺负、遭人陷害的,看着他的这些后生晚辈,他忽然之间,便想到了自己的徒子徒孙,想着若是换作他的那些徒子徒孙,在这么大好的年纪,却被别人轻易杀害,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可惜,多么使人悲伤,多么值得人同情的事,所以,他决定出手相助,只是为了他们能够活下去,尽一点自己的绵薄之力。
他是无意做他们的领袖的,可后来,他仍是答应做了,只不过,一来众人盛情难却,实在难以推脱,而二来,也是为让众人安心,做了他们的领袖,便等于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从现在开始,他便要与他们生死与共,誓与众人共存亡。
而军师既为一支队伍的头脑,那么,首先,做军师的这个人便先要有一颗聪明灵活的头脑,以是他可以仰仗自己的聪明才智,带领自己的队伍度过难关。
而在这群人之中,众人公认的有一颗聪明的头脑的人,便当属百奕山庄的庄主白胜天为首,白胜天精于算计,在他的带领下,百奕山庄由原来的不入流的无名山庄,一跃而为现今武林之中数一数二的以做生意为生,且富甲一方的山庄,这其中,白胜天功不可没。
当然,白胜天的聪明智慧绝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据传闻,幼年时期的白胜天天资愚钝,蠢笨不已,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泯然于同龄人之间,毫不出采,便是当时教他读书的私塾先生,也被他的鲁钝折磨得毫无办法,对他已然是放弃的状态。
白胜天虽痴傻不堪,可他自小却有一个爱好,那便是下围棋,他下围棋,不像是大多数人那样,一个时辰之内便下完,他下围棋,常常一下便是一整天,只因他脑子愚笨,别人也许只需一刻钟便计算出下一步,而他,却要皱着眉苦苦思索几个时辰,方能洞悉下一步该当如何落子,因此,他下一盘棋常常要一整天的时间,别人笑他,他也不睬,他却偏偏对下围棋这件事乐此不疲。
初时,还有几个人愿意陪他下棋,可后来,大家皆嫌他落子太慢,便都不愿再陪他玩了。
没人陪他下棋,于是他便自己跟自己下棋,他常常是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己与自己博弈,且他闲暇之时尤爱看一些有关围棋的古书典籍,边看边比划着,就这样持续几年,寒暑不断,渐渐地,他的棋艺与日剧增,且他的脑子也更为灵光,这一点,便体现在他的落子速度明显变快,且在同龄人之中,他已没有敌手,便是一些年老的长者,也皆已不再是他的对手,就这样,他等到二十岁,便拜到百奕山庄,拜老庄主为师,潜心钻研棋艺,并成为老庄主门下最为得意的弟子,且改名白胜天,意为“胜天半子”,待到老庄主仙逝后,他便继任庄主一位,由是数十年间,将百奕山庄发扬光大,名扬一时。
这支队伍,在西门野老爷子的带领下,在白胜天为军师的指导下,在这个擂台之上,走上了一条生存反抗之路。
可他们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一种怎样的结局……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逐一击破
队伍既成,接下来要考虑的问题便应是
——四人之中,应先除掉谁?
众人不禁犯了难,那黑袍拿刀的人虽不甚主动出手,但若是出手,必是凶残狠辣,毫不留情,此人实力太强,因此,暂时先不考虑。
而那白袍使剑之人,剑法高超,出剑极快,常常是敌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命丧当场,且此人在场中四处游走,不问缘由,见人便杀,却未逢敌手,对于这样的人,不必主动去找他,他早晚会主动送上门来,因此,此人亦不在考虑之列。
由此,四人中剩下来的便是那名女子与那玉剑男子,此二人,虽武艺高超,但若是与那二人相比,当是逊色些。
且那名女子又不知用的是何妖法,迷惑人心,使众人为他所用,人群之中,便已有不少人的兄弟同伴为她所惑,变得六亲不认,冷酷无情,也因此,这女子,是众人最为痛恨的对象,也是众人最想除掉的人。
人群开始骚动,众人义愤填膺,多少人都在等着这样一个机会,这样一个可以手刃仇敌的机会,现在,他们终于看到曙光了,他们已离报仇不远了。
众人当即说定,先杀女子,后取玉剑男子,最后再集中全力,杀死黑袍白袍二人。
一群人浩浩荡荡,向着擂台西南角而来,那里便是那名女子的所在。
此刻,那名女子正簇拥在众人的围绕下,看着他们奔自己而来,她像是早已料到一般,满脸轻松,嘴角带着笑意,那模样,便像是在迎接远方而来的贵客一般。
众人在女子的面前站下,中间空出一大片空地,两队人迎面对峙,风吹乱了众人的长发,却吹不乱他们一颗坚定不移的心。
“妖女!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你还不下来受死?”来人之中,有一人一步跨出,冲着高踞于众人之上的女子厉声喝道。
女子闻言,却淡淡地浅笑了一下,道:“上次叫我下来受死的人,嗯…我没有杀他,不过,他现在已成为了我的奴仆,哝,就是他…”女子伸出一根青葱玉指,轻轻一指面前的一人,那人神情呆滞,立刻向前一步,面对来人。
“兄…兄长…”先前说话那人一见来人,登时呆住,两行清泪便不由自主地流过腮边。
“哦?你们是兄弟?”女子神情惊讶,看来颇为吃惊,同时又感到非常有趣,便不由得笑了起来,接着又道:“你们是兄弟?哈哈哈,这也难怪,难怪你们会说出同样的话…”
那人闻言,脸色煞白,两道剑眉竖起,一双眼里满是愤怒与杀机,他已拔剑冲上前去,欲一剑杀死那女子,以报辱兄之仇,以解心头之恨。
而此时,西门野再想阻止,已是来不及,就算来得及,怕是那人也不会听了。
此刻,那人的眼中只有那名女子,他的脑中想的,也只有如何杀死那女子,如何报仇,至于别的,他已一概听不进去。
那人速度不慢,一闪身,眼见便要来到那女子近前,他的剑已挺起,他的杀气已迎面扑来。
可那女子看来却并不慌张,她甚至都没有动一下,甚至连想要动一下的念头都没有,自始至终,她都只是坐在那里,坐在人群中央,静静地看着那人,神情讥讽地看着那人。
那人的剑已到,已快要刺到她的咽喉,终于,她动了,可她却没有拔出手中的剑,甚至也没有命令旁边的人拔出剑,因为若是旁边的人一齐出手,估计那人此刻早已身中数刀,身披数剑,顷刻之间,便死于非命。
可她却没有那样去做,因为,这一次,她想要自己亲自动手,便像是以往的每一次那样,亲自动手。
她出手了,只见她抬起右手,眼神炯炯,盯着来人,而就在那人的剑还距自己的咽喉只有不到一寸的时候,她却轻轻地晃了晃自己的右手。
“叮铃铃…”
“叮铃铃…”
那人听到铃声,身形便为之一顿,行动也迟缓下来,紧接着,他便又闻到一股香气,香气如麝如兰,清新淡雅,让人忍不住地便想要多吸几口,那人自然也是一样,他在身子停顿的那一刹那间,便已不由自主地多吸了几口这种沁人心脾的香气,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意识也已渐渐模糊,他的目光已渐渐变得呆滞起来,他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女子便又笑了起来,她的目光竟出奇的温和,她看着这个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的人,这个在几秒钟前还想要杀死她的人,她却忽然又露出种慈悲的笑,她再一次轻轻晃动右手。
“叮铃铃…”
“叮铃铃…”
那人听到铃声,先是很茫然地看了女子一眼,突然,他便猛地跪了下去,跪在女子的面前。
“主…主人…”那人轻轻道。
女子闻言,便笑得更大声了,她轻轻地拍了拍那人的头,那样子看起来,便像是在拍着一只很通人性,且又极其听话的狗。
“好了,好了,你去与你那兄弟站在一处,以后,你们兄弟二人便要为我赴汤蹈火,你们的命便是为我留着的,你们可知晓?”女子笑道。
那人已走到他的兄长面前,两人站在一处,齐齐向那女子跪拜下去,亲吻女子的双脚。
众人看到这一幕,已完全呆住了,他们的眼中,已流露出浓浓的恐惧,他们无法理解,为何在那女人摇了几次手以后,那人便会忽地对她言听计从,甚至还称呼她为“主人”?
人类总是这样,对于未知的事物,没有答案的事物,人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这是在所难免的。
“唉…”西门野老爷子忽地一声长叹,众人便都将头转回,看向他,看向这个现在唯一能带给他们信心的老者。
“那是‘金蝶铃’和‘火蝴香’,此二物,专为迷人心智,‘火蝴香’扰乱人心,‘金蝶铃’使人听命,此二物,便是单拿出一个也足以教人中招,更何况,是二物合用,当更是威力无穷啊…”西门野老爷子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哈哈哈,老人家,看来,您知道的还不少嘛?如何?可有兴趣做我的奴仆,念在你年老体衰的份上,我绝不会亏待了你…哈哈哈…”女子虽被人识破招数,可看来却全无半点恐惧之意,反倒笑得更为大声。
“那这人究竟是何门派?为何这般厉害?”人群中,一人悄声问道。
西门野老爷子皱眉道:“若我没有记错,此人应是翠仙楼‘花使者’玉蝴蝶…”
“啊?!翠…翠仙楼?!便是那个有着一魁皇,四花魁,十二花冢,二十四花茎,以及一群国色天资,且才貌双全的女人的翠仙楼?!”先前说话那人已惊得变了声音。
西门野老爷子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啧啧啧…难怪此女长得这般美艳,原来是翠仙楼的人,难怪,难怪…”
“听说半年前翠仙楼还来了一位小魁皇…”
“没错,据说那小魁皇容貌无双,姿色不下于碧姬…”
“啊?!真的假的?!你怎知道?”
“切,那次‘中秋佳节赏花魁’,翠仙楼,俺可是亲自前去的…”
“这么说,你见到那个小魁皇了?”
“没,唉,说来惭愧,我去是去了,可我却连门都没有进去…”
“那你说得这般生动,我还以为你见到了…”
“唉,没办法,那日翠仙楼,人实在是太多,惭愧惭愧…”
就在这时,西门野老爷子突然咳嗽了一声,那二人会意,忙止住话题,再不出声了。
众人看着西门野,西门野看着玉蝴蝶。
玉蝴蝶却含笑望着众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帮忙?
“哦呦,优雅的一天竟然以这般优雅的方式开始了,哈哈哈,看来,优雅的我,此刻,还没有来迟…”
就在众人盘算着如何杀死玉蝴蝶的时候,突然,一道极其响亮的声音响起。
众人一怔,忙齐齐转过身去。
只见在他们身后,已来了三个人,玉剑男子,黑袍人,白袍人。
玉剑男子不时把玩着手中的玉剑,他的那双手依旧好看得令人嫉妒。
黑袍人背着大刀,浑身上下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让人不禁发怵,这么热的天,难道他不热?
可黑袍人看似却毫无反应,依旧不发一语。
白袍人则显得活跃得多,他的手里拿着的仍是他的那把剑,那把曾杀了无数人的剑,他的剑虽没有出鞘,可众人却已分明感受到了那股寒意,寒彻骨髓。
他们三人为何会一同来此?究竟有何用意?众人不懂。
他们,莫不是想做观众?
此刻,白胜天站在人群之中,他已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他的感觉一向很准,这得益于他常年钻研围棋,喜好围棋的人,感觉一向皆很准,更何况,是像他这样的围棋高手。
为了打消他的这种不安,他决定问一下,“不知几位来此,有何贵干?!”
他的语气强硬,估计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已能听出他话中的不悦之意。
可那玉剑男子却是一笑,道:“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恰巧优雅地路过,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白胜天闻言,却丝毫也不敢松一口气,估计换作是任何人,此刻,都是不敢松一口气的。
“真的?”白胜天试探性地问道,语气已略微缓和一些。毕竟,于他们而言,现在,还不想遇见这三个人作为对手。
“请允许我以我优雅的人格发誓,我说的话句句发自内心,且句句属实。”玉剑男子说着,便真地便举起了右手,发起誓来。
白胜天自是不信,可现在,却已没有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虽已言明西门野,此地不宜久留,当速速撤退,至于杀玉蝴蝶一事,当再缓缓,觅得合适良机,再俟行动。
西门野老爷子行事向来果断,况且他也不傻,在这个节骨眼上,玉剑男子与黑袍人白袍人一同来此,定是没安好心,说不定,是想趁着他们打得两败俱伤之时,一网打尽,从而坐收渔翁之利。
可众人眼见已有机会除掉玉蝴蝶,又见玉剑男子已发了毒誓,寻常人,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是不敢随意起誓的,更何况,是以自己的人格起誓,因此看来,玉剑男子是真地没有打算插手此事。
人一旦见到机会,且这个机会还是有机可乘的,便很少有人会甘心舍弃这样一个机会,人们甚至会为了这样一个机会,赌上以生命为代价的筹码,这便是人性之趋利,好赌,人性之疯狂……
众人已红了眼,他们早已不顾了一切,一个连生命都已能舍弃的人,还会有什么是可怕的呢?
西门野已拦不住这群人,白胜天自然更不能,他们虽然有服人的本事,却没有教人活命的本事,西门野以为他有,白胜天初时也以为自己有,可现在,他们却颇为尴尬地发现,真正到了关键时刻,人便都只是信自己,便再不信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任何人了。
人与兽类的唯一区别,便是人是有感情的,而通常,这种感情还会激发出人身体内的潜能,教人忘记疼痛,甚至不惧死亡。
所以,此刻,这群已红了眼的人,已远非玉蝴蝶手下那一群似人的“兽类”可比,他们已可以以一敌十,以一敌百。
玉蝴蝶的“金蝶铃”与“火蝴香”虽厉害,却已招架不住如潮水一般的人群,更何况,这还是一群已不畏死亡的人,玉蝴蝶已有些分身乏术,她已开始躲避,她已有些恼了。
突然,她猛地冲着场边的玉剑男子掷了一支蝴蝶镖,镖极快,眨眼之间,已来到玉剑男子面前,可玉剑男子更快,早在镖到之前,他便已做好准备,因此,几乎是镖到的同时,他的手便已伸了出去,只轻轻一捻,便接住了那支镖。
他这一手虽然极其惊艳,可真正吓到众人的,却是玉蝴蝶掷的那支镖,她为何会镖打玉剑男子?他们之间,莫不是有什么过节?
众人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玉蝴蝶的一番话便已告诉了众人答案,同时,也使众人刚刚升腾燃起的希望,瞬间消散。
因为,玉蝴蝶说的是,“你们还不帮忙?!”
第一百四十八章 拔剑
帮忙?
众人闻言,全都愣住了,他们三个是来帮玉蝴蝶的?
答案不言而喻。
玉剑男子闻言,摸了摸鼻子,颇为尴尬地笑笑,没有说话。
众人便将目光全都投向玉剑男子,毕竟,刚刚他是以自己的人格起誓,他们只是路过。
众人在等着玉剑男子的解释。
玉剑男子脸色微红,似有嗔怒地轻瞪了玉蝴蝶一眼,而后低下头,缓缓道:“没错,我先前是发过誓,还是以我的人格发誓,我们只是优雅地路过…”
他顿了顿,头似乎更低了,他又接着道:“没错,我们确实只是颇为优雅地路过,便正巧遇见你们打斗,我们便在此观看了一会儿,可我的誓言依旧有效,因为我们确实是路过,我只是发誓说我们的确路过,但我却并没有发誓说我们不会帮她,没错,就是这样…”
这番话,玉剑男子依旧是用最柔和,最优雅,最高贵的口气说出来的,可此刻,他的这番话,在众人听来,却一点也不优雅,一点也不高贵,甚至已有些下贱。
众人当然不会买他的账,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西门野老爷子已下令撤退。
白胜天其实早已算到这一步,甚至从他们三人出现的那一刻起,白胜天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此后,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皆无不与众人能够安然撤退有关。
现在,他所布置的一切已见成效,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众人已在安然撤退。
众人要撤,可有人却偏偏不让众人撤,这个人,不是玉蝴蝶,不是玉剑男子,更不是那黑袍人,却是那白袍使剑之人,他已拦住了去路,他的剑就拿在他的手里,他的眼睛看向正前方,他的背对着众人,一阵风过,掀起他的衣摆,微微作响,他的剑依旧没有出鞘。
白袍人就那样站着,便像是一尊石狮般站着,岿然不动,仿佛他已将世界分为两块,他所面对的,便是阳间,而他所背对着的,却是无边炼狱,众人想要从炼狱走回人间,就必须要经过他的身,而他的剑,便是那一道镇守着阳间与阴冥的剑闸,任何胆敢从阴间逃回阳世的鬼魂,都要经过这道剑闸,并在剑闸下,灰飞烟灭。
众人已停下了脚步。
“你要做什么?”人群中,有人问道。
“杀人。”他的回答干净利落,却透着浓浓的杀意,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众人不由得浑身一颤。
“为何?我们与你并无过节。”
“不为什么?”他依旧背对着众人,甚至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依旧没有回过身来。
“杀人,总归是要有个理由的?毕竟,我们也不想做个糊涂鬼…”那人的语气已弱下来。
在场众人也无不有些消沉,毕竟,他们要面对的,已不是玉蝴蝶一人,而是皆像她那样难对付的四个人,任谁来看,这场战斗,都已没有半分胜算,更何况,对方已明确说出——要杀人。
白袍人闻言略微迟疑一下,他在思考,可这段时间并不长,他便说道:“如果非要一个理由的话,那或许是,在这个擂台上的所有人都要死,当然,是除了我们四个人以外的所有人…”
众人闻言,不由得都呆住了。
“为何?为何我们都要死?”
“任何一个已杀完人的人,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再让他活,况且,这个擂台,擂台上的所有人,本就该生死相向,我们,只不过是在替你们完成你们未曾完成的事…”
“这么说…我们所有人…都会死?”说话之人的语气已明显有些伤感,一个已知道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的人,说起话来,恐怕都会是这般伤感。
白袍人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他的全身哪怕是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动一下,只有微风轻拂着的他的衣服在动,可他全身上下散发出的任何一处气息都无不在证明着,那人所言不虚。
众人沉默了,人一旦知道自己必死之后,通常只会有两种反应,要么是暴跳如雷,像是条受惊的兔子般不安,要么便是沉默,沉默地甚至不发一言。
可像这般,众人全都沉默了,这种现象并不多见,甚至可以说是稀奇,可众人确实已都沉默,人群寂静得可怕,便是平时最爱说话的那几人,也不再说话。
而按理说,一个已明知自己必死的人,他的眼,应是黯淡无光的,应是充斥着对死亡的恐惧气息的,可众人却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眼是死气沉沉的。
相反的,众人的眼中皆散发着一道光,那道光是勇敢的光,是坚强的光,是疯狂的光,是明知必死,却偏要向死而生的不败的光。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
众人已都抬起头,他们之中,有的人冷漠,有的人神情严肃,有的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还有的人,他们在笑,那嘴角勾起的一抹抹略带嘲讽的弧度,便像是在向着对面那四人宣战,他们虽没有在喊,却像是正在心底呐喊着,大声地怒斥着,激扬地咆哮着,他们喊的是:“你们,过来呀!”
终于,白袍人转过身来,他似已感受到了那股气势,那股视死如归,永不言败,向死而生的气势,忽然,他也笑了,他大笑着,他狂笑着,于是,他终于当着他们的面,拔出了他的剑,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拔出他的剑。
剑已出鞘,没有剑光,没有铮鸣,甚至安静地没有一丝声响,安静地便像是他依旧从来没有拔出过他的剑。
可他已挺剑杀了上去,在众人的惊诧的目光下,在众人的疑惑的目光下,挺着一把没有剑身,只有剑柄的“剑”,杀了上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无剑之剑
白袍人名叫“无剑”,当然,此“无剑”并非浮生门的那个“无剑”长老,他们只是名字相同,仅此而已。
“无剑”的剑并非一开始便是无剑的,他的剑如他的人一般,也历尽了重重磨难。
在他十八岁以前,他所用的剑是柄长剑,很长很长的那种剑,而且剑锋极钝,剑身更是锈迹斑斑,或许,这已经不能被称作为一柄剑,因为它只是个砍小树枝丫用的小玩意儿,且它又生了锈,它真地是什么都做不了,可“无剑”,那时的“无剑”,却用这柄已不配被称之为剑的“剑”,杀死了一个人,杀死了他人生中第一个杀死的人。
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准确地说,应该是他的养父,而他杀死他的养父,也只是因为,他的养父嘲笑他,嘲笑他整日拿着把剑,把自己装成一个剑客,却从来没有杀过人,也从来也不敢杀人,一个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又从来都不敢杀人的人,是不配被称作为一个剑客的。
他的养父嘲笑过他以后,便大笑着走开了。
他很懊恼,很不甘,他应当杀人,他应当敢于杀人,因为他是个剑客,他是个真正的剑客,他的养父说得对,一个真正的剑客,是必须要杀人的。
所以,他便杀死了他的养父,为了证明他是一个真正的剑客,他敢于杀人,他便杀死了他的养父,在他的养父熟睡时,在他的养父的睡梦中,用那柄已残破不堪,已不配被称之为剑的“剑”,亲手杀死了他的养父。
那一剑,直刺咽喉,他的养父在死的时候,甚至连叫一声都没能做到。
作为第一次杀人的人,他的杀人的手法不可谓不老练、不独到,他甚至觉得,自己天生便应是杀人的人,自己天生便是做剑客的人,因为,他真地很擅长杀人,很敢杀人。
当他的母亲从梦中惊醒,用那种望着野兽的目光望着他的时候,他却吓坏了,他提着那柄已沾染人血的剑,逃跑了。
剑客虽是敢于杀人的人,却不应是滥杀无辜的人。
这是那时的他的信条。
从此以后,他便在江湖中浪荡,而这柄剑便也就跟随了他二十年。
这期间,他曾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换一把更锋利,更耀眼,杀人更快的剑,可他皆放弃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一直用着这柄剑,这柄已锈得不成样子的剑。
也许是因为习惯了吧,也许就是这样,事后他曾说。
他的第二柄剑,是在他三十八岁那一年换的,因为那年,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极美极美的女人,一个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小姐。
他与她初识是在那一年的元宵灯会上,她穿着一身白净素衣,脸上不施粉黛,带着好奇的笑,从每串灯前缓缓走过,他当时也在赏灯,可他赏着赏着,便赏到了她,从那一刻起,他的目光便停留在她的身上,无法自拔。
他与她只隔着排花灯,可在他的心里,他们之间,却像是隔着整条银河,他对她遥遥相望,却难以触摸。
终于,他紧追不舍的目光使她有所察觉,她抬起了头,脸上依然带着种纯真的笑。于是,他俩的目光便那样的不期而遇了,便像春风遇到垂柳,初雪遇到日光。
她的头已先低了下去,脸上已满是红晕,但是,她却并没有责备那个胆敢对她没有礼貌的人,她却已羞怯地笑了。
她的羞怯的笑,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鼓励,终于使他更有勇气,接近她,了解她,与她谈心,交流。
一来二去,他们便已熟识,他们也曾佳节相约,也曾夜半私会,也曾私定终身。
而那一年,他三十八岁,她十八岁……
终于,在一个沉闷的晚上,他们的幽会被人发现。
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而他,不过是一个除了满身力气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傻小子,他们理所应当,要被拆散。
她的父母,为掩盖这桩丑事,便将她随便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随便地嫁了。
大婚的那天,她哭闹着,哀嚎着,可这一切,都已无济于事,她还是坐上了花轿,要到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度过她的一生。
而她也只求能在最后一刻,再见到他最后一面,因为,她已准备好要死,她的身上已藏好了一柄剑,一柄小巧精致的剑,很配她,那是她用来自杀时用的。
花轿已到,他也到了。
抬轿的人将花轿放下,人们却惊奇地发现,花轿下已有一摊血,血很浓,很新。
他也看到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已发疯般冲向花轿,当他掀开轿帘的那一刻,他整个人便呆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她,死了的她,一柄剑已插在她的心口,她终是没能再见到他最后一面,但她死得却很安详,她已用生命向他证明了她的坚贞。
他仰天恸哭,因为他本是要给她个惊喜,他已安排好一切,他本已打算,将这花轿劫了,作为他们的花轿,他要带着她远走高飞,不问世事。
可她却已先走了,她为什么就不肯再等一等呢?为什么?他反复地问着自己,最后,他却仰天大笑了,他含着泪,唱着喜歌,扛起了花轿中的她,在众人的吵嚷声中,离去了……
那一夜,他与她拜堂,成亲,洞房……
待第二日,他亲手将她埋葬的时候,他们已是夫妻,真正的夫妻……
他将她的自杀的那柄剑拿来,那柄剑上刻着“舍子”二字,那是这把剑的名字,亦是她的名字。
他又将自己的剑放入她的坟墓中,他的人,既已不能陪她,那便让他的剑去陪她吧。
第三日,深夜,他便用这柄剑,杀死了她所有的家人,杀死了她许配的夫家的所有的人,甚至连一条狗,一头猪,一只鸡都没有放过,他的人,既已不能陪她,那便让所有的人为她殉葬,陪着她吧。
这柄“舍子”剑,他用了三十年,他这一生,也都没有再换过剑,他这一生,也都没有再爱过任何一个女人。
而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的整个人是迷糊的,他已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许很久很久吧,久得让他以为自己已死了,他当时只记得,有一个女人站在他的身前,对他说,“我需要你…”
可他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自从她死后,他便再不看任何一个女人,更没有对任何一个女人动过心,哪怕一丝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剑,可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的剑,不见了……
他这一生,从未害怕过,可这次,他害怕了,因为那柄剑,便是那个人,便是她。
他已失去过她一次,他已不能再失去她的剑了。
他这一生,也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但这次,他却跪下来,给那个女人磕头,他只求那个女人能告诉他,他的剑,在哪里?
那个女人对他说,她可以帮他找到那柄剑,但是,他必须要先帮助她……
他答应了……
于是,从此以后,他便为她赴汤蹈火,只为能再见到她的那柄剑……
第一百五十章 剑气
无剑的剑仍未找到,而对于他来说,除了那柄剑,别的任何的剑,在他的眼里,不过就是一堆废铜烂铁,毫无意义。
可他是一个剑客,既然身为一个剑客,便一定要有一柄剑,哪怕这柄剑真地是一块废铜,是一块烂铁,是一块木头,是别的任何的形状像剑,勉强可以称之为剑的东西,都可以。
可他总归是要先有一柄剑的,因为,剑,是一个剑客的标志,身为一个剑客,你可以不会用剑,你也可以用不好剑,但只要你自称为一个剑客,那你便是一定要有一柄剑的。
可对于无剑来说,他有没有剑,他用什么样的剑早已无所谓,因为,他的剑已不见了,他的心便也不见了,一个已没有剑,已没有心的剑客,不管用什么样的剑,当然都是毫无所谓的。
可他终归还是要有一柄剑的,这使他苦恼,甚至使他痛苦,他本已打算这辈子都不再用剑,除非能够找到他的那柄剑,否则,他便绝不会再用其他的任何的剑。
可他终究还是妥协了,他仍是放不下身为一个剑客的尊严,因为,只有最弱的剑客,才会连一柄剑都没有,最弱的剑客也当然是不配有剑的,他们的剑,早已被比他们更强的人削断了,或是夺走了。
无剑是一个最弱的剑客吗?当然不是,他是一个绝顶的剑客,便是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人,敢在无剑面前称剑道最强,那无疑是在找死。
所以,无剑的剑并非是他用的最多,杀人最多的剑,他的剑,只是一种象征,一种身为剑客的象征,一种身为剑客的尊严的象征,仅此而已。
可他为什么要选择一柄无剑之剑?或许,这正与他的名字相吻合,他叫无剑,他用的剑便也是无剑的剑。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绝非如此,因为于他而言,用不用剑,用什么样的剑,早已没有多大干系,哪怕他只是拿着一根小树枝,他也依旧能够杀死人,而且,绝不会比那些手中拿着真剑的人杀得少。
他的剑,便是他的心,而他的心很小,只能容得下一把剑,再也容不下别的剑,而早已深深占据着他的心的那把剑叫“舍子”,“舍子”,是剑的名字,也是她的名字。
所以,他用无剑之剑,便是再也容不下别的剑,而只有无剑的剑,才不会再占据他的心。
他在等待,他一直都在等待,他要等着那把剑,等着那把名为“舍子”的剑回来,重新占据他的身,他的心,甚至他的手,都在等着那把剑,它们仿佛无时无刻地不在说:“回来吧,回来吧…”
一把已没有剑身的剑,又如何能够杀死人呢?相信没有人会相信。
可他是无剑,因为他是无剑,大家就一定会相信,他的剑,哪怕没有剑身,也依旧能够杀死人,而且,绝不会比那些有着锋利剑身的剑杀得慢。
而此刻,那倒伏一地的人,便是最好的答案。
没有想象之中的血流成河,残肢断臂,血染大地,一切看来都是那般平静,平静得便不像是一场生死搏斗,更像是一场表演,而那倒在地上的人,看来也不像是已死了,倒像是都睡着了一般,神态安详,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口。
晚风轻抚,无剑右手执剑,确切地说,是执着剑柄,左手负于身后,背对众人。
此刻,他的身心早已不在众人的身上,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一阵风过,掀起他纯白的长袍,他微微侧身,人们便只看到了他嘴角略微上挑的笑……
此时,西门野老爷子绝对是这群人中最为郁闷的人,因为身为领袖的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人死在自己的眼前,而他却毫无办法。
他并非打不过无剑,当然,若是真地动起手来,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但他却是想打的,也许,这便是身为高手之间的一种本能,遇见强者,便会手痒,便想着要切磋一番,说实话,现在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定会二话不说,拔剑冲上前去,与那个古怪的男人,一决高下,可是,他却不能打,因为,他并非一个人,他要为众人着想,为他身后这百余弟兄着想,若是他头脑一热,杀将上去,若是侥幸赢了,人心鼓舞,万事大吉,可若是输了,身为众人主心骨的他,若是输了,后果可想而知,众人定会不战而败,溃不成军。
他不敢冒这个险,他也不能。
“大家莫慌,听我号令,切莫与其单打独斗,依我看来,此人剑法之高超,怕是已臻化境,他的剑,已有剑气…”西门野老爷子厉声道。
“剑气?”
“剑气?那是什么东西…”
人群之中,有知晓的,自然也有不知晓的,知晓的人满脸骇然,面如死灰,不知晓的人便一脸疑惑,将目光投向西门野老爷子。
西门野老爷子没有说话,他已在全神贯注地盯着无剑看。
白胜天见状,无奈之余,一声叹息,说道:“剑气,乃是练剑之人毕生追求的一种剑道之境,据说,此为剑道之第二重境界——势之境,修来极为不易,剑气,有形亦无形,说它有形,便是可以取人性命,且剑气只斩经脉,不伤表面,中招者多为经脉尽断而亡,便像是他们一样…”
白胜天说着,便一指地上那些早已死去的同伴。
众人不由得一阵唏嘘。
白胜天又叹口气,接着道:“说它无形,便是它无形无状,且极不易察觉,与人对战之时,剑气神出鬼没,对战之人,往往中招之后方才有所察觉,可早已是为时已晚,故曰‘无形’…”
“那岂不是无敌?”人群之中,一人惊呼道。
白胜天闻言,只得再叹口气,幽幽地说道:“唉,也许吧,也许…”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件脏了的白袍子
西风萧索,看着那个如磐石般站立不动的人,众人不觉一阵寒意涌起。
西门野老爷子矗立风中,回首望望这群人,不禁悲从心来,在西风的吹拂下,他的两只老眼竟已不觉淌下两行清泪,他却只道是西风吹得疾,迷了眼,便用手去揩,可这泪却像是止不住般,越流越多,越流越快……
众人皆动容,不禁看红了眼,便有那粗野汉子拿袖子一抹眼,大声笑道:“昨夜里,俺爹与俺托梦,说他在那边被人欺负了,教俺过去给他报仇,兄弟们,俺先走一步,来生,咱们有缘再会…”说罢,那人已猛地拔出手中钢刀,架在脖上,他先是看了西门野老爷子一眼,轻声道:“老爷子,您多保重…”接着又望向他的那群兄弟们,大声笑喝道:“兄弟们!保重啊!”
一道鲜血飙射而出,他的刀已落下,他的人已倒在地上,他已死了。
众人心下更觉悲伤,大家的眼圈都已红透,大家的眼泪都已在眼圈里,可不论是谁,都没有哭出来,便有几个人,痛难自已,也只是将头扭向一旁,浑身颤抖,默不作声。
西门野老爷子嘴唇哆嗦着,他已说不出话来,他的身子便似忽地又矮了几分,他已变得更加矮小了……
他是畏不敢战,便径先自刎而亡吗?
他是一个懦夫吗?
当然不是,没有人会这样想,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一个懦夫,没有人会认为,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会怕死在别人的手里。
其实,众人早已心知肚明,他只是想给西门野老爷子一个机会,一条活路,他是不想再继续拖累西门野老爷子。
所以,他选择自尽,因为任谁都知道,场中这四人虽强,但凭西门野老爷子的武功,若是想逃,他们也是断然留不住的。
为了别人,甘愿牺牲自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懦夫?他是英雄,真正的英雄!
“唉,你说说你,我们既是兄弟,那么你的父亲好歹也是我的叔伯,叔伯被人欺负了,我这做侄子的,岂能坐视不管?你等等我,我要去帮我的叔伯…”
“啧啧啧,就凭你们两个,估计出不了气,还得教人家出一顿气,我也来吧…”
“哎呦,听这意思,对方人还不少,那就算我一个吧…”
“什么什么?打架这种事,我最喜欢了,怎能少得了我?我也来!”
“再加我一个…”
“我也来…”
“还有我…”
“……”
“……”
众人一个接着一个,或挥刀自尽,或拔剑自刎,大家死得坦然,死得毫无怨言,死得安详,死得快乐,死得其所……
终于,西门野老爷子再也忍不住,他咆哮一声,“够了!”
众人一惊,不由得放下手中刀剑,诧异地望着他。
此刻,西门野老爷子已跪在地上,涕泪横流,而他的面前,便是那一具具新鲜的尸体,尸体尚还温热,可血液却已冷却,汇聚成一滩,汩汩流去。
“今日,只要还有我西门野一口气在,便有你们一条命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西门野老爷子已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身子似已挺拔,目眦尽裂,鲜血顺着面颊流到他的衣襟之上,使他看来更为狰狞,可怖。
“啪啪啪…”
一阵拍手声响起。
西门野老爷子循声望去,见正是那玉剑男子,他刚刚将双手放下,看来,方才便是他在拍手。
“优雅,优雅,这便是真正的优雅,这便是死亡的优雅,哈哈哈,呵呵呵…”
他已拔剑起舞,舞姿癫狂,正如此刻他的人一般。
西门野老爷子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他的人一闪,便不见了踪迹,众人不觉一呆,待再见之时,他的人已站在那玉剑男子面前,玉剑男子显然不曾料到,陡然一惊,舞姿也已不再癫狂。
西门野老爷子一掌击出,玉剑男子抬手格挡,堪堪挡下,整个人却已向后倒飞出去,直撞到黑袍人的大刀,方才落下,落地之时,一口鲜血已忍不住喷了出去。
玉剑男子中招,却也不恼,只是掏出白绸手帕,擦擦嘴角血迹,自地上咬牙站起,略微调整一下气息,轻声说道:“江湖人称西门野‘雷燕’,看来,您这一身‘闪雷法’,应是已至大成了吧…”
西门野老爷子冷笑两声,冷声道:“大成谈不上,可用来对付你,倒是绰绰有余了…”
玉剑男子一笑,低下头去,可就在他偶一低头间,他忽然看到,自己纯白的丝绸白袍,已沾染了点点血迹,那是他自己的血,是他方才吐血之时,不经意间染上去的,他怒了。
他在被西门野偷袭,打那一掌后,没有怒,被那一掌打出内伤,以致吐血之时,也没有怒,甚至在西门野出言侮辱,贬损之际,还是没有怒,可他却在看到自己的白袍子被血染了后,怒了。
他可以被人打,被人骂,甚至被人排挤,他都可以极其优雅地微笑面对,因为在他看来,发脾气,便是一个人最不优雅的一种行为,所以,他极少发脾气,甚至于,他从来也不曾发过脾气,对任何人都一样,不论那个人怎样对他,他都不会发脾气,只因他自认为自己是这个世上最为优雅的人,作为一个优雅的人,便是绝不应当发脾气的。
可他今天却发了脾气,且发了很大的脾气,只因他的白袍子被血染了,他便要发脾气了。
在他看来,话可以说过即忘,事可以做过即悔,但这件白袍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被称之为一件白袍子了,因为,它已被血染了,且血是洗不掉的,血洗不掉,白袍子便不再是白袍子,它只是一件有了污渍的脏衣服,而一件有了污渍的脏衣服,便已是不配再穿在他的身上了,可他现在却并没有能够换上的衣服,他还要穿着这件已有了污渍的衣服,这对于他来说,当是一件最不优雅的事,甚至要比发脾气还不优雅。
一个天底下最为优雅的人,却穿着一件已有了污渍的白袍子,这教他怎能不生气?不懊恼?怎能不发脾气呢?
于是,他便怒了,他便大怒了,而现在,唯一能够教他平息怒火的方法,便是让他去看到更多的优雅,更多的死亡的优雅,只有更高级的优雅,才能够抵过他心中最不优雅的怒火,而此刻,能够抵过他心中怒火的,也唯有死亡,别人的死亡,更多人的死亡,唯有看到更多人优雅地死去,他才会感到舒服,他的心中的怒火,才会平息,他的最不优雅,才会为最优雅,最高贵所取代。
死亡,便是这世间最为优雅,最为高贵的东西……
这便是此刻他心中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