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6章 万死不辞
柳怀义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好歹见了一些世面,一向自恃胆大如斗什么都不怕。换作是一般的斗升小民,也的确是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么厚的脸皮)先后要去伺候千斤公主和武则天这两位,年龄接近他两倍大的女人。
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光棍胆气,在柳怀义的身上表现得是淋漓尽致。所以他在当了面首发迹之后,胆敢在大街上殴打朝廷命官,敢胆纵容手下的流氓和尚欺男霸女甚至虎口夺食的圈占官府的田土。
但是提到薛绍,柳怀义心里总是没来由的发寒犯怵。二人最初的接触,是改名换姓事件。当时柳怀义以为既然都已是太后发话、太平公主出面代为周旋了,这肯定会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不料薛绍竟是个认死理臭脾气的硬骨头,他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悍然拒绝了!
这让柳怀义感觉相当的没面子,也曾在武则天的面前不止一次的报怨过。最初武则天只是对他一番劝慰,后来被搅得有些烦了,便对他说道:“薛绍此举虽有忤逆之嫌,但往深处想了,他果毅刚强又一视同仁的行事作风,其实是值得称道与赞扬的。薛绍何许人?——总揽军事的社稷重臣,威震敌胆的镇国名将。换作是一个奴颜婢膝的软骨头,他能挑起这么重的担子吗?……算了,你就姓柳吧
柳怀义当然是无言以驳,但也就从此恨上了薛绍,乃至于整个汾阴薛族。于是他先后欺负了好几个汾阴薛氏的族人,一直都是相安无事。不料那一次则天门前殴打薛毅,却正被薛绍给撞上了。
真正让柳怀义从此对薛绍心怀恐惧的,就是那件事情。他万万没有想到,薛绍居然敢于当众对他动手,下手还不轻。有两个家伙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身。柳怀义自己的手腕也是半残了许多日子,连筷子都拿不起。
手上的功夫强硬是一回事,柳怀义现在算是信了武太后说的那些话了,薛绍就是个软硬不吃的臭脾气,真要惹毛了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才是那个真正天不怕也地不怕的家伙。就连武太后本人,好像都已对“果毅刚强”的薛绍心怀几许敬畏。否则,她哪能容忍一个臣下当众欺辱自己的男人呢?
“来了,来了……怎么办?”拿着那枚发簪,柳怀义在自己的房里转来转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枚发簪的出现,让柳怀义心里再添一度浓厚的阴影——怪不得薛绍敢在我面前如此嚣张,原来他早就掐到了我的命门!万一让太后知道我另有相好还生有一个女儿,她一怒之下还不把我剁碎了喂狗?!
“死定了、死定了!”柳怀义这下真的慌了,他双膝下跪的趴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大光头,撅着一个大屁股在不停的发抖。
就这样自己吓自己的熬过了大半夜,快到天明时柳怀义索性把心一横拿出了光棍胆气——“躲是躲不过了,要死要活也见了他再说!”
天亮了。
薛绍正在享用小沙弥送来的小米粥和素蒸饼时,穿着一身新袈裟的柳怀义,打扮得体笑容满面的来了。
“阿弥陀佛,薛驸马大驾光临,敝寺有失远迎招待不周,罪过、罪过!”
“柳大师不必客气。还没用晨斋吧?来,一起吧!”薛绍说完这些,郭安等人都悄然的退了出去,带上门,把守在外。
禅房里只剩两个人了,但柳怀义却感觉心里更加不安了。眼前这个薛绍虽然面带微笑的满副和气,但柳怀义总感觉他是笑里藏刀居心叵测。
“大师,坐啊!”薛绍挺客气的道。
“好,好。”柳怀义忐忑不安的坐了下来。虽然肚子的确有点饿,但没敢伸手去拿桌上的食物。
“来,别客气。”薛绍主动给他盛了一碗粥,还用一个碟子盛了两张蒸饼递到他面前,笑道,“怎么好像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呢?”
“哦,罪过、罪过!”柳怀义这才醒神,连忙手忙脚乱的帮薛绍盛粥,挥动袖子用自己的新袈裟把碟子先擦了一遍,再装上两个蒸饼小心翼翼的递到了薛绍前面。
薛绍实在忍不住想笑,柳怀义现在这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跑堂的小二,嗯,动作还挺麻利挺熟练的,敢情他以前干过这个活儿。
两人默不作声的吃起了早饭。
“大师今天忙吗?”薛绍突然问道。
“不、不忙!”柳怀义听到他的声音就心里一弹一抖的,回了话又马上想起,“哦不对,小僧今日得要入宫参加一场佛会法事。”
薛绍微然一笑,“正巧我也急于赶回洛阳到官署应职,不如我们吃完早饭之后结伴同行,边走边说吧?”
“不不、有什么话,还是就在这里说吧?”柳怀义满脸堆笑的连连说道。
“那也行。”薛绍微微一笑,放下了筷子。
柳怀义连忙停筷,擦了嘴巴,坐到标直。像是一个听到了“上课起立”的小学生。
薛绍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说道:“近日我遇到一件麻烦事,想请大师帮个忙。”
“驸马请讲。”柳怀义听得认真真的。
“朝廷对我治下的尚武台,新近拨发了一笔公廨田产,一共六顷。但我手下官员去按管公廨田的时候发现,居然有过半的田土早被他人强行圈走了。”薛绍说道,“大师你看,没了公廨田尚武台就没有了收入来源,自然也就无法维持日常的运转。尚武台可是太后她老人家力排众议,支持创建的。现在出了这样的岔子,我真是没法儿向太后她老人家交待啊!”
柳怀义可是一点不笨,薛绍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哪里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噗噗噗”,柳怀义把自己的胸膛拍得大响,“薛驸马放心,太后的事情、驸马的事情,那也就是小僧的份内事情。这件小事就包在小僧身上了,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打点妥当,绝对要让薛驸马省心、放心、舒心——嗬嗬嗬!”
薛绍直轮眼珠子,你是在做卫生棉的广告吗?
“怎么,薛驸马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柳怀义小心翼翼的问。他心里也清楚,几顷公廨田对薛绍这种级别的人物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还不配让他亲自来跑这一趟。
薛绍微微一笑,“我送给大师的礼物,还喜欢么?”
听到这话柳怀义浑身发寒斗然打了个颤,咧着嘴抖着脸,皮笑肉不笑的喃喃道:“还、还可以,挺、挺喜欢。”
“那簪子是不错哈!”薛绍拿起桌上的麻布擦了擦手站起身来,笑了一笑说道:“时辰不早,我得赶回官署了。”
“等等、驸马稍等!”柳怀义喘起了粗气瞪大眼睛看着薛绍,几乎是一种哀求的口气了,“驸马,究竟想要怎么样?”
“我?我能想怎么样!”薛绍笑着,满副无辜的表情,“倒是大师这样急切的拦着我,你想要怎么样?”
柳怀义很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把心一横,“你我打开天窗了说亮话,不绕弯子了行吗?”
薛绍呵呵一笑,又泰然的坐了下来,“可以。”
柳怀义也坐了下来,先喝下了半盏茶水,愣了半晌,喃喃问道:“她们,还好吗?”
“我不知道。”薛绍摇头。
柳怀义一怔,“她们不是在你手上吗?”
薛绍笑了,“谁告诉你的?”
“那这……发簪?”柳怀义将它从怀里拿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薛绍淡然道,“有一天,它就突然出现在了我家中的书案上。与它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封伸冤的血书。我查过了,不是我府里的人拿来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身手高强飞檐走壁的江湖侠客,悄悄放进来的。”
“伸冤的血书?还有江湖侠客”柳怀义的头皮都有点发麻了,他多少听到了一点“洪门”的风声,这二者一联想,还真就像是那么一回事!
“但我毕竟不是司判律法的官员,所以,伸冤这种事情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薛绍说着,拿出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血书,甩在了桌上。
柳怀义慌忙将它拿起一看,还真是控诉他柳怀义薄情寡义抛妻弃子的伸冤书。程氏不懂识文断字,这伸冤书必然是他人代笔无疑,但这言语口气还真就像她的!
柳怀义吓得真有点魂不附体了,拿着那份血书,他咣当一声对着薛绍双膝跪下了,“薛驸马,这是诬蔑、诬蔑啊!你慧眼如炬明辩是非,你可一定要救我性命啊!”
“大师快请起。”薛绍笑眯眯的把柳怀义扶了起来,说道:“若非是要相助大师一臂之力,我今天也就不会来了。”
柳怀义顿时双眼发亮,“驸马仗义,小僧必当厚报!!”
“不必如此。”薛绍淡然微笑,说道:“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也就不要再派人四下搜寻程氏母女了,这样的动静等于是你自暴命门,早晚将要遭来祸事。”
“好,好,就听驸马吩咐的!”柳怀义连连应诺,心里叫苦不迭——没成想居然被他先手了一步,此人果然心机深沉、手腕狠辣!
“你我二人,既然同为太后亲信,不说精诚合作至少也该相安无事,以免让太后她老人家左右为难,你说呢?”薛绍说道。
“对对,驸马所言极是!”命门都被人掐死、薛绍的话也都说到了这份上,柳怀义哪里还能不识趣,连忙道:“从今往后,小僧绝对不敢再有半点冒犯到驸马的地方……不对,不对,小僧愿与薛驸马同生死、共祸福。大小的事情只要薛驸马传个话来,小僧愿唯马首是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大师,言重了。”薛绍淡然一笑拱手一礼,“时辰不早,薛某告辞了——大师请留步!”
“驸马好走,好走……”
薛绍带着他的人走了。
柳怀义颓然的瘫坐了下来,脑门上的汗珠子滚滚直下,把新穿的这身袈裟都给浸得了湿透。
他独自一人在喃喃自语——
“太险了!”
“太玩命了!”
“这个薛绍,当真和其他的文武大臣不同!”
“当真……他娘的惹不得!”
第777章 酒鬼恶来
几日后萧至忠来向薛绍汇报,说公廨田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之前被白马寺圈走的那些田土,如今都重新归还给了尚武台。
不光是归还了田土,对方还送来了二十个精壮男奴。他们原本负责耕种尚武台这些田土,所得粮食自己一粒也不能收取,全部都得上交给田土的主人家。以前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家的私奴,但现在他们的卖身契都交到了薛绍的手上。
“把这些私奴都送回去。这是公廨田,不是我薛某人的私田,不需要私奴来耕种。”薛绍说道,“一切按章办事,尚武台的公廨田,一律就近租给当地的佃农来耕种。”
“属下马上照办。”萧至忠答应得很高兴,说道,“佃农租用我们官府的公廨田,远比租用地主的私田要划算得多。因为官府抽取的粮税,只有地主收租的一半。现在正有很多的佃农排着队想要租种我们的公廨田,这下属下可以尽快把田土租出去,不耽误春耕了。”
“不愧是做过地方父母官的人,对农桑之事了如指掌。公廨田的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薛绍表示了赞许,再问道,“最近,尚武台还有什么棘手的麻烦事吗?”
萧至忠想了一想,说道:“大事没有,小事倒是有那么一件。”
“说来》 听听?”
萧至忠说道:“尚武台还没有正式招生授业,所有的教师都在紧急的自我修行或是接受培训之中。教授文课的博士都没有问题,以往讲武院里的许多书令使都能胜任。但是教授武课的教头有些参差不齐,不是太令人满意。”
“预料之中。”薛绍点了点头,说道:“现在尚武台里面那些教授拳法、箭术、马术与刀枪技艺的教头,大半是创建之初由宰相尚书们仓促举荐而来,或是各卫的大将军们在自己的麾下部将当中随意挑选的。但是,真正武艺出众的将校,他们更愿意留在军队里博取功名,又哪会安心到讲武台来当教头呢?”
“还有,属下认为讲武台现在最缺的,就是一个有名气又有真本事的总教头来坐镇。”萧至忠说道,“就如同国子监祭酒必是当世鸿儒、文学泰斗一般。”
薛绍笑了,“你是说,我还不够格?”
“不不,属下绝非此意!”萧至忠急了,连忙解释道,“属下只是觉得,尚书身兼多职公务繁忙,哪能每日留在尚武台亲自教授武课呢?尚武台还是需要一个,能够每日常驻的总教头。”
“有道理。”薛绍点了点头,“但这个人选,确实不好找。”
“是啊!”萧至忠也是一脸难色,“够格担任尚武台总教头的,要么勇冠三军要么威震四海。这样的人物,哪会跑到尚武台来当教书先生呢?”
萧至忠这一提醒,薛绍的脑海里顿时一亮,想到了一个人!
“你别说,还真有这么一个人。”薛绍说道,“但是想要请动他,非是一般的困难。”
“谁?”
“程务挺。”
萧至忠当场愣住了,“这……不好吧?”
薛绍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考虑考虑,你先去忙吧!”
“是。”
萧至忠走后薛绍自己琢磨了一阵,心想我再怎么考虑也是白搭,程务挺的身份如此敏感,想要请他来尚武台做总教头,武则天肯定头一个不同意。
想来想去,薛绍还是决定去跟武则天说一说,碰碰运气也好。实在不行,也只得作罢。
于是薛绍进宫去找了武则天说事,结果武则天的回答是相当的简单粗暴——
“不行。”
薛绍原本就没抱多大希望,因此只是笑了一笑,“实在不行,臣只好再去另觅人选了。”
薛绍这么一说,武则天的态度反而有所松动,问道:“当真很缺这么一个总教头吗?”
“很缺。”薛绍说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现在尚武台还只有一群良莠不齐的小教头,本身就还缺点火候。如果没有一个深黯战争的武学名家指点调教他们,很难指望他们将来能够教出好的学生。”
“百万大军当中,就挑不出这么一个总教头?”武则天问道。
薛绍苦笑,“太后,目前有资格担任总教头的人是有,还不少。臣随口就能例举几个——比如薛楚玉、薛讷、张仁愿、郭元振还有李多祚。他们的武艺都非常出众,而且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
“他们另有重任,绝对不行。”武则天这回拒绝得比上一次还要干脆果断。
“所以,这个人选很难挑。”薛绍眼巴巴的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陷入了沉思。
薛绍心中暗喜,莫非有戏?
“要不然,先让程务挺出来试试?”武则天的语气并不是十分肯定。
薛绍心中大喜,但没有表现得太乐观,满副狐疑的摇头,“至从回京之后,程务挺日渐消沉一直闭门不出。臣就怕他有心无力,或是有力无心。”
“那就算了。”武则天坐了下来,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薛绍也不着急,小心的问道:“要不臣去一趟长安,先探一探他的口风?”
武则天笑了,“薛郎,你学会在本宫面前耍心眼了。”
“臣不敢。”薛绍连忙拱手就拜。
“去吧!”武则天笑着摇了摇头,“你的心肝脾肺肾长成什么模样,本宫都看得清清楚楚,就不必再装腔作势了。”
薛绍只好笑了笑,“……臣这就动身,去往长安。”
“慢着。”武则天说道,“程务挺为人傲慢,你若主动登门上请,他会更加不可一世。本宫派个快使前去召唤,让他自己来到洛阳便是了。”
“……也好。”薛绍心想只能如此了。谁叫武则天和程务挺两人之间,总是不那么对味呢?如今能让武则天做出这样的让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数日之后。
薛绍刚刚下了早朝,回到兵部官署里准备处理一些城外洛水大军送来的,请调粮草与更换军械的军务。这时,兵部的官署大门口走进来一个“奇形怪状”的家伙。
说他奇形怪状,是因为他穿了一身洗到发白的圆领青布长衫,麻绳束腰,头发只用布包简单的包着,腰上却挂了一把比寻常横刀都要大上好几号的“怪刀”。
胡子拉茬身板壮硕,五十出头,醉薰薰的。
“站住、站住!”看门的兵部吏员连忙将他拦住,“哪来的醉汉,竟闯到夏官官署里来了?快走、快走!”
“闪开!”那怪人力气奇大,一抡臂就将小吏推得老远差点掀翻在地。
小吏又惊又怒,连忙叫来几个同伴,“快把这醉汉轰走!”
“谁敢动手?”醉汉两眼昏花的瞪着眼前这一群人,飞快的解下了腰上的长刀,用没出鞘的刀尖指着他们,“我是来找薛绍的。你们通通让开,别挡道!”
“大胆!”
“好放肆!”
听到醉汉直呼薛绍姓名,这些吏员们都怒了,一拥而上有的抱腰有的拽胳膊,要将醉汉捉拿起来。
醉汉哈哈大笑,沉吼一声双臂抡起,四五个吏员同时往后摔飞惨叫落地,摔得不轻。
正当这时,有一队巡视皇宫的监门卫士兵路过。吏员们连忙大叫,“来人,捉凶徒!”
监门卫的士兵们连忙跑过来,正要动手拿人,领头的小校却认出了那醉汉,当场惊道:“恶来将军?”
“哈哈哈!”醉汉大笑,“竟然还有人认得我这老不死?”
“末下,拜见恶来将军!”
小校二话不说,抱拳就拜。其他的士卒愣了一愣,连忙也跟着一同拜了。
兵部的吏员们傻了眼,纷纷暗道:难道眼前这个醉汉,就是昔日大名鼎鼎的恶来将军——程务挺?!
正当这时,王昱听到门口的动静出来看个究竟,恰巧听到监门卫的小校喊出“恶来将军”。他连忙上前斥责了那些吏员几句,再对程务挺拱手作揖,言道:“恶来将军息怒,快请入内奉茶。薛尚书,恭侯大驾已有多时了!”
程务挺醉意十足的嗬嗬直笑,“薛尚书?又升官了嗬嗬嗬!……引路,朝前引路!”
“恶来将军,请!”
王昱挽着程务挺的胳膊用力扶着他,仍是东倒西歪的才走进了衙门里。
薛绍正在最里间的官署里,紧急批示一大摞军务公|文,只用眼角余光瞟到王昱扶了一人进来,头也没抬随口问道:“牛奔喝醉了吗?——赶紧把他捆起来,否则又将要发酒疯了。”
王昱不及回话,斗然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程务挺,奉命前来拜见薛尚书!”
隔了好几间房壁的兵部官员都被惊到了,纷纷朝薛绍这边最里间,探头观望。
薛绍停了手放下笔,看着程务挺。
程务挺很是装腔作势的抱着拳、弯着腰,但好像有点两眼昏花摇摇晃晃的站不稳。薛绍只是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右腿侧上一撂朝旁就倒。王昱惊叫一声急忙来扶,不料程务挺实在太沉了王昱没能扶住。两人同时倒地,王昱惨被压在下面成了人肉垫席。
薛绍连忙起身上前一看,乖乖个不得了,程务挺已经流着口水在打呼噜了。
“尚……书,救我……!”人肉垫席在悲惨求救。
薛绍顿时觉得脑仁都疼了,没成想昔日里威震天下的猛将恶来,居然变成了一只邋遢迷糊的大酒鬼!
第778章 为燃烧而生
深夜。
程务挺在一片黑暗之中醒了过来,头痛嘴干仍是晕晕乎乎的,下意识的嚷了几句,“掌灯、掌灯……水——来人哪!!”
“来了。”
黑暗中有人应了一声,然后从隔间掌了一盏灯进来。
程务挺只当是在自己家里,骂咧咧的道:“蠢奴,不知道在老子床前放一碗解酒汤吗?——快把夜壶拿来!”
“行行,来了来了。”
黑暗中那人连忙应声,忙不迭的放好油灯担来一碗水,又将一个夜壶摆在了床前,“大老爷,你请用夜壶。”
“蠢奴,递上来啊!”
“这可不行。”那人道,“万一尿我一脸,我还怎么出去见人?”
“噫!你这蠢奴……!”程务挺大骂了一声恍然醒过神来,听声音不像是家里的下人。轮了轮眼睛看,那人刚好背对着油灯,只看到脸上一片模糊。
“你是何人?”程务挺连忙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你认为呢?”
那人走到了油灯旁边,程务挺狠狠揉了几下眼睛细下一看,当场惊得弹坐起来,“薛少帅……你你、你怎会在此?”
“这里是我家。深更半夜的,我不/ 在这里,还能在哪里?”薛绍在笑。
“啊?!”程务挺大惊,茫然的举目四望,喃喃道,“还真不是我家里……我怎会来了这里?”
薛绍笑呵呵的坐到了他床边,“白天的时候你喝得醉薰薰的闯进兵部官署,不记得了?”
“有这事?”程务挺惊愕的瞪大眼睛,“你不是在洛阳吗,何时来了长安?长安只剩一个留守府了,又哪来的兵部官署?”
这下换作是薛绍愣住了,“这里是洛阳。”
“啊?”程务挺的表情完全僵硬了,“这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记得……”
薛绍真是哭笑不得,看来他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敢情他最近每天都在喝断片根本就没清醒过,就连自己怎么来的洛阳都不记得了。
这样的极品酒鬼,还真是头一次见!
“饿吗?”
“有点!”程务挺倒是不客气,拍着肚子咧着嘴笑,“多时不见,我们喝点小酒聊聊?”
“不准。”薛绍没好气的道,“山珍海味的管饱,酒一滴的没有。喝茶,我有重要事情和你说。”
程务挺嘿嘿直笑,“也好也好,客随主便——少帅你先回避一下,我得赶紧用一下夜壶了!”
薛绍摇头笑着出去了,叫了两个仆人来伺候程务挺更衣洗漱,再吩咐厨子准备一些清淡可口的小菜与点心,好让满肚子酒水的程务挺垫一垫肚子。
稍后程务挺便来了,进门时先看到了左右侍立的牛奔和段锋,他就放声大笑,“少帅你从哪里觅来的这两尊门神?不错,不错,真是不错!”
“牛奔,段锋,还不见过恶来将军?”薛绍算是给他们做了引荐。
程务挺大名鼎鼎,牛奔和段峰肃然起敬以礼参拜。
“客气,客气。”程务挺笑眯眯的走了进来,先四下环顾了几眼,啧啧感叹,“我怕是有一年多没有出过家门了。现在但凡看到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但凡想起一点什么事情,都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情。”
“过来,坐。”薛绍招呼他坐下,亲手递上筷子,“先吃点。你那肚子里只有酒,伤身。”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程务挺拿起筷子就吃,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薛绍一直面带微笑的看着,虽然苍海桑田变幻莫测,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程务挺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矜持与掩饰,这一点始终没变。
“饱了。”拍着肚子打着嗝,程务挺讪讪的道,“可惜没酒。”
“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喝酒。”薛绍说道,“就算偶尔小饮,也不许超过一角。”
程务挺一怔,“为什么?”
“你就不想知道,朝廷为何突然宣你来洛阳?”薛绍问道。
程务挺皱着眉头琢磨了半晌,“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薛绍苦笑,“你不是接到了命令来的洛阳吗?”
“忘了。”程务挺嗬嗬傻笑,“依稀只是记得,家里的仆人把我往马车上一扔,醒来我就在你家里了……噢,路上经过几个驿站的时候,弄了点酒喝。洛阳城外白司马阪驿站的杏花村,味道很正宗,这个我记得挺清楚!”
“看来你都醉到骨头里了。我得先把你关个十天半月,一滴酒也不让你闻到。”薛绍板起了脸,“等你彻底的清醒了,我们再谈事。”
“别、别!”程务挺一个劲的干笑,“说吧,我认真听着。”
薛绍无奈的摇了摇头,“尚武台知道吗?”
程务挺茫然的摇头。
“你在长安,就不关心洛阳发生的事情?”薛绍问道。
程务挺呵呵的轻笑了两声,“我一个活死人,还打听这些干什么?”
“好吧,那我先告诉你,什么是尚武台。”薛绍耐着性子,把尚武台介绍了一番。
程务挺倒是听得挺认真,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但薛绍说完后,他茫然的眨着眼睛,“没了?”
“说完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程务挺问道。
“先不说关系。”薛绍道,“刚才你说,你是个活死人。”
“对。”程务挺点头,“没盼头没念想,连回忆都不敢想,只剩下吃喝等死,不是活死人是什么?”
“你就不想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薛绍问道。
“改变不了。”程务挺表情呆滞的轮了轮眼珠子,微微苦笑的摇了摇头,说道:“少帅,说实话曾经我在心里怨过你,但后来我不怨了。因为我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我好。如果不是你的百般努力,我现在早已经背着一个反贼的骂名成了真正的死人。现如今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还能喝到白司马阪的杏花村,已是莫大的幸运。我知足了。所以,我也不指望还能改变什么,更不希望再给你添什么麻烦。”
“……”薛绍无语,沉默。
“送我回长安吧!”程务挺笑着说道,“该喝的喝点该吃的吃点,有漂亮姑娘就抱着睡几觉,我这辈子也就只剩这么一点事情可以干了。”
“听我把话说完。”薛绍道,“如果我说完了,你还想执意回长安,我不留你。”
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好,你说。”
“正如你自己说的,你之所以像个活死人,是因为你的人生完全没了任何的指望,也没了任何的盼头和念想。”薛绍说道,“但如果,我给你一点念想呢?”
程务挺眨着眼睛,“你是说尚武台?”
“目前,还缺一个总教头。”薛绍说道。
“做什么的?”程务挺总算表现出了一点点的兴趣。
薛绍便将总教头的司职对他说了一说。
“不成、不成!”程务挺连连摆手,刚要说话,他急忙对门外瞟了一眼。
“说吧,没外人。”
程务挺点了点头,“那老娘们儿不会同意的。”
薛绍说道:“没错,太后最初是不同意。但后来,她好像又想通了。否则,哪会有朝廷调令把你招到洛阳来?”
“她能想通什么?”程务挺挺好奇。
“她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她知道。”薛绍道,“我只能猜测。”
“你都猜出了什么,说来听听?”程务挺的兴趣更大了。
薛绍道:“她之所以会同意让你出任总教头,我想无外乎三层考虑。第一,这个职务不掌兵权,不涉朝政,无关派系与争斗。”
“这倒是。”程务挺点头,“还有呢?”
“其二,让你在洛阳眼皮底下晃悠,远比将你搁置在长安更加值得放心。”
程务挺嗬嗬的笑了两声,点头,“没错,这是她的性格。”
“其三,我认为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薛绍说道,“她很重视尚武台,同时也心知肚明,你的确是出任总教头最合适的人选。不管你信与不信,她比你想像的更有肚量。往日的那一点恩怨,早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消散了。时至今日我再跟你说一次,程齐之的死真的不关她的事。非但没有直接的关系,她也没想过要置令郎于死地。”
听完这些话,程务挺低着头不说话,沉默了很久。
“不急着答复,你可以多考虑几天。”薛绍道,“就在我府里歇着,哪里也不用去。考虑清楚了,你再告诉我。”
说罢,薛绍起了身。
“少帅。”
“说!”
程务挺抬起头,满脸迷茫又带着一丝渴望的看着薛绍,喃喃道:“我这样的废物,真的还能胜任尚武台的总教头吗?”
薛绍笑了。
眼前这个程务挺,就像是一根早已熄灭了的蜡烛。他不是忘记了自己是为燃烧出光亮而生,而是他已经太久没再遇到一个,可以将它点燃的火种。
这样的程务挺,激将或者劝慰或许都没有用。薛绍却知道一个,可以将它点燃将它激活的办法。
于是他说道:“恶来,有件事情你应该不会忘记。至从回到长安的那一刻起,你的生命就不再只属于你一个人。”
“是,我知道。”程务挺点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干什么都会牵连到你。所以我闭门不出什么人都不接触、什么事情都不参与。我一直吃喝等死,真到了埋入黄土的那一天,便是给了你一个交待。”
“既然你的命都是我的,那你就得听我的。”薛绍说得很淡然,“十日后,你去尚武台出任总教头,这不是商量。行,你得去;不行,你也得去!”
程务挺死盯着薛绍,眼珠子都不挪一下。
薛绍站定了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看。
两人就像是森林当中狭路相逢的一对猛兽,对着眼相互瞪了很久。最后,薛绍看到程务挺的眼眶中泛起一片迷朦,也有了一丝活人该有的气息。
程务挺双手捂脸的一刻,薛绍转身就走,脸上的笑容很是欣慰。
第779章 白色恐怖
尚武台相比于别的中枢机构略有不同,除了暂时挂靠在兵部名下的一个独立官署之外,它还多一个用来教习武课的“武台校场”。
这个校场的选址煞费了薛绍一番苦心。毕竟不是普通军士的例行操练,尚武台的各项训练都涉及到一些“军事机密”,因此薛绍认为武台校场最好是建在一个封闭的环境当中。要在皇城乃至整个洛阳找到一块足够大又足够辟静和封闭的地方,还真是不容易。最后经过多方考虑,薛绍选择在太初宫北面玄武门外围的瓮城——圆壁城当中的东北隅,依靠三面城墙新建了一个大辕门,如此四面合围封闭起来圈出了一大块空地。里面再建起了房舍、厩舍与马术场等等,就此形成“武台校场”。
武台校场辕门前的一箭之地立起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当街正中而立,上面大书一个赤红如血的“禁”字,背面书写了一些禁止闲人擅闯否则格杀勿论,或是不得号令不许私自外出的铁规。这可不是薛绍凭空臆想做出的规定,而是照着一份“圣旨”原封不动刻下的铭文。有一个尚武台辕门尉率领五十铁甲,专门守护这道大门,执行严格的军事管制。
北衙禁军羽林卫的校场与武台校场同在圆壁城,但是羽林卫的将军们都从来没有接近过这里。没办法,[ 管得太严了。谁敢擅自靠近,辕门尉当场就能下令格杀勿论。就算是杀了个大将军,他非但无过还会因此而得功受赏。
离首次武举选拔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现在,所有的博士和教头都在武台校场里面接受封闭式修炼和培训。
那夜会晤相隔了十日之后,薛绍带着程务挺来到了这里。
戒酒已有十日的程务挺,身体机能的大为改善。重要的是他又重新有了念想,看到了人生的新希望,于是多少回复了一些“恶来”的往日风采。
他站在那块大石前先发了一阵呆,“这里究竟是监狱,还是学堂?”
“是武台校场。”薛绍淡然说道,“兵者凶器,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你想想,就连卫公药师的几部兵法著作都已被列为军国禁密,加以先帝圣旨封印和几重铁锁深藏起来,明令,擅动者死罪一条。武台校场这里将要传授的就是这样的兵法韬略,还有能让一个普通的农夫在一年之内速成为一流杀手的搏击密技,当然还有更多不可外传,只有你我这种级别的将帅方能知道的军中绝密。你说,这里严格管制是否有必要?”
“必要。”程务挺毕竟是内行,听薛绍说了这些马上明白了就理,并道,“那将来从这里走出来的,岂非不是勇冠三军的猛将,就是运筹帷幄的军帅,再不然就是执掌军机的军国重臣了?”
薛绍微然一笑,“那就得看,你这位总教头的本事了。”
“噫!”程务挺惊叫一声,“我就是一个秩仕了的没用的老东西,碍于情面才来给你搭一把帮手。你可别把担子,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肩上!”
薛绍呵呵直笑,“别废话了,进去吧——你的属下和学生们,可都在等着你。”
“他们都知道了?”
“当然。”薛绍说道,“大名鼎鼎的恶来将军要来武台校场挂帅督战,他们都很兴奋也很期待。他们当中,还有一些曾是你的麾下旧部,你不会感到陌生的。”
听到“麾下旧部”这四个字,程务挺的表情明显是动了一动,喃喃道:“他们还会认得我么?”
“进去就知道了。”薛绍朝辕门努嘴。
辕门尉一挥手,铁甲卫士们让开了道,并打开了一道小门。
程务挺微微一怔,“这大门怕是有上万斤重吧?”
“一万六千多斤。得用四匹马同时拖拽门轴的活塞方能开启。所以,平常一般不会打开。纵有百万大军来攻,这里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薛绍说道,“你进去后就会发现,里面完全就是另外的一个世界。”
“那岂不是,与世隔绝?”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明白,太后为何会同意我来这里了。”
“去吧,走进这扇门,你的另一段人生就正式开启了!”薛绍道,“就算是与世隔绝,也好过你醉生梦死的做一个活死人。或许你是没有机会,再亲自驰骋于疆场了。但你可以调教出成百上千的恶来,代替你,叱咤疆场横扫千军!”
程务挺背对着薛绍,在那一尊“禁”字大石前呆立了许久。
“从此,世间少一个活死人,却添千百个恶来。”
说完这句,程务挺大步朝前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那道门。
“老天关上你一道门,自然会替你打开另一道门。”薛绍驻马于大石前,低声自语,“恶来啊恶来,如果按照历史原有的轨迹,你早该是一个死人。现在我救下了你的性命,并将你关在了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或许没有横刀立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快意,但也没有那许多你应付不了的尔虞我诈与步步杀机。你若能在这里找到你的念想和寄托,就是你最大的幸运。否则,这对你来说也就是一场终生的监禁。这既是武则天给你下达的最后封印,也是我能给你争取到的……最后的保护!”
安置好了程务挺,薛绍按照与武则天的事先约定,进宫去当面向她覆命。
恶来的本事和威望,全都非同小可,武则天对他一向都很关注。虽然薛绍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他有理由相信当初程务挺住在长安的那些日子里,日夜都将处于武则天的密切监视之中。也亏得他一直闭门不出烂醉如泥,万一稍有个异动,应该是早就没命了。
薛绍就从玄武门进了宫,去往贞观殿。
以往早朝都在含元殿举行,武则天料理公务也在含元殿的御书房,这里就是整个洛阳皇宫的核心中枢。但现在朝廷的政治中枢已经转移到了含元殿后面的贞观殿,因为武则天已经下令把含元殿给拆了。
她要建——明堂!
明堂之事薛绍没有直接参与,近日他忙得焦头烂额连上朝的次数都大为减少,多半的时间都是在洛水大营、京畿公廨田和武台校场这些地带奔波。等到他知情,含元殿都快要被拆去一半了。
武则天修建明堂,这在历史上也算是一件大事了。明堂是儒家经典里记载的一件神圣建筑,说是天子都应该布政于明堂,就如同天子都应该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那块传国玉玺来发号施令一样,意义非凡。但明堂的制式已经失传数百年,先帝李治也曾想要重建明堂,但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修,最后只得作罢。
武则天一向都是敢于标新立异打破陈规的,在她看来,明堂就得按自己设想的来修,没必要修得和古人刻画的一模一样。于是乎含元殿轰然倒塌,在它的旧址之上,有一座“非主流”的明堂即将拔地而起。
值得一提的是,负责“明堂”这项工程的还就是柳怀义。薛绍认为这件事情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标志,那就是柳怀义已经从武则天的“地下情人”的身份,公开的走上了台面。
薛绍畅行无阻的来到了贞观殿御书房,还没进去,就看到亲自把守这里的千骑副使崔贺俭不停的对他使眼色,示意他“千万别去触霉头”。
薛绍将他叫到辟静处,“怎么回事?”
“太后雷霆大怒,正在斥责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崔贺俭小心翼翼的答道。
薛绍微微一惊,“发生什么事情?”
崔贺俭便告诉薛绍说,昨夜有几个羽林卫的军士轮休,跑到北市喝酒。喝到半醉了便有人胡言乱语,说一直不得升迁前途无望。早知今日,之前还不如追随庐陵王。不料席间有人告密,酒席未散那些嚼舌的羽林卫卫士全都被逮了,今晨就被斩首示众。
就因此这件事情,武太后特意将李多祚给唤来,都狠狠的骂了他半个时辰了,怪他御下不严、督导无方之类。她还当着李多祚的面,把那个告密的军士破格提拔成了五品游击将军(武散官)。
薛绍听完不禁心中惊诧起来,武周一朝制造白色恐怖的告密之风,将要从此刮起不成?!
“驸马有事,不妨改天再来吧!”崔贺俭好心提醒,“今日太后正在气头上,还是别进去了。”
“好吧,我明天下了早朝再来。”
薛绍正准备走,刚好看到龙尾道下面一大群兵丁抬着一个庞大物蹒跚而来。在那群兵丁的前面,还有一个深眼高鼻,长了满脸红胡子的胡人在引路。看那架式,像是抬着什么东西来向武则天进献了。
“那是什么人?”薛绍指着那个红胡子的胡人,问崔贺俭。
崔贺俭小声道:“他叫索元礼,原是柳怀义的义父。近来柳怀义奉命督建明堂,便将他的义父也引荐给了太后认识。鉴于这一层关系,太后对这个索元礼挺信任的。几日前太后命他铸造一件巨大的铜器,这不,今日完工肯定是来向太后交令了。”
“索元礼?”听到这个名字,薛绍脑海里条件反射的就想到了一个词——酷吏!
这个家伙,是武周时代的最为臭名昭著的酷吏之一。这还不算,他之所以让薛绍印象深刻,还因为他几乎就是武周时代所有酷吏的“先驱鼻祖”。
“怎么,驸马听过这人的名字?”崔贺俭倒是好奇。
“没听过。”
崔贺俭看着那个索元礼,小声道,“昨天那些伏刑的军士,就是索元礼奉太后之命,从千骑调人去砍的头。回来交令之后,太后就将那几个千骑卫士拨给了索元礼充当亲随。连千骑的人都能被他弄走,看这情形,这个怪模怪样的胡人以后怕是会要得势了。”
“知道就好。”薛绍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后你们的言行举止也都注意收敛一点,别给人捉了把柄。”
“嗯,属下明白。”
离开皇宫时,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鼻子真的变灵了,薛绍隐约嗅到了空气当中,弥漫起了一股让人心生不安的奇怪味道。
告密!
酷吏!
特务政治!
白色恐怖!
看着洛阳的天空,薛绍不禁喃喃自语——
“这些,难道也是历史的必然的吗?”
第780章 穷极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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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月中十五的朔望大朝,薛绍这位兵部尚书再忙,也必须亲自去上朝听政了。
当薛绍和两三百名文武大臣一同走进贞观殿时,不约而同的被一个放在朝堂正中央的大铜家伙给完全吸引到了。
它形如邮筒但比邮筒要大,四四方方重逾千斤,每一面都涂成了不同的颜色。
大臣们对这东西猜测不休,但薛绍的心里却是再也清楚不过了。他心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玩艺儿应该叫“铜匦”。别看它现在不起眼,但它在中国历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由它衍生出的“匦检制度”和“匦检院”到了21世纪仍在被沿用,当然制度和机构的名称都已改换——“信访”。
武则天来了,和以往一样坐在龙椅后的珠帘宝阁里。文武百官参拜之时,却另有一个人走进朝堂站在了铜匦的旁边。
薛绍和众人一样侧目一看,是一个比较眼生的中年文士。
“众卿一定在好奇,这个巨大的铜器是何物件吧?”武则天主动说出了众的疑惑,并马上做出了解答,“它叫铜匦,乃是本宫专为接纳百姓诉求而新设的一件器物。站在铜匦旁边的便是它的设计者,鱼保家——鱼爱卿,将铜匦向众卿介绍一番。”
“是,太后《 。”
鱼保家应了诺,先指着青色的一面说道:“诸公请看,这青色的一面名叫延恩,但有毛遂自荐者或是进献歌赋诗词才艺者,信件投入此阁中。”
“红色一面名叫招谏,顾名思义,但凡对要对朝廷进谏的,可将信件投入此阁中。”
“白色一面,名叫申冤。这便更好理解,但有冤情者,可投信其中。”
“这黑色一面嘛……”鱼保家说到这里刻意的停顿了一下,再道,“名曰通玄。”
自然马上有人相问,“作何用途?”
鱼保家说道:“但凡知悉天文异动,或有臣僚不法不臣、或有不法之徒密谋叛乱者,可将告密之信投入此阁中!”
满朝哗然!
这铜匦四面,其他三面比起“通玄”一阁来说,都显得太次要了。联想到昨日羽林卫军士因为嚼舌而被斩首,众臣无不惊悚——这往后告密之风四起,谁还能得个安生?
“众卿为何惊哗?”武则天这么一问,满堂突然死寂下来。
“本宫早在三十年提出的建言十二策当中,便有广言路一策。”武则天道,“如今创设铜匦只为拓宽言路,听到更多的声音。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众卿难道不能理解吗?”
武则天这么一说,谁还能辩驳呢?
“本宫制令,将铜匦置到皇城则天门前。特投设匦使一员,专司每日收取铜匦信件。”武则天说道,“另外,凡在朝廷命官不得投信。这是本宫赐予寻常百姓的特权。即日起众爱卿务必都要洁身自好,接受百姓万民的监督。”
所有官员无不惊愕莫名,有的甚至冷汗直下——自古以来皆是民不与官争,难不成打从今日起,当官的还都得怕了平民百姓?
“此外。”武则天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铜匦铸造不易,暂只设于神都皇宫则天门前。若地方州县的百姓想要来京进谏或是告密者,州官县令不许盘问,必须安排驿马将其送往神都,将由本宫亲自接见当面问话。沿途驿站必须视其为五品官员殷勤招待不得有误。若州官县令或驿丞人等胆敢阻挠或是轻慢者,以阻塞言路欺君之罪严加惩处!……凡告密者一经查实,必有重赏心;若查无其事,原路送回不问其过——众卿当中还有未听明白的,且看制书便了。”
满场鸦雀无声。
武则天今天的话说得太硬了,根本就不是平常那种议政商量的口吻,完全是一种不容置疑、独断专行的强横态度。这在武则天的执政生活涯当中,是极其少见的。一直以来,武则天执政的朝堂从来都不是一言堂,文武百官畅所欲言才是常态。
薛绍和文武大臣们都已明了,她就是要用这种“一反常态”,表明她推行“匦检制度”的强硬决心。在这件事情上谁再要提出异议,那都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
散朝之后,文武百官全都默不出声的走出朝堂,脚步匆匆的各自散去。一股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息,悄然弥漫起来。
薛绍回到兵部官署,独自呆坐了半晌。王昱本来有点公务想要汇报,见薛绍神情大异于平常,都不敢进来叨扰。
直到姚元崇闯了进来。
“尚书,属下方才途经则天门,见到好大一个铜器置于路中,无数人围观议论纷纷,是何用意?”
姚元崇方才奉命去了洛水大营办理军务没上早朝,因而有此一问。
薛绍便将铜匦简单的向他介绍了一下。
姚元崇目瞪口呆,“如此一来,岂不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薛绍点了点头,“说不定此刻就已经有人朝铜匦当中投入了匿名信件,检举你我二人有不法不臣之举。”
姚元崇苦笑不已,“不至于吧?”
薛绍笑了一笑,“在朝为官者,谁没有一两个冤家对头?就算是个老好人,那也架不住居心叵测之人的嫉妒和算计。我看哪,这以后没人能得安宁。君臣之间、同僚之间再也不复往日的尊重与信任。”
“唉……”姚元崇连连叹息,小声道,“太后是觉得,反对她的人实在太多了吧?”
薛绍默认了姚元崇的说法,同样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女主当权,为世俗所不容。至从先帝驾崩后,太后权势如日中天,反对她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此的扬州兵变和裴炎逼宫,就已是震惊天下。此后扬州兵变平定了裴炎也身败名裂了,太后仍旧迫于宰相和朝臣的压力,有过一次暂时退位还政于帝的举动。虽然过了不到两个月她又重新临朝称制了,但马上又有则天门行刺。此外,朝臣和仕子上书议论让她交出权力退回内廷的奏疏,那几乎是每天都有。面对如此强大、遍布朝野、在明在暗的诸多反对力量,太后如果不做出一点反击,那她就真的不是那个执政大唐数十年的武太后了。”
“听尚书这么一说,换作是属下,若不想坐以待毙也必然会有所反击的行动。”姚元崇说到这里眉头紧紧皱起,“但是,如此鼓励告密之风,终究是……”
“别说了。”薛绍摆了摆手,“你我在此议论,已经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次太后的态度之强硬,始无前例。”
“那我们以后,该要如何是好?”姚元崇颇为担忧。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方才我们说了许多,核心便是,太后要对付的只是那些反对她的力量。”
姚元崇微微一惊,看向薛绍的眼神当中流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
薛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最想反对武则天执政的,当然是目前的李唐皇族——而薛绍本人,不也是李唐皇室的外戚之一员吗?
“我不会有事。”薛绍很淡定的看着姚元崇,语气轻松,但斩钉截铁,“你也不会。”
……
数日后,第一棕由铜匦揭发的重大案件,惊动朝野。
事情的起因是,有人向铜匦里面投信检举一位朝臣,曾在扬州徐|敬业叛乱时帮他打造了很多兵器。武则天亲自拆视的信件,得到信报之后马上就命令第一任“理匦使”索元礼马上督办此案。
说起来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第一个因铜匦检举而被查的官员,就是进献铜匦那个——鱼保家。
这人大抵可以算是一个“发明家”,特别擅长制作各种精巧机关和打造刀具器物。此前进献铜匦,他大获武则天的赞赏一夜之间平步青云加官进爵。一时间风光无比。但他肯定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第一个因铜匦而落马,并且是第一次“享受”酷吏优待的先行者。
索元礼第一次奉命查案,表现得热情万丈志在必得。他马上把鱼保家给捉了来。
鱼保家当然是抵死不肯承认曾经给徐|敬业打造兵器了。但是索元礼显然不是一般的司法官员,他有自己的一套问案的独特法门。
这个“独特法门”目前知道的人不多,薛绍也是听了一个协同索元礼办案的千骑卫士私下说了,方才了解到其中的细节。
索元礼可能是想存心挖苦一下鱼保家这个发明家,他也新发明了一个专用用来审讯人犯的“铁笼”。这个铁笼子刚好可以装进一个人头。只要将犯人将头一伸进去,就从铁笼子预留的孔洞里插进木楔子,去插犯人的眼耳鼻嘴。问一声不招,就插进一根木楔子,血水横流生不如死!
这铁笼头还可以用绳子拉拽缩紧,直接可以把人头压到脑浆迸裂当场死亡。
鱼保家还没等到插木楔子,就已经乖乖招认了自己的罪行。
索元礼因此非常满意自己的这个新发明,并给自己这一套“严刑逼供”的审案新手法取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美其名曰——“狱持”。
其实在动用“狱持”之前,索元礼还用了另一个审案法宝,同样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叫——“宿囚”。
说白了,就是精神折磨。
鱼保家刚被关进去的时候,索元礼把他关进一个漆黑的小牢房里,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日夜派人轮番问话。鱼保家困了想睡觉,索元礼就派人在他耳边敲锣打鼓,死活不让他睡着。
如此三番折磨了还不到两日,鱼保家彻底崩溃,都已跪地哭求索元礼给他一个痛快。要不是索元礼急于试验他压箱底的“铁笼”法宝,鱼保家怎么可能熬过“宿囚”这一关?
虽然薛绍对历史上武周一朝的酷吏之狠毒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索元礼的穷极恶毒,还是让薛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试想,如果是自己遭受了“宿囚”和“狱持”的轮番折磨,又能挺得过几日呢?
第781章 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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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保家一案,使得索元礼声名大噪。
武则因为他办案得力将他从一介庶民(还是个异邦胡人)提拔为五品游击将军,并让他在洛阳开设了一个专门用来纠察铜匦举报与各种告密案件的、独立的、特殊的执法机构——牧院。
索元礼当然是被任命为牧院的第一任最高长官,名叫“推使”。
所谓“使”,就是直接向皇帝一个人负责的“专项特派员”,不受任何行政机构的管辖,甚至不受律法和御史台的监督。虽然现在武则天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但是索元礼只听武则天一个人的号令行事,但有联络他都是直接和武则天当面对话,任何人不得插足打听或是从中阻挠,否则罪同谋逆。
一夜之间,索元礼这个胸无点墨、心狠手辣,此前名不见经传的红须胡人,成了朝野上下谈之色变的牧院推使。以往,只有宰相是上辅天子下安庶民,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现在好了,宰相们见了红须推使索元礼,那都得是胆战心惊不敢直视,生怕以后自己有什么事情犯到他手上。
索元礼,算是一炮而红了。
与此同时,人们终于不再怀疑铜匦的巨大作用,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无数的检举信与告密信像雪花一样的飞进了铜匦巨大的( 腹阁之中。
举国上下很多想要一夜暴富的野心家,开始四处活动刺探官僚**。更有居心叵测之徒,但若有了半分发现甚至只是出于自己的一点点怀疑,就敢跑来揭发告密。反正武太后已经下令说了,如果举报查而有实,立马加官进爵予以厚赏。就算查无此事也不予追究,照样以五品官的良好待遇护送回家。也就是说,只要说是来洛阳告密的,就可以堂而皇之的骑上高头大马,出入以往只有官员才能享受高等待遇的官方驿站,一路好吃好喝有人伺候保护的来到神都洛阳,并得到武则天的亲自招见。至于最后的结果,得视告密的内容和效果来定。
总之,这是包赚不赔的买卖。差到底,也能享受一趟全免费的京都之旅。
于是乎,人们峰起而告密,无数的驿马驮着无数的告密者和野心家,云集洛阳而来。
武则天忙坏了。
除了上朝,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亲自接见这些告密者了,就连数十年如一日的准点睡眠,都经常因此推迟了大半个时辰。
薛绍曾有几次想要向她汇报一些重要的工作,但每次去求见她都是没空。薛绍只能将事情写成奏折,由她身边的女使代为转呈。
鱼保家一案之后的两三个月之内,光是薛绍听说了的,就有十四个颇为显赫的中枢朝臣落马被查。他们有的是因为贪赃枉法、欺压良善、渎职犯罪被罢官免职或是流放,也有的是因为背后非议或是攻讦武太后而被冠之“谋反”罪名,举家尽灭。
拔出萝卜带出泥,有更多的人因为受到这十四个落马朝臣的牵连而同时被查,有的杀头有的流放,最好的结果也是贬出京城到外地,做了没有实权更没出头之日的小官。
至于远离京城的外域州县还有多少被查落马的州官县令,薛绍就真的无从打听了。现在大臣们一同去官里上朝,走在宫中的大街上彼此都不敢寒暄客套多说话。否则,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就要告你个“党朋”之罪。私下的官员聚会那就更是大忌了,有可能宴会上的酒菜还没摆齐,牧院的人就跑来搜查了——涉嫌勾联党朋、非法集会、私议朝政或是欲谋不轨,反正这些罪名随便他们去说。具体有没有,牧院自会查实。
到现在为止,进了牧院的人还没有不招供的。因为没人能够扛得过索元礼发明的宿囚与狱持两大|逼供法宝。随着时间的推移索元礼的经验不断丰富起来,现在的狱持刑具与宿囚手法已是花样百出,几乎每对付一个新的人犯,就会用到不同的新刑具和折磨人的新法子。
洛州牧院,在文武百官的心目中已经不亚于地狱阎罗殿。索元礼,更是被人视作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修罗。
如此一来,现在的朝堂和官场,已经不是“人人自危”所能形容。
薛绍算是亲眼见识到了史书上曾经记载的一幕——有些官员要去上朝时,官服里面套穿一件入敛的死人才会穿的寿服,出门时要与家人先做决别。更有甚者家中常备灵堂,随时准备操办后事。
有一天,薛绍和太平公主开玩笑说,“要不我们家里也先扎个灵堂,以备不时之需?”
太平公主顿时勃然大怒,“胡说八道!!”
薛绍呵呵直笑,“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我杀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人?偶尔也会干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比如私收贺礼、拉帮结派、挪用贼赃、任人唯亲、夜闯皇宫之类的。”
“闭嘴、闭嘴!”太平公主很是恼火,忍不住伸手在薛绍的腰上掐了一记,“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薛绍先是配合演出的做疼痛状吸了几口凉气,然后又笑道:“更重要的是,我和柳怀义可是结下过死仇。他义父索元礼,还能放过我?”
“……”太平公主银牙紧咬双眉皱起,陷入了沉默。
薛绍算是看出来了,太平公主的心里其实是蛮担心的。否则,她的反应也不会这么大。
眼见此景薛绍就怕玩笑开大了,连忙反过来劝太平公主,“放心,不会有事的。”
“你能肯定?”太平公主颇怀忧郁。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吹牛……你能知道什么。”太平公主悻悻的坐到了一边,扭过头看着墙角发呆。
薛绍走到她身边坐下,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真正担心的并不是索元礼这么一条恶狗。他再凶恶,也终究只是你们家里的一条看门狗,身为主人你肯定不会怕了它。”
太平公主没有答话,但是睫毛快速的闪过了几下。
这个微表情告诉薛绍,他说中了太平公主的心事。
于是他继续道:“真正让你担心的,是你母亲一但真正君临天下改朝换代之时,我这个李唐嫡亲公主的儿子,好像不适合再做你的驸马了。”
太平公主几乎是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满怀惊诧与恐惧的看着薛绍。
薛绍慢慢的站起身来,面带微笑的,眼神柔和的看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在发抖。
薛绍在微笑。
两人就这样诡异的面对面站着,许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太平公主像是魔怔了,许久后才连连眨动眼睛,喃喃道:“你……你竟能说得如此轻松,一点都不害怕也不紧张。难道,这件事情在你心里已经早已思忖良久?”
薛绍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但有时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太平公主的神情变得更加的诧异和紧张。她急急上前两步几乎是和薛绍贴身站着,声音发抖的低声道:“薛郎、薛郎,我怕!我是真的……害怕!”
薛绍将她搂入怀中轻抚后背,柔声安慰,“别怕,一切有我。”
“可这,正是我最害怕的!”太平公主说道,“除非你能改变你的血统,否则,你又怎能应付眼前的危局?”
“如果这真是一个危局。”薛绍说着,慢慢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它就不会仍由我在保管了。”
鱼符。紫金鱼符!
太平公主的眼睛顿时瞪大,紧张、惊喜、不解和茫然,同时写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表情变得相当的复杂。
薛绍很想告诉他,自己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努力拼搏。为的,就是在现在这一刻能够起到逆天改命的作用。
现在宿命终于降临,一切都已变作未知!
“薛郎,你……难道你……”太平公主紧张莫名的喃喃而道,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总之,别怕。”薛绍淡定的将鱼符收起来,脸上始终泛着那种淡定的微笑。
“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太平公主急忙将薛绍的双手捉住,紧张道,“我母亲赐给你的兵权,不是让你用来针对她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薛绍呵呵直笑,“那怎么可能?”
太平公主几乎是呼吸停滞的瞪着薛绍,长达数秒,终于是猛吁一口气,“我真是急糊涂了!……这怎么可能!对,这怎么可能呢?”
薛绍微微一皱眉,太平公主今天的表现这么强烈、这么奇怪,难道武则天已经跟她说了什么?……莫非就是,要让她像历史上的那样——改嫁给武家?!
“安然,我有事问你。”
“别问了。我今天……什么也不想说了。”太平公主局促不安的摆了摆手,急急走向卧室,“我好累,我去休息片刻。”
“也好。”薛绍并没有急于追问。看得出来,太平公主现在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难道正是因为自己的那个猜测?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太平公主不说,自己也很快就会知道。因此,犯不着对她咄咄逼问,增加她的心理压力。
思及此处,薛绍情不自禁的从怀里拿出了那一杯,象征最高军权的紫金鱼符。
“我相信,武则天不会糊涂到那份上。她应该知道,我是最不应该被逼急的那个人。”
“我也相信,现在的薛绍不再是历史上的那个薛绍。他不再是一个牧院的狱卒,就能轻松收拾的。”
“挑战命运。”薛绍满怀玩味的微笑,把玩着那个颇怀古韵的紫金鱼符,淡淡自语——
“其乐无穷!”
第782章 命犯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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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太平公主都有意“躲”着薛绍。
倒也不是真的避而不见,而是没再像以前那样如胶似漆亲密无间。好几个夜晚她都声称身子不适,主动让琳琅或者陈仙儿来侍寝。
夫妻二人的关系,演变成了一个相敬如宾(也可以说是无话可说)的奇怪状态。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一直以来,薛绍和太平公主就如同是一个人。现在突然生出了隔阂,虽然太平公主一直不肯说薛绍没有追问,但薛绍猜测,一定是和武则天有关。因为只有武则天,才有那个能量让太平公主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而且对自己的丈夫也不能明说。
薛绍知道,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时刻到来了。就如同两军鏊战终于是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候,自己必须要稳住阵角沉住气,一步也不能走错!
对于太平公主的奇怪表现,薛绍没有发表什么质疑,但是一直都在暗中密切的观察。他甚至密令郭安跟踪太平公主,看她在薛绍不在家的时候,都去了哪里干了一些什么。
几日下来,郭安回报了重要情报——太平公主几乎每天都会进一趟皇宫,并在上清观里逗留一到两个时辰,但她一定会赶在薛绍下班回家之前先行回府。
“上清 观?”薛绍挺好奇的问郭安,“皇宫里什么时候有这样一座道观了?”
“那道观并不庞大而且座落在皇城北苑陶光园的大片园林之中,地处幽僻并不起眼,乃至于很多宫人都不知道那里何时多出了一座道观。属下打探得知,原来是近日朝廷修建明堂,同时在陶光园里破土动工新修了一座小道观,取名上清观。”郭安答道,“每次公主殿下进入道观之后,都叫她的随身侍卫环伺在房间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属下为免被人发觉从未接近,因此并未打听到公主殿下在上清观中见了一些什么人,做了一些什么事情。还请少帅恕罪!”
“不怪你。”薛绍道,“此事保密。”
“是!”
独自一人静下来之后,薛绍寻思,太平公主近日的行为实在是太反常了。这要是换作一般的夫妻,肯定都会怀疑她在外面出轨了。但显然太平公主是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的,那么,北苑陶光园那座新修的上清观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值得一探!
虽然进宫对薛绍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胡乱瞎闯。郭安说的“陶光园”其实是上阳宫的后花园。而上阳宫是一座地处皇城以北、玄武门以南的宫殿群,是严格意义上的“后|宫”,是皇帝休息娱乐享受生活的私人空间,绝对不许外臣闯入。
在上阳宫的后花园里面新修一座上清观,显然用意非常。
于是薛绍决定,先找知情之人打听一下这个上清观的来龙去脉较为稳妥。他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既有可能知情,又有可能会向自己透露一二。
——上官婉儿。
但现在酷吏横行白色恐怖,一般的朝臣都不敢私下聚谈了。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私会深居内廷的上官才人并且不引起他人的怀疑,绝非易事。
寻思良久不得方法,这一度让薛绍有些苦恼。
后来薛绍把心一横,我应该把我自己想像成一个初恋中的狂热小男人——好吧,变态色|情狂也可以,这样的人想要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从来都是最有办法的!
……果然,就真的有办法了!
次日,薛绍派他的跟班书令使王昱跑了一趟侍制院,请那里的女官代为通传上官才人,说上官才人曾经在长安的讲武院兼任院事。现在讲武院重组已成尚武台,但还有一些往日的人员薪酬的籍册与后勤开支的帐薄,仍然留在上官婉儿那里掌管。近日户部让尚武台上交这些籍册与帐薄以备查堪,因此有请上官才人亲自来一趟尚武台官署,把相关的籍册与帐薄做一个正式的移交。
薛绍现在兼任尚武台祭酒,尚武台的官署暂时挂靠在兵部名下,实际上就在薛绍这个兵部尚书的同一官署。
但是等了两日上官婉儿居然没有来,薛绍多少有点失望。明日公休,显然更不会来。骑上马离开官署准备回家的时候,薛绍都已经在另做打算了。王昱急忙赶上来,气喘吁吁的道:“尚书,家姐方才派了女使过来传话,说明日辰时来尚武台官署,移交讲武院的籍册帐薄!”
“知道了。”薛绍淡淡的回了一句,心中却是一阵暗喜——明日公休官署人少,上官婉儿真会挑时间!
“尚书,属下要不要准备一下?”王昱弱弱的问,显然是在示意要不要让他负责接待工作,比如安排膳食伺候笔墨之类。
“准备什么?”薛绍冷冷的道,想来当灯炮吗?
“那属下明日就不来了。属下告退!”王昱的表情挺尴尬,慌忙走了。
薛绍居然学着太平公主的样子,对着王昱的背影翻了两个小人得志的白眼,心中暗暗道:都几年了,我才弄到这么一次和上官婉儿单独约会的机会,真他奶奶的不容易啊!
当晚薛绍仍是睡在了陈仙儿的房里。次日起得较早准备出门,刚走到前堂时却遇到了太平公主。
“你怎么起来这么早?”薛绍问道,太平公主贪睡懒床,几年如一日的已时方起刚好吃午饭。
“你今日不是公休么,这么早出门要去哪里?”太平公主没有答话,反问。
两人同时愣了一愣,都很默契的不再追问和纠结对方。夫妻俩习惯的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早饭,却几乎没有交谈。
这样的气氛和感觉,薛绍很是不喜欢。两人之间有了很深的隔阂,这已是明摆的事实。但是这个隔阂并非来自于日久生厌、感情不合或是婚外情变,而是不可抗拒的外力。
薛绍认为,这样的隔阂和棒打鸳鸯几乎已经没有区别。
“安然……”
“我吃饱了。”
薛绍刚准备和她说上几句,太平公主马上岔开话题站起身来,貌似轻松的说道:“我已经和母后约好,今日带着麒玉和宁晋进宫去陪她。现在,我得动身去了。”
“今日公休,我陪你们一起去吧?”薛绍倒是真心诚意,大不了把上官婉儿那边的约会先推了,以后再说。
“不用了。”太平公主笑吟吟的道,“那里毕竟是内廷后宫,你去了不是太好。再者说了,你今天不是还有事情么?”
“……那好吧!”
就这样,太平公主带着孩子上了马车,在铁甲卫士们的护送之下浩浩荡荡去了皇宫。薛绍等她走后过了片刻,自己骑上马也进了皇宫。
明明都是一样的路,夫妻俩却是分开了走。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薛绍心里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
公休之日,各个中枢官署里都会有留守值班的官员。今天轮到姚元崇,薛绍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轰了回去,自己亲自担纲留守值班的任务。几个书令使也都被薛绍派了任务整理文案去了,就等着上官婉儿的大驾光临。
换作是以前,薛绍肯定会浮想连翩蠢蠢欲动。但是今天早上和太平公主这么一闹,薛绍心里的那点花花肠子好像全都突然阵亡了。约定的辰时都已经过了上官婉儿仍是没来,薛绍便有点不耐烦了——就像是以往干等着哪个将军,来兵部汇报工作的心情一样。
片刻后,上官婉儿总算是来了。和那次去王昱家里一样仍是一身宫廷正装,带了三五奴婢随从。
“婉儿来迟,让薛尚书久等。恕罪!”上官婉儿施礼。
“不必多礼。”薛绍说道,“请入座,我们现在就开始交接籍册与帐薄。”
上官婉儿微微一愕,“尚书亲自?”
“不然呢?”薛绍微然一笑,“今日公休,官署里只剩下我了。”
“婉儿罪过,竟忘了今日公休。”上官婉儿脸上微微发红,连忙叫奴婢们将一大堆的文案抬了进来。
满满的两口大箱子。
薛绍顿时愣了,“这么多?”
“不然呢?”上官婉儿学着薛绍的口吻,笑道,“几年的籍册与帐薄全在这里了。”
薛绍下意识的挠了一下头,“来人!”
有书令使连忙进来回话,问尚书有何吩咐。
“你们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都来帮忙。去个人把姚侍郎和王昱也给唤来……唔,最好是再多叫几个人来加班。公休的假期,以后再补。”薛绍一边说着一边觉着头大如斗,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朝令夕改的我果断不是个好领导!
于是乎,原来意料中的充满浪漫与旖旎的约会,变成了一群人累死累活的公休日加班。薛绍身为始作甬作当然不好意闲着,于是忙得最为卖力一刻也没闲着。
直到太阳快下山官署都已掌起灯来,所有的籍册与帐薄才算核对与交接完毕。
所有人吁了一口气。
薛绍看到,上官婉儿不经意的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显然是执笔太多累到发酸了。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没人注意的片刻,薛绍上前上前轻声说道:“婉儿,真是辛苦你了。都是我害的,实在抱歉得紧。”
“公务而已,薛尚书何必致歉?”上官婉儿微笑。
薛绍同样报以微笑,却不自禁的四下观望。
“有话说?”
薛绍点头。
“送我出官署。”上官婉儿说罢就起了身。他的随从奴婢们忙着收拾那些空出的箱子或是提前去安顿马车了,暂时都不在身边。
薛绍连忙起身跟上,在她身边小声问道:“上阳宫陶光园里新修了一座……”
“玄云子。”
不等薛绍问完上官婉儿一口就答了出来,然后马上换作了另一副腔调:“薛尚书不必相送了,就请留步。”
薛绍转睛一看,上官婉儿的随从侍人已经快步跟上来了。
“恭送上官才人。”
薛绍一板一眼的拱手而拜,上官婉儿则是头也不回的上车走了。
薛绍目送上官婉儿的车马走远,心里百般纠结的恨恨道:这他奶奶的就是我期盼了几年的“约会”?……在家和太平公主闹别扭,在外和上官婉儿见个面也不痛快。最近好像什么事情都不顺,难不成真是我命里的大劫将至了,命犯太岁流年不利?
第783章 一尊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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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3章一尊大佛
虽然“约会”算是搞砸了,但与上官婉儿的匆匆一晤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m乐文移动网至少薛绍知道了这些天太平公主进宫都是去见了谁。
但凡提到玄云子这个谜样的女子,薛绍的心里就会如同井喷一般爆出海量的谜团。她好像又习惯性的消失了很久,这次的出现却是如此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显得更加的神秘,挑选的时机也更加的关键。她仿佛一尘不染纯净之极,又仿佛城府极深掩藏很多的秘密,永远让人捉摸不透。
薛绍越想越觉得此事扑朔迷离,以往太平公主和玄云子二人只有数面之缘,连交情都谈不上。出于女人的天性,太平公主对玄云子还一度有些排斥。现在这样特殊的时候,太平公主每日鬼鬼祟祟的屈尊前往上清观私会玄云子,显然不是寻常的拜访更不可能是去悟道清修。那么她二人的连番私会,究竟所为何事呢?
一边寻思着这些事情,薛绍一边慢慢的朝家里走。他的左右门神牛奔段峰还有郭安,都牵着马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蓦然间,尚未丧失的职业警觉让薛绍的心弦本能的一紧,人不动眼珠稍稍一挪,他眼角的余光就发现了右侧宫墙转角处,有一个人影突然一闪就消失了。
郭安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小声请示,“要不捉来?”
“不用了。”薛绍目不斜视的继续前行,说道,“一条打野食的牧犬而已,犯不着理会。”
“是。”郭安应了诺,依旧退后几步跟着。
如今以索元礼为首的牧院酷吏横行霸道,无所不在。索元礼的手下有很多的“不良人”充当鹰犬,专门负责帮他四处打探消息监视文武百官。原本不良人是受雇于朝廷和官府各级司法部门的小吏,相当于现在的警察(大唐的警察分工没有现在这么细,不良人既负责城市里坊间的日常治安,也负责查办案件捉拿盗贼,既是城管也是片儿警还是刑警,偶尔也会客串交警和狱警之类)。
索元礼和他手下的不良人种种恶行令人发指,但文武百官大多敢怒不敢言,于是私下里都将他们蔑称为“牧犬”。
出了宫门薛绍刚刚骑上马,居然又发觉了身侧有牧犬跟踪,这次还一下子来了三条。
薛绍的心情本就不好,这下有点光火了,“要不我去牧院跟你们走一趟?”
那三条牧犬嗖的一下就没了影子。
左右门神和郭安等人都挺恼火,郭安上前来请示,“少帅,这些牧犬太过放肆。要不属下去教训他们一下?……属下悄悄的动手,保证不被人发现!”
“回家。”薛绍二话不说拍马就走。
郭安等人不再造次,连忙拍马跟上,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黑。
满副疲态的牧院推使索元礼在身上松散的披了一件睡袍,敞胸露怀的对着一面铜镜闭目养神。在他的身边,有一位身着明衣美艳婀娜的十八美姬,正用一块沾了香油的牛角梳子,细细的梳理他满腮杂长的红胡子。
索元礼眯着眼睛,一只手握在美姬的大腿内侧处,时不时轻轻的上下抚摩。美姬娇羞的扭动身子发出呢喃的嗲声,让索元礼很是享受。
那美姬被摸得难受了,柔声软语的在索元礼耳边轻语:“索公别心急,待奴家梳好了你的美髯,再好生伺候你也不迟呀!”
“好,好。”索元礼点头直笑的松开了手,赞不绝口,“我儿孝顺,孝顺哪!给老夫送来你这么一个让人神昏颠倒起不来床的尤物!”
美姬吃吃的笑,身子一软就坐到了索元礼怀里。
“起来起来,方才行欢罢了,老夫这腿仍在发软呢!”索元礼拍着美姬的香臀哈哈大笑。
“我不嘛,谁叫你一个劲的撩拨奴家呢?”美姬发起嗲来,抱着索元礼的脖子不放。
两人正在亲昵,忽然听得门外有不良人来报,“索公,有密报!”
方才满副疲态的索元礼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把推开那个发浪的美姬,精神抖擞的快速穿好衣服,亢奋无比的亲自上前拉开门,“说!”
不良人凑到索元礼耳边,低语了几句。
索元礼听着听着眼睛直放精光,但听完后又双眉紧拧表情变得相当的严肃和凝重,陷入了沉默。
“索公,查是不查?捉是不捉?”不良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捉他?找死!”索元礼没好气的低斥了一声,“先把盯梢的人全都撤回来。”
“啊?”不良人一愣,显然是没反应过来。
“此事非比寻常,此人更加非比寻常,你们休得乱来打草惊蛇。倘若招来祸事,我都承担不起!”索元礼不耐烦的一挥手,“我的话,不会再说第二次!”
“是,小人马上就把探子撤回来!”
不良人走了。
索元礼慢慢的走回屋里,掩上门。
美姬看到索元礼满副凝重的神色,嗲声柔语道:“索公,以你的资望和能耐,还有何人能让你如临大敌呢?”
“你懂什么!”索元礼没好气的斥了一句,坐在铜镜前示意她继续梳胡子,然后仿佛自言自语的道:“这个人和太后的关系非比一般,他在朝中的地位更是相当特殊。但真正令人忌惮的是,他在军队里拥有无人可及的威望,说他振臂一挥应者云集半点也不为过。更要紧的是,如今他手握京师全数兵马,翻覆手之间便可一改王朝气数。就连他的妻子,如今都已被喻为当朝唯一亲王此等角色,岂是好惹?”
那美姬愕然怔住,“索公所言,莫非是薛!……”
刚说了一个字,索元礼就连忙把她的嘴给捂住了。当世怕是没人能比索元礼这个特务头子,还能更加明白“隔墙有耳”的厉害之处。
“不行,此事太过重大,我不能私下裁夺。”索元礼说罢又起了身来。
美姬惊道:“如此深夜,索公要闯宫见驾吗?”
索元礼双嘴一抿露出一抹狡黠的诡笑,“深夜闯宫?那是我义子才有的特权。老夫可不敢。”
美姬噗哧一笑,但连忙捂嘴不敢乱说话了。
“我得连夜,尽速,将此事汇报给武相公知晓。”索元礼一边说一边示意美姬上前帮他更衣。
美姬一边忙着给索元礼系腰带,一边好奇的问,“当朝可是有三位武相公了,索公说的哪一位呀?”
“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索元礼一边说着,一边抿嘴诡笑,“这三个武相公当中有一个是最恨那人的,而且恨了很多年。二人之间甚至有一场夺妻之恨,形如冰炭不可同器。而且在这三位武相公当中,也只有他才具备足够的威望与能量。此时此刻,他若能号召所有的武氏亲族联合起来与那人一战……鹿死谁死,那就犹未可知了!”
“索公所言,莫非就是周国公,武承嗣?”美姬面露喜色,“如此果然,索公便能替柳大师报了血海深仇呢!”
索元礼脸上的笑容更灿,诡气更浓,“既然是一尊我招惹不起的大佛,那我就只好搬请另一尊大佛前来助阵,与之斗法了!”
……
薛绍回到家里时,太平公主已经在膳食厅里等了很久了。像往常一样满桌子的饭菜都没动,等着薛绍回家了一起吃。
薛绍也如同往常的习惯性走进膳食厅,话不多说坐到了太平公主的身边。夫妻俩默不作声的动起了筷子,吃饭。
良久,无声。
以往薛绍和太平公主可是相当亲妮的,甚至会像热恋中的小男女那样相互喂饭。可是今天,就连左右伺候的仆婢都感觉非常的不习惯,个个拘谨。
“薛郎!”
“安然!”
两人同时吭声,然后又同时道:“你先说。”
薛绍苦笑了一声,“我们之间,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隔阂?”
“没有隔阂。”太平公主的表情挺认真,说道:“只是我的心里完全被一些无法与你倾述的事情所填满,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是我的错,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这样的秘密存在。所以我,都已经没有勇气来面对于你。”
“当真是无法倾述?”
“相信我。”太平公主认真道,“到了该说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但绝不是现在。”
薛绍微笑的点头,“我一直都相信我的妻子。因为她是如此的坚贞,睿智,和豁达。”
听到这话,太平公主的眼眶一下就红了,连忙起身,“我去陪宁晋歇息了。今晚……”
“我陪你们母女。”薛绍道。
太平公主怔了一怔,摇摇头,走了。
薛绍深呼吸了好几口,才逐渐了平息了翻腾的内心。但是,他的脑海里分明有八个大字在耀武扬威大劫将至,异变斗升!
总该,做点什么了。
深夜,夜色如墨。
皇城太初宫的北面玄武门附近,火把林立亮如白昼,一队队身着明光甲的精锐悍卒,在往来巡视昼夜不绝。
这里就是天下防卫最为森严的地方,没有之一。
薛绍来这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李多祚麾下的羽林卫将士们都对他很熟悉,见了他无不肃然起敬的尽快放行。但他今晚来的这一次,却是薄底快靴夜行衣,攀墙越梁如同幽灵,没有任何一名羽林卫将士发现了他。
这样的薛绍,显然很难让人和“驸马”一词联系起来。就连薛绍自己几乎都快要遗忘,原来自己还曾是一位来自于21世纪的特战精英! 第784章 玄云子的天劫
天才壹秒記住『shuyaya qu 】”玄云子微然一笑,“公子打算一直就这么站着说话吗?”
薛绍便在她身前坐了下来,玄云子马上递上了一盏刚刚煮好的茶。
“这杯子是我亲自烧铸的,在你之前曾有一人用过。”玄云子说道,“公子不会嫌弃吧?”
薛绍知道她说的那个人就是太平公主,于是默不作声的拿起茶杯来轻啜了一口,又不予置评的放下了。
“公子看似,无心品茗。”玄云子微笑道,“或者是贫道这茶,煮得不好?”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的。”薛绍淡淡道,“我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好像也是。”
“这一次,贫道还真是不知道。”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请问公子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暗作查访?”
“求策问计。”薛绍挺平静,说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与我息息相关,但我却毫不知情蒙在鼓里。这让我感觉,我自己的命运完全落在他人的掌握之中。这种感觉很不好。所以我夜半闯宫冒死前来,只为求问一条活命的对策。”
“公子太高看贫道了。”玄云子摇头,“这一次,我帮不了你。”
这样的回答完全是在薛绍的预料之中。如果她可以轻易开口,薛绍也犯不着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半夜闯宫,因为太平公主早就如实说了。
“那我的妻子太平公主一连数日来此与你私会,谈了一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薛绍问道。
玄云子微然一笑,摇头,“不可以。”
“你们都要这样的逼我?”薛绍双眉皱了起来。
“不是逼你,是为你好。”玄云子的语气很平静,“你要相信你的妻子,她不会害你。贫道出家之人,更无害人之心。”
“谢了,我不需要。”薛绍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准备走,“不管是什么事情,哪怕是天大的灾难,我自己都会一力承担。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过份的怜悯和袒护,哪怕是出于善意和真诚。”
“公子,你不要误会。”玄云子不急不忙,淡淡的道,“我们瞒着你,不是因为你无力解决更不是怀疑你事有担当的气魄。相反,恰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你太有魄力太有能耐,所以才会瞒着你。”
“如此深夜我冒死前来,不是来跟你兜圈子的。其实你说与不说我都已经猜知内情,我来了,是因为我信任你,想在你面前得到一个个求证而已。”薛绍闷哼了一声,说道:“但事实看来,我好像过份的高估了我们之间的交情。仙姑,你我就此别过了。后会,也许无期!”
话音刚落,薛绍一闪身就走。速度之快,如同离弦之箭。
这鬼地方自己怀着莫大的信任与希望而来,却得到这样令人失望的结果,薛绍一秒钟都不想再多留。
且料玄云子比薛绍更快,就在薛绍将要走出道观院门时她一闪身拦在了薛绍的面前。
“你不能走。”
“不然呢?”薛绍的表情很冷漠,话里也透着一丝火药味,“在此过夜?”
出乎薛绍的意料之外,玄云子冷静得就像是一池没有被吹皱的春水,淡淡的平静的道“可以。”
这倒是让薛绍感觉到了一丝的尴尬,自己方才似乎太过无礼了一点。
于是他的语气客气了一些,“除非你愿意和我说点有用的话,否则你的身手再好,今天也绝对留不住我。”
玄云子略略深呼吸了一口,双眉微皱的思索了片刻,“可以。”
薛绍深看了玄云子一眼,转身又走向了有亮光的那个房间。
玄云子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的看着薛绍的背影,表情变得十分的复杂。
薛绍走到了门口见玄云子还呆在原地,不耐烦的喊了一声,“来是不来?”
“来了。”
玄云子应了一声,提步朝前走。一边走,她一边凝视着前方烛光映照下的薛绍,轻声的自语
“师兄说得没错,薛绍,就是玄云子的天劫!”
“你意味着,最美的幻想与希望。”
“也意味着,无可拯救的毁灭!”
……
黎明时分,薛绍穿着一身整齐的朝服来到了兵部的衙门里,自己往官署里瘫下一坐,便叫王昱把姚元崇给请了来。
“尚书有事吩咐?”
“今天你替我去上朝,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就在公廨留守。”薛绍说着,不顾形象的斜躺在书案上,揉着眼睛扯着哈欠。
姚元崇不大不小的惊了一惊,“那属下先去尚药局请个御医来。”
“我在家里已经吃过药了,不必麻烦。”薛绍摆着手催他,“到时辰了,你脚步快点。”
姚元崇眨巴着眼睛,“要不,属下在朝上替尚书告个病缺,回家歇息几日?”
薛绍没有答话,一翻身躺了下来。王昱连忙上前脱靴盖被的忙得不亦乐乎。姚元崇也就不再多问,连忙走了。
薛绍就真的一觉睡下了,太累,睡得很死,打很大的呼噜。在旁伺候的王昱直愣神,心说尚书这是患的“缺睡”的病呀!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薛绍刚刚睁眼时,正巧看到王昱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手里担着一份丰盛的膳食。见薛绍还躺着,王昱不敢打扰又准备往外走。
“过来。”
薛绍突然一叫倒把王昱吓了一跳差点饭菜都掉了,他连忙走了过来放下碗碟,“尚书醒了?快请用膳。”
“我问你,姚元崇回来没有?”
“没呢,今日这朝会开得很久,众臣都被留在了宫里进用午膳。”王昱答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有没有人来找我?”
王昱点头,“太平公主殿下来过。”
“人呢?”
“见尚书正在熟睡,公主殿下没有打扰便启程回府了。”王昱说道,“临走时她吩咐属下,请驸马醒后早些回府,或许有事。”
薛绍呵呵的笑了一笑,心说我不想办法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你还憋着不跟我说实话。
多大个事?
不就是离个婚,造个反,天下大乱遗臭万年嘛! 第785章 摊上大事
薛绍有意在官署里多等了一会儿,到了掌灯时分姚元崇才从宫里回来。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个须发苍苍但精神很健旺的老人家。
“尚书还没走?正好!”姚元崇见了薛绍忙道,“属下正准备带这位老先生去你府上寻你。”
那老人进来的时候薛绍就闻到了一股药香味,便问道:“老先生是医郎?”
“老朽正是。”
姚元崇上前来道:“太后听说你病了,特意派了这位诸葛老先生来给你瞧病。诸葛老先生官拜尚药局奉御,现在专为太后和陛下诊疗,可以说是宫里的首席御医。”
薛绍眨了眨眼睛,“有劳太后费心了,我没什么大恙,就有有些疲累了。方才在官署里歇了一天,已经恢复如初——难为老人家,白走一趟了。”
诸葛御医平静问道:“驸马当真不用瞧了?”
“当真不用。”
“既如此,老朽告辞了。”
薛绍叫王昱送客,临走时没忘了给老人家封个利是红包。宫里的首席御医,哪能让人白跑一趟呢!
姚元崇当然也知道薛绍并没有什么大病,但他也更加知道自己带着诸葛御医来白跑这一趟,并非多余。因为他仿佛嗅出了一丝的怪味,太《 后和驸马之间,好像……
“元之,我有事问你。请坐。”
姚元崇连忙坐了下来,“尚书请讲。”
“今天的朝会都议了一什么,这么晚才散?”薛绍问道。
姚元崇皱眉寻思了片刻,说道:“今天商议的事情是比较多。主要是讨论科举春闱和殿试的事情。”
“殿试?”
姚元崇点了点头,“太后今天说了,大约在三十年前,先帝曾有一次在大殿上开科举士,并亲自监考选拔人才。她认为这是一个极佳的创举,非常有利于选拔出隐藏在民间的才能之士,尤其是那些出身卑微无处投放公卷、很难步入春闱考场、一辈子都很难脱颖而出但又真正富有才华的寒门弟子。因此,她准备旧事重提并将它做为一项特殊的人才选拔制度,坚持下来。”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心想在武则天的执政生涯当中,最大的亮点之一就是她打破旧有的门阀用人制度,广纳寒门子弟入朝为官。这样做对她来说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因为李唐皇族经营这么多年,全靠各个政治大门阀的鼎力支持,其中就包括汾阴薛氏一族。李唐建国的这些年来,薛氏可是没少出宰相名臣,当然也出了不止一个驸马。
武则天想要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力量,就必须要冲破这些门阀对政治和权力的垄断——破格提拔有才华的寒门子弟入朝为官,绝对是最佳途径。这些人在朝中没有背|景没有根基,受了武则天的常识与提拔之恩,必然为之尽效死力。
薛绍在思考时,姚元崇就一直忐忑不安的看他的脸色。薛绍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你老瞧着我干什么?”
姚元崇尴尬的笑了一笑,小声道:“殿试取仕,将会越过科举春闱的选拔和三省六部和所有审核程序,及第之人当场封官。这样一来,大臣推荐的公卷和高宦名门的荫恩封官,必然受到莫大的冲击……”
“你是想说,我身为汾阴薛氏的一员理当反对殿试一举,对吧?”薛绍主动说破了。
姚元崇苦笑的点了点头,“属下至今记得,当年正是尚书劝属下潜心攻书、参加科考。并将属下的公卷投在了当时的户部侍郎薛克构的门下。属下能有今日,全拜尚书所赐。细细一回想,当初属下也是极力的反感目前的科考与取仕制度。但为何到了现在,武太后推行殿试要破格在寒门子弟当中取仕了,这正是我当初迫切渴望的,我却为何一点都不高兴呢?”
薛绍笑了,“因为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投卷无门的寒门子弟,而是有人找你投卷的当朝四品侍郎了。”
姚元崇的脸顿时红了,连连点头称是。
“元之,站在利益的角度,我或许是应该反对殿试。但是站在公正的角度,殿试其实是一件好事情。”薛绍说道,“虽然我自己也是一名贵族子弟,当初就是凭借着血统和出身谋得入仕和晋升之路。但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有很多的贵族子弟无才无德却凭借着祖辈的荫恩而当上大官。这样的官有不少,良莠不齐则是必然。最近有很多贪赃枉法、渎职无能的庸官俗吏都被罢黜了。你莫非看不到吗?”
姚元崇稍稍吸了一口凉气,心照不宣的和对薛绍对视了一眼,点头。
最近御史台和牧院的人都很忙,忙得京城一片白色恐怖,忙到天下一片惶恐。他们固然是铲除了很多武太后的反对者,但也确实纠察和处理了很多的贪官污吏。这样的“整肃吏治”固然是为政治|斗争服务,但主要针对的是官僚系统,对平民百姓是没有造成太大困扰的。并且,最近的确是查处了大量的贪官污吏,百姓们拍手叫好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你有什么想法?”薛绍想问一下姚元崇的态度。
姚元崇想了一想,说道:“属下以为,武太后目前正在推行的整肃吏治,虽有偏颇之处,但同时也是富成效的。如今她又想要推行殿试,由此不难看出,她是想要尽可能多的选拔优秀的人才为国效力,由此达成精英治国的局面。”
“你有这样的觉悟,那就对了。”薛绍认真的说道,“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我们在朝为官不能老想着自己的利益,从而固步自封墨守成规。太后想要推行的殿试和我力倡的武举,这都是新鲜事物,最初都会遭到强烈的反对。但从长远来看,这二者都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好举措。”
“对。”姚元崇深以为然的点头,“同是为了达到,精英治国的目的!”
薛绍微笑点头,“元之,现在我们都可以算作是当朝重臣了。我们可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而沦为顽固守旧的腐朽力量从而阻碍历史的前进。虽然短时间内这样的守旧力量会显得十分强大,但从长远来看,这样的顽固与腐朽是一定会被淘汰与取代的。下场,也一定很惨。”
“读史书以明志,尚书所言正合王道,属下谨受教。”姚元崇拱手而拜,但莫名的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他难道是在暗示,让我不要和那些李唐的皇族和守旧老臣们走得太近,以免惹火烧身吗?
“殿试,我是极力拥护并支持的。”薛绍算是下了一个结论,再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哦,有!”姚元崇连忙说道,“还有一件大事,争论了很久。朝堂之上,甚至一度吵了起来。”
薛绍一皱眉,“何事?”
“就是有人上书弹劾,说……”姚元崇有些犹豫。
薛绍不耐烦了,“你不愿说,别人也会告诉我。”
“弹劾你!”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这事一点都不新鲜,我一年到头总得被弹劾十次八次的——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这次的弹劾倒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目前的一种不合制度的现状。”姚元崇说道,“就是说你身为兵部尚书,既管着全国的将军和军务,本身又兼任了统兵将军,同时还手握紫金鱼符。这是绝对不合我朝兵制的。”
“不管他是谁,这一次他弹劾得对。”薛绍点了点头,说道:“按我朝兵制但凡要发动兵马,必然先由中书门下发出圣旨下达兵部,兵部堪发调兵兵符。行军道总管必须同时手持圣旨和兵符,才能调动兵马。而且打完仗后,将归于朝兵散于府,兵符也要交回兵部保管。”
“正是如此。”姚元崇说道,“但是现在尚书你已经掌握了可以直接代表圣旨发令的至高军令紫金鱼符,同时你又兼领洛水大军和御林军的统兵之权,就连兵部也无法对你构成任何的钳制。所以……”
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我想问一下,谁弹劾的?”
“宋璟。”姚元崇苦笑的叹息了一声,“这小子真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今日朝堂之上,他甚至和武太后据理力争的大吵了起来。武太后说薛子镇国这是当务之急,同是也是权宜之计,这就必须有所变通。但宋璟他就是不变通,他就是要拼命的坚持原则。吵到最后仍是没争出个输赢,谁也说服不了他,谁也拿他没辄。武太后都气得涨红了脸,宋璟仍是死犟着寸步不让。你说……这这!”
“这傻小子!”薛绍笑着摇了摇头,心说宋璟啊宋璟,虽说你这次弹劾我出于维持制度的一颗公心,是占了正道理。但是你好像又被人当枪使了——这是有人想要罢去我的兵权哪!
“还有事吗?”薛绍问。
姚元崇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有——还又是跟你有关的。”
薛绍便笑了,“看来我今天没去上朝是明智的选择。那些人当着我面,未必会真的跳出来。”
“会,一定会。”姚元崇信誓旦旦的说道,“那人可不寻常,他就像是一条绝对忠于主人的猎犬,主人让他咬谁他就咬谁,哪里还会去管咬的那人是什么身份?”
薛绍笑了,“有酷吏弹劾我?”
“监察御史,来子珣。”姚元崇皱眉,压低了一点声音说道,“他弹劾你,身为外廷官员却私下勾联内廷宫妃上官婉儿,这是触犯宫规辱及先帝。再加上你执掌兵权串通内廷,由此又多了一条‘拥兵不轨’的莫须有之罪。”
“咦!”薛绍非常不惊反倒是笑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条狗好像是武承嗣养的吧?他现在跟着索元礼在牧院当差,因此人称‘牧犬’是也?”
姚元崇苦笑不已,“尚书,摊上了这样的大事,你还笑得出来?”
薛绍大笑,出门而去。
姚元崇惊问道:“尚书要去哪里?”
“当然是主动投案,去牧院受审啊!!”
第786章 洛水幽灵
深夜,洛水大营。
火把林立,战旗猎猎。
卫士们整齐的列队来回巡视,身上的衣甲发出有节奏的嚯嚯之声。这声音在外人听来绝对是充满压迫与肃杀。但对军营里的将士而言,它就是像是美妙的安眠曲。
洛阳城外拱卫京城的王师不下十五万之多,其中大多数是各地轮流来到京城上番的府兵,驻扎数月不等他们又要回到各自的军府并归田务农。若有战事,他们才会响会国家的号召紧急聚集起来,并自带粮草和军械上阵为国家而战。
这就是大唐的::::小说 3府兵制。农民们闲时为农战时为兵,自备粮草为国征战,因战功而得爵受赏。可是近年来大唐的土地兼备现象日渐严重,很多的农民丧失了自己的土地,迫于生计不得为沦为佃农、扈从、手工业者、商人甚至卖身为奴,无法再以府兵的身份为国征战。
府兵制的渐渐崩溃,使得国家一但有了紧急的重大的战争,就只好花钱来招募雇佣兵。先帝李治平定高句丽时,就曾一次征发佣兵三十万。裴行俭主持的两次北伐兵员总量也都达到三十万,并以雇佣兵为主。
后来裴行俭还准备率领他们去平定西域叛乱,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尔后西征军被当时的宰相裴炎拉回了京城驻防,并裁减了一部分兵员。后来薛绍率领剩余的一部分人马征战西北,并在得捷之后留在了丰州和夏州镇守,从此号称朔方军。而留守京城的这一部分在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分化与裁军之后,原来的三十万人马一共只剩下了五万。
这五万洛水将士都是以战争为生的职业雇佣兵,在经历了层层的淘汰与筛选之后,留下来的无不是以一挡百的虎狼精锐。
同样是驻守京城,府兵那边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隔几个月就全换了人,将不识兵后不识将,训练不足没有默契。其中很多兵员,是地方官府为了应付差事强行拉来的壮丁,或是由吞并了他人土地的富户地主们,临时献出的奴仆来顶替兵员名额。这样的兵来到京城上番都已是相当的心不甘情不愿,一但真的爆发了战争,是很难真正将他们召集起来赶到战场上去的。就算是去了,也别指望他们能够有多强的战斗力。
但是洛水大营的职业雇佣军是永戍京城招之即来来之即战,并且训练有素装备优良战斗力相当的彪悍,绝非临时拼凑的业余府兵能比。
武则天曾经亲口说过,洛水大军就是大唐的最后一把深藏于鞘的国之利刃,轻易不可示人。一但将它祭杀出去,要么是灭敌之国,要么是灭己之国。
于是,从驻守京城的第一天算起,洛水大军的全盘而动就一共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薛绍因为受到了韦后的威胁,而自主发动的“右卫大演武”。其威摄力之大,使得当时赋闲在后宫的武则天,都以出游射猎的名义,亲自来到了洛水大营对薛绍以示安抚,并最终导致了韦后的失势和倒台。当时仍然在位的皇帝李显为了保住他的皇后,不得不称病退位请武则天重新上台称制。
时至如今薛绍时常回想此事,只能在心中对自己说怪只怪李显志大才疏太不靠谱,在那种关键的时候他居然打了出“以皇权换皇后”这样的臭牌。其最终的结果已是人尽皆知,他现在除了庐陵王这个称号,已经是什么都没剩了。韦皇后这人更是自视太高而且心术不正,她比李显更加不靠谱。李显至少还顾念了夫妻情份,而韦后就是那个把所有事情都给搞砸的臭手和元凶,绝对是一无是处!若非当时的皇帝皇后合起来不靠谱,我的选择还真就未必会是那样。现在大唐的天空是什么颜色,就真是无可预料了。
现在回想起来,薛绍认为,自己那一次的大军演绝对就是武则天和李显之间,皇权争斗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它还差一点,就成为了历史的转折点。
洛水大军的第二次全盘而动,是随薛绍“巡牧河北”,目的在于防范程务挺造反。这一页虽然是悄然揭过,但其中的凶险与厉害,绝对不亚于那一次大演武。
今夜的洛水大营,一如往日的整肃和宁静,就如同一把饮血无数但已深藏于鞘的绝世好剑。但是有一道黑影如同幽灵一般,悄悄的潜进了营盘之中。层层的岗哨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他的影子如同蝴蝶穿花一般就在这些岗哨的眼皮子底下飘乎滑行,竟无一人发觉。
最后,这个黑影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党金毗的卧帐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叫醒。
睡得迷迷糊糊的党金毗还以为是闹鬼,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黑影迅疾捂嘴并将他完全制住,使他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仅仅一帐之隔的党金毗麾下数十心腹近卫,竟无一人察觉到异样。
待党金毗恢复神志冷静之后,那人才慢慢松开了手。
“郭、郭安将军?”看清来人,党金毗惊诧不已,“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郭安一言不发,从怀中亮出一物,“把郭大封郭将军请来。马上,秘密。”
“是!我马上去!亲自去!”
党金毗像是一根压扁了的弹簧瞬时冲腾而起,心里就在一阵狂跳紫金鱼符!
京城要出大事了!!
片刻后,党金毗和郭大封同时来了,再无一个闲杂人等。
二将如临大敌屏息凝神,用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对郭安这样一个连正式官职都没有的薛绍部曲,表达出发自内心的敬畏。
“少帅有何号令?”
“少帅没有号令。”
郭安的回答大大的出乎了党郭二将的意料之外,二人面面相覻,一时不知所以。
“少帅,就是让我来看望一下二位将军。”郭安说完,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善意的笑容,并抱拳一拜,“使命达成,在下这就告辞了。”
“啊?”
“这就走?
党郭二将急忙将郭安请住,左右请示不停盘问,少帅这究竟是何用意?
郭安也是苦笑不已,“二位将军就放过我吧,我是真不知道。否则,我没理由不对二位将军明说。”
党郭二将再度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或许是急中生智,党金毗连忙问道:“那少帅最近可曾安好?如今身在何处?贵人所忙何事?这些,郭将军总能跟我们说吧!”
郭安笑了一笑,便如实说了。
党金毗和郭大封同时爆跳而起,“牧院受审?”
“这还了得!”
“反了天了!!”
“郭老四,赶紧擂鼓聚将,掀翻他娘的鸟牧院!!”
“拆成碎片!”
“踏作齑粉!!
“我马上去!我亲自擂鼓!!”
二将瞬间变成了怒目金刚,气冲斗牛的就往外跑。郭安也不着急,待他二人当真快要冲出帅帐时,一个急速晃身就拦在了他二人面前,淡淡的道:“二位将军,请留步。”
“如此紧要关头,郭将军还拦着我俩作甚?”
“是啊!再要晚些,少帅就要受那宿囚持狱之苦。纵是救得出来,也是非死即残哪!”
“不至于。”郭安伸出手来左右拦住二将,仍是相当的平静,“相信我。也请相信少帅。他是主动去的牧院受审。”
“主动?”二将同时愣住了。
“对。”郭安平静的说道,“其中颇多曲折情由,说实话,我也不是太了解。但是少帅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二位将军如果莽撞发兵去往牧院滋事,非但是自己闯下大祸,还有可能会牵累了少帅。”
听完这话,二将顿时冷静了许多,频频点头,“言之有理。”
“那郭将军何不教我们,该要如何做?”
“我不知道。”郭安迷茫的摇头,“少帅的原话就是,让我携紫金符连夜进营,看望一下二位将军。事毕之后,回去覆命。”
党郭二将居然是同时一拍脑壳,“你这么一说,我们就明白了!”
郭安顿时笑了,心说这二位将军朝夕相处得久了,连习惯性的小动作都是一样的。
“此等机密,我等就不必多作议论了。”党金毗凑近了一些,小声道,“请回复少帅,就说我兄弟二人知道该怎么做,一切请他放心。洛水大营从即日起只认少帅,不认其他!”
郭安二话不说抱拳一拜,“告辞!”
“等等,我派近卫送你出营。”
“不必了。我怎么来的就怎么走。惊动的人越少就越好。”
话刚落音,郭安就消失了。
二将吓出了一身冷汗,党金毗惶惶道:“少帅身边真是卧虎藏龙。这郭安若是个刺客,你我怕是早就死得冰冷,不到天亮都没人发现。”
“是啊!”郭大封也拍着胸口,“我们那些近卫部曲,平日里总以精锐自居,个个自命不凡到处耀武扬威。今日和郭安一比,简直就是一堆堆的稀牛粪不行,回去我得狠狠的收拾他们!”
“兄弟,这是次要。”党金毗连忙提醒道,“你想想以前的那些事,要是没有少帅的庇护,我们恐怕早就被裴炎老儿收拾掉,或是被迫跟着他一起跳进火坑了。又哪来的今日?”
“对,对……”郭大封冷静了下来,频频点头。
“你再想想今夜之事。少帅若是想要取我们的项上人头,那绝对是不费吹灰之力。在此之前,他若是想要撤掉你我二人换上他的嫡系心腹,对他这个兵部尚书来说,更加只在翻覆手之间。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党金毗小声说道:“值此特殊紧要的时刻,他派人私下进营前来知会你我二人,这既是严厉的敲打,也是对我们莫大的信任。咱们兄弟俩,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以示响应?”
“那做点什么好?”郭大封一脸迷茫,“方才郭安也说了,我们擅自行动非但帮不了少帅,反而会害了他!”
党金毗一拍脑壳,“咱们练兵!狠狠的练兵,搞出点大动静!”
郭大封也是一拍脑壳,“对!就像上次,少帅发起的右卫大讲武!!”
“我马上叫记室来书写公文,上请兵部批示!”党金毗说完就要冲走。
郭大封一把将他拽回来,“还请示个屁,先干了再说!”
党金毗愣住了,“不好吧?这可是全营而动。若不得号令,私下调动五十人以上都判死罪的!”
“都有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迂腐!这请示来请示去,不得十天半月才批下来?”郭大封一巴掌拍在了党金毗的脑壳上,“你想想,就算现在少帅没在兵部了,不是还有姚元崇?咱们一边着手大演武,一边向上请示。其实就算咱们不请示,姚元崇这个大聪明人也会给咱们先造一份请示以备查堪的!你放心了不?”
“还说个屁?动手!”
“干!” 第787章 曲有误薛郎顾
此刻,薛绍在牧院的衙门正堂里,刚好已经坐了一整个时辰。
他喝了三盏茶,吃了两碟点心,甚至还用过了一份羊肉汤面的消夜。
等到这时,薛绍彻底不耐烦了,大喊道:“人呢?来人!!”
一个三四十岁的微胖男子匆忙跑过来,个头不高其貌不扬穿一身八品官的青色官服,对着薛绍拱手就拜:“下官,牧院判官张知默见过驸马。不知驸马,有何吩咐?”
大唐时代的“判官”并非是正式的官名,而是皇帝特派的钦差大臣,自行选取的中下级官员来辅佐他们办事的临时职务。牧院推使索元礼的手下,就有很多的判官辅佐他断案和判事,都是临时的司法官员。
“张判官,我问你——索元礼呢?我都等了一整个时辰了,为何还不见人?”薛绍怒气冲冲的道,“以往我进宫面圣或是求见太后,都从未如此久候!他索元礼究竟多大来头,竟敢如此托大?!”
张知默既然来到牧院做了判官,当然就具备最起码的“酷吏素质”——胆大如斗心狠手辣,除了太后目空一切。
但这不意味着张知默“傻”,他心里清楚,现在索元礼本人和很多的老判官都已经藏了起来,不接薛绍的茬儿。也就只有自己这个新来的倒霉蛋,才会被推了出来往薛绍的刀口上撞。
所以张知默没像对待一般的牧院人犯那样嚣张跋扈,反而相当客气的对薛绍答话,“驸马息怒。索推使昨日奉命外出调查一棕要案,至今未归。驸马倘若有事寻他,不妨……改日再来?”
薛绍的表情真是哭笑不得,“你傻,还是我傻?”
张知默一时愣住了,“这……下官傻,下官傻!”
“没错,你还真是傻得可以!”薛绍这下真是气乐了,“我可是来投案受审的人犯,你应该赶紧把我捉起来审我。但你居然还叫我改日再来?难不成你这牧院是妓院,我中意的姑娘不在,只得改日光顾?”
“哈哈哈!”
有两个人发大笑,薛绍的左右门神。但就是这两个人的笑声,就如同一群人的声音那么大。近旁的张知默不得不侧身捂耳,否则这耳膜都要震碎了。
“闭嘴!”薛绍大喝一声,“这里是朝廷衙门司法重地,且容嬉笑?”
“是!”牛奔和段锋连忙抱拳称罪,同时噤声。
“回去,你们都回去!”薛绍不耐烦的摆手,“我现在是受审的人犯,哪里还能带随从?”
“这可不行。”段锋一口回绝,同时怒目瞪着张知默,“万一有人要对少帅动用私刑,如何是好?”
“就是,俺不走!”牛奔大吼,同时也瞪着张知默。
张知默被这两头沙场猛虎瞪得浑身发软两腿哆嗦,脸色都有些白了,真像是一只不小心跳到了饿狼嘴边的小白兔。
薛绍一拍桌子怒喝道:“再不走,砍了你俩的狗腿!”
段峰和牛奔只得咬了咬牙抱拳一拜,转身大步走了。
“好,他们走了。”薛绍笑嘻嘻的对着张知默招手,“来,快来审我!赶紧升堂——你手下的不良人呢,都叫来呀!”
张知默愣在原地苦笑不已的直挠头,你说审那就审啊?……怪事年年有,唯有今年多。谁见过犯人比判官还要更加急于开堂审案的?
张知默毕竟和索元礼这一类靠着投机取巧和告密发达的酷吏们不同,他本身是进士出身,算是“体制”内的人。他太清楚薛绍的底细、来路以及他和太后的关系了。换句话说,索元礼现在不敢来接茬可能是因为他还没得得到太后的准信,不敢私自滥审。而张知默就算知道薛绍当真是因为倒了台而被投进的牧院大狱,他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就算薛绍真的没了,他外面不是还有一个公主妻子、很多的袍泽死党,以及汾阴薛氏这么一个权势鼎势的大家族吗?
现在张知默自己都觉得,索元礼之所有派他来“接待”薛绍,也正是出于这一层原因。换作是别的“不懂事”的判官,上来就先对薛绍动用几出大刑,那事情就真的闹大到无可收拾了。
“驸马,你就别拿下官寻开心了。”张知默抱着拳连连作揖,几乎是在哀求薛绍,“这……这谁敢审你呀?”
“胡说!”薛绍怒斥一声,义正辞严,“你乃朝廷命官,国家司法官员,岂能说出此等胡话!”
“这……”张知默苦笑不迭,就差头上冒黑线了。
薛绍继续义正辞严,“没错,我是皇亲国戚当朝重臣。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有人检举揭发了我,我就必须要依法受审。你这个判官要是不审我,便是犯下了渎职的大罪。你可知后果如何?”
“知、知道,下官知道。”张知默那表情都快哭了,“近日来,下官还亲自审理了许多渎职的犯官。”
“这就对了嘛!”薛绍笑眯眯的道,“别废话了,赶紧升堂问案!”
张知默直挠头啊,现在索元礼都不敢来亲自过问,我要是升了这个堂,那不就是摆明了作死吗?
“升堂,就不必了吧?”张知默小心翼翼的道,“既然驸马是主动前来投案的,大可一切从简……下官就陪驸马喝着茶,随便聊聊怎么样?”
“你严肃点!”薛绍大怒,“身为司法官员,居然叫人犯喝茶聊天,这叫审案吗?——你们那个什么审问犯人用的‘狱持’,是怎么回事?”
“就、就是……”张知默哪里敢答,嘴里一个劲的吱唔。
“别吞吞吐吐的了,拿出来,让我玩一玩!”薛绍将手一挥,“快去!”
张知默真是哭不得,连着拱手作揖,“驸马,薛驸马,我的薛阿爷,那狱持一点都不好玩,而且,也拿不过来呀!”
薛绍眨了眨眼睛,“那我自己过去,行吗?”
“不、不行!”张知默一个劲的摆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这判官还想不想做了?”薛绍怒气冲天的指着张知默,“你渎职!”
“好好,去,去吧!”张知默只得败下阵来委曲求全,“就让下官,带驸马去看看。”
“快走!”
薛绍兴冲冲的就走在了前面,张知默抹着冷汗跟在后面,“驸马,前面左拐。”
到了。
薛绍看到一片低矮的囚房,或者说笼子更合适。人关在里面躺下来太窄,站起来又太矮,只能是蜷着。另外除了几个小孔透气囚房几乎是全封闭的,被关进去的犯人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因此满是污秽臭气薰天,脏得不行。
薛绍点头赞叹,“好东西,有创意。”
“驸马,咱们赶紧走吧!”张知默捂着口鼻连连劝请。
“不行!既然来了,我就得试试。”薛绍一本正经的道,“不然我的人生都不完整了。”
“啊?”张知默傻眼。
薛绍自己扯开了一个没人的囚笼正准备钻了进去,我的个乖乖真是太臭了,他连忙又退了出来,“太臭了,换一间!”
张知默真是无语了,“驸马,宿囚都这样的。”
“那你不会打扫一下吗?”薛绍没好气的道,“朝廷的官员要是都像你这样人浮于事、敷衍塞责,国家都要坏掉了!”
“好吧,打扫,下官亲自打扫!”张知默只好自认倒霉,乖乖拿起了扫帚水桶忙活起来。
“打理干净了。”张知默弄完后来请薛绍,“驸马请看,这样子如何?”
“嗯,挺好。”薛绍点头笑了一笑,“我进去试试!”
张知默也懒得废话了,“请吧!”
薛绍钻了进来,只能是蹲着。透着小孔看着外面的张知默,“你得上锁啊!万一我跑了怎么办?”
“这个,下官可就当真是不敢了!”张知默倒也知道轻重,因此严辞拒绝,“驸马要跑,那就赶紧跑吧!你跑了,下官也就省事了。”
“你这昏官!就知道白吃朝廷的俸禄不干实事!”薛绍没好气的大骂了几声,张知默也不搭讪,只在外面候着。
过了一会儿薛绍觉得很无聊,便道:“我听说狱持还要敲锣打鼓的,防止犯人睡着。现在我很困了,你赶紧拿个东西来敲一敲。”
张知默先是愣了半晌,然后双手捂脸的使劲来回搓了一搓,“苍天哪,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别呼天呛地了,去拿东西!”
“是,下官这就去拿……”
半晌后,张知默拿着一面铜锣来了,如丧孝妣的站在囚房外,对薛绍道:“薛驸马,下官可得敲了?”
“敲,赶紧!我困了。”
“当当当”,张知默就轻轻的敲了三下。
“没效果啊!”薛绍在里面喊道,“我还是困。”
“当当当当——”张知默也是蛮拼的了,连着重重的敲了四五下。
“哎呀,我耳朵聋了!!”
张知默吓得铜锣都扔到了地上,慌忙扯开牢门,“薛驸马,你怎样了?——快、快出来!”
薛绍双手捂着耳朵表情十分痛苦,张知默彻底傻了眼,“完了,全完了!”
不料薛绍又慢慢的松开了耳朵,展颜一笑,“还行,没事!”
张知默全身一放松顿时瘫坐了下来,“薛阿爷,你可算是吓死我了!”
薛绍上前了一些,笑嘻嘻的蹲在了囚房门口,“张判官,你身为进士,难道不通音律吗?”
“这……”张知默不知道薛绍为何有些一问,扳着手指小心翼翼的答道,“礼乐射御书数,这儒家六艺下官多少都是懂得一些的。”
“但我听你刚刚敲锣,声音太乱。”薛绍摇头,“你肯定不通音律。”
张知默苦笑不已,“敲锣而已,大可不必合于音律。”
“不行,我这人很挑剔。你得好好敲。”薛绍说着又将囚门给合上了,在里面喊道,“给我敲一首《高山流水》!”
张知默呆呆愣着仰头看天,“什么进士,判官……我他姥姥的,死了算了!”
“赶紧敲啊!”薛绍很不耐烦的叫喊,还用脚踢牢门,“别怕,敲错了我帮你纠正。没听过一句名言吗?——曲有误,薛郎顾!”
“下官孤陋寡闻,这还真不知道。”张知默都懒得用大脑思考了,呆呆的就答了一句。
“噢,三国演义里面的事儿,你不知道也不奇怪。”薛绍低声的嘀咕一句,马上又大喊,“高山流水——开始演奏!!” 第788章 武则天的愤怒
太平公主大早上的听说薛绍病了没来上朝,急急的跑到官署里先看了一眼见薛绍正在熟睡。她没打扰,就先回了家来一直等着薛绍回家,和他说一些紧要的事情。
谁知道这都夜半子时了薛绍仍没回来,太平公主感觉到了一丝不安。正准备发动府里的人到处去找,薛绍的左右门神回来了。
“驸马呢?”太平公主急切的问道。
段峰只得如实回答。
太平公主的表情僵硬了有半晌,然后淡定的摆了一下手,“你二人下去休息,记得守口如瓶,莫要四下宣扬。”
“是!”段锋和牛奔都下去了。
二将刚刚离去,太平公主几乎是跳了起来,“琳琅!杨思勖!!来人啦!!!”
杨思勖和琳琅飞快的跑来,“公主何事?”
“反了、反了!!反了天了!!”太平公主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愤怒,“驸马居然被捉进了牧院的大牢!”
“啊?!”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你们马上带上二十班剑和本宫的近卫,去把人抢出来!”太平公主气急败坏,“索元礼心狠手辣,还不知道要对薛郎动用什么酷刑——快去!”
“是!”
琳琅和杨思勖得了号令飞快行动。二十班剑五十铁甲瞬间集结完毕,人人全副武装就准备开动。
“公主且慢!”
突然一声喝喊从夜色中传来,众人一惊扭头看去,居然是兵部侍郎姚元崇。
“姚侍郎,你……”太平公主看到姚元崇心里猛的一醒神,突然就冷静了许多。
姚元崇上前拱手参拜,“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太平公主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去薛郎的书房!”
进了书房,姚元崇先拿出了一样东西给太平公主,“请殿下收好此物。”
东西是用锦布包着的,太平公主连忙打开一看,有些惊讶,“怎么是紫金鱼符?”
“适才驸马的亲随郭安到我府里找我,让我携此物来见公主。并对我说了一些事情。”姚元崇一点都不急躁,很冷静的说道,“眼下,驸马的确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但绝对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驸马好像是要趁此机会,对某些人进行反击和震摄。”
“酷吏?”
“不尽然。”姚元崇严肃的摇了摇头,“酷吏暂时还没那个胆子,敢打驸马的主意。驸马想对付的好像是……要夺他兵权的人。”
太平公主心头猛的一怔,莫非是我娘?
但她马上转念一想——不可能!我娘刚刚才不久授予薛绍兵权,并对天下宣示薛子镇国。如果她要削薛郎兵权,就是出尔反尔失信于天下。再者说了,薛郎如果真要和我母亲斗起了法来,他肯定会绕开我不会让我知情。
“是武家人!”太平公主斗然就想透了!
姚元崇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恼人!”太平公主很恼火,“武承嗣、武三思还有武攸宁这些人,无才无德忝居高位也就罢了,偏还小肚鸡肠嫉贤妒能不肯放过薛郎!——本宫多少听说了一些传闻,今日朝堂之上有御史来子珣弹劾薛郎,这个来子珣就是武承嗣的人吧?”
姚元崇点了点头。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缓缓的点了点头,“本宫已经明白,薛绍为何要把紫金鱼符交到了我的手上了。姚侍郎,多谢你。此事你不宜过多参与了,赶紧回府歇息去吧!”
“下官告辞。”姚元崇也不多说,马上就走了。
太平公主走了出来,琳琅和杨思勖正集结着人马,等她号令。
“散了。”
琳琅和杨思勖很意外,但没有质疑,马上|将人马都给谴散了。
“杨思勖,准备车驾我要马上进宫。”太平公主另外吩咐道,“琳琅,你二人率班剑去牧院看看。听着,只是看看,若无驸马号令,尔等不可造次更不可动武。就当是……去探监吧!”
“探监?”琳琅愣住了。
“对,探监。”太平公主点头,“给他捎点好吃的好喝的去,还有床褥被毯之类。”
“是!”
夜很深了。
接见了很多告密者的武则今天又睡得很晚,刚刚入梦,太平公主突然闯了进来。
“母后,救我!”太平公主叫得很凄厉。
武则天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儿何事,如此惊惶?”
太平公主扑通一下跪在了武则天面前,双手捧着一件物什,“此乃紫金鱼符,孩儿双手奉还。肯求母亲放过薛郎,让我夫妻一家团聚!”
武则天大惊,“你这是什么话——快起来!”
“孩儿不起!”太平公主大哭,哭得始无前例的伤心,“母后,我和薛郎的孩子都还很小!求求你不要狠心……”
“满嘴胡言!”武则天动了一点怒气,“你若再不起身,为娘可就真的生气了!”
太平公主只好爬起了身来,泪珠儿涟涟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
“终究是怎么回事?”武则天拉着太平公主坐了下来,心平气和的问道。
太平公主可怜兮兮的就说开了,从朝堂之上有人弹劾说起,到薛绍主动前往牧院投案并主动交出紫金鱼符,言下之意就是愿意交出兵权,但求从轻发落保得性命。
当然不能说的太平公主一个字没提,比如自己准备武力抢人以及姚元崇深夜来见这些事情。
“混帐!”
“糊涂!!”
武则天听完之后当场勃然大怒,一个混帐一个糊涂也不知道是骂的谁。
太平公主只是战战兢兢的愣着,低着头,不搭话。心中却在暗说:眼下母亲越是生气,这苦肉计的效果就会越好……薛郎真行!
“太平你别急,这件事情本宫会亲自处理,定要给你们夫妻一个说法。”武则天的语速很快显然是动了一些真怒,并大声喝道,“来人,去把武承嗣给我叫来!——马上,立刻!!”
太平公主的心里顿时就美了:武承嗣你这个丑八怪,惹谁不好老是招惹到我们夫妻二人,早就该要整死你了!
武则天派出的使臣动作几乎已是快到了极致,但武承嗣毕竟是住在宫外。洛阳城可不小,等他仓皇跑进迎仙宫时都已是日上三竿过了早饭时辰。幸得今日不用早朝,否则文武百官都会看到他这位堂堂的宰相衣衫不整惶恐不安的狼狈模样。
就在武承嗣将要入内觐见之时,洛水大营方向传来雷鸣般的鼓角之声,整座城池都仿佛震荡了起来。
仕民大惊,朝野震动。
武则天刚刚和太平公主一起用完了早膳,闻声之后都亲自跑到了殿外来查看,“何事?!”
“报太后——洛水大讲武!”
武则天惶然一惊,手里紧紧拽着那枚紫金鱼符,表情都僵硬了良久。
武承嗣正巧上前来参拜,“侄臣武承嗣……”
武则天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往里走,武承嗣只能是忐忑不安的跟上。
进了御书房武承嗣还没来得及参拜,突然一个东西就砸到了头上,他本能的惨叫了一声差点当场晕死过去,但马上扑通跪在地磕头如捣蒜,“太后息怒、罪臣该死!!”
“你要的,捡起来!”武则天怒声厉喝。
武承嗣哪里敢动,这下真是被吓傻了。他还真是没见过自己的姑母如此勃然大怒。因此跪着一动不动,屁股蹶着不停发抖。
“捡!!!”
武承嗣吓了个魂不附体,只好慌慌张张的把砸他的那东西给捡了起来,“紫金鱼符?”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吗?现在归你了!”武则天沉声道,“你试着用它去调动一下洛水大军,看行也不行?”
武承嗣再傻现在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慌忙双手捧起紫金鱼符,急道:“此乃太后授予薛驸马的镇国宝器,侄臣从不觊觎!还请太后收回!”
“哼!”
武则天闷哼了一声,火气仍大,但终究是消停了不少,说道:“这里没外人,你就不用假惺惺了。本宫问你,来子珣跳出来弹劾薛绍,是你唆使的吗?”
武承嗣知道抵赖不掉,惶惶然的点头,“是……是!”
“蠢货!”武则天怒斥道,“上官婉儿三天前就接到了薛绍从兵部发来的正式公函请她去交接公务,上官婉儿不敢自专曾向本宫请示。但当时本宫正在忙碌没有分心答复,她便没有动身。如此过了三日本宫突然想起此事,才派她去履行这一趟公务——你叫来子珣弹劾薛绍勾联内廷宫妃辱及先帝,上官婉儿是本宫派去的,你们是不是应该把本宫也一同弹劾了?!”
武承嗣心里那叫一个苦惨,“侄臣不敢!侄臣糊涂!”
“那宋璟呢?”
“那是索元礼的主意!”武承嗣连忙辩解道,“他转托他人之口跟宋璟说了一些有背兵制的现状,宋璟一向铁面刚正,然后就……”
“就什么?”武则天气得一拍桌子,“薛子镇国乃是本宫之意,你们偏就为何不来弹劾本宫?!”
“呜——侄臣不敢!”武承嗣都快要被吓哭了。
武则天气得不行了,“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没想透,索元礼不敢亲自出面得罪薛绍,就利用你与薛绍之间的矛盾,诱使你来代为出头?”
武承嗣眨巴着眼睛,“好、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身为宰相竟被下官挑唆利用,武承嗣,你真是好出息!”武则天越说越来气,“你以为假手于来子珣和宋璟这些人,就能撇清你自己的干系了?——蝇营狗苟小人之态,鼠目寸光不识大体,心胸偏狭公报私仇,掩耳盗铃愚蠢之极!”
武承嗣哪里敢还嘴,只能跪着挨尽臭骂。
武则天看到他这副样子越加来气,骂得也更凶了——
“如此宰相,国之大辱!”
“武家的脸,又被你丢尽了!”
武则天越骂越来气,见武承嗣仍是跪着不动一副死样,真是肺都气炸了。她怒拍桌子嚯然而起,云袖一扬朝外挥指,扔给了武承嗣最后一个雷霆万钧的字眼——
“滚!!!”
第789章 来犯者死
索元礼窝在牧院的自家房里就没出门,一边和柳怀义送来的美姬寻欢作乐,一边听不良人回报薛绍的情况。
听说薛绍在一个劲的消谴判官张知默,索元礼还曾几度笑场,并对心腹的不良人说,那个新来的张知默有点不识时务,时常喜欢标榜和抬高他自己。进士了不起吗?这里是牧院!——让他去受一些薛绍的闲气就对了!
一夜和半天都过去了,居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索元礼觉得多少有点奇怪,怎么朝廷上面对于薛绍自投牧院,就没有一点反应呢?
这时不良人又来回报,说薛绍的媵妾来看他了,带来了很多的饮食果品还有床褥被子之类,看来是打算在牧院长住一段时间了。
索元礼不由得愣了一愣,“他当这里是客栈呢?”
“索公,如何是好?”
“我亲自去看一眼——悄悄的!”
索元礼果然是悄悄的来到了“关押”薛绍的地方,宿囚牢房。当他看到前来探望薛绍的“家属”——琳琅和二十班剑时,差点下巴都掉了!
薛绍已经没关在牢宠里了,而是舒服的躺在旁边的一块锦榻上。二十个女人全围在薛绍的身边,这个捏肩那个按腿,还有人喂饭掌扇——这他娘的还是坐牢/ 吗?!
算了,这些都是次要……索元礼突然就忽略了上面的事情。
因为……
并蒂琳琅清丽冷艳,堪称殊颜绝色。姐妹俩完全长成一个样,更添几许特殊的魅惑。另外的十八班剑原本是舞姬出身,而且是太平公主从宫里百里挑一选来的绝色美人,如今又一同穿上了薛绍为她们量身定制的、揉合了花钿绣服与旗袍特色的“襦裙唐装”,身材曲线婀娜玲珑,岂是勾人了得,简直就是让人喷血!
二十名绝色美女居然会同时出现在牧院,倾国倾城风情万种,人人带剑英姿飒爽……索元礼使劲的揉起了眼睛,突然就感觉自己房里的那个风尘尤物真是让人倒尽胃口。和眼前这二十班剑比起来,那就是豆腐渣儿啊!
“报——”
“嗞……”
有不良人突然凑到身后喊报,索元礼到了嘴边的口水都给吓得掉了下来。他当场大怒,“喊什么?作死吧!”
“索公息怒,有大事!”
“这边说话!”
索元礼连忙将报信的不良人拎到了辟静处,余怒未消的道:“何事?”
“大事不妙,武承嗣被罢相了!”
“啊?”索元礼大惊,表情都愣了半晌,“为何?”
“目前还不知详情,只知道这是太后从宫中直接发出的最高制令,都未经凤阁拟旨鸾台复议即刻生效,武承嗣被就地罢相只保留了礼部尚书的本职,但勒令十日不许上朝,必须在家面壁躬省自过!”不良人说道,“现在朝野上下和洛阳城中的百姓都在议论,说武承嗣居然又被罚了面壁,这都第三次了!因此有人给武承嗣给了绰号,叫武三壁!他不是还有个弟弟叫武三思吗?这下两兄弟看起来更像了!”
“你闭嘴!”索元礼没好气的喝骂了一声,再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太后,好像正亲自赶往牧院而来。”
索元礼突然感觉全身一抖双腿发软差点没站稳,“什、什么?”
“太后来了!”
索元礼气得一个大嘴巴子扇在了不良人的脸上,“蠢材,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放在后面说——快、快准备迎驾!”
牧院里马上开始洒扫庭院收拾家什,鸡飞狗跳一般的全忙活上了。
索元礼这时不得不现身了,他亲自来到了宿囚牢房,死死管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琳琅等人,赔着笑对薛绍道:“薛驸马,你看这都是误会。现在太后都亲自赶来了,你是不是……”
薛绍眨了眨眼睛,“太后来了?”
“对、对!”索元礼使劲的赔着笑,“误会,真的,眼下这全都是误会!牧院从来就没有要捉拿和审问驸马的意思,天地良心啊!”
薛绍也不表态,只是站起了身来让琳琅帮他整理衣装,“那,我们准备迎驾吧!”
“好,好。”索元礼很是忐忑不安。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武则天来了。
索元礼身为牧院推使,首当其冲的上前拜迎,“微臣索元礼率牧院上下,在此恭迎太后!”
“本宫现在没空理你。牧院的人,全都退下!”武则天的语气冷得像冰块。
索元礼心中一阵大寒,但不敢多言,慌忙带着他的判官不良人全都退了下去。
薛绍上前,“罪臣薛绍,参见太后。”
“罪臣?”武则天直皱眉,“谁说你有罪了?”
薛绍苦笑了一声,“臣昨日小恙没有上朝,但听同僚说起,臣一日之内两被弹劾。”
“只是弹劾还未经查实,那就不能算是有罪。”武则天仿佛是扣起了字眼,认真道,“再说了,未经本宫亲批或是朝廷明令立案,御史台和牧院都无权擅自拘人审问,更不可能将人投进大狱。你倒好,自己倒是先坐起了牢来——这好玩吗?”
薛绍苦笑,小声道:“太后,臣再胆大也不敢拿国法当儿戏。臣,也是迫不得已啊!”
“换处说话。”
武则天左右看了看,叫薛绍陪她一起走进了牧院的正堂,左右侍人和千骑卫队都只在堂外守候。
“薛绍,你有何苦衷,大可以直接来向本宫叙说。”武则天多少有一点埋怨的意思,说道,“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薛绍说道,“臣要是说了实话,太后,你可别生气。”
“说。”武则天的态度和表情,都显得很真诚。
薛绍点了点头,便说道:“太后,臣早就听说高处不胜寒,但没想到会这么冷。”
“何意?”
薛绍答道:“臣执掌兵权还没几天,就遭来了太多人的猜忌和妒恨。此前不是还有很多的流言风语,说臣拥兵自重心怀不轨吗?”
“那都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散布的谣言。”武则天道,“你不是一直不作理会吗,今日为何旧事重提?”
“臣不理会,但不代表臣真的不在乎。”薛绍说道,“尤其是像宋璟这样的骨鲠刚正之臣,都正式出面弹劾微臣了,那微臣可就不得不多一些思量了——我一人独占统兵之权与调兵之权,同时还兼掌兵部,这是否当真不太相宜?是否真的违背了兵制?是否当真威胁到了国家安危呢?”
“严格来说,这的确是有违兵制。”武则天点了点头,“但这是特事特办的权宜之计,本宫都已经在朝堂之上反复对众臣解释过了。众臣理解,本宫要这么做;众臣不理解,本宫也要坚持这么做。权力与决断,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获得大多数人的同意方能施行。否则,还要本宫临什么朝称什么制?”
薛绍点了点头,沉默。
武则天皱眉,“薛绍,你没说真话。这不是你心中真正的想法。如果仅凭宋璟和来子珣的弹劾就能让你认输,那就证明本宫真的是看走眼了。薛子镇国谁敢来犯,会成为一句天大的笑话!”
薛绍苦笑,叹息了一声,“好吧,臣说真话——臣心中是有怀疑,想让臣交出兵权的,究竟是宋璟和来子珣这样的臣僚,还是别的什么人呢?”
武则天淡然道:“武承嗣已被本宫罢相。”
薛绍微笑,摇了摇头。
武则天顿时恍然,“你是怀疑,本宫想拿回你的兵权?本宫,对你不信任?”
薛绍连忙抱拳一拜,“臣小肚鸡肠,请太后恕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恍然状的连连点头,“怪不得太平会拿着紫金鱼符连夜闯宫,向本宫求饶。你们夫妻俩,倒还真是同心同德!”
薛绍苦笑,“太后恕罪。”
“倒也不怨你。”武则天重叹了一声,摇头,“这天下人都知道武承嗣是本宫的亲侄,是本宫破格提拔他做的宰相。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情,一般人都会很自然的联想到这是本宫的指使。”
薛绍附合点头。
武则天话锋一转,“但是薛绍,你是一般人吗?”
薛绍差点就脱口而出——我二班的!
“你我之间,就连这么一点默契和信任都没有了吗?”武则天仿佛还有一点生气了,“前者我刚刚授你兵符,对天下放言薛子镇国谁敢来犯,后者我就怀疑你拥兵自重想要收回你的兵权——这可能吗?”
“莫非本宫,就是此等出尔反尔、小肚鸡肠之辈?”
“太后不是。”薛绍连忙道,“是臣小肠鸡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哎……伸出手来。”武则天很是无奈的长长叹息了一声,拿出那枚紫金鱼符郑重的放到了薛绍手上,“你拿好了,别随意放手。这不是你家麒玉的玩具,甚至不是你的东西或者本宫的东西。这是国之重器,责任重于泰山。这不是你想拿就拿,想退就退的。”
“是。”薛绍认真的接起。
武则天继续道:“值此多事之秋,外敌环伺国内不稳,让你统军镇国,是经过本宫深思熟虑的军国大事。虽然这是临时的,但也是绝对不可动摇的。无论是谁只要他敢触犯此条禁忌,就是惑乱朝纲败坏社稷。本宫绝不轻饶!”
薛绍点头,心想这下武承嗣和来子珣、索元礼这些人可算是惨了——叫你们不识时务,一群猪!
“另外,洛水大军那边闹出了很大动静,是怎么回事?”武则天问道。
薛绍正色一拱手,“臣正要禀报!”
“说!”
薛绍道:“臣日前得到云州都督薛讷来报,说突厥在河北的长城边境百里之外集结了大量兵马,总数不下十万之众!”
武则天顿时脸色微变,“可有查清,他们有何意图?”
“薛讷探知,突厥与奚族及契丹仿佛是要开战。”薛绍说道,“但臣认为,不能排除突厥声东击西的可能,假借与奚族契丹开战,实则是要集结兵马突然南侵,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对。”武则天果断点头,“说说,你这位夏官尚书是如何应对的?”
薛绍道:“臣已经给薛讷发回了六百里加急特令,命他增设长城烽火台与巡边哨骑,并让他麾下的云州定襄军联合朔州与代州的边防兵马,联合展开一场大规则的军演,以示对突厥的震摄!”
“好,很好。”武则天满意的点头微笑,“看来本宫这个夏官尚书选得不错,这件事情,你是料理得迅速果断又妥当。”
“同时,臣也下令让洛水大军准备展开军演,以示响应定襄军。军演开启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在最近这两日。”薛绍说道,“臣要让骨咄禄和元珍知道,我们的大军随时枕戈待旦,来犯者死!”
“好一个——来犯者死!”武则天笑了,“你看看,你这位夏官尚书这么忙,还有时间窝在牧院里,跟这些虾兵蟹将们瞎胡闹吗?”
薛绍立马起身一抱拳,“太后恕罪!臣这就赶往洛水大营,亲自督战!”
第790章 这是战争
陶光园,上清观。
太平公主和玄云子没再像以前那样在静室密谈,而是坐在了幽静的小柳林中。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固然是一个原因,更多的是因为她们谈的事情对薛绍来说不再是秘密,那也就没有什么再可藏头露尾的了。
“事情结束了。”太平公主平静的说道,“但为何我总有一种感觉,它才刚刚开始?”
玄云子问道:“公主是说,驸马自投牧院一事?”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我突然发现,我是那样的不了解薛绍。”
“哦?”玄云子略感惊讶,“公主何出此言?”
太平公主说道:“在他偷偷跑来见你之前,我们曾经有过几次交谈。我感觉,他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事情,甚至比我们还要更早知道。这太不可思议了,我甚至一度感觉和我成亲几年育有一子一女的驸马,竟是那样的陌生。”
“公主殿下,是否多虑了?”
太平公主茫然的摇了摇头,“但愿是。”
“正如公主所言,既然驸马早已知情,那他最近情绪如何?”玄云子问道。
“他静得出奇,一点都不紧张。”太平公主在苦笑,“他甚至会不经意的流露出兴奋的神彩。那样的神彩我手机看小说哪家强? 手机阅读网见过几次,都是在他将要带兵出征的时候。每当这副神彩出现的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的联想到血性男儿、名将风范、盖世英豪这样的字眼,我会觉得他就是普天之下最英武最迷人的男人。要我再选一千次,他都是我唯一的驸马!……但是这一次,他那副神彩却让我感觉到非常的害怕,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
“驸马渴望挑战,更加渴望胜利。为此,他会殚精竭虑不惜一切。每当面临越大的挑战,他就会显得越加的兴奋。”玄云子说道,“公主殿下是想跟我说,驸马这一次想要挑战的,是一个他从未遇到过的强大对手?”
“我母亲。”
太平公主轻轻的三个字,可谓石破天惊。若非玄云子定力超凡,定然会神色大变。
“谁告诉你的?”玄云子问。
“没人告诉我。”太平公主摇了摇头,“我自己知道的。”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说道:“现在纵观整件事情,从薛郎夜行入宫秘密见你,到洛水大讲武,你有什么感觉?”
玄云子秀眉微颦的沉吟了片刻,轻声道:“一切有条不紊,按部就班。”
“对,就像是一场精心布局的战争。”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薛郎是一个经历了多次战争洗礼的将军,他总是打胜仗。有一次我问他,你是如何做到百战百胜的?他当时大言不惭的说,因为我总能料敌先机精心布局,并提前防患一切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很多战争看起来是不期而遇的突然爆发,胜负无可预料。但实际上一切胜负早有凭定,没人知道指挥作战的将军在开战之前,做了多少的准备——我薛绍,就是最擅长做准备的那一个人。很多的战争在没有开打之前,我的对手就已经输了!”
“这绝对不是大言不惭。”玄云子淡淡的道,“我曾有幸与驸马一同参与讨伐白铁余。我亲历了战争的残酷,也亲眼见识到了驸马做为一名将军的独特之处。”
“如何独特?”
玄云子答道:“正如公主所言,很多的战争在没有开打之前,驸马的对手就已经输了。”
太平公主微皱眉头的沉默了片刻,说道:“在整件事情的最开始,薛郎没去上朝。这是他生平的第一次主动缺席早朝,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夜闯皇宫,兴许是太累了。”玄云子说道。
“绝对不是。”太平公主说道,“以我对薛郎的了解,他是那种几天几夜不睡觉,也硬撑着要把正事办完的人。如今他身兼多职公务异常忙碌,若无特殊,又怎会突然闲停了下来在官署里睡上一整天,什么都不做?”
玄云子微微惊疑,“如此说来,驸马早就知道有人要弹劾他?”
“若非是早就知道,他又怎会在官署里逗留那么久,一直等到晚上姚元崇从宫里回来向他汇报了朝会的事情?”太平公主说道。
玄云子微微一怔,武承嗣和牧院的这些人每天都在瞪大了眼睛盯着薛绍,但薛绍难道就没有派人盯着他们吗?……对,这是他的作战风格。他的麾下本来就有天底下最精锐的斥侯,远比牧院的不良人强上千百倍——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为什么不盯呢?
“以前我只认为他爱吹牛,现在我相信他说的话了。”太平公主微微的苦笑,摇了摇头,“原来在一场战争还没开始之前,指挥作战的将军就已经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玄云子沉默以对,这种事情自己不好嚼舌插嘴。
“尔后的事情,你我都知道了。”太平公主说道,“他自己主动跑到牧院投案,在那里耍宝卖乖的戏弄判官张知默。同时让他的左右门神回家,向我通风报信。他知道我一定会有过激之举,于是叫姚元崇跑来阻拦,同时还带来了紫金鱼符。我们夫妻这么多年,彼此太有默契。当我看到这枚紫金鱼符,我就明白他为什么自投牧院了。”
玄云子说道:“他是在暗示你,让你带鱼符进宫向太后求情?”
“对。这是一出苦肉计。”太平公主说道,“其实薛郎心里很清楚,我母后根本没有收回兵权的意思。他只是想要借此一举,反击武承嗣对他的挑衅。但是武承嗣和我母后的关系实在太特殊了,他无法直接出手。”
“是的,只能是由公主出面去和太后讲。”玄云子说道。
“他成功了。”太平公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我母亲大怒,差点当场就处死了武承嗣。”
“太后能够容许臣下之间有争斗,但绝不允许这些争斗触及了她的底线。”玄云子微微一笑,“武承嗣多少有点不识时务。太后授驸马以兵权命他镇国,本就顶着莫大的压力、冒了很大的风险。他偏偏还要在这件事情上煽风点火甚至出手栽害驸马,这等于就是当众挑起文武百官对‘薛子镇国’的强烈反对。武承嗣以为他对付的只是驸马,没曾想他冒犯得最狠的却是太后。如今他只是被罢相,太后还真是手下留情了。”
“如果武承嗣能够提前想通这些道理,那他就不是武承嗣,而是薛绍了。”太平公主苦笑不已。
“我有疑问。”玄云子突然说道。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太平公主左右看了看,压低了一些声音,“万一我母亲顺坡下驴真的收下了鱼符,并就势让牧院审一审薛郎,后果将会如何?”
玄云子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的确,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太平公主的表情当中流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小声道:“我们的事情这么久一直都还没有结果,我母亲早就不耐烦了。她甚至对我说,你身为公主从小享尽天下一切优宠,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也该为这个天下给出一点回报甚至是做出一点牺牲。这是你从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就已经背负的宿命!”
玄云子深吸了一口气,“太后当真这么说?”
太平公主沉默的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玄云子恍然大悟,“公主殿下你说得没错,这一次的事件还远远没有结束,它才刚刚开始。这一次薛驸马想要挑战的,既不是来子珣和索元礼这样的酷吏肖小,也不是刚刚斗败之后被罢相的武承嗣。而真的,是太后本人!”
“没错。”太平公主的表情当中有了一丝苦涩,“我母亲一直都在试探薛郎的忠诚,这一次,薛郎也试探了一回我母后对他的信任程度。他二人之间,难道就一定要这样猜来猜去,试来试去吗?”
玄云子微笑劝慰,“公主殿下,你应该比谁都更加明白,这是为什么。”
太平公主只能发出叹息,因为,她的确是再也明白不过了。
——现在武则天和薛绍之间的猜忌和试探,比起当年二圣之间的斗法来说,那还真就不算什么。
“当时在宫里,我真是害怕极了!”太平公主心有余悸的说道,“万一我母亲真的收下了鱼符,并且没有去责罚武承嗣……后果,我真的不敢想。”
“当时洛水大军,刚好开始大讲武?”
太平公主轻轻的点了点头,“薛郎指挥作战,真是面面俱到。受他指挥的人很多,但每人都只负责也只知情其中的一小个部分。比如段峰和牛奔只知道薛郎进了牧院并回家报信,姚元崇只负责拦驾和送兵符,我负责进宫行苦肉计,党金毗和郭大封负责兴兵演武。还有其他那些盯梢武承嗣的,监视牧院的,四处跑腿的暗中保护的等等等等,我都不知道还有多少!”
“没错,知己知彼面面俱到,按部就班指挥若定。”玄云子笑了,“这分明就是一场战争!”
“我们所有的人就像是一颗颗的珠子,全被薛郎用一根线串连了起来。”太平公主苦笑不已,“这一次,竟连我都成了他手中摆弄的珠子!”
“殿下,那是善意的利用。”玄云子说道,“驸马安好,你也无恙。你们是一家人。”
“对,我知道。”太平公主坦然的微微一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的用意,但我心甘情愿为他驱使。”
“公主殿下方才说的那个比方很是生动,人人都是珠子,被驸马用一根线串连了起来。”玄云子说道,“那公主可曾想过,谁是那根线?”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马上醒神,“郭安!——只有郭安会是除了薛郎之外,知道所有的事情的那唯一一个!”
玄云子笑了,“我敢保证,郭安也只是负责居中串联四处跑腿。他并不知道驸马所有的计划。带兵的将军最是擅长恪守机密,但这不意味着他的军事计划不对任何人说。相反,他会说,只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会知道所有的内情环节。否则一但这个人发生背叛或者是被敌人擒获,他就输定了!”
太平公主双眉微皱的沉吟了片刻,喃喃道:“现在我就在回想,万一最坏的结果发生,我母后决定顺势收回兵符并让牧院审理薛郎,那么洛水的大军演……”
“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玄云子说得相当肯定,“薛驸马或许是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让它发生。太后,更加不会它发生。因为这样的结果,意味着所有人的毁灭,包括他们自己。”
“战争?……太可怕了!”太平公主心有余悸,“一面鱼符而已,竟能勾动毁灭天下的大杀机!”
“兵符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所有人,都能驾驭得了紫金鱼符。相反,有的人就算手中没有鱼符,他本身也比鱼符还要更加管用。”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我想,这就是太后为什么会用鱼符去砸武承嗣的头,转过身又把鱼符拿到牧院,亲自交还给了驸马。”
太平公主笑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断定,这一幕也在薛郎的预料之中了?”
“谁知道呢?”玄云子也笑。
“薛郎,太坏了!”太平公主既气愤又有点自豪的样子,碎碎念的道,“现在居然连我母后都敢算计了,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
“公主息怒,这其实不能称作是‘算计’。”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太后和驸马之间,有着一份外人无法解读的默契。他们之间或许不会绝对的融洽,但也绝对不会轻易的反目。他们更加不会容许任何人,去打破这一份默契。不识时务的武承嗣,冒冒失失的触碰了一下这个禁忌,瞬间铩羽而归。若非他是太后看重的亲侄,下场又岂会如此轻松?”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母后和薛郎之间的这份默契,既是母婿亲情和师生情谊的笼络,也是皇权与军队的最强联合?”太平公主问道。
“正是如此。”玄云子微然一笑,“皇权与军队,太后与驸马——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