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2章 我们是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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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段历史,正在战争与鲜血当中蹒前行。时间,将会湮灭很多的人和故事,也会成就许多的传奇。
这几个月的时间对薛绍来说,就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还在江南水乡的西楼之上,与虞红叶缠绵浅笑。
睁开眼,金戈铁马血火河山!
“将令”薛绍在点将台上大声喝道,“全军战备,整装待发!”
“诺!”整齐如奔雷的吼声::::小说 3来自他麾下的百员战将。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开战之前,薛绍有话讲。诸将务必记住!”
“请薛帅示下!”
薛绍说道:“从十几年前突厥第一次反叛开始,我朝周边的诸多国家和部族,相继开始背叛我朝或是侵略我朝。这是国家的耻辱,民族的耻辱,更是我们军人的耻辱!”
满场静悄悄的,众将都仰头看着薛绍。
“别这样看着我。我读书少,女皇都说我不是真正的士大夫。因此别指望我会跟你们说什么忠君爱国春秋大义。”薛绍大声道,“我只想提醒你们,军人就该愤怒,军人就该杀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才是我们最该做的事情!”
“是!!!”百将大吼,威风四射!
薛绍再猛吸了一口气,“我命令你们,让我们所有的敌人知道!”
“我们是烈火!”
“我们是怒涛!”
“我们是死神!”
“谁敢犯我!”薛绍猛喝一声,“斩尽杀绝!!”
几乎是在同时,青海军的大营中。
两战中原之后,噶尔钦陵麾下的十万大军还剩五六万人。加上伤兵,六万多一点。今天,他们全都聚集了起来。
噶尔钦陵骑着一匹马走在他的队伍中间,已经巡视了很久。
赞普亲率三十万大军前来讨逆,这早已不是秘密。噶尔钦陵非但没打算封锁这一消息,反倒还将它主动告诉了麾下的将士。
噶尔钦陵对他们说,你们随我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已有多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今日就是我们分别之时。谁想走的,悄悄走,不必告诉我。我不会埋怨任何人,因为时至今日,你们所有人都已经对我噶尔钦陵,仁至义尽。
谁愿留下的,擦亮你们的刀枪,随我并肩最后一战。
黄泉路上,我们结伴而行。
除此之外,无他!
……
结果,青海大军无一人离开。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噶尔钦陵骑马走在他的队伍当中,经过每一行第一列,亲眼看过每一名将士。
噶尔钦陵说,我想记住你们每一个人的模样。
青海湖边,大风起兮。
赞普的先锋十万大军几乎已经肉眼可见。茫茫无涯如一片黑色的怒涛,滚滚而来
噶尔钦陵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拔刀出鞘。
一个字,“打!”
鼓角铮鸣,震荡青海大湖。
金戈铁马,踏碎王朝之梦。
十几万吐蕃大军,在青海湖的西畔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
此一战,持续了七天七夜。
赞普器弩悉弄的十万先头部队,惨败于噶尔钦陵之手。
噶尔钦陵收编了许多降兵并剿获了大量的辎重粮草,然后他率部挺进,朝赞普的主力大军迎头杀去。
这一仗,打得年轻气盛的吐蕃赞普器弩悉弄,有些心惊胆颤了。他满以为自己是赞普,麾下率领的又是正义的讨逆王师,兵马多达三十万之众。噶尔钦陵不过是个拥兵自重的叛逆,麾下仅有五六万缺粮少物的残兵。
按理说,这种仗应该是很好打、很容易取胜的。
但是器弩悉弄忽略了一个重点,噶尔钦陵这样的人早就强到了不讲道理的境界。赞普宣扬的“正义”并没有蛊惑他麾下的军心,赞普派来打先锋的十万大军,对噶尔钦陵而言就像是一群送到了饿虎嘴边的肥羊。
肥羊来得再多,又能耐猛虎如何?
眼下噶尔钦陵已经弃走青海不要老巢了,他是豁出去铁了心要和赞普一决雌雄,至死方休!
这就是薛绍的战略预判当中,对噶尔钦陵早有的设想: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只不过现在噶尔钦陵针对的对象不再是薛绍,而是换成了吐蕃的赞普。
仗打成了这样,年轻的吐蕃赞普有点急了。他马上派出了密使向河源黑齿常之求援。他希望黑齿常之能够从大非川背后出兵,打击噶尔钦陵。
这样的大事,黑齿常之可不会自作主张。他叫吐蕃的密使去洮州求薛绍发令,或者干脆去神都洛阳,找女皇讨旨。
吐蕃的密使都要急哭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让我去千里之外的洮州和洛阳讨命令?
就在这时,黑齿常之的一位老熟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娄师德。
一见到他,黑齿常之和吐蕃密使的心里就都安稳了娄师德是甘凉道行军副大总管,是薛绍的左膀右臂呀!他肯定是带着薛绍的命令来的,眼下这事可就好办了!
果然,娄师德对黑齿常之说,让他七日后出兵占领大非川。因为这一天,薛帅的人马也会迈过祁连山,占领青海湖。
到时两方人马再汇兵一处,与赞普呼应,对噶尔钦陵实施前后夹击!
吐蕃的密使大喜而回。
娄师德和黑齿常之则是笑而不语。
“就如同薛帅所料的那样,噶尔钦陵与赞普争斗起来。无论哪方胜,哪方负。”娄师德说道,“得胜的,都是我们大周!”
黑齿常之问道:“薛帅让我们趁机占领大非川和青海湖,吐蕃的赞普肯定不会甘的。到时他派人前来讨要,如何是好?”
“你只管放心打仗,余下之事薛帅自能应付。”娄师德说道,“薛帅和我们不同。我们这些将军,只能决定一战之胜负和一地之得失。薛帅平章军国重事,他可以在前线代表朝廷,先斩后奏的决定一些军国大事。”
“我觉得,薛帅是对大非川和青海湖这两个高原门户,包括吐谷,都是志在必得。”黑齿常之说道:“要不然打了这么多仗、死了这么多人,一点好处都不捞着,岂不是白打了?”
“嗬嗬!”娄师德笑了,“如果你真的了解薛帅,就不会如此认为了。”
“怎么说?”黑齿常之惊讶问道。
“如果现在占领了大非川、青海湖和吐谷浑。就等于是打开了进入高原的两扇大门,还占领了一块处于高原和中原之间的缓冲据点。”娄师德说道,“那么以后呢?”
“他想要整个高原?”黑齿常之惊讶道,“这不可能吧?”
“那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娄师德笑道,“我们都老了,很难再有未来。但是他,还只有三十岁啊!”
……
薛绍率领他的十万死神,踏过了祁连山脉,向青海湖进攻。
噶尔钦陵虽已弃巢而走,但他还是留了一手,派出了小股人马在各个军事要隘严密把守。
以前是噶尔钦陵一关接一关的猛攻薛绍把守的关隘,现在反过来了。
敌人的守军虽然不多,但有很多军事要塞都是依凭天险而造,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这时,薛绍手中的火药和伏远巨弩,可就开始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了。有了这一批攻城利器,噶尔钦陵设置的天险卡哨并没有给薛绍的大军造成太大的麻烦,他只花了四五天的时间,就占领了青海湖的吐蕃军事基地全境。
黑齿常之挥师挺进,同样没费多大力气就占领了兵家必争之地,大非川。
然后两支人马汇师一处,一同朝前挺进,向噶尔钦陵的身后杀去。
此时,噶尔钦陵正在和赞普器弩悉弄,交战于积石山一带。
薛绍率军从后方掩杀而至,器弩悉弄大叫“来得正好”。
但是薛绍将兵马,在距离战场还有七八十里的地方,停住了。
噶尔钦陵这是前有狼后有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不顾一切的对赞普军队发动了猛攻。
战斗迅速升级,打得十分惨烈。
器弩悉弄急了,派人来问薛绍为何不进兵袭杀噶尔钦陵身后?
薛绍说,我军将兵很难适应高原的气候。一路走来所有人呼吸不畅,现在都已经病倒了许多人。这样的情况下如何能战?还请赞普给我们几天的休整时间,但将士们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之后,我军必然大举进攻。
器弩悉弄没辄了,毕竟薛绍不是吐蕃的臣子,自己无权对他下达什么命令。这时他的心里也很明白,薛绍就是要坐山观虎斗,看他们两败俱伤。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眼下,赞普要与噶尔钦陵之间已绝再无讲和之可能。这场内战必须有一方完全倒下,才能宣告结束。
于是器弩悉弄也发下了狠心,再度征调了十万兵马前来助战,誓与噶尔钦陵血战到底,定要彻底铲除他这个祸患!
此时,已经是冬天了。
高原上的大风雪可不是开玩笑的,薛绍的大军挑了个地势低缓又能躲避风雪的“风水宝地”驻扎了下来。全军将士缩进了帐篷里,静静的围观噶尔钦陵与器弩悉弄互殴。
有将军对薛绍进言说,万一噶尔钦陵反戈一击又来打我们,如何是好?
薛绍就笑,说噶尔钦陵现在只剩两条路走,要么血战死绝,要么把赞普彻底打垮拉下马来。回军打我们,且不说他能否取胜,就算是胜了,也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因为他无论如何,总要面对赞普的铲草除根。现在我军并没有对他发起攻击,对他而言,我军或许还是一支潜在的“友军”呢?
听到这一论述,将军们觉得十分错愕。因为天下皆知薛绍和噶尔钦陵在临洮、凉州血战那么多场,两军结下了血海深仇。但细下一想,此一时彼一时,薛绍与噶尔钦陵现在结为“友军”,仿佛又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这真的成为了现实,未免太过惊人!
第1003章 万物所不能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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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天降大雪,赞普和噶尔钦陵之间的战斗暂时停止了。、但恰是这样的休战,让噶尔钦陵那颗愤怒又孤傲的枭雄之心,渐渐的冷静,冷却,然后是冷透到了绝望。
他骑着马独自一人走到了一片地势稍高的空地上,远远眺望着茫茫一片白皑的高原。
这里,曾经是他和他的父亲苦心经营了将近七十年的国。父子二人先后辅佐松赞干布统一高原,建立了强大的吐蕃王朝。这个王朝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等等各方面,都留下了噶尔父子鲜明的烙印。每一个高原上的子民、每一天的生活,都会受到噶尔父子很大的影响。
可以说这七十年()()(小说)来,噶尔钦陵父子二人几乎已经和这个王朝、这座高原、还有高原上的一草一木一畜一人,全都融为了一体。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噶尔家族被屠杀殆尽,所有的吐蕃子民都成了噶尔钦陵的敌人,这座高原已经不再是噶尔钦陵的家园,他在这里没有了立锥之地。
一夜之间,高原上的吐蕃王朝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和噶尔父子完全无关了。
就如同,他们从来都没有来过。
就如同,他们早已经死了很多年,早已经是用墨水书写的冰冷的历史。
噶尔钦陵怔怔的看着远方,身上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雪,他已经快要变成一个雪人。
论弓仁带着两个人骑马找到了这里,慌忙跳下马来去拍打父亲身上的积雪,并将自己身上的厚斗蓬披到了父亲的身上。
噶尔钦陵仍是这样站着,双眼微眯,不怒而威表情凝重的,看着远方。
“父帅……”论弓仁小声的道,“雪太大了,回去吧?”
“我活着,但是我已经死了。”噶尔钦陵突然说道。
论弓仁愣了一愣,不敢插言也不敢多问,只是细细的寻味着父亲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绝望呢?”噶尔钦陵仍是看着远方,小声说道。
“父帅,等大雪过后,孩儿亲领大军上前死战!”论弓仁咬牙道,“无论对方有多少兵马,孩儿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噶尔钦陵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他不怀疑自己儿子的信心,也不怀疑自己麾下军队的实力。
但是再这样打下去,真的还有意义吗?
“父帅?”论弓仁小声道,“先回去吧?”
“不。”噶尔钦陵说了一个字。
论弓仁有点急,“再这样下去,会冻僵的!”
“不打了。”噶尔钦陵长叹了一声,“我是说,不打了!”
论弓仁惶然瞪大了眼睛,“父帅?!”
“什么也不要再说!”噶尔钦陵抬起手,无力的摆了一摆,“你马上率领我们本族的军士离开这里。”
论弓仁大吃了一惊,“父帅让我去哪里?”
噶尔钦陵眯着眼睛看了看论弓仁身后的两人,信得过。然后他小声道:“去薛绍那里。”
“啊?!”论弓仁的眼睛都瞪大了,“孩儿岂能叛国投敌?!”
“你还有国吗?”噶尔钦陵厉声问道。
论弓仁顿时无语以对,急道:“那我也不能就这样离开父亲!”
“没有哪个儿子,能够永远跟随他的父亲。”噶尔钦陵说道,“更何况,是一个已经死去了的父亲。”
“父亲!……”论弓仁大喊一声跪倒在了雪地里,大声嘶吼,“我不走!!”
噶尔钦陵一言不发,转过了头去平静的看着远方。
父子俩一站一跪对峙了很久,都变成了雪人。
噶尔钦陵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他更加不会更改自己已经做下的决定。这些,论弓仁比谁都清楚。
“我去……”论弓仁终究是小声的说了这一句。
言毕,泪如雨下。
噶尔钦陵仍是那样定定的看着远方,说道:“秘密聚集,夜半出行。让你身后的这两个人马上动身,去主动联络薛绍。”
“我们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血海深仇,累世难忘。”论弓仁小声道,“薛绍不会接纳我们的……”
“他会的。”噶尔钦陵说道,“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薛绍,但是一个能把噶尔钦陵赞卓逼到这步田地的年轻人,已经不仅仅是一名将军。”
“那是什么?”论弓仁问道。
噶尔钦陵沉默了片刻,说道:“奇者,权术也;以权术用兵,万物所不能敌。”
论弓仁皱眉,一脸茫然。
“此语出自一篇汉人的先秦古籍,《尹文子》。”噶尔钦陵说道,“你早该多读书多动脑。但这些年来你只知道练武,只会对我唯令是从。到头来,你和薛绍麾下的那些将军们没什么两样。”
论弓仁沉默不语。他仍是无法想透,父亲凭什么就如此认定,薛绍会愿意接纳自己的投诚?
“去吧!”噶尔钦陵摆了一下手,“好好活下去。从此你不再姓噶尔,姓论。”
“父亲……”论弓仁磕下头来,把脸埋在了雪地里,迟迟不起。
“从你能够骑马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把你当成我麾下的一名将军。”噶尔钦陵转过身来,伸手摸去论弓仁头上的积雪,说道:“为父好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你了儿子!”
“爹!!”
论弓仁抱住噶尔钦陵的双腿,大哭起来。
噶尔钦陵从来不允许麾下的任何一个人哭,这样做的代价必然是在脸上挂起一条狐狸尾巴。
但是今天,他没有。
他就像每一个溺爱自己孩子的父亲那样,让论弓仁狠狠的哭了个痛快。
次日,深夜。
斥侯捉住了两个吐蕃细作,郭安问了话觉得不寻常,特意带来让薛绍亲自审问。
细作说明了来意,声称自己是论弓仁的心腹,特意来向周军投诚。他们还带来了噶尔钦陵和论弓仁各自写下的一封书信,给薛绍看。
书信是用汉字写的。薛绍熟悉其中的一个笔迹,因为此前自己就曾收到过他写来的信“时无英雄竖子成名”。
另一封书信的字迹,大约比月奴写的字还要难看那么几十倍。
“多少人?什么时候?”看完了两封信,薛绍问。
细作答说,大约五千人,少将军接到回信之后,两天之内能到。
薛绍不假思索的答道:“你们吃饱喝足休息一夜,明日辛苦一趟火速回去给论弓仁回话,就说我答应接受他们的投诚。而且我会派出我的精锐部队,在半道上接应他们。”
两个细作大喜,都说吃饱了饭马上就走,唯恐迟而生变!
薛绍也没多说,给了他们一顿好吃好喝,就放他们走了。
两人走后,娄师德才道:“薛帅,两军交战有敌将来降。此等事情,不得不防。”
“嗯,娄公所虑有理。就请你安排一下,防患于未燃。”薛绍说道。
“是。”娄师德应了诺。
薛绍再道:“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我推测,论弓仁此来是真降的可能性,将会高达九成。”
“其实娄某也是如此认为。”娄师德说道,“对于噶尔钦陵来说,他与赞普的战争无论是输是赢,他都已经输了。因为,他的整个家族都已经不复存在。光凭一个孤家寡人,噶尔钦陵再骁勇善战无法荡平整个高原。时也,势也,非一人之力所能扭逆!”
薛绍不置可否,淡淡的道:“娄公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娄某愚钝,猜不透。”娄师德笑道。
薛绍说道:“我想要,和噶尔钦陵见上一面。”
“哦?”娄师德微微一惊,然后笑道:“薛帅会与噶尔钦陵惺惺相惜,倒也不奇怪。对薛帅来说,像他这样的好对手,当世已是绝无仅有啊!”
薛绍淡然笑了一笑不再多言,只在心说道:除了惺惺相惜,我更希望月奴能够见上噶尔钦陵一面……哪怕是不相认,能够看过一眼,那也是好的!
两日后,深夜。
论弓仁提着银蟒槊,骑上了马。
在他身边和身后,有大约五千名出自噶尔家族本姓或旁枝的子弟兵,还有一些是隶属于他们家族的扈从和农奴。
论弓仁骑在马上四处观望,没能见到他的父亲。
他低下头,心中从未有过的落寞。
“每逢出征,父亲总会来送一送我。哪怕是远远看我一眼,也是送了。”
“但是这一次,我却不是出征……”
沉默了片刻之后,论弓仁猛然抬起头来,大喝一声“驾!”
五千骑,往南奔去。
此刻,噶尔钦陵就站在一个稍远处没有掌灯的帐篷里,静静的看着这五千骑渐渐跑远。
“儿子……”
他轻唤了一声。
他的刀,抹过了他的喉咙。
……
又是一个深夜,雪地反射的白光,让黑夜看起来不那么阴暗。
论弓仁看到前方有一列兵马排开。有一员大将骑在马上,横着一把巨大的兵器站在路中央,身后飘着一面大旗。
“薛楚玉!”
虽然还隔着这么远,论弓仁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匹马那个人那柄兵器,至从那天在战场上遇到过一次之后,论弓仁保证自己永世也不会再忘!
薛楚玉将方天画戟往身边一插,翻身下了马,抱拳而立,“本将奉薛帅之命,特意在此恭候,迎接论将军!”
论弓仁跳下了马来大步走向薛楚玉,站在他身前三步之地,“如果你能现在打赢我,我就跟你走。”
“我不会跟你打,因为薛帅的命令里没有这一条。”薛楚玉淡淡的道,“更何况,现在你是客人,不是敌人。”
论弓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我们还有机会,一决高下吗?”
“如果我能像家父一样长寿的话。”薛楚玉淡然一笑,“四十年之内,随时奉陪!”
【31号了哈,谁还有月票什么的,投上来别浪费了】
第1004章 行尸走肉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
“那就吃吧!”
一天一夜没怎么用食,论弓仁也的确是饿了。他习惯性的从靴里拔出了一把小刀来,两名侍卫马上一闪身护到了薛绍左右,其中一人下手非常利索的夺去了论弓仁手中的刀。
论弓仁没有反抗。
“退下!”薛绍大喝一声,“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两名侍卫连忙退了下去,但是小刀却没还给论弓仁。
薛绍一伸手,侍卫连忙将小刀递了过来。
“论将军,扈从不懂事,希望你不要见怪。”薛绍将小刀插到了他碗里的肉块上,笑道,“你习惯用刀切了吃是吧?我们都是直接撕咬的,这仿佛比较过瘾。”
论弓仁一言不发,默默把小刀收起插回了鞘里,拿起肉块一阵猛咬起来。
薛绍呵呵直笑,“多吃些,有的是!”
论弓仁一边吃喝一边心里直纳闷:大周的将军,每天都是这样凑在一起吃吃喝喝无所事事吗?这样的一群人,是怎么把我们打败的?!
饭罢之后,又是茶。
在两京之地,喝茶或许只是贵族们闲来无事的一种高雅休闲活动。但是对于肉食为主的游牧人和行军在外的人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一种保健饮品,其重要地位不亚于食盐。因为肉食油腻而上火,军中则多用腌肉和酱菜,二者常期食用会不利于健康。茶恰好有着去油除腻、解毒降火的功效。
高原现在是种不出茶来的。对于吐蕃人来说,茶是相当珍贵和高档的奢侈品。它是文成公主带到高原上的中原特产,刚刚踏上高原就受到了吐蕃贵族们的狂热追捧。但是一般的平民,大多数都是不认识茶的。
让论弓仁惊奇的是,薛绍军营里喝的,居然还是酥油茶。
酥油茶能够非常有效的御寒、除腻并缓和高原反应。至从兵进青海湖开始,薛绍就下令在军中推广这种藏族人民喜爱的茶制饮品。但就如今这个时代来说,也就只有论弓仁这种级别的吐蕃贵族子弟,方才知道“酥油茶”是为何物。
论弓仁手里捧了满满的一大碗,怔怔的看着,半晌没动。
“论将军,我们可以谈谈吗?”薛绍就坐在他身边,也是担着一碗茶,不急不忙云淡风清的样子。
论弓仁眨了眨眼睛,“薛帅想谈什么?”
“什么都可以。”薛绍笑了一笑,“就从你的父亲大人谈起。”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论弓仁将茶放了下去。
“那谈点别的。”薛绍朝他那碗茶努了努嘴,“喜欢这种茶吗?”
论弓仁轻叹了一声,又将茶碗捧了起来喝了两口,“喜欢。”
“是你父亲叫你来的,还是你自愿来的?”薛绍问道。
“有区别吗?”
“有。”
论弓仁沉默了片刻,“父亲叫我来的。”
薛绍淡然一笑,“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你很孝顺。”
“……”论弓仁沉默不语,一口一口的喝着酥油茶。
“你知道,你父亲叫你来的用意吗?”薛绍问道。
论弓仁怔怔的看着碗里的酥油茶,说道:“他希望我活下去。”
“对。”薛绍说道,“这是一位父亲,对儿子最后的心愿。”
论弓仁不说话,眨着眼睛。他的眼圈有点红。
“我知道你现在很不甘心,很不情愿,一时之间也无法习惯这里的生活。”薛绍说道,“但是生活就是这样的,它经常会让我们没有选择。”
论弓仁轻吁了一口气,不说话。
“以后,你慢慢会习惯的。”薛绍起了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凡有什么疑问,有什么困惑,或有什么需求,你都可以去找薛楚玉。”
“我为什么要找他?”论弓仁总算说了一句话。
薛绍笑了一笑,“因为我觉得,你和他会比较投缘。当然,你可以来找我。随时都可以。”
论弓仁也站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发兵,去救我的父亲?”
“我不会发兵的。”薛绍平静的说道,“因为,你父亲已经死了。”
“你胡说!”论弓仁大吼,“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没人能杀死他!”
薛绍双眉微皱的看着他,淡淡道:“那如果,是他自己呢?”
论弓仁顿时僵住了。
次日风雪稍停。薛绍下令,全军后撤,退往青海湖驻地。
就在这天,噶尔钦陵麾下的几员大将抬着噶尔钦陵的尸首,走到了赞普的大营里。
投降。
这一场死伤将近十万人的吐蕃的内战,以噶尔钦陵自杀身亡,宣告了结束。
收到消息时,薛绍的人马已经驻扎在了青海湖,黑齿常之的部队也迁回了大非川。
得知这一消息,论弓仁的反应是……木讷。
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只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什么表示也没有。
然后,他就变得像是一头行尸走肉了那样,除了吃喝和睡觉,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理。哪怕薛绍将他麾下的五千人马全体更换了制服和装备,还打零拆散了编入了其他各处,仅仅给他留下了一支百人卫队,他也没有发表过任何的意见。
忙完了一些事情之后,薛绍亲自来看望论弓仁。他和薛楚玉、乙李啜拔共住一个大帐蓬。
在帐蓬外面,薛绍问薛楚玉,论弓仁怎么样?
“哀莫大于心死。”薛楚玉摇了摇头,“他的信心,斗志,希望和勇气,全都没有了。”
薛绍走到帐篷边,撩开布帘朝里面看了一眼。论弓仁抱着一个酒壶躺在床上,像是睡了又像是醒着,睁着眼睛却一动不动,眼神完全是呆滞的。
放下布帘薛绍沉默了片刻,对薛楚玉说道:“你和乙李啜拔率领跳荡军,带上论弓仁和他的卫队,先行一步去往洮州。我不管你什么办法,让他活过来。”
“是。”薛楚玉应了诺。
这时郭安大步走了来,薛绍迎上几步离开帐篷附近,问他何事。
“吐蕃赞普的使者来了。”郭安答道,“看那架式,很有可能是为索要青海湖与大非川还有论弓仁而来。”
“来得还挺快!”薛绍呵呵一笑,“走吧,会会他去!”
【计划是五月完本,结果没能写完。其实我可以很早就完本了的,但总感觉还有一些事情没能交待清楚。不想虎头蛇尾了,那就继续写下去吧!但是后续,的确是已经不多了。】
第1005章 薛绍的任性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这是一个官名,在吐蕃仅次于大论和小论,相当于大周的“都护”,他主理吐蕃的对外事宜。
既然是使臣,必然是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的。
见到薛绍之后,这位使臣倒是表现得十分恭敬。他先是表达了自己对薛绍的敬仰,然后又转达了赞普的感激和慰问,随后又送上了一份以黄金和珠宝为主的厚礼。
“贵使让我为难了。”薛绍直言道,“这份礼物我若不收,是对赞普不敬。我若收了,便是受贿。”
使者只是笑了笑,“这是赞普对薛帅的私人馈赠,必然是无伤大雅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薛绍笑道,“赞普的一番美意我已领受,但这样贵重的礼物却是大可不必了。待贵使回去的时候,我倒想烦请贵使给赞普捎去一点茶叶,聊表薛某的心意。”
薛绍都这么说了,使者也不好再坚持,只得作罢。
倒不是薛绍非要标榜清廉。有道是拿人的手短,吐蕃的使臣这是有求而来,自己哪能先拿了他的好处,一开始就落到下风呢?
吐蕃的使臣显然也是有备而来,收买失败又来另一计,说道:“不知薛帅,近日可曾与大周的女皇陛下相互联系?”
“有啊!”薛绍答得很干脆,“出征在外,我时常需要将战况向朝廷汇报。”
“那除此之外呢?”使臣问道。
“没了!”薛绍双手一摊,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不然还能有什么?”
使臣的表情微微一变,“难道女皇陛下就没有对薛帅说起,我朝已经派出了使节前往神都,与大周修好和盟?”
“这个女皇没有告诉我,但我略知一二。”薛绍说道,“不然,我也不会答应赞普一同联合出兵去击讨噶尔钦陵嘛!”
使臣眨了眨眼睛,“既然两朝都已和盟修好,那薛帅是不是考虑将兵马退出青海和大非川呢?”
薛绍脸色一正,“这是何道理?”
使臣的脸色也变了一变,说道:“青海和大非川,都是我朝领土。薛帅就这样强占而去,怕是不妥吧?”
“贵使,你这话不对。”薛绍正色道,“兵法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身为三军统帅,我的职责就是带兵打仗。我要对付的敌人是噶尔钦陵,他占我洮州攻我凉州,杀我将士夺我领土。一朝反败为胜,薛某挥师反攻这是情理之中吧?”
“在军言军,这确实是在情理之中。”使臣急道,“但是!……”
薛绍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一个将军,只管份内之军事。青海湖和大非川是噶尔钦陵的老巢,我来攻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鹿死谁手就看个人的本事。现在贵使上嘴唇和下嘴唇轻轻一碰,就要将这两处地方送回去。我怎么跟麾下的十万将士交待?这可都是他们一刀一枪,拿鲜血和生命拼来的军功啊,我有什么资格擅作主张将其拱手让人?”
“但两国既已和盟,就不该相互侵占领土。这是最起码的诚意吧?”使臣说道,“薛帅这样做,岂非是让女皇和赞普都很为难,还会让两国的和平蒙上一层阴影?”
“你是在威胁我?”薛绍双眉一拧。
“在下并无此意。”使臣倒也不惊不忙,只道,“实话实说,恰是这样的道理。”
薛绍笑了。他站了起来走到使臣身边,说道:“两国和盟,这当然是好事。但仡今为止,薛某还没有收到任何来自朝廷的准信,说大周和吐蕃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更没有这样一道命令,让我退出青海湖和大非川。贵使你应该知道我朝规矩,我身为一名统兵在外的将军,怎会有那个权限在前线擅自主张,让出千里疆土?这是军国大事啊,岂是我一名将军能够自行决定的?”
吐蕃的使臣深吸了一口气,“照此说来,如果没有大周女皇下达的命令,薛帅是不打算让出青海湖和大非川了?”
薛绍撇了撇嘴,“这不是我的打算。这是很严肃的原则问题。”
“薛帅,你这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使臣说道:“其实这有什么意义呢,青海湖和大非川迟早都是要归还给我们的。薛帅又何必冒上一个,得罪赞普的风险呢?”
“他又不是我的赞普!”薛绍笑道,“我是大周的将军,我当然只认女皇的号令。要是你们的赞普发一通怒火,我薛某人就乖乖的拱手奉上了千里疆土,那我和卖国贼还有什么两样?我回朝之后还能有命吗?两相对比,我倒宁愿赞普痛恨于我。”
使臣再度深呼吸了一次,“薛帅如此没有诚意,那看来大非川和青海湖之事,是谈无可谈了?”
“本来就没什么可谈的。”薛绍说道,“赞普应该派人去神都,找我们的朝廷去谈。薛某说过好多次了,我只是一个将军,这种事情我哪能当家作主呢?这不是逼得我们非要闹得不愉快吗?”
“好吧,此事我们暂且抛下不谈。”使臣再道,“那么,叛逃的噶尔弓仁和他带出的五千叛军,你总该交还给我们吗?”
薛绍再度笑了,“这又是何道理?”
使臣明显是在忍怒,沉住气说道:“噶尔弓仁是我朝叛将,我们当然要将他带回治罪。”
“你们不是早就已经削去了噶尔钦陵的官职和封邑,还将噶尔家族都灭族了吗?从那时候起,高原上就已经没有噶尔弓仁这个人了。”薛绍说道,“他现在已经是大周的子民,和吐蕃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连噶尔这个姓氏都没有了,不得已已经改名叫论弓仁注意,这可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姓名。你现在拿什么来证明,他是吐蕃人?”
“这!……”使臣简直气煞到无语,“噶尔弓仁是噶尔钦陵之子,生在高原长在高原,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这莫非还能改变?”
“证明?”薛绍冲他一伸手,“高原上连噶尔家族都没有了,你倒是拿出一点证明出来给我看看?”
“薛帅……”使臣再一次的深呼吸,语重心长状,“你这样任性的诡辩,对两国关系一点好处都没有。”
薛绍挺无语的笑了一笑,“贵使,看来有件事情,你终究还是还是没有弄清楚。”
“何事?”
“我是一名将军!!”薛绍大声道,“将军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讨好谁的!无论你们是想要人、还是要地,都该去神都找我们的朝廷好好的谈。薛某在军言军,只能站在将军的立场上给出答复。如果你们非要强人所难……”
“怎样?”使臣双眉一沉,问道。
“自己来抢啊!”薛绍双手一摊,“反正两国现在,也还没有正式和盟。”
“薛帅,你如此轻率的做出决定,或许会后悔的。”使臣说道,“赞普对薛帅,可是已经以礼相待了!”
“我也表达过我的感激和善意了。”薛绍平静的说道,“礼物,请你带回去。薛某的答复,也请你带回去。我本人和赞普既无旧怨也无新恨。但公是公,私是私,这必须得要分清楚。”
“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
吐蕃的使臣,就这么走了。
娄师德一直在旁边看着薛绍和使臣交锋,这时冷汗都下来了,“薛帅,这样真的妥当吗?”
“没什么不妥的。我就是要把话挑明了说。”薛绍说道,“让我交出青海湖大非川和论弓仁,除非是先杀了我。但我现在不交,吐蕃肯定会不厌其烦的来找我朝频频索要。现在我就给他一个机会,有本事就自己抢回去。没本事就从此以后乖乖闭嘴,别再跟我瞎逼逼!”
娄师德着实愣住了,“瞎……逼逼?”
“传我命令!”薛绍斗然大喝一声,“全军备战!”
“是!!”
青海湖大营里,顿时就沸腾了。将披甲马上鞍,旌旗竖起鼓角铮鸣,将士和马匹踏出的烟尘如同滚滚的怒涛,快要将整个青海湖都覆盖了起来。
薛绍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大非川,黑齿常之也行动了起来。这时他还收到了一支生力军,刚刚从灵州远道而来的牛奔,率领三千拓羯骑兵踏尘而来。
牛奔本想去寻薛绍,但从灵州去青海湖实在是太远了,还得翻越祁连山脉。于是他就近来了大非川,刚好遇到黑齿常之开始大力备战。于是牛奔欢天喜地相怵留下来,想在黑齿常之麾下做一员先锋。
黑齿常之见他只有一条手臂,因此有些犹疑。
牛奔就大笑,翻身骑上马,将马的缰绳绑在了残缺的左臂上。然后右手单臂提起那根巨大的狼牙棒,策马飞奔一阵飞舞起来。一棒下去,若大的一块用来练习撬关的巨石,被他生生击碎!
看得黑齿常之和满营的将校是目瞪口呆,直呼天神!
牛奔翻身下马将铁棒一扔,大步上前来对黑齿常之道:“黑齿将军,某至从失了半条左臂,每天都在苦练右臂。现在我这右臂少说也有千斤的力气,不比以前两条手臂差!我还跟我家婆娘学会了用刀,铁棒使累了就换腰刀,又能再战一两个时辰!将军麾下可敢有人,来与某较量一番刀法?”
“不了、不了!”黑齿常之用苦笑来表达他的震惊,“将军,真乃天将下凡也!”
我要的其实不是,因为我没可能上排行榜。但你们的支持,会给我更多的动力和激情!
第1006章 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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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吐蕃赞普器弩悉弄,在得知薛绍的答复之后,暴跳如雷!
没有哪个年轻气盛的高原男子能够经受得了这样的挑衅,何况还是一国之君。器弩悉弄踢翻他身前盛放美酒的中原小几,高高挥起他的佩刀一刀就将它斩成了两段,满脸通红的怒吼:“进攻、进攻!杀光周朝的军队,把薛绍给我生擒而来!”
他新任命的大论、小论、都护和将军们全都急忙来劝,请求赞普息怒。说薛绍这是故意要激怒赞普,让赞普主动发起攻击从而破盟食言,授人以柄。这样的事情,将会极大的损害赞普的威信,也会让薛绍拥有充分的理由长期霸占青海湖与大非川不放。 &nbs{}{}小说 {][}p;“那就打!”器弩悉弄怒吼道,“我三十万高原铁骑,还会怕了薛绍那一点人马?!”
众皆沉默,面面相觑。
看到大家都这副表情,器弩悉弄反倒是冷静了许多。他一一的审视了在场诸多重臣,眨了眨眼睛,说道:“你们实话告诉我,如果当真打起来,我们能胜吗?”
还是没人说话。
器弩悉弄一手指向悉编掣逋,“你去过薛绍的军营,你说!”
悉编掣逋被逼得没办法了,只好说道:“赞普,事实才是最有力的证据。噶尔钦陵亲率十万精锐出征,只剩了一半人马败退而归。当时薛绍虽有十几二十万人马,但大多数都是临时在河陇一带征招的新军,其战力是远远不能和噶尔钦陵相比的。但是薛绍胜了,噶尔钦陵败了。后来……”
器弩悉弄的脸绷得紧紧的,“说下去。”
悉编掣逋只得继续说道:“后来噶尔钦陵凭借麾下的一支残军,将我们的十万先锋打得溃败。赞普,那十万先锋可是我朝精锐部队,其战力理当是不输噶尔钦陵麾下所部的。但是我们仍旧败了……”
器弩悉弄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后来我军与噶尔钦陵叛军连续厮杀,彼此都是元气大伤。”悉编掣逋说道,“但薛绍乘虚而入拿下了青海,之后一直养精蓄锐坐山观虎斗。再者,黑齿常之麾下的河源军战力非同小可一直都是我朝之劲敌,噶尔钦陵都一直不敢轻视。现在黑齿常之已经归于薛绍麾下,二者各自占据青海湖与大非川,遥相呼应互为犄角。”
“这两只人马,总共有多少兵力?”器弩悉弄问道。
“约在十万五左右。”悉编掣逋说道,“薛绍和黑齿常之,就是目前周朝最杰出的两位将帅。薛绍足智多谋运筹帷幕,黑齿常之能征惯战擅打硬仗,此外还有老道稳重的娄师德和勇冠三军的薛楚玉。赞普,这一支周朝军队远比当年薛仁贵率领的那一支唐朝军队,要难缠很多啊!”
器弩悉弄的眉头深深皱起,沉默不语。他知道悉编掣逋为了照顾自己这位赞普的面子,也怕涨了敌人威风灭了自己的志气,因此没有把话说透。其实悉编掣逋真正想说的是:别看敌人只有我们一半兵马,真要打起来,我们未必打得过!
这时,大论和小论这些人也都来劝器弩悉弄了。
“我朝正在和周朝和谈,此事不宜擅动兵戈,还请赞普三思。”
“青海湖和大非川,只能用外交的手段去向周朝讨要。”
“薛绍只是一员将军,他是胜是败都只是一己之荣辱存亡。但是赞普,你绝对不能输!你不该去冒这个险!”
最后这句话让器弩悉弄浑身一颤,说到点子上了!
器弩悉弄刚刚才好不容易摆平了权倾高原的噶尔家族,将王朝的实权收归到自己的手上。万一这时候突然来个惨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但是人毕竟是人,不是只按逻辑来进行运算的机器。器弩悉弄怎么也绕不开心里的那一块淤血,他说道:“近百年来,我高原铁骑何时怵怕过中原的军队?如今赞普亲率三十万王师在此,竟被薛绍这样一位中原的将军劈头盖脸的喝斥羞辱。如果不在战场上赢回一场,我们又有什么脸面去洛阳找周朝的女皇讨要领土和罪臣?到时,所有的中原人都会嘲笑我器弩悉弄,只会跟女人耍嘴皮,却不敢用拳头去和男人较量。到时,所有的高原子民也会因为赞普的懦弱和无能,对我们的王朝失去信心!”
“这个损失,又该如何弥补?”器弩悉弄停顿了一下,大声喝道:“哪怕多年以后我们用尽各种手段收回了大非川和青海湖,但是耻辱已经写成了历史,谁能去更改?!”
满堂寂静,没人再接话。
“这一仗,打定了!”器弩悉弄大喝道,“我意已决!从现在开始谁再多言,视同惑乱军心通敌叛国斩首,灭族!”
三十万吐蕃大军顷刻间拔营起寨,兵分两路向青海湖和大非川的军周驻地,气势汹涌的杀奔而来。
郭安派出的斥侯,第一时间把情报汇报给了薛绍。
“兵分两路,骑兵拔寨?”薛绍简直是无语了,他对麾下众将笑道,“器弩悉弄这个乳臭未干的赞普,搞搞政斗还是很在行的,噶尔钦陵这样的枭雄都被他整死了。但要说到打仗,他恐怕连给噶尔钦陵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众将都笑。
“将令!”薛绍嚯然站起,沉声大喝。
众将抖擞精神,衣甲嚯嚯抱拳一拜,“诺!!”
薛绍正要宣布他的作战计划,薛楚玉突然闯了进来,大踏几步站到了众将前列。
大家都惊愕的看着他。
“不是叫你去洮州了吗?”薛绍问道。
薛楚玉连忙单膝一拜抱拳而道:“末将抗命归来擅闯帅营,死罪!但求薛帅能在战后再行发落,让楚玉能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薛绍皱了皱眉,“究竟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薛楚玉站了起来,说道:“走到半路,论弓仁突然主动要求折返回来。他希望能够亲自参与这一场战争,来为噶尔家族和自己前半生,做一个干脆的了断!”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薛绍也是双眉紧皱寻思想来。他心想,论弓仁现在的心情一定是复杂万分。这就像很多最初爱得死去活来的夫妻,会在后来争吵不休拳脚相加,甚至闹出杀夫杀妻的惨祸。
爱之深恨之切,莫过如此!
“他人呢?”
“就在外面!”
薛绍点了点头,“叫他进来。”
薛楚玉亲自出去,把论弓仁叫了进来。
论弓仁已经穿上了一身大周将军专用的明光战甲,薛绍看了眼熟,那曾经是属于薛楚玉的,他和薛楚玉的身材较相近。此刻他还没有穿上兜鍪,他的头发也已经盘扎束结了起来,脸上的五官和轮廓因此显得十分清晰明了。
还真是和月奴挺像……薛绍心中暗道。
“罪将论弓仁违抗军命罪犯不赦,特来薛帅麾下请死!”论弓仁单膝抱拳拜在了薛绍面前。
众将无不好奇的竟相侧目,论弓仁的装束、仪表和礼节,都已经和一般的中原将军没什么两样。这是否就意味着,他真的已经发自心底的投效了大周呢?
“论将军,请起。”这时薛绍说道,“我让薛楚玉送你去洮州静养,并非是一道严格的军令,只是出于我的一番心意。现在既然是你自己愿意回来,没问题,你和薛楚玉都没有犯罪。”
“谢薛帅!”薛楚玉和论弓仁一同抱拳谢过。
薛楚玉再度上前一步,“薛帅,末将请命和论弓仁一道率领跳荡军,充先锋、打头阵!”
薛绍没有急于表态,而且看向论弓仁,“论将军,你还是想想清楚。对面来的敌人当中,可能会有你的昔日好友、袍泽兄弟甚至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戚。”
“我已经想清楚了。”论弓仁平静的说道,“这几天我一直都在回想,我父亲那天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想了很久,我终于想明白了。”
“什么话?”
“我父亲曾说……”论弓仁犹豫了一下,说道:“世间最大的绝望莫过于,我活着,但是我已经死了。”
众将不解,面面相觑。
薛绍双眉微皱,说道:“我能理解令尊,当时的心情。”
论弓仁的表情微微一变,“薛帅是如何理解的?”
薛绍说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一问在场的诸位都有什么爱好吗?论弓仁,你先说。”
论弓仁想了一想,说道:“除了练武和打猎,我没有别的爱好了。”
“那如果有一天你的手筋和脚筋都断了,你再也无法骑马拉弓,你当如何?”薛绍问道。
“我宁愿死去!”论弓仁答得毫不犹豫。
薛绍点点头,又问旁边的娄师德,“娄公,你呢?”
娄师德拱了一下手,说道:“除了读书和写字,娄某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了。”
“那如果有一天,娄公收藏的所有书籍都被人烧了,娄公写下的文章存下的墨宝也全都被毁了,你当如何?”薛绍问道。
“这……”娄师德眨了眨眼睛,苦笑。
“这仅仅还只是爱好。”薛绍说道,“除了爱好,我们都还有平生追逐的理想和苦心经营的事业。对于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讲,他会把自己毕生的精力和心血,都用来追逐他的理想、经营他的事业。论弓仁,你父亲毕生的理想和事业,就是吐蕃这一个国。他为之奉献了自己的一切,他的生命早已经和吐蕃高原融为了一体。但是有一天,吐蕃突然就和他完全的脱离了关系,甚至还变成了他的敌人。这种生无可恋的绝望真的只能用一句话来表达,我活着,但是我已经死了。”
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论弓仁深呼吸了一口,单膝一跪拜了下来,“谢……薛帅!”
“谢我做什么?”
“我谢你,是因为终于有一个人,能够懂得家父之心。”论弓仁说道,“他在天之灵,不寂寞了!”
薛绍离开帅位走上前来,双手将论弓仁扶起,双眉微拧凝视着他,说道:“我没什么值得你谢的。虽是各位为其主,我也和令尊一样把我毕生的一切献给了我的国。所以我才会懂他的骄傲和自信,也懂得他的悲伤和绝望。”
论弓仁的眼圈已经红了,他低下了头,轻声道:“谢谢……”
“前者,让我击败了你父亲率领的军队。”薛绍拉起了论弓仁的手,高高举起,“后者,会让我同意你和薛楚玉一起出战,去做出一个,你想要的了断!!”
第1007章 大非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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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和大周两军的驻地大约相隔两百里,吐蕃的骑兵占据了居高临下地理优势。现在大军三十万人铺天盖地而来,阵势确实相当惊人。
斥候源源不断的将敌军的一举一动,向薛绍汇报。
在明确得知器弩悉弄将麾下兵马平均的一分为二,只派了十五万人来攻打青海湖的时候,薛绍心里的战术也就最终成形了。
他对众将说道:“器弩悉弄分兵两路各谴十五万大军,分别前来攻打青海湖和大非川。我认为,他的用意是寄望于先行吞没黑齿常之这一支部队,然后从侧翼对我军形成夹击。众将有何看法?” [__]小说
“我赞同。”娄师德说道,“以一敌二,这是最稳妥的打法。”
其他的将军也表示认可。
薛绍说道:“现在,我们的敌人优势很明显。他们以骑兵为主战,居高临下的占据了地理优势。他们都是本土长大的高原人,对这里的气候比我们更加适应。再有,大非川黑齿常之那边将会面临极大的压力。他能否守住,将是这一场大战役的关键。娄公。”
“属下在。”娄师德应诺。
“我希望你能前往大非川传达我的意图,并给黑齿常之出谋划策。”薛绍说道,“你们两位是多年的老搭档了,配合起来肯定没有问题。不知娄公意下如何?”
“我赞同。”娄师德果断说道,“会议结束,我马上出发。”
薛绍对乙李啜拔招了一下手,“我派乙李啜拔率领我麾下的五百名亲勋越骑和三十名斥侯,一同护送你去大非川。记得要勤加联络。”
“是!”
薛绍点了点头,再道:“据斥侯回报,器弩悉弄本人亲自率领了十五万大军,前来攻打青海湖。很显然他想亲手击败我,他是负气而来。这样的人用兵有一个特点,猛烈,急躁,只能打顺风仗。因此在交战之初,我军只宜避敌锋锐牢牢固守。待其急攻而不得下,军心和士气必然会发生剧烈的浮动。只要黑齿常之那边也守得住,我们就可以趁敌军三鼓而衰之际,痛击它,打残它,干掉它!”
众将听了无不热血沸腾,大声叫喊了起来,“薛帅威武!”
薛绍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们不要太过激动,再道:“无论如何,十五万高原铁骑的战力,是绝对不容轻视的。现在我军也是在客地作战了,就像当初的噶尔钦陵一样。客地作战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后勤没有保障。所以,我们既要沉住气,又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取胜。这个难度一点都不小,所以众将千万不可掉以轻心麻痹大意!”
“是!”
“现在我命令!”薛绍说道,“全军用七军六花阵迎敌。曹仁师为前军,党金毗与郭大封为左右军,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为左右虞侯军。薛楚玉率三千机动跳荡军与本帅麾下的亲勋越骑一同坐镇中军。论弓仁,你率领后军。”
“为什么把我安排在后军?”论弓仁大声问道。
薛绍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这是命令!”
薛楚玉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说话了。
“众将,上前接令!”
“是!”
众将依次上前接过了将令,论弓仁犹豫了一下,薛楚玉推了他一把,他才上前一步接过了将令。
“诸将按部就班依令而行。有敢擅作主张乱我战法者,斩!”
“是!”
薛绍摆了一下手,“散帐!”
众将依次鱼贯而出。论弓仁一脸郁闷之色的大步前行,薛楚玉连忙追上他,“你以后千万不要在薛帅的帅帐里,再如此狂妄胡言!”
“说好的让我充先锋打头阵,为何又将我派到后军?”论弓仁愤愤的道,“他分明就是信不过我!”
“你小声一点。”薛楚玉连忙将他一把拉进了帐篷里,说道:“你难道没看到,薛帅都已经借故把乙李啜拔调走了,目的,就是为了给你上阵的机会吗?”
论弓仁的眼睛微微一亮,“蹲在后军,哪能有什么机会?”
“你竟然不识七军六花阵?”薛楚玉问道。
“我自幼跟着父亲熟读中原兵书,我当然知道!”论弓仁不服气的道。
薛楚玉就笑了,“我看你也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论弓仁眨了眨眼睛,“怎么讲?”
“七军六花阵最大的特点,就是外围六部兵马构成一个圆环,中间再有一支灵活机动的越骑部队,随时准备接应六军当中的任何一军。”薛楚玉说道,“外围的六部兵马是不断活动的,依照不同的战阵形式他们的位置也会随时发生改变。就是说,刚开战的时候曹仁师是前部。但是七军六花阵发动之后,依照敌军的来路和打法,曹仁师随时可能会移到左军、甚至是后军的位置。这一切全凭薛帅在战场上临时做出指挥和调整。我所率领的跳荡军,就是中军主帅麾下的一路灵活机动的骑兵,随时准备接应和救助六支友军,并应付战场上的突发情况。”
论弓仁眨了眨眼睛,火气显然是消去了一多半,只是仍有一点不乐意,小声道:“那咱俩换换行吗?你去后军,我率领跳荡军与薛帅一同坐镇中军?”
“这个免谈。不是我小气,不肯跟你换。更加不是因为你没有本事,我才不跟你换。”薛楚玉笑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中军越骑最重要的是能与主帅和各部将军之间,都保持极佳的默契。我追随薛帅已有十年,彼此知根知底。但是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随他一同坐镇中军是世上最艰难的事情。因为他在指挥作战的时候,针对中军越骑做出的战术安排实在是太灵活、太多变了。我脑子不是太好经常领悟不很到位,因此没少挨骂。”
论弓仁十足的愣了一愣,“他还会骂人?”
“何止是骂?”薛楚玉就笑了,“你别看薛帅平常温文尔雅,谁敢在战场上犯浑激怒了他……算了,你不会想要亲自去领教的!”
论弓仁轮了轮眼睛,“那我过几年再来跟你争,跳荡军的统领之位!”
“我热切期待!”
次日,清晨。
器弩悉弄亲自骑着一匹马奔腾而行,身边十五万铁骑如同滚滚的怒涛盖满了一整片高原大陆。
薛绍的阵营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器弩悉弄站在高处,已经可以凭借肉眼大致的看清薛绍的前军军阵。
铁蹄滚滚而至,有如天塌地陷。
薛绍的前军曹仁师所部,是以步卒为主战。前排竖起高高的铁盾构成盾墙。藏在后面的大多数军士都将是弓箭手和弩射手。待到近战时,这些弓箭手又将拿战场大杀器陌刀,变成一部战场上的绞肉机。
另外,前军部队还有两路虞侯军做为侧翼。他们是步骑混合部队,以轻兵步卒为主。当然,他们也全都是凌厉的弓箭手。
这三支部队构成薛绍战法当中的第一个铁三角,近战的防守能力极强,远程的弓箭打击能力也是不俗。
面对这样的精锐步兵大阵,吐蕃的骑兵还真是不敢轻易杀将上来。
器弩悉弄倒也没想一味的蛮干,他停住兵马后先听了各路斥侯传回的信息,再与众将商议之后方才做出决定先以己军擅长的骑射,来骚扰和试探敌军!
薛绍站在中军的瞭望塔上,用望远镜观察敌军。
在望远镜的“目力”所能及,吐蕃的骑兵部队都看不边际。他们的战阵队伍,不像大周军队这样整齐得像是一块块切好的豆腐块。但就是这一批看起来“参差不齐”的骑兵部队,冲刺起来的威力就像是山崩海啸一般,不似人力所能阻拦。
“呜呜呜!”
吐蕃的大军当中,吹响了牛角号。
三路骑兵各有两三千人,分三个方向朝曹仁师所部的前军冲杀而来。
薛绍一抬手,身后的令旗使就挥动了主帅的大红旗,对前方曹仁师发出了作战指令。
瞬然间,曹仁师所在的前军部队的前排,盾牌垒盾牌的平空加高了一层。曹仁师挥动令旗大声吼了一个字“上”!
除了前排举盾的士卒前军将士一万余人,整整齐齐的从壶禄里取出箭支来,搭上了弓弦。
吐蕃的三支骑兵如同三头出笼了的野兽,正在疯狂的扑来。
“拉!”
曹仁师再次挥旗大吼,万余将士拉弓满弦斜上指向大约四十五度的前方。
“放!!”
“嗖嗖嗖”
一万多枚长弓和弓弦之响和羽箭的破空之声汇成一片,变得像喷气机过境时的剧烈震响,朝前方的吐蕃骑兵呼啸而去。
步兵用的长弓本来就比骑兵用的角弓射程更远,这样的“朝天攒射”更使得步兵的射程拉长。大周军队里的步兵箭术之战法,就是讲求一个整齐和密集。没有什么比从天而降的箭雨,更能有效的对付朝前猛冲的骑兵。
这看似简单而粗糙的战法,需要全军将士的同心配合,对战场指挥官把握战机的能力更是有着很高的要求。
器弩悉弄离得老远都亲眼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箭矢就像是一群黑压压的蝗虫一样,铺天盖地的射向了他的人马,顷刻间人仰马翻尘嚣翻涌。由于射程不及,吐蕃的骑兵再度跑近一些之后,才发动他们擅长的骑射。
这时,曹仁师的第二轮箭雨又下来了。
器弩悉弄情不自禁的双眉皱起,“薛绍的军队,的确是训练有素!”
就在器弩悉弄嘀咕的这片刻功夫,第三轮箭雨这次是来自精准打击的弩手射向了吐蕃冲锋的骑兵们。
吐蕃的骑兵群里人仰马翻,伤亡很大。
曹仁军的军阵里亦有损失,但高大的盾墙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他的损失比起吐蕃人来,根本不值一提。
薛绍仍旧站在瞭望台上观望战况。
眼下这样的“局部战斗”,很明显是敌人在试探我军虚实。现在还根本用不着发动七军六花阵与之抗衡,光凭曹仁师的一军之战力,就已经足以将来犯的骑兵,打得七荤八素!
一边看着战况,薛绍不禁自语:“曹仁师曾与噶尔钦陵这只高原猛虎恶斗过好几场,虽然多有败迹,但却越战越强。既然早已交足了学费,那么现在就该是轮到他来欺负器弩悉弄了!”
第1008章 鼠辈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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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遭受了迎头痛击,但吐蕃的骑兵仍旧来势极猛。不怕死,好像是他们一惯的作战风格。
冲在最前的一波骑兵,已经像是“守株待兔”中的那只兔子一样狠狠的撞向了周军的盾墙。他们想用这种鱼死网破的办法从盾墙中撕开一道口子,让后面的骑兵冲进来。
骑兵巨大的冲击力优势,将在这样的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吐蕃人好像有点低估了曹仁师。在和噶尔钦陵较量了那么多场以后,这位“常败将军”积累了比谁都多的战斗经验。对付吐蕃骑兵,他最有心德。 &;;;;小说 +;就在吐蕃人的骑兵即将撞上铁盾的时候,盾牌的缝隙中刷刷刷的刺出了无数的长槊。长槊的末端顶着地上的土坑,中间有两名军士用力的把持。吐蕃的骑兵猛冲上来收力不住撞上长槊,马匹刺穿惨叫嘶鸣,骑士或被通穿刺死或落下马来,即刻就被盾后的钩枪手拖进了盾阵之后,一顿乱剁砍成肉泥。
短兵相接的盾墙附近,瞬时间惨叫四起血雾弥天,如同一台巨大绞肉机的机轮已经旋转了起来。
“弩!!”
曹仁帅高举令旗,大声高喊。
周军的盾墙就像是电脑程序严密控制的一道道阀门,间隔一块去掉一块上沿,然后三排弩兵交替上前,嗖嗖嗖的弩矢平直射出,精准的落入了吐蕃的骑兵群中。
器弩悉弄站在远处高高的站起上,看不清楚战场中的细节,却依稀能看到己方的兵马被打得七零八落死伤惨重。许多穿着黑色布袍和皮甲的骑士,原本是骑着战马在陆地上飞驰像一个个飞行的黑点,很多的黑点汇成了一道黑色的洪流。
但是随着战争的进程,这道“洪流”已经变得稀薄了很多。无数的黑点已经落在了地上无法动弹。
反观周军那边,那一道钢铁般的盾墙居然纹丝未动。
器弩悉弄心里一阵发紧:历来都是,高原铁骑可敌四倍中原步卒。今日却怪了,我派出的先锋不比薛绍的前军兵力少多少,但我损失过半之后居然还没能撼动他的一道盾墙!!
就在这时,薛绍在瞭望塔上再发了一道号令,命令左右虞候军的轻骑部队出动。
左右虞候军的骑兵部队,是大周军队当中的主流轻骑兵,武骑。他们没有越骑那么精锐,也没那么金贵。
但这并非意味着,他们差劲!
薛绍号令一出,左右虞候军的两路轻骑兵各有三千骑,从战场两侧飞掣而出,像是一只大鹏展开了翅膀拉出了两道优美的飞翼弧形。
包抄!
杀至了前军阵前的三路吐蕃骑兵,全被他们包围了起来抄道了后路。
吐蕃那边观战的器弩悉弄和将军们无不大惊,马上奏响了退兵的金钹。
晚了。
曹仁师令旗一挥,大盾瞬间倒地。后面一片白森森的大陌刀高高竖起,如狼似虎的大周陌刀手们冲了出来。
将近三米长的大陌刀,需要非常强壮的军士以腰竿以轴心,双臂发力猛然砍出。在这样的大杀器面前,再坚硬的铠甲也要被斩破,再强壮的马匹也能被劈翻在地。至于**凡胎的人类,在它面前除了躲闪和逃跑,再也没有别的求生之法。
被圈掩起来的吐蕃骑兵们落入了包围,机动力优势再也无法发挥。面对陌刀阵,腾挪笨拙的马匹反倒像是成了累赘。很多吐蕃的骑士跳下了马来,凭借自己的双腿在阵中周旋躲闪。
有不少吐蕃人想要冲出战圈撤回本阵,但是周军的两翼虞候骑兵拉出的包围网,一直都在弧旋奔腾之中。针对圈在阵中的敌人,他们是一个巨大的扇形。这就意味着,谁敢靠近就将面对所有虞候轻骑兵的弓箭攒射。
这道包围网,就像是一台绞肉机上面,最坚硬也最凌厉的那一层外围刀片。它一直都在不停的旋转,谁敢靠近瞬成肉泥!
器弩悉弄站在高坡之上看着眼前一幕,眼睛一直瞪得很大,表情渐渐的僵硬了。
他一直就这样站着,不动弹不说话,就像是变成了一尊泥塑。
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派出的三路先锋将近一万名高原铁骑,在薛绍的前军大阵前化作了一堆堆的冰冷肉泥。
其势滔滔的黑色洪流,顷刻之间飞灰烟灭。
一万人啊!
竟连一骑,都不曾逃回!!
夕阳西下时,周军瞭望台上红旗招展。左右虞候轻骑飞奔回营,曹仁师本部步卒再度集结成阵,像一块鬼斧神工雕成的巨豆腐块。前沿的大盾墙高高垒起,阵中旌旗翻滚军士高声喊叫。
器弩悉弄恍然回神大喘了几口气,指着阵中,“他们在喊什么?”
他身边的将军们面面相觑,没人答话。
“说!”
一名将军马上叫来战场斥侯上前问话,然后告诉赞普说,周军是在喊‘鼠辈不堪一击!’
器弩悉弄恨得双拳紧握青筋爆出,两只眼睛都充血变红了。
大论小论等人急忙来劝,说天色快黑不宜再战,不如暂且退兵另谋良策。
器弩悉弄心里也清楚,这回真是遇到狠角色了。光凭一时之愤怒,是绝对战胜不了薛绍这样的兵家高手的。
“撤!”
十几万高原铁骑扔下了近万具尸体,退后十余里下寨。
薛绍站在高高的瞭望塔上,在望远镜中目送吐蕃的骑兵像黑色的潮水那样,渐渐退去。
他放下了望远镜,脸上浮现起一丝冷峻的微笑。挥了一下手,“清理战场,撤兵回营。”
红旗招展金角鸣响,曹仁师所部的将士们带着他们从战场上收剿来的战马、兵器等等一大批战利器,高呼凯旋的回到了青海湖大营中。
当夜,薛绍在帅营当中为曹仁师等立功之将把酒庆功。
曹仁师本是王孝杰麾下的虎师大将,但这次追随薛绍出征却蒙得重用,现在又打了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薛绍领头,众将都来给曹仁师敬酒。他真是快要乐上天了。
只有论弓仁一个人默默的坐在角落里喝着酒,眼前这场欢快,俨然和他无关。
薛楚玉拿着一壶果酒走到他身边坐下,给他的空杯子里满满倒上,然后自己举杯撞了上来。
论弓仁这才勉强露出一丝微笑,“玉冠将军请。”
两人对饮了一杯。
“龙膏果酒,喝得惯吗?”薛楚玉问道。
论弓仁点点头,“虽然淡了一点,但还算喝得惯。”
薛楚玉看了一眼曹仁师那一堆大笑畅饮的将军们,再对论弓仁道:“这只是一场小仗,还没到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你要相信薛帅,他自有合理的安排。”
论弓仁轻轻皱了下眉,点点头。
薛绍和曹仁师一同被众将包围,正在被灌酒。透过人群的缝隙,薛绍瞟了一眼论弓仁和薛楚玉,不由得暗暗一笑,然后继续和众将痛饮。
正在这时,军中突然号角喧起,金吾大作。
有敌人来劫营!
帅帐里顿时一冷,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论弓仁从座位上一弹而起,大声叫道:“敌军劫营!”
“我知道。”薛绍担着一杯酒走过来,面带笑容的说道:“不必紧张。敌人要劫营,那就让他劫好了。党金毗,你出去料理一下。其他人,继续饮宴。”
论弓仁几乎是瞪圆了眼睛,这也可以?
薛楚玉走到他身边来,“听薛帅的,别紧张来,我给你满上。”
“还喝?!”论弓仁大叫起来,“高原铁骑来势如风,转瞬间就要杀进这帅帐之中!”
“进来一个,我送一大瓮酒。”薛绍笑道,“喝不完的,兜着走。”
众将大笑。
论弓仁简直无语了。
薛楚玉呵呵直笑,“别紧张。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得胜之时还是战败之后,都没人能够劫得了我军营盘。所谓固若金汤,莫过如此。”
“我不信!”论弓仁将杯子一放,“除非我亲眼看见!”
薛绍冲薛楚玉努了一下嘴,“你陪他一起去。”
薛楚玉抱了一下拳,跟着论弓仁大步走出了帅帐。
薛绍举起了杯子,“诸将,继续请满饮此觥!”
茫茫夜色之中,青海湖周军大营外围,如海如潮的奔来无数的骑兵。铁蹄震震刀光迸闪,偌大的一个青海湖都被震起了波浪。
周军营中,却是安静得诡异。好像十万人都陷入了宿醉沉睡之中,竟对眼前这茫茫无涯气势汹汹的吐蕃铁骑,孰视无睹。
前来劫营的吐蕃大将远远见到这副阵势,心里反倒有点没底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嘭嘭嘭嘭嘭嘭”
寂静的夜里,伏远巨弩的惊弦之声有如霹雳炸响,撕碎了整个夜晚。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在吐蕃的骑兵群中炸响。一朵朵巨大的火云翻腾而起,映出了一张张吐蕃人的惊恐面孔。
顿时间人马惊惶,乱作一片。
器弩悉弄的麾下当中或许有人听说过“大炸雷”的传闻,但他们不是噶尔钦陵麾下的无畏虎狼。突然一下面对这样的天威,他们慌了,乱了。
“嘭嘭嘭嘭嘭嘭”
又是一轮伏远巨弩轰炸而来,吐蕃骑兵群中火云翻滚惨叫四起。人马大乱自相践踏,乱成一团。
党金毗才刚刚回到本营登上城防塔楼,就看到吐蕃人仓皇而逃,只扔下一片正在燃烧的尸体和惊慌乱走的战马。
“奶奶的,坏我酒兴!”党金毗怒啐了一口,“兄弟们仍得好生盯着,我得再回帅帐去给兄弟们请功邀赏。待明日换防下来,你们都能喝个痛快!”
“是!”将士们欢快应诺,再次摇起了大旗高声欢呼。
瞭望塔上,论弓仁陷入了良久的无语。
“现在你信了?”薛楚玉在他身边笑道,“带兵前来的吐蕃大将倒是聪明,逃得快。他要是敢冒死上前强行劫寨……”
“不用你说,我知道了。”论弓仁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吐出,“凉州城前的那一幕,我还没能忘记!”
第1009章 高山流水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
薛绍全副披挂的骑着火耳,腰上挂着太一御刀,面无表情不怒而威的行走在亲勋越骑的护卫中央。
这支军队,已经不需要薛绍歇斯底里的去鼓舞士气。更不需要他身先士卒的上前杀敌。
薛绍在,这支军队的魂魄就在。
薛绍在,胜利就将唾手可得!
这就是眼前十万大周男儿的信心和血气。
一通鼓毕,薛绍对身边的令旗手道:“我想听,跳荡军的军歌。”
令旗手挥动红旗,六十四面大军鼓敲打出节拍约定之后,急促而激昂的鼓震震敲响。
听到这个节拍,坐镇跳荡军的薛楚玉,心头那一汪热血顿时就沸腾了。
就连眼圈也都红了。
“昔日跳荡军,还有几人在?”他回头,大声问道。
“全在!”三千将士,大声唱诺。
薛楚玉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他更加不喜欢张扬和出格的表演。但是今天,他头一个扯开喉咙,唱起了并不动听的歌儿。
“天苍地茫,旌旗鹰扬!
蓝天穹庐,浩浩猎场!……”
三千跳荡,非常熟练的齐声唱起了他们的前辈创造的这首军歌。
气势如洪,三军振奋!
十万将士,如同钢铁铸成的巨大城池,辗压似的稳步前进。
吐蕃的大营中,一片人喊马嘶烟尘嚣起。敌人都打到屋门口来了,他们在紧急集结,准备作战。
愤怒也好郁闷也罢,器弩悉弄都顾不得这些情绪了。眼下他只想干一件事情:不惜一切代价,跟薛绍拼了!
“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是一国之君!”
周军阵中,薛绍手一扬,身后红旗挥动。全军将士大喝三声,十万兵马整齐停住。
标准的七军六花阵。
如同有一双天降神手,将七军将士整整齐齐的摆在了这片高原大地之上。
十万男儿,静如山岳!
只有左军和右军的党金毗与郭大封所部的部分军士,在紧张而不紊的忙碌。他们在用土包驾设伏远巨弩的发射塔台。
从天空俯瞰下去,薛绍貌似挺“厚道”的照顾了吐蕃骑兵。因为他是在距离吐蕃大营四五里处停下,这给吐蕃铁骑留下了一个发力冲刺的充足余地。
器弩悉弄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下了一道命令:杀出去,跟薛绍一拼到底!
大论也好论也罢,在年轻赞普的尊严面前都已成了摆设。
大批的吐蕃铁骑,踏起滚滚的烟尘冲杀而来。
薛绍的左军和右军迅速调整伏远巨弩的射角,锁定了吐蕃骑兵将会密集出现的战场中央地带。两军刚好形成薛绍最想要的那一种“交叉火力”。
在薛绍看来,将现成的伏远巨弩改造成远程火器,要比新造一批大炮要简单快捷和经济得多。因为大周目前的钢铁行业是一个什么样的产量和水准,薛绍比谁都清楚。要在这样低下的特质和科技基础上,大批量造出可以配给军队实用的火器,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吐蕃的骑兵来了。
十万男儿,依旧静如山岳岿然不动。
伏远巨弩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吐蕃的敌群之中,一朵朵黑云滚滚而起,人仰马翻惨叫震天。
薛绍一扬手,身后的六面大红旗同时挥动。
七军六花阵,提前发动了。
数十里大战场上,十万男儿刀枪并举大声呐喊,有规律的移动和冲杀起来。
吐蕃骑兵的战法只能是一种,直线冲锋。
因为薛绍只给他们留下了四五里面的回旋空间,除非他们现在马上拆掉自己的营房在军寨里里面布列成别的战阵,否则只能像是股人马成一条直线的,冲向薛绍的七军六花阵。
细节决定成败。
这正是薛绍最精明也最狡猾的地方。他留给了器弩悉弄的骑兵冲刺的余地,但不会让他十几万铁骑同时冲出来。这就逼得器弩悉弄只能是“化整为零”的发出骑兵对七军六花阵发动骑兵冲击。
这感觉就像是,一大瓶矿泉水被揭开了盖子,然后竖直的倒立起来。瓶子里的水再多,也只能以瓶口的大倒出水来。
这样的打法,吐蕃人的骑兵冲击力优势和人数优势,根本没得发挥。很多吐蕃骑兵还没得来及靠近七军六花阵,就已经被伏远巨弩和从天开而降的箭雨,变作了冤魂。
“赞普,不能这样打!”
大论带着一群官员和将军们,一同来劝谏器弩悉弄了。他们道:
“我们的骑兵被薛绍堵在了一片狭的空间里,完全发挥不了战力!”
“薛绍的大炸雷太有威摄力,前军一但溃败后军必然一片人心惶惶,从此再无战心!”
“我们股的骑兵冲出去,面对的是他七大军团的轮翻剿杀。这样打,我们纵有百万兵马也不够他杀的啊!”
器弩悉弄的脑袋都要被吵炸了,怒吼一声“闭嘴”,待他们安静之后方才问道:“那你们,该怎么打?”
众官将都有些哑然。听这口气……赞普已是束手无策!
大论心翼翼的道:“只能是全军从后营或是侧营撤出,选大块空地统一布列成阵。集结优势兵力,以锋矢大阵对敌军发动猛烈攻击。”
器弩悉弄一听,这办法虽然是笨了一,但也应该有效果。他想了一想,再问道:“还有别的好主意吗?”
大论再道:“再不然,我军只管固守本阵,布满弓箭弩手严阵以待,任凭薛绍挑衅根本不出。待其士气消堕回军之时,我军再一鼓作气对其展开冲杀,或可大胜!”
器弩悉弄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这应该就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是……自己又哪能忍得下去呢?
正在犹豫时,一发伏远巨弩的弩矢“超水平发挥”,居然从天而降落在了赞普的毳帐附近。
轰隆隆的炸响,几乎把器弩悉弄的耳朵都震聋了。
“岂有此理!”
器弩悉弄已然怒不可遏。
“拆去营寨门防,移去前军所有帐篷众军集结,给我全力冲锋!!”
十余万吐蕃铁骑,这下几乎是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如同平地涌出了一片黑色的洪流,朝薛绍大军滚滚而来。
伏远巨弩不知疲倦的连连发射,漫天的箭雨如同蝗灾降临,乌云盖的铺天而下。
薛绍坐镇中军,脸色冷峻,平静得异常。
直到吐蕃人的先头部队和曹仁师所部的陌刀手们战成了胶着,薛绍才派出一名斥侯,去将薛楚玉叫了来。
“楚玉,此战胜负,在你一举。”薛绍道。
薛楚玉神色一凛,“请薛帅下令。”
“附耳过来。”薛绍冲他招了招手,薛楚玉凑近了一听,顿时眼冒精光面露喜色。
“妙计!”
“去吧!”
跳荡军如同一把幽灵快刀,从中军闪杀而出。
红旗招展,七军六花阵开始轮转换位的全盘启动。除了薛绍亲自率领的中军越骑依旧固守大阵中央,其余六军全都在轮转换位当中参加了战斗。
论弓仁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当他用银蟒槊击穿第一个吐蕃人的胸膛时,他心中所有的爱和恨,都像那个吐蕃人身体里的血液一样,肆无忌惮的喷泄而出。
“父亲!”
“父亲!”
“父亲!”
毫无征兆的这样大吼了三声之后,双眼通红的论弓仁斗然之间连人带马直立而起,怒啸一声,人马如电的射进了敌群之中。
他疯狂了。
凡是靠近了他的吐蕃人,只觉得眼前一阵幻觉似的银光一闪,然后灵魂就飞到了九天之外。
他的槊,舞得像是朵朵落树的梨花。
他的心,碎得就像马蹄卷起的尘埃。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子期死后伯牙绝弦,只因《高山流水》没了知音。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他对一件东西爱得越深,就越不忍心看到它的残缺或是不完美。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他宁愿将他深爱的这件东西彻底放弃甚至彻底的摧毁。哪怕随之毁去的,还有自己的心和灵魂。
论弓仁不懂什么《高山流水》,但他已经领悟到了和伯牙一样的,痛和绝望。
第1010章 气吞万里如虎
百里大战场,血肉横飞惊嚣万丈。◇↓,
二十多万人在以死相搏,薛绍无法飞上云端看清整个战场,更加无法看到任何一个厮杀和搏斗的细节。但他感觉自己灵魂已经放飞了出去,远达百里之外,深入每个战士之心。
千里江山是局,十万人为棋子。
薛绍骑在马上凝视前方,无表情,眼神冷峻。
这一盘惊世之棋,博来芸芸众生围观,注定青史记传百世。
薛绍是棋手。
诚然他在乎胜负,但心神早已超然于胜负之外。
因为这是历史。是大周的历史,华夏民族的历史,甚至人类的历史。
薛绍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伟大,但他明确的知道自己正在改写历史。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何时练就了这样一颗“天塌不惊”的心。仿佛越是大的战役,自己反倒越加的冷静和超然。
诺真水之战,烈马横刀血战三日。
大非川之战,运笔挥毫写意丹青。
十万大周军队,严格按照薛绍制定的战法在作战。巨大的战场之上,外围六军一直保持着圆环的队型,并在战斗当中不断的轮转换位。
最初打前哨的前军曹仁师所部,在突然遭遇到大股吐蕃骑兵的强劲冲击时,几乎被一冲而垮。虽然他们的步兵阵足够坚固,但敌人实在是来得太多太猛,他们几乎就要被淹没了。于是他们有组织的往西南方向撤移,东南方向的党金毗所部顶了上来。于之同时杀来的,还有左虞侯军的轻骑部队。生力军的救场,一下就缓解了这片战场上的劣势。刚刚占到一点优势的吐蕃骑兵,马上又陷入了胶着的阵地战当中。这恰好是他们的劣势,却是大周陌刀手们的强项。
对于战场中的吐蕃人来说,眼下绝对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们放走的曹仁师前部兵马移到西南方向之后,马上开始重整阵型救助伤员以备再战。刚刚顶上的党金毗所部则是变作了新的前军,在虞候军轻骑的两翼辅佐之下,瞬间更改了战场局势。
这就是“七军六花阵的”精髓所在。大批的强悍的吐蕃骑兵,确实能够击败七军中的任何一军,但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六军的车轮战围剿和中军的随时突袭。
当七军六花阵真正发动开来,它就像是一个飞速旋转的电锯齿轮。无论撞上来的是一头生猛饿虎还是铁棒钢管,这大齿轮都能将它锯得血肉横飞或是断成两截!
吐蕃的骑兵冲得很猛,大周的步兵严格执行战法。两军都在拼命的发挥自己的特长和优势。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惨烈。每一秒钟,都有无数人在丧生。
薛楚玉的一飙骑兵在这诺大的战场之上,变成了一只并不起眼的幽灵。他们并没有直接参战,而是从东北方向掠过大战场,转走青海湖湖畔之边缘,绕走了一个巨大的弧线,飞速插向吐蕃军营的东南角。
薛绍的灵魂里始终有着血狼的烙印,无论他将卫公一脉的兵法学到了怎样的程度,他始终没有遗忘特种作战的精髓。
跳荡军,斩首行动!
没人比他们,更加适合执行这样的任务!
被彻底激怒的器弩悉弄,几乎派出了他所有的军队杀向战场,投入了战斗。他的身边,仅仅留下了一支把守营寨的三千人部队,和贴身护主的三百人卫队。等守营军士发现跳荡军时,为时已晚。
那些命丧黄泉的吐蕃军士临死前的统一记忆,都是一竿威如霹雳的方天画戟和快如烈火的绝世宝马。
从军十余载,薛楚玉从未有像今天这样的豪情万丈热血沸腾。他的戟化成了一条怒龙,他的马变成了一只疯魔,他的人则像是一头冲入了羊群的雄狮。
千军辟易,无人可挡!
“赞普,大事不妙!”
一名将军快步奔来仓皇大叫,话音刚落他惨叫一声嘎然停住,一枚箭从他的后脑穿透而过,箭尖将他的右眼眼珠捅了出来,血淋淋的挂在脸上。
他倒了下去。
其实不用他来汇报,器弩悉弄凭自己早就已经看到了。大论小论和他的三百铁卫早已牢牢将他围起,严密护卫。
逃跑本该是器弩悉弄这时候最该做的事情,但他已经没地方可逃了。跳荡军来得实在太过诡异太过迅猛,他们就像是一道闪电毫无征兆的落在了吐蕃的大营之中,令人猝不及防。
此刻,器弩悉弄的表情几乎是茫然的,眼神也几乎是呆滞的。他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震惊,他的脑海里几乎变成了一片空白。
军营里的战斗发起得实在是太突然了,薛楚玉匹马当先神勇难挡,一把方天画戟几乎扫开了任何挡在了他面前的敌人和障碍。秦破虏和他的几位尚武台同窗紧紧跟在薛楚玉的身后,初生牛犊不畏虎,他们杀得十分起劲,感觉身体里斗然涌出了永不枯竭的力量。
这样的跳荡军,没人能阻挡。
薛楚玉连人带马高高跃起的跳过了一片冒着烟火的木栅之后,一抬眼就看到了被众人簇拥的器弩悉弄。
三百柄弓,瞬间全部对准了他。
几乎是在一闪念间的功夫,这些箭矢全都飞了过来。薛楚玉戟如闪电的撩起一片帐篷在身前飞快的抖闪起来,无数的箭矢尽被扫荡而开。秦破虏和薛楚玉的部曲们飞马杀至,骑射迸起,秦破虏更是一马当先直接冲了上去。
薛楚玉心头一紧:小子莽撞!
下戟弯弓,薛弓弦响!
一箭三发,三名抬弓对准秦破虏的赞普铁卫,同时被一箭穿喉!
三百人,大惊失色!
器弩悉弄更是面如白纸的惊叫一声,“三箭定天山!”
“刷刷刷——”
又是三箭飞来,薛楚玉发箭实在太快。薛弓实在太猛也太准,赞普身边的两名铁卫和吐蕃的小论,三箭穿胸!
源源不断的跳荡骑兵冲破了封阻杀到了这里,将器弩悉弄一群人圈了起来。
薛弓死死对住器弩悉弄,三枚箭矢的冰冷箭头,直直的指着他的喉尖。
“投降,免死!”
这四个字从薛楚玉的喉咙里吼出来的时候,他感觉心神一阵恍惚,像是做梦一样,那样的不真实,那样的镜花水月。他甚至有一种幻觉,一定是父亲的在天之灵突然降临了凡间,附在了他的身上。
器弩悉弄隔着数十步远怔怔的看着薛楚玉,眼前这个端起一把巨弓的中原将军。他不怀疑,这位中原将军要取自己的性命,只需要动一动指尖。但他竟然也没有了恐惧之感,平静的问道:“你是何人?”
“薛仁贵之子!”
……
百里大战场上,突然之间局势大变。
吐蕃的骑兵虽然优势不明显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冲垮周军,但两军至少势均力敌。但就在战局最为胶着的时刻,吐蕃的大本营一片火光冲天而起,黑烟弥漫冲上了云霄。
跳荡军,斩首成功!
看到远方那一片滚滚的浓烟,薛绍的嘴角轻然往上一扬,露出了一抹微笑。
器弩悉弄已经领教过了薛绍的战法之利,用兵之稳。他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无非是自己拿薛绍束手无策,然后颜面扫地灰溜溜的退回高原,从此不提大非川青海湖与论弓仁之事。
他万万没有想到,薛绍竟然敢以十万人为饵,投入这生死难料的血肉战场。
不惜一切代价,目的,居然只是为了给薛楚玉和三千跳荡打这个掩护。
“薛绍不是人!”
“那是个疯子!”
“疯子!……”
吐蕃大军败了。
败得如此的诡奇,如此的心不甘情不愿。
但战争没有道理可讲,胜则扬眉吐气,败则一溃千里。
当薛绍抬起他的手来,发出“全军突击”的命令时,中原十万男儿瞬间一同热血沸腾了!
“杀啊!!——”
隆隆的战鼓,震撼了高原,仿佛也惊醒了沉睡千古的灵魂。
半空中黄沙飞舞,九霄里流云飞遁。
吐蕃骑兵,溃不成军仓皇遁走。
十万男儿,气吞万里如虎!
……
三日后,晴。
青海湖湖畔。
薛绍从一顶行军帐篷里走出来,来到了清清湖边,坐在了一张行军马札上,端起了一碗酒。
轻抿一口,清香入腹。
美景当前,湖光山色。
薛楚玉戎装披挂的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秦破虏等十人。
中间,押着器弩悉弄。
薛楚玉走到了薛绍面前,抱拳一拜,一言不发。
薛绍抬着看了看他,笑了。自己这位兄弟,确实不擅言辞。看他眼下这副表情,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述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器弩悉弄站在人群中央,冷冷的看着薛绍。
薛绍也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秦破虏,带赞普下去休息,好生照料不得有误
“是。”秦破虏应了一诺,和他的九个兄弟带着器弩悉弄走了。
薛楚玉仍是站在薛绍的身边,一身银甲映着湖光,身上还背着他父亲临死前传给他的薛弓。
“怎么了?傻乎乎的样子。”薛绍笑道,“快过来坐下,陪我喝一杯。”
“二哥,我想请你帮我个忙。”薛楚玉一板一眼的说道,表情很凝重。
薛绍笑道:“什么事情,这么一本正经的。”
“还请二哥答应。”
“看来挺严重?”薛绍笑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二哥,别拦我就是!”薛楚玉深呼吸了一口,慢慢的从身上取下了薛弓郑重托在手中,对着薛绍双膝一跪拜倒了下来。
“我就是想给你跪一个,磕个头!……谢了!”
第1011章 一念之间
几天之内,十五万吐蕃人马或死或俘或逃散,彻底从青海湖附近烟销云散。∷頂∷点∷小∷说,薛绍派人清理战场,光是上好的战马就收剿了十三万匹,青壮俘虏三万余人。
杀敌太多,一时无法统计。眼下薛绍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让党金毗和郭大封率本部人马仍旧驻防青海湖,亲自率领五万大军向大非川挺进。
那里还有一大拨吐蕃人马,在与黑齿常之厮杀不休。
此一役,黑齿常之尽显名将之风。面对三倍于己的敌人,他不仅把大非川营盘守得是固若金汤滴水不漏,还几度施手反杀,让敌人吃了好几个闷亏。刚刚加入他麾下的牛奔更是名声大噪,他率领刚刚从六胡州招来的三千拓羯,在好几次与吐蕃骑兵的硬碰硬当中大获全胜。
牛奔的武勇固然不如往昔,但他的信念、勇气和领导能力绝对是今非昔比。诺真水一战让他痛失了半条手臂,却让他收获了名声和荣誉。尤其是在成亲生子之后,他彻底的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现在牛奔的官虽然不大,但在河陇一带的六胡州胡人子民当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和影响力。灵州大都督狄仁杰在处理许多“民族”问题的时候,都曾不止一次的请牛奔出面帮忙。
这次薛绍要在河陇招兵,牛奔骑着马出去蹓跶一圈就带来了三千精锐骑兵。人数虽是不多,但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成色一点都不比最初的“三千拓羯”差。要不是薛绍走得太快,牛奔肯定会跟着他一起去往洮州对战噶尔钦陵了。
青海湖这边的战场消息,已然传到了大非川。这里的吐蕃大军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赞普都被人捉了,这个仗还打个毛线?!
薛绍率领五万大军还没走到大非川,先送出了俘虏的大论往吐蕃军营里走了一趟。
毫无疑问,吐蕃人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当然是奋死反击夺回赞普。但是投鼠忌器,他们又很怕薛绍将赞普“撕票”。
现在赞普还这么年轻,继承人肯定无法靠谱。曾经掌控高原的噶尔钦陵已经灰飞烟灭了,新任命的大论小论等等一干儿吐蕃重臣都或死或俘。如果这时候赞普再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吐蕃王朝可就真的完了。
战争的胜负尚且能够去拼争,但是这灭国的风险,吐蕃人实在冒不起。
于是,十五万吐蕃大军就地而降。
大非川响起了百里不绝的欢呼之声,大周的旗帜遍地飞扬。
这时,有一名朝廷派来的大员刚刚抵达了大非川。
来人和薛绍不是一般的熟悉,凤阁侍郎姚元崇。
单从官职上讲,仅差一步就入阁拜相的凤阁侍郎,现在比薛绍这位夏官尚书还要牛那么一点点。但薛绍已经拥有“平章军事重事”的特权视与宰相平级,再加上姚元崇又曾是薛绍的亲密下属。所以不难看出武则天派姚元崇来担任“特使”颇具匠心,首先不会让薛绍感觉这是朝廷在“强压”于他,这是尊重。再者熟人好办事,姚元崇和薛绍的意见很容易就能达成统一。
至于姚元崇的来意更是简单,朝廷那边正和吐蕃使臣商谈“和盟”之事,大非川这边却突然打了起来,这实在是骇人听闻。姚元崇此来一为了解情况,二为劝架调解。
但是当姚元崇抵达大非川时,却是彻底的傻了眼。
这架不用劝,已经打完了。吐蕃三十万大军在数日之内就被薛绍彻底干趴,连赞普和大论都被活捉了。
光是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姚元崇的此刻的心情了。以他的觉悟不难想到,这一次大非川之战的意义之重大,足以改变两国历史。高原内战并失去了噶尔家族,本来就是一场重疮。现在赞普亲率三十万大军被薛绍一战打残,本人还做了俘虏,这离灭国都不太远了。
至于大周这边……大非川一战之后,还有什么能够阻止薛绍的强势回归,并从此领袖群伦呢?!
此时此刻,吐蕃王朝是存是灭,几乎是在薛绍一念之间。因此姚元崇不敢丝毫怠慢,马上先找薛绍谈了一谈。
其实对于薛绍来说,生擒赞普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自己此行,只为打败噶尔钦陵而来。
姚元崇问,薛帅可曾与赞普谈过了?
薛绍说还没有,因为我还没想好,该和他谈点什么。
姚元崇算是比较了解薛绍的,他心里清楚,以薛绍的思维之敏捷和头脑之冷静,哪会不知道该和赞普谈什么?——他就是在等朝廷的人来了之后,再和赞普开谈。
这是一位具有高度政治觉悟的统帅,才会拥有的高级“职业素养”。
想到这一层,姚元崇也就不敢擅作主张了。他建议,把大非川的战况飞马快报给朝廷。让女皇来决定,该要怎么和赞普来谈。
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抗击外敌的战争,而是不亚于当年太宗皇帝平定突厥草原的“历史大功绩”。这样的功绩肯定不能是臣子独享,必须先要让女皇成为最大的赢家。
于是姚元崇亲自操刀写下了一篇华辞华美、慷慨激昂的上表,飞送洛阳。只等这篇上表及达京城,必然是天下震惊举国欢腾。对于女皇来说,这就不仅仅是有益于塑造她的光辉形象了,她的历史地位都将被拔高许多。
在等候朝廷回令的这段时间里,薛绍要做的事情也并不少。十几万吐蕃俘虏要管制,并不是一个轻松的问题。如何对待和处置他们还是后话,那得听朝廷的意思来办。但在朝廷的意思抵达之前,薛绍对他们用了一条能让器弩悉弄吐血的“绝户计”——他让论弓仁去招纳降卒。
这十几万人当中,少不得有许多曾是噶尔钦陵的麾下旧部和死忠,或是与噶尔家族沾亲带亲颇有渊源的人物。论弓仁的特殊身份果然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仅用了五天时间,他就招来了三万劲卒。
和强行发配到军队的战俘不同,这些“主动投诚”的吐蕃降卒不会被列为贱籍军奴,而是享有一般雇佣兵的待遇,就和之前跟随论弓仁一同前来投诚的那五千人马一样。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心甘情愿前来投诚的,这样就不会埋下什么大的隐患,将来管理和融合起来都会很容易。
论弓仁前前后后给薛绍弄来了三万余高原骑兵,这对中原王朝来说绝对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极品宝贝。然而比这三万人加起来还要更加珍贵的,是论弓仁这一员虎将。
所以薛绍觉得,自己这回真是当了一回爆发户,赚大发了。
还有一件事情,薛绍也想认真的办下来。那就是安葬噶尔钦陵。
俘虏器弩悉弄之后,将士们在吐蕃的大营里找到了噶尔钦陵的尸体。虽然器弩悉弄很想将他碎尸万段弃之荒野,但考虑到噶尔钦陵在军队里的威望,他暂时没有这么做。于是他打算战争结束之后,再将噶尔钦陵的尸体带回高原进行处理。
如何安葬噶尔钦陵,对于论弓仁和投诚过来的三万余吐蕃将士来说,显然是相当重要的。因此薛绍决定,无论朝廷将会如何处置器弩悉弄,安葬噶尔钦陵这件事情自己必须给论弓仁做个主。
另外,薛绍派郭安等人去了一趟洮州,把吴铭和月奴接来了。
论弓仁的心情很复杂,按理说噶尔钦陵最应该被葬在高原,但是现在高原上的政治局势如此复杂,万一以后有人想要将他剖棺沥尸怎么办?如果葬到中原,对噶尔钦陵来说又是做了“客死异乡”的无主孤魂。
一代枭雄,死后连下葬之地都是难寻,论弓仁心中的悲愤旁人难于想像。
最后论弓仁做出了一个令人惊奇的决定,他要将噶尔钦陵火葬,然后一直将父亲的骨灰带在身边。自己走到哪里,就将它带到哪里。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死了,那就和父亲的骨灰葬在一处。
有亲人同葬,就算是回家了。
薛绍觉得,这可能是目前最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还觉得,原来论弓仁也是一个挺有浪漫情怀的血性男人。
吴铭和月奴到了。
月奴仍旧蒙在鼓里,只当是仗打完了薛绍接她来团聚,高兴得不得了。吴铭把一切心情都放在他的眼神之中,与薛绍心照不宣。
三万们吐蕃降卒,聚集到了噶尔钦陵的尸体旁。
噶尔钦陵一身戎装,躺在高高的柴堆上。论弓仁站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一个还未点燃的火把,脸上的神情无比的庄严与肃穆。
月奴站在薛绍的身边,好奇的看了论弓仁好一阵,小声道:“公子,那个吐蕃蛮子……好眼熟呢!”
吐蕃蛮子?
薛绍心中暗自一笑,对月奴道:“你可别当面这么叫他。他是噶尔钦陵的亲生儿子,是和薛楚玉旗鼓相当的猛将。他刚刚率领大军前来归顺于我,以后就是我的一个兄弟臂膀了。”
“噢……”月奴眨着眼睛,小声的嘟嚷,“这蛮子,莫非真是在哪里见过?”
葬礼开始了。
论弓仁第一个上前,将火把扔进了巨大的柴堆里。三万多吐蕃降卒也选出了十几个代表,每人上前扔一个火把。
薛绍对月奴道:“你也上前点一把火。就当是,代表我去的。”
月奴一愣,“我?”
“对。就是你。”
第1012章 不该再有战争
洛阳的夜色,总是这么妖娆而迷离。△頂點小說,
至从武则天正式登基为帝之后,几度在此大兴土木兴造宫厥楼台,给这座本就瑰丽万千的古都,再添几许阴柔之美。
武则天站在万象神宫的最上层,俯瞰整个城市。
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眸子精亮,神采奕奕。
她喜欢现在这种,站在神都的最高处,然后皇袍衮冕逆风飞扬的感觉。此刻,整个天下都像是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一睁眼,能够聆听到万古圣贤与九天诸佛的声音。一闭眼,能够想到后芳百世对自己的铭记。
君临天下,豪情万丈。
这两个最不该属于女人的东西,武则天现在全都拥有了。
“稚奴。”对着眼前的一片虚空,武则天独自轻吟,“我没有让你失望。”
“他,也没有让你失望!”
片刻后。
库狄氏走到了武则天的身后,小声道:“陛下,玄云子到了。”
“叫她过来。”
玄云子来了,仍是一身道袍手执拂尘,稽首而拜。
“来。到朕身边。”
玄云子便走到了武则天的身边。
“最近,你还好吗?”
“有劳陛下挂念,臣很好。”
武则天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至从归国之后,你一直寓居终南山。朕,原本也不想打扰了你的清修。但是现在,不得不把你请来,和你商议一件重要之事了。”
玄云子淡然道:“陛下是指,臣与薛公的婚事吗?”
“对。”武则天道,“如果不是吐蕃入侵,你们早该成婚了。”
“臣,一切听从陛下安排。”玄云子答得云淡风清。
武则天稍稍皱了一下眉,“朕发觉,你从突厥归来之后改变不小。你愿意跟朕谈一谈,你在突厥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吗?”
“陛下,这无甚可谈。”玄云子淡然道,“只是一场普通的云游,一些简单的经历。”
“你难道不是刻意去找艾颜的?”
“臣为什么要去找艾颜?”
这下倒是把武则天给问住了,她笑了一笑,说道:“最近,朕听到一些风闻。”
“既是风闻,想必陛下是不会理会了。”玄云子道,“谣言,止于智者。”
“你是智者。”武则天并没有被玄云子的话封住口,反道,“所以朕,想向你求证。”
玄云子沉默了片刻,“陛下请讲。”
“据传,突厥汗国的现任叶护,也就是艾颜的儿子克拉库斯,是薛绍的亲生儿子。”武则天道,“你对此,可曾知道几许详情?”
“无稽之谈。”玄云子答得简单,也果断。
武则天眨了眨眼睛,“朕也如此认为。”
“陛下,还想问点什么吗?”玄云子道。
武则天说道:“朕想知道,你现在的真实想法。你真的愿意,嫁给薛绍吗?”
“陛下,这不重要。”玄云子淡然道,“君无戏言,臣与薛公的婚事早已天下皆知。”
武则天微微一笑,“你懂事了。”
“道理,臣其实早就懂了。”玄云子道,“此前臣的种种偏激之举,只是因为内心深处还有些不甘心。”
“有何不甘?”
“臣不希望自己从出生到老死,这一生都不曾放肆的追逐,不曾灿烂的张扬。”玄云子说道,“臣发自内心的喜欢薛公,不仅仅是出于男女之情。臣羡慕他能拥有那样波澜壮阔的人生与意气风发的豪情。臣其实更加希望,自己是一个男儿。这样我就能和薛楚玉、郭元振他们一样,用一生来追随于他,尽享人间百般滋味。”
“你说得对。”武则天微笑点头,“年轻时不曾飞扬放肆,老了就会十分可怜。因为,就连仅剩的回忆都会是苍白无色。”
“现在臣的心愿已了。”玄云子微笑道,“臣可以安心的嫁作人妇,或是安心的做我的道姑了。”
“你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朕的问题。”武则天眨了眨眼睛,“这么说吧,你究竟是更偏向于嫁给薛绍,还是更加希望继续做你的道姑?”
玄云子沉默了片刻,“陛下,一定要回答吗?”
武则天也沉默了片刻,“一定。”
玄云子微然一笑,看着眼前苍茫一色的神都夜空,喃喃道:“如果真有选择,我希望能和他……做一世的知己。”
“在你看来,婚姻难道不是爱情最好的归宿吗?”武则天问道,“你曾说过,你是发自内心的爱着他。”
“对。臣不否认。”玄云子说道,“曾经,我不惜一切想要做一些对他有益的事情,希望能够打动他的真心。但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臣认为,并非世上所有的爱情,都必须以拥有做为结局。有那么一些人,真的是相见不如怀念。因为,一但他们真正做了夫妻生活在一起,所有的美好都将在现实中破灭,甚至连回忆都无法存活。如果不曾走到一起,他们却能在彼此的怀念当中,获得真正的永恒。”
武则天早已遗忘了什么是爱情。但在经历现实的摧残与折磨并没有选择的遗忘爱情之前,她也曾经年轻过,感性过,幻想过。
玄云子的话,勾起了武则天无限的回忆和暇想。这时她仿佛突然想起,原来我也是一个女人。
“年轻,真好。”她说道。
“陛下,臣已经不年轻了。”玄云子说道,“臣比太平公主的年龄,还要略长。”
“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武则天颇富玩味的微笑道,“但在朕的眼里,她永远是长不大的女儿。你也是。”
玄云子微笑,“臣从来没想过,要与太平公主殿下相提并论。”
“这或许是有一点牵强。”武则天道,“但你的美貌、智慧、豁达与坚韧,都是世间罕有。朕每逢看到你,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朕年轻的时候。从很多地方,朕都感觉你就像是朕的亲生女儿。”
玄云子的脸上泛着一丝奇妙的微笑,沉默了片刻,说道:“臣,会忍不住提起一件,令陛下伤心的往事。”
“说吧,朕今天心情好。”
玄云子说道:“记得我年幼时入宫,代替太平公主殿下入太平观修道。那时就有人对我说,我的生辰和夭折的安定思公主的忌辰,恰是同月同日。”
武则天的表情微微一变,“是。朕知道。”
玄云子说道:“那时就有传言,说臣是安定思公主的转世轮回。然后上天安排臣再次回到陛下的身边,重续母女之缘。”
“……”武则天沉默,眼神凄迷的看向远方。
安定思公主,那个死在襁褓中的女儿……武则天怎能不想起她呢?
“当时臣年幼,对此竟然深信不疑。”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臣甚至怀疑过,自己就是当年那个夭折的安定思公主。但是臣后来弄清楚了,年龄不对。安定思公主大约比臣年长十岁。”
“对。”武则天说道,“你与太平年龄相若,安定思公主比太平年长十一岁。”
玄云子扭头看向武则天,直视她。
很少有人会直视女皇,所以武则天感觉挺诧异,也凝视着她。
“陛下,臣想问……”玄云子说道,“臣的身上,是否寄托了陛下的某种情怀?”
武则天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呢?”
“臣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母亲的模样。”玄云子说道,“所以在臣初初入宫听到了那些传言之后,就不由自主的把陛下……当作了母亲。那时臣年幼,什么都不懂。只是渴望能像别人一样,也有一位母亲。”
武则天稍稍眯眼,眼神变得十分凄迷,“朕,让你失望了吗?”
“陛下,那只是臣的一厢情愿。”玄云子凝视着武则天,表情既像是将要哭泣,又像是在微笑,“臣总是习惯了,去干这种一厢情愿的事情……”
……
大非川。
器弩悉弄骑上了马,看着薛绍。
薛绍也骑着马,身边站着薛楚玉和姚元崇。不见论弓仁。
“薛帅。我们就此别过。”器弩悉弄说道。
这还是器弩悉弄,对薛绍说的第一句话。代表朝廷与器弩悉弄谈判的是姚元崇,至从被俘以来,薛绍还从来没有和他有过交谈。
大周朝廷的意思,释放赞普与降卒归乡,大周与吐蕃和盟。
“赞普一路保重。”薛绍面带微笑,也没有多说什么。
“你是当世英雄。就像曾经的噶尔钦陵一样。”器弩悉弄这话,显然诛心。
薛绍只是淡然一笑,“我永远无法和噶尔钦陵相提并论。中原英杰辈出,朝廷名臣如林。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将军,打打仗而已。”
“或许有一天,那会由不得你。”器弩悉弄说道,“你这样的人物,注定要改变一个时代,书写一段历史。”
“真如赞普所言,那我已经写过了。”薛绍说道,“眼下这一刻,就是历史。”
“对,你赢了。”器弩悉弄说道,“不止是在战场上。”
“如果吐蕃与大周能够从此和平相处,我们都是赢家。”薛绍说道,“战争本身证明不了什么。战争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和平。”
器弩悉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点了点头,“赞同。”
让一位国家元首对一位俘虏过他的将军,说出这样的话,倒也不容易。
薛绍点头微笑,“赞普的心胸,薛绍佩服。”
“这不是心胸,这是妥协。”器弩悉弄说道,“人在没有选择的时候,就会妥协。这样的事情经历的多了,才会有心胸。”
薛绍深有感触的微然一笑,“我也赞同。”
“你给我的感觉,真的和噶尔钦陵很像。”器弩悉弄说道,“曾经我年幼时,无比的崇拜他,尊敬他。他既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老师。时至今日我所懂得的一切,几乎全是拜他赐教。”
薛绍笑了,“难道我现在,也教会了赞普什么吗?”
“很多。”器弩悉弄说道,“最现实也最重要的一点,只要你还活着,吐蕃和中原之间,就不该再有战争。”
第1013章 此一时彼一时
吐蕃大事已定,除了黑齿常之仍旧驻兵大非川处理善后,薛绍率众将一同回军灵州。△頂點小說,
灵州大都督府治下所有州县村野的百姓,自发出郭而迎,欢庆薛绍的凯旋之师。
这是一场无比辉煌的胜利。
河陇今夜无眠。
薛绍和狄仁杰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将所有从河陇征招来的士兵一一谴散,各自送回了家。有很多人想要跟随薛绍回京从此成为“军士战官”,也就是职业雇佣兵,薛绍都尽力的劝退。不是薛绍看不起他们,也不是国家不需要这些勇士,而是河陇一带几经战乱,人丁实在太稀薄,尤其缺少精壮的劳动力。朝廷那边一直都在想办法征调一批人口过来,近年流放的囚徒也多大发配到了六胡州,薛绍又哪会再将精壮男丁带走呢?
抚恤烈士一一到户,劝退兵员厚加补偿。办完这些事情,原本十分富有的薛大元帅变得一贫如洗,想给将领们再分一点战利,也是无从说起了。好在身边的这些将军们都很体谅薛绍,说我们回朝之后自有女皇奖赏。
上下同心,这是最令薛绍欣慰的事情。这样,他才能在军队里“为所欲为”,而且不用担心被仇视被孤立。
谴散河陇兵员之后,薛绍重新整顿兵马。出发时的五万洛水大军,经历数战之后增加到了七万多人。另外战马也增加了将近十万匹。这看起来十分喜人,但是七万人当中有一半是吐蕃的降兵。如果将这批人尽数带回京城,难免会引起朝廷恐慌,或多或少也确实有点安全隐患。
于是薛绍决定,就地对麾下兵马进行一番人员调整。好在姚元崇就在身边,薛绍与之商议之后达成了共识,让姚元崇马上回朝知会女皇并由夏官发令,要对三座受降城的驻守兵员进行“定期换血”。
这个计划,其实早在薛绍的部署之中。驻守受降城的将士常年飘居海外,哪有不思乡的道理?因此很有必要定期让他们轮守换防。但薛绍还没有正式将这些事情办完,就被迫“下野”了。现在既然收编了这么多的吐蕃降兵,倒是个不错的执行机会。
于是兵马整顿完毕之后,薛绍挥军北上“巡狩北疆”。
临走之时,薛绍又在河陇牧马监留下了五万匹上好的吐蕃战马,然后从银川军屯调用了大批的粮草。薛绍对狄仁杰戏称,咱们这是“以物易物”谁都不吃亏。
只有狄仁杰心里清楚,战马的繁衍可比土里长粮食要困难多了。河陇牧马监曾经是大唐最重要的马场,后来被突厥人洗劫了一场,从此一蹶不振。现在薛绍一口气补充了五万匹战马进来,显然是为了长久的军国大计做打算。
河陇久经战乱,虽然贫苦,但民风骁悍兵员果劲,现在又有了大批的战马做为战略物资保障。如果将来再有战事发起,只需要薛绍登高一呼,河陇随时能够拉出战力彪悍的数万大军奔赴战场。
藏兵于民勇赴国难,招之即来来之能战,这才是真正的尚武,这才是真正的汉唐雄风。
这样的国度,无人敢犯。
薛绍带着他的军队走了,却把尚武的精神永远的留在了河陇大地,深植于每一个子民的内心深处。
出朔方,一路向北。
这段路实在太过熟悉,薛绍仿佛回到了当年初初执掌朔方军时。但他看了看身边,当初的朔方诸将,还有几人在身边呢?
除了郭元振仍镇丰州,张仁愿驻守抚云祠,唐休璟远在云州,就只剩薛楚玉和独孤讳之、沙咤忠义这三人了。
战争,带走了很多。
薛绍的大军,在丰州停住。郭元振和张仁愿,飞马来见。
郭元振跳下马时,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到了薛楚玉面前,跳了起来将他抱住,“二竿子,你没死哇!”
“放手、放手!”薛楚玉大窘,众人大笑。
不过年许未见,张仁愿明显老成了很多。边关的生活很苦,带兵更是辛苦。
薛绍设宴款待两位戍边大将,并将论弓仁介绍给他们认识。
一路走来,论弓仁一直挺沉默,毕竟大周不是他的故国,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但是薛绍身边的将军们都对他挺和善,彼此相处倒也不算困难。论弓仁毕竟是一个简单耿直的年轻人,渐渐也就打开了心扉,开始主动的想要融合进这个新的集体中来。
薛绍向郭元振和张仁愿详细的询问了边防情况,总体来说情况还算不错。但正如薛绍预料中的那样,戍边太久,将士们都有思乡之苦。
戍边将士定期轮换,看来已是势在必行。
在丰州等候了数日,朝廷那边终于来了指令,准许受降城兵马定期轮换。这第一次的轮换任务,就由薛绍亲自在前线执行。另外朝廷还下达了两则人事任命,将郭元振与张仁愿调回朝堂听用,改任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分别担新的丰州都督与琴州都督,兼领受降城军事。
上次薛绍北伐,独孤讳之与沙咤忠义立功少,因此未得升迁,奖赏也少。这次击讨噶尔钦陵并大败吐蕃赞普,他们两位总算是一展身手立下了功劳。这次分别擢升为三品都督,虽是地方官但也是手握实权的一方封疆大吏,算是荣升了。最重要的是按照现下不成文的规则,能在受降城这样关键的军事重镇“煅炼”一段时间,将来再要提拔可主容易了。眼下郭元振和张仁愿,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因此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都很高兴。他们都曾是朔方军的旧将,但在薛绍走后曾经改投韦待价麾下。几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只在夏州混吃等死的当“土豪”,后来眼睁睁的看着薛绍带出的郭元振和薛楚玉等人,一个个的功成名就前途无量,他们心中只能是后悔加艳羡。现在总算荣升都督,对他们来说还真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媳妇终于熬成了婆。
跟对人,是多么的重要。
当然,薛绍此次北上最为关心的,仍是突厥问题。所以他想率领这支大军重走诺真水阴山之路,去黑沙薛讷那里看一看。但是朝廷那边好像并不乐意薛绍这么做,女皇想要薛绍早些挥师回朝,众将速速前来得勋受赏。
薛绍心里倒也清楚,自己这样带兵在外四处游荡,也的确不是一件让人省心的事情。从朝廷制度上讲,也是不合适的。于是他打消了去往黑沙的计划,决定换防结束之后,就班师回京。
眼下最高兴的,莫过于郭元振。
至从第一次跟随薛绍出征朔方,他就再也没有回过京城。朔方军所有大将当中,只有他还一直没有挪过窝。也亏得是郭元振沉得住气,否则谁能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在苦不堪言的边关,熬守这么久?
换防进行得有条不紊,两座受降城加上丰州和琴州的边防军镇守军,各自换出三千人,将近三分之一的兵马。另外还有七八千兵马,将会沿诺真水阴山之路,分别去往云州、黑沙、朔州和代州进行戍边换防。
诸镇换防,换进去的兵员都以吐蕃降兵为主,总共大约换去了将近一万人。在整个北疆的边防兵力当中,他们还占不到十分之一的总数。当然他们也不会永远的镇守在云州和黑沙等地,以后他们还会参与各个军镇之间的不停换防,并隶属于各个不同的地方军府。用不了几年,他们就会分散到九州大地的不同地域,从此各自生根,拥有各自的生活。
办成这件事情,论弓仁出力不少。虽然他不愿意和麾下的同胞分开,但他心里也清楚,谁也不可能让他和三万吐蕃降兵一直聚集在一起。逐渐分离,各自融合,这才是必然的趋势。
既然当初已经走出了那一步,现在就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
北疆换防,前前后后办了两三个月。
一转眼,又是夏天。去年此时,薛绍正和虞红叶在淮扬潇洒。
终于是要班师回朝了。薛绍有种感觉,日月如梭,时光催人老。
一晃,一整年就这样过去了。
大军南下刚过了朔方军镇,正遇到女皇再派使臣来催薛绍班师。这次的使臣还带来了女皇的“密旨”,其实就是一份武则天以“岳母”的身份,写给女婿薛绍的手书家信,叫他赶紧回家陪老婆孩子。
薛绍只是笑而不语,心知女皇的心里真正着急的,大概是自己和玄云子和婚事。
他细下一寻思,时至今日,自己和玄云子的这一棕“政治婚姻”好像已经有点失去了意义。当初提出这门婚事的时候,是武则天希望自己和武家的子侄能够和睦相处,共同辅佐于她。但是现在,薛氏军武一系与武氏皇族一脉已成鼎立之势,彼此相互制衡,这恰好方便女皇从中驾驭。万一两家真的从对立走向了联合,女皇还能淡定吗?
因此薛绍觉得,此一时彼一时,女皇现在应该是不愿意自己再和玄云子成婚了。虽说食言而肥不是君王该干的事情,但比起现实的政治需要来说,这又只是小事一棕了。
“那我回去之后,该要怎么面对玄云子呢?”在一步一步走向关中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了薛绍的心头。
【近几日身体有恙,无力码字。本想请假休息,想想还是码字更新吧……近日如有更新不及时,诸位见谅!】
第1014章 归宿
进入关内,薛绍入眼所见的一切画风,就斗然变了。≥頂≥点≥小≥说,
从河西的苍凉到京都的繁华,中间只隔了两个字,战争。
曾经被丝绸之路的财富之水所灌溉的河陇之地,因为近年来战争频仍屡遭入侵,而变得满目疮痍贫苦交加。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如今突厥已经被封阻在大漠以北,短期内再难越过阴山作恶。吐蕃经历了一场内战现已失去了噶尔钦陵,尤其是青海湖惨败过后,就算不会从此一蹶不振,至少也再难像以前那样对中原构成巨大的威胁。
看到繁华似锦的京城和安居乐业的百姓,薛绍这些将军们的心情都因此渐渐灿烂起来。
战争的最终目的,是和平。
眼前的繁华和安乐,证明了将士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洛水大军,五万离去,七万归来。薛绍将这支功勋王师仍旧放回了原地,然后和众将一同进宫面圣。
武则天亲自率领文武百官,来到则天门前来迎候这些功勋战将。
洛阳城万人空巷,则天门前欢声震天。
这样的场景,薛绍已经不陌生了。当他骑着战马走在人群的中央,接受万民的欢呼与歌颂之时,心中想得更多的是,早点回家与亲人团聚。
所谓英雄,其实也是一颗凡人之心。
薛绍一行将军走到则天门前时,武则天的伞盖从皇城大门里移了出来。武则天步行而出,朝薛绍等人走来。
这是君王对臣子所能给出的最大礼节,降阶相迎。
薛绍等人连忙下马,抱拳而拜立于道旁,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的脸上,是欣慰而自豪的微笑。她走到薛绍的面前停住,轻声道:“承誉,辛苦你了。”
“陛下,这都是臣份内之事。”薛绍抱着拳,说道,“陛下贤明国家昌盛,臣等甘愿为君为国,尽效死力。任何人,只要他胆践踏我朝疆土、虐害我朝子民,臣等请命击之,不死不休、不胜不还!”
“有婿如此,夫复何求!有臣如此,夫复何求!”武则天感慨不已,大声道,“壮哉,薛郎!”
“良禽择木而栖。”薛绍道,“事明主如陛下者,臣亦无憾!”
武则天连连点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她一伸手拉起薛绍的手腕,“随朕前来,麒德殿庆功!”
就这样,她牵着薛绍的手,领着众将与百官大步走进了则天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与围观的洛阳百姓,山呼不停。
则天门热闹非凡之时,太平公主府里更是一派喜气洋洋,人人欢呼雀跃。薛绍已经屡次出征,但太平公主却从未像这次一样的激动万分。她甚至有些坐立不安,想要冲进皇宫找自己的母亲要人。
还庆什么功,吃什么宴,赶紧回家才是正事!
至从听到西征大军回到洛阳,太平公主就换上了一套新做的华裳,坐到铜镜前认真的化妆打扮自己,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想它纷乱了。一年多三百多个日夜,太平公主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和担忧那个远征在外的男人。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太平公主的心情就像是当年还未出嫁的时候,将要去和薛绍约会了一样。
激动,开心,紧张又有一点忐忑。
都说是老夫老妻了,可太平公主仍旧无法舍弃这样的女儿情怀。她不知道自己是太过幼稚还是太过感性,总之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快一点见到薛绍。
家中其他人此刻的心情,也和太平公主差不太多。
此前是望穿秋水,现在是倚门而盼。
薛绍每出征一次,他们的心中就能加深一层体会,这个男人对于这个家有多么的重要。
圆月当空之时,薛绍总算是回来了。除了年幼不懂事的几个孩儿被奶娘带去睡觉,其他人全都在等着他。
人人都着盛装,人人焦灼而热切。
薛绍的心里真是美醉了。亲情的味道永远是无可取代的,最香最浓。
深夜。
太平公主忘情的在薛绍身上驰骋,不许他动。美其名曰是他征战辛苦了,不让他再辛苦操劳。
薛绍却觉得,自己这样被操……劳,和操劳本身的区别还真是不大。
都说三十如狼,太平公主貌似有点早熟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薛绍才睁开了眼睛。
太平公主操劳得厉害,比薛绍还能睡。奇怪的是她居然是横着睡的,将两条白析修长的小腿压在薛绍的小腹上。
薛绍不禁好笑,手指挠了挠她的脚板。
太平公主一下就惊醒了,却只是翻了个身又压了过来,把脸枕在薛绍的胳膊上继续睡。
“喂,我得进宫去了。”薛绍说道。
“打了一年仗才回来,还不让休息吗?”太平公主的声音懒懒的,像猫儿。
“有些事情,陛下要同我商量。”薛绍说道,“本来昨天就要议的,但我急着回家,陛下就没拦我。”
太平公主睁开了眼睛,“什么事?”
“大概,是玄云子的事情。”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这下完全清醒了。
“你有何看法?”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想了一想,说道:“玄云子回京已经很久了,但一直没有抛头露面。你和她的婚事,曾经一度传得沸沸扬扬,但眼下却是无人问津。如果当真是要履行婚约了,不会如此。”
薛绍点了点头,“和我预料中的一样。”
“你也觉得,我娘现在已经改了主意?”太平公主问道。
“可能性很大。”薛绍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局势不同了。”
“我觉得也是。”太平公主说道,“李武两家天然对立,此前我娘想要改唐为周,想把你归纳到武家一派或是希望你与武承嗣等人同心协力,所以才提出让你与武家的女儿联姻。但现在我娘已经是皇帝了,李武两家仍旧对立,还因储位之争闹得水火不容。你这位执掌兵权的军帅的立场,将很有可能直接决定谁是真正的储君。在这样的关口,你与玄云子成婚就显得非常的不合时宜了。除非……”
“除非你娘真打算,立武承嗣为太子。”薛绍说道。
“对。”太平公主说道,“但如今看来,这个可能性极小。武承嗣的种种蠢行已经充分证明,他根本不配成为太子。我娘削去他的宰相之职令他从此不得直接参政,似乎也意味着是放弃他了。”
“不到最后一刻尘埃落定,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是猜测和表相。”薛绍说道,“你娘削去武承嗣的宰相之职,并非是因为储位之争。至从我辞官离朝,武承嗣的权力飞速膨胀,这甚至让你娘感觉到了威胁。历来,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都是十分微妙的。你娘在宫里住了几十年,什么事情她没见过?她一定不会让自己,也经历一场玄武门之变。”
“有道理……”太平公主深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说道,“如此一来,我娘更加不会愿意让你和玄云子成婚了?”
“应该是。”薛绍说道,“我和你成亲已有多年,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如果再让我娶个武家的女儿,让我有机会将李氏、武氏和军方的三股力量组合起来。呵呵……”
“行了,你就别呵呵了。”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折腾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玄云子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你倒是挺悲天悯人的。”薛绍说道,“难道,你真希望我和她成婚吗?”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最希望的,当然是你身边永远只有我这一名女子。但是,这并不现实。”
“那现实一点的说法呢?”薛绍笑问道。
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说道:“我们这一类人,都不是普通人。我们天生就无法去追逐,理想中的爱情与生活。在政治和权力面前,感情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卑微,太脆弱了。因此就算是我们已经拥有的爱情和婚姻,往往也会变得不那么纯粹。与其这样还不如放开手脚,以感情和婚姻的名义去追逐它们背后的利益。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势利很冷酷,但这恰好又是我们珍惜感情和维护婚姻的,唯一办法。”
大彻大悟。
这是薛绍从太平公主的话里,听出的味道。
政治婚姻,这往往意味着利益的交换和感情的冷漠。但是薛绍和太平公主的婚姻,不也是政治婚姻吗?
所以现在太平公主才会提出,政治婚姻,其实也就是婚姻的一种。这样的婚姻是否幸福,当然很大程度取决于政治的发展和需要,但也处决于夫妻两人如何经营这段婚姻。如果不是薛绍一直都在拼命努力的抗争,当政治需要发生改变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死驸马”,太平公主也早该改嫁给武家人了。
这些年来,薛绍和太平公主一直都在非常努力的经营他们的婚姻,维护他们的爱情与家庭,乃至于都已经改变了整个国家,也改变了这一个时代。
因此太平公主才会说道:“如果玄云子最终没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一定是她不够努力,不够坚持。”
“人与人,是不同的。”薛绍说道,“玄云子想要的,未必是一场婚姻。她有着自己独特的追求,她的幸福便另有归宿。”
“矫情。”太平公主眨着眼睛,“我就不信,玄云子没想过要跟你睡觉!”
第1015章 封你为王
薛绍换上了朝服,回到了久违的夏官官署。
王孝杰这位夏官尚书没干几天,就因为河北征兵不利主动辞官了。但是这样的心腹干将,女皇当然没理由真的将他弃之不用。青海湖一战之后,女皇思之再三权衡利弊,一纸调令让王孝杰去了西域,担任安西大都护。
王孝杰能带兵善征战,却不善治政更不通为官之道。他这样的才在朝堂中枢确实难以发挥大的作用。反倒是在异族林立战火纷飞的西域大地上,王孝杰能够充分发挥他的特长,凭借他的军事才能稳定一方江山。
这几年,夏官官署的人事变更可不小。最初跟随薛绍的两位侍郎现在都不在了,姚元崇荣升凤阁侍郎,张光辅做了宰相然后身败名裂。后来补缺上来的两位侍郎萧至忠和苏味道,现在也只剩下了萧至忠一人。苏味道因为一笔好文章被女皇看中,已被调任凤阁舍人专门秉笔制诰。流贬之后被召回朝堂短期出任夏官员外郎的魏元忠,已升任御史中丞。
薛绍进到官署,大小官员都来拜见。他环视众人,夏官的主要官员当中只剩下了萧至忠这一个熟悉的面孔。
薛绍心里好一阵犯愁,心想我得赶紧去找女皇要两个好帮手来。一个补上侍郎的缺,另一个担任员外郎专门负责尚武台和武举之事。
他正要出门进宫,一个人冒冒失失的闯进了夏官官署来,差点和薛绍撞了个对面满怀。
“你这厮!”薛绍见到他就没好气的骂,“跑来作甚?”
郭元振笑到一脸稀乱的摇着手里一份东西,“我是新任夏官侍郎啊,这里以后就是我的窝了!”
“你?!”薛绍大眼直瞪小眼,“别胡扯!”
“不信你看,新崭崭的官凭告身,我花了大笔的朱棱胶漆钱,刚刚从吏部领来的!”郭元振将他手上那份东西一展开。
薛绍一看,还真是。
“完了,完了完了!”薛绍当下苦笑起来,“女皇怎么把你这个祸害,扔到我夏官来了?这不坑人吗!”
“瞧你说的!”郭元振笑嘻嘻的道,“我在边关吃了十年的沙子,好不容易混到个四uu234,这样一来他就很容易死心效力于女皇,并且不受其他政治派系的影响。
御林军大将,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李多祚的情况,与论弓仁也是极其相似的。
但是终究,论弓仁也不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他的归降和来历,又和薛绍脱不了干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武则天又一次对薛绍表达了肯定和信任。
在如今这个夺嫡之争的节骨眼上,武则天废武攸归而用论弓仁,其暗含的政治意义更是非凡。她仿佛是在表达一项意志:武家的侄儿们,从此不要再幻想凭借御林军发动兵变,来上演夺位的戏码了!
但究竟该要如何奖赏和安置薛绍?
武则天仍是没说。
游船之后,武则天又带领众人登岛,来到了瑶光殿。这里凉风悠悠景色宜人,是一处上佳的“避暑山庄”。到了这里,武则天让众臣先行游玩一阵,自己要去更衣休憩片刻。
郭元振早就忍不住了,这时总算捉到机会,私下问薛绍道:“你觉得,陛下会如何给你加官进爵呢?”
“拜相我不愿意,一品赵国公已经没得再加。”薛绍笑道,“说不定赏我几个天姿国色的美女呢?”
“得了吧!”郭元振直撇嘴,“你吃得消吗?”
“还真有点吃不消了。”薛绍笑道,“要不分你几个?”
“好啊好啊好啊!”
“滚!”
郭元振的脸皮直抽筋,“一天之内,叫我滚了两次!”
“你再瞎逼逼,还有第三次。”
正在这时,一名宦官来叫薛绍去女皇面前听唤。
郭元振啧啧道:“这是要偷偷的打赏了。”
“别胡说。”薛绍瞪了他一眼,“回朝做官第一课,管好你那张破嘴!”
郭元振嘿嘿直笑,“行,下官受教了。”
薛绍跟着宦官进了殿,武则天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坐着等他。薛绍进去一看,上官婉儿也在。
两人四眼一触,薛绍就感觉心中像是有一道电流掠过一样,每个细胞都不安分起来。如果没有武则天在场,薛绍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把她紧紧抱住,然后为所欲为。
奇怪,为何婉儿总能给我这样的感觉?薛绍心中暗叹不已,她真是我命里的魔星啊!
“薛郎,那些人肯定都在猜测吧?”武则天发声了,说道,“朕该要如何奖赏你这位,立下了不世奇功的主帅呢?”
薛绍笑道:“陛下是知道的,臣做不来宰相,也不缺钱花,除了钓鱼也没什么别的什么爱好。不如就赏个鱼塘给我吧?”
“那不行。赏罚不均,天下人都要指责于朕了。”武则天道,“朕打算,封你为王!”( )
第1016章 子非鱼
封王?
这大概是薛绍这辈子,听过的最冷的笑话了。
从李世民时代起,封王就成了一件极度严肃的事情,“王”也是一个被君王极力削弱与打压的群体。武则天本人诛杀的王就最多,李家的龙子龙孙被她灭了一大半。另外,异姓不封王虽然没能成为铁规,但近年来除了归降的异族大酋长被虚封为郡王,还真没有异姓被封王的先例。
薛绍如果失心疯了,才会把武则天的这一句客气话当真。于是他说道:“陛下,这万万使不得!”
“朕愿意为你破,猪,猪,岛,小说WOOM格一次。”武则天道,“有何不可?”
“陛下,这个格还是不破为妙。”薛绍道,“除了归降的番王可虚授王爵,王,首先要讲求血统。这既是朝廷的宗法制度,也是天下子民心中的共识。陛下大可不必为了臣一人,与满朝文武及天下人为敌。陛下若执意如此,臣非但不敢受爵,还会惶恐不得终日了。”
武则天皱眉沉思了片刻,说道:“那你就出任文昌左相。二选一,没有别的余地。”
薛绍一怔,文昌左相,也就是尚书左仆射,这曾经是武承嗣的官职。
尚书台的最高长官原本是尚书令,主管尚书六部工作之全局,相当于国务院总理。但因为李世民曾经担任过这一官职,因此从唐朝开始朝廷就不再设用尚书令,而是改用尚书左右仆射来代行尚书令的职能。相比于中书省的中书令和门下省的侍中,尚书仆射手中的实权更大,是当之无愧的百僚之首。曾经卫国公李靖就曾担任这一官职。
薛绍这下真的为难了。不受王爵就得出任文昌左相,这左右都是把自己置到了风口浪尖。
不是薛绍没有上进心,当真不想当宰相,而是现在时机不对。他自己本来就手握重兵领袖军方,如果再兼任文昌左相,那绝对是朝堂之上一言九鼎的首辅宰相。
到时,万一武则天逼着自己表态,立谁为储怎么办?
说立武承嗣,那是自掘坟墓。
说立皇嗣李旦,那本来就是薛绍的大舅子,再加上拥立之功,从此太子与宰相大军帅联为一体,身为皇帝的武则天还能淡定吗?哪怕是说立庐陵王,也是同样的效果,而且这拥立之功还要更为突出。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薛绍拒绝为相。再者,武则天任用宰相之多、更换宰相之勤、虐杀宰相之狠,也是冠绝历史的。薛绍如果在暗处,还能出手保护一下受冤的忠臣义士,就像以前救护张虔勖等人一样。但如果是自己做了宰相,那一言一行都要受到女皇和满朝文武的严密监督,宰相的任何立场都将是强烈的政治意志。再敢插手此类事件,那就是相权与皇权的强烈冲突。到时就像是裴炎一样,和女皇不可能谋得共存。
这些年来薛绍一直不肯拜相,就是出于这些考虑。现在武则天咄咄逼人非要逼着自己出任文昌左相,薛绍都在心里后悔——早知道青海湖那一仗我就不打了!
“你为何不语?”武则天道,“但有想法,不妨明说。”
“陛下,恕臣无礼。”薛绍道,“臣是不绝对不会出任宰相的。”
“绝对?”
“是的。绝对。”薛绍正色道,“如果陛下再要逼迫于臣,臣只能辞官而去,从此退隐于江湖之间。”
武则天这下真是被顶了个够呛,她面带一丝愠色的看着薛绍,良久无语。
上官婉儿在一旁胆战心惊,手里都出了一层细汗。
良久。
“算了,君子不强人所难。”武则天道,“按理说,你立下了不世奇功,理当论功行赏。但是你既不受王爵也不拜宰相,你自己说吧,你想要什么?”
薛绍知道事情到了这份上,再嘻嘻哈哈的用“鱼塘”来推脱肯定是不行了。君王自有君王的考虑,你一个能力卓著立下奇功的臣子,不求加官进爵不要钱财田产,那你想要什么?功名利禄都不能满足你的胃口了——你想要皇权吗?!
这就是历朝历代,很多功臣名将不惜“自污”的原因所在。比如秦朝名将王翦,他在出征讨灭六国的时候就频频向秦始皇讨要田产财帛,以示自己胸无大志只是贪财好物。
“陛下,你把上官婉儿……嫁给我吧!”薛绍说道。
此言一出,在旁秉笔记事的上官婉儿浑身惊弹,笔都掉了下来。
上好的一篇萱纸上,落下了好大的一团浓墨。
武则天笑了,“好一笔浓墨重彩啊!”
“陛下恕罪!”上官婉儿慌惊不已的拜倒下来。
“恕你无罪,平身吧!”武则天微笑道,“薛绍,你给朕打下了千里江山,生擒赞普立不世之奇功。你已经拥有足够的资格封王拜相。眼下,你却愿意用这所有的一切,去换一个上官婉儿吗?”
“是的,臣愿意。”薛绍很认真的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爱慕上官婉儿已有多年。臣还曾经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臣要给她一个家。一个她想要的家。”
上官婉儿伏在地上并没有起来,一动不动。
“婉儿,你听到了吗?”武则天轻叹了一声,说道,“这个男人好不荒唐。他居然要用千里江山,换你的一世荣华。”
“陛下……臣不忍离开陛下!”上官婉儿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哭腔。
“成婚之后,你仍然能像华阳夫人一样,在朕身边用事。”武则天说道,“你真幸运,有这世上最伟岸的男子,不惜一切的爱着你,护着你。薛绍,你二人谢恩吧!”
薛绍拜倒了下来,“谢陛下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官婉儿泣不成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们先退下吧!”武则天面带微笑的淡淡道,“出去,见一见外面的那些同僚袍泽们,宣布一下你们即将成婚的喜讯。”
“是……”
两人走出了房间,朝殿外行去。
上官婉儿依旧仪态万方的跟着薛绍稳步前行,但她脸上的泪水就一直没有停过。
薛绍停了一下脚步,“你又忘了,你答应过我不再哭泣的?”
“你太不讲理了。”上官婉儿说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我怎么就不讲理了?”
“你为何就不肯问一下我的意见,就直接对陛下发出了请求?”上官婉儿道,“你明明知道,她老人家不会拒绝。”
“我问过你了,不止一次。”薛绍笑了一笑,伸出手来抹去她眼睑下的泪花,说道,“你总是拒绝啊,拒绝啊,拒绝得我都没有耐心了。所以这次,我先斩后奏。”
“不讲理!你就是不讲理!”上官婉儿嘴角下撇似哭似笑,泪花又涌了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过,愿意嫁给你了?”
薛绍笑了,“这种事情,不用你答应。我堂堂的赵国公非你不娶,这便行了!”
“你!……”上官婉儿这下真是气乐了,一边流泪一边笑,“你为何不说,堂堂的赵国公耍起无赖也是一把好手?”
“好哇,你敢泄露军国机密!”薛绍摇头晃脑的,四下环顾起来。
“你作甚?”上官婉儿隐隐有点不妙的感觉。
“我在看哪间房里是空的,没人……我要好好的审一审你这个细作!”
上官婉儿连忙抬脚就走,一边走一边自己抹着泪,又哭又笑的碎碎念,“无赖,大无赖!真是个不羞不臊的大无赖!”
薛绍笑哈哈的跟了上去。
房里,武则天独坐了半晌,终究是叹息了一声。
华阳夫人库狄氏来了,给武则天递上了一盏清火降暑的莲子汤。
“华阳,如你所料。薛绍既不肯封王也不肯拜相。”武则天叹息了一声,“朕实在拿他没办法。”
“他真的一无所求吗?”库狄氏问道。
“他要求朕,把上官婉儿赐婚给他。”武则天道。
库狄氏微微一惊,“他当真开口来求了?”
“是的。他终于是开了这个口。”武则天道,“他用这一场盖世奇勋,换回了他心爱多年的美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蓝田公子,仍是一个大情种。”库狄氏笑了,说道,“陛下,他的确是无心权位。”
“但是他一直都有报负。”
“有报负,不等于有野心。”
武则天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爱美人不爱江山……朕,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来。”
库狄氏哪敢接话?
因为她听了出来,女皇所说的那个人,就是大唐先帝、女皇的丈夫,高宗皇帝李治。
曾经在太宗的几个儿子当中,李治是最无心权位、最不想当皇帝的那一个人。但他偏偏当了几十年的皇帝。然后在这几十年里,李治一直让他的皇后代为执政,掌管整个国家。若非如此,也不会成全了今日的一代女皇。
“朕原以为,世间仅有一些女子,为会了情爱不顾一切。”武则天道,“难道,像薛绍这样的男人,也会如此吗?”
“陛下,子非鱼,蔫知鱼之乐?”库狄氏小声道。
武则天顿时恍然,“看来,还真是人各有志啊!”
“陛下,这未必是坏事啊!”库狄氏说道,“薛绍国之重器,不可或缺。然而他又明知进退无心弄权,这样就不会威胁到朝堂的稳定。上天将这样的贤能之臣赐予陛下,这是陛下之福,社稷之福啊!”
武则天笑了,“华阳,你这位师娘也真是尽心尽力,没少给薛绍说好话。”
库狄氏连忙拜倒在地,“陛下圣明,薛绍之贤能忠孝乃天下共识。臣不过是据实而论,并无半处谗佞。”
“平身吧,朕知道你说得有道理。”武则天淡然道,“其实薛绍一直都在担心自己功高震主,因此不惜以辞官为要挟,死活不肯拜相封王。后又提出求赐上官婉儿,那只是效仿古之名臣,行自污之举。为君不易,为臣更是不易。他这番苦心,朕已然知晓。以后一切顺其自然,朕不会再强他所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