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2章 就怕万一
大漠之上,千军万马旌旗遍野,兵不厌诈云谲波诡。更新快无广告。
神都洛阳,却因牛奔的一刀斩下风云突变,步步惊心防不胜防。
朝廷派往河北查封红叶商会的官员被薛绍的麾下给杀了,这个重镑消息并非是皇帝武则天第一个人听到。在她得悉之前,此事一夜之间就在朝堂百官乃至民间巷陌传得沸沸扬扬。同时,这一消息也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传到了远在长安的太平公主等人的耳朵里。
坏了,要出大事!——这是太平公主的第一反应。
上官婉儿也颇为震惊。因为在她的印象当中,薛绍固然是个棱角分明的性情中人,时而拔扈时而乖张,时而浪漫无双。但更多的时候,薛绍还是十分理智的。他的这种理智,有时甚至会显得有些冷酷。但这一次的“杀官”事件,无异于是给眼前无比紧张的朝堂气氛来了个火上浇油。这是否也太过鲁莽了?——难道,他真打算和朝廷彻底决裂、和女皇完全对立了吗?
二女正待私下商议一番,一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了。
太子妃,韦香儿。
“看来她的消息,也颇为灵通。”上官婉儿的表情颇为复杂。
“不光是消息灵通,她的脑子也转得很快。腿脚,更是麻利得紧。”太平公主倒是见怪不怪了,淡然道,“这个女人远比我那个当太子的兄长,更像太子。”
“那见,还是不见?”上官婉儿问道。
“人家可是太子妃,我的皇嫂。来都来了,蔫有不见之理?”太平公主若有所思的沉吟了片刻,说道:“她明知本宫对她全无好感,还敢在这非常时期登门造访,其来意想必非比寻常。近日来我们一直都在试探与观察太子,原来他早已成惊弓之鸟,在陛下的龙威之下不敢半分造次。我估计哪天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只会闭眼等死。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一位国之储君,竟会变得如此软懦贪生怕死。婉儿你有没有想过,借韦香儿之力说动那位早已吓破胆了的太子,与我等共谋大事?”
上官婉儿眉头一紧,“当年太子亲政之后不足百日便被拉下龙椅贬废为庐陵王,多半要怪韦香儿才德浅薄成事不足。并且我们不难察觉,韦香儿至今还对夫君怀恨在心,怪他当年拒绝辅佐太子对抗神皇与裴炎之联盟,还在神皇面前告了她一状。韦香儿,是敌非友心术不端,恐难与之精诚合作。”
“我不需要她的精诚,只要她的合作。”太平公主淡然一笑,“婉儿,砒|霜尚有入药之时。”
上官婉儿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会心而笑,“那且看她,是何来意?”
“好——请她进来吧!”
韦香儿进来了,笑容殷切神态谦恭。身为太子妃和嫂子,倒反过来先给太平公主施礼问安。
太平公主也见怪不怪,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习惯了韦香儿这般的殷勤。些许无关痛痒的嘘寒问暖之后,她直入正题道:“太子妃今日大驾光临,莫非有所赐教?”
“赐教万不敢当。”韦香儿低眉顺目的小声道,“只是今日无意之中听到了一些坊间流言,似与尊夫薛驸马有关,并且事关重大。我怕公主殿下尚不知情,因此特意赶来向殿下禀告。”
“有劳太子妃费心了。”太平公主不动声色道,“那些流言蜚语,本宫多少也听闻了一些。”
韦香儿的脸上顿时有了一抹异样的神彩,“公主殿下对那些流言,是否相信呢?”
“你是指杀官一事?”太平公主并不讳言的问起。
韦香儿几乎精神一振,“对。”
“信,又如何?”太平公主的反应异常的平静,“不信,又如何?”
韦香儿微微一怔,随即便笑而赞道:“殿下果然睿智无双,静气沉稳,颇具神皇之风采。”
“过誉了。”太平公主对于这一类的马屁早已完全免疫,只是淡然道,“本宫倒想反问太子妃一句,你信,也是不信?”
“我信。”韦香儿毫不犹豫的点头。
“为何如此笃定?”太平公主问道。
韦香儿颇为胸有成竹的微笑言道:“其实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杀官一事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是何缘由因何而起,到头来都会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办成一棕杀官谋反的铁案。”
“杀官谋反?”太平公主听到了她最不想听的词,表情微变神色一凛,“过头了吧!”
上官婉儿也是面露微愠的盯着韦香儿,心说这个女人分明就是心怀不轨而来,她还生怕眼前这场事非闹得不够大了!
“并不为过。”韦香儿倒也沉得住气,继续言道:“公主殿下你想一想,近来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事情,诸如党郭二将下狱,郭安惨死右卫哗变,包括娄师德调离京城狄仁杰辞相去官,公主殿下也被搁置到西京远离朝堂,这哪一棕哪一件不是冲着尊夫薛驸马来的?对于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来说,尊夫在朝堂之上的羽翼臂膀大半已除。现在,可不就是要轮到他本人了?”
“太子妃。”太平公主冷哼了一声,“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
“韦香儿,死路一条。”韦香儿并没有被吓住,仍是平静的道,“我诚心以待公主殿下,才会和盘托出毫无保留。若因此而取祸,韦香儿问心无愧。只怨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
太平公主连忙笑而赔罪,“小妹一时语失,还请皇嫂大人不计小人过,勿要怪罪。”
“无妨。”韦香儿倒也表现得大度,微笑回道,“其实到了眼前这般非常时刻,我们都不需要再绕弯子。如今武三思与宗楚客、张易之等人深相勾结权势滔天,蒙蔽神皇党同伐异,大周之朝堂再无他人立锥之地,就连娄师德与狄仁杰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宰相,也被他们排挤出去。甚至有党金毗与郭大封这样的功勋上将,都惨遭横死。铲其异己,他们当真是心狠手辣不留半分余地啊!”
“确实如此。”太平公主的反应仍是平静,她不急不忙的小饮了一口茶水,悠然道,“下一步,他们就该是要铲除薛氏一族了。”
“那么,薛氏之后呢?”上官婉儿不失时机的补充了一句。
“毫无疑问,东宫。”韦香儿的话顿时机锋毕露,“那才是他们最终的目标。”
太平公主笑了,“难得太子妃,也会如此坦承。”
“我说了,我对公主殿下,绝对是诚心相待。”韦香儿正色言道,“或许以前,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些小小的摩擦,或者说是误会,但早已是过眼云烟。眼前之事关乎我们两家之生死存亡,岂能因小节而失大局?”
“太子妃言之有理。”太平公主点头以示赞许,说道,“只是不知,太子妃究竟作何打算?”
韦香儿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低声道:“近日来,公主殿下不止一次的在太子耳边分析时局,陈说利害。我说的,没错吧?”
“是又怎样?”太平公主不为所动,“同是皇家人还是亲兄妹。我对太子说的这些,并无半点犯忌之处吧?”
“是无犯忌之处。”韦香儿道,“但公主之深意如何,还用得着我来挑明吗?”
“如果,本宫非得要你当面挑明呢?”太平公主的眼神顿时变得犀利无比。
韦香儿倒也没有怯场,微然一笑道:“眼下公主殿下所缺的,不就是一个——名正言顺吗?”
太平公主眉头一拧,“然后呢?”
“巧了。”韦香儿道,“殿下所缺,我们刚好就有!”
“我、们?”太平公主不由得冷笑一声,“眼下,你不过是孤身一人而来。”
“我来了,也就代表太子本人亲自到了。”韦香儿言辞凿凿。
“我不信。”太平公主盯着韦香儿,“太子乃一国之储君,岂能被他人所代表?”
“公主殿下,你最好是相信。”韦香儿说罢起了身来,还对太平公主施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说道:“因为,我不是‘他人’。”
太平公主没再言语,目送韦香儿离去。
上官婉儿眉头紧锁的走到了太平公主身边,小声道,“殿下,你信吗?”
“我绝对信不过这个女人。”太平公主说道,“但是眼下,我们除了与她联手,已经别无选择。”
“对太子和太子妃而言,好像也是这样。”上官婉儿说道,“她们回归的日子并不长,在朝堂之上并无半分根基,在军队里更加没有。”
“你说得没错。”太平公主说道,“真正让韦香儿看中的并不是我这位太平公主,也不是残留在朝堂之上的姚元崇与郭元振等辈。而是,薛郎手中握着的三十万北伐大军。”
“是的。”上官婉儿深以为然的点头,“三十万大军到了战无不胜的薛郎手上,足以定鼎乾坤改天换日。韦香儿的心机,远比那位战战兢兢的太子殿下,要深远得多。”
“婉儿。”太平公主突然神色微变的看着上官婉儿,“有件事情,你想过没有?”
上官婉儿几乎被太平公主这突如其来的“变脸”给吓着了,喃喃问道:“何事?”
“三十万大军,固然能够震摄一切。”太平公主的眉头深深锁起,“但是,万一……我是说万一,薛郎,战败了呢?”
上官婉儿愕然怔住,“他……不可能败!”
“眼下之事,务必先要做出最坏之打算。”太平公主长吁了一口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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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3章 人主五壅
韦香儿前脚刚走,一名从洛阳快马赶来的班剑女婢,又给太平公主带来了一则重镑消息。
风波接朣而至,令人应接不暇。
原来,河北“杀官事件”发生之后没多久,红叶商会设在洛阳的商会总肆马上就被关闭查封了,商会最重要的几名掌柜也已经被拘拿下狱。同时,红叶商会设在长安和终南山的商肆与厂房也已被查封,下狱之人多达百人。
最令太平公主震惊和愤怒的是,有大理寺的公人跑到洛阳的太平公主府里,想要捉拿虞红叶本人到案。留守公主府的杨思勖出面阻拦,双方酿出了冲突。杨思勖死守府门,对方仗着人多势众想要强行突入。岂料杨思勖武艺奇高,被数十人围攻仍旧不落下风,还打伤了对方多人。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来大理寺公人乱箭齐放,杨思勖身中数箭浑身浴血,仍旧死守府门寸步不让。
最后,虞红叶自己打开了府门走了出来,主动要求归案大理寺接受调查。杨思勖苦苦哀求甚至抱着虞红叶的双脚不让她离开,无奈虞红叶还是跟着大理寺的人走了。
“终于还是,直接打到我们头上了!”太平公主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愤怒过,她的指甲都已经掐进了手掌里,鲜血迸流。
上官婉儿连忙拿出自己的丝绢手帕给太平公主包扎,一边劝道:“殿下勿急。想那司刑寺(即大理寺)也只是奉命行事,并不敢将红叶当真如何。”
太平公主双眼微眯,眼中似有薛绍临阵时的那般溢溢杀气,沉声道:“奉谁的命?”
上官婉儿怔了一怔,一时无言以对。沉思了片刻,她只道:“看起来,这并不像是皇帝陛下的手腕和作派。”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对上官婉儿的看法表示认可。上官婉儿说得没错,真要是武则天下了命令要捉拿虞红叶归案,从宫中派出一名宦官加一纸圣令,远比成百上千的大理寺公人厉害得多。似这般强行闯府硬要拿人,与其说是奉公办案倒不如说是肖小作乱。
“看来有人故意先下手为强,强行要将虞红叶卷入到杀官一案当中。”上官婉儿说道:“如此一来,姑且不论虞红叶最终是否会被定罪,百姓仕人都会不由自主的认定虞红叶跟此案脱不了干系。行商最重一个‘信’字,这一事件定然会对红叶商会的声誉产生极大的负责影响。”
“若是连东家和商会都没有了,还何谈信誉?”太平公主的脸色越加阴沉,咬牙道,“婉儿,你可别忘了郭安之死。现在我们的敌人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们再也不会像以往那般温吞隐晦了。”
这时,前来报信的班剑女婢又道:“殿下,宫中眼线还传出了重要消息。”
太平公主精神一凛,“说。”
女婢道:“数日前的黄昏,也就是杀官一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前昔,宰相宗楚客入宫求见神皇。君臣二人在龙舟之上私谈多时,所谈之事多半与驸马有关。”
虽说武则天是皇城禁中至高无上的唯一主宰,但太平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上官婉儿更是侍驾多年。二人想在宫中培植起一两个精干得力的心腹耳目,倒也并非难事。
女婢继续道:“宗楚客自称要‘死谏吾皇’,写了一份极厚的奏章列数驸马的无数罪状。其中细则如何无从知晓,但宗楚客当时说了一些话,如今想来是与虞夫人的被捕下狱颇有关联。”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同时神色微变,“说下去!”
女婢应了诺,说道:“当时宗楚客引经据典,说人主有五壅:臣闭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义曰壅,臣得树人曰壅。又说,臣闭其主,则主失位。如今薛绍独掌军事无人可制,诸军只知薛绍不知陛下,这不是蒙敝圣听是什么?”
“宗楚客还说,臣擅行令则主失制。如今但凡事关突厥,无论军事邦交大小事宜尽由薛绍一人独专。他的眼里非但没有了朝廷法度更没了天子圣威。长此以往,这大周之天下究竟是神皇之天下,还是他薛绍之天下呢?”
“宗楚客又说,臣得行义,则主失明。臣擅行令,则主失制。这些年来薛绍总领军事,凡麾下将校士卒之人心,尽皆被其收买。陛下可还记得当初韦待价接掌夏州之事否?那些曾经效力过薛绍的将士多半都不理会韦待价,导致军心不齐上下离叛,这才有了灵州之败河陇之失。尔后薛绍单枪匹马重回河陇,转瞬间重聚百万之师收复疆土。薛绍此举功劳固然不小,但是朝廷正式封授的封疆大吏和君王的恩威还不如薛绍一人之恩信,这背后隐含的真相,难道不思之令人脊背发寒吗?”
“宗楚客还说,臣得树人,则主失党。这些年来薛绍在军队里广结党羽竖立恩信,乃至如今大周的军武一脉唯薛绍独尊,朝廷之令都还不如薛绍的只言片语来得管用。这对大周社稷、对陛下来说,都是极大的隐患啊!”
“宗楚客最后说的,便是臣制财利,则主失德。如今的红叶商会的店肆遍及天下,除了自身经营的财货获利滚滚,凡大周商旅走卒还都将财货存入了他们的钱庄。如今,天下财货几乎已有半数归入红叶商会之囊中。古有吕不韦最多也就富可敌国,现如今大周之国库与红叶商会相比,恐也是远远不及。一但他日薛绍别有所图,振臂一挥应者云集之余,连军饷钱粮亦是半分不缺。陛下,此一危机甚至远胜于三十万大军啊!”
听到这里,太平公主已经在用深呼吸强力的压制自己即将暴走的情绪。
上官婉儿连忙挥手示意那婢子别再说了,另道:“殿下,宗楚客与武三思等人沆瀣一气处处为难夫君,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了。他会在陛下面前说出此等话来,想来也是不足为奇。”
太平公主没有对上官婉儿的话发表看法,只是问那女婢:“当时陛下是何等态度?”
“陛下并未多言,只说‘朕心中有数’。”
“仅此一言?”
“对,仅此一言。”
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说道:“宗楚客的进言,怕是早在我母心中思虑过千万遍了。此等浅显的君王之道,她岂能不知?”
上官婉儿点头,“殿下所言甚是。人主五壅,非但是陛下了如指掌,连我这个曾经陪伴在陛下身边的女官,亦不陌生。”
“但也正因如此,宗楚客的进言才显得字字诛心,异常危险。”太平公主说道,“人的心思向来复杂,任凭出现什么样的想法都不奇怪。但是,一但这个想法刚好被外人说中,它就会显得格外的刺眼,格外的引人注目。”
“如此说来,宗楚客选在流言盛起之前进此一言,当真是用心极其险恶了!”上官婉儿惊叹道,“这也就不奇怪,大理寺的人都敢闯到太平公主府前去捉拿红叶了!”
“婉儿,你不妨把人心想得更加险恶一点。”太平公主的脸色已是阴沉之极,“就不能是,宗楚客刚刚知悉了杀官一事便火速进宫谏言,随即又派人在京城广散流言将杀官一事闹得沸沸扬所吗?”
上官婉儿睁大双眼深深的呼吸,“确有,这种可能!”
太平公主慢慢的站起了身来,“看来,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
“殿下,是想?……”
“你亲自安排一下,我今夜便要密会太子妃韦香儿!”
太平公主的话几乎才刚刚落音,门吏来报说有神都来的使者,宣告中官旨意。
“来得好快!”
无奈,太平公主只得亲自接旨。
武则天的旨意很简单,命令太平公主火速回京,入宫面圣。
既然是“火速”,那就容不得半分耽搁。宫中的使者连马车都替太平公主一并带来了,叫她只须接过了圣旨便立刻一脚踏上马车即刻启行。只带一两侍婢随行伺候便可,几乎就连换洗衣物都不必整理携带了。
上官婉儿等人很是惊愕,与其说是召见,但仿佛更像是拘押?!
“不必惊慌,料也无妨。”太平公主倒是镇定,她将上官婉儿叫到一旁低声叮嘱了几句,便泰然自若的踏上了马车,只是带上了琳琅姐妹二人骑马随行,便匆匆朝洛阳而去。
这些年来,自幼在宫中长大的上官婉儿也算是见过风浪了。但是此刻她双手捂着胸口,只觉胸口一顿砰砰乱跳,差点就要六神无主。
“上官夫人,殿下有何嘱咐?我们现在,该要怎么办?”班剑女婢,上到前来请问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深呼吸了一口,说道:“你的本事,比起琳琅如何?”
女婢略微一怔,“不知夫人,将要交办何事?”
“我叫你夜入禁宫私见一人,完全不被宫中的三岗五哨有任何发觉,你能做到吗?”
“绝无问题!”
上官婉儿轻吁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那便,辛苦你了!”
第1094章 狂澜
神都洛阳,太初宫,仙居院。
这里曾是武则天比较喜欢的一处后宫寓所,虽不富丽堂皇但却绿荫葱葱鸟语花香,这里的幽雅和静谧总能给她带来超脱尘俗忘却百忧的轻松之感。但是至从登基为帝之后,武则天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今天,她却选择了在这里私下接见一位特殊的人物。
此人之特殊,总令武则天爱恨不能百感夹杂。她就是武则天唯一在世的女儿,独享两朝尊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平公主。
另外她现在的另一个身份仿佛比“太平公主”本身还要更为重要了,那就是——薛绍的妻子。
太平公主还未到。武则天静坐在一间素雅的房间里,闭目养神。她忍不住不止一次的心里自己提醒自己——我现在要见的并非是那个被我宠坏了的宝贝女儿,而是薛绍的妻子。这已经不是出嫁的女儿回家省亲,而是一场谈判或者是一场交锋!
许久过后,闭目养神的武则天几乎都快要忘记自己等了多久。户外总算传来一个声音——“儿臣太平,请见陛下”。
武则天睁开了眼睛不轻不重的吁了一口气,“进来。”
太平公主推门而入,轻轻掩上门,跪伏于武则天的面前,“儿臣拜见陛下”。
“平身,赐座。余皆退下。”
太平公主如言坐下,武则天身边的侍儿宦官全都鱼贯而出,房内仅剩母女二人。
太平公主低眉顺目的坐着,一言不发。
武则天也没有急于出声,她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太平,心中想着的,却是以往那个每逢见了自己,就会扑到自己怀里来撒娇捣蛋的淘气包。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今日叫你来,专为虞红叶之事。”
没有客套寒暄没有拐弯抹角,武则天开门见山了。
太平公主道:“还请陛下明言。”
“司刑寺将其捉拿,是因职责所在。”武则天道,“你的家臣杨思勖武力抗法,应属犯罪本该严惩,但朕念他对你一片忠心已经下旨特赦于他。”
“谢陛下。”太平公主不惊不怒平淡无奇。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继续道:“虞红叶之事,你如何看?”
“国有国法。”太平公主很快就做出了回答。
武则天心里有了一丝愠恼。因为,太平公主居然在她的面前耍起了官腔官调——要是真的按照“国有国法”来办,自己还犯得着将她特召进宫吗?她明明就是在装糊涂!
“那朕,可就下令依法办事了?”武则天如此道。
“如此甚好。”太平公主仍是不惊不怒,但话锋一转,“但儿臣想问,虞红叶究竟所犯何罪?”
“或与刺客同谋,涉及杀人谋反。具体如何,司刑寺仍在审理之中。”武则天也平静得很。
“或?”太平公主冷笑一声,“陛下,但凭一个或字,岂能服众?”
“当然不能。”武则天道,“所以才需要详加审理。如果她有罪自然不可姑息;倘或她是无辜的,又何惧受审?”
“既然如何,陛下又何必召唤儿臣前来?”太平公主一句话就顶了回去。
面对自己这个直来直去没有半分掩饰的女儿,武则天心里前所未有的郁结。忍下了百千情绪之后,她索性道:“你就不想在朕面前替她求个情,让朕特赦释放于她吗?”
“儿臣确有此想。”太平公主道,“但是,儿臣不会这么做。”
“为何?”
太平公主淡然一笑,说道:“其一,国有国法。如果虞红叶确实有罪,儿臣岂能包庇?其二,我堂堂的公主,区区几名司刑寺的公人就敢擅闯我府伤我家臣;虞红叶堂堂的太尉之妾、朝廷封授的诰命夫人,更是有大功于国的天下义商,就这样屈身受辱于他人之手。倘若儿臣出面替她求情,倘若儿臣运气好陛下又应允了,那此一页岂不就一揭而过,权当没有发生过了吗?”
“如此说来,你还不肯善罢干休了?!”武则天的语气中透出了一股怒气。
“当然不能。”太平公主道,“再如何,我也仍是大周的公主。我的府第岂容区区几名公人无理冲撞?这恐怕不仅仅是关乎我个人的颜面,更是关乎大周皇室之尊严,大周律法之尊严了吧?再者就算不念虞红叶往日之功劳,但律法有云刑不上大夫,她好歹也是诰命夫人。司刑寺何来狗胆在光天化日之下动起刀兵,将她当作草民贼寇一般的强行拘拿?打狗尚且欺主,何况爱妾?倘若让薛郎知道了此事,又岂能善罢干休?”
“大胆!”武则天勃然大怒,“你竟敢威胁于朕?!”
“儿臣不敢。”太平公主俯首下拜,“儿臣知道,此事必然与陛下无干。定是下面的别有用心之人公报私仇,故意挑衅儿臣、刁难红叶。”
此言一出,武则天眉头微拧怒气顿消,“何以知之?”
“倘若此事是陛下亲自下令交办,儿臣现在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太平公主答道。
武则天不置可否的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儿臣还是那四个字,国有国法。”太平公主道,“既然人都已经被捉拿下狱,那就来个公平公正的公开审理。倘若虞红叶当真有罪,该明正典刑那就明正典刑,儿臣无话可说。儿臣还可担保,薛郎也会无话可说。但是——”
武则天暗暗深呼吸了一口,“说。”
“倘若虞红叶无罪。”太平公主的嘴角轻轻一扬,“但凡挑起事端之人与亲身涉事之人,全都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交待。否则,我绝不善罢干休!”
“竟无商量之余地?”
“无。”
武则天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她没有想到,太平公主的态度竟会如此之强硬。她感觉,与太平公主“谈判”要比与薛绍谈判困难得多。这大概是因为太平公主的性格要远比薛绍更为强硬和霸道——没办法,谁叫她的血管里流淌着皇族的血液,还从小就没怎么学过服软和妥协呢?
“太平,你这样做的话,我们都得不到好处。”武则天开始尝试开导说服她。
“事情都已经闹到了这份上,儿臣再也不想得什么好处。”太平公主说道,“我现在要的,只有公理。”
“你心中有气,朕能理解。所以,朕才特召你入宫,为你开导一二。”武则天道,“另外,出了问题总要解决。但你现在这样一个鱼死网破的面目,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态度。”
太平公主当然也不想真的拼个鱼死网破,便道:“那依陛下之见,又该如何?”
“朕下旨特赦虞红叶,赐其无罪即刻开释。”武则天道,“另外,已经被查封了的商肆和厂房都允以重开。你以为如何?”
“这不是儿臣要的说法。”太平公主的脸色变得有些冷峻,“如此权当没有发生,公理何在?”
“你还要怎样?”
太平公主道:“总得有人,为此事承担责任。否则就算儿臣与虞红叶不予计较,薛郎知情之后也会忿怒难平。他日,难保不会闹出风波来。”
武则天眉头直拧,“朕听说,此事是由司刑少卿吴良佐一手抄办。朕将他革职查办便是。”
“陛下,区区一名从五品的司刑少卿,何来若大的肩膀扛起此事?”太平公主冷笑了一声,“这岂非是愚弄众生掩耳盗铃?陛下一世英明,岂能做出如此决断?”
“说,你想怎样?”武则天的语气也冷了许多。
“陛下心中有数,又何必一定要逼着儿臣说出口来?”太平公主道。
“朕心中还真就没数。”武则天毫不松口,“你自己说。”
太平公主真想把“宗楚客”三个字说出来,真想借机将他千刀万剐。但是她心里也清楚得很,这不大可能。因为宗楚客现在可不仅仅是一位当权的宰相,他更是皇帝目前用得最为顺手的上佳鹰犬。
就目前而言,对母亲来说宗楚客的价值恐怕还要远超她喜爱的花瓶小男宠张易之了。想要除掉宗楚客,无异于挥起刀剑来斩掉母亲一臂。这岂能办到?
想清了这些,太平公主便道:“儿臣只是认为,区区一名从五品司刑寺少卿,绝无胆量独自担纲此事。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人指使。具体是谁,儿臣不得而知。但此人来头绝对不小,并且心怀叵测。”
“那就容朕,先去查上一查。”武则天道,“早晚,必定给你一个交待。”
皇帝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太平公主再不顺坡下驴,也就显得太过不识时务了。于是她俯身下拜,“谢陛下。”
“来人,把虞红叶请来。”武则天突然道。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红叶怎会在此?
武则天轻叹了一声,摇着头,似笑非笑,“朕算是想明白了。朕把你叫来跟你说一千道一万,还不如直接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虞红叶。对吗?”
“这……”太平公主确实有些猝不及防。
片刻后,虞红叶就出现在了二人面前。太平公主看着她,确是完好无损,甚至看不出她曾经下过狱。
“太平,你先带她回家。”武则天道,“余下之事,再作区处。”
“是……”
事已至此太平公主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连忙带着虞红叶登车离宫,直往太平公主府而去。
经历了这一场重大风波,虞红叶格外的沉默,不太想说话。太平公主也没有急于询问,而是在心中细细的思索今日之事。
思来想去,太平公主的心中突然得出了一个比较可怕的结论——自己那位当皇帝的母亲,对于目前的局势好像已经有些失去掌控了。否则,司刑寺何来狗胆擅自抓人?这样莽撞的举动和可能导致的灾难性结果,全都不是皇帝想要的。于是,这才有了今日宫中之会。
太平公主的心,真正的纠结了起来。因为在她看来,自己夫妇二人与母亲的矛盾再深,终有解决之法。但若是连母亲都已无法掌控眼前之朝局,那么,自己和薛绍还有母亲一同面对的,就将是一场非常人之力所能挽救的,即将毁天灭地的……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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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5章 草原三英
草原的清晨,牛羊遍野霞光万丈。
突厥牙帐之外,有一列车马队伍正在集结。大小十余辆车子,队伍的最前列飘着一面狼头大纛,左右还有百余名狼士兵正在列队。
被俘虏了多日的薛麟玉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体面的服饰,正在随行的突厥使臣的陪同之下,走向一辆专为他准备的宽敞大马车。
突厥使臣想要搭上几句话,却见薛麟玉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也就只好生生的将话匣给关上了。
薛麟玉一脚踏上车辕之时,身后传来一串马蹄声并有一声唤,“稍等!”
不用回头薛麟玉也知道是谁来了。实际上在他还没有出现之前,薛麟玉就知道他会来。
“若不趁机奚落我一番,那他就不是克拉库斯了。”薛麟玉如此心中暗忖,便也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马速极快,克拉库斯几乎是从马鞍之上腾飞而下,身手异常之矫健。
“这么急着走,赶着回家找你娘亲哭诉是吗?”克拉库斯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大声道。
薛麟玉没有答话,而是看了一眼他身后同来的两人。其中一人与克拉库斯年龄相仿,衣饰华贵面容俊朗,难得的是他身上居然有一股草原之上罕见的儒雅之气。另一人从面相上看应该比克拉库斯稍微年少,但身材高大异常强壮比克拉库斯过之无不及。并且他的腰上挎着一把形状异常的大弯刀,特别引人注目。
“狼毒?”薛麟玉不禁脱口而出。
“喂, 我在跟你说话!”克拉库斯站到薛麟玉的面前,语气颇为不满。顺着薛麟玉的眼睛往后看了一眼,他又笑道:“猜得没错。那就是当年默啜用过的狼毒大刀。”
薛麟玉用好奇和询问眼神看了看克拉库斯。他知道,克拉库斯会告诉他想知道的。
果然,克拉库斯指了指后面的两人说道:“喂,知道那是谁吗?”
“我在听。”薛麟玉淡淡的道。
“左边那位就是突厥汗国的可汗,阿史那默棘连。右边那位佩着狼毒大刀的就是他的亲弟弟,汗国的特勤,阿史那厥。”克拉库斯说道,“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兄弟。”
在突厥汗国,可汗当然是至高无上的。其次就是叶护,再就是统领兵权的“设(或称为“杀”)”,再次就是特勤了。一般来说特勤都只由汗族的成员来担任,有点中原王朝的“王爵”之意。
薛麟玉看了看那两人,心中的确有点惊讶。 他没想到突厥汗国的可汗、叶护还有特勤会一同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目前他们三个被称为“草原三英”,其名声之响亮、草原子民对他们的期望之高,甚至还要超过了当年的骨咄碌、默啜与元珍的三人组合。
“原本我是不想来的。但是可汗非要约我一同前来,与你送行。”克拉库斯咧着嘴冷笑,“汗国的可汗、叶护和特勤,居然会给一名俘虏送行。这传言出去,该不会成为一场笑话吧?”
“兴许吧!”薛麟玉不为所动的淡然一笑,无视了克拉库斯,抬脚朝默棘连走去。
克拉库斯怔了一怔,有点恼火的对着薛麟玉的后背瞪了两眼,也就没再睬他了。
默棘连主动下了马。牛高马大的阿史那厥犹豫了一下,也翻身下马。
薛麟玉上前,拱手而拜,“有劳可汗与特勤前来相送,麟玉在此谢过。”
“薛公子不必客气。”默棘连微笑回礼,汉话说得极其流利,“连日来委屈公子了,默棘连是专程前来致歉的。”
“败军之将有死而已。如今还能活着回去,已属侥幸。”薛麟玉答道,“可汗不杀之恩,麟玉谨记。他日得缘,必当回报。”
“你在威胁?!”一旁的阿史厥突然暴喝杀气迸射,如同一头即将扑食而出的猎豹。
“退下,不得无礼。”默棘连轻喝了一声,阿史那厥连忙施礼退下。
克拉库斯在一旁哈哈大笑,“厥,你可别吓着他了。万一他放声大哭起来,我们该要如何招架才好!”
阿史那厥也哈哈大笑起来。
薛麟玉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再对默棘连拱手拜了一拜,“可汗,就此别过。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请。”
“请!”
薛麟玉转身而去,头也不回的踏上了马车。甚至在经过克拉库斯身边之时,他也没有再多看一眼。
车队在狼骑卫士的护送之下,启行朝南而去。
克拉库斯走到了默棘连的身边,啧啧摇头。
“何意?”默棘连问道。
“连日来,我总是想着法子的挑衅他,折辱他。”克拉库斯说道,“最初他偶尔还会冒出点火气。到现在——呶,你也看到了,完全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软得就像是一团任人揉捏的烂泥。”
阿史那厥马上冷笑起来,“阶下之囚还敢有脾气?除非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你们错了。”默棘连说道,“他绝不是烂泥。”
“那还能是什么?”
“忍常人所不能之忍,必能成就常人所不能之成就。”默棘连说道,“薛麟玉,这个人绝不简单。虽然他的年龄和我们相仿。但我在面对他时,却有一种如临深渊之感。”
“哦?”克拉库斯和阿史那厥同时惊咦,“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默棘连凝视着渐渐远去的车队,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无以言表。在我的印象当中,只有两个人给过我这种感觉。”
“谁?”
“一个是,我们早已仙逝的父汗。”默棘连沉默了片刻,说道,“再一个就是……他了!”
“他?!”克拉库斯更为惊奇,“那团烂泥,岂能与他相提并论?”
“现在,或许是还不能。”默棘连扭头看向牙帐,看向了暾欲谷所在的帐蓬,连眉头都轻轻的皱了起来,小声道,“就怕是将来连‘他’,也不能与你口中的那团烂泥,相提并论!”
“我不信。”克拉库斯冷笑不已,“我和厥,随便出一根手指头都能捏死他。”
“你们最好是相信。”默棘连说道,“若论单打独斗,他固然不是你们的对手。就算放眼整个天下,你们恐怕也找不出几个对手来。但是……”
“但是什么?”
默棘连左右搭上了克拉库斯和阿史那厥的肩膀,用轻松的口气说道:“我的好兄弟,你们两人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虎将。但你们比起南国周朝的薛楚玉来,如何?”
一提“薛楚玉”,原本一脸不服和不屑的克拉库斯和阿史那厥,就都肃然沉默了。
默棘连笑了一笑,说道:“薛楚玉和他的父亲薛仁贵一样,勇贯三军盖世无双。然而归根到底,他们父子不过是他人帐前一勇夫而已。真正引领天下、书写历史的,并不是他们父子那样的人。”
“难不成,还能是烂泥那样的人?”克拉库斯再度冷笑。
默棘连正视着克拉库斯,非常严肃和认真的说了一个字,“对。”
……
大周北伐军帅帐里,一人举缸猛饮,其他人都在静静围观,包括薛绍在内。
“你是喝酒,还是在洗澡?”薛楚玉忍不住问道。
“关你屁事!”那人怒喝了一句,继续将大酒缸子对着自己脸猛灌下来。一部份进了嘴,更多的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或许,还夹着一些泪水。
很少有人敢在薛楚玉面前如此无礼,但这一次薛楚玉半点脾气都没有,相反露出满副的怜悯之情。
“楚玉,你们都先退下。”薛绍摆了一下手。
薛楚玉点了点头,和其他人一起全都走出了帅帐。
“李大酺,我劝你不要再饮。”薛绍淡淡的道,“否则醉后误事,你将悔之晚矣!”
“醉后误事?还有什么事能让我误的?”李大酺似醉非醉抱着酒扛一阵傻笑,“悔之晚矣?我悔个屁!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后悔一番?!”
“多了去。”薛绍说道,“比如说,错过了拯救奚族、复兴奚族的最佳机会。”
李大酺猛的一怔,“你说什么?!”
“你明明就已经听到了。”薛绍平静的看着李大酺。
李大酺连忙将酒缸一扔,双膝一跪爬到了薛绍面前, “求你,求你帮我!”
“察伏川之战,奚族青壮死伤过半。举族上下几乎再无可征之兵。”薛绍说道,“此一战,你当真败得惨烈。”
李大酺突然就号淘大哭起来,死死抱住他的双脚,“是我罔顾军令轻敌贸进,才有此惨败——奚族完了,奚族真的完了!”
薛绍轻叹了一声,“你是奉我之请前来助战。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薛某人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眼下确有一个良机,能助你东山再起复兴奚族。就怕你再次犯错,白白错失。”
“说——你只管说!要我怎么做?”李大酺急道,“只要能够拯救奚族、复兴奚族,哪怕是让我当场自裁,我也绝不迟疑半分!”
说罢,李大酺一跃而起冲到旁边,将刀架上的一柄横刀抽了出来,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有病。”薛绍哭笑不得的摆了一下手,“人都死了,还能成个屁的事?把刀放下,听我细说。”
李大酺火急火燎的将刀子放了回去,又回归了原样跪到薛绍面前,抱住了他的脚。
薛绍这下是真的笑了,“你起来,好好坐着,我们好好说话。行吗?”
“噢——好、好!”李大酺这才勉强恢复了一点原样,拍了拍灰土坐到了薛绍的面前,乖巧得像是一位天真烂漫的三好学生。
“简而言之……”
“对,我就喜欢简而言之!”李大酺很焦急。
“我讨厌别人,打断我说话。”薛绍板了一下脸。
李大酺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把头点得像捣蒜一样。
薛绍有点哭笑不得的轻叹了一声,说道:“我会给兵马,再往察伏川一行。”
李大酺眼睛一瞪以示不解,但真是捂着自己的嘴没再说话。
薛绍说道:“那里有奚族人上万具的尸首,怎么也得让他们入土为安魂归故里。”
“你让我去,收尸?”李大酺捂着嘴喊道。
“对,就是去收尸。”薛绍说道,“这是一件大事。”
李大酺炽热的眼睛慢慢的黯淡了下来,茫然的点了点头,手也松开了,“对,确是大事……死了这么多族人,我总得把他们带回去,给他们的家人一个交待。”
“此行,你只能做为副手前往。”薛绍说道,“我会另派一名主帅统兵而行。你须得对他言听计从,不得有误。不然到时误了奚族之兴亡,你就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主帅?
兴亡?
千古罪人?!
听到这些字眼,李大酺的眼神又再度炽热起来——这肯定不是单单去收尸啊!
“我就想问,何人为帅?!”李大酺举起手来急切叫道,“我李大酺现在就指天发誓,我就把那人当作是我的亲爹来伺候。若有半分差恙,管叫我天打雷霹不得好死!”
薛绍这下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说道:“依你之意,那你岂不是要……把我当成祖父来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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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6章 虎父犬子
突厥使者和一队狼骑兵,将薛麟玉送到了薛绍的军营里。
看到薛麟玉完好无损,薛楚玉和秦破虏这些人全都暗吁了一口,可是心头又都压上了一块大石。
军人不能没有荣誉,就如同男人不能活得没有半点尊严。
在大周的军队里,没有几件比战败被俘还要更加丢人的事情了。换作是一般的将佐沦落到了这般田地,削官降职自不必说,在袍泽面前也会抬不起头来——哪怕没人因此而看扁他或是嘲讽他。
何况薛麟玉还不是一般的将佐,他是薛绍和太平公主的嫡长子。他生来就带着无予伦比的尊贵光环,同样也就背负了旁人无法想像的压力。战败被俘这样的事情居然发生在了他的身上,天知道薛绍会怎么惩罚他呢?——薛楚玉等一些跟随薛绍日子比较长久的将领们都还清楚的记得,当初薛绍是怎样收拾王昱的。当时王昱非但没有战败,反而还守住了城池。他只是没能阻止恶来程务挺出兵而已。程务挺因此战亡,薛绍也差点将王昱揍得去给程务挺陪葬了。
帅帐边,薛楚玉等人看着薛麟玉和突厥的使臣一步步走近,心都渐渐提起。他们瞟一眼薛麟玉,又忍不住瞟一眼薛绍,都暗暗的提高了警惕——至少也得防着薛绍突然暴起,将薛麟玉当场给毙了呀!
结果,薛绍出乎众人所料的平静。直到薛麟玉走到了他的身前,他的表情都好像都没有发生半分的变化。
突厥使臣先上了前来,仍是十分殷勤的施礼问安,以及说了一些有必要却无关痛痒的官话套话。
薛麟玉站在一旁,低着头,不吭声。
薛绍仿佛是无视了他,只对突厥使者道:“我要的人,你们并未送来。莫非真是等着,让我挥兵去取?”
突厥使者慌忙道:“薛帅,令郎不是都已经站在你的面前了吗?”
薛绍这才冷冷的瞟了一眼薛麟玉,又冷冷道:“此等废物,于我何用?他还不如此前送来的那些妇孺百姓!”
“这……”突厥使者当场愕然。
薛麟玉的头压得更低了。薛楚玉等人则是心一阵砰砰乱跳,生怕薛绍要发作了。
“既然尔等全无讲和之诚意,薛某人也就不再多言。”薛绍猛一挥手坐了下来,“回去告诉暾欲谷,速速发兵前来厮杀。往下但有胜负而已,余者全都不必再谈!”
“等等——等一下!”突厥使者急急上了前来拱手作揖就差下跪了,慌忙道:“薛帅何不听我解释一两句,再作定夺不迟?”
“我的耐心,已经在你的满嘴胡言和暾欲谷的一再拖延当中,消磨殆尽了。”薛绍没有发怒,语调也极是平静。他抬手一指薛麟玉,说道:“如果你认为将这个废物送来就能用作你们的缓兵之计,现在我就正告你——你如何来的,就如何回去。将这废物一并带回,只叫暾欲谷挥兵来战。”
薛麟玉抬起头来,一脸愕然。
薛楚玉等人尽皆表情大变,就差当场哗然。
“不……不,等一下!”突厥使者有点始料未及,嘴唇都有点哆嗦了,连忙快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原本玄云子也是样一同前来的,但是圣母可敦执意要留她作客多住几日,在下又能奈何?至于王昱……他在草原之上也有了妻儿家小,仓促之间难于成行。此间多有隐情,并非是牙帐刻意拖延。还请薛帅明察,明察啊!”
薛楚玉等人就怕薛绍当真把薛麟玉又给扔回去,也一同上了前来纷纷相劝,说使者所言皆是人之常情,倒也不无道理。
薛绍沉默了片刻,不置可否。
众人都看着他的脸色,场面寂静,气氛压抑。
“秦破虏。”薛绍突然唤道。
秦破虏连忙出列应诺。
“你与薛麟玉同时领兵而出,一场惨败袍泽尽丧,却有你二人一者生还一者被俘。”薛绍道,“按军法,你二人已犯重罪。论情理,本帅无法理解你们还何来颜面,活着回来见我!”
秦破虏和薛麟玉连忙双双跪下,口称死罪,愿领军法。
薛楚玉等人则是急忙出声求保,连突厥使者也在一旁帮劝,请薛绍从轻发落。
“军令如山,概莫能外。”薛绍沉声一喝,然后大声道:“秦破虏、薛麟玉,你二人先去领了一百军棍,即日起罚为军奴,充入民夫一伍留军听用。除非他日再立军功抵去战败之罪,否则终生为奴永不转籍!”
“啊?”众皆大惊!
秦破虏和薛麟玉倒是乖乖的应了诺,仍是跪在地上低耷着头。
“来人,拖下去!——用刑!”薛绍怒喝。
“等一下,真打啊?!”牛奔可急了,一膀子就将上前来拖人的卒子顶了开去,急道:“薛帅,这可是你亲儿子!打坏了可咋办?眼看着要打仗,破虏这样的猛将军就该让他冲锋陷阵去,自己人将他打伤打残了,算个啥事嘛?!”
“再敢阻拦,连你一起打!”薛绍大怒,“滚开!!”
众人都不敢再拦,任凭小卒将薛麟玉和秦破虏给拖了下去,就在帅帐之前剥开了衣裤抡起了军棍,当真用起了刑来。
“啪、啪、啪!”
声声脆响,棍棍着肉,可是真打!
所有将士,耸然变色。
突厥使者都傻了眼,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薛绍背对着施刑之处,也背对着众人。那一声声棍响入耳,就如同刀子扎在了自己心头之上的声音,眼泪都快忍不住要流下来了。
“薛帅,都已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真的不能再打了!!”
打了二三十棍之后,薛楚玉等二三十名将佐一同涌进了帅帐来,齐齐跪地为两个受刑的小子求饶。
“暂且寄下余下军棍,留观后效!”薛绍背对众将挥手沉喝,“若能立功,或可抵赎。如若不然,就算打死也一棍都不能少!”
“谢薛帅!!”
薛楚玉等人连忙冲出了帅帐,将薛麟玉和秦破虏从刑架上解救下来,抬着他们找军医治伤去了。
突厥使者抹了一头的冷汗,怯怯的走到薛绍的身后道:“薛帅,在下就先告退了。”
“等一下!”
突厥使者吓了一弹,“薛帅还有吩咐?”
“废话!”薛绍没好气的喝道,“难不成你以为,一个废物就真能把我给搪塞了?——说,何时将玄云子和王昱给我送来?”
“这……这个……”突厥使者吱唔道,“且容在下回返牙帐,去问可汗与谋主的意思如何?”
“我就知道,你又会用这般话语来对付我。”薛绍冷笑,“我无法再给你们更多的时间了。这样,我们定一个期限。在此期限之内将人送来,一切好谈。否则,就真的只能刀兵相见了。”
突厥使者小心翼翼的问道:“请问薛帅,是何期限?”
“我将要回一趟朔州办些事情。等我重回此地之日,便是期限。”薛绍道,“到时我必须见到玄云子和王昱。否则,就请你们一起见我三十万雄师!”
突厥使者心中一咯噔,“不知薛帅往返这一趟,需得多少时日?”
“这你就不必问了。”薛绍道,“你只须记得一件事,要尽快将人送来。稍迟半分,后果自负。”
“这……”突厥使者满副难色,“薛帅好歹给一个,大概期限吧?”
薛绍冷冷一笑,“我只能告诉你,我的马很快。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你若在此再作耽误,后果怕是承担不起。”
正说着,李大酺醉薰薰的闯了进来,口齿不清的嘟嚷道:“薛帅,你找我?”
“大首领,你该出发了。”薛绍道。
突厥使者愕然的看着李大酺,仿佛是认了出来。
“知道了,这就走。”李大酺又醉薰薰的晃荡了出去,一边走还在一边嘟嚷,“收个尸,急个屁……”
薛绍闷吁了一口长气,很无奈的表情。
突厥使者道:“薛帅,这位不是奚族的……”
“没错,他就是奚族的大首领,李大酺。”薛绍轻叹了一声,道:“我让他去给他的族人收尸,他还心不甘情不愿的。”
“是去察伏川收尸?”突厥使者有点警惕起来。
“没错。”薛绍道,“那里至少有两三万具尸首。且不说亡者为大入土为安,若不好生料理这些尸首任其腐烂,草原必然爆发瘟疫。到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对、对、对!是该好生料理!”使者连忙道,“薛帅能为草原子民设想如此周到,当真是仁义无双!”
“在你们的眼里,我该是杀人如麻的头号刽子手吧,还何谈仁义?”薛绍道,“若无他事,贵使就先请回吧——记得,一定要抓紧时间!”
使者连忙称礼退走,出了帅帐就直接上马,奔北方而去。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片刻后薛楚玉就急忙走了进来,小声道:“走了?”
“嗯。”
薛楚玉叹了一声,“薛帅,你还真下手,真打啊?”
“那不然呢?”薛绍皱起了眉来,“伤得怎么样?”
“施刑的人还算机灵,没有真的打出个伤筋断骨来。不过那皮肉之伤,也算得上是触目惊心了。”薛楚玉道,“月奴看到都哭了,你信不?”
“先不说这些。”薛绍狠狠心挥了一下手,说道:“收尸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
“都已经安排好了。”薛楚玉道:“五千精锐步骑扮作民夫,兵器也都藏得十分隐蔽。我已经和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两位将军,多次密谈反复交待了,相信这两位沙场宿将能够不辱使命。只是不知,何人担任主将为好?”
“你以为,主将该是何样的人选?”薛绍问道。
“首先他要有足够的身份和威望,能让李大酺和独孤讳之、沙咤忠义这三位大将心甘情愿的俯首听令。其次,他要有足够的应变之智,必须做到灵活机变、相机行事。”薛楚玉道,“再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必须要对突厥牙帐的内情了如指掌,还能与那边的内应相互信任、形成呼应。以上三点缺了一样,都将难以成功。”
薛绍点了点头,“听你这口气,怕是除了你我二人,再无第三人可堪此任了?”
“怕是如此。”薛楚玉郑重点头。
薛绍笑了一笑,“听说过,虎父犬子吗?”
“呃?”薛楚玉先是一愣,然后反应了过来,笑了笑道:“我只听说过,虎父无犬子。”
“那就让他去证明一下吧!”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虎父,究竟会不会有犬子?”
第1097章 父与子
t入夜后,军营里十分的安静。除了往来巡逻的士兵和火把的猎猎作响,再无其他动静。
t薛麟玉躺在行军榻上,咬着牙丝丝吸凉气,忍住不出声。受了刑的伤疮处刚刚上了药,奇痒奇痛,让他十分难受。秦破虏躺在离他不到三尺远的另一张榻上,也是同样的造型和表情。
两人对看一眼,忍不住都嘿嘿傻笑起来。一边笑又一边呲牙咧齿的吸凉气。
“谁?站住!”
蓦然帐外传来一声厉喝,是守帐的小卒。
“是我。你先退下。”
听到这个声音,薛麟玉和秦破虏都同时心头一凛——薛楚玉来了!
“将军,这……”小卒有点为难,“军令森严,小人正在值哨。”
“本将亲自替你站哨便是,并不犯了军令。休再多言,且先退下。”
“是!”
薛麟玉与秦破虏同时变了表情——还有谁,能让薛楚玉站岗?!
果然,薛绍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两个小子急忙要爬下榻来行礼,薛绍挥了一下手,“趴着别动。”
于是他们又都乖乖的趴了回去,像是执行某个严格的军令一样,一动都不敢动。
薛绍先是走到了秦破虏的身边,揭开了搭在他背臀上的药布看了一眼,的确只是一些皮肉之伤,并未伤筋动骨。
“看来没个十天半月,你是不能骑马了。”薛绍故意说道。
秦破虏急忙叫道:“能、能!能骑!”
“能个屁!”薛绍对着他的屁股扇了一巴掌。
“啊!!”秦破虏猝不及防惨叫了一声。
薛麟玉把脸埋进了被褥里,狠狠的忍着不笑出声来。
薛绍反手也给了薛麟玉一巴掌,他脖子一扬叫得比秦破虏还惨。
秦破虏嘿嘿直笑。
“军棍打得太轻了,这是我本人亲自给你们上的刑。”薛绍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严肃,说道:“任务失败,袍泽惨死。你们一个当了逃兵一个当了俘虏。现在,居然还有脸笑得出来?”
两个小子都不敢笑了,低耷着头,表情都黯淡了下来。
“对于军人来说,比这更加耻辱的事情只有一件。”薛绍说道,“那就是,居然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奇耻大辱!”
两个小子都从榻上爬了下来,跪在了地上,一声不吭。
“都起来。我不需要你们向我认错,治罪施刑也并非是目的所在。”薛绍道,“我只希望你们懂得,何谓荣辱。”
“是……”两个小子轻轻的应了一声,慢慢站了起来。
薛绍看着他们,凝眉正色并不说话。秦破虏很识相,主动回避走出了帐蓬。
这下只剩父子二人了。
薛绍看着眼前这个继承了自己血脉的半大小子,斗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和他单独相处,也没有和他像一对真正的父子那样,说说话了。
“来,坐下。”薛绍唤了一声,自己先在军榻边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薛麟玉犹豫了一下,规规矩矩的跪坐在了榻上。
薛绍斗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在儿子的心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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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8章 兵不厌诈
t清晨,起了一阵大风。马蹄踏起的沙尘,漫天飞扬。
t薛绍一行二十余骑离开了军营,快马往南而行。另一边,数千人马也同时开拔,往北方行去。
t突厥的使臣站在远远的一处山坡上,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t“难道,还真是去了朔州?……我不信!”他暗自嘀咕了一阵,催身边的人速去联络斥侯。但是直到次日,陆续才有几匹快马奔来报信,说确凿无疑就是薛绍本人,随身只带了二十余骑往南方而去。斥侯生怕刺探消息不准确,一路跟随了近百里,还在半夜摸到了薛绍宿营之地的近处仔细观察,百分百确认无误才敢回报消息。
t“他怎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弃大军于不顾,只身去了朔州?”使臣百思之得其解,当机立断——“此事重大,必须尽速回报牙帐!”
t突厥使臣一行人,迅速北去。
t周军的军营里。
t薛楚玉坐在薛绍平日里坐的位置上,听自己的亲随部曲汇报情况。
t“不出所料,牙帐的使臣果然没有走远。”听完后,薛楚玉暗自沉吟,“薛帅和暾欲谷一直都在使劲了浑身的解数,相互试探,相互欺瞒……果真是,兵不厌诈啊!”
t“将军,接下来怎么办,还请下令?”部曲问。
t薛楚玉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传我将令,让全军五品以上将官,明日辰时初刻来中军帅帐议事。”
t“是!”
t“备马,我要出去一趟。少许干粮饮水。”薛楚玉说着往外走。
t“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t“休问。”薛楚玉大步流云往外走,“明日辰时初刻前,本将必回。”
t“将军,小人这就叫上兄弟们,随将军同往。”
t“不必,只我一人。”
t薛楚玉从来不爱讲废话,部曲也没敢再争执,只得按他的命令给他准备妥当了。片刻后,薛楚玉孤身一骑出了军营,绝尘而去。
t宝骏如电,驰骋的大半天,日落之前薛楚玉在一座坟前停住,落下马来。
t一座孤零零的,石头堆彻而成的坟。
t薛楚玉单膝跪在坟头,摆上了一碗酒,一个羊头,还有几个馒头。
t“你曾经把我当作你最小的儿子,蒙厄巴。但我毕竟是汉人。今天是你的祭日,我特意用汉人的风俗来祭奠你。希望你不要见怪。”薛楚玉对着那片冰冷的石头,轻声说道,“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究竟该要如何称呼你。我只知道你的丈夫姓约格罗,你的五个儿子也是。”
t“他们,全都是被我杀死的……”
t“你有一千个理由杀了我,替他们报仇。但是你,没有……”
t薛楚玉,沉默了许久。
t“马上,会有很多的人要死。”
t“有突厥人,也有汉人……”
t“他们……”薛楚玉的声音竟有了一丝哽咽,“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全都是母亲倚门而望,征战在外的儿子。”
t他慢慢的站起了身来,眯着眼睛,看着这一片荒凉到没有尽头的贫瘠大漠。
t“世间,为何要有战争?……”
t……
t突厥牙帐。
t突厥的使者看不到隐藏在面具下的暾欲谷的脸,但他能够感受到,暾欲谷此刻的惊讶。
t因为他已经反复问了三次——“薛绍真的走了?!”
t“这不可能。”得到三次肯定的答复之后,暾欲谷仍是如此说道,“这完全不是他的作风。哪怕是天塌下来了,他也不会舍弃他的军队于不顾。”
t“莫贺达干,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使者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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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9章 虎蹲
t薛绍回到了黑沙城,人困马乏。但他顾不上体力的透支,刚刚下马就带着几名亲随走进了黑沙城附近最大的一片山林之中。
在薛绍的授意之下,薛讷在此苦心经营了好几年。除了将这一片残破的小土城建成固若金汤的大军堡,他还豢养了大量的军马,这才使得薛绍今日有足够的马匹用以北伐。
t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黑沙真正的“厉害”之处,就在于那一片连普通将佐都无法轻易进入的丛林之中。这座山林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只因此前裴行俭北伐之时曾经在此作战,因此薛绍将它命名为“连胜山”,用以纪念裴行俭的两次北伐胜利。对他来说,当然也有激励和鞭策之意。
进入山中,层层关卡盘查极严。薛绍这张能在皇宫之中畅行无阻的脸,到了这里都无法做为通行证来使用了,必须要有薛讷亲自颁发的军方手令才行。一路进去走了很久,从午时一直到傍晚,薛绍一行数人总算在一个若大的山洞前停下了。洞口有一座巨大的铁门封锁,除了有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守卫,还有伏远巨弩这样的大杀器镇守。
其中,总算有一个老熟人认出了薛绍的这张脸。
这位老熟人在黑沙一带或许并不起眼,但是在中原地带绝对是名震江湖的响当当的头一号人物——赫连孤川!
没人会想到,洪门的第一任门主会在他人生的顶峰激流引退。他将如日中天的洪门交给了四大门主之一的皇甫杰,然后带着他心爱的美人退引江湖,一夜之间就消失在了世人的视线之中。
更加不会有人想到,原本潇洒归隐之后该去好好享受人生的赫连孤川,会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黑沙边塞,并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片山林。
“薛公,你总算是来了!”赫连孤川还是连那副老样子,不卑不亢。
“赫连老兄,神采依旧。”薛绍上下打量他,“老样子,没变。”
“变了,变了很多。”赫连孤川笑呵呵的,“以前成天就想着纵横江湖唯我独尊,但有一天不曾杀人见血,晚上都会睡不踏实。现在嘛,我就像是一座乡间学堂里的老夫子,整天的研究那些破铜烂铁木头渣子,偏还能够自得其乐!”
“哈哈!”薛绍大笑,“人生真是奇妙。谁能想到鼎鼎大名的赫连大侠,会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着迷呢?”
“薛公说得没错,我还真的是着迷了。”赫连孤川笑道,“想当初我不过是厌倦了江湖恩怨打打杀杀,想要带上夫人躲得远远的去过几天安安静静的田园生活,却一头扎进了这座山林之中从此与火药铜铁为伍,再也无法分离。”
“说起来,我至今仍是好奇。当初你是怎么想到,要来帮我研究这些东西呢?”薛绍问道。
“因为我听说了一棕惨烈的壮举。那令我十分的震撼。”赫连孤川说道。
“哪一棕?”
“诺真水之战,你的部曲身负炸雷冲入了突厥营中。就是那一件事情,将我震撼至深。”赫连孤川说道,“我在江湖之上漂泊半生,讲义气的人没曾少见。但是能把义气讲到这种层度的一大群人,我还真没见过。有此震撼为由,我便诡异的对那些炸雷有了兴趣。后来的事情,便就顺理成章了。只因赫连孤川这一生,从来都是兴之所至,率性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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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0章 一言难尽
如果不是李仙缘活生生的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薛绍很难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老相识。看到他那张肥嘟嘟的陌生又熟悉的脸,许多画面像放电影一样的在薛绍脑海里飞快的闪现起来。从与太平公主的相识之初,到自己此次北伐的离京之前,十几年的时间里但凡要有“大事”发生,好像都有李仙缘的身影在。
这难道,只是偶然?
想着这些,薛绍看向李仙缘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复杂了。
“咦?”李仙缘迎看着薛绍这离奇的眼神,不由得有些忐忑,“薛公为何,如此看着小生?”
他还上下自我打量了一番,担心自己衣冠不整出了洋相。
“你胖了。”薛绍收敛了神思,用老友重逢的神色看着他,笑道:“想必京城的生活,你是过得无比的滋润。为何跑到我这荒凉寒苦的边塞来了?”
“哎……”李仙缘悠长一叹,“真是,一言难尽。”
“随我来。”薛绍说罢就朝前走,还斥退了近卫斥侯人等,只带了李仙缘一人走进了自己的居所之内。
有件事情薛绍心里清楚得很,李仙缘这个看似很不起眼的小角色,却总能在大是大非之际发挥非常关键的作用。眼下京城局势紧张,本该在京城过着像猪一样幸福生活的李仙缘突然不请自来的出现在了边关, 其中必有重大缘由。
“说,什么事?”刚一坐下来,薛绍就单刀直入的问。
一向轻佻嬉皮的李仙缘,此时满副紧张神色,细声道:“出事了。”
“我知道出事了。”薛绍眉头一紧,“就问你,什么事?”
“令兄……”
薛绍心里一咯噔……果然,最让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几年前的酷吏横行之时,在薛绍的授意安排之下,李仙缘成为了薛绍的兄长薛顗的属下,同时在酷吏组织“牧院”兼了个差。当时薛绍的目的,一是为了避免酷吏加害薛顗,二是为了监视和督俭薛顗,不让他与李唐皇室有过多的接触,以免卷入李唐皇室的谋反之中。
后来证明,薛绍的这一步棋走得还算不错。否则按照历史的既定轨迹,薛顗也好薛绍也罢,如今早该做了武则天的刀下冤鬼。
“事情,是这样的。”李仙缘咽了一口唾沫,一副长篇大论从头说起的模样。
“说重点。”薛绍沉声道。
“被秘密监禁了!”
薛绍暗吁了一口气,至少还活着!
“秘密监禁?”薛绍道,“他可是尊贵显赫的一品国公,官居要职的冬官侍郎。这样的朝堂大员被捕下狱了,还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不成?”
“事情是这样的……”李仙缘又准备娓娓道来一番,一向薛绍神色,马上快语说道:“今岁江南水患,令兄奉命南巡治洪赈灾。到了任上不足半月,便被朝廷派来的御史给扣拿了,理由是有人告发他治洪不力并贪污赈灾款项。当时,与令兄随行的三十余名佐官与随从甚至包括厨子和马夫,全被当场拘拿,连夜就被押走不知去向了。”
“不知去向?”薛绍双眉紧锁。
“对,他们并没有被押回神都。直到小生离开京城为止,朝廷方面都还没有公开令兄之事。”李仙缘说道,“所以小生说,令兄是被秘密监禁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薛绍问道。
李仙缘苦笑,“小生不是早就做了令兄的跟屁虫嘛,便随他一同南下治洪赈灾了。万幸当时御史前来捉人的时候,小生正好奉命在外巡视江堤。眼见不妙,小生便躲了起来。随后又偷偷跑回京城打探了一番消息,这便急忙前来报知薛公了。”
“那我的嫂嫂、侄儿们,还有我三弟一家呢?”薛绍问道。
“不太清楚……”李仙缘摇头,“事态紧急,小生不敢在京城多作逗留更不敢去令兄家里露面。估计……”
“估计的废话,就不必说了。”薛绍的神色变得冷峻起来,“你只说,你确信无疑的事实。”
“是,是。”李仙缘擦了擦额角的汗,说道,“在好多人正在四处搜捕于我,这点确凿无疑!”
“那你居然还能一路北上,穿州过县畅行无阻?”薛绍挺好奇。
“这还多亏了阿史那忠节!”李仙缘说道,“他奉命调任并州大都督府司马,带着一班子家眷随从准备北上赴任。小生当年曾在夏州与他有些交情,便冒死前去求他带我出关北上,他便让我混在了他的厨子伙夫当中,将我一路带到了并州。这不一路胡吃海喝而来,小生本是逃难,现在非但没瘦反倒是胖了。”
“左卫将军阿史那忠节,居然会调任并州大都督府司马?这样的人事变迁,太不寻常了。”薛绍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琢磨道:“他与王孝杰的关系,可是非比一般哪……”
李仙缘也是连连点头,“当时小生也觉奇怪,便对阿史那忠节旁敲侧击的打听过,问他朝廷是不是也会把王孝杰调任并州?阿史那忠节只是称说,并不知情。”
“不管王孝杰会不会来,朝廷违反常规,突然把一位戍卫京城的重将调到并州来担任主理军事的大都督府司马,其用意就已是昭然若揭。”薛绍冷笑,“先秘密扣押了我的兄长当人质,又在我的后背顶上了一把尖刀……此等伎俩,岂止下作!”
李仙缘不由得一惊,“听薛公这么一说,小生倒觉得阿史那忠节肯把小生带到北方来,倒也不全是出于义气。他仿佛……就是故意要让小生来给薛公通风报信啊?”
“不然呢?”薛绍顿时笑了,“你以为,凭你的本事真能从江南一路逃窜,溜到我的跟前来通风报信?”
“呃……”李仙缘有点傻了眼,额头之上冷汗汵汵。
“他们,是故意要让我知道这些事情。”薛绍站起了身来,背剪着手慢慢的踱步。脸上的表情,岂止阴沉,简直肃杀。
“薛公说的他们,是指……”李仙缘试探的问。
“你心里清楚,又何必再问?”薛绍沉声道。
“小生,还真是有点迷糊。”李仙缘道,“按常理说,薛公现在手握重兵司职北伐,朝廷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对薛公步步紧逼。眼下却是……小生怎么想,都想不通!”
“你想不通,是因为你把朝廷看作了一个整体。”薛绍道。
李仙缘眼睛一亮,“薛公的意思是……有某些个别的,心怀异端的不轨之人,故意想要逼迫薛公与朝廷反目?”
“若非如此,党金毗、郭大封还有郭安,又怎会冤死?”薛绍双眉紧拧,“他们就是想把薛某人逼上绝路,最终与朝廷反目。准确的说,是与陛下反目。”
“小生仿佛知道,薛公所指的‘他们’,是谁了。”李仙缘说道,“倘若薛公与陛下当真反目,他们的获利将是最大。”
“对。”薛绍道,“这些年来,他们苦心孤诣的就是要铲除薛某人。凭自己的力量做不到,他们便假借陛下之手。倘若成功,就再也没了对手与之抗衡。就算失败,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他们总能坐收渔利。到时,他们权倾朝野为所欲为乃至窃取九鼎,几乎都是指日可待。”
“我说怎的如此奇怪,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不像是出自陛下的本意……”李仙缘啧啧摇头,“毋庸置疑,陛下虽然有意削弱薛公的力量,但类似杀害郭安、囚禁虞红叶还有扣押令兄这样的蠢事,真不像是她能干得出来的。”
“如此可见,陛下对朝堂和群臣的控制之力,已是大不如前。”薛绍道,“否则,那些肖小安敢打着陛下的旗号,胡作非为?”
“去岁入冬之时,陛下害了一场大病久时不曾上朝,龙体已是大不如前。很长一段时间内,百官都难得见上皇帝一面。许多朝政大事,陛下都委托了张易之和张昌宗出面代为发号施令。二张又与武三思等人搅和到了一起,趁机迅速坐大,并开始大肆铲除异己。”李仙缘说道,“也就难怪,朝局会失控到如今的地步了。”
“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薛绍说道,“就算陛下没有突然生出这一场重病,就算没有二张的突然出现与搅局。眼前的这一切,都是迟早将要发生的事情。”
李仙缘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就像薛绍了解的那样,李仙缘看似稀里糊涂,其实他比谁都清醒。
“李仙缘,我要你立刻返回京城!”薛绍突然语出惊人。
李仙缘差点被吓得跳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薛绍上前一把揪住李仙缘的衣襟,沉声道:“我要你立刻返回京城,去办一件……我无法形容,它有多么重要的事情!”
“什、什么事情?”
薛绍气势惊人,李仙缘都有点被吓懵了。
“我要你回去,亲自面见太平公主。”薛绍松开了他,并拍了拍他的衣襟,语气变得尽量和缓,说道:“我要你把我们今天谈话的内容,一字不漏的全部告诉她。并且郑重的叮嘱她,一句话。”
“一句,什么样的话?”李仙缘瞪大了眼睛,问道。
薛绍说道:“告诉她,百忍成金。万事,等我回京再说!”
第1011章 鱼死网破
深夜,太平公主府。
主宅卧房内,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同卧一塌,点着一盏灯,头抵着头肩挨着挨肩,看着一份写满姓名的文卷低声窃语。
“殿下,昨日李多祚已被贬出了京城。眼下这情形当真是不太妙了。眼下京城的兵马大权,几乎尽落武氏子侄之手。”上官婉儿指着文卷低声说道。
“确是一个大麻烦。”太平公主眉宇紧锁,“真没想到,他们连李多祚也能扳倒。要知道,李多祚可是裴行俭当年亲手栽培起来的大将,战功赫赫威望极高。若是按照军队的传统论起辈份来,薛郎都还是他的后辈。”
“李多祚统率御林兵马多年,深受陛下信赖,从无半点过失。”上官婉儿补充道,“饶是如此,他仍被御史弹劾,告他一个抗旨犯上之罪。理由竟然是,当年诺真水之战后,李多祚曾在丰州逗留多时,没在朝廷给出的期限之内准时率军回朝。”
“我记得当时李多祚不是身负重伤,留在丰州养伤吗?”太平公主问道。
“确是养伤。那一战,他几乎丧命。”上官婉儿叹息了一声,“然而,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可恨!……”太平公主恨得直咬牙,“看来,此前我们抱以最大希望的羽林卫,是难以指望了。”
“倒也不尽然。”上官婉儿指着文卷上的一个个名单,说道,“殿下请看,虽然左右羽林卫的两位前任大将军李多祚与娄师德都已不在京城了,但是还有两位将军我们可望争取——左羽林卫将军曹仁师,右羽林卫将军范云仙!”
“曹仁师恐怕不行。”太平公主摇头,“虽然他跟随薛郎打过吐蕃一战,此后关系倒也密切,但他毕竟曾是王孝杰的嫡系。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倒是这个范云仙,当年他被酷吏陷害,是我们出手搭救了他。”
上官婉儿拧眉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怕是也不行。”
“为何?”
上官婉儿说道:“既然他们连李多祚都扳倒了,又哪会放过夫君的旧部范云仙?我以为,范云仙怕是没几天好日子可过了。就算他们暂时不动范云仙,估计也会把范云仙盯得极紧。只要范云仙稍稍有所异动,恐怕就会落入他们早已布置好的圈套之中。”
“有道理……就怕我们刚一接触范云仙,就把他给害了。”太平公主非常愁苦的点了点头,“周季童,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提起周季童,上官婉儿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想来,当时我们确是太过鲁莽了。”
“只怪他们心狠手辣!”太平公主的语气之中添了一丝怒意,“算起来周季童也是皇亲国戚,本宫的寿诞,请他夫妇二人前来赴个宴怎么了?犯得着对他痛下杀手吗?”
上官婉儿没有接话。因为她听出来了,太平公主口中的“他们”,可是包含了皇帝陛下在内的。
“不提此事了。”太平公主恼火的摆了一下手,“如今的千骑使……”
“赵义节?!”上官婉儿的声音之中,透出一丝惊喜。
“此人,你熟?”
“不熟。”上官婉儿说道,“但是,我记得他当年曾被夫君赶出千骑流放出京。后来不知如何他便投靠了安西虎师。诺真水之战后,他又兜回了京城重返御林军,并且做到了千骑副使的高位。周季童被害之后,他便升至了千骑使。”
“安西虎师?”太平公主问道,“难道他也是王孝杰的人?”
“倒也未必。”上官婉儿说道,“诺真水之战是夫君亲自挂帅,打的一场生死之战。如果赵义节真是王孝杰的人,再加上此前的过节,夫君不可能真正重用赵义节,并在回朝之后大表其功,让他得以荣升高位。”
“你是说,他明面上是王孝杰的嫡系,是薛郎的仇家。实际上,有可能是薛郎早早安插在御林军中的心腹?”太平公主好奇的问道。
“我不确定。毕竟军队里的事情,我们知之甚少。”上官婉儿说道,“但是我们不妨如此推算一番:当初夫君率二十万大军北伐归来,代表军方拥戴陛下改朝换代登基称帝,从龙之功莫可比拟。以夫君当时在军队里的能量和对朝局的影响,他亲手轰出去的人,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让赵义节重返御林,并且节节高升呢?”
“有道理!”太平公主仍有疑惑,“但又为何,这些年来赵义节从未与我们有过任何的交集走动。否则,我又怎会对他毫无了解呢?”
“这或许,正是他与夫君之间的默契和密约呢?”上官婉儿说道,“毕竟,殿下也说了,赵义节明面上可是安西虎师的旧部,还曾是夫君的仇人?”
“极有可能……”太平公主的表情之中添了一丝欣喜,用手指点着那份文卷,“那么,重点锁定这个人——赵义节!”
“好!”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又指向了另外两个姓名,“这两个人,倒也不能忽略。”
“唐真,潘奕?”太平公主皱了皱眉,“你把他二人的姓名写在这里,小小的羽林卫郎将,能有何作为?”
“殿下可别小看了郎将。”上官婉儿说道,“大将军总揽全局,将军负责具体事务。郎将,才是直接带兵练兵之人。并且,正因为他们不起眼,所以才更加方便行事。”
“倒也有理。”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这两个人,我倒是听说过。但是,印象不太深刻。”
“唐真和潘奕,殿下对他们可能没有太大印象,婉儿却是知之甚详。”
“怎么说?”太平公主问道。
上官婉儿说道:“记得很早以前,那时夫君还刚刚入仕就职于奉宸卫,唐真和潘奕就曾是夫君的亲随。后来夫君出镇夏州,唐真潘奕等人留在了御林军中继续任职,从此就没有了太多的交往。但诺真水一战之时,他二人可是跟随李多祚一同参战了的。归朝之后,便因军功荣升了五品郎将。”
“婉儿,那么久的事情了,你竟然记得如此清楚?”太平公主挺好奇。
上官婉儿的脸稍稍一红,“当时皇帝陛下还是大唐的太后,她曾命我去过几次奉宸卫传话赐物,所以……”
“哦,原来如此!”太平公主做恍然大悟状,那表情仿佛是说,当初你和薛郎偷偷的谈情说爱的时候,肯定没少用唐真和潘奕这些人打幌子做掩饰吧?
“殿下,其实最关键的人物,还是他!”上官婉儿连忙岔开了话题。
“哎——现任右羽林卫大将军,陛下跟前的大红人,统率皇城御林军的首席重将,论弓仁嘛!”太平公主叹了一气,“我们连范云仙都不敢接触,又哪来的神通去打论弓仁的主意?再说了,你看他上次镇压右卫叛乱时的那股子劲头,分明就是唯皇帝陛下马首是瞻,除她之外谁都不认。这样的狠角色,我们怕是难于争取了。”
上官婉儿咬了咬牙,“若是不能争取,就必需设法除掉。”
“那恐怕更难。”太平公主直摇头,“为了能让论弓仁一枝独秀,皇帝不惜把用了多年的李多祚都给舍弃了。现在他是皇帝最信任的大将,手握重权灸手可热,连宗楚客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据说他现在根本不离皇宫,随身常带数百精锐甲士,时常亲自守卫在陛下左右,连睡觉的时候都身着甲胄手握钢刀。”
“所以我说,论弓仁,要么是我们最大的助力,要么是我们最大的麻烦。”上官婉儿说道,“若能攻克此关,我们,大事可成!”
太平公主双眉紧皱,表情严峻的点了点头。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殿下,急报!”
是班剑女侍回来了,太平公主忙道:“进来说话!”
一名班剑女侍推门进来,俯耳在太平公主身边快语说了一番话。
太平公主脸色骤变!
上官婉儿吓了一弹,“殿下,怎么了?!”
“出事了。”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出大事了!”
“究竟何事?!”上官婉儿惊声问道。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薛郎的兄长薛顗,被秘密拘捕囚禁起来了!”
“啊?”上官婉儿的脸色也变了,“如此节骨眼上,竟然!……”
“看来,他们的出手远比我们想象之中的,要更快、更狠!”太平公主咬了咬牙,“时间不多了。我们,无法再等!”
“可是殿下,时机远远还未成熟!我们的准备,也一点都不充分!”上官婉儿急道。
“我知道。”太平公主的语气也急切起来,“可是你想过没有,一但薛顗有个三长两短,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
上官婉儿飞快思索连连眨动着眼睛,说道:“如果薛顗有失,整个薛氏大族或将难保,连殿下和我们也必会受到殃及。如此一来,夫君必然与朝廷反目……一切,无可收拾!”
“这便对了。”太平公主深深的深呼吸,咬牙,恨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鱼死网破!”
“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上官婉儿也是一咬牙,一横心,“殿下说得对,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放手一搏!”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婉儿,可有主见?”
“婉儿以为,虽然眼下局势对我十分之不利,但我们还是不能自己乱了阵脚。至少,也不能过早的把矛头指向……不该指的地方!”上官婉儿说道,“当务之急,必须先要保住薛顗性命!这才是关键之中的关键!”
“我赞同。”太平公主果断的一点头,“以他们这次出手的手法来看,想要通过朝堂和法律这些常规手段来解决问题,怕是难于指望了。如此,只好出一下策!”
“殿下是说?……”上官婉儿一时不解,问道。
“养仕千日,用在一时。”太平公主悠然道,“是时候让那些飞檐走壁的英雄好汉,替我们做一些该做的事情了!”
“婉儿懂了!”上官婉儿一点头,“我这就派人去联系洪门的堂主,赵崎和樊正!”
“不。”太平公主说道,“这种事情,知道人越少越安全。你只需要去一趟后院,把冯成刚叫来。”
“冯成刚?”上官婉儿愣了半晌,不解道,“他不是给殿下驾车的把式吗,怎么?……”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他除了是府里的车把式,还是洪门十八鹗的师父,和唯一听命的统领!”
第1012章 逆鳞
深夜,洛阳太初宫。
一队千牛卫打着火把排成一串,迈着紧凑的步子,畅行无阻的通过了北面玄武门,进入了皇城禁地。
负责勘验令牌的守城士卒,为这一队神秘的千牛卫的突然造访,着实吃了一惊。因为人人皆知,皇宫内苑后宫掖庭,那是天字第一号禁地。哪怕是大白天,哪怕是皇亲国戚和阁堂宰辅,未得皇帝特令诏许,也是不敢轻易踏足入内的。这大半夜的,千牛卫的大队人马却紧张又神秘的直奔千骑营地而去,究竟所为何事呢?
没人敢问。
千牛卫长驱直入,直接停在了千骑使赵义节的营房之前。
赵义节刚刚回到营房,正准备卸下戎装上床歇息。见到此状,他把刚刚挂到墙上的佩刀又取了上来,挂在了腰间。
“将军,似乎来者不善!”侍从小声道,“是不是叫兄弟们……”
“不必了。”赵义节轻拧眉头,沉声低语,“如此深夜,他们能有本事越岗过哨的走到我的跟前,就已经不是你们这帮兄弟能够应付得了。”
侍从无语以对。
“去吧,请他们进来!”赵义节大马金刀坐了下来,“别让人以为,我们千骑全然不懂待客之道。”
片刻后,只有一人进了房来。
赵义节打量着眼前这人,身材高大,全身罩着一领防雨避风的远行大斗蓬,从头到脚都遮得十分严实。油灯之下看不清来人面目,赵义节却感觉此人的身形,似有几分眼熟。
“赵将军,别来无恙?”来人发声,随即自己揭开了斗蓬的头罩。
赵义节瞬间错谔,不由得站起了身来,“王孝杰?!……王将军,怎会是你?!”
王孝杰一脸玩味又带嘲讽的笑容,“不请王某,坐下吗?”
“在下失礼了!”赵义节连忙回过神来,命人取座,上茶,招呼王孝杰。
两人分宾主坐了下来,各自沉默了半晌。仿佛都在回想昔日往事。
曾经,赵义节只是一名流囚,被薛绍从御林军当中扫地出门、流放西域被充了军的犯人。几番辗转他加入了安西虎师,并从一名戴罪流配的囚犯变成了吃皇粮的下级军营,可谓咸鱼翻身。
那时,王孝杰已经是王方翼的左膀右臂,堪称安西虎师的第二号人物。
后来,王孝杰接替了王方翼,正式成为了安西虎师的统帅。再后来,就有了王孝杰率领安西虎师,和薛绍一同在河陇失复失地的诺真水之役。也就是那一战,让赵义节真正焕发了人生的第二春。得胜回京之后朝廷论功行赏,他从一名小小的八品骑兵队正,扶摇而上做到了御林军五品军官。乃至于做到今日的三品千骑使,都和王孝杰、薛绍这些十六卫大将军平起平座了。甚至因为他在皇帝跟前当差执掌最为致命的千骑,赵义节隐隐都快要压过了十六卫大将军一头。
所以,现在二人这样一对坐,气氛着实的有些诡异。二人仿佛都在拼命的猜想——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片刻后,终究还是王孝杰首先拉开了话匣。
“想必赵将军内心定然是在猜测,王某深夜造访的因由?”
赵义节面不改色,“王将军,你我之间,想必不用拐弯抹角。”
“对味!”王孝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那我便直说了。”
“还请明言。”
“王某即将挂帅出征,却苦于缺一臂膀良佐。”王孝杰道,“适才王某奉命入宫觐见陛下,陛下也是当面问起,说‘爱卿出征,谁人为副’?王某却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赵将军你——怎么样,考虑一下?”
赵义节眉头一拧,“征讨何方?几时出征?”
王孝杰笑得诡谲,“怎么,赵将军还得事无巨细的问个清楚明白,才能给出答复?”
赵义节深呼吸了一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心里很清楚,眼前这形势其实已经十分明朗,王孝杰表面客气是在发出邀请,其实自己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随他出征早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仅凭一点便可得出如此结论——他王孝杰一介外官边将,能在深更半夜进得皇城玄武门来,便足以证明他已经从皇帝那里讨得了钧命。
而且这钧命,仿佛还透着一股森森杀气。
但赵义节仍是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我若拒绝,又当如何?”
“那也无妨。”王孝杰淡然得很,“王某此来只作邀请,别无他意。”
“曹仁师,苏宏晖,张玄遇,阿史那忠节……个个都比我赵某人更堪此任。”赵义节一口气说了好些个名字,个个都是安西虎师的旧将,他王孝杰的铁竿心腹。
王孝杰呵呵直笑,“如此说来王某当真只能,另请高明了?”
言罢,两人不约而同的凝神对望。
四目之间,似有电闪雷鸣在激烈震荡。
赵义节身后的心腹侍从,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王孝杰扭头看了那侍从一眼,呵呵直笑。
“我答应你。”赵义节吐出这四字,重重吐了一口气,“容某回家,稍作安顿。”
王孝杰站起身来,脸上尽是那种“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笑容,淡淡道:“卯时初刻,白司马阪见。”
白司马阪是个地名,在洛阳城之外,设有官家驿站。现在已是半夜,王孝杰却约见于黎明时分,这话意思很清楚——时间紧迫,你别再瞎耽误工夫,更甭想回家了!
赵义节很是愠恼,咬了咬牙,“赵某,遵命便是。”
王孝杰从袖笼里拿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敕令纸卷,朝赵义节一递,“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
赵义节眯着眼睛杀气溢溢的目送王孝杰离开,慢慢的展开了那份敕令纸卷,愕然瞪大了眼睛说了两个字,“河北?!”
夜色深深,密林之中。
几乎是在赵义节发出那一声惊叹的同时,刚刚获救的薛顗仰天发出一声长叹,“完了,全完了!”
他身边气都还没喘匀的冯成刚闻言一惊,问道:“君侯何出此言?”
薛顗再叹一息,“壮士难道就没察觉到,今日这场营救,实在太过顺利了么?”
“什么?!”洪门十八鹗,同时惊愕。
“勿惊!”冯成刚沉喝一声,再道:“君侯的意思是,这根本就是一个诱人入彀的陷阱?”
薛顗面如死灰,“没错,本官确实身陷囹囫,但终究是被他人所诬陷。虽一时困窘,但毕竟身正不怕影斜,或有沉冤得雪之机。如今你们仗义来救,却让本官落得一个杀官越狱、畏罪潜逃的罪名。此前那些被人栽赃的罪名,岂非都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冯成刚闻言不由得也错愕了几分,当即道:“君侯勿忧。主上如此安排,必有他的道理。”
薛顗眨了眨眼睛,“壮士口中所称的主上,莫非是指……”
“君侯迟早便知——此处并不安全,还请速离!”
“不,我不能走!”薛顗突然大叫起来,“我若走了,便是畏罪潜逃!便会害了二郎,害了公主,害了整个薛氏大族!!”
冯成刚狠一咬牙,“君侯,得罪了!”
一掌击下,薛顗晕了过去。
一行人形如鬼魅般穿梭在密林之中,很快消失无踪。
次日深夜,太平公主府内。
听完了冯成刚的一番汇报,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同时吁了一口气,也同时绷紧了心弦。
此时此刻,薛顗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无非是连累薛绍、太平公主和薛氏大族。他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也并非没有想到。
但是权衡利弊,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仍是一致认为,哪怕是落下一个“杀官越狱畏罪潜逃”的罪名,只要薛顗仍能活着,一切就都还有挽回了余地。反之,假如薛顗有个三长两短,薛绍和女皇必然彻底决裂。那到时,非但是薛顗仍旧性命难保,恐怕整个太平公主府、整个河东薛氏大族、乃至整个天下,都将生灵涂炭!
今日之薛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随父兄一起流亡房州的薛绍。相比之下薛顗对薛绍的了解,早已经远远不如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至少在薛顗看来,他家的二郎再如何过份,也绝然不会干出“犯上作乱”的出格之事来。但是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心里都很清楚,在薛绍的内心一直长有一片不可触碰的逆鳞。但凡有人敢动了它,薛绍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哪怕是让整个天下给它陪葬。
而其中有一片逆鳞,上面刚好就写了“薛顗”这样一个姓名。
天方初亮,宫中一名快使就到了太平公主府来,专宣太平公主进宫面圣。
这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太平公主并未妄想过,这等事情能够瞒过她那手眼通天并且疑心病重到无以复加的母亲。
登车之前,太平公主执上官婉儿的手,低声轻语,“即刻起,大小事宜,或许只能全委于你了。”
上官婉儿神情肃重,轻轻点头。
太平公主登车入宫,武则天端坐正殿,专候于她。
见面之时,别无闲杂。母女二人几乎连君臣繁礼都给省了。
武则天开门见山就是一顿炮轰,“太平,你干的好事!”
太平公主含低眉颌首而立,不辩解,不抵抗。
“你竟一言不发?!”武则天勃然大怒,“莫非,只在等死?!”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看着她的母亲,“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便是犯了薛郎之大忌。此中必有小人挑唆,母亲万万不可中计!”
“莫非你,只知薛郎有大忌?”武则天拍案而起,“却不知,朕亦有逆鳞?!”
第 1013章 糟糠之妻
面对女皇的震怒,太平公主出奇的镇静。但不是因为她的内心真的没有恐惧,而是她深深的知道,此刻如果她表现出恐惧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反观武则天,看到太平公主如此的平静如水,她的怒火越发不可掩盖,咆哮的嗓音几乎都快要变得尖锐起来,“太平,你心中究竟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把朕当作是你的母亲?!”
太平公主依旧保持安静,低着头,不吭声。就像她小时候做错了事情,在乖乖挨训一样。
巧了,武则天的怒火突然就消去了大半。她坐下身来,沉声一喝,“说话!”
“正因为陛下是儿臣心中至高无上的皇帝,更因为陛下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儿臣,才会这么做。”太平公主终于说话了。
武则天倒是有些吃惊,“理由?”
“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太平公主说道,“但是又有云,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儿臣眼看陛下被人蒙敝利用即将犯下某些错误,既不敢当面指谪更不敢背底里议论,只能斗起胆来先凭一己之力,先将错误扼杀于初型。余下之事,另当别论。”
“好你个斗胆,好你个另当别论!”武则天忿然,“你以为,你真的能够承担一切后果?”
“儿臣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早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犯下了当诛之罪。”太平公主平生静气的说道,“死便死矣!”
“你说什么?!”武则天的火气好像又要上来了。
“儿臣是说,就算赔上自己这条性命,若能弥补那一错误。”太平公主说道:“那便也是死是其所了,死便死矣!”
武则天的表情仍是非常愤怒,但她的心里反倒越来越清醒。她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倒是说说,朕究竟犯下了何错,值得你以命相抵?”
太平公主暗暗的轻吁了一口气。看来做了这么多年皇帝的母亲,有些习惯仍是没有改变。她表面越是愤怒,其实内心越是平静。怕就怕,她不动声色平静如水甚至还在和人谈笑风生,其实内心已是杀意已决不容更改!
“陛下,请听儿臣一言。”太平公主恭恭敬敬的拜了一礼,说道:“薛顗是否犯罪,儿臣不知详情。其实,就算他当真犯下了那些罪,也只是论罪当罚,最多不过削官贬爵而已。陛下,儿臣说的对是不对?”
武则天不置可否,只道:“那你为何还要斗胆,杀官劫囚,犯下死罪?”
“儿臣说了,自己死不足惜。”太平公主停顿了一下,声音也沉了一沉,大有“豁出去”了的意思,说道:“儿臣真正担心的,是有人借题发挥,要取薛顗的性命!”
“胡说!”武则天显然预料到了太平公主会这么说,沉声一喝,“薛顗乃是堂堂的一品国公,朝廷大员朕之股肱。谁敢如此大胆?!”
太平公主很识时机的开始了又一轮的沉默。不争辩,不解释。
把所有思考和想像的空间,全都留给了那位比谁都精明的皇帝。
薛顗的背后是薛绍,是整个薛氏大家庭,这是明摆着的。如果薛顗因为犯罪而被罚削爵贬官,薛绍和薛氏大族是会受到一些牵连和影响,但绝对无伤大雅。
但是,如果薛顗不明不白的就这么死了,那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其后果,简直无可想像!
——这是太平公主,所要表达的!
——这也是武则天, 第一时间想到的!
武则天不得不侧目多看了太平公主几眼,心说:朕印象中的太平,会为了少挨一次骂,而不惜让一群宦官官女丢掉性命,为她背黑锅。现在,她却有了为他人牺牲的勇气……婚姻,究竟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改变?她还是朕以前的那个女儿吗?
“太平,朕命你马上交出薛顗。”武则天调转了话锋,说道,“朕可以考虑,对你从轻发落。”
“陛下……”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儿臣现在,不能把他交出来。”
“你好大胆!”武则天怒喝一声,“你以为,你不交出来,朕就找他不到了吗?你信不信,朕弹手一挥就能把洪门上下彻底铲除?!”
“儿臣当然相信。”太平公主说道,“还请陛下息怒,其实儿臣只是建议陛下,不要如此急于处理薛顗的事情。若能拖上一拖,结果或许会好很多。”
武则天眨了眨眼睛,“你言下何意?”
太平公主施了一礼拜下,说道:“陛下,儿臣杀官劫囚之罪,从未推脱。薛顗是否有罪,律法也会自有公论。但此时北方正在酝酿一场大战,这才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与之相比,儿臣之生死与薛顗之罪否,皆是小事。陛下要处理儿臣和薛顗,何不等到北方大战结束之后,再说呢?”
最后这句话,当真是一针见血的戳中了武则天的心中所想!
太平公主的话绝对没错,和北方的战局相比,太平公主和薛顗的事情全都是小事。
此战薛绍如果胜了,当他挥军回朝,所有明里暗里与他作对的人,到时候都会自动败下阵来,至少也会被迫停止一切针对他的动作,其中还包括女皇武则天。归根到底一句话,在绝对力量面前,任何的阴谋诡计都是罔然!
反之,如果此战薛绍败了,那事情也就变得更加简单了。武则天不必再费任何心思,就已经能够达到削弱薛绍的目的,甚至有可能薛绍就死在北方回不来了。那她再要如何处理太平公主,如何处理薛顗和薛氏大族以及和薛绍沾边的所有人,如何安排大周王朝的未来,就全都只在她一念之间了。
所以武则天认为,无论结果如何,太平公主的这个提议,仿佛都是万全之策!
“你先下去歇息。没有朕的旨意,你不得离开内廷半步!”武则天说道。
“是。儿臣告退!”
太平公主知道,母亲接受了她的提议。她默然的转身,走掉。
武则天凝视着太平公主的背影,心中暗道:太平,你已经把所有的赌注,全都押到了薛绍的身上。
你就那么确信他一定能赢?
你难道没有想过,以前他能赢,是因为背后有朕对他的大力扶持。但是这一次,他没有。
你就那么确信,他不会背叛你?
如若某天,薛绍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在北方自立为王独断乾坤,甚至有机会能取朕而代之。你猜他还会不会抛下唾手可得的那一切,回来与你这个糟糠之妻,同患难、共生死?
“朕好像,曾经也是个一个老珠黄的糟糠之妻……”武则天自言自语的,呵呵的轻笑了一声,“太平,我的孩子,这世上没有谁是值得绝对信任的,尤其是与权力沾边的男人。被叛对他们来说,只是常家便饭。如果被叛还没有发生,只是因为背叛能够换来的利益,还不够丰厚罢了!”
黑沙,大风袭卷,沙尘弥漫。
薛绍和赫连孤川并肩站在水泥彻成的碛口城头之上,眯着眼睛,朝北方眺望。
“薛帅,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赫连孤川拍打了一下结实而冰冷的水泥墙垛,“多好的城关啊!百万雄师,也难于攻克!
“城池再如何坚固,也只能被动的防御。我们总不能指望,敌人一批又一批的主动前来撞墙送死。”薛绍说道,“在我看来,只有进攻,极其果断而勇猛的进攻,才是真正赢得战争的唯一法门。”
“薛帅,请恕在下多言。”赫连孤川说道,“在下不懂战争。但是在下一直在想,这场战争,一定有打的必要吗?”
“其实,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心里在想,薛绍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和突厥决死一战,无非是继承了他老师裴老令公的遗志,以灭突厥为己任。再有,就是为了自己的官位、爵位、名声和野心。”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在其他人看来,反正现在突厥也很老实,这场战争怎么看,也怎么没有必要。我说的,对不对?”
赫连孤川笑了一笑,“对。”
薛绍扭头看了赫连孤川一眼,也笑了,“也就只有你,敢在我面前一口承认。”
“某既非官又非将,完全不用担心因言而获罪,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赫连孤川说道,“再说了,某可能还是薛帅的朋友。朋友之间,从来不需要拐弯抹角。”
薛绍轻松的笑了一笑,说道:“这场战争是否有必要,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其实,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人人都想要。但是战争与和平从来都不会离得太远。突厥与中原之间的矛盾,永远不可调和。近年来突厥屡遭重创实力不振,这才夹起尾巴老实了几天。一但某天他通过休养生息恢复了元气,必将再犯中原。所以,只要突厥汗国一天还存在,战争的巨大隐患就一天不会消除。面对这样的战争,我们永远是被动的。从来都是在蒙受了战争的损失、承受了战争的痛苦之后,我们才发起反击。这样的反击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已经无法挽回那些损失,更无法消除那些痛苦。”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我是军人,我的职责就是干掉敌人,保家卫国。趁我还在权位,趁我还能动弹,趁突厥当前最为弱势,我为何不能一鼓作气消灭他,永绝后患?”
“某听明白了。”赫连孤川点头,“关键的四个字,职责所在。”
“你能明白,我很高兴。”薛绍对着赫连孤川微然一笑,说道:“因为,有很多理应明白的人,始终未能明白。还有更多明明是明白的人,却非要装作是不明白。”
“天下之大,知己从无几人。”赫连孤川说道,“在某看来,某的糟糠之妻能够明白我,就已是足够。别的,全都随他去吧!”
薛绍点头微笑,“这样的洒脱,值得我向你学习!”
赫连孤川问道:“薛帅,某要问一个很过份的问题了。你的妻子太平公主殿下,她能明白你吗?”
“能。”薛绍答得毫不犹豫,“就如同,我能明白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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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4章 恨河
漠北,周军大营帅帐之前。
薛绍平常坐的帅椅是空的,但营中依旧是旌旗飘飘刀戈雪亮,中侯威武司阶雄壮。薛楚玉披坚执锐的昂扬站立在帅椅之前,眼神凝重的看着前方不远处,一队突厥骑士护着几辆车马徐徐行来。
在场上百将佐,也都和薛楚玉一样凝神看着那队车马。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那几辆马车里面,该是坐着几个非常重要的人物。重要到,他们能决定十万人的生死,甚至是国家命运。
车马停住了。领头的突厥使臣已经是大家的老熟人,他先下了马毕恭毕敬的走到了薛楚玉的面前,弯腰一礼,“大将军,敝使幸不辱命,送来了薛元帅想要的人。不知薛元帅,人在何处?”
“贵使辛苦。”薛楚玉说道,“你把人带到我面前来即可。”
使臣面露喜色,“如此说来,薛元帅还没有从朔州回来?”
薛楚玉没作声。
使臣长吁大气拍额庆幸,“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众人皆知,事先薛绍给他的期限,是自己从朔州回来就必须见到他想见的人,否则就要开战。也就难怪突厥使臣会是这样的心情了。
“人呢?”薛楚玉才不在乎他的心情。
“是,敝使马上去请他过来,与大将军相见。”说罢使臣马上朝马车走去。
“他?”薛楚玉暗自沉吟了一声,“不是——他们?”
所有人,都把眼神投向了那张马车。
一个男人,穿着突厥贵族服饰的男人,全身被绳索绑缚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所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嘘!
——王昱?!
薛楚玉也瞬然瞪大了眼睛,但他马上恢复了镇定,抬手一指怒声喝道,“为何要绑?”
“大将军恕罪!”突厥使臣有些慌忙,“请听我解释!……”
“是我叫他们绑的。”是王昱的声音。
人们更加惊疑。现场变得静悄悄的。
王昱朝帅帐走来,低着头,谁也没看,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薛楚玉的眼睛微微眯起。时隔许久,他仍旧清楚的记得当年在于都今山,自己潜入突厥牙帐差点杀了王昱的情景。
那时的王昱,应该是薛楚玉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为难、最无助也最痛苦的那一个。
那时,他连求死都是一种奢望。
终于,他鼓起勇气活了下来。不仅仅是保护到了薛楚玉、艾颜母子和玄云子等人的性命,并带兵扑灭了阿史那默啜的叛乱。也就是在那一场叛乱之后,突厥汗国的缔造者阿史那骨咄碌也去世了。
那一场草原的内乱和骨咄碌兄弟的死,对突厥汗国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削弱。如果不是暾欲谷横空出世力挽狂润,突厥汗国说不定就在那时候灭亡了。
突厥的衰弱无疑就是大周的胜利。此消彼涨,从此以后突厥再也无力发动对南方的侵略战争。大周因此节约了多少军费、少死了多少人,无可计算。也正是因为突厥这边腾出了手来,大周才有了针对吐蕃的战争胜利。
如此说来,王昱是典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对大周他是立下了大功的。
可是现在,王昱又确确实实的成了一名“突厥人”。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穿着一身突厥贵族的服饰,更因为他已经在突厥成家生子,娶的还是骨咄碌的女儿,根正苗红的突厥公主。再加上他曾经是大周的将军,被俘之后背叛投敌并身居高位,这些又是中华传统的道德观念所不能认同的。
所以,在场的所有大周将士,看向王昱的眼神都十分的复杂。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王昱走到了薛楚玉的面前,双膝跪下,以额触地。
“罪人王昱,前来受死。”
八个字,像八根针刺在了薛楚玉的心头。
以他的性情,他早想大步前迎,先撕了王昱这一身碍眼的突厥衣服,再给他一个大力熊抱。
可是薛楚玉没有动,淡然而不失威严的道:“来人,先给王将军松绑,请他下去歇息。好生款待。”
“是。”
左右军士上了前来,将王昱从地上扶起。
王昱静默无声的跟着军士走了。至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过任何人一眼。
薛楚玉走上前几步,好不容易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对突厥使臣道:“还有人呢?”
“还有……谁?”突厥使臣一脸茫然的反问。
薛楚玉眉头一皱,耐着性子平声静气道:“王昱的家人。还有玄云子。”
“这个……”使臣吱唔起来,“还请大将军,帐内密谈如何?”
薛楚玉心知那些人都没有在其他的马车里,不帐得恨了个牙痒痒,但也只得暂且忍耐,大声道:“众将听令——今日之事,不得有任何私下妄议。违者,严惩!”
“是!”众将都接下了号令。
其实薛楚玉不下令,大家也都心中有数。王昱这个人原本就不简单,他既是上官婉儿的表弟又是薛绍的唯一亲传学生,还曾一度很被女皇看好,仿佛前途无量。现在他又成为了眼前这场战争的关键人物。有关他的事情那几乎就等同于是军国大事,谁也不敢乱嚼舌根。
薛楚玉把突厥使臣请到了帅帐里,二话不说一个字,“讲。”
突厥使臣也看出来了,薛楚玉这个大将军虽然没有薛绍那般的雄辩口才与飞扬霸气,但他整个人就如同一把刚出鞘的剑,还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见血的那种宝剑。
看来,跟薛楚玉绕弯子非但没用,还有可能会要命。
于是突厥使臣简明扼要的说起了重点:“敝国牙帐之意,请大将军收到王昱之后,先行退兵一百里。退兵之后,敝国会把余下之人送来。就当是互表诚意,还请大将军不要见责。”
薛楚玉深呼吸了一口,拧眉,咬牙,沉思。
突厥使臣突然莫名的感觉心里一阵发寒……这个薛大将军,随便动一动怒便是煞气森森,他究竟杀过多少人了?
“来人。”薛楚玉突然大喝一声,“传我将令,全军即刻拔营启程,南下一百里重新安营扎寨。”
“啊?”突厥使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也太干脆了吧?
“我很没耐心。”薛楚玉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感情,“希望你遵守诺言,否则后果自负。”
说罢,薛楚玉就走了。
突然使臣流了一满头的冷汗,不停的挥袖去擦,碎碎念的小声道:“怎么我遇到的这些人,全都一个比一个怪?”
十万大劳,顷刻间全盘而动,浩浩荡荡向南方迁移而去。
王昱得到了很好的关照,吃得好住得好,有人服侍没人打扰,但也没有人和他多说一句话,包括他最想见的薛楚玉。
五日后,十万大军南撤百里重新下营,驻扎了下来。
突厥使臣如约而至,又送来了几辆马车。这一次,送来的是王昱的家眷——他在突厥娶的那位公主,还有他的一对儿女,都来了。
所有人都很意外,包括王昱自己在内。大家都没有想到,突厥会答应把这些人给送回来。
但是,玄云子仍旧没来。
突厥使臣说,再请周军南撤百里,到时自然会把玄云子送来。
薛楚玉没吭声,腰间那柄快刀一闪,突厥使臣捂着耳朵大声惨叫起来。鲜血流了他满脸,地上已经多了一片耳朵。他大声叫道:“华夏礼仪之邦,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大将军却是为何……”
“本将一介武夫,不识礼仪只认对错。”薛楚玉冷冷道:“你既然敢于欺诈于我,便要后果自负。”
突厥使臣痛不欲生的捂着血脸,“大将军纵然是杀了我,那也无法改变牙帐的决定。若要见到玄云子,大将军只能……退兵百里!”
“传令,退兵。”薛楚玉下了令。
突厥使臣简直欲哭无泪,“大将军既然明得事理知晓大节,奈何又要为难敝使……小小的耳朵?”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很没耐心。”薛楚玉淡然道,“这次借你一片耳朵再转告一下你们的牙帐,我很没耐心。”
“好吧,敝使告辞!……”
突厥使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左右随从给他简单医治了一下,匆匆又去。
周军再次拔营起寨,南行而去。
次日夜晚,周军在一条河边驻扎了下来。
薛楚玉把王昱叫到了河边来,两人单独谈话。
“你终于肯见我了?”王昱主动发话。
“为何要说——终于?”薛楚玉的神情很自然,就像寻常的老朋友说话那样,“其实我一直想见你,就想和你好好聊一聊。但无奈事情太多,难得片刻空闲。”
王昱苦笑了一声,“我们,该聊一点什么?”
“很多,很多。”薛楚玉轻轻的吁了一口长气,“但是,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聊起。”
两个男人,都怔怔的看着眼前这条河,发起了呆来。
“记得当年我重伤濒危躺在马车上,就是沿着这条河一直北上逃难。很多人,走了很久,走得很辛苦。”薛楚玉满怀回忆的说道:“当时如果没有这条河,我会死,很多人也会死。”
“是的。在大漠里行走,没有水远比没有食物更加可怕。”王昱指了一下这条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这条河还有名字?”
“恨河。”王昱说道,“突厥可汗骨咄碌——也就是我的岳丈,给给它取的名字。”
“为何叫它,恨河?”薛楚玉挺好奇,“如你所言,如果没有它,很多人会死在大漠之中。”
“当年,骨咄碌可汗曾经被……”王昱停顿了一下,微微一苦笑,再道:“被薛元帅俘虏过。后来他侥幸得已逃回,与他弟弟默啜一同率领十余骑,就是沿着这条河一直北上回的草原。他说,当时他的心里满怀羞愤,常常一个人跑到这河边来放肆发泄。河水仿佛也感应到了他的情绪,波涛也都变得更加汹涌。为了铭记战败的痛苦和被俘的屈辱,骨咄碌可汗就给这条河起了一个名字,叫恨河。”
“抛开立场不说,骨咄碌确实是一个成大事的人。”薛楚玉说道,“值得敬重。”
王昱没有答话。他再次看着河水,怔怔的发起了呆来。
薛楚玉知道,现在王昱的心里想得最多的,肯定就是回去之后该要如何面对薛绍。
此刻他的心情,是否也正像这恨河一样,波澜不定四下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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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5章 重蹈覆辄
天明时分,恨河的水面上浮起一层氤氲,水面折射的朝霞五彩斑斓。
薛楚玉和王昱,在这里站了一整夜。
“天亮了。她该来了。”薛楚玉说道。
“玄云子吗?”王昱皱着眉,摇了摇头,示意情况并不乐观。
“说实话,我倒宁愿她不来。”薛楚玉的语气,有了一丝火药味。
王昱微微一惊,“何解?”
薛楚玉闷哼一声没作解释,翻身骑上了马,“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来了便知。”
二人骑上马,带上了十余名骑从,张打起“薛”字将旗,竟出了辕门往北走出。
王昱心中渐渐明了,这大概是去迎接玄云子了。但薛楚玉刚才的语气仿佛很怪,似乎玄云子不来,他便要对突厥正式动武,那也就意味着他管不着玄云子的死活了……按理说薛楚玉没理由对玄云子有什么个人成见,那是什么原因让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失去了耐心?
王昱想不透。但有一件事情他明白,那就是无论薛楚玉怎么去做,那一定都是听凭了薛绍的授意。
但凡想起薛绍,王昱的心里就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我究竟该要怎么去面对他?
正琢磨着,一行人马停住了。
薛楚玉独自立马站在最前方,安静得像一尊远古就已存在的战神雕塑,不怒自威,杀气凛然。
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喘。
朝霞散去一轮红日升跃苍穹之时,前方有了车马烟尘和人影。
薛楚玉的眉梢轻轻跳动了一下,一挥手,“下马!”
前方车马停住,还是薛楚玉熟悉的那位“一支耳”使臣。
薛楚玉都懒得与他废话了,径直走到马车边,也未说话,抱拳拜立。
车帘被掀开,一副满带疲惫的倾国面容呈现出来。
“大将军,久违了。”
“仙姑无恙,薛某这便安心了。”薛楚玉正要伸手去扶请玄云子下车,却兀自一惊,愣住了!
——玄云子,居然捧着一个大肚子。
这!……
玄云子却只微笑,“贫道行动不便,有劳大将军搀我一把。”
薛楚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小心翼翼的扶了玄云子下车,心中却如惊涛骇浪般……玄云子居然怀孕了!
薛楚玉扶着玄云子,两人并肩前行。王昱和其他的将士见到了玄云子的大肚子,全都有些傻眼。
玄云子轻声在薛楚玉耳边道:“薛帅何在?”
“此刻,并未在军中。”
玄云子一皱眉。
“仙姑可有紧要事情?”
玄云子轻松一笑,“儿要见爹,可算得要紧事?”
薛楚玉微微一怔,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还好,是薛帅的种!
玄云子斜瞟了突厥使臣一眼,小声道:“将军可速速安排我与薛帅见面。”
薛楚玉听出来了,看来不止是“儿要见爹”那么简单,于是道:“马上!”
随即他一挥手,骑从们就将突厥使臣们拦住了,“军机重地,贵使便请留步。好走,不送!”
“那便有劳大将军转告薛帅,敝国已经答应了薛帅的所有要求并履行了承诺,还请薛帅也能守诺退兵,不要再对敝国枉动干戈。”说罢,突厥使臣便带着他的人匆匆离去。
待他们走后,玄云子都没有进入周军军营更没顾得上喝一口水吃一口饭,便请薛楚玉安排一辆马车和几名心腹随从,即刻护送她去面见薛绍。
“仙姑身体不便不宜急行。但有哪些紧急之事,不妨先对我讲,我再派快马告知薛帅,也是可行。”薛楚玉自然担心她的身体。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玄云子抚着自己的肚子,皱眉咬牙,“我还是去亲自见他为好。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了。”
“那好吧!”薛楚玉只得依从,又问道,“仙姑可有指教于我的地方?”
玄云子表情凝重,“大将军千万小心,突厥人可能趁你不备发动突袭。”
不料薛楚玉浑然不在意,反倒轻松一笑,“有劳仙姑指点。我会小心。”
玄云子眨了眨眼睛,然后会意的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王昱在一旁站了半晌没说话,不料玄云子走到了他的面前来。
“仙姑……”王昱拱手下拜。
“你是否愿意与我同去,先行一步面见薛帅?”玄云子问道。
王昱稍微怔了一怔,说道:“家小皆在军中我不宜独行,我还是与薛大将军同行为好。”
“也好。”玄云子点了点头深看了王昱两眼,显然是在为他的境况而担忧。
王昱略一苦笑,“事已至此,王某走一步算一步。将来全凭薛帅发落,生死祸福绝无一丝怨言。只望还能有人相信,王某之心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中土故国。”
“你是想让我将这些话,转告薛帅吗?”
“不用。”王昱道,“但仙姑可以把这些话,转告给我的表姐上官婉儿及我的家人。我现在唯一的渴求,就是我的家人不要因我惭愧,因我蒙羞。”
“我会的。”
马车来了。
王昱和薛楚玉一同扶玄云子登车。车帘将要落下之时,玄云子再次叮嘱,“虽然我不知道牙帐的具体计划,但是突厥人一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还请大将军小心。”
“好。”
看到薛楚玉答应得如此干脆胸有成竹,玄云子稍稍放心,这才登车而去。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薛楚玉的表情也在渐渐变得凝重。
“王昱,你为何不与玄云子同去?”他问道,“我可以安排你和你的家人一起走。”
“我知道。”王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但我真的还没有想好,该要如何面对薛帅。”
“迟早的事,又何必要逃?”薛楚玉道。
“能逃一刻……便就一刻吧!”
“他并非不通人情。你的事情,他很清楚。”薛楚玉道,“或许,他不会责怪于你呢?”
“正因如此,我才更加不懂如何面对。”王昱长叹了一声,“无论出于何种情由,变节投敌,永远不可原谅。”
“读书人。死脑筋。”薛楚玉无奈的摇了摇头,心中却在想……你真不该留在这里!
黑沙城,周军帅帐中。
赫连孤川递上了一个布包,薛绍小心的接过,打开它,里面是一些石块和粉末状的东西。
“你能找到多少?”薛绍问。
“很多。”赫连孤川道,“若非此地有很多这东西,薛帅也就不会安排我在这里配制火药试造虎蹲大炮了。不是吗?”
薛绍点了点头,“去,取一盆水来。”
赫连孤川如言照做,薛绍将那些石块粉末都倒进了水里。
一阵凉气滋滋,水盆的水居然渐渐结出了冰渣来。
赫连孤川惊愕不已,“某终日与它为伴,居然不知它还有此等妙用?”
“你唯恐火药沾水了失效,当然不会知道它的这一特性。”薛绍道,“北帝玄珠,奇妙的名字,奇妙的特性。”
赫连孤川眨了眨眼睛,“薛帅是想,用它破敌?”
“有想法。但是,难。”薛绍道,“北帝玄珠虽是多产,但黑沙毗邻大漠无有河流,一年到头罕有雨水。人马饮水尚且困难,又到哪里去寻破敌之水?”
“确实困难……”赫连孤川也是摇头,“秋冬少雨时节,我们每月都要派出上千人次远行百余里专门负责取水,否则人马都将渴死。”
薛绍不由得轻叹了一声,除非是我突然有了诸葛亮借东风的那种能耐,否则,这玩艺很难派上什么用场了!
二人正商量着,近卫突然来报,说李仙缘候在了门外。
薛绍甚感意外,他怎么又回来了?
“薛帅繁忙,某自告辞。但有差谴,派人前来吩咐一声便是。”赫连孤川很懂事的先行告退了。
李仙缘急巴巴的闯了进来,薛绍迎头就是一喝,“十万火急叫你回京,怎的又回来了?”
“回不去啦!”李仙缘满头大汗比他还急,“并州境内各州各县乡村镇甸,但凡能够南下的所有通道都被军队封锁控制了,连那些北方马帮走私货的密径小道都没放过。官道之上寻常过往的百姓商旅都是盘查极严,稍有可疑就是枷锁上身下狱再说。那是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人啊!”
薛绍直咬牙关,“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不知道。”李仙缘直摇头,“我仿佛听说,朝廷派了一员大将领兵北上镇守并州。说是多事之秋北狄不宁,防患于未燃……”
“实际是把一把尖刀,别在了薛某人的腰眼上,对吧?”薛绍沉声道。
李仙缘没有接茬……这不明摆着了吗?
薛绍按捺心神沉吟了片刻,“莫非是王孝杰?”
李仙缘一击掌,“可不就是他了?”
薛绍不由得嗬嗬大笑起来。
李仙缘有点傻眼,“薛帅,这有何可笑?”
“不过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感觉有些巧合,有趣,因而发笑。”薛绍有点自嘲的笑着,说道,“很多年以前,我就和现在的王孝杰一样,带兵北上,防患于未燃。”
李仙缘寻思了半晌才明白,“哦,薛帅说的是,当年扬州兵变之时,程务挺将军之事?”
“是啊!”薛绍不由得长长叹息了一声,“如今恶来尸骨已寒。薛某人,却重蹈了他的覆辄!”
“这……这算不得是,重蹈覆辄吧?”李仙缘有点吱唔,其实他也觉得,两人的命运真是有些惊人的相似!
“是也好,不是也罢!”薛绍无所谓的笑了笑,坦然自若的坐了下来,说道:“我从不信命!”
“那薛帅,信什么?”
“我信自己。”
李仙缘苦笑不已,“太平公主那处……?”
“那便只能,由她自行区处了。”薛绍的眉头微微一皱,凝神看着李仙缘,“你这神棍,回来了也好。我正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小生胸无点墨腹无良谋,双手更无缚鸡之力,能帮薛帅干点什么?”李仙缘很是忐忑。
“借、东、风!”
第1016章 传岸如君
黑沙城西三十里开外,尘土飞扬黄沙漫天。
李仙缘一身臭汗满脸灰土,踉跄走了几步实在无力了,索性瘫坐下来挥手大叫,“水,拿水来!”
一名军士拿来水,李仙缘咕咕的猛灌了一阵,撇着脸,这就快哭了。
“这是借的什么鬼东风,全把我当作了苦力!”
“三十里大河道十天之内挖通,还只给我五千人!……逾期则斩!”
“还不如直接把我剁了干脆!”
一人悄无声息的走到李仙缘身后,“李参军屡次提出此等要求,那我只好禀报薛帅去了。”
“啊!”李仙缘吓了一跳弹起来, 一看是赫连孤川,连忙苦笑,“你怎走路都没声音!……别,别告诉薛帅,还是算了!”
赫连孤川呵呵直笑,“李参军是个妙人,又与薛帅相识多年,蔫能不知这条河道的重要所在?”
“我当然知道。”李仙缘垂着头叹了一口气,“每逢他要大开杀戒,我必会在他身旁帮他挡祸。这一挡就是十几年,我都习惯了。”
“挡祸?”赫连孤川很好奇,“作何解释?”
“还不都是因为当年,李某图逞一时口快,妄自泄露了天机?”李仙缘撇着脸,这又快要哭了,“窥天之术本就折福,泄露天机更是要遭受天谴的!”
赫连孤川更感兴趣了,“反正都已是泄过了,何妨再跟我说上一说?”
“哎,也就因了那一句,顿戟一怒伏尸百万。”李仙缘苦叹不已,“薛帅自掌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杀人常以十万计。虽是报效邦国护佑百姓,但是,那也是弥天的杀孽啊!……苦就苦在,每逢薛帅杀人盈野,我偏就跟在他的身边全都没能躲掉,非得生生的帮他一起承担罪业。李某本是福缘深厚之人,不说修道有成羽化登仙,好歹也能博个万户之侯传之子孙。现在好了,我一辈子也别想做到五品以上大官,以后说不定还要永留这荒蛮之地,再也回不到花团锦簇的京城去喽!”
“薛帅说得没错,你还真是一个神棍。”赫连孤川越听越好笑,“说了半天,没一句令人可信。”
“不信?走着瞧!”李仙缘直挑眉梢,“反正我也没什么大的指望了,也就不怕再次泄露天机——此一役杀人若是少于三十万,我吃屎!”
三十万?!
双手也曾沾满鲜血的赫连孤川,都没来由的感觉心里一阵发寒,他凑近了一些小声道:“那我会死吗?”
“你?死定了!”李仙缘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但你可以求我,拿美人和钱财来求我。我可以作法穰星,保你不死!”
黑沙,碛口城关。
薛绍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守城将连忙打开了城门。
一辆马车风尘朴朴而来,开进了城关。薛绍不等马匹停稳几乎是飞跃而下大步跨向马车,一个闪身就跳进了车厢里。
“玄云子!”
玄云子躺在车躺里,一脸惨白,眼神都快要空洞了。
薛绍瞪大了眼睛,慢慢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良久无语。
“我们的孩子,没了……”玄云子的表情呆滞,喃喃道,“没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薛绍紧紧咬牙,将她紧紧抱住。
玄云子虚弱无力的闭上眼睛,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薛绍感觉脸一阵清凉之意,只能将她抱得更紧,对外发了一令,“去都护府!”
马车缓慢前行。
两人紧紧抱着,谁也没说话。
“原来,这就是逆天改命的代价……”玄云子终于说话了,低声喃喃,“师兄果然没有骗我。薛绍就是玄云子的天劫,他意味着最美的幻想和希望,也意味着……”
“你别说了!”薛绍紧紧抱着她。
“无可拯救的毁灭……”
玄云子哭了。
哭得唏里哗啦,哭得歇斯底里。
这是薛绍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放肆的哭,哭得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小孩子。
薛绍也有一种感觉,自己将会永远的失去玄云子……
都护府里,薛绍的住处。
老军师退出房外,对薛绍拱手长揖,“薛帅恕罪,老朽最多只能保住夫人的性命了。”
薛绍双眉重拧的点点头,“是怎么回事?”
“长途跋涉马车颠跛,那是很容易小产的啊!”老师也是长声叹息,“真是可惜可悲啊,夫人以后恐怕……都难以成孕了!”
“什么?!”
“薛帅恕罪,老朽无能,确实无能为力……”
薛绍站在门外,站立良久,直感觉浑身一阵冰凉,凉到了心底深处。
门打开,一名婢女走了出来款身体一礼,“薛帅,夫人请你进去。”
薛绍回过神来深呼吸了两口,走进房内,坐到了玄云子的榻边。
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玄云子感觉到手上轻微的冰凉。
“不要哭。你是三军的统帅。”
“我只知道,我是你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
“但是现在,你必须是三军的统帅。”玄云子用力握了一下薛绍的手,“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讲。”
“你说,我听着。”
“你先不要哭……你这样的情绪,如何决断重大的军情?”
许久过后。
薛绍把玄云子抱在怀里,两人盖着被子,玄云子靠在他胸前。
“我军佯败之后,艾颜会鼓动突厥全力进军,收复黑沙南庭牙帐,兵锋直指雁门一带。到时契丹也会起兵作乱,双方对你形成合击之势,最终目的除了要彻底将你击垮,还想要夺取大周的北境。”玄云子说道,“到那时,坐镇后方指挥的牙帐必然空虚。艾颜会发动一场兵变杀掉暾欲谷,然后拥立默棘连可汗亲政。一但她得手,突厥就会罢兵。艾颜会竭力促成突厥与大周的真正和盟。默棘连本人也会同意的,他和克拉库斯亲如兄弟。”
薛绍面沉似水,“她做这么多,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要的,无非是摆脱暾欲谷的钳制与威胁,获得真正的自由。”玄云子说道。
“你太小看她了。”薛绍冷冷道,“或者说,你太小看了权力的诱惑。”
“你的意思是……”
“都走到了那一步,她为何还要留着一个默棘连?”薛绍摇了摇头,“南方的大周王朝,已经有了她的榜样存在。”
“不会的。”玄云子肯定的摇头,“艾颜绝不会骗我!”
“谋划这些的时候,她或许是没有骗你。但是时局永远在变,人只能身不由己。”薛绍道,“你要知道,至高权力从来没有分享之说,独裁永远是最终的结果。如果艾颜杀了暾欲谷,与她争权的人没有了,只剩下一个默棘连做为傀儡。但是默棘连毕竟是真正的可汗。王者岂容他人摆布?双方之间必有矛盾,必然走向决裂。到了那一步,一切都不再由人。父子兄弟骨肉相残的戏码,还见得少吗?——并且我敢肯定,一但草原的情势走到那一步,输的一定是艾颜!”
“为什么?”
“她的胸怀与才能,并不足以支撑她的野心。”薛绍轻叹了一声,“中原历史上千年,王者数以千百计,也就只出了一位女皇。艾颜拿什么跟她相提并论?”
“那该怎么办?”玄云子有点急了,“你总不能对她,见死不救吧?”
“我欠她的,终究会还。我许她的,一定算数。别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心了。”薛绍拥着玄云子,轻吻她的额头,“你只需答应我,不离开我,可以吗?”
“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我担心……”
“传岸如君,也会有此担心?”
“以前,我从不害怕失去。现在,我怕了。”薛绍悠长的叹息,“薛绍终究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他不是韦驮,也不是圣人。他只是薛绍。”
玄云子笑了,“玄云子是你的,永远也改变不了。”
恨河,周军大营。
王昱被绑了起来,塞进了一张马车里。他的家眷也被约束,一同上了其他几辆车。
“薛楚玉,你为什么这么做?”王昱在车里大喊。
“很多人都想杀你,我怕禁止不住。”薛楚玉站在车边,说道,“你还是去他身边吧,只有他能保你。”
“我宁愿一死!”王昱大声道,“就让这里的将士们把我杀了吧,我死有余辜!”
“他们杀了你,自己也活不了。你别害人。”薛楚玉淡淡的道,“你的生死,必须由他来裁夺。”
王昱绝望了,软塌塌的把头垂在车板上,喃喃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骗不了我……你为什么不一起走?”
薛楚玉猛的一拳打了出去,王昱当场晕了。
“你知道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