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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品驸马全文阅读

作者:萧玄武x     极品驸马txt下载     极品驸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07章 传承

    神游太虚云里雾里,满天金星天旋地转,这就是王昱昏迷和苏醒后的感觉。待他视线渐渐变得清晰,就看到了眼前坐着一个人。

    一张宽大的行军马札,他坐得很随意甚至可以说懒散,用儒生的话来讲那是坐没坐相,不登大雅之堂。但在王昱看来,这样的坐姿才是一个胸中藏有百万兵的将军,该有的坐相。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地低成海,人低成王!

    薛子当为天下雄,年少轻狂时的誓言,如今看来都已是低估了他。

    几年不见,他已是王者。无需冠冕,无需证明。

    王昱的脑海里已经没了思索。就如同下意识的,他滚了一个翻身扑倒在地,双掌向下紧紧贴着大周的土地,双眼捂在双掌之中,狠狠的流起了眼泪。

    他不敢哭出声来,怕被打。

    他更加不知道是否应该叫他一声“恩师” ,所以不敢说话。

    薛绍只看了他一眼,就没再看,然后拿起了一本《世说新语》随意翻看,还漫不经心的念叨起来,“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王昱顿时一愣,眼泪也就没流了。他听出了薛绍的意思,是在拐着弯的骂他——像个整天只知卿卿我我的小娘们。

    王昱只能在心里想上一想:几年不见,他连骂人的功夫都是突飞猛进了。怎么还读起了《世说新语》这样的书,这是以前的蓝男公子才会研习的东西。

    “你要是哭完了,咱们就聊个天。”薛绍仍是拿着书,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我……哭完了。”王昱只能老老实实的跪直了身体,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得干干净净。

    “呵,还蓄须了。”薛绍瞟了他一眼,“是不是这样,能让你看起来更像个男人啊?”

    “我……”王昱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么多年了,自己几乎每天都会幻想一番,假如哪天真的和薛绍见面了,会说些什么。

    千想万想,哪会想到这样的对白?

    “起来!”薛绍突然暴喝一声。

    王昱像根弹簧一样斗然站直,瞬时自己一惊:我、我怎么就生生的这样一下弹起来了,都没用手撑?!

    薛绍也“嗬”了一声,“长本事了,在草原还会了跳机器舞?”

    “什、什么机器舞?”王昱都有一点暴走的感觉了,他说的都是些什么?他究竟想说什么呀?!

    “王昱,我提醒你一件事情。”薛绍把书本往桌上一扔,淡淡道,“你是突厥汗国的驸马和大将军,你没理由给我下跪。”

    王昱低下头,没说话。

    “准确的说,你没资格给我下跪。”

    王昱猛然抬起头,愕然瞪着薛绍。

    这算是答复吗?

    自己渴望了多年,期待了多年,又恐惧了多年的那个问题,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他虽是瞪大了眼睛,但眼神之中一片晦涩,仿佛所有的生气,都在瞬间被抽离了。

    万念俱灰,莫过如此……

    薛绍走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还没死翘翘呢?”

    “王昱苟且偷生留着这条性命,就是等着今天,由你来取。”王昱低下头,“求求你,给我个痛快!”

    “死都不怕,还怕活着?”薛绍冷笑了一声,“倒也能理解,死其实很容易,地上一躺万事皆休,什么屁事都不用管了。特别适合懦夫,用来逃避现实。”

    王昱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是在受刑。对于一个变节的将军来说,这样的刑罚……比砍头还要残忍!

    “我不会杀你。因为在我心里,你早已是个死人。”薛绍说道,“你要自杀,我也不会拦你。因为你这样的人活在世间,的确是无聊透顶。自求解脱,这没什么不对。”

    王昱仍是那样低着头,不动也不吭声。

    薛绍说了一通,又坐了回去,不耐烦的道:“我都说累了,你怎么还没自杀?”

    “我只想死在你的手上。”

    “你想得美!”薛绍冷笑,“你娘生下你来容易吗,还长到这一百多斤?咣当一刀倒下了,满处是血污染环境,还要害得别人挖坑埋你。”

    “啊?”王昱彻底愣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嗬!”薛绍笑了,“看来你的脸皮已经修炼到足够厚,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什……什么意思?”

    薛绍的脸色突然一下就和缓了下来,微笑的点了点头,“王昱,坐。”

    “我……”王昱是真没反应过来。

    “坐下,我有事情同你讲。”薛绍说道。

    “是!”王昱坐了下来,像当年做学生那样的坐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

    薛绍说道:“依着你当年的书生意气,早该拔刀自杀了。”

    “可能会……”王昱点头。

    “既然你连我这一关都扛住了,想必,别人对你的指谪和漫骂,应该也就不会放在心上了吧?”薛绍问道。

    王昱的眼睛亮了,“恩师……薛帅想让我做什么?!”

    称呼不重要,薛绍一点都不在意。他说道:“我始终认为,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肩扛责任矢志不渝,忍辱负重不止前行,这才是最难的。”

    “我能做到!”王昱歇斯底里的大吼起来,双手狠狠一抱拳,“薛帅,请下令!”

    “我相信你。”薛绍微笑,轻轻的点头,“但我现在没有什么命令,可以对你下达。我只需要,你做好一个心理准备。”

    “薛帅请讲!”

    薛绍说道:“接下来,会有几场恶战。这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还有某些国家的未来走势。我不知道我会赢,还是会输。如果我输了……”

    “薛帅绝不会输!”王昱大吼。

    “淡定。我是说如果。”薛绍仍是淡然,说道:“如果我输了,我会死。我不会等着谁来杀我,因为我的人头会极大的助涨敌人的威风。在我死后,我需要你砍下我的人头,将它带回中原,埋到我们汾阴薛氏的祖坟里。记着,是祖坟,我才不要什么陪葬帝陵。那种地方就是到了一千多年以后,也会有很多的人往来参观。除了很吵闹很烦人,还会有一些人我不想看到。更会有一些人,我无颜面对。”

    “我……”王昱再次瞪大了眼睛,眼眶几乎都要瞪裂流出血来。

    “如果你不能答应,现在就滚吧!”薛绍很是淡然,就像是平常喝茶聊闲天一样。

    “我……我答应!”王昱低下头,也顾不上挨骂了,眼泪再次狠狠的流了下来。

    他听出来了,薛绍真不是在开玩笑。这一战,他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也做出了后事的交待。

    惨败辱国,这样的人头是不可能陪葬帝陵的,能够葬入祖坟已是莫大的欣慰。这或许也是,薛绍最后的奢望。

    “我死了,你却必须活下来。”薛绍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也必须最大程度的得到权力。然后什么事情都不要管,你甚至可以亲自出手把我薛氏灭族。我只要求你,能把我有生之年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恩师!”王昱惨号了一声,砰砰的狠狠磕起头来。

    他懂了。完全懂了。

    如果薛绍死了,会有一片哭声响起。但也会有一些人弹冠相庆,他们还将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王昱带着薛绍的人头前去投奔,就是最好的投名状。那些人绝不会放过薛氏全族,王昱如果能亲自动手再献一份投名状,就能得到他们更多的信任,从而获得更多的机会。

    王昱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做“肩扛责任矢志不渝,忍辱负重不止前行”。

    如果战败——

    薛绍愿用自己的人头和举族之鲜血,换取王昱的继承遗志。

    王昱将会背负弑师求荣的罪名终其一生,甚至遗臭万年!

    王昱后悔了,极度的后悔。自己居然不假思索的就把“我能做到”给吼了出来。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啊,能让自己的老师大张旗鼓挖下的巨坑,岂是那么好填的?

    “死,果然很容易!”

    “我今天就哭死在这里算了!”

    薛绍这次没有喝止他的哭泣,只是平静的注视着他,就如同裴行俭当年也曾经这样的注视他自己一样。

    薛绍认为,这或许就是——传承。

    良久过后,王昱总算平静下来。

    “还有一种情况,是我侥幸打赢了。”薛绍说道,“你要做的事情,会更艰难。”

    王昱仿佛是看到了黑暗中的唯一一丝曙光,他猛然抬起头来,“不艰难,我选这个!”

    不、不会又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巨坑吧?……王昱又感觉,有那么一点后悔了!

    “这由不得你选。但你可以先做心理准备。”薛绍仍像聊天一样,淡然说道:“如果赢了,我需要你留在草原,治理草原。我要求你用你一辈子的时间,或者还要加上你的几辈子孙的所有时间,竭尽全力——把华夏的文明布满草原。把草原的人民,变成华夏民族的一份子!”

    王昱抬起头来非常认真的看着薛绍。他几乎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直视过薛绍的眼睛。

    两人对视。

    薛绍看到,他的双眼之中,那些已然黯淡的神采正在一丝一丝的复苏。

    “你能答应吗?”

    “能!”

    一字千钧!

    “好了,放轻松。”薛绍上前,轻轻拍王昱的肩膀,“你今天感觉,是不是特别刺激,特别的过瘾?”

    王昱苦笑摇头,实在是无语之极。

    “说实话,我开始还有点担心你承受不来,所以故意刺激你一番,先给你热了热身。”薛绍呵呵直笑,“现在看来情况还不错。你很好,的确是得了我的真传。心够大的,脸皮也够厚!”

    “这也算是夸奖吗?”王昱双手捂脸使劲的搓了几把,“在我印象里,你就从没夸过我。所以我认定,你还是在骂人!”

第1108章 掘墓人

    洛阳,东宫。

    从武则天建立大周王朝的第一天开始,东宫就是一个敏感与多事之地。皇嗣李旦在东宫住了多年,从没度过一天安生日子,到后来连自己的爱妃都人间蒸发尸骨无踪。

    庐陵王李显回归之后被立为太子住进了东宫,同样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平日里根本不敢和谁往来结交,东宫一向冷清得很。

    但是半月之前,一向如同老鼠畏猫的太子李显居然壮起了鼠胆,进宫向女皇提请一事,说想要为太子妃庆祝生辰。

    女皇居然同意了。

    到允许之后的李显回到东宫,非但不敢相信,两腿还兀自战抖,为此还被太子妃韦香儿狠狠嘲讽了一顿,说他是无胆无谋的惊弓之鸟。太子惊问难道你料定陛下会同意?韦香儿便说,帝王重名,你母亲你肯定不希望天下人都把她看作是一个,既刻薄又小器的婆婆。

    婆媳关系历来敏感,帝王之家也不免俗。女皇好虚名,虽满腹狐疑也不会否决,这就是韦香儿的把握。

    于是今日的东宫,宾客如鲫热闹非凡,公卿大臣的马车往来不绝。专为前来给太子妃韦香儿庆生。

    除了之前庐陵王刚刚回归不久的李武两家儿女婚典,这就是东宫仡今为止举办的唯一 “盛事”。公卿大臣们各怀心思而来,但有一点他们心知肚明:当今太子胆怯懦弱已是朝野尽知,没想到他的妻子竟敢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公然聚会公卿大臣,还真是个胆大妄为不怕事的主!

    正因如此,很多公卿大臣为了避嫌都只派了自己的妻子前来道贺,这从礼法上是说得通的。但也有不少大臣是亲自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都是壮着胆子来和太子亲近亲近。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虽然太子目前正处于弱势,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加显得“奇货可居”。真到了太子登基为帝的那天再来效忠,那恐怕也就晚了。

    所以,这一场太子妃的生日宴,就如同一场若大的赌局。有的人是揣上了全部身家跳入堵局,想要进行一番生死豪赌,有的则是碍于情面不得不来,来了也只看个热闹,一分钱的赌注也不会下。当然也会有一些人,非但是怀惴大笔赌资而来,还在心中谋划着想要把整个赌场都据为己有。

    比如武三思。

    再比如,上官婉儿。

    武三思会来一点都不稀奇,太子妃可是他的亲家母,女皇也曾多次对他耳提面命,要他多与东宫亲近以保将女皇驾崩之后,武家仍不失势。所以于公于私,武三思今天都必须要来。

    上官婉儿的出现,则是大大的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预料之外。

    太平公主被女皇软禁于后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最近一连串的事情把薛绍和太平公主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此情此景之下,上官婉儿还敢公然出现在东宫,不得不说,此女当真胆识过人!

    上官婉儿刚下马车,韦香儿就连忙亲自迎了上去。

    “太子妃亲迎,婉儿惶恐不安。”上官婉儿落落大方的施了一礼。

    “上官夫人大驾光临,东宫蓬荜生辉。”韦香儿心中暗自大喜,这可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啊!

    上官婉儿有多不简单,韦香儿心中非常的有数。

    上官家族早就是关中的名门望族,龙朔宰相上官仪和他的儿子上官庭芝,都曾是天下名仕享誉宇内。这一点极大的满足了当下权贵的择婚标准,因此在薛氏大家庭内部早就有了声音,说如果没有皇家赐婚,上官婉儿才是薛绍最合适的妻子。

    还有这些年来,关于薛绍和上官婉儿的“爱情故事”也是传遍了京城内外的街头巷尾。有的说薛绍在北疆焚尽满山桃花独留一枝赠婉儿;也有的说当年薛绍立下盖世之奇功,只为换来上官婉儿的自由之身,除此之外半点赏赐也不要。

    英雄爱美人,奋然不顾身。

    痴男怨女为之倾倒,文人墨客颂之不绝。

    上官婉儿在民间的形象,大抵如此。

    但是这些对韦香儿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在薛绍离京、太平公主被软禁的情况之下,上官婉儿就是薛绍、乃至整个薛氏大集团,在京城的代言人。

    这才是最重要的。

    正因如此,上官婉儿的出现也着实震惊了不少人,比如武三思。

    抛开早年他对上官婉儿的觊觎之心不说,薛绍在京城的代言人居然在今天,丝毫不避嫌疑的公然出现在了东宫,这肯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

    紧接着,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张易之!

    张易之是女皇的面首,早已公诸朝野。换句话说,他也正是女皇如今在朝堂之上的代言人!

    前不久,张易之杀了薛绍的心腹郭安。

    紧接着,十三老兵血洗张氏五家满门。

    张薛之仇,不共戴天!

    然而今天,薛绍的爱妾上官婉儿和张易之,都来了……

    东宫的局势,顿时变得非常微妙,非常紧张。

    好在所有人都是见过世面、注重礼仪的人。就算心中杀意早已沸腾,脸上也只有笑容而已。除了给太子妃庆生道贺,别的事情一概不谈。

    因此,席间的气氛倒也算融洽。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太子妃韦香儿固然是核心人物。她在太子的陪同之下,不停的接受宾客们敬酒致谢,并非常殷切的一一答谢。

    上官婉儿端作席间,静看韦香儿仪容款款笑语生欢,心中升起无限的鄙夷和同情。

    鄙夷是因为,韦香儿实在是一个野心太过巨大,而能力又太过差劲的坏事之主。偏偏她还自以为,文韬武略无所不能。

    同情是因为,眼下东宫实弱势,韦香儿心急想让太子有所堀起,谁都想拉拢谁都想巴结,这才有了今日武三思、张易之和上官婉儿同场出现的尴尬局面,由此已经不难看出东宫的悲凉处境。但政治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历来没有谁真能做到左右逢源都不得罪。所以眼前的尴尬,很容易就会演变为一场不小的灾祸,更加容易伤及无辜。

    别忘了,上面还有一个女皇!

    思及此处,上官婉儿的眼中闪过一道寒意。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韦香儿,若非你今日这般刻意造作,我还一时寻不到机会把东宫推向绝境。若非是身处绝对间,你东宫也不会死心塌地真心与我合作。所以,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别怪我恶毒。上官婉儿不过顺势而为;你韦香儿,才是东宫的掘墓人!

    正当这时,韦香儿和太子已经到了上官婉儿的席前。上官婉儿连忙起身敬过了酒,然后眼神示意韦香儿走到一旁,低声道:“请太子妃更衣。”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太子和旁边的几个人听到。这些人全都视而不见……女子相约上厕所,大老爷们谁敢关注?

    韦香儿非但不疑有他,还有那么一点暗暗欣喜,上官婉儿这是主动要与我亲近呀!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韦香儿和上官婉儿一同消失在了宴席之上。

    不少人在心中暗暗惊叹:太子妃,果然胆大妄为作得一手好死!

    武三思和张易之的眼中更是精光四射,避席而去私下密议,你们有什么图谋?!

    其实上官婉儿把韦香儿叫了出来,还真没打算有什么特殊的密谋。更衣之后上官婉儿就借口说不胜酒力有些头晕,想要找处地方休憩片刻。韦香儿身为东主又有意结交,便留了下来陪上官婉儿在庭院之中坐下,仅仅聊了一番家长里短的闲话。

    但韦香儿毕竟惦念着满堂宾客,坐了片刻之后便请上官婉儿一同回去,上官婉儿却说头更晕了,只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歇息。韦香儿左右为难,只好硬着头皮陪在此处,和上官婉儿继续闲聊。

    过了足足大半个时辰,连太子李显都觉得太子妃去得太久实在有失礼数,于是派他的嫡长子李重润前来寻人。

    李重润就是李显和韦太子妃唯一的亲生儿子,也是高宗皇帝和武则天的嫡长孙。他的降世曾令高宗李治欣喜万分,破格封他为皇太孙。后来李重润随父母一同被流放庐陵,回归之后刚刚被封为邵王。

    李重润很容易就在殿后的庭院之中,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和上官婉儿,上前委婉劝请自己的母亲回到宴会之中。

    韦香儿总算是遇到了救星,上官婉儿也不再强留于他,反倒请住了邵王李重润,说想拜读一下邵王最近的诗作。

    众所周知上官婉儿才情非凡诗文出众,尤其善长品评诗文,“称量天下士”。邵王李重润刚好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大唐文青,热爱文学犹好诗辞。如果自己的诗作能够得到上官婉儿的品评,无疑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于是他兴冲冲的跑回了自己住处取来了诗作,交到了上官婉儿的手上。

    这一番品诗,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上官婉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手拿诗文,和邵王李重润一同回到了席间。

    在转角进屋的一刹那,上官婉儿清晰的感觉到,几乎满堂宾客所有人都将眼神投向了她,场面突兀的安静了好几分。

    邵王李重润顿时忐忑不安。

    上官婉儿泰然自若,举目就看向了张易之,莫名的冲他,婉尔一笑。

    这一笑,满堂宾客几乎全都看到了。

    张易之的心中狠狠一紧,妖妇为何要冲我发笑?……莫非是刚刚设下了害我的密谋?!

    宴席散后,张易之头一个离开了宴会,飞也似的乘车冲向皇宫。

    上官婉儿在韦香儿的陪同之下徐徐走出宴厅,远远看着张易之的马车,心中冷笑。

    我上官婉儿的笑容,除了薛绍,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堪消受。

    就凭这一笑,我要让东宫翻天,朝堂震动。

    就凭这一笑,我就替你张易之,挖好了坟墓!

第1109章 家人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漠北今年的第一场雨,以这样一个极为罕见的奔放姿态,降临了。

    李仙缘顶着一张不知哪里捡来的破毡布当作雨披,踩着一双沾满了泥土的木屐,一步三滑歪歪扭扭的走进了都护府里。

    “苍天啊,这是要了小生的命啊!”进府之后,李仙缘就号淘起来。

    薛绍坐在里屋早就看到了李仙缘的人影,现在听他这么一号,不由得微微发笑。

    这厮,又来耍宝的来了。

    天气并不十分寒冷了,屋里仍旧燃着一盆很旺的炉火。玄云子坐在火边的一副软榻上,身上搭着一床被子,让月奴给她梳理头发。

    “薛帅何在啊?”李仙缘在找人问。

    “正在里屋,陪两位夫人饮茶。”是斥侯吴远的声音,明显有一种调侃的口吻,“李先生不是外人,还请自便。”

    李仙缘气鼓鼓的高声叫喊,“那我就在此地,等他出来!”

    “公子,要不我们回避吧?”月奴道,“怕是有什么重要军事。”

    “他能有什么重要军事,无非就是要人要钱的来了。”薛绍笑了一笑,“把那个泼货叫进来吧!”

    确实不是外人,倒也不用回避什么了。

    李仙缘进来了,身上淋湿了不少。他看了看屋里的几人,都没打招呼,就只顾着凑在火盆边烤火。

    “情绪不小嘛!”薛绍笑道,“让你去挖个河道,这么大脾气?”

    “这场雨至少还要持续七八天,天意如此。”李仙缘抬手指天,“你不如趁早退军吧!”

    薛绍不动声色,“这话传出去,你的脑袋可就没了。”

    “除了我,还有谁会跟你说这样的大实话?”李仙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说道:“你要砍,那便砍吧!”

    薛绍知道他话里有话,摸了摸下巴,试探道:“近日天候,果真如此?”

    李仙缘冷笑了一声,“别忘了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司天监,九品司历。”薛绍道,“观天文,识地理,明水文,修历法。”

    “我说这场雨会下七八天,那就一定不会少。”李仙缘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把大量的北帝玄珠埋在黑沙城,引突厥兵入城,然后以水攻之。现在这场雨一下,你的战术已然化为了泡影。黑沙雨水向来丰沛,但也只是相对于缺雨的大漠,总体来说黑沙的降水仍是寡少。像这样连续多日的暴雨,在黑沙而言绝对是百年难遇。天意如此,你还是赶紧退兵吧!”

    薛绍笑了。

    他太了解李仙缘了。这家伙一向胆小如鼠,绝对没那个胆量前来谏言退兵。这样的军国大事,再借他十个豹子胆,他也不敢指手划脚。

    除非是另一种可能——他另外有了破敌之策!

    “李仙缘,我记得还也是当作我的军师的人。”薛绍笑道,“别绕弯子了,有什么话直说。”

    “咳……”李仙缘干笑了两声,“实话实说,北帝玄珠是真的不能指望了,但我确实是有了新的破敌之策。要我说出来也可以,但是……”

    “你想回京城了,对吧?”薛绍笑道,“那里有你的田产,有你的美姬。京城花花世界,享不完的快活。”

    李仙缘摸了摸脸,自己这点心思不可能瞒得过薛绍,这点觉悟他还是有的。于是他干笑了两声,“怎么样,是否成交?”

    这时,一旁的玄云子笑道:“李先生真是个妙人。”

    “啊?”李仙缘微微一愣,“仙姑何出此言哪?”

    “李先生大概也是知道,薛帅不会再让你回京了吧?”玄云子说道。

    李仙缘一脸惊诧:“为何如此?”

    “既然是自己人,那我也就不跟你绕圈子了。”薛绍的脸色平静了许多,“很简单的原因,你知道得太多了。”

    “唉……”李仙缘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蔫了。

    “李仙缘,我们是朋友。”薛绍面带微笑的说道,“我的朋友不多,你可以算得上是一个。”

    李仙缘点点头,“我知道。若非念着这点情份,李仙缘早该是个死人。”

    “情份这东西,可有可无,玄妙得很。”薛绍淡然道,“王昱和我之间,可算有情份?”

    “当然。”

    “那我是该杀他,还是留他?”

    李仙缘怔住,茫茫然的摇摇头。

    “所以说,很多事情不是光凭情份就能决定的。”薛绍拍拍李仙缘的肩膀,“你知道这么多事情,那就如同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如今的京城已是今非昔比,很多人会想从你这里得到他想知道的秘密。你说,你回了京城还能像以往那样,过上那种幸福如猪的生活吗?”

    李仙缘的脸色黯淡下来,摇了摇头。这一点,自己又何尝没有想到过呢?

    “按照一般的做法,我早该杀了你。因为只有死人,才是最保险的。”薛绍说道,“尤其是在现在的节骨眼上,你所知道的事情随便说出一件,就足以让反对我的那些人,对我发起致命的攻击。我说的没错吧?”

    “薛帅也该知道,小生永远不会背叛你。”李仙缘很少像现在这么认真,“这么多年了,从你还是风流倜傥的蓝田公子开始,我就在你身边。你所有的事情,我几乎都知道。如果我要背叛你,也不用等到今天。”

    薛绍呵呵的笑,“人哪,有时候连自己都信不过。何况是信任他人?”

    “这话,我认同。”李仙缘越发的垂头丧气了。现在他已无比确定,自己是再也回不到京城了。

    “所以,我不能把我们之间的信任,仅仅建立在彼此的情份之上。”薛绍道,“现在我不怀疑你的真诚,但我同样也不敢过分高估,我自己的心胸。你应该知道,人心大概就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我……”李仙缘的脸都白了。薛绍的话里杀机四伏,很容易就能听出来。

    “所以,你还是别回京城了。”薛绍拍拍他的肩膀,“和王昱一起留在北方,找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去做。这样的话,我见不到你们不会心里不痛快。别人见不到你们,也就不会想到拿你们做文章。”

    “……”李仙缘沉默了良久,点点头,“薛帅能够如此开诚布公,足见君子。如此,也算是待我们不薄了。”

    “话说回来,你想要献上的破敌之策,是什么?”薛绍笑着问道。

    李仙缘苦笑了两声,“想来你都是心中有数了,小生就不必班门弄斧了吧?”

    “不是班门弄斧,该是英雄所见略同。”玄云子微笑道,“这连绵滂沱的大雨,虽有莫大弊端,何尝又不是破敌之良机?李先生,是这样么?”

    “我倒是忘了,薛帅身边还有一位女诸葛。”李仙缘无奈的摇了摇头,“其实小生此来就是想要请问薛帅,河道的挖堀,是否要改变一下策略?”

    “你做主。”薛绍拍他的肩膀,“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负责此事么?就是因为一般的将领永远只是照我的命令行事,不会怀疑也不会思考。你却不同。不仅仅是因为你跟随我日久知道我所思所想,更是因为,你这副肉嘟嘟的肚子里面,确实装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于是你料定,我今天必来?”李仙缘苦笑道。

    “差不多算是。”薛绍笑道,“所以,我给你挑选了两位美女来请你过目。今后,她们恐怕就要陪你在北疆度过余生了。来看一下,是否喜欢?”

    说着,两名衣衫款款的美人,从内堂走了出来。

    李仙缘顿时惊诧,“她们是……什么人?”

    “你还记得前不久,突厥放回的那些中原百姓吗?其中有一些女子,她们人虽然是放回来了,但是她们的家人或已经死于兵乱,或同样被突厥人所掳已经消失在了草原之上。她们都成了孤苦无依之人,回了中原也将流离失所无处安生。”薛绍说道,“所以我就把她们留了下来,凭她们自愿,或者跟着玄云子去修道,或者交到月奴手下去做侍婢。这是其中两个愿意再嫁人的。你看一下,意下如何?”

    李仙缘颇感惊诧的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女子,都挺年轻,颇有姿色。

    “说实话,小生在京城见多了美丽的女子……”李仙缘说着,声音竟然有了一些哽咽,“但是没有谁,能比她们更让小生动心。我……收下她们了!”

    薛绍微笑,点头,“带她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多谢,薛帅……”李仙缘跪倒下来,伏地作揖。那两名女子也跪了下来,一并谢恩。

    薛绍摆了摆手,“走吧!”

    三个人起身,往外走。

    李仙缘出门的时候回头深深看了薛绍好几眼,点了点头,眼泪止不住的一个劲流。

    “快走吧!”薛绍笑呵呵的摆手。

    三人这才走了。

    “轻佻如李仙缘,也有真性情。”月奴十分感慨,“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从我入仕第一天起,李仙缘就在我身边。”薛绍脸上尽是回忆的微笑,说道:“我所有的改变他都看在眼里,我所有的经历他都一清二楚。包括我的志向,我的追求,我的癖好,我的糗事,甚至我的未来,一切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从来没有哪个上位者,愿意有人知道自己的一切。”玄云子说道,“这样的人,往往也都不长命。这一点,想必李仙缘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但是公子非但没杀他,还给他安排好了未来的生活。所以刚才李仙缘走的时候,流泪了。”

    月奴微微一惊,“公子,李仙缘真能未卜先知?”

    “或许能,或许不能。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薛绍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掉李仙缘。就如同,我的家人也都知道我的一切,而我永远不会伤害我的家人。”

    “在公子眼里,李仙缘也是家人?”月奴问道。

    “这样的家人,其实已经有很多。”薛绍笑了一笑,“我无法和他们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在一起生活。我能做的就是,安排好他们的未来,让他们以后都能好好的生活。”

    玄云子和月奴对视一眼,心中升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轮到你们了。”薛绍拍拍手站起来,轻松自如的道,“雨一停,你们就走。往西去往中受降城,从拂云祠南下,走商道入中原。找个地方,好好安顿下来。等我的消息。”

    “公子,我不!”月奴几乎是跳了起来,嘶声道,“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无论艰险无论困苦,我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你要乖,听话。”薛绍轻抚她的脸庞,“不要让我分心,不要让我担心,更不要让我,伤心!懂吗?”

第1110章 莫要生在帝王家

    京城的天空也下雨了。一样的电闪雷鸣,肆意滂沱。

    武则天的心情就如同这天气一样。但她的表情,就如同正在接受风雨洗礼的大殿,不动分毫。

    她固然没有抛弃几十年来养成的沉静气度,但更多的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心力交瘁,连动怒都成了一种奢望。

    她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衰老和孱弱,还有深深的无奈。

    她,病了。

    病得很厉害。几十年来,她第一次没有在清晨起床之后化妆,然后她下令将殿中所有的镜子都撤走。她不想看到自己现在这一副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模样。

    很多内心极其强大的人,都是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突然老去的。这种老去并不局限于外表,但能通过外表很清晰的表达出来。

    张易之跪在女皇的榻前,心中极为恐慌……因为他几乎凭借一双肉眼就清楚的看到了,女皇在极快的老去。他甚至在心中大逆不道的猜想,会不会到了天明,眼前就将是一副冰冷的尸体?

    “五郎,你说上官婉儿与东宫串谋要害你,可有证据?”武则天闭着眼睛,在问。

    张易之当然没有证据。但他知道,此刻自己很容易就能制造出女皇想要的那种证据。于是他道:“陛下幽居深宫,东宫却公然聚集臣僚私相饮宴,这本就不平常。前番太平公主府邀约太子前往帝陵扫墓已是可疑,如今多事之秋上官婉儿突然现身东宫,又与太子妃和邵王私下密谋良久,岂能平常?最为可疑的是,密议过后太子妃屡次旁敲侧击的向臣打听陛下的一举一动,尤其关心陛下的龙体。臣一点都不难听出,她是急切盼望着陛下能够早日殡天,她才能名正言顺的当上皇后啊!”

    没人能比张易之更加了解,如今的武则天内心世界。薛绍功高盖世统兵太多,确是一个麻烦。武三思位高权重野心勃勃,也不能小觑。但真正能够对她产生最大威胁的,还是离她最近的东宫太子。

    皇帝老弱东宫少壮,提前抢班夺权的血腥宫变,百年来屡见不鲜,几乎快要成为了一项“传统”。武则天一直都在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哪怕还剩最后一口气,她也不能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

    蝼蚁尚且偷生,又何况帝王?

    但武则天内心一直都很清楚,近两年来自己身体一直不好,和外臣的联络越来越少,对朝局的控制力也在不断减弱。不得已,自己才假借张家兄弟之手来代为管理朝堂。张家兄弟德行不堪能力下品,她比谁都要明白,但这恰恰也是她愿意重用二张的原因——真要是把权力放任给一个才德兼备能力突出的宠臣,那自己恐怕早就沦为傀儡,甚至是变作尸体了。

    帝王的心术,向来不足为外人道之。

    但要说太子想要谋反,武则天虽然万般提防,但也是万万不会相信的。自己的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武则天绝对心知肚明。就算背后有一批人不断怂恿,再借太子八百个胆,他也仍是不敢。

    若非有着这样的把握,自己也就犯不着费尽心思把他从房陵接回来,塞进东宫摆样子了。

    但是太子的身边,却不乏这样的野心亲近之人。那个韦香儿从来就不是一个安份之人。这次东宫聚宴,打的也正是韦香儿的名头。不用猜,太子敢来上请此事,也是韦香儿百般唆使的结果。

    这个女人,该杀!

    武则天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抹杀机森然绽出。

    跪在一旁的张易之冷冷打了个寒颤。

    但太子妃毕竟不是寻常之人,若无确凿之罪名,杀之天下不服,到时恐怕更生祸患。

    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能压住躁动的东宫,又不引起朝堂的震动与天下之不安……

    张易之跪了许久,见女皇一直不作表态,又道:“陛下,那个邵王……”

    “讲。”

    “臣多次听闻,邵王喜好议论朝政。”张易之说道,“前番臣就听说,他曾经放言说臣兄弟二人蒙蔽圣听惑乱朝政,还令陛下……”

    “说下去。”

    “还令陛下,蒙羞于世,诟病于史。将来龙驭殡天,何来面目去见大唐高宗皇帝陛下?”

    “放——肆!!!”

    武则天勃然大怒,拍着床板就坐了起来。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更何况,龙有逆鳞!

    武则天鬓发卉张,目瞪欲裂!

    “邵王李重润,朕从来不曾亏待于你!”

    “想当年你刚刚出生,朕就上奏先帝,破格封你为皇太孙!”

    “你刚从房陵回来,朕就封你为邵王,让你一个黄口小儿,与朕的亲侄平起平坐!”

    武则天咆哮了几句,胸膛剧烈起伏,猛烈的咳嗽。

    “陛下,保重龙体!”张易之大骇。

    现在,没人比张易之更想女皇能活得更久一些,再久一些。否则这颗大树一但倒下,自己再无栖身之地、活命之理!

    武则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再度躺下,闭上了眼睛。

    历来是,母以子贵。

    太子妃韦香儿,你不就是仗着你给太子生了这个李重润,又看中了太子软弱无能吗?

    你巴不得朕早点死去,你好早登后位,再如同朕一般君临天下?

    做你的春秋大梦!

    ——你也配?!

    “来人,颁敕。”

    ……

    上官府,临江傍水的二楼书斋之内。

    一鼎铜炉檀香氤氲,一株桃花望雨暗香。

    上官婉儿将这株桃花放在鼻尖轻轻嗅闻,脸上漾起一抹温馨的微笑。

    “薛郎,今年的桃花,开得特别好。”

    “只可惜这场大雨,恐怕会打落满地的花瓣。”

    “但也如你所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些东宫的花儿啊……”

    “上官婉儿虽是怜惜,但终究不能篡改天意。”

    “安心的去吧!……来世,莫要生在帝王家!”

    一队千牛卫,顶着大雨倾盆踏着电闪雷鸣,如神如魔的闯进了东宫。

    一纸敕令,让韦香儿陷入了歇斯底里,让太子李显骤然晕厥。

    千牛卫很有耐心的等待,从天黑到天明,直到太子苏醒。

    然后,一丈白绫,落到了太子李显颤抖的双手之中。

    邵王李重润就跪在他的面前,一脸的苍白,双眼之中写满了空洞,脸上只有未干的泪痕。

    “孩儿,拜别父亲。”李重润开始磕头。

    号淘大哭的韦香儿,被千牛卫拖了出去。

    太子李显一步一晃的慢慢走到了李重润的面前,一脸呆滞的低头看着他,慢慢的将那一丈白绫套到了李重润的脖子上。

    儿啊……

    若有来世……

    莫要生在帝王家……

第1111章 弑神

    “这场雨,就是一场灾难。”

    薛楚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下头。

    十万大军的队伍沿着恨河走了不到五里地,就被这场大雨给拦下,不得不重新安营扎寨,等待雨水过境。

    这一局面,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薛楚玉的心里充满了危机……就算是心有灵犀的一场诈败,在这样的作战环境之下,撤退也会成为一场巨大的灾难。且不说刀剑无眼,光是混乱之中的人马自相践踏,都会死伤无数!

    以十万人为诱饵,这样的骗局本就惊天。

    该要死多少人,才能让这样的骗局更加完美?

    薛楚玉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每想一次,心里就狠狠的痛一次。

    那不是一株株的野草,那是一条一条的性命。

    那些性命,还都属于同生共死的袍泽弟兄!

    从接下军令的第一天开始,薛楚玉在承受这样的痛苦煎熬。从军这么多年,他比谁都明白战争就意味着牺牲的道理。

    但是煎熬就是煎熬,从未因为任何的理由,稍有一丝的减轻。

    “也许为将之人,注定就是如此吧!”

    “终其一生,我们都要背负罪孽与痛苦!”

    “薛楚玉不过是一偏将,尚且如此。他肩上所背负的东西,岂是常人所能理解?”

    “只愿有一天,世上不再有战争……”

    “喀嚓嚓——”

    一记闪电撕破夜空,薛楚玉轻叹了一声,走进了军帐之中。

    同样的这一记闪电,照亮了十里开外的两个少年人的脸庞。

    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了,脸上也尽是雨水。但他们的眼睛却如同这夜空的闪电一般在烨烨生辉。

    “杀了玉冠将军,我就是突厥的第一勇士!”以勇猛闻名的厥特勤,沉稳又缓慢的抽出了腰间的弯刀,眼神如狼,““今夜, 我当弑神!”

    克拉库斯冷笑,同样慢慢抽出了弯刀,“厥,薛楚玉是我的。”

    “没人敢和我争!”厥特勤咬牙沉喝,“我为这一天,等了十六年!”

    “不是我要和你争。”克拉库斯不急不忙,用姆指轻抚弯刀的刀锋,淡淡道,“是我很清楚的知道,你根本就不是薛楚玉的对手。”

    “我不是,难道你是?别忘了,我从来没有打赢过你,你也从来没有真正战胜过我!”厥特勤反唇相讥,“还有,你只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学生想要胜过老师,恐怕更难!”

    “虽然我们两人不相上下,但是我……”克拉库斯嘴角一翘,“比你更了解他!”

    “口说无用!”厥特勤扬起刀,“战场见分晓!”

    “且慢!”克拉库斯一扬手,“再等等。黎明时分,再发动突袭。”

    “……就听你的!”

    厥特勤收起了刀。虽然二人私下有争,但在大事之上,厥特勤从不违逆克拉库斯。不仅仅是因为克拉库斯是这场战斗的统帅,更因为他是仅次于可汗的叶护,还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黎明时分,大雨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

    突然间,刁斗大响。

    “敌袭!——”

    “有敌袭!”

    大马金刀端坐在军帐里的薛楚玉,慢慢睁开眼睛,“终于来了。”

    刀甲在身,他站起身来,稳稳接过部曲递上来的方天画戟,再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那把薛弓。

    沉默了片刻,薛楚玉背上薛弓,拿了三枚箭,走出营帐翻身骑上马。

    为什么是三枚箭?

    或许是因为“三箭定天山”,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薛楚玉并没有细想,只是觉得三枚箭,足够了。

    “向南撤退!”

    突厥的骑兵从三个方向飞卷而来,漫天的箭雨直冲周军营地。剩下留给周军可以撤退的缺口,仿佛只有恨河。

    暴雨来袭,恨河水位骤然上涨,人马很难通过。

    得闻敌情通报之后,薛楚玉心中怒意大起——说好的佯攻佯败,突然就变卦了?

    分两路挥军杀入周军营寨的克拉库斯和厥特勤也感觉到了异样,除了他们这两方人马,从东北角也杀来了一拨人,人马比他们还要更多。

    “红白大纛,拓揭骑兵?”

    “暾欲谷的亲勋部队怎么来了?”

    “老贼信不过我们,暗底里插了一脚!”克拉库斯恨道。

    “倒也好!”厥特勤大声笑道,“一举全歼薛楚玉!今夜我必弑神!”

    克拉库斯的心里涌起一取强烈的不安,他是知道所有计划的,但厥特勤并不知道。

    战局已然失控。

    或者说,战局完全落入了暾欲谷的掌控之中!

    如何是好?

    克拉库斯心中万分焦急,现在只能指望薛楚玉的临机应变了!

    薛楚玉策马走上了一处坡地,瓢泼大雨之中,他隐约看到了从三个方向涌来的敌军。东北角的那一处人马最多,夜色之下汹涌如海潮,根本看不到边境。从势头来看,他们也冲杀最猛,根本就不像是佯攻。

    “被暾欲谷算计了!”

    薛楚玉狠狠咬牙,咬得牙齿断裂,嘴里都流出了血来。

    “将令!!”

    一声怒吼,跟随在薛楚玉身边的六名旗令兵和十二鼓角手,一同上前应诺。

    “后营撤退搭设桥梁以备接应。前军就地反击,退逃者,立斩!”

    “中军将士,随我反杀上前,大破敌军!”

    “诺——”

    临敌夜袭而阵角不乱,是薛家军的一贯传统。否则薛楚玉也不敢下达这样的号令。

    猎猎旌旗,铮铮鼓角。

    薛楚玉挺戟跃马身先士卒,对着敌军冲杀上去。

    此刻周军前营,面临三方猛攻已经有些抵挡不住,死伤比较惨重。但是将令已下,所有的前营将士无一人后退,死战撼卫自己的营地。

    突厥骑兵充分发挥了自己的骑射之长,在营外对着营中疯狂的射箭。瓢泼的大雨固然不利于战斗,但草原的骑兵从骑上战马的第一天起,就在适应所有的恶劣天气。相比之下,他们显然比中原的士兵更加适应这样的雨夜之战。就连他们的战马也比中原的战马,更加适应眼下的泥泞,很少打滑。

    战局非常之不利,布防严密的前营一但失陷,突厥的骑兵就将一冲而下,如同洪水一般冲垮整个周军的大营。到那时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就再也无可挽回。

    薛楚玉亲率人马,从营地外沿飞马杀到,给东北角的那一拨突厥骑兵来了个包抄反杀。

    一骑突入,人仰马翻!

    呈扇形施展骑射的突厥骑兵,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被拦腰截断。

    稍远处的一个坡地上,暾欲谷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藏在夜幕之中,头上有人打着伞,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精茫微闪。

    “薛楚玉,果然盖世虎将。夜半临敌不惊不乱,还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揪住我军之软肋形成一击反杀,夺取局部战场的主动权。”

    “但你这样,恰是我想要的。”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杀了你,薛绍当失一臂!”

    暾欲谷扬起了藏在斗蓬下的那一支枯瘦如骷髅的手,“传令,阿史德曳落何伏军出击,与拓揭合围,击杀薛楚玉!”

    战局斗变!

    夜幕之中,四面八方冲出无数的人马,对薛楚玉所部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包围圈。

    正被困在营中苦苦防守的周军未能意识到这一变化,但营外的克拉库斯和厥特勤清楚的发觉了。

    “混蛋!”厥特勤大骂,“薛楚玉是我的!”

    克拉库斯心中大呼不妙,也大骂,“老贼利用我们声东击西,他的目前的只为捉拿薛楚玉!”

    这么一说厥特勤瞬间就想到——绝对不能让暾欲谷得逞!

    他所知道的,是这一战是他和克拉库斯率兵主战,得胜之后建立功勋与威望,回去才能更好的辅佐自己的亲哥哥默棘连可汗。万一是暾欲谷干掉了薛楚玉,自己和克拉库斯都是白忙一场,又将助长暾欲谷的权势!

    “叶护,我们不能让暾欲谷得逞!”厥特勤咬牙切齿,“薛楚玉必须死在我们手上!”

    “说得不错。”克拉库斯沉声道,“你不是要弑神吗?就问你,战场抗命,敢是不敢?”

    “敢!”

    “走!!”

    两人扔下围攻周军的部队,仅带两三百亲勋骑兵,反朝东北角的大战团冲去。

    战阵之中,薛楚玉宛如天神下凡,依旧无人可挡。方天画戟如同破冰战舰,带领着他的近卫骑兵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阿史德曳落河至默啜死后就一直都是突厥的第一猛将,但至从那次在战场上遭遇了薛楚玉,差点丢命不说,回去还受尽了冷遇甚至差点因败军而被斩首。带着这样的耻辱和憎恨,他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又遇到了薛楚玉。

    在突厥人的信仰中,勇士的耻辱只有一种方法能够洗刷,那就是亲手砍掉对方的人头。哪怕是在万人的战场之上,他们也极度崇尚手刃强敌的无上荣耀。

    于是阿史德曳落河毫不犹豫的带着他的亲卫,冲向了薛楚玉的将旗。

    薛楚玉一直都在注意观察对方的主将动向。这么多年的征战他几乎已经养成了习惯,一场战斗不斩几员大将不夺几面将旗,简直愧对薛氏祖先。

    “薛楚玉,受死吧!”阿史德曳落河杀气冲天,嘶声怒吼。

    “嗖——”

    一箭西来,稳稳插入了他的咽喉,只剩半截箭羽还在外面。

    “能死在薛弓之下,是你的荣耀。”薛楚玉随手将弓往马鞍上一挂,继续冲杀。

    红白相间的狼头大纛,倒下了。

    暾欲谷大惊。

    突厥兵大惊,大乱。

    克拉库斯和厥特勤也惊呆了。

    “你还要弑神吗?”

    “我……试试!”

    克拉库斯的嘴角现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一扬刀,“那就跟我来!”

    两人带着亲勋骑兵,冲进了陷入混乱的战团之中。两面黄色的狼头大纛显得颇为醒目。

    薛楚玉如同砍瓜切菜的往来冲杀了一阵,朝着两面黄色的狼头大纛冲了过来。

    “不要!”一向沉稳如大山的暾欲谷,居然失声大叫,“快发令,撤兵!”

    晚了。

    夜色之中一箭如电,稳稳射中了厥特勤,另一箭射中了克拉库斯。两人不约而同都是肩膀中箭,箭头透过了他们结实的身体和铠甲,从后面露出了带血的箭头。

    两人几乎同时倒地,鲜血四溅头晕眼花,刀也落到了一旁。

    待他们稍稍回神,睁眼就看到了一员金甲大将宛如天神,昂首立马的挺立在漆黑的雨幕之中,用森森冰凉的方天画戟指着他们。

    “你们被俘了。”

第1112章 慈不掌兵

    大雨仍未停歇,大有铺天盖地之势。

    黎明时分,一记高亢的号角之声撕裂黑暗穿透了雨幕,如同一枚天降神箭从漠北的碛口城关,射入了黑沙城的单于都护府内。

    正在沉睡中的薛绍如同条件反射一样的坐起来,双眼斗然睁开,杀气迸射。

    睡在一旁的月奴只觉身上一凉,睁眼看去,薛绍已经跳下了床正在在披衣穿甲。

    “公子,我来帮你!”

    “不用!”薛绍从墙上取下太一御刀,沉声道,“带上玄云子,马上离开——今天就走!”

    “发生什么事了?”

    “照做!”

    甩下两字,薛绍夺门而出。

    刚刚走到门外,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铁塔般的巨汉。

    “不用说了。牛奔,随我来!”薛绍一扬手,“都护府,擂鼓聚将!”

    “诺——”

    鼓声大躁,所有黑沙的周军将领一同奔向都护府。

    “前方紧急军情!”薛绍全副披挂站在中央,开门见山道,“薛楚玉所部十万大军在撤退途中,遭受突厥人深夜发动的突袭。目下我军处于劣势,死伤暂时无以计数,余部人马正在且战且退,往碛口城关撤退而来。”

    众将一同吸了口凉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全都紧紧注视着薛绍。

    一般来讲,统帅擂鼓聚将都会把军情先阐述一番,然后让大家各抒己见集思广益,然后做出最后的定夺。

    但是今天……

    薛绍沉喝一声,“单于道行军大总管薛绍,令——”

    众将凛然肃立,抱拳而诺。

    “牛奔,率你本部轻骑即刻出关,接应撤退之友军,救助战场之伤员。大将薛楚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段锋,组织人手将黑沙城中一切非战斗人员,撤往后方朔代二州。”

    “张成吴远,即刻开始打点医舍准备救治伤员,不得有误。”

    “余下将佐,随本将亲上碛口城关,死战御敌!”

    “诺——”

    众将领了军令,各自奔去。黑沙城中,顿时陷入了极度的紧张与忙碌之中。

    王昱坐在帅帐的后方没有现身,只是亲耳听到了薛绍的这一番号令。他的心里百感夹杂,既有一股热血在汹涌翻腾,又有一番悲凉自从心来。两股强烈的情绪交积在一起,令他如煎如熬无所适从。

    “王昱。”

    听到这一声,王昱像弹簧一样的跳了起来,从幕后走到了前方。

    “在!”

    “我要交给你一个绝密任务。”薛绍拿出一张用防水的油皮纸包裹的信笺给他,说道,“你带着它出军营往西北方向走大约十几里地,去找李仙缘。到了那里,再当着李仙缘和众人之面将信打开,如言照做,不得有误!”

    王昱深深和呼吸,双手接过信笺,“诺!”

    转身就要走。

    薛绍一把将他抓住,“安排你的妻子儿女和月奴、玄云子一起撤到后方。”

    “薛帅,不用了。”王昱淡淡的一笑,“倘若城破,他们也最多被捉回草原,不会有性命之虞。”

    薛绍仍是紧紧捉着他的衣襟没有松手,“你可是忘了,你对我许下的承诺?”

    王昱紧紧闭上眼睛,眼泪仍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王昱……誓死不敢忘却!”

    “到那时,你的妻子儿女在草原,你自己却到了中原。骨肉分离的后果你想过没有?再或者,你想如我一般再次经历父子成仇战场相见

    ?”薛绍咬着牙,沉声道,“听我的,让她们跟着月奴一起后撤!”

    “真的不用了,薛帅。”王昱非常平静的说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不能再有突厥驸马这一层身份。她们回到中原,只会成为我的负担。倘若真有父子成仇战场相见之日,王昱继承君志……大义灭亲!”

    薛绍猛然推了一把王昱,“滚!”

    王昱踉跄几步,稳稳站住拱手长拜,“王昱拜辞。”

    然后走了。

    薛绍双手捂在脸上狠狠的搓了几把,双眼通红。

    战鼓震震,号角冲天。

    薛绍骑上战马,带着部曲正要奔出都护府。月奴骑着一匹马横着跑来,大声呼喊“公子”。

    鼓声,号角声,雨水雷鸣声,交积在一起。

    薛绍扭头看了远处奔来的月奴一眼,大喝一声“驾”,率领兵马飞驰而去。

    月奴眼睁睁看着薛绍飞驰而去,伤心欲绝摔下马来,扑在雨水泥地之中号淘大哭。

    玄云子打着一把伞走了过来,弯腰下身轻拍她的后背,“我们走吧。”

    “我只是想要再多看他一眼,就一眼……”月奴泣不成声。

    “我又何尝不想,与他死在一处?……但是古有云,慈不掌兵。为将之人大战在即,须得心如铁石杀伐果决,绝不能心存软弱。”玄云子轻声叹息,柔声说道,“我们就是他的软肋。所以,我们必须离开。”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月奴慢慢的从泥水堆里爬起来,睁大眼睛看着薛绍消失的方向,“可是,我就是还想再多看他一眼……”

    “走吧……”

    “就一眼……”

    薛绍大步飞云的登上了碛口城头,大雨倾盆,四野八方全是一片漆黑的雨幕。

    部曲过来撑起一把伞,薛绍一把将伞夺过直接扔到了城下。

    “擂鼓,不许停!”薛绍大喝道,“必须让薛楚玉所部人马知道,后方有接应!”

    隆隆鼓声,惊天动地。

    从黎明,一直到天明。

    雨终于渐渐小了一些。陆陆续续的,前方看到了不断撤回的周军人马,有步兵有骑兵,零零散散,狼狈不堪。

    薛绍心里紧紧纠结起来……未成建制的零散而来,便是真正的败退。果然还是骗不过暾欲谷那个老奸巨滑的混蛋,佯攻佯败被他假戏真做,变成了一场真正的战斗。

    虽在预料之中,但仍令薛绍悲痛莫名。

    “出城,救人。”

    “薛帅,倘若敌军趁势掩杀进来,如何是好?”

    “执行命令!”薛绍沉声厉喝,“点一军步兵,随我亲到城外结兵布阵,以防敌军冲杀!”

    “诺!”

    碛口城关大开,周军将士抬着担架跑到城外,开始救助四下零散的周军伤兵。薛绍亲自率领一整军编制的一万二千五百名步兵将士来到了城外的旷野地带,布下了一个防守迎敌的步兵大阵。

    这是严重有悖兵法、极其危险、甚至可以说是极其愚蠢的做法。一但突厥的骑兵跟着败退的周军掩杀而来,他们强大的骑兵冲击力将在这片旷野之上发挥最大的威力。到那时薛绍这一部人马能否抵挡得住另说,碛口城关也会相关为难。

    关上城门?——城外的主帅和一军人马不要了吗?

    不关城门?——突厥人一路冲杀进来,如何是好?

    所以,城中的将士都万分惊诧提心吊胆。他们万没想到,一向用兵如神的薛帅,今日会采取这样的“必

    败”战法!

    薛绍骑在马上,浑身温透,头盔的盔沿边有一帘雨水滴嗒直下。

    一万两千五百人的大军阵,静默无声。

    身后鼓声震震。

    前方,不断有败退而来的周军将士,相互搀扶的行走在泥泞之中,艰难前行。

    当他们听到城头的鼓声,看到眼前这一方静如山岳威风凛然的大军阵,无不放声痛哭。

    听到鼓声,就意味着终于回家了。

    见到军阵,那就是见到了阔别的亲人。

    兵败如山倒啊!

    哀痛的气息,随着败军们的号哭,顿时传遍了整个黑沙。

    “再有号哭者,斩!”

    薛绍冷面寒心,下了这一令。

    尽管他自己,也很想如他们这般,狠狠的号哭一场。

    从早晨,一直到日落时分。薛绍骑在马上仿佛就没有动过一下,他身后的军阵也是如此。

    不停的有败军从前陆续而来,绕到军阵身后,走进碛口城关之中。

    他们狼狈不堪,他们心如死灰。

    但当他们看到严整的城池威武的友军,还有立马横刀的薛绍,即将涣散的斗志和即将崩溃的信心,又仿佛得到了一丝救赎。希望的火苗,重新在胸中燃烧起来。

    薛绍,就是军心。

    这就是他摆出今天这场“必败”之战法的初衷所在。

    “报——”

    斥侯飞马而来,“薛帅,牛奔将军回来了!——还有玉冠将军!”

    薛绍的心脏骤然加快,“是死是活?”

    “活!”

    “快令他们撤入城关!”

    “报——”

    “薛帅,敌军数万大军追击玉冠将军,正朝我方掩杀而来!”

    “传令,待玉冠将军与牛奔将军撤入碛口,城门即刻关闭。除非我令,不得再开!”薛绍狠狠一咬牙,拔刀出鞘,“我的袍泽弟兄们!”

    “诺——”

    “随我杀敌!”

    “杀敌!杀敌!杀——”

    薛楚玉一身盔甲连人带马,无不染血,身上还插了几好支箭。牛奔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铠甲被砍缺了几块,脸上都有一枚残留的箭头。他们率领一支残败的骑兵一路败退直奔碛口,迎面一个斥侯奔来,“薛帅令,二位将军速速撤入城关,城门即将关闭!”

    薛楚玉喘着粗气,“城外何人兵马?”

    “薛帅亲率人马,正在迎敌!”

    “城门即将关闭,如此岂不是弃主帅于不顾?”薛楚玉大惊。

    “玉冠将军,请执行军令!”

    薛楚玉沉默了。

    他回头看了看被绑在两匹马上的克拉库斯和厥特勤,狠狠一咬牙,“进关!”

    “姓玉的!”牛奔喊道。

    “我姓薛!”薛楚玉沉声喝道,“汾阴薛氏的薛!薛仁贵的薛!薛承誉的薛!!”

    “好吧,姓薛的!”牛奔抹了一把脸,一片血水和雨水掺合着流了下来,那枚箭头仍是插得稳稳的。他笑呵呵的道,“薛帅让你进城关,明显是想让你接手黑沙的军队指挥之权。我就无所谓了,我得去薛帅那边和他一起作战。”

    “你敢违抗军令?”

    “我都伤成这样了,左右都是死。”牛奔笑呵呵的道,“但我更喜欢死在薛帅身边。”

    “你!……”

    “走啦!”牛奔晃起手中的大棒,“有功夫,帮忙照顾一下我的婆娘和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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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3章 不要死

    突厥将近十万骑兵,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向阴郁如深潭的暾欲谷,以杖锤地嘶声咆哮,“冲垮敌军,攻入城关!——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叶护与厥特勤!”

    周军这边,薛绍下了战马,左手千牛刀右手太一刀,双刀高高举起。

    “杀——!”

    他不再是统帅。

    他变得和每一个普通的步兵小卒一样,挥舞双刀杀进了敌丛之中。

    突厥骑兵如同海潮一样,将他吞没,将一万两千五百名周军将士吞没,然后疯狂的涌向了碛口城关。

    怒涛,滚滚而来。

    薛楚玉站在站在起头,胸有激雷,面似沉湖。

    他拿着一面令旗,手高高举起。

    “拉弦!”

    “举——”

    “放!!”

    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天而降,落入突厥骑群之中。四下里人仰马翻,鲜血混合着雨水,淋湿了关前所有的土地。

    “拉弦!”

    “举——”

    “放!!”

    薛楚玉如同机械一样的重复着这些号令。

    心中也在反复的重复着一句话。

    “二哥,你不要死。”

    几辆马车走出了都护府,冒着大雨,辗着泥泞,艰难的朝西面走去。

    从不信佛也不信道的月奴,闭着眼睛双手合十的跪在车厢里,浑身发抖的念叨。

    “不要死,不要死……”

    玄云子坐在一旁,静如芷水的看着她,眼神有如慈母。

    “你为何不求?你是修道有成的仙姑,你应该求!”月奴睁开眼睛,双眼通红,“我求求你了,和我一起求!”

    “有你,便已足够。”玄云子微笑道,“满天神佛,一定会因你而感动。”

    “我不管,我就要你求!”月奴像一个固执的小孩子,抓住玄云子的双手,强迫她合起手来。

    “我不求。”玄云子松开双手,“我是一个被命运抛弃的人,一个被神佛诅咒的人。”

    “……”月奴顿时愕然,下意识的看了看她的肚子,小声道,“对不起……”

    “他若死,我同去。”玄云子轻抚月奴的脸庞,“如此,而已。”

    血战。

    血战!

    薛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重重包围,鲜血比雨水还要更多,敌人比雨点还要更加密集。

    身后掌旗的旗令官死了一个又一个,但他的大旗始终未倒。

    对草原人来讲,世上恐怕没有比薛绍的人头还要更加值钱的东西了。一拨又一拨的敌人对着大旗冲杀过来,铺天盖地的箭矢从天而降,如同一张大网将薛绍牢牢的掌控其中。

    当暾欲谷得知阵中所困的是薛绍,他几乎快要跳了起来,“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

    “得人头者,封厢察,赏美女,赐黄金万两!”

    “哪怕割下他一块肉,也赐牛羊一百头!”

    “给我,杀了他!!!”

    突厥人,全都疯狂了。

    乃至于正在攻城的那部分人马都有些无心恋战,想要回过头去宰割薛绍的人头和人肉。

    城头上的周军将士急了,一同跑来见薛楚玉。

    “玉冠将军,我们必须打开城门,助战薛帅!”

    “主帅若失,此战还有什么意义?”

    薛楚玉咬牙切齿,死死忍耐,“薛帅严令,除非有他亲自下令,否则碛口城关绝不能开!”

    没有人比他更想救薛绍。但他知道,现在绝对不对开关决战。否则,一切前功尽弃,所有已经牺牲的人,全都白白葬送!

    “玉冠将军!”

    众将全都跪下了。

    “主帅有失,我等宁死不回乡!”

    薛楚玉大声咆哮,“再敢多言,斩!”

    “若不施救,但求速死!”众将军居然异口同声。

    “啊!——”薛楚玉仰天长啸。

    众将都低垂着头。

    “尔等太弱。”薛楚玉的眼神变得极冷,“除了薛楚玉和三千跳荡,没人能救得了薛帅!”

    “我去后,城中兵权交付王昱。”薛楚玉拿出他的将印,“众将务必言听计从,不得有失!”

    众将军集体愕然。薛楚玉这是要亲犯军令,出城去救主帅。

    “尔等若不接令,薛楚玉现在就斩下你们的人头,以绝后患。”

    “末将……接令!”

    “方天画戟!”

    薛楚玉几乎飞奔而去是跳下了楼梯,大声呼喊,“跳荡军!”

    “诺——!”

    三千猛士的热血,早已燃成了熊熊的烈火。手中的刀枪,几乎都要滴出血来。

    他们生来无惧,他们生来荣耀。

    他们生来就属于今天这样的战场!

    薛楚玉骑上战马,双手扶了扶自己的头盔,紧紧握住方天画戟,朝前一指。

    碛口城关的大门,缓缓打开。

    “天苍地茫,旌旗鹰扬!”

    蓝天穹庐,浩浩猎场!”

    城上城下所有的周军将士,数以万人,不约而同的唱起了雄浑威壮的《跳荡之歌》。

    城门一开,马上就有突厥骑兵冲了进来。

    薛楚玉挥戟便杀,冲了出去。

    那一骑,如电!

    那一骑,绝尘!

    “二哥,你不要死!”

    “楚玉,来了!”

    突厥大军的后方,一列骑兵迎雨踏水而来。领头之人,赫然是突厥的可汗默棘连。紧跟在他身后的一骑,黑衣红袍一女子,圣母可敦艾颜。

    他们原本是被暾欲谷“强制安顿”在远离战场七十余里的后方牙帐,和数以万记的妇孺老弱等人在一起。但是当他们听到前方战况之时,默棘连和艾颜都奋不顾身的冲到了战场前线来,为此不惜和暾欲谷派去“保护”他们的士兵发生了冲突,默棘连甚至还亲手砍掉了一名将军的手臂。

    这位傀儡可汗,第一次在牙帐行使了本该属于他的权力。

    “厥,克拉库斯,你们不要死!”默棘连的心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这么多年的经历,他曾目睹父亲骨咄碌可汗起兵建立汗国,经历亲叔叔默啜之乱,再到今天的生死大决战。什么汗位什么权力,在默棘连看来都已经如同是过眼云烟。

    真正的珍贵,往往是到了快要失去的时候,才能深刻体会。

    “我宁愿不要这个汗位,也不能失去了这两位兄弟!”默棘连大声对身后的艾颜说道,“圣母可暾,你听清楚了吗?”

    艾颜点头,大声道:“我也一样!”

    默棘连微笑的点头,心中默念,“真的一样吗?”

    两人带着数十骑,冲进了暾欲谷的军营里。

    毕竟是可汗,毕竟是圣母可暾,除了拦下他们带来的侍卫,暾欲谷的人也不好过份阻拦。

    他们来到了暾欲谷的面前。

    “老怪物,把我的儿子还给我!”艾颜就像是一头暴怒了的母狮,一见面就朝暾欲谷扑了上去,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

    艾颜从来擅长演戏,但是眼下没人怀疑她是在假装。克拉库斯就是她的命,这一点毋庸置疑。

    暾欲谷的近卫将艾颜拦住,貌似温柔的夺下了她的匕首,将她制住按在一旁。

    “放开她。”默棘连沉声道。

    侍卫不动。

    “咣啷”一声,默棘连拔出了

    刀来,“放开她!”

    侍卫看向暾欲谷,仍是没动。

    暾欲谷纹丝不动,那张面具上面只有冷漠。

    “咔嚓”一声,默棘连挥刀砍中了一名侍卫的脖子,人头都直接滚落到了地上。

    “我叫你,放开她!!”

    剩下三名侍卫,仍是不动。

    “放开她。”暾欲谷终于发话了,“如果你敢再次对我行刺,我保证你必死。”

    侍卫松开了艾颜。艾颜也没有再行刺,目如喷火的吼道:“暾欲谷,你为何擅自更改用兵计划?现在叶护和厥特勤都落在了周军手中,你如何交待?”

    “我的交待很简单。”暾欲谷丝毫不急不忙,“杀了薛绍,踏平黑沙。”

    “你敢!”艾颜厉声吼道,“这样一来,叶护和厥特勤必死无疑。”

    “在这样的战争面前,任何人都值得去牺牲!”暾欲谷沉声喝道,“叶护和厥特勤,他们是草原的儿女,是汗国的重臣!他们的牺牲只会激起汗国的斗志,壮大我军的气势!——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任何人!”

    “老怪物,我杀了你!!”艾颜这下真是暴怒了。

    无奈,她又被侍卫按住了。

    默棘连一直冷眼旁观,这时他走到了暾欲谷的面前,双膝下弯,跪下了。

    “暾欲谷,只要你答应停止战斗,我愿意传汗位给你。”

    暾欲谷略微一怔,然后长声叹息,“默棘连,为何你也像她一样心向外人?你可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汗位,暾欲谷需要汗位吗?如果他需要,还用等到今天吗?……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父亲留给你的汗国啊!”

    “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默棘连低着头,淡淡的道,“父亲建立的汗国,一多半都是你的功劳。当年默啜叔叔想要夺走这个汗位的时候我就想要让给他的,但是你不同意,于是他死了。现在我拱手将汗位让给你,这是你应得的,不是你抢来的。没人会反对。”

    “默棘连,你可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暾欲谷摇头,声音里透出一丝痛苦,“不是汗国,不是汗位……真的不是!”

    “那你是否又想过,我想要的是什么?”默棘连也摇头,“不是汗国,不是汗位……真的不是!”

    “苍天!”

    暾欲谷仰天长啸,“你们可曾知道,薛绍已被我团团包围,插翅难飞?他即将被砍成肉泥,送到我的面前!”

    “杀了他,突厥的铁骑将再无阻挡!”

    “夺回黑沙,剑指河北,马踏中原!”

    “突厥汗国复兴有望,传世千古啊!”

    “那不是我想要的。”默棘连仍是摇头,“我只希望,厥和克拉库斯能够安然无恙的回来。”

    一旁的艾颜顿时心惊肉跳,薛绍要死了?

    ——他要死了?!

    艾颜仿佛听到,心中某处地方轰然崩塌的巨响,她的双耳甚至开始耳鸣。

    这么多年来,她对薛绍有过无数的幻想,无数的憎恨,乃至无数的指责和期盼。就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死!

    如果他死了?

    “呵呵!”艾颜突然惨笑了两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之中,表情也变得一片呆滞。

    一切,又将还有什么意义?

    她仿佛明白,一向隐忍到有些软弱的默棘连,今天为何突然变成了这样。

    原来,真是快要到了将要失去的时候,人才会真正看清自己的心,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珍贵,什么是绝望,什么是无可替代。

    薛绍,你不要死!

    艾颜轻轻摆脱了那几个侍卫,走到了暾欲谷的面前,跪下。

    “暾欲谷,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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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4章 那片海

    突厥人向来不太擅长攻城,何况是大雨泥泞的天气,更何况是面对碛口这种用水泥铸成的空前雄伟的城关。再加上仓促而来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攻城重武器,多更的只能采用简陋的云梯,不怕死的往上攻杀。大量的人马,只是充当了外围和后补,把碛口城关围了个水泄不通。放眼看去有如层层海涛,连绵而不绝。

    突厥兵没有想到,在他们这样的重重包围之下,周军还敢开城出兵。更没想到的是,杀出来的兵马只有区区数千骑。

    更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数千骑的冲击力之强,让他们的攻城之势瞬间陷入了崩塌。

    城头上的周军将士们守城压力大减,但更加心惊胆战。在茫茫的人头与刀枪构成的海洋怒涛之中,他们死死盯着薛楚玉那一彪人马,大旗招展迎风飞扬。薛楚玉一骑当先,他就如同乘风破浪的明轮战舰,在突厥人的军阵之中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三千跳荡,势如破竹!

    周军将士们深受鼓舞,激动万分。

    “玉冠将军,天下无双!”

    “中原百万男儿,铸此三千精锐!”

    “擂鼓!”

    “放箭!”

    “杀啊!!”

    士气大涨!

    跳荡军目标很明确,直指战斗最激烈的核心地带,要救薛绍。

    此时的薛绍,可谓陷入了真正之绝境。一军人马一万两千五百人,说起来是很多,但是面对突厥的十万大军,就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了。虽然这一军人马始终保持了严整的阵型,任凭敌军再如何冲杀剿夺也没有乱阵,但就像是群蚁蚀象,周军在被敌人一层一层的剥去,杀到现在已经只剩不到一半的人马。

    薛绍早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形,披风早被撕碎扔走,身上的铠甲处处残缺,明光甲的两块护心镜和头上的兜鍪至少插了十几个箭头,没有硬甲护卫的双臂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不知道受过了几许刀伤。

    整个人,就如同刚刚从血池里走出来的一样,再也见不到一丝人样的皮肤。

    削铁如泥的千牛刀和太一刀,已经变成了两把血刃,缺口累累。

    身后的旗令官死了数十人,那一面薛字大旗几乎快要被撕破了碎布条,仍在倔强的迎风乱舞。

    薛绍仍在挥动双刀,不断的砍杀。什么伤痛,什么胜负,什么天下大势王朝兴衰甚至家人亲朋,此刻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心中只剩下唯一的信念——“必须有人,把我的人头带回城中!”

    牛奔率领麾下可怜的百余骑杀来的时候,薛绍只是看了他一眼,心中默念了一声,“好兄弟,你来了。”

    黄泉路上有这个傻大个为伴,不寂寞。

    看到身后薛楚玉带着跳荡军杀进阵来,薛绍不禁悲愤大起,都顾不上砍杀身边的敌人,对着薛楚玉就跑了过来,发出了宛如魔神的怒吼——

    “混帐东西,竟敢抗我军令!”

    要不是部曲近卫死战杀退他身边的几骑突厥人,薛绍人头就此搬家。

    “薛帅,快请上马!”部曲牵来了浑身浴血的火耳宝马。

    “玉冠将军破阵前来,专救主帅!”

    “薛

    帅,快上马!”

    “我等死战殿后,薛帅上马!”

    身边跪倒了一片部曲。一轮突厥人冲杀而来,居然有跪地的人被削走了一半头胪。

    “起来,杀敌!!”薛绍声嘶力竭的怒吼。

    “薛帅不上马,我等宁死不起!”

    薛楚玉一骑如电已到跟前,方天画戟上,还挂着半片头胪和突厥人的辫发。

    “二哥,你不能死!”薛楚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大声大气对薛绍说话,他几乎是在怒吼,“黑沙无主帅,不过是全军覆没;我等失兄长,不过黄泉路上结伴走一遭。但是大周王朝,中原之天下,绝对不能没有薛绍!”

    “求薛帅上马,突围而出!”众部曲一并哭求。

    这时,在前面不远处浴血死战的牛奔大声起道:“脸白的,快走哇!”

    众人扭头一看,牛奔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只刺猬,浑身上下插满了箭。十几名突厥士兵已经把长枪刺入了他的身体,这么多枪竿将他的身体都顶了起来,庞大的身体离开了马鞍,然后所有长枪一并抽去,将他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落地之后,无数柄突厥弯刀如同雪片一样,对着牛奔刷刷砍落。

    牛奔半边脸埋在泥水血水之中,咧开嘴“嗬嗬”的傻笑了两声,“石小媚,你这个臭婆娘……”

    这是他的遗言。

    就这一瞬间,薛绍的脑海里几乎完全陷入了一片空白。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下午,看到一个像野牛一样强壮的蛮横的家伙,不讲道理的挤进了应募从军的队伍中,咧着一张大嘴,傻不兮兮的对自己说道:“喂,脸白的,俺觉得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能弄点吃的来吗?”

    就这一恍惚之间,薛楚玉一手就将薛绍提上了马,嘶声怒吼,“撤!”

    “兄弟们,死战殿后!”部曲们全都站了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之声,杀向了突厥人。

    “脸白的……”薛绍骑在马上,嗬嗬的傻笑着。

    远处的山坡上,暾欲谷眼睁睁看着三千跳荡杀入战阵,又突出战阵。十万人,竟无可奈何。

    碛口城门再次关闭的那一刻,暾欲谷感觉自己心中的某扇门,也关闭了。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已经与他离心离德的可汗,和想要将他撕成碎片的艾颜。

    “仗打赢了。”

    “我却输了……”

    这是暾欲谷心中仅剩的念头。

    “鸣金,收兵。”

    在可汗与艾颜的跪求之下始终没有说出来的四个字,此刻被暾欲谷轻飘飘的扔下。然后,他独自一人默默的走了。

    默棘连和艾颜目前送他离开,都沉默无语。

    眼前这一切,哪只是“胜负”二字可堪形容?

    每个人的心里,都百感夹杂。

    此时的薛绍,也已经站在了碛口的城关之上。他就像是一个血人,双眼之中喷出的也是血光,静静的看着城下的突厥兵,像江海退潮一样涌涌而去。

    所有人都请薛帅下去治伤,可他仍旧站在这里,前所未有的的固执和沉默。

    于是大家只好找来了张

    成和吴远。他们一左一右的正在用小刀切割薛绍身上残破的铠甲和战袍,用钳子夹出深埋在骨肉之中的箭头,用金针和羊肠线缝合那些翻白见骨的伤口。

    没有麻药,他甚至没有喝一口酒。

    薛绍就这样近似麻木的站着丝毫不动,眼皮都没有跳过一下。他的双眼,有如失神,有如空洞,只在最深之处,说着故事,写着温柔。

    他在看着那片汹涌人海之中,牛奔的尸体,可能落着的那一片海。

    “喂,脸白的,俺觉得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能弄点吃的来吗?”

    ……

    察伏川,三骑飞掣而来。

    从踏入这个山谷中的第一天起,薛麟玉就没有停止过派谴斥侯,打听四面八方的消息。后来他渐渐明白,他父亲为何派他到这里来了。

    察伏川这个地方虽然荒辟之极了无人烟,但绝对是“四通八达”。从这里发兵,既可以直捣突厥的于都今山牙帐,又可以直抵周军的碛口要塞,同时还能直插奚族的后背,更能越过渺无人烟的荒漠,直接出现在契丹族地的后背!

    简而言之,察伏川就是漠北的一块,被人忽视了的兵家要地。

    前不久,暾欲谷派了一支军队尾随薛麟玉而来,将他们封堵在山谷里很长时间。但在前不久他们撤走了。薛麟玉后来探知,这支人马直接撤回了于都今山,然后突厥的整个牙帐发生了大迁徙,数十万人拔寨起营离开了于都今山

    此举,不是一般的反常。

    看着前方奔来的三骑斥侯,薛麟玉心想:他们应该能告诉我,突厥因何如此反常。

    “报——少将军!”

    斥侯滚鞍下马,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在恨河,突厥大军发动突袭,薛楚玉所部十万大军战败!”

    三名斥侯,带回的都是这同一消息。

    此言一出,薛麟玉惊呆。他身边的秦破虏惊呆,就连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这样的老将,也惊呆了!

    薛楚玉何许人?

    十万大军,战败?!

    简直难以想像!

    薛麟玉呆滞了片刻,喃喃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父亲自带兵以来,所遇第一败!”

    “少将军!”

    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不愧老将,上前道——

    “当务之急,是做出应变!”

    “前方战败,我们总不能一直窝在这里埋尸首!”

    这时李大酺走到了薛麟玉的面前,“少将军,虽然死在这里的都是我的族人,但是薛帅派我跟着你来走这一趟,可不真是为了埋尸首。现在我也希望你能带我们杀回去,助你父亲一臂之力。他现在,一定特别需要一支人马从身后夹击暾欲谷。”

    独孤讳之道:“或者我们可以奇兵杀出破他牙帐!”

    “对,此计甚妙!”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吵成了一片,各种计策各种谋划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死战的热血,井喷而出。

    薛麟玉静静的看着他们,伸手入怀将一枚鸽蛋大的蜡丸握在手心里,沉声说道:“你们讲的这些,我全都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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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5章 大唐的呼唤

    听到薛麟玉这颇有气势的一声喊众人都微微惊愕,于是有人问,“少将军有何高见?”

    薛麟玉握着那枚蜡丸,本想将它第一时间拿出来,但既然有发问了,他也就不着急了,而是说道:“临行之时父帅对我言传身教多时,细细讲解了此一战役的诸多要素。其中一点父帅特别强调,暾欲谷是他的老对手,曾经不止一次的吃过他千里突袭和前后夹击的大亏,他一定不会再上同样的当。现在暾欲谷将牙帐整体迁移带在身边派有重兵把守,防的就是我们这一手。难道你们忘了前段时间还有一拨突厥人马监视我们吗?现在却撤走了。由此足以见得,暾欲谷已经全然没有把我们放在心上。以他为人之多疑、用兵之谨慎,就必有防我之法!”

    众将一听,有道理。

    “那就直奔碛口助战!”李大酺大声道,“薛楚玉一败,必然退走碛口。你父帅就在碛口,突厥人必定趁胜追击想要夺回他们的黑沙南庭牙帐。碛口将有血战,我们必须前去助战!”

    “对,助战碛口!”众将大声呼喊,一时群情激昂。

    场面又乱了。

    薛麟玉不由得暗自摇头,叹息。这些将军们平常对他倒是挺尊敬挺客气的,但眼下显得颇为无礼。换作是以往薛麟玉或许会发点少爷脾气冲他们咆哮一顿,他们也敢有什么不满,谁叫自己的老爹是薛绍呢?

    但是现在,薛麟玉半点怪罪他们的心思也没有。因为从军这些日子以来的经验告诉他,能在军队里服人的威望不是那么容易建立的,除非你拿出令人信服的能力或是有着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战绩,否则,别人对你再尊敬,也只是浮于表面。

    众人争吵了一阵,终于在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的示意下才安静下来。这两位老将,无疑是这群人当中最具威望的。

    “还是听少将军的主见。”他们如此说道。

    薛麟玉颇为感激的看了看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说道:“碛口会有血战,这不假。但在突袭和夹击都已经失效的前提之下,我们这五千人杀过去,能够扭转胜负吗?”

    众将有点哑口无言。

    这是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如果薛楚玉和薛绍麾下将近二十万人马都战败了,五千人跑过去,怕也只是抱薪救火,平白的增加伤亡数字。

    “少将军可有谋略?”独孤讳之问道。

    薛麟玉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突袭契丹族地!”

    “什么?!”

    众将大惊,如闻天书。

    “疯了!”李大酺毫不犹豫的喊了出来,“放着自己的亲爹不去救,跑去不相关的契丹讨野火,真是疯了!”

    秦破虏不乐意了,“李大酺,你注意分寸!”

    “重大军议,还不让人说话了?别忘了,我也是薛帅麾下的一员将军!”李大酺可没理由闭嘴,他大声道:“少将军,不是我因私废公。如果你不急着去救你爹,那就和我一起去救奚族。这可是你父亲答应过我的。当时为了助战你父亲,我举兵之兵皆出,结果几乎全躺在了这里。现在奚族只有薛讷的几千人马在把守,一但契丹发疯,必灭奚族!——没错,这就是我的私心,我在你父帅面前说过一百次一千次了,也不怕在这里再多说一次!”

    “大首领,你

    别急。”薛麟玉很沉得住气,说道,“能听我说完吗?”

    “好,你讲!”

    “临行之时父帅召我密议军事,一致认为契丹必反。”薛麟玉说道:“不信的话,我这里有一个父帅的锦囊密信,他叮嘱我说,一但事有大变,才叫我开启。这里面必然提到了契丹之事!”

    “既有薛帅号令,那还等什么?赶紧打开看啊!”众将都说。

    薛麟玉暗自喜笑了两声,拿出蜡丸将它给到了独孤讳之的手上,“独孤老将军,家父的字迹你必然认得,就请你拆开来读吧!”

    “好。”

    独孤讳之捏碎蜡丸拿出信一看,确实是薛绍的亲笔信,错不了,他读道——

    “麟玉及众袍泽见字如面:此信既启,我军已败。吾之谋也,勿要惊慌失措。”

    才一句话,众将刚刚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都乖乖回到了肚子里。

    “原来薛帅早有谋算!”

    “大家再听——我军既败,突厥必将反衅黑沙觊觎河北。然东北之疆,李尽忠狼子野心孙万荣挟恨虎视,鼠首两端非止一日。今契丹早已暗附突厥充作獠牙,闻绍兵败必然凶起。绍以兵法代为谋之,契丹当首攻奚地以绝近患,继而攻伐幽燕,共应突厥之荼毒。届时两路夹击,我军危矣,幽燕危矣,河北亦危矣。”

    “诸位袍泽皆乃智谋之士,饱战之将。何以解厄,还请诸公相机谋断。书不尽言,绍自搁笔。”

    “念完了。”独孤讳之一脸蒙圈。

    “完了?”众人蒙圈。

    独孤讳之翻过来翻过去的看,“真完了!”

    “原来,一切早在薛帅预料之中。可他也没说解救之法啊,只叫我等……相机谋断?”

    李大酺当场急了,“正如薛帅所料,此时我奚族必然遭受猛攻,薛讷那点人马哪里支撑得住?少将军就当我求你了,去奚族之地助战吧?”

    “我还是之前的决断。”薛麟玉变得出奇的冷静,“碛口不可救,奚地不可援。唯一用处,奇袭契丹!”

    “你!……”李大酺简直气煞,然后就开始捶胸顿足,“难道我奚族,真要灭族于此?!”

    独孤讳之思索片刻,说道:“大首领勿要如此。少将军此言,大有道理。”

    “有何道理?”李大酺安静了下来。沙场老将的话,他还是愿意听上一听的。

    “我们对于暾欲谷来说全无隐蔽可言,区区五千人马更是不值一提。对奚族来讲,薛讷五千人防守和一万人防守,区别也是不大。但是对于契丹来说,我们却是一把不可预料的快刀。五千人马施以突袭杀将上去,必然大有可为。”独孤讳之说道,“契丹出兵袭杀奚族侵掠幽州,内部必然空虚。一但老巢受袭,孙万荣哪有不慌不救之理?到那时,奚族之危自解。薛讷善于用兵,到时趁机发动追击与我形成夹攻,或可大破孙万荣。在兵法而言,我们这是围魏救赵。”

    “围魏救赵?”

    “对,围魏救赵!”

    李大酺明显有点动心了。

    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对视一眼,也都赞许的点了点头。

    虽然薛绍在信里没有明说仗该怎么打,但他已经把敌情分析得一清二楚

    ,有经验的老将不难想到“围魏救赵”的战术。但在拆信之前,众将都没想到这一点,只有薛麟玉提出了惊人的“奇袭契丹”之战术。

    所以,这是远见,也是谋略。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却很难。

    再者从私人立场上讲,薛麟玉应该比任何人都急于助战薛绍,但是他没有,他很冷静。就像他父亲一样,临大事而有静气。

    龙生龙凤生凤,这个薛家麒麟儿,还真有几分他爹的风范!

    “少将军,我等拥护你的战术!”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一锤定音,“大首领,你呢?”

    李大酺狠狠一咬牙,“反正我也快输到精光,不怕再赔上最后一点老本——少将军,我早把全部家当交到了你父亲的手上。既然他把决定权交给了你,那也就是把奚族的存亡交付于你。怎么决定,你说了算!”

    “好!”

    薛麟玉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翻身骑上马,拔刀出鞘——

    “传我令,轻装疾行,突袭契丹族地!”

    ……

    黑沙城。

    突厥人暂时退兵了,薛绍被人强行从城关上搬了下来,和薛楚玉躺了一屋,紧急疗伤。

    薛绍一直处于迷迷糊糊半昏半醒之间,薛楚玉治完伤睡一觉醒来,看他仍是睁着眼睛仰天看着,便轻声道:“二哥,你怎么还不歇息?”

    “我很好。”

    薛楚玉反倒更加担心了,他小翼翼走下床,还好没有将刚刚缝合的羊肠线绷开。然后他来到薛绍身边坐下,轻叹了一声,“二哥,牛奔兄弟离我们去了。但还有更多的兄弟,需要你的指引。”

    “我知道。”薛绍仍是呆呆看着天花板,说道,“其实我死不死都已是无关紧要。这场仗,我们已经赢定了。”

    薛楚玉微微一惊,我们刚刚打了这一场大败仗,他居然……

    “二哥何出此言?”

    “战略上,我军必胜。”薛绍说道,“暾欲谷老奸巨滑绝不会轻易出兵来与我决战。只要他一天还归缩在草原深处,我们就一天拿他没办法。因此十万人可为诱,薛绍自己也可以为诱。今天我若战死,诱敌之计更添胜算。大体的战术铺排,我也全部安排妥当。至于战术执行的效果如何,我信得过王昱,更信得过你……只是不知道,我家那个黄口小儿,会做得怎样。”

    “二哥,你疯了吧!”薛楚玉暴跳而起,一下就将刚刚缝合的羊肠线给绷开了,但他顾不得太多了,急急吼道,“就算这场战争我们最终能赢,大周王朝没了你,那还是大周吗?”

    “薛绍没你想的那么重要,真的。这个世界,不会缺了谁就真的运转不下去。”薛绍不以为然的呵呵一笑,“不是大周,也可以是大唐嘛!”

    “什、什么?!”薛楚玉这下是真的惊呆了!

    “血,看你身上的血。”薛绍还好意提醒他,“快去叫个军医来帮你处理一下吧!”

    大唐?

    也可以是……大唐?!

    薛楚玉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绍,呆着没动。

    “你难道没有听到吗?来自大唐的呼唤。”刚刚死里逃生的薛绍,异常的轻松,“其实大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他,一直就在我们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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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6章 决胜千里

    在薛楚玉的记忆里,薛绍并不太喜欢在京城为官,也从来不在军队里跟属下的将军们谈论朝堂政治。哪怕朝廷发生了再大的事情,他也一惯要求将军们只管专心打仗,“除份内之事,余下别问”。

    但是今天,薛绍却突然跟自己说起了这天底下最大的政治,让薛楚玉猝不及防。但细下一想,薛楚玉又觉得薛绍说的这件天下第一大事,其实是一件明摆着的很简单的事情。

    血统即是立场,薛绍天生就是拥护李家的。这一战他没死,如他所言假如这一战他又胜了,那么回朝之后在他的强大影响力之下,李唐光复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吗?

    道理的确是显而易见。

    每经历一场生死历练,人都会有不同的变化。有的人大彻大悟,有的人破罐破摔,这种事情薛楚玉和很多袍泽都感同身受。但薛绍在战事如荼刚刚死里逃生的情况之下,却第一时间想到了“大唐”,这……

    “这或许就是他和我们的区别所在吧!”薛楚玉只能如此想了。

    黎明时分,喝了麻汤再次缝合伤口的薛楚玉,刚刚从一场昏睡中醒来,就看到薛绍半躺半坐在一张大军床上,正在口述书信,让记室参军代笔书写。

    “重写!”只听他说道:“你要注意行文和措辞,我这是去给王孝杰道贺,既不是下令也不是商量更不是请求。你就告诉他,无论怎样他王孝杰这回都发达了,可喜可贺。薛绍兵败,如果他现在提兵北上可以阻突厥于国门之外,那绝对是力挽狂澜的大功一件。如果他顺手再把薛绍给宰了,拿薛绍的人头回去领常更是不错的主意。但别忘了提醒他,东北的契丹肯定会跟着一起造反,到时候契丹再从幽州那边杀过来,他可就要被夹击了。还记得提醒一下,如果辽东幽州一带失陷,他捞的那点军功恐怕抵消不了罪过。把自己的脑袋给玩丢了倒是小事,当心还要遗臭万年。完了,就这些。”

    薛楚玉听到了很惊讶,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想到给王孝杰写信?

    记室参军写一通,拿给薛绍来看,薛绍一把就扔了,“不行,措词太软媚了。我是单于道行军大总管,他是河北道行军大总管,我们两人是平级的。懂吗?”

    “是,属下再写!”记室满头大汗,这都是第五次了。

    薛绍直摇头,看样子颇为怀念以前在他身边秉笔的刘幽求、钟绍京和玄云子……

    薛楚玉慢慢的爬了起来,挪到薛绍身边靠着他坐下,苦笑道:“二哥,你大半夜的不歇息,尽折腾了。你可是受了重伤啊,真不要命了?”

    “死不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别担心,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

    “你给王孝杰写这封信,用意何在呢?”薛楚玉问道。

    薛绍笑,“你猜?”

    “小弟愚钝。”薛楚玉摇了摇头,“听口气,你是想让王孝杰带兵去打契丹?”

    “一点都不愚钝嘛!”薛绍笑道。

    “你的口气已经很明显了好不好!”薛楚玉无奈的笑道,“问题是,王孝杰会听你的吗?”

    “我们两人现在平级,他当然不会听我的。”薛绍道,“只不过,他毕竟是从安西调来的将军,不太明白河北这边的边境军事。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的战局变化又是那样的微妙频繁,他未必能够全盘了如指掌。于是我就友情提醒一下好了,让他自己去做判断。”

    “二哥认为,他会在这么多的选择当中,选择去打契丹?”薛楚玉满面狐疑,“往坏处想,我若是王孝杰,现在落井下石杀了你,仿佛是更好。”

    “是啊,这一点我也在信中提到了。”薛绍笑道,“薛绍的人头多值钱啊,是吧?”

    “

    那你还……”薛楚玉都无语了,摇头苦笑。

    “薛某的人头是值钱。”薛绍冷笑了一声,“但我就是欺他王孝杰,没那个胆子来取!”

    薛楚玉摇了摇头,实在猜不透他那颗奇怪的脑子里都装着一些什么……像这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事情,恐怕也就只有他能够想得明白!

    天明时分,三骑快马带着同样的书信陆续奔出黑沙,往南方而去。周军在恨河大败的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向了四面八方,远比这三骑要跑得快得多。

    薛绍终于睡着了,这让薛楚玉吁了一口大气。从昨天退下战场到现在,他几乎就没安稳睡过片刻。

    可是刚到午时,张成就前来汇报,说有突厥的使臣到了碛口关前,求见薛帅。

    “让他们在关外等着!”薛楚玉如此道。

    话刚落音,薛绍就坐起来了,“别,让他们进关,带到都护府来。”

    “二哥,你……”

    “没事。”薛绍摆摆手,睡眼惺松满副病态的疲惫,但脸上却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老朋友暾欲谷派人来探病了,我哪能不领情呢?——张成,去把那两个小子也请来,一同面见突厥使臣。”

    “诺!”张成领命而去,他当然知道薛绍说的“那两个小子”是谁。

    “二哥去,我也去!”薛楚玉很固执的起了身。

    “那就同去!——老子要借玉冠将军的威风,狠狠的吓唬他们一下!”

    薛绍笑哈哈的一弯臂搭到了薛楚玉肩膀上,疼得他呲牙咧齿,有箭伤。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薛楚玉与众将官都到了都护府议事厅。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只穿了戎服没有披挂铠甲,显得很随意很轻松。其实都是带着伤,穿铠甲会硌得疼。

    突厥的使臣到了,一行四人。领头的那个是薛楚玉的大熟人,之前跑了好几次腿的“一支耳”。他一路作着揖进来,尤其到了薛楚玉面前更是诚惶诚恐的弯下了腰,“拜见玉冠将军!”

    突厥人对勇士的崇拜,一览无余。

    薛楚玉冷笑,“你们打了大胜仗,你怎么还这样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

    “在下,是发自内心的敬仰玉冠将军,和在座的诸位大周猛将!”突厥的使臣倒是会说话。

    正在这时,薛绍来了。他坐一张大椅子里,叫人抬进来的。

    “参见薛帅!”众将同时抱拳。

    突厥使臣愕然的看着薛绍,一时都忘了见礼。

    “怎么,薛某没死,让贵使失望了?”薛绍笑道,“暾欲谷派你来探病,带了什么好东西没有?”

    “呃……敝使失礼!”使臣这才全了礼节,并招手叫身后的随从搬来一个盒子,放在了堂中。

    薛绍和众将看到那个盒子,心都往下沉,脸色也变得极为冷肃。

    “薛帅容禀。”使臣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连忙用讨饶的口吻说道,“战场无私仇,刀剑亦无眼。这颗首级属于大周的勇士,敝使奉命将它送回,让英雄得已全尸下葬,以表达我们突厥牙帐对这位勇士的敬重。”

    牛奔的尸体被找回来的时候,没有人头。

    现在,人头回来了。

    众将无不咬牙切齿目如喷火,想要杀使臣而后快。

    薛绍面沉如水,摆了一下手示意先将盒子拿下去,然后道:“我不想听废话,说你的来意。”

    这使臣早就很识相了,于是直言道:“敝使奉命前来请求薛帅,释放我们突厥汗国的叶护和厥特勤。”

    “哦,是他们吗?”

    薛绍侧了一下头,几名军士将绑得严严实实的克拉库斯和厥特勤给拖了进来。

    两个小子都治过了箭伤,除了被绑着貌似也没有受到什么虐待,现在各怀激愤十分桀骜。

    突厥使臣连忙上前参拜他的叶护和特勤。

    这两小子的嘴也没有堵着,厥特勤说道:“回去告诉默棘连和暾欲谷,叫他们别派什么使臣前来索要我们了,直接发兵来打。等踏平黑沙宰了薛绍,我们两个自然就回去了!”

    突厥使臣大惊失色,“特勤千万不要胡言乱语!”

    薛绍哈哈的大笑,“我倒觉得他说得不错,至少挺有种!”

    薛楚玉等人也笑,纷纷赞同。

    克拉库斯没说话,一直绷着脸望着天谁都不理睬……谁能想到,父子二人的第一次见面,竟会是这样呢?

    薛绍倒是一直都在留意着那个一声不吭的克拉库斯……浑小子,脾气不小嘛!

    “还请薛帅开恩,释放叶护和特勤!”突厥使臣走上前来,再次拜下。

    “凭什么呢?”薛绍双手一摊。

    “薛帅若肯释放他二人,突厥愿意退兵,称臣,纳贡,永不南下!”突厥使臣说道。

    薛绍呵呵直笑,“这样的鬼话,我听了十几年都要听腻了。”

    “那薛帅的意思是……”

    薛绍眨了眨眼睛,抬手指了一下他,“贵使这耳朵长得好奇怪啊,怎么左右不对称呢?”

    薛楚玉作势要拨刀,突厥使臣这回反应真是快,哇声大叫捂着耳朵连滚带爬的就逃跑了。

    将军们一同哈哈大笑。

    厥特勤拼命挣扎咆哮如雷,“薛绍,你们会后悔的!默棘连一定会踏平黑沙,把你们全都剁成肉泥喂狗!”

    薛绍摆了摆手,军士将大骂不止的厥特勤拖了下去。

    除了薛楚玉,其他人都很识趣的退下了。

    加上克拉库斯,还剩下三人在场。

    薛楚玉索性关上了议事厅的大门,然后用一把匕首割断了克拉库斯身上的绳索,冲他努了努嘴,示意他上前参拜薛绍。

    薛绍就躺在那大椅上,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

    克拉库斯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走上前,心不甘情不愿的拜了一礼,“见过薛帅。”

    “傻小子!”薛楚玉都替他着急。

    薛绍摆了一下手示意薛楚玉淡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史那克拉库斯。”他说道,“突厥汗国的叶护。”

    “官不小,仅次于可汗了。”薛绍不动声色,仍是淡淡的道,“你母亲是谁?”

    “阿史那艾颜,突厥的圣母可暾!”他仿佛是赌上气了,大声说道。

    “那你父亲呢?”薛绍故意问道。

    他更生气了,睁大眼睛瞪着薛绍:“我父亲是战神扎荦,突厥最伟大的神砥!”

    一旁的薛楚玉都要气乐了,直摇头。

    薛绍也呵呵的笑,“你,想你母亲吗?”

    克拉库斯一愣,“你什么意思?”

    “回答问题。”

    “想。”克拉库斯挺着脖子,“那又怎样?”

    “你回去吧,回到你的母亲身边去。”薛绍淡淡的道,“她现在一定特别的想你,特别的担心你。”

    “你……你说真的?”克拉库斯几乎不敢相信。

    薛楚玉也挺惊讶,此举何意?!

    “楚玉,安排一下,送他出城。”薛绍道,“顺便捎句话过去,可以拿暾欲谷的人头来换厥特勤。”

    “这!……”薛楚玉完全愣住。

    克拉库斯也愕然当场。

    “我累了,想要休息。”薛绍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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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7章 老狐狸

    薛楚玉还带着伤,所以他用马车把克拉库斯载到了城关边。

    克拉库斯下了马车,抬着头四下张望,“好雄伟的城关!”

    “你是在思考,想要怎样打上来吗?”薛楚玉也下了马车。

    克拉库斯摇头,不说话。

    薛楚玉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如果再让我在战场上见到你,可就不是射穿肩甲那么便宜了。”

    克拉库斯咬着牙抿着嘴,虽然心里很不爽,仍是点了点头。有一件事情他很明白,如果不是薛楚玉手下留情,他和厥特勤早就已经变成了尸体。

    “走吧!”薛绍摆了一下手,守在城关前的周军将士打开了城门,让开了一条道。

    “他为什么要放我走?”克拉库斯问道。

    薛楚玉轻笑了一声,摇头。

    克拉库斯走出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放大了他的嗓门,“他为什么要放我走?!”

    “你再咆哮也是无用。”薛楚玉淡然道,“他做事情,往往令人意想不到甚至无法理解。但事后证明他总是对的,这就足够了。”

    克拉库斯咬着牙,拧着眉,沉默。

    “如果你不想走,也未尝不可。”薛楚玉道,“想清楚,城门可不会一直开启。一但它关上,你就再无机会了。”

    克拉库斯提脚朝前走去,大步。

    走到大门边,有一名士卒牵来一匹马递给他,他再次停下了,回头大声道:“玉冠将军,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当然。”薛楚玉应了一声,然后低声自语道:但愿,不是在战场上!

    克拉库斯回到了突厥军营。先前派出的使臣已经先一步回来做了禀报,克拉库斯的突然回归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反应最大的当然是艾颜,她全没了平常的严肃和端庄,又哭又叫的扑向她的儿子,抱着他哭了个唏里哗啦。

    默棘连本想上前和克拉库斯说几句话,  也只得暂时停住了。

    暾欲谷远远看着他们母子俩,面具窟窿里透出无限的怀疑与冷漠。

    克拉库斯被他的母亲拖进了帐篷。艾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查看儿子的全身,发现他的肩膀被一箭射穿留下了不轻的伤,又没少掉眼泪,更是大骂薛楚玉心狠手辣丝毫不念旧情。

    克拉库斯只好安慰他母亲,说战场之上人海茫茫,薛楚玉也分辨不清谁是谁。要不是他有心活捉敌将,我和厥特勤早就成了死人。如今还能活着回来已是莫大的幸运,更不能对薛楚玉有什么怪罪。

    艾颜知道克拉库斯说得很在理,但对一名母亲而言,不管是谁伤害了自己的孩子那都是不可原谅的,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所以她很生气,怒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现在说来倒是我的错了,我不该担心你吗?”

    “孩儿并非……”话说一半,克拉库斯突然想起了薛绍,神色变得很复杂。

    艾颜何等聪明的人,她马上道:“他为什么放你回来?难道仅仅是因为,怕我担心你?”

    “他的确是说过这样的话。”克拉库斯点头。

    说到“他”艾颜马上冷静了许多,脑海里也浮现出那一天,自己和默棘连一同跪在暾欲谷面前哀求的场景。从那时候起,一直到使臣带回薛绍未死的消息,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可也就是从这一刻起,自己对薛绍的感觉又变得复杂无比,比以前更加复杂了。

    “他都跟你说了一些什么?”艾颜十分关心此事。

    克拉库斯几乎一字不漏的把自己和薛绍的谈话内容,告诉了艾颜。

    “就这些?”

    “嗯,就这些。”

    “他就没有问一下,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艾颜急道,“他也没有问,你娘现在怎么样?”

    克拉库斯茫然的摇头。

    “这个死没良心的!……”艾颜恨得直咬牙。

    “娘,现在我们是两军对战的敌人!”克拉库斯提醒道,“他怎么可能跟我嘘寒问暖?”

    “什么敌人,那是你爹!”艾颜低声喝道,“你亲爹!”

    克拉库斯恍然怔住……母亲的态度,比以前明显大不一样了!

    “该知道你都知道了,该经历的你也都经历了。”艾颜说道,“现在为娘就挑明了跟你说,我们娘俩未来如何,终究还是要着落在你爹身上,明白吗?——除了你爹,别人都不可指望!”

    克拉库斯眉头紧急,“默棘连也不能指望吗?”

    “不能!”艾颜沉声道:“现在你们兄弟情深,是因为你们有共同的敌人暾欲谷。一但暾欲谷没了,你们就会成为彼此最大的仇人!——只有你爹,永远是你爹!这件事情一万年也改变不了!”

    “可是……”

    “住口!”艾颜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你是否在怀疑,你娘太过善变?今天我就实话告诉你,我的立场一直都在你爹那边!我所有的行为、所有的计划还有所有的未来,一直都是以他为核心在展开。离开了你爹,我们娘俩只会一事无成性命难保。”

    “那样,我们岂不是成了草原的叛徒?”克拉库斯说出了压抑在心里最大的疑惑。

    “恰好相反,我们才能给草原带来真正的和平!”艾颜正色道,“暾欲谷为了突厥汗国呕心沥血,为了辅佐默棘连不惜一切。表面看来他很伟大很了不起,是突厥汗国最大的功臣。但实际上,他一直都在给草原带来战争,带来死亡,最终还会带来毁灭!”

    “孩儿认为,暾欲谷做得并没有错!”克拉库斯争执道,“突厥不能一直做为中原的附庸存在,突厥人必须要有自己独立的汗国!”

    “没错,这一点我也赞成,所有的突厥人也都赞成。”艾颜说道,“但是暾欲谷和骨咄碌建立的这个汗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能站在中原王朝的对立面。他们虽然曾经取得过一些成功,但归根到底他们只能失败。失败的结果是什么,我的孩子?——只有死亡,甚至是灭族!”

    “为什么?!”克拉库斯不解,大声质问。

    艾颜轻叹了一声,“就因为,你爹。”

    “……”克拉库斯愕然怔住。

    艾颜沉思了片刻,拉着克拉库斯坐下来,细声细语说道:“凭心而论,骨咄碌和暾欲谷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他们在中原王朝发生动乱的时候,趁机建立了突厥汗国。那个时候仿佛连上天都在眷顾突厥,那个姓武的女人夺取政权,中原内乱不断无暇北顾,突厥见风就涨不断壮大。”

    “那是突厥人最幸福的时光。那也是骨咄碌和暾欲谷最伟大的时刻。”

    “但上天对草原人又是如此的残忍,中原突然有一个叫‘薛绍’的人横空出世,他很快就成了所有草原人的噩梦。如果不是他,突厥汗国完全可以走得更远,甚至变得非常伟大。但是历史没有如果,只要薛绍一天还在,突厥汗国就将永远承受中原王朝的无情打击,直到最后的灭亡……你想知道那天暾欲谷没有在碛口城关前杀死薛绍,他有多么绝望和崩溃吗?”

    “难道一个人,真的能够改变一个时代吗?”克拉库斯既惊叹又不可置信。今天,他的母亲跟他说了太多太多的话。那其中许多的现实他都不想接受;那其中许多的道理他虽

    能明白,但也同样不想接受。

    “一开始我也不相信。但是现在,我不得不信。”艾颜说道,“薛绍,注定是突厥永远也迈不过的那一座大山。”

    “唉……”克拉库斯像一个老夫子一样的长长叹息,苦笑道,“母亲,我知道他为何放我回来了。”

    “为何?”

    “就为了听你,说这些话。”克拉库斯说道,“他定能料到,你不会再对我有任何的隐瞒。他无法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让我屈服,让我认他这个爹。但是当我听了你这些话,我……”

    “你认也好,不认也罢,目前根本就是无关紧要。”艾颜出奇的冷静,“他主要的用意,大概还是用你来分化我们的内部。”

    “啊?”克拉库斯一愣,“连我也他被利用了?”

    “一开始我关心则乱失了分寸,我也没想到。现在,你看看帐篷外面。”艾颜示意帐篷外面。

    一队队的骑兵正朝这边走来。有可汗的附离狼骑,也有暾欲谷的拓羯骑兵。默棘连和暾欲谷,也都走了过来。

    克拉库斯一下就站了起来,“他们想干什么?”

    “别怕。”艾颜也站了起来,“他们大概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回来了,厥特勤却没有回来。”

    “原来,我真是被他利用了。”克拉库斯咧嘴笑了一笑,低声道:“那只狡猾的老狐狸!”

    艾颜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有你这么骂自己爹的吗?

    克拉库斯已经走到了帐篷外面,站到了默棘连可汗和暾欲谷的面前。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放我回来,如果你们害怕我是奸细,现在就可以绑了我,或者杀了我。”克拉库斯很坦然的面对眼前一圈士兵,说道,“他只让我捎回来一句话——可以拿暾欲谷的人头,来换厥特勤。”

    此言一出,默棘连的脸色当场就变了,下意识的看向了暾欲谷。

    没人能看到面具之下暾欲谷的表情。但是他握着权杖的手,正在骨骨作响。

    艾颜是暗自心惊……薛绍,你这一招果然够狠!

    “哈啾!”

    “啊——切!”

    正在喝药的薛绍连了两个大喷嚏,药都从鼻子里面喷出来了。

    “他娘的,谁在骂我!”

    张成和吴远都在一旁笑,“黑沙这里肯定不会有人骂薛帅,怕莫是突厥那边的人?”

    薛绍拿过毛巾擦了几把,说道:“到时间了,咱们去送牛奔一程。”

    “是。”

    在他二人的搀扶之下,薛绍来到了碛口城头之下。军士们已经搭好了许多的柴堆,将许多阵亡将士们的尸体放在那里。其中就有牛奔。

    在场的人,已经不记得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经历了,所以现场没有号哭没有泪水。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把最大的悲伤埋藏在心里,然后带着笑容,代替这些已经死去的人继续杀敌,继续活着。

    薛绍亲自举着一个火把,走到了牛奔尸体面前。

    看着他。

    薛绍微笑,就像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大野牛,咱们来世再见了。”

    火把扔了下去,薛绍说了一句,“英魂在上。”

    这曾经是石小媚和她哥哥的那支拓羯骑兵的战吼,牛奔学会以后经常将它挂在嘴边,因为他觉得这句话吼出来让他显得很有学问。但是到死,他也没有弄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英魂在上,现在你应该懂了。”薛绍仰着头,看着天空,“牛奔,早点回家。你的臭婆娘,在家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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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8章 历史重演

    雨仍在断断续续的下。突厥汗国的大军集结越来越多,都在碛口雄半面前停下驻扎。薛绍派出的斥侯粗略估算了一下,居然有二三十万之众。

    几乎全民皆兵的突厥汗国在他极盛之时,曾经拥有将近六十万控弦之士,兵力丝毫不输大唐和大周。但是几番惨败之后暾欲谷居然还能集结起这么大的一支人马,令周军的将士感到十分的震惊。

    按理说他们人多势众又刚刚打了大胜仗士气正旺,应该趁胜叩关打下碛口,进而收复黑沙进取河北。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取得对大周军队的胜利,这个很大程度上依靠劫掠来维持的汗国,早已经饥渴难耐。

    中原,是突厥人梦想中的天堂。那里除了金银珠宝、丝绢茶叶这些财富和物资,还有无数令他们神昏颠倒的汉家美女。

    眼下这支军队里还有一些曾经追随过骨咄碌劫掠中原的老兵,他们的“美好回忆”加上刚刚从恨河斩获的一些战利品,让突厥的士兵就像饥饿的鲨鱼尝到了一丝鲜血的味道,变得非常的狂躁不安,也感觉到了更大的饥饿。同时,还有越来越多嗅到了腥味的鲨鱼,正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所以这才过了短短几天,突厥的军队的人数就从最初的十万人左右飙增至二三十万。

    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薛绍这回是“舍不得放血逮不住鲨”。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他非常了解突厥的军队性质,和周军截然不同。

    周军是典型的国家机器,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薛绍一令下达全军上下莫有不从。但是突厥的军队向来是由一个个大小的部落组成,再往下就是一个个的家族,一个个的家庭,经常是父子兄弟一家人组成一个作战小队。这种由家庭和部落组成的军队有一个很大的特点——他们有自己强烈的利益需求,比如对中原的财富和美人的渴望。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强烈又共同的需求,汗国的牙帐才有可能将这些部落联合起来,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南侵战争。

    现在,这个需求变得异常的强烈。因此突厥的军队,战意空前爆棚。

    但是突厥的牙帐内部,却发生了重大分歧。以十部屈律啜为首的部落首领,强烈要求马上攻打碛口,理由已是明摆着的相当简单直接。但是暾欲谷却坚持按兵不动,选择了和薛绍谈判。

    这并非是暾欲谷的初衷,相反他才是最主张进攻的那个人。进攻才有利益可言,这才是暾欲谷得到众多部族首领支持的根源所在。

    但至从那天默棘连可汗和艾颜给他下跪以后,暾欲谷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他察觉到自己正在走向可汗的对立面。

    此前暾欲谷手握权柄治理汗国一直都很安稳,最大的前提就是年幼无知的默棘连对他的无条件信任和全权委托。但现在默棘连渐渐的长大了,羽翼也在一天天的丰满,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可汗。

    身为权臣一但走到了可汗的对立面,暾欲谷很容易想到后果。所以,在默棘连坚持救回叶护和厥特勤的强烈要求面前,顶住强压已经有过一次公然对抗的暾欲谷,不得不采取妥协。之前派出使臣进关去见薛绍,就是暾欲谷妥协的表现。

    协商的结果是厥特勤没有要回来,叶护克拉库斯回来了。这看起来是成功了一半,但暾欲谷发现自己的处境真是变得更加糟糕了。

    叶护克拉库斯向来是亲近可汗默棘连的,草原皆知。再加上厥特勤,兄弟三人感情一向极好。现在克拉库斯回到了默棘连的身边,可汗的力量壮大了,要求救回厥特勤的诉求也变得更加强烈了。但薛绍的态度又是强硬如铁,牙帐甚至没人再敢担任使臣进入碛口——谁愿意没事就丢一片耳朵啊?!

    偏偏,厥特勤又是暾欲谷“玩”丢的。在这件事情上他无可推卸,感觉压力极大。

    另一边,以十部屈律啜为首的部落首领的请战要求,也在一天比一天的更加强烈。

    暾欲谷被夹在中间,非常的难受。

    于是就有了人开始悄悄的考虑: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拿暾欲谷的人头去换回厥特勤,然后再出兵攻打碛口。

    ——这不就两全齐美了吗?

    当克拉库斯带回薛绍的这句口信的时候,是个人都能清楚的察觉到,这是薛绍挑拨离间的小把戏,简直幼稚可笑。

    但这样的小把戏,偏偏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虽然暾欲谷的人头还没有搬家,但他被逼得,不得不尽快在可汗与军心之间做出抉择。

    无论他怎么选,最终他都将失去另一方的信任和支持。

    暾欲谷只能苦苦思索两全齐美的良方,因此他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薛绍每天都会撑着伞,到城头上来看一眼。薛绍有抽筒式的望远镜,站在这城关之上不难看到突厥兵营里的一些细节。突厥的士兵一天比一天多,也一天比一天更加的狂躁不安。今天,他甚至见到突厥人在比武的时候玩出人命,然后打起了群架。

    薛楚玉也用望远镜看了几眼,说道:“这样狂躁嗜血的大军居然会被死死按在营地里,硬是没有发出一兵一卒。暾欲谷治军,果然有几分本事。”

    薛绍脸上漾起微笑,“突厥的军队每增兵一次,每添一分狂躁,我军就每添一分胜算。”

    “何以见得?”薛楚玉问道。

    “人越多暾欲谷越弹压不住,突厥士兵的忍耐就快到极限了。”薛绍笑呵呵的道,“暾欲谷如果不想被士兵的怒火吞没,就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如果他退兵呢?”薛楚玉问道。

    “退兵是最没有可能的。最起码,厥特勤还在我们手上,他可是默棘连可汗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暾欲谷敢退兵,除非他把默棘连给宰了自己当可汗。”薛绍说道,“最重要的是,你没见到他们还在不断增兵吗?那些草原部族看到暾欲谷在恨河打赢了,都想过来分一杯羹。突厥人现在做梦都想着杀进中原狠狠劫掠一番。暾欲谷虽然大权在握,但他也不能违备了所有人的意愿。这才是现在暾欲谷面临的,最致命问题。同时,这也我们的败兵诱敌之计能够成功的,根源之所在!”

    “这么说,大战在即?”

    “对!”薛绍说道,“有好处都想捞,草原的部落还会不断聚集。暾欲谷麾下的人马会越来越多,他也就会越来越招架不住!”

    薛楚玉也笑了,“想必现在,暾欲谷的处境一定相当尴尬。”

    “何止尴尬。”薛绍轻笑了一声,“他现在简直就是被架在了火炕上烧烤。烤了这么久,想必他也快坚持不下去了。权衡轻重,他只能选择说服可汗顺应军心,不然汗国都有可能就此崩溃解体。他必须发起进攻,并且这样的进攻一但发起他就没有了任何退路,他只能寄望于拿下黑沙救回厥特勤,要想得到可汗的宽恕这是最起码的。然后他还得一鼓作气杀进河北,满足所有突厥士兵的劫掠需求,否则非但是他的权位保不住,突厥汗国也有分崩离析的可能——想想我都替暾欲谷觉得累,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咦,眼前这局面,我怎么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薛楚玉笑道。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薛绍也笑了,“现在的暾欲谷有点像当年的噶尔钦陵,对吗?”

    “对。”薛楚玉笑了,“我终于明白,你为何放克拉库斯回去了。”

    “不放他回去,我也能做到这一点。”薛绍淡淡道,“我是真的考虑到,艾颜会因为过分的伤心和担忧,做出蠢事。这个女人,容易偏激。”

    “深思熟虑,周全之极。”薛楚玉呵呵的笑,“我都懒得佩服你了。想必你也是不稀罕了。”

    “别在这里废话了,大战在即,赶紧给我回去休息。”薛绍轻笑一声,说道:“你这嘴皮子,远没有你杀人的功夫来得利索!”

    “行,我走了!”

    薛绍仍是站在城头之上,远远看着无边无际的突厥军营,嘴角轻轻一翘,露出一抹很多年未曾出现过了的邪魅笑容。

    “元珍,来领盒饭!”

    ……

    周军在恨河惨败的消息,早已传遍河北,飞向内地。

    契丹方面比大多数人更早知道消息,因为他和暾欲谷之间一直保持着飞鸽传书的联系。

    鸷伏了多年的契丹,终于亮出了他们凶狠的獠牙。数量惊人的铁骑兵分两路,一路攻打奚族,一路攻打周朝的营州。奚族这边薛讷早已摆好阵势,据险死守。营州方面一直有周朝的驻军,虽然数量寡少但也做出了殊死抵抗,无奈寡不敌众营州终是陷落。契丹洗劫州县之后,直接杀向了周朝在东北最重要的大都督府,幽州。

    此时,镇守并州的王孝杰已经收到薛绍发来的书信。

    王孝杰的第一反应是冷笑,“败军之将死期不远,还敢对我指手划脚?求救便求救,口气还这般倨傲!——这回,我可再也不会把兵权拱手让你了。阿史那忠节,你听到没有?”

第1119章 后顾无忧

    王孝杰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用“不拘小节”来形容他都显得太过含蓄了。平常他连自己的面子都不怎么在意,就更没想过要怎么照顾别人的面子了。阿史那忠节被他搞得很尴尬,当年在诺真水自己帮助薛绍夺了他的兵权是不地道,但当时那场仗还真不是王孝杰能应付的。王孝杰心知肚明,否则谁又真能把兵权从他手中夺走呢?

    事后薛绍也是吃水没忘挖井人,分给了王孝杰不少的好处。按理说这场恩怨早该了断,没想到时隔这这么久王孝杰仍是耿耿于怀,在场的人都觉得王孝杰真是有点……小孩子气!

    好在阿史那忠节一惯了解王孝杰,他这人就嘴臭了一点、心眼小了一点,坏心倒是真没有,否则自己早被他宰了。于是尴尬归尴尬,身为王孝杰行军长史、军队的首席参谋,阿史那忠节没敢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他拿过书信看了一阵,眉头皱起,“大总管,一但契丹杀进了幽州,那可就真的大不妙了!”

    “听他胡说。”王孝杰冷笑,“我凭什么相信他的鬼话?”

    阿史那忠节摇摇头,“这可赌不起。”

    王孝杰恨得牙痒痒,“难道我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国事为重。”阿史那忠节说道,“想必薛绍很清楚我们的来意。若非出于大局考虑,他肯定不会愿意跟我们打什么交道。”

    王孝杰眨了眨眼睛,这话没错。除非薛绍是个傻子,否则他肯定能想到我王孝杰就是抵在他后背的一把尖刀。

    “那依你之见?”王孝杰还是比较相信阿史那忠节的,这家伙虽然是个胡人,但脑子一向好使。

    “无论怎样,薛绍在军事方面的能力还是必须要承认的。他的这一番战场分析,确有道理。”阿史那忠节非常肯定的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兵发幽州。”

    “如你所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薛绍一败涂地,突厥人攻破雁门杀进河北,我王某人又吃罪得起吗?”王孝杰质问道。

    “我去雁门。”阿史那忠节说道,“雁门险要,突厥人的战马可没那么容易爬过来。给我一万人马,守关绰绰有余。实在不济,后方还可驰援。我们现在就将前线军情正式报予朝廷,请求朝廷早做准备,征兵备战。”

    王孝杰老大不爽,总感觉自己是在听凭薛绍使唤,因此犹豫不决。

    还是阿史那忠节最能体会王孝杰的心中所想,他凑到近前,小声道:“此一败,薛绍大势已去。就目前这局面,哪怕突厥人没能杀掉他,回朝之后他的处境也是凶多吉少。当此之时,大总管若能挽狂澜于北疆、破契丹于幽州,此消彼涨,军中还有谁能与大总管一争高下?”

    “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王孝杰很是不爽的嘟囔了一声,“万一薛绍不仅守住了黑沙,还反败为胜呢?——王某人岂非又是任他摆布了一场,又给他做下了一件嫁衣?”

    王孝杰一连说了两个“又”,让众人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个大总管啊,当元帅的人啊,真是太小孩子气了!

    “怎么可能?”阿史那忠节忍着不敢笑,正色道:“连薛楚玉率领的十万大军都败了,突厥人倾巢而出兵力不下三十万。还是暾欲谷亲自领兵。”

    王孝杰默不作声。

    但是旁边的人都看到,他的眼睛真的是发亮了。

    站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的赵义节这时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抱了一拳,说道:“国事为重,大总管莫要私心太重。”

    “你放的什么狗屁?!”王孝杰被戳中了心事,当场大发雷霆,“老子知道你是薛绍的人,但你现在是老子的麾下。没问你话就乖乖闭嘴,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王孝杰,你不要欺人太甚!”赵义节也火了,“我等同殿为臣都是大周的将军!如今你是大总管,我是副总管——重大军议,我这个副总管还不能说话吗?”

    “你放肆!”王孝杰大怒,“赵义节,老子忍你很久了!当年你不过区区一骑尉,竟敢背叛虎师投靠薛绍!凭着奴颜巴结爬到高位耀武扬威也就罢了,现在‘又’敢吃里扒外!老子今天要亲手灭了你这小人,清理门户!”

    “王孝杰 ,有种放马过来,咱们现在就干一场!”赵义节伸手就要拔刀,“老子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勋,名正言顺的皇家卫率千骑使,还真没把你这泼厮小儿放在眼里!”

    “我、我……!”王孝杰到处找刀。

    “唉,息怒、息怒!两位快快息怒!”眼看两人都要动手干架了,还得是阿史那忠节出来打圆场。众将军也连忙将他二人分开,各自劝抚。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只一次了。在场诸人烦恼之余也觉得甚是无奈……堂堂的正副元帅,成天如同小儿一般动不动就要骂娘干架,这都什么事啊!

    被人拉开以后,王孝杰兀自大喘气儿,赵义节也握着刀柄不肯松手。过了很久,好不容易两人才冷静了下来。

    阿史那忠节把几位重要的将军叫一处,“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国难当头,要坏大事!——咱们不能再让他两人同处一地了。”

    “老子要去雁门!”赵义节大声叫道,“给我五千人马,雁门丢了老子提头来见!”

    王孝杰的火气又被激起来了,“三千!”

    “三千就三千!”赵义节拍案而起。

    阿史那忠节大惊,“两位大总管,军国大事岂能如同儿戏?雁门重地,岂是三千人马能够守得?”

    王孝杰倒也没有真被怒火烧糊了脑子。雁门重地真要是丢了,就算砍一万颗赵义节的脑袋,那也于事无补啊!

    于是他闷哼了一声,“赵义节,老子可不会吃你激将中你奸计,落下一个因私废公祸害社稷的罪名。老子给你八千步骑去守雁门。你现在就立下军令状。雁门丢了,你自己看着办!”

    “军令状?——笔墨来!”

    阿史那忠节心中苦笑不已,王孝杰啊王孝杰,你嘴上说“不吃激将不中奸计”,眼下这不就就是“该吃的吃、该中的中”,一样都没落下吗?

    赵义节率领八千步骑,风卷残云一般飞奔雁门而去。

    去心之急行军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王孝杰也没敢耽搁太久,马上整顿兵马望东北而去,目标直指幽州。

    等王孝杰走到半道醒悟过来,什么都晚了。他只能悄悄的狠拍了自己的脑壳几巴掌——薛绍那边的人都坏心眼,没一个好东西!

    ……

    突厥人终于是按捺不住,开始攻城了。

    开战之前,可汗默棘连、叶护克拉库斯和圣母可敦艾颜,都后撤到了七十里开外的牙帐,远离了战场。

    谁都知道默棘连是带着强烈的屈辱和不甘离开的。这位当众下跪的年轻可汗,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尊严也没有换回暾欲谷的一声命令。最终迫于暾欲谷和屈律啜的压力,他不得不放弃了对厥特勤的营救,被迫准许了他们开战。

    由此也显然易见,如果战争结束之后厥特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默棘连可汗与暾欲谷的决裂,便再也无可挽回。

    回到牙帐的时候,默棘连的身边只有圣母可敦艾颜和负伤在身的叶护克拉库斯,以及寥寥可数的一些狼骑近卫队。

    “我才是突厥的可汗!突厥的一切事情,必须是我才能说了算!”刚刚回到牙帐,默棘连就一反常态,非常强势的当众发声,“叶护,从现在起我的卫队由你统领。但敢有不服可汗之号令者,诛室!”

    碛口血战,一触即发。

    突厥人的攻势之猛,前所罕见。

    此前的战斗中,周军将帅连同薛绍与薛楚玉在内,多半带伤。现在负责守城的大将是曾经效力于薛讷麾下的一员儒将,解琬。

    解琬是科举出身,最初担任县尉之职,负责一县的治安和盗贼辑捕工作。薛讷也曾担任过县令,两人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成为了朋友。后来薛讷远镇黑沙成为大周的北面国门,深感身边缺乏得力的助手,于是想到了文武全才的解琬,就想办法将他调任到身边担任了掌管军事的司马。

    这些年来解琬尽心尽力履行职责,虽然称职但并无出彩。但今天这一场守城大战,他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一整天下来,突厥人一连发起了二十多次猛烈进攻,各种的攻城器械也都用上了。在雨水的侵袭之下薛绍的独门火器难以发挥重大作用,但突厥人的猛烈攻势,全都被解琬给硬生生的揍了回去。

    激战一日,城下堆积了大堆的尸首,狂暴的突厥人不得不含恨暂退。

    就在这时,薛绍收到了后方送来的一封快马急传。

    “哈哈!”他当场就笑出了声,扬起信件对众将道,“兄弟们,我们有援军了!”

    众将无不惊讶,大军身后有个来者不善的王孝杰倒是听说过。这援军,又是从何而来呢?

    “千骑使赵义节率八千兵马,已然进驻雁门。王孝杰率军,已然去了幽州。众将士只管专心杀敌!——报仇血恨,只在今日!”

    此言一出,军心大安,士气大涨!

    薛绍心中欣慰不已,赵义节,这回你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有没有援军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后顾无忧了!

第1120章 白衣登封

    恨河大败的军情奏报,终于传到了神都洛阳。

    当六百里加急文书递到凤阁鸾台的时候,首席宰相宗楚客的第一反应不是马上进宫去找女皇汇报,因为现在女皇卧病深宫,有张易之挡着什么样的奏疏也递不进去。他也没有立即召集其他宰相和重臣举行阁部会议商讨对策,而是第一时间跑到了梁王武三思的家里,先向他汇报。

    宗楚客向来很有觉悟很会站队,这几乎就是他最大的特长,否则他也不会在如今这个风云百变的朝堂之上,稳稳占据首席宰相的位置。皇帝在的时候他就是皇帝手下最得力又最忠心的猎犬;二张最嚣张的时候他就是二张的应声虫;现在二张去了一张,张易之还因为谗杀了邵王李重润惹起了众怒形势岌岌可危,他又掉转马头站到了武三思的身边,成为了武三思最亲密的战友。

    看过了军报的武三思大喜过望,拍案惊叫,“太好了,薛绍终于完蛋了!”

    在他的记忆里,从第一天认识薛绍开始,他们武家人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倒霉,武承嗣最后还被薛绍和太平公主给活活气死——何时像今天这般高兴过?

    此刻武三思就差手舞足蹈了,急道:“宗相公,你先别急着将战报公开,过两日便是朔望大朝的日子,等到那天再当廷宣读这份战报。我们一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薛绍是如何的穷兵黩武,如何的丧师辱国,如何的欺君罔上!”

    “梁王英明,如此最好——下官要恭喜梁王,贺喜梁王!”宗楚客也作喜不自胜之状,拱手弯腰九十度拜下,小声道,“薛绍倚仗兵权那是何等的嚣张跋扈,连陛下都对他深深忌惮不断动他分毫。现在,他终于败了,终于完了!——世上,再无掣肘梁王之人了!”

    “哈哈!”武三思仰天大笑,“此一败,薛绍非但兵力大损、威望惨跌,按我朝之律法他还足以判决死罪!就算他此前功高盖世受勋封爵可以拿来抵罪,至少也还要落得一个削官贬免!这两天我们要好好的张罗一番,必须找几个人站出来弹劾薛绍,历数薛绍之罪状。记得,千万不要遗漏了他此前杀害御使的事情——那就是他藐视朝廷、欺君罔上的铁证!”

    “这件事,下官来办。”宗楚客很爽快的接过了差事。

    “好,好,好!”武三思一连说了三个好,抚着须髯笑得一脸灿烂,“只要扳倒了薛绍,余下诸如姚元祟、宋璟和郭元振等辈,皆不足虑。张易之这个无知小儿,早晚已是一具死尸。岑长倩和黑齿常之已然作古,娄师德和李多祚已被贬出朝廷,狄仁杰也已告老还乡。往后这大周的朝廷,就是你我二人之天下!”

    两人哈哈的大笑。

    次日。

    上官婉儿一袭白衣来到了东宫,专来凭吊邵王李重润。

    早已哭得神魂颠倒的韦香儿见到上官婉儿,就像发疯了一样扑上去要找她拼命。要不是太子李显和他的两个庶子李重福、李重俊上前阻拦,上官婉儿还真会被她弄得难堪一场。

    李显也是非常的伤心多少也有一点怨恨上官婉儿,但他向来就是懦弱又宽厚,连忙就向上官婉儿赔了罪。

    “太子殿下,我知道整个东宫都在怨恨于我。殿下心中,恐怕也在怪罪上官婉儿栽害邵王殿下。”上官婉儿说道,“婉儿不想辩解。婉儿此行只为悼念邵王而来。还请太子殿下能够恩准。”

    “上官夫人言重了。请吧……”李显没有多说什么,亲自延请上官婉儿进了灵堂。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上官婉儿的心中也确有几分内疚之情。她在邵王的灵前摆下了自己带来的祭品和祭酒,焚香祭拜之后,她拿出了自己亲手写的一篇祭文,在灵前吟诵起来。

    最初大家都把上官婉儿当作是“猫哭耗子”的来了,没几人聆听只盼着她演完了戏赶紧走。韦香儿更是时时刻刻怨毒无比的瞪着她,恨不能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吊君仪德,兰香玉璋。君若有灵,享我蒸尝。”

    “吊君才学,辞采飞扬,我心实痛,寸断肝肠……”

    上官婉儿,泣不成声。这祭文,便也念不下去了。

    何为惺惺作态谁是真情实意,东宫里的人这一点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上官婉儿还真不是在做作演戏。在她的感染之下,太子李显和韦香儿包括李重福、李重俊这些人,全都放声大哭起来。宦官和宫女们也跟着一起痛哭,一时间东宫之内满堂泣诉哀痛无比。

    祭奠罢了,上官婉儿也没有多作停留,告辞就走。

    李显亲自送了上官婉儿出来,既伤感又惭愧的拱手拜别,“上官夫人博宏雅量,还请不要怪罪内人举止无状。重润是她唯一的儿子,所以……”

    “太子不必介怀,婉儿并未放在心上。”上官婉儿回礼,低声道,“殿下也请多多保重。武三思与宗楚客现在志得意满,就差弹冠相庆了。太子殿下,切不可伤心过度有个什么闪失,白白成全了小人。”

    李显虽是懦弱但并不弱智,上官婉儿话里有话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连忙凑近了一点小声问道:“还请上官夫人指教。”

    上官婉儿左右观察没有眼线,连忙低声快语道:“据密报,朝廷已经收到薛太尉兵败恨河的战报,但武三思与宗楚客密而不发,却在私下紧急谋划扳倒太尉,铲除朝堂之上的李家势力。一但他们得逞,太子恐怕,连在这东宫之内哀号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啊?!”李显大惊失色,“薛太尉,他他、他……兵败了?”

    “殿下保重,婉儿告辞。”

    上官婉儿没有多作片刻停留,即刻登车离开了东宫回到了立德坊的上官府,未作停留直接登上了画舫,飘到了洛水之上。

    驾船的船夫共有六人,他们平常的身份是上官府的家丁护院,实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洪门十八鹗。其中还有洪门的四大堂主之一,微笑屠夫樊正。

    “上官夫人,想去哪里?”号称微笑屠夫,但樊正从来不笑,因为他的脸曾经在战场上受过伤,早已失去了笑的功能,看起来还特别的吓人。

    但上官婉儿却知道,樊振其实是一个仁慈博爱之人。他没有娶妻生子但却收养了十几个孤儿,全是阵亡将士的遗孤。因此上官婉儿一向对樊振很是敬重。薛绍派给他的人,也值得她彻底的信任。

    “出城,嵩山!”

    “是!”

    中岳嵩山可算是武周时代最“红”的山了,武则天曾多次登上嵩山,并在嵩山举行过封禅大典,“登封”一词便由此而来。历来是上行下效,洛阳的权贵们也喜欢上了游览嵩山,渐渐形成了一种风尚。登封一词也渐渐的不再专属于女皇,人们登嵩山而游玩都喜欢自称为——登封。

    上官婉儿游览嵩山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今日却是一改平常的花团锦簇盛装出行,一袭白衣登封而来。但她不是独自一人,她约了太平公主府的大管家、一品诰命夫人陈仙儿一起来,同时还有陈仙儿的表妹柳氏,也就是郭元振的夫人。还有一位很少抛头露面但绝对称得上是京城贵妇的薛氏,她除了是薛绍的族妹,还是论弓仁的夫人!

    这样的四位夫人凑在一起,阵容绝对称得上是超级豪华了。就算是王公宰相在半道遇到了她们,恐怕也得上前问个安,讨个好。

    但她们四个都未作张扬,只是乘了普通的车儿,沿路不作片刻停留的直接上了少室山。然后在樊振等人开道护卫之下,步行来到了一个游人寡少颇不起眼的小草庐旁。

    这处小草庐地处密林深处,临渊傍溪地处幽辟,人烟更是稀少之极,倒像是一个出家之人的世外隐居之所。

    四位贵妇下了山,上官婉儿一袭白衣独自上前,在离草庐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停下,稽首拜道:“有请大师,上官婉儿特来问禅。”

    一连喊了三声,无人应声。

    上官婉儿正准备上前探查一番,凌空掠来一道灰影落停在了她的面前,迅疾似风,轻盈如鹞。

    一个身着灰色僧袍但是蓄有黑发,面容异常俊俏的小小少年,眨巴着一双清亮的淡蓝色眸瞳,看了看上官婉儿,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三人,乖乖的稽首拜下,“定国,拜见上官姨娘。”

    “好俊俏的儿郎!”薛夫人惊讶的小声道,“他的眼睛,和家夫真是好像!”

    陈仙儿和柳夫人相视一笑,像,就对了!

    ……

    突厥人对黑沙碛口发动的第三轮猛攻,被一场瓢泼大雨给击退了。段锋站在城头之上哈哈的大笑,说自己的运气比解琬好多了。没废多大力气,就把突厥人给赶跑了。

    都护府里正在准备宴席,众位将军差不多都来了,照例要给段锋庆功。不料,薛绍这个正主却是失踪了,只派了薛楚玉来主持今日的庆功宴。

    众将都问,薛帅去哪里了?

    薛楚玉也不知道,只能一个劲的摇头。众将也就不再多问,说是庆功宴其实也就是简单聚个餐,哪能真的痛醉痛饮。大家赶紧吃饱了肚子还得各就各位各司其职,碛口的防备不能有片刻的放松。

    薛绍坐着一张牛车,晃晃悠悠不急不忙的爬上了一处高高筑起不久的河堤之上。

    李仙缘连忙亲自迎了上来,当场就笑,“堂堂的薛帅,怎么改乘牛车了?”

    “魏晋古风,你不懂。”薛绍笑呵呵的下了车,李仙缘连忙给他撑起伞。

    “莫不是给我们送牛肉的来了?”李仙缘笑嘻嘻的道,“薛帅真是爱兵如子啊!”

    “你想得美,天雨路滑牛车走得稳。我这身上的伤,也不至于颠得发疼。”薛绍四下看了一眼,正了正色,“工程进展如何?”

    “两日之内,可以峻工。”李仙缘也不再嘻笑,认真回答。

    “很好。”薛绍轻吁了一口气,两天,还有两天!

    从追随裴公北伐算起,我薛绍苦战十几年,终于盼来了这最后的两天!

第1121章 中流砥柱

    洛阳太初宫,西隔城仪仙殿。

    太平公主很小心的展开一张用油纸包裹的密信,细细一读,轻道了一声,“大事不妙!”

    侍立在旁的琳琅不由得暗暗心惊,她们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看到太平公主表现出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哪怕是被软禁在了这深宫之中,她每天仍是那样的优雅和坦然——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公主这般大惊失色?

    从平公主待字闺中直到今天,琳琅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斗转星移时光荏苒,太平公主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刁蛮小公主。时光赐予了她智慧和胸怀,薛绍则教会了她隐忍和冷静。

    如今的太平公主,用“秀外慧中”来形容都已是低估。今天她的一声低语在琳琅看来都已是大惊失色,足以见得太平公主这些年的变化之大。

    “大惊失色”之后的太平公主轻轻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琳琅,给上官婉儿回信。就说,让她暂停一切动作,务必听我号令行事!”

    琳琅姐妹微微一怔,不敢多问,连忙铺开笔墨和书本开始“制造”密信。

    这可不是一般的信件,所有的字符都是薛绍专为“自己”特制的一套密码,能看懂它的人仅限于薛绍本人、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琳琅姐妹和月奴六人而已,就连精通蓝田密码的军人都无法破译。

    信造好了,琳琅将它用油纸小心包好,再装进密封良好的小竹筒之中,交给了门外的一名班剑女侍。班剑女侍接了小竹筒来到仪仙殿的后花园池塘边,若无其事的将小竹筒放在了回廊的一块石头下面。过了许久四下无人,水中悄悄浮起一个人来拿走了小竹筒,又悄无声息的潜回了水中。

    西隔城位于太初宫戒备最为森严的后宫与西夹城之间,可以称得上是天底下军事守备最严的区域。武则天将太平公主软禁在这里,就是不想让她与外界有任何的联系。但这难不到太平公主,她住进来还不到七天,就找到了与外界通联的方式,就是利用贯通皇宫九州池与洛水并横穿西隔城的那一条禁河。

    九州池是太初宫里的皇家湖泊,既供泛舟游玩又是宫中上万人的主要饮用水源。仪仙殿的后花园也有一处上百亩的水池,假山楼台一应不缺,算是西隔城一景,同时也是西隔城的主要饮用水。西隔层向来是未成年的皇子公子们住的地方,太平公主就想,这么大的一个池子必有外来之活水,否则用不了几年水就会发臭,哪能还能让皇子公主饮用呢?

    于是她就派琳琅与班剑女侍们暗中寻找,费了几日果然在水底下找到了铁栅死锁的大暗渠,直接从地底连通禁河通往洛水与皇宫九州池。

    锯开铁栅不难,难的是从暗渠一路潜泳到禁河。除非是有超凡的水性,否则一定会淹死在暗渠之中。

    刚好,上官婉儿的手下就有薛绍留下来的十八鹗。

    办完了差事的琳琅左右都是忐忑不安,又不敢多问。反倒是太平公主十分坦然的告诉了她们:“薛郎战败了。”

    “啊?!”这下换作是琳琅姐妹大惊失色了,“驸马如何?”

    “薛郎无恙。”太平公主淡淡道,“他若战死,前方战报定会言明,皇宫和京城也不会这般平静。”

    “人没事就好……”琳琅姐妹如同自己死里逃生,躲过了一场大劫。

    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淡然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除了家人的安危,其他的事情你们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琳琅姐妹愧疚的低下头,“殿下恕罪,我们姐妹二人向来不识大体,更不懂得国家大事……”

    “这不是你们的错,无需谢罪。能够简单的活着,其实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太平公主说道,“本宫和上官婉儿,就没有这样的幸运。”

    琳琅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宫外最近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很多事。”太平公主说道,“东宫和张易之结下了死仇,武三思和宗楚客准备弹劾薛郎,治他一个丧师辱国欺君罔上的大罪。”

    “又是武三思!”琳琅恨得牙痒痒,“殿下,何不派我姐妹二人前去,一剑了戳了那厮?!”

    太平公主直接笑了,“莫非你们,还活在十几年前?”

    琳琅尴尬得不说话了。

    “你们听着。”太平公主说道,“局势虽险,但大可不必惊慌。只要薛郎一天不死,我们就一天安稳。至于武三思那些小丑,就让他们尽情跳梁好了,大可不必理会。我母亲经营了几十年的朝廷,没那么容易就被他们完全掌控。”

    琳琅仍是很担忧,“就怕朝廷真的下令判罪,并剥夺了驸马的官爵和兵权。”

    “真要这么容易,我母亲早就做了,还轮得到武三思之流出手?”太平公主冷笑,“除非那些小丑有本事派出百万大军将薛郎彻底消灭。否则,他们所谓的弹劾与治罪,永远不会对薛郎造成实际的伤害。在绝对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罔然。这一点恐怕上官婉儿都有所忽略了,所以她最近表现得有点操之过急。所以我必须要提醒她,我们的一切行动都不能走到薛郎的前面,所有的大事都必须由薛郎来亲自决断。离开了薛郎手中的绝对力量,我们任何的过激行为都是找死,还会把薛郎也给陷害进去。”

    “可是现在驸马都已经战败了……”琳琅忧心道,“他手中,还有绝对力量吗?”

    “胜败兵家常事。”太平公主淡然说道,“别忘了,当年薛郎凭借两百骑就能收复半壁河山,打得整个突厥汗国损兵过半远遁漠北,连南庭牙帐都不要了。这样的盖世英雄,岂会被一场小小的败绩彻底击垮?虽然现在我看不到前线的战况,但我坚信只要薛郎还没有死,胜负就不会尘埃落定。终有一日,他会赢!我们,也会赢!”

    ……

    皇城,万象神宫。

    女皇仍旧卧病后宫,派了奉辰令张易之上朝听政。今日的朔望大朝由宰相宗楚客主持,京官七品以上全部到场。

    宗楚客当廷宣读前线战报,薛绍在恨河惨败,满朝皆惊。武三思马上出面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他一边安抚朝臣,一边提出自己亲自挂帅整兵北上抵御突厥的奏请。

    这还不算完,马上又有大臣站出来,上疏弹劾薛绍欺君罔上,最主要的证据就是他在北方斩杀了朝廷的御史。

    谁都能看得出来,武三思这是要趁势扳倒薛绍,夺取京城驻军的兵权。他的奏请当然只有神皇才能裁夺。但神皇病卧内廷已有多日,宰相大臣都见不到她,唯有张易之能够走到神皇面前说得上话。

    这时,文武大臣立刻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万一这时候张易之和武三思串谋好了发布一个矫诏,定薛绍之罪名,授兵权与武三思,那这天下还不就是他武三思的了?!

    真到了那个地步,恐怕连神皇都会性命难保,天下陷入一片大乱!

    于是马上就有人站出来反对,凤阁侍郎姚元崇,同时他也是挂衔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宰相之一。

    他说道:“宗相公,魏王,你们两位的举止未免太过失当。此等军国大事,岂能在朔望大朝之上公议?此等军国大事,除陛下与宰相之外谁敢窃听?——姚元崇职责所在必须在此提出质疑。并郑重警告,除非是由陛下亲自主持的御前会议,否则今日之事谁都没有资格当众议论,否则就是泄露朝廷机密,罪同叛国!”

    满朝文武全都大吃了一惊!

    以往的姚元崇,虽然有着干练之名也颇受神皇的欣赏与器重,但他一向明哲保身从不展露锋芒,很多时候甚至表现得唯唯诺诺,更加不会和宗楚客、武三思这些人对抗。但是今天,姚元崇真是太强硬了。并且他的说辞完全符合宰相的工作纲纪,且有极强的说服力,任谁都无可挑剔。

    一时间,宗楚客和武三思都找不出话来反驳。

    只有张易之站了出来反驳道:“陛下卧病禁中,岂能躬亲出席御前会议。姚元崇你是想让陛下增添劳累加重病情,图谋害君吗?”

    “张易之,你休要血口喷人。”姚元崇义正辞严,“此等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姚元崇在其位谋其职,不敢有负神皇重托。倒是你,未经通传和请奏就擅自在此发难,意图阻挠宰相与神皇共商军国大事,你居心何在?难道你要私囚神皇自行发令,妄图窃夺天下吗?”

    “你……”张易之顿时被呛得哑口无言,姚元崇这顶帽子扣得可太大了!

    “姚相公,此言过了。”宗楚客马上出来圆场,说道,“张奉辰也是为了神皇的龙体着想,想必并无他意。”

    “哼!”姚元崇冷笑一声,“他心中所想,你为何如此清楚?”

    宗楚客的脸皮抖了一抖,“姚相公,你我皆为宰辅。朝堂之上如小儿斗嘴,岂是妥当?”

    姚元崇呵呵一笑,“既如此,姚某就只说一句话了。今日之事除非是有神皇亲自出面决断,否则凤阁不拟旨,姚某不署名。你们看着办!”

    满朝文武无不心中暗暗惊叹,姚元崇这一招,狠!

    按照大周王朝最基本的政治制度,但凡朝廷发出的制令,都要经过凤阁拟旨和鸾台审核,否则视同无效。针对无效制令,尚书六部可以拒绝执行,军队可以不服调谴,下面的州县都可以将它视同废纸。虽然皇帝拥有超越这种制度的权力,直接发出“手敕”强制官员执行她的命令。但是重大国事,历来没有发手敕直接交办的道理。否则大周王朝还要这座三省六部的朝廷干什么,皇帝一个人治理天下不就行了。

    姚元崇除了是宰相,刚好还是凤阁侍郎,朝廷的任何制令都必须打从他手底下过。以往他几乎从来没有违备过宗楚客的意思,该签字的签字该署名的署名,除了皇帝主动找他问策他从不多说一句话,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凤阁的傀儡,政事堂的摆设。

    但是今天到了这关键时刻,姚元崇终于出手了。不出则己一出惊人,直接就打了宗楚客和武三思一个措手不及!

    面临空前强硬的姚元崇,宗楚客死死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既然有人弹劾当朝官员,那宋某就得说话了。”这个时候,宋璟又站出来了。

    众文武看着他,不约而同的心里一咯噔,全都下意识的感觉到了一丝……惧意。

    宋璟,大周朝堂之上正义的代名词,御史台的实际掌权人之一,专司监督百官、弹劾不法的御史中丞,名扬天下的耿介之士,连神皇和薛绍都惧他三分的当朝魏征,除法律和道德之外其他一概不认的铁面犟牛,杠天杠地杠古今连自己都不放过的,天下第一杠精。

    没有人不怕他。

    此刻就算是神皇亲自在此,恐怕也得心里紧上一紧——这厮不会又想骂朕了吧?

    很多人想不通,为什么神皇会把这样一个怪胎摆在大周的朝堂之上,历经惊涛骇浪任凭千百人攻讦,他还始终屹立不倒。当然,这样的人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何谓真正的“中流砥柱”。如果一个朝堂连中流砥柱都没有,那就真的只有等着亡国了。

    武则天不想亡国,更不是昏君。她的朝堂之上或许会有跳梁小丑,但从不缺乏中流砥柱,这才是真正帮她治理天下的股肱之臣。

    宋璟一如往常的板着一张油盐不进的臭脸,当廷说道:“御史台办事,若无皇帝陛下发出的特别批示,便固有其章程。章程如下:先有首告,御史台根据案件性质申报政事堂准许或有陛下亲批之后,再行传唤被告到场,然后立案予以调查。今日既然有了首告,宰相也都有了准允调查的批复,那本官这就出面予以受理。接下来,本官会派出御史宣请薛绍前来接受调查。他有罪没罪或者该当何罪,当由御史台严格调查取证之后,根据我朝之法典予以明确,再行定论。在此之前任何人都无权对他进行任何的评判,否则试同诽谤,试同藐视司法。”

    停顿了一下,宋璟对着宗楚客和姚元崇等人拱了一拱手,“本官说完,诸公自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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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品驸马介绍:
命里犯桃花,拈花一笑风月无边!
胸中有杀气,顿戟一怒伏尸百万!
我是薛绍,太平公主是我的红粉之一。我将要在属于武则天的时代里,打下一片大大的后宫,和一片大大的天下!
极品驸马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极品驸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极品驸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