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望仙台的仙
readx;到了集仙殿里才聊了几句家常,太平公主就怏怏的说娘我困了。武则天便叫她先躺下小憇片刻,稍后再与薛绍一同返家。太平公主便如同儿时撒娇一般,要枕着母亲的大腿抱着她的腰肢睡。武则天不依,说你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哪能如此撒娇?
太平公主便说,哪怕是将来我做了奶奶,也仍是母亲的女儿啊!
武则天便依了她的抱她入怀,一边轻哼着甜柔的小曲一边轻抚她的如瀑青丝,直到将太平公主哄到入睡。
薛绍现在明白,武则天为何偏爱太平公主了。血浓于水是一回事,武则作做为一个充满阴谋与算计,缺乏温暖与真爱的内廷里撕咬博斗了近半个世纪的女人,哪会不渴望不珍惜太平公主这样一件贴心小棉祅呢?
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薛绍已经不止一次的见过铁腕冷酷的武则天,在面对太平公主时所表现出来的母性慈祥。
夜深了。夜凉如水。
薛绍站在集仙殿寝宫外的宫坪围栏处,居高临下,静静的看着洛阳城。
如果说长安如同一个历经沧桑仍狂野奔放的大气男子,那洛阳就是一个妖娆华丽无声静美的倾城女子。
洛水潺潺,渔灯点点。
薛绍站了很久,几乎纹丝未动。但他的心和魂已经如同这洛水一般滔滔而去,流到了很远的地方,无一处不是江山如画。它们甚至飞向了千年之前,入眼皆是史海钩沉历史磅礴。不经意的仿佛又到了千年之后,在亲耳听到人们点评如今的王朝气象成败定数,历数那些江山美人弄潮巨子,用声音与文字还原古老的金戈铁马,沙场征尘……
洛阳,神都!
现在,此刻!
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这里流逝的每一个时刻,都将成为历史!
连日来的百般忙碌、困惑与疲惫,今日偶然谋得这样片刻的清静,薛绍斗然有一种参禅老僧的顿悟之感。心已放空,灵魂仿佛也经历了一番涤荡。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心境也豁达了不少。
“承誉。”身后传来一声唤。
薛绍不由得微微一惊,适才太过入神导致我都没有了平常的警觉,武则天都已经走到了身后居然没有发觉。
“太后。”薛绍拱手一拜。
“随我来。”
薛绍有些奇怪,这大夜的能去哪里?
在一队提掌灯笼的宦官与侍女的陪侍之下,武则天带着薛绍穿廊过堂的绕走了半个集仙殿,到了殿后。
这里,居然别有一番洞天。
太初宫的宫殿一般都是建在石台之上,平地而起三丈有余,居高临下可俯瞰整座城池。多数宫殿的后方一般都是悬空,但是集仙殿的后殿却连了一条宽逾丈许宛如天梯的户廊,尽头边上连接着一座露天高台。
现在,那座露天高台正燃起许多的灯火。若在夜间远远看去,如同一个悬于半空的火池祭坛,异常的神秘和壮观。
武则天带着薛绍,直接向那高台走去。
“先帝驾崩前夕,曾经亲自下令要在集仙殿后方架设一处高台,名唤望仙台,是为求仙问卜延寿祈福。”武则天一边走,一边轻吟道,“无奈天意难违,望仙台未及建成,先帝就已经先去了。”
薛绍点了点头,没有插言。
“此后望仙台虽然落成,但一直荒废。直到近日,它算是派上了一点用场。”武则天转过头来,颇富神秘的微微一笑,“你能猜到,它是做什么用吗?”
“祭祀?祈福?”薛绍想了想说道,“无非就是这些了吧?”
“错了。”武则天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薛绍摇了摇头,“臣猜不到。”
“你马上就明白了。”
天梯挺长顺延直上,将要登上露台时,薛绍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夜空之中,宛如飘浮于天廷宫厥。
这座露台并不是特别大,四周架设了一圈避风的烛盏,围着一圈占星的神秘符文,中间则是摆有一张祭台。
但是最令薛绍惊讶的并不是这神秘的摆设,而是此刻盘坐在那片符文中央的一名女子。
宽袍大袖白衣胜雪,未加束缚的青丝迎风飞扬。
她正背对着薛绍和武则天,微微仰头凝神望天。尽管身后来了这么多人,她也油然不觉。
武则天以指加唇示意薛绍不要声张,其他的宦官侍女等人也全都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认识吗?”武则天小声问。
隔了约有两三丈远,薛绍认真端祥审视那女子的背影,婀娜有致曲线玲珑,大约可以推测她的年龄约在十八二十之间。
只是这背影,有几分相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薛绍摇了摇头,“不认识。”
武则天笑了。
“妖儿。”
她出声一唤,那女子恍然回神扭头一看,顿时惊喜的站了起来。
赤着一双如玉美足,逆风飞扬起泼墨秀发,妖儿给了薛绍一个惊艳到目瞪口呆的笑颜,“神仙哥哥!”
武则天笑了,“你的眼里,竟只有你的神仙哥哥。”
“太后娘娘恕罪……”妖儿吐了一下舌头,仍是奔到了薛绍的面前,亮湛湛乌黑黑的一双灵动眸子惊奇的看着比他更加惊奇的薛绍,笑嘻嘻的道,“神仙哥哥,你怎么啦?”
“我……没什么!”薛绍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惊喜又像是不可思议,“妖儿,你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你都这么久,不来看我了。”妖儿口说怨言,但仍是笑嘻嘻的。
这笑容,干净到令人心醉,心碎。
“我这不是来了么?”薛绍深呼吸,转头一看武则天,她脸上的笑容很是促狭,明显是在嘲笑自己。
“太后,臣失态了。”
“别无外人,不必拘谨。”武则天笑道,“不光是你,几日前本宫也曾经被吓到了。仅仅是半年未见,妖儿摇身一变成了大姑娘。非但是长得太快,如今这天仙姿颜与此前的干瘦矮小,判若两人云泥之别!”
薛绍仍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笑道:“妖儿,这半年来你都吃什么了?长这么快!变化这么大?”
“这个!”妖儿赤着双足欢快的跑到一旁,居然是揭开一个小火煨着的竹蒸笼,然后烫得惊叫乱颤的拿出了两个白面馒头,“大肉馒馒!”
“快放下,烫!”武则天和薛绍异口同声的叫道。
“太后娘娘,神仙哥哥,你们吃吧!”妖儿笑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既能祭祀神仙,又可自己饱腹。师尊说了,凡人吃过了仙人的祭品,可以开智慧,延寿福。”
妖儿脸上的笑容绝不止是天真无邪就能形容,它让武则天和薛绍都无法找出任何一个拒绝的理由。
于是二人,都吃下了这个肉包子。
“味道很特别。”武则天绝对是在细嚼慢咽,一点不剩的吃完之后,还由衷的感慨,“本宫,有些年头没有吃过如此暖胃,又暖心的美食了。”
“哈哈哈!”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薛绍不会相信这是宛如天仙的妖儿,发出的笑声。
可以形容这个笑声没心没肺,但偏偏它又能让人感觉到无边的自由与温馨的浪漫,不带一丝的羁绊,不惹半点的尘埃。
“好吃吗,神仙哥哥?”妖儿满怀期盼与认真的问。
薛绍微然一笑,“再来一个。”
妖儿大喜,连着将一整个竹笼都拿了过来,再度烫到惊叫乱颤,“全给你!”
薛绍一伸手接过,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倾刻间吃完。
武则天和妖儿都笑了。
“神仙哥哥,快喝水。”妖儿笑嘻嘻的递来一个铜壶,“可别噎着了。”
薛绍接过就饮。武则天在一旁笑。
“呀……忘了!”妖儿惊叫了一声,连忙又给武则天取来一个铜壶,“太后娘娘,你也别噎着了。”
武则天接过了铜壶呵呵直笑,小饮了一口。
“太后娘娘,神仙哥哥,你们多留一会儿。”妖儿一边说一边小跑着走下天梯,“我去拿一些有趣的东西,给你们看!”
妖儿走了。
武则天走到了祭台的边缘,凭栏远望。
“承誉,知道本宫为何带你来这里么?”
薛绍走到她身边,“望仙台上,果然有仙。”
“这只是其一。”武则天微微眯眼,眺望无边无际的夜空,吟哦道,“望仙台不仅有仙,还有天机。”
“天机?”薛绍不解。
武则天微然一笑,“妖儿在望仙台上住了半年多。”
“她就一直住这里?”薛绍四下看了看,这地方能住人吗?
“半年多,不分日夜晨昏,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在这里。”武则天说道,“盘坐禅定,吐纳调息……观星卜算!”
“观星卜算?”薛绍恍然大悟,没错,如果要夜观天相,望仙台绝对是最好的地方。
武则天点了点头。
薛绍恍然想起一事,问道:“太后,臣仿佛听到妖儿方才口中曾说,师尊?不知她拜谁为师了?”
武则天微然一笑,“一个你肯定知道,但绝对想不到的人。”
薛绍脑海里条件反射的想到了一个人,玄云子吗?
武则天显然不打算卖关子,转过脸来看着薛绍,认真的说了三个字
第746章 我的理想国
听到袁天罡这个名字,薛绍的第一反应是相当惊奇,马上就条件反谢似的想到了一个在历史上流传极广的传言——朝天观,望云浦。¤,
具体是说,袁天罡曾经给幼年时作男童扮相的武则天相面,说“此儿若为女,当为天下主”。
不管这是武则天登基之后有人故意捏造用来迎奉女皇,还是历史上确有其事,总之“朝天观望云浦”不是空穴来风。再者,袁天罡和武则天的父亲有故交,这也确是事实。但是算算年岁,袁天罡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
于是薛绍道:“不会吧?袁天罡不是应该早已经……”
“没错,袁天罡已经去世多年。”武则天说道,“但妖儿,的确就是他的隔代弟子。”
“怎么说?”薛绍不解。
武则天面带微笑,轻声道:“袁天罡人是不在了,但他留下许多手札与籍本,一直都由大唐的内廷秘密收藏,从未对外宣示。”
薛绍有些惊讶,袁天罡居然还在内廷留下了“武功”秘籍?
联想到袁天罡的鼎鼎大名,武则天和大唐时代的所有人一样都比较“迷信”,再加上传闻之中袁天罡与武则天之间或有或无的神秘关联,薛绍认为,那些“武功秘籍”会不会是武则天本人,私下派人去秘密收集和收藏的呢?
“袁天罡留下的那些东西,本宫亲自看过。”武则天说道,“但它实在是太过玄远神秘,晦涩难懂。本宫看了好些年,仍是满头雾水一无所获。”
“妖儿看懂了?”薛绍惊讶问道。
武则天笑了,“如果这世上还能有一个人看懂,那她一定就是妖儿这个天生奇才了。”
“这……怎么可能?”薛绍惊讶道,“妖儿虽然有着过目不望的神奇天赋,但她毕竟不通玄学。没有良师启蒙,她能如何学习?”
“你不就是她的启蒙良师么?”武则天笑道。
“我?”薛绍苦笑,“我也不懂玄学啊!”
“你忘了,当初你从武承嗣那里借李药师的兵书,并在怡心殿夜抄强记之事?”武则天说道,“妖儿替你代背的,正是《六军镜》当中的奇门遁甲篇。从此以后,妖儿就为玄学痴迷。她开始自学天文地理,修习望气观星这些奇门遁甲之术。遇到不懂之处,她就会去太史局找司天监的人讨教。一来二去……司天监的人就都不如她了。”
“……”薛绍惊呆了。
“从此,望仙台就有了一位真正的仙子。”武则天的嘴角轻微上扬,露出了一抹神秘又欣慰的笑容,“这位仙子可以卜凶吉、料祸福,一眼望断碧落黄泉,一语道破天命气数!”
薛绍有些愕然无语。就算武则天迷信,但她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几十年来她接触的高僧仙道不知道有多少。现在她却对妖儿给出了这样夸张的评价……薛绍突然感觉,自己对妖儿竟然是那么的不了解!
“天命。气数。”武则天眺看远方,轻吟这两个词。
薛绍恍然回神——天命气数,这才是她今天叫我来的重点与核心!
“天命在女主,神器归武氏。然而,李唐气数未尽,隔世将大兴。”妖儿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薛绍和武则天同时猛然回头。
正一脸欢愉笑容的妖儿手捧一个瓷瓮,被薛绍和武则天这样两个气场都非一般强大的人猛然一瞪,当场吓懵。手一滑,瓷瓮摔碎在地溅得满地水花。同时地上多出了一个四脚乱趴的小东西。
一只小乌龟。
三个人就这样宛如石塑的呆立着,只剩一只小乌龟在地上仓皇爬走。
“童言无忌。”薛绍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求太后勿要怪罪。”
武则天也很快转换了表情,淡淡的一笑,“妖儿,你的豆豆快要逃走了。”
妖儿也瞬间回神,大声喊着“豆豆、豆豆”,趴到地上去捉那只小乌龟了。
“还不帮忙?”武则天低喝一声,祭台上方的几名宦人慌忙跑上前来,擦地的擦地捉龟的捉龟。
忙完之后,他们非常默契的把妖儿给请了下去,说是给她另外找个小瓮用来养豆豆。
剩下薛绍和武则天仍旧凭栏而立,气氛却远比当初要严肃了许多。
有些窗户纸,就是不能捅破。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一但捅破了,事情的性质也将截然大变。
薛绍感觉,眼下即是如此。
“天命。气数。”武则天再度低吟了这两个词。
“天命在女主,神器归武氏。然而,李唐气数未尽,隔世将大兴。”薛绍重复了一次妖儿的这句话,然后停顿了片刻,问道,“太后,你信么?”
“……”武则天沉默。
“臣信。”
武则天恍然扭头看向薛绍,双目如龙炬熠熠发亮,威势极其逼人。
薛绍毫不回避的应对着她,淡淡的道:“臣真的信。”
“本宫,不信!”武则天转过了脸去,表情恢复到平静。
薛绍不知道她是不信前半句,还是后半句,仰或是全部都不信。总之,这个问题没必要去打破砂锅问到底,除非自己也像做到能妖儿那样的天真无邪童言无忌。
沉默,良久。
“每个人,都有上天赐予的宿命。”武则天突然开腔了。
薛绍点头。
“我一直都在挑战宿命,从未停歇。”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吐出,“也从未失败!”
薛绍微微一怔,没错,她的确说得起这样的话。从十几岁进宫开始,她就一直在挑战宿命,打破和巅覆一切束缚和压抑着她的东西,包括在华夏大地上流传了千百年的传统、理教、规则,甚至是神授的君权!
薛绍不由得深看了眼前这个女人几眼,姑且抛开她的成败功过与后世对她的褒贬不论,武则天的确是一个胆魄与才能都称上得“超凡”的——牛人!
“我很佩服你。”薛绍说了一句真心话。
武则天转过脸来,笑了。
薛绍看得出来,她这是真心的笑了一次。
“承誉,知道本宫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吗?”武则天突然问道,“除了探望妖儿。”
“天命,气数。”薛绍轻吁了一口气,“妖儿应该不是第一次,对太后说这样的话了。”
“她的心里非常的干净,没有欲求没有顾忌甚至没有沾惹半点俗世的尘埃。这正是我最喜欢她的地方。”武则天说道,“一般的星相术士,不管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滥竽充数者,都喜欢故弄玄虚的语蔫不详,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于是就让别人猜来猜去。妖儿则不然,她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无论是厄运还是福报,她全都直言不讳。”
薛绍算是听出来了,其实武则天也是相信妖儿说的那些话。
“臣知道,太后叫臣来所为何事了。”
武则天颇感兴趣的微微一扬眉,“说来听听?”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薛绍说了八个字。
武则天再度笑了,“薛绍,这不是你的性格。”
“性格?”武则天这话说得薛绍微微一怔,“太后,臣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
“你很能隐忍,但绝不软弱。你一直都在努力的和宿命抗争,绝对不会轻易妥协。”武则天微微一笑,“就像本宫一样。”
“……”薛绍无语以对,表情也顿时凝滞。心说如果不是她一语道破,我还真的没有想过,我和她原来是同类——我们一样背负着天赐的原罪与命运的枷锁,然后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与之抗争!
“我们这样的人真正在乎的,或许不是最终的盖棺定论,而是一场无愧于心的永不回头。”武则天宛如吟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与宿命的抗争,或者没有输赢胜败,只有至死方休。”
“没有输赢胜败,只有至死方休。”薛绍双眉微皱的轻吁了一口气,“臣赞同。”
“这里没有君臣,甚至没有长幼。”武则天说道,“我更希望,听到一些你发自内心的声音。虽然我知道,你很能隐忍。乃至于太平都觉得,你始终有很多的心事在瞒着她。你一直都在瞒着所有的人。”
薛绍算是明白武则天的用意了。妖儿说的那几句实在是太过应景,把最不该捅破的窗户纸都给捅破了。于是就有了这一轮,武则天对自己的忠诚与志向的最大考验……天真无邪的小小的妖儿,就这样成了武则天——托儿!
“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强逼于你。”武则天淡淡的道。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谁?”
薛绍道:“裴炎。”
武则天微微一怔,“为何?”
“裴炎就刑之前点名道姓要见我,于是我就去看了他一次。”薛绍道,“我们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无非是彼此的唇枪舌剑冷嘲热讽,我没记住多少。但从他口中说出的一个词,却让我印象极为深刻。”
“哪个?”
“理想国。”薛绍道,“裴炎的心中,有一个理想国。我,或许也有——太后,你也一定有。”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只可惜,裴炎的理想国当中,不能有我的存在。”
“没错。”薛绍并不否认,再道,“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我理想中的国度,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到现在,你想清楚了么?”武则天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也许一辈子也想不清楚。”
“为何?”武则天的表情当中,浮现出一丝少有的好奇。
“因为我始终无法构画出,那个理想国该有的模样。”薛绍说道,“无论是书中所说的三皇五帝时,还是不可预见的千百年之未来,那对我来说都太过虚无飘渺与不可捉摸。我能把握的,只有现在。于是我希望,这个国……一天比一天好!”
武则天笑了,这一次,比上次笑得还要更加真心。
“薛绍,这也正是我武曌心中的——理想国!”
第747章 误打误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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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想国”的问题上达到这样的共识,薛绍不奇怪,武则天也不觉得奇怪。现在两人都意识到了对方与自己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务实。
薛绍有着一颗现代人的灵魂,虽然夫子教条春秋大义的典籍也读过不少,但在内心深处其实是不受这些东西束缚的。这在大唐这个时代来说,当属“异类”。换句话说,什么男尊女卑、封建传统还有礼教大防,对薛绍来说全都意义不大。
巧了,武则天一辈子也都在和男尊女卑、封建传统和礼教大防做斗争。
所以,薛绍和武则天的心里都清楚,两人之所以能够一拍即合的合作至今,岳母和女婿的这一层关系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人志同道合。
“既然天意如此……”薛绍狠了狠心,决定率先把那层纸完全捅破,说道,“太后,宜当早正君位。”
“!!”武则天的表情当中出现了一丝惊愕,但飞快的闪逝而去,反倒是淡淡的道:“承誉,何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还在称呼我的表字,看来她根本就不生气’薛绍不由得微微一笑,平静道:“天命难违。臣,也是顺天应命而为。”
“……”武则天几乎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向远方连连眨动了几下眼睛,淡淡的道,“单凭那几句童言无忌的观星之语,何以成事?”
薛绍的心里更是明了,武则天不停眨眼睛的这个“微表情”,已经毫无掩饰的表明了她的心迹。
早正君位,这绝对是她目前热烈渴望的!
但是,这也是她特别忌讳和别人当面谈及的!
如此说来,敢于逆天的武则天,也不是完全的无所顾及。那一句“何以成事”就足以证明,她不是不想干,而是目前还没有足够的把握。
“臣想说的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薛绍说道,“三十年前,太后荣登皇后之位,从此襄助先帝执掌国家。二十年前,二圣同朝日月同辉,从此大唐迎来了贞观之后久违的一场天下大治,民丰物阜国力昌盛。十年前,先帝龙体不适开始深居简出罕问朝政,太后一人代为执政,军国大事皆由太后决断。尔后先帝驾崩,大唐内忧外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正是太后领导风雨飘摇的新朝堂,御外敌扫内患,使大唐重归宁定。时至今日,太后离九五之尊的皇帝之位,其实也就是一个名份和仪式的差距。太后若顺天而为隆登九五,则当前的一切秩序都可以顺利的保存下来,天下不会大乱。反之,如果拖延的时间越多一天,则朝野上下就多一天的猜忌与彷徨,反倒容易生乱。俗语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莫过如此。”
“此言差矣。”武则天突然一口反驳,语气还挺硬,说道,“陛下新登君位,只是尚显年幼缺乏经验和根基,暂时不足以掌控这个动荡的朝廷与多事的国家,本宫才暂且代为发号施令。如今突厥已降、内乱已平,野野宁定。本宫宜当退居后宫,交权与陛下。是时候,让他亲政了。”
“!”薛绍顿时一惊,这他妈妈的是什么情况?
“就聊到这里吧!”武则天突然止住了话匣,说道,“今天的话,我只当你是酒后失言了。你这个做女婿的私下里对本宫信口一说,本宫可以不计较。对外,切不可胡言。否则,迟早遭来杀身之祸。”
“臣知道了。”薛绍淡淡的应了一句,心说我又不傻,这还用你叮嘱么?
“本宫累了,回去歇息。”武则天说罢转身就走,“你与妖儿多时不曾见面了,在这里陪她说些话吧!”
“是。”
武则天走了。
薛绍仍旧站在扶栏边,俯瞰着洛阳的夜景,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想想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其实句句都足以遭来杀身灭门之祸。但是没办法,武则天今天想听的,就是这些话。否则,那真正的杀身灭门之祸,也许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自己了!
“神仙哥哥……”
薛绍转过身来,看到一张干净无比的脸和一双清澈如泓的眼睛。
“妖儿,你长大了。”薛绍看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己稍矮一些的大姑娘,不由得想起以前都是要蹲着和她说话,还经常抱她在怀里逗玩的情景,不由得感慨,“时间过得好快,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嘻嘻!”妖儿笑了,“神仙哥哥,和我一起看星星可好?”
薛绍仰头看了看天空,夜色如斗,繁星点点。
“妖儿,你当真能从星相上看出天命气数么?”薛绍有点好奇。
妖儿笑嘻嘻的拉扯薛绍的衣袖示意他坐下来。薛绍便依了她的就地一坐,妖儿便伸手来脱他的鞋子。
“为何要脱鞋?”
“与星对语,无拘无束则是最好。”妖儿不假思索的道,“若非天气转凉了,我还经常不穿衣服的在这里观星呢!”
“……”薛绍有点无语,随即苦笑道,“妖儿,你已经长大了,可不能再随意裸|身。”
“有神仙哥哥在,不怕。”妖儿全无顾忌的嘿嘿一笑,抬手指向夜空,“神仙哥哥你看,那就是玄武七宿。”
薛绍顺着她指的看过去,只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星星,哪里看得出什么“玄武七宿”?
“六十五座,八百余星呈龟蛇之状,故而名玄武。”妖儿笑嘻嘻的道,“神仙哥哥你知道吗,我现在所学的观星之术,是源自鬼谷子所创的奇门观星术……”
“妖儿,你跟我说这些,我完全不懂。”薛绍习惯性的抬了抬手准备像以前那样抚摸她的头发,但伸出一半又停了……人家现在可是大姑娘了!
妖儿侧过脸来看着薛绍,咧嘴一笑,伸手拉住了薛绍的手腕让她抚到了自己的头上,“我就喜欢神仙哥哥这样轻抚于我……好久都没有过了,我好怀念!”
于是薛绍的手,轻抚到了她顺滑如匹的长长黑发之上。
妖儿闭着眼睛,面带微笑,表情很是温馨和满足。
“妖儿,适才那些话,是谁告诉你说的么?”
“哪些话呢?”
薛绍说道:“什么女主当兴,天命在武。李唐气数未尽,隔世将大兴。”
妖儿斗然睁开了眼睛,惊讶的看着薛绍,“神仙哥哥,这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薛绍更加惊讶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些了?”
妖儿马上两手捂到了嘴上双眼瞪大,面露惊惶。
薛绍太熟悉她这样的动作与神情了,以往她调皮捣蛋害怕被月奴打屁股的时候,总是这样。
而且,她那双眼睛真的不会骗人。
薛绍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宦官婢女都站在远处避风,个个昏昏欲睡。
“妖儿,你根本就没有从星相上看出这些,对不对?”薛绍小声问道。
妖儿仍是双手捂着嘴,紧张的睁大眼睛,害怕的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摇起了头。
“那你为何要欺骗太后?”薛绍的语气有一点点上火的味道了。
“我没有骗她!”妖儿松开双手,急心快语道,“我虽然一时看不出来,但是神仙哥哥跟我说了,我倒是可以去星相上寻找验证!”
“按图索骥,这倒是容易多了。”薛绍说完马上一醒神,“等等,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这等胡话?”
“就那天……”妖儿扑闪着一双灵动的眸子,吱吱唔唔的,“那天嘛!”
“哪天?”薛绍脸一板。
妖儿顿时慌了,“就是神仙哥哥打完了胜仗从河北回来,我和华阳夫人一起去看望你的时候!”
薛绍努力的思索,总算想起来了——那是在太平公主府,自己因为征战劳苦心事重重有些睡眠不佳,于是主动让妖儿把自己催眠一次,顺便也是想要考验一下她的“手艺”!
“你把我催眠,然后问我那些问题?”薛绍既有点生气也有点意外,“不对,这些问题根本就不是你能问出来的!——是太后叫你问的吗?”
妖儿咬着嘴唇,低下头,很害怕的样子。
薛绍不用问,明白了。
没错,那的确是武则天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
“我没有告诉天后娘娘,那些话是你说的……”妖儿小声的、怯怯的道,“我只称说,那是星相之语。”
薛绍顿时感觉,既无语又欣慰。妖儿的心里太过干净,这让每个人都对她深信不疑……但这不代表,她真的蠢。实际上,她这样的人骗起人来,那才叫一骗一个准!
同时薛绍心里也想道:现在倒好了,因为妖儿的一番误打误撞,我所知道的历史走向也让武则天知道了。她是否真的完全相信,倒是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那层窗户纸已经捅破,我和她之间已经完全没有了秘密和隔阂。要么她就早点杀我以灭口,要么她就会把我当作真正的心腹和臂膀,助她隆登九五!
如今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是极大!
“神仙哥哥,我是否做错事情了?”妖儿小声的道。
“你没做错什么。”薛绍微笑以示宽慰,说道,“你很聪明,你比我们都要聪明。”
“妖儿不懂?……”妖儿的眼神有些迷茫。
“没必要懂。”薛绍微笑的轻抚她的秀发,说道,“正因为不懂,才能做到心灵干净,因而活得无拘无束并拥有别人无法享受的快乐。”
“那便不去懂了!”妖儿闭着眼睛,嘴角上翘很是享受的表情,“我只须懂得,有神仙哥哥轻抚我的头发,便是世上最大的快乐——这便够了!”
第748章 虎将归来
(); 深夜不便出入禁宫,薛绍便在望仙台上陪着妖儿,坐到了天亮。
“神仙哥哥,你要走了……”妖儿依依不舍。
薛绍微笑,“以后我会常来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随时去我家小住几日。”
妖儿摇头,表情罕有的有些凄迷,“我不能随便离开这里……”
薛绍微微一怔,心想也是……如今在武则天妖儿就像是“洞悉天机”的仙道一类,哪能放心让她随意离宫?万一那些天机讖语在外面流传了开来,是要出大乱子的。
“那我以后,时常和公主一同来”薛绍说道。
妖儿仍是摇头,“以后,妖儿怕是极难见到神仙哥哥了……昨夜,已属例外。”
“……”薛绍有些无语以对。
“神仙哥哥!”妖儿突然上前几步,稍稍显得有点紧张的小声道,“你千万不要做宰相!”
“为何?”这话说得突兀,薛绍感觉十分意外。
“太白在太微,犯左执法。光芒相及,荧惑守心。”妖儿低声的急切的说道,“答应我,十年之内,你都不要做宰相!”
“十年?”薛绍的眉头紧紧一拧,心里斗想起李仙缘那个半调子神棍也说过“荧惑守心”这样的话。在那过后不久先帝李治就驾崩了,首辅宰相裴炎也倒台陨命。荧惑守心,记是李仙缘也解释过,它在星相术里是最不好的征兆,要么是皇帝自己倒大霉,要么是这个灾难将要转移到宰相的头上,为帝王挡去这一劫。再若回忆历史上的武则天的执政历史,她更换宰相之勤当属世界之罪,死在她手下的宰相也不在少数……难道妖儿,当真能够洞悉一些天机了不成?
“你答应我啊!”妖儿第一次这样强烈的要求薛绍,去做一件事情。
薛绍缓缓的点了点头,“行,我答应你。”
“这样我就放心了。”妖儿马上转忧为喜展颜一笑,仍是笑得干净无比,“记住哦,十年十年!——这样的话,哪怕妖儿见不到神仙哥哥,也能知道神仙哥哥安然无恙!”
“我们,会十年不得一见?”薛绍皱了皱眉,心里很不舒服。
妖儿咧嘴嘿嘿的笑,“那也……不一定嘛!”
“我后悔了。”薛绍说道。
“后悔什么?”
“早知如此,我真不该让你过继给华阳夫人,遂后又让她带你进宫。”薛绍说道,“否则,你至少还能拥有自由。”
“现在这样,也还好啦!”妖儿不以为然笑嘻嘻的道,“我每天都在做着我喜欢的事情,无拘无束也没什么烦恼。就只有一点不好,不能时常见着神仙哥哥了。”
“我会想办法,多来”薛绍只能这样说了。
“好呀!”妖儿很高兴。
“我走了。”薛绍说完这句,转身就走。
“神仙哥哥,慢走……”妖儿的声音很是轻快,但在薛绍转身的一瞬间,她的眼泪也悄然的滑落了下来。
薛绍大步前行没有回头,心想:谁不知道皇宫便如囚笼,也就只有妖儿会说自己无拘无束无烦恼……其实,她就是怕我担心!
妖儿,真的长大了。
几日以后。
薛绍上过早朝之后,如常回到兵部公廨里来处理公务。还没进门,他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吵闹。
“王老将军,这里是大唐朝廷的兵部官署,请你注意分寸!”是兵部侍郎张光辅的声音。
薛绍听到这声音就不由得眉头皱起。他自己这个尚书的手下,有两位侍郎充为副手。一个是自己刚刚提拔起来的姚元崇,刚刚去了夏州公干。另一个,就是老侍郎张光辅了。
有件事情薛绍心里很是明白,在前任兵部尚书岑长倩高升内史令之后,张光辅接任尚书一职的呼声很高希望很大,却不料自己半途杀出玩了个捷足先登,这让张光辅一度十分的恼火。在自己接任兵部尚书的最初十多天里,初来乍道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非常的需要以往兵部的老人出力相助。但是张光辅却玩了个托病不出撂挑子,摆明就是在向自己示威使绊子。但在自己调来了姚元崇和王昱这些得力帮手并且渐渐把兵部的事情挼顺之后,张光辅的病马上就好了,并且以高度的热情投入到了工作当中——就怕自己的权位被新人取代!
所以对于这个张光辅,薛绍是提不起一点好感的。但念在姚元崇不在很多事情还得委托他来操办,因此一直都在忍着他。现在听到他在里面官威十足的咆哮,薛绍是当真心烦——但那个王老将军又是谁?
此刻听那王老将军回话,声如洪钟苍劲有力,“张侍郎,老夫奉诏回朝先来兵部点卯,专向尚书汇报军务,这有何不对?怎么就没有分寸了?”
薛绍顿时惊讶——王方翼?!
“尚书尚书!——尚书每天都在宫里陪着太后和公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张光辅越说还越大火了,怒声道,“尚书不在,本侍郎莫非就是摆设吗?你有什么军务,全都向本侍郎汇报即可!”
“哼!”王老将军打算给张光辅什么面子,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谈!”
“你!……”张光辅气忿了,“既然没什么好谈,那你就走吧!”
“走便走!老夫还求你收留不成!”
薛绍一抬脚迈了进去,差点和那个王老将军撞了个对胸。
屋里的两人同时愣住了。张光辅的脸色极其难/p>
薛绍微然一笑,“王老将军何时回京的?——经年不见,老将军依旧虎威炎炎不减当初啊!”
王方翼连忙后退了两步抱拳一拜,“冲撞尚书,末将死罪!”
“且不说这些。”薛绍哈哈一笑,伸手一把拉住王方翼的手腕,“久别重逢,当用大觥痛饮!”
“这……”王方翼既惊喜又有些为难,“公廨之内,怎好饮酒?”
薛绍一怔,再度大笑,“那就去北市,为老将军接风!”
“就依尚书的!”王方翼也爽朗的大笑起来。
二人就这样大声谈笑的大步走了,顺便还把小书吏王昱给一同捎了去,权把侍郎张光辅当作了空气。
张光辅瞪着二人的背影脸都要绿了,愤怒之下挥臂一扫,满桌子笔墨纸砚散得满地都是。
北市,酒肆内。
薛绍和王方翼对座,王昱打横从旁斟酒。薛王二人多话不说,先干了满满的几大觥,直把王昱都给吓傻了——他还真没见过薛绍这样喝酒,哪怕是水,这肚子也得撑爆啊!
“痛快!”薛绍和王方翼一同拍桌大吼,把隔间的酒客都震撼到了。
“老将军几时回京的,我居然一无所知?”薛绍有点好奇,问道。
“数月前老夫就接到朝廷调令,让我回京述职。”王方翼长吁了一口气酒气,说道,“走到半路,老夫才听说了扬州叛乱和河北恶来的事情……哎!!”
薛绍算是听出来了,王方翼的这一声叹息是冲着程务挺去的,大有“同病相怜”的味道。
“老将军途经长安的时候,没有去恶来府上拜会吧?”薛绍问道。
王方翼苦笑的摇了摇头,“我倒是想去。但又哪里敢去?”
薛绍沉默了片刻不知如何回话,“来,我再敬老将军!”
“请!”
又喝了三大觥,两人都稍稍有了几分醉意。
“原来朝廷要召老将军回朝述职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难怪我这个新上任的兵部尚书不知道了。”薛绍说道,“老将军常年驻兵在外罕有回京,此前又征讨西域几年不得回还,是该让老将军回家。”
“将军就该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老夫虽然也想家,但从来没有奢望过离开军队回到京城独享福贵。”王方翼说这话的时候,银须抖抖虎威震震,很是慷慨激昂。
薛绍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压了压手示意他小声一点并让王昱去门口把风,然后小声道:“老将军你是在担心,此次还朝,便回不了安西虎师了?”
“少帅,连你都回不了朔方军了,老夫又哪能再回到安西虎师?”王方翼眉宇深皱,沉声说道。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老将军走后,安西虎师交由谁来掌事?”
“王孝杰。”
薛绍点了点头,王孝杰在历史上也算是个人物,他和现今效力于朔方军的阿史那忠节,曾经是王方翼麾下的左右臂膀。
“老将军,你先别想太多了。”薛绍劝道,“像今日这样和张光辅在兵部的官署里吵闹,实属无益。常言道,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张光辅,区区一介具臣而已,老夫还没把他放在眼里!”王方翼鼻子里发着冷哼,很是不屑。
“具臣者,备位充数的无益之臣。”薛绍笑了,“老将军慧眼如炬啊,张光辅的确就是这样的货色。”
“不说他,可别败了酒兴!”王方翼大手一挥,说道,“少帅,老夫正有一事不明,要向少帅请教。”
“嗯,老将军请说。”
王方翼认真的道:“老夫行至半道,听说京城内外都已改旗易帜,军队也在陆续推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绍凝视着王方翼,一时无语以对。
“怎么,不方便说?”王方翼起身将窗户都放了下来,正坐,“出君之口入某之耳,少帅还信不过老夫吗?”
“不是信不过,而是一言难尽。”薛绍说道,“我之所以把老将军拉到这里来单独述话,就是怕老将军在兵部官署里公然谈论此事。”
“那究竟是怎么一个说道,还请少帅点拨明白?”王方翼眼神热切的绍,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 第749章 杀机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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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知道,比起程务挺这个性情中人,王方翼的头脑更加清醒,立场也更加鲜明。他和武则天之间的矛盾,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调和了。
虽然程务挺和裴炎是儿女亲家,但这一层关系实际上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麻烦。尤其是在他主动请命外调、不介入裴炎与武则天的纷争之后,武则天对他的这一举动多少还有一点赞赏。后来他和武则天闹出矛盾,主要是因为他儿子程齐之不堪压力的杀妻和自戗,这多少有点偶然因素在其中作怪。
王方翼则不同。
虽然王方翼能够达到今天的成就,主要是靠自己的努力,但是他的出身绝对不容忽视。王方翼出身太原王氏这个当世高门,他的祖母是高祖皇帝李渊的妹妹,他的堂妹王氏曾是先帝高宗皇帝的元配皇后,也就是被武则天斗败了的那个王皇后。因此从本质上说,王方翼是李唐的绝对死忠。又因为王皇后的那一笔历史旧帐,他和武则天的关系更是冰炭不得同器,从根本上对立。
再者,王方翼平定了西域的叛乱,担任大唐的安西都护辖下足有半壁江山。无论是声望资历和手下的兵马实力,现如今都是无人可与之相比,就连薛绍在夏州统率朔方军时,也要逊让王方翼好几分。
薛绍现在真有点头疼了。和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王方翼比起来,差点就在河北造反了的程务挺,怕是连刺头都算不上了。
见薛绍陷入了沉默没有马上给出答复,王方翼自己说道:“少帅,你肯定明白改旗易帜更换官名、移迁京都改换年号,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薛绍点了点头,谁还能不知道这是“改朝换代”的征兆和标志呢?
“老夫这话问得很蠢。”王方翼摇头冷笑,“哪怕是不问国事的一介庶民,应该都知道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
薛绍不以为意的淡然一笑,王方翼的话有点呛,但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王方翼双拳砸到了酒案上,“难道我们就这样逆来顺受、坐以待毙吗?”
“老将军,别太激动。这里可是京城,祸从口出。”薛绍提醒道。
王方翼含着恨点了点头,极为不甘的咬牙道:“早知如此,老夫就不该奉命还朝!”
薛绍心中一凛眉头一皱,难不成你还要效仿程务挺?!
王方翼也是多喝了几杯口无遮拦,但脱口而出之后马上又醒了神,当下就感觉自己的脖子处升起一股凉意,连忙对薛绍抱拳道:“老夫酒后胡言乱语,少帅切勿放在心上!”
薛绍笑着摆了摆手,“老将军何必见外?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方翼哈哈的笑,“来,老夫再敬少帅!”
薛绍感觉挺欣慰,虽然多时未见,但是袍泽之间的义气相投和深信不疑,还是没有消失。
二人又喝了几觥酒,薛绍道:“老将军,今日你我都已经多饮了几杯,何不只述袍泽之谊,不必谈论其他事情?”
“也好!”王方翼倒是爽快,说道,“老夫既然已经回了朝,恐怕就不会只作一两日的逗留,那些恼人的政事军务慢慢再说。今日只叙旧情不谈公务——少帅,请!”
“请!——”
王方翼的酒量极好,薛绍和他痛饮了一场下来,几乎大醉。好在王方翼带了随从,薛绍也有王昱从旁招呼,二人这才全都平安的回了家。
太平公主带着琳琅一起留在宫里陪伴武则天,家中只有月奴接到薛绍。她刚把薛绍弄上床准备给他宽衣抹身,薛绍斗然坐了起来。
“公子,怎么了?”月奴吃了一惊。
醉酒了的薛绍,眼中反倒绽放出异样的神彩,“我得进宫!”
“现在?”
“马上!”
“可是天都黑了,宫门已经关闭。”月奴急道,“再说了,公子你都醉成了这样还要进宫,终归是不妥吧?”
“少啰嗦,更衣,备马!”
“是……”
有鉴于上次天津桥遇刺的祸事,月奴和吴铭、郭安三人强烈要求陪薛绍一同进宫。薛绍念其一番好意,便带上了他们三人。
到了洛阳皇城太初宫的则天门入口处,薛绍心里其实还是有点犯嘀咕的——以前太后在长安时许诺给我的,可以随时进宫参驾的权力,到了洛阳还管用吗?
正嘀咕着,城门前巡逻的禁军卫士看到了薛绍,主动上前来参拜,“薛驸马可是要进宫?”
“对。”
“请——”
禁军卫士二话不说放开栅栏打开了城门,但是只许薛绍一人入内。
“长安的通行证,到了洛阳还是管用啊!”薛绍不禁笑了一笑,吩咐吴铭等三人在此等候,自己进了皇宫直奔迎仙宫,集仙殿。
皇宫里面十步一亭五步一岗戒备极其森严。但是薛绍一路过来,居然全无阻拦。那些禁军卫士见了薛绍,还都客客气气的行礼。
到了集仙殿,太平公主和武则天都还没有睡,薛绍很顺利的就进去了。
“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武则天还打趣。
太平公主则是捂着鼻子,“深更半夜的,你是如何进的皇宫?”
薛绍带着几分醉意的摸着自己的脸傻笑,“我这张脸,便是通行证。”
“你这张脸,都快变成烂桃花了!”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喝得如此烂醉,还敢深夜闯宫?——母后,快拿他治罪!”
武则天笑呵呵的道:“太平,你以为今日之薛郎,还是当初那个救你落水的薛郎吗?岂是你想治罪就能治罪的——他随时进宫的特权,是本宫特许的!”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你来,有什么事?”
“没事。”薛绍一副傻笑的样子,“就是来看看你。”
“不说算了!”太平公主撇了撇嘴,一拂袖就走了。
武则天面带微笑看似心情还不错,“坐吧——来人,快给驸马调一碗醒酒汤来。”
“谢太后。”薛绍坐了下来。
“深夜闯宫,必有要事。”武则天道:“但是有什么话,都等你喝了醒酒汤再说。”
“好吧……”薛绍惭愧的笑了一笑,“太后你猜一猜,臣今天是和谁喝的酒?”
“以你的酒量,能把你灌成这样的人不多。”武则天微然一笑,“同时还能让你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人,亦在少数——王方翼,对吗?”
“太后英明。”薛绍抱拳一拜,算是拍了个不轻不重的马屁。
醒酒汤来了,薛绍咕噜噜的全喝了下去。味道不怎么样,但是醒酒的效果当真是好,没多大一会儿薛绍就觉得清醒了许多。
“现在可以说了。”武则天的态度也变得严肃了一些,显然她已经从岳母的身份切换到了太后的身份。
“太后,臣首先想知道,朝廷为何要招王方翼回朝呢?”薛绍先问了一个问题。
武则天淡淡的道:“按大唐定制,边帅驻兵在外日久,都需得更换职事或是回朝述职。你这个兵部尚书,难道还不知道吗?”
“这个臣知道。”薛绍道,“但是朝廷招回王方翼的时间,大约就是在扬州兵变之后不久。那时吐蕃趁我内乱虎视眈眈,西域的局势颇有些紧张,安西虎师枕戈待是旦。在这样的关口紧急招回王方翼,显然不是寻常定制。”
“……”武则天微微皱眉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些事情,本宫原本不必向你解释。但是你既然都已问起,那本宫倒要先反问你一句——在裴炎逼宫与扬州兵变的前后,王方翼曾经多次给朝廷上书,但都在夏州辖下的官驿被人拦下了。你能先给本宫解释一下吗?”
薛绍心头一沉,这种事情果然瞒不过黑山老妖……
“怎么,没话说?”
“臣有罪。”薛绍说道。
武则天笑了一笑,“私自拦截大臣的奏疏,确实有罪。但本宫很奇怪,你为何要这样做?”
薛绍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说道:“实话实说,臣只是不希望在那样的紧急关头,再有一名边帅和朝廷生出嫌隙。”
“也就是说,你对王方翼奏疏当中的内容,是未卜先知了?”武则天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臣当然不知道他奏疏当中的具体内容。但是以臣对他的了解……应该能够猜个大体不差。”
“那你以为,他会写一些什么呢?”武则天仿佛是饶有兴味的问道。
“无非就是为裴炎求情,并劝请太后还政于皇帝陛下,以止息扬州兵变。”薛绍说道。
“嗬——与程务挺一样,挟兵逼宫嘛!”武则天笑了,“薛绍啊薛绍,你真是本宫的好女婿啊!”
薛绍微微一怔,“太后,此话何意?”
“你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向着本宫的敌人——这么好的女婿,何处可寻?”武则天说得是平声静气,但眉宇之间显然已有了一丝勃然怒意。
薛绍的反应很平静,拱手拜了一拜,说道:“太后明鉴,如果臣只是一心向着王方翼,今日就不会来了。”
“原闻详情。”武则天也挺平静,她一向相当沉得住气。
薛绍道:“当初裴炎逼宫扬州兵变之时,大唐面临重重危机。臣是一名将军,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军事危机。其实当时,扬州的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虑,真正的危机是潜藏在我们身边的汹涌暗流。程务挺和王方翼,首当其冲。个中原因,太后应当不用臣一一明析。”
“没错。”武则天淡淡的道,“我知道你当时私下里就在积极的联络程齐之,并为之出谋划策,目的就是想要稳住程务挺,最后不料弄巧成拙,当然这并不能怪你。但王方翼的奏疏足以表明他就是裴炎同党,你为何隐瞒不报?难道就因为,你们二人之间有过一段赠刀之谊?”
薛绍微微一怔,她果然手眼通天,连我和王方翼在绥州时相互赠刀的这种小事,她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太后,臣拦下王方翼的奏疏,和给程齐之出谋划策的用意,其实是一样的。”薛绍说道,“虽然臣和他们之间都有袍泽之谊,但是和社稷安危国家利益相比,仍落下乘。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最大程度的稳定军队、巩固边防,才能腾出手来专心的扫平扬州叛乱。否则,极有可能让吐蕃、突厥这些外敌有机可趁。在臣看来,扬州兵变终究不过疥癣之疾。如果边防崩溃外敌入侵,那才是真正的灾难降临!”
“说得好。”武则天倒是不反驳,平静的道:“所以,本宫后来就只用了一纸寻常的调令,把王方翼招到了京城来。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薛绍心头猛然一怔,听她弦外之音,摆明就是要和王方翼秋后算帐了!!
“太后……”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拱手一拜,“能不杀他么?”
“杀?”武则天笑了,“他可是出身名门的皇族外戚,现如今更是一位战功赫赫德高望重,连你薛少帅都要敬让几分的军中老宿——本宫,为何要杀他?”
“国之重将,不杀就好……否则,便是亲者痛仇者快,让外敌捡了大便宜。”薛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相当的没底。
刚刚武则天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很是漂亮,但总让薛绍感觉……杀机四射!
第750章 金银散人心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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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薛绍和武则天的谈话可就不那么愉快了。很显然,武则天对于薛绍“私拦奏章”的事情有些生气。薛绍倒是不那么担心武则天因此这件事情而从此记恨自己,她能爬到今天的位置,不缺这么一点肚量。他真正担心的是,武则天将要如何对付王方翼?
和程务挺比起来,王方翼的声望更高,在军队里的影响力更大,尤其是他现在的职务更显重要。可以说,西域的半壁江山,现在就要靠王方翼给撑着。
这样的国之重将,就如同一栋房子的中枢顶梁,岂能随意拆去?
谈话,不欢而散。
武则天还叫太平公主跟着薛绍一同回家去,只说薛绍是因为思念妻子而专程进宫来接她回家的。但是太平公主显然没那么容易被忽悠,在回家的路上她就问道:“你和母亲今天谈了什么事情,为何母亲的心情会变得那样败坏,居然把我都轰回家了?”
“没什么。”薛绍的酒力有点发作了,按着额头,不想说话。
“哎……”太平公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也没再追问,伸手给薛绍按一按后颈,这让他感觉舒服了很多。
马车辚辚的走出了皇宫,吴铭郭安和月奴三人骑马跟上。
太平公主掀开车帘对外面看了一眼,说道:“以后你出门,记得都带上他们。”
薛绍问道:“怎么了?”
“最近,可能不怎么太平。”太平公主说道。
薛绍笑了一笑,“太平公主的男人,会不太平?”
“谁跟你说笑?”太平公主的表情挺严肃。
薛绍醒了醒神,“你最近都呆在宫里,难不成还能听到什么风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太平公主显得有点忧心忡忡,小声道:“昨天母亲把武承嗣叫到内廷,私下里狠狠的训斥了一顿。你猜是因为什么事情?”
薛绍摇头。
“日前,洛阳令魏元忠破获了一起京畿杀人案。顺藤摸瓜,意外的发现了孟津水枭的行迹。”太平公主说道,“就是上次父皇驾崩前夕,刺杀你的那一伙人。”
薛绍的酒顿时醒了一半,“这伙人不是元珍的爪牙吗?又来了洛阳?”
“他们是元珍的爪牙没错,但他们原本也是唐人,混迹在我们的子民当中极难分辨。再加上现在两国和盟边境开放了,他们很有可能又回了中原。”太平公主说道,“如果只有孟津水枭,也就罢了。但是魏元忠发现了一个他本不该发现的人的踪迹。”
薛绍一醒神,“李仙童?!”
“对!”太平公主说道,“原本他早就该死了,但却活到了现在。”
“没错……”薛绍深吸了一口气,“上次他陪武承嗣一道巡视河北,给武承嗣出了不少的馊主意。最后武承嗣把李仙童当作了替罪羊捉拿下狱。按理说,武承嗣应该杀了李仙童尽早灭口,又怎么会放了他呢?”
“不是放,是逃。”太平公主说道,“我偷偷听到母亲斥骂武承嗣,武承嗣只好一五一十的承认。他捉拿李仙童下狱之后本来是想杀了他灭口的,但正要下手的时候,李仙童在一伙黑衣刺客的协助之下,杀人逃狱了。武承嗣慌张之下,只好随便找了一具无可辩认的尸体烧毁,谎称是监狱失火李仙童已经身亡。现在看来,李仙童很有可能早就是孟津水枭的同党了。救他的人,就是孟津水枭。”
薛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当时边疆战事紧急,我和薛老帅匆忙回了代州,没再顾得上李仙童的事情。没想到这个家伙还真是死而不僵阴魂不散。”
“所以,你要小心了。”太平公主说道,“要说这世上最恨你的人,绝对就是李仙童。再加上他是孟津水枭的同党,那就有可能是元珍的人。他们消失了这么久突然出现在神都境内,多半就是冲着你来的。”
薛绍掀开了车帘,“吴铭,郭安,即日起严加戒备,密切保护所有家眷。”
二人一同应诺,心知肚明肯定是有大事了。
太平公主出神的看着车板,眼中异光闪耀。
“你在想什么?”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说道:“我在想,始终是敌暗我明,防不胜防。该想个什么法子,改变这一局面呢?”
薛绍笑道:“难不成我们也藏起来?”
太平公主认真真的摇头,“我们两个肯定是无法藏了。但是……你的那些斥侯和部曲们,肯定可以藏。”
“有道理!”薛绍眼睛一亮,特工谍战是我的看家本领,我还能怕了你们这些个古人吗?
回到家里,薛绍便将吴铭和郭安叫到了书房,密授了一番计议。次日天明,薛绍身边的两百斥侯和部曲几乎全部消失不见了,仅仅剩下郭安带着的一个十人小队充为随从。
太平公主府里,也加强了戒备。琳琅和二十班剑负责贴身保护太平公主和陈仙儿这些妇孺。月奴的职责最为特殊,她穿上了从军时的战甲,负责统领保护太平公主府的五十甲兵,总揽公主府的安保职责。这些甲兵,是武则天特赐给太平公主的护卫和仪仗队。
次日不必上朝,薛绍准备在家里多陪陪家人,下午再去官署办事。正当午饭时分,家里来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客人。
——赫连孤川!
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薛绍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还有他这样一个绿林大枭的朋友,同时他还是郭元振的结拜兄弟。
薛绍置酒以待。
“赫连先生,几时回了关中?”薛绍问道。
赫连孤川顿时就笑了,“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薛驸马会称呼我这个匪盗为先生。”
“英雄不问出处。”薛绍微笑道,“至从你出狱之后,不是一直跟随狄公左右吗?”
“没错。狄公已经办完了安抚河陇的差事,回京交旨。”赫连孤川说道,“我到了洛阳,第一件事情就是前来拜访我的救命恩公,薛驸马。”
“言重了。”薛绍微笑道,“当时我不过举手之劳,关键是你戴罪立功,功过相抵这才得以特赦。”
“即日起,我不再追随狄公了。”赫连孤川突然说道。
薛绍感觉有些奇怪,“为何?”
“狄公为人太过刚正严直,而我终究是习惯了乖张行事。”赫连孤川说道,“虽然狄公对我百般宽容待我极厚,但我不忍再给增添麻烦或是脸上抹黑。因此,我只能和他老人家分道扬镳了。不过尽管如此,我仍旧深敬狄公。他是见过的,最值得敬佩的人。”
薛绍笑了一笑,“既然道不同,只好不相为谋了。”
赫连孤川的眼中突然绽放出异彩,“薛驸马,可敢收留在下?”
薛绍顿时笑了,“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既然知道,那薛驸马就更应该收留在下了。”赫连孤川郑重的起身,抱拳单膝一拜,“即日起,赫连孤川即是薛驸马的私人部曲,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请起。”薛绍说道,“部曲是贱籍,我可不敢收你做部曲,否则郭元振也饶我不得。你就挂名做一个太平公主府的书令使吧,随我进去也好有个名头。”
“一切全凭驸马吩咐!”赫连孤川一板一眼。
薛绍笑了,“你是郭元振的义兄,那也就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坐下我们边饮边说。”
“好!”赫连孤川很爽快,袍袖一挥就又坐下了,斟起满满一碗酒对着薛绍,“如今这世道,敢和赫连孤川称兄道弟的人还真就不多了。就为这兄弟二字,在下敬驸马一觥!”
“请!”
酒过三巡。
赫连孤川说道:“孟津水枭重现关中的事情,我可能比洛州官府知道的更早。这件事情曾经是我经手的,那么现在也就仍是我的份内之事。驸马放心,我会尽早把事情调查清楚,再报驸马区处。”
“我相信你。”薛绍微笑举杯,“再饮!”
“多谢,不饮了。”赫连孤川起身,抱拳拜道:“赫连孤川终究是习惯了行走在暗处并且一向独来独往,现在就请告辞了。驸马若要召我,可派人到咸阳县的章台小筑给我捎信。那里僻静只住了一户小寡妇,是我的老相好。我但有消息,就会前来秉报。”
“好。”薛绍随手解下自己腰带的香囊递上去,里面装了一些奢贵的香料与珍珠,“你刚刚回京,这点微薄之物应该用得着。”
赫连孤川也不客气伸手就拿上了,抱拳一拜不再多言,走了。
薛绍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笑,回到正厅和太平公主继续用膳。
太平公主上下打量了一下薛绍,惊讶的道:“才一小会儿就喝到一身酒气,你下午不用去官署了吗?——咦,我送你的香囊呢?”
“送人了。”
“你你你!……”太平公主气岔了,“那可是我亲手做的香囊,里面装着新罗国进贡的绝品海珍珠。你可知道,那一颗珍珠就可以买下一座神都的上等庄院?——那里面可是放了六颗,足足六颗啊!!”
薛绍撇了撇嘴,“金银散人心聚,不是你教我的么?那海珠海挂在我的腰上,跟死鱼没区别。送给了义薄云天的英雄壮士,却能发挥莫大的作用。”
“……气死我了!”太平公主气乎乎的瞪着薛绍,“你真是个败家子!”
薛绍哈哈的大笑,“我不败家,怎显得我的妻子既富有又会持家呢?快别生气了,张嘴吃一口鱼脍——啊!”
太平公主忿忿的撇了撇嘴,倒是乖乖的吃了下薛绍喂的这一口鱼脍,然后道:“那个人是叫赫连孤川吧?就是上次你从天牢里放出来的,郭元振的义兄?”
“对。”
“孟津水枭的大克星,原来如此。”太平公主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下次他再来,记得送点骏马宝剑之类。”
“我妻英明。金银散,人心聚嘛!”薛绍笑道,“张嘴——啊!”
第751章 大人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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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津水枭和赫连孤川的事情对薛绍而言,顶多只能算是一个“插曲”。在最大程度确保了家人的安全之后,薛绍继续过着他的“皇宫、官署、家”的三点一线式生活,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这种按部就班的程序化工作节奏,比起军营里的紧张严肃来说,其实可以用松散和闲淡来形容,但这恰恰也是薛绍最不适应的地方。
每当薛绍端坐在宽敞大气的官署里,听那些属下谦卑恭顺的汇报工作的时候,薛绍总感觉心里空虚骨头发痒,浑身上下使不完的旺盛精力都不知道该要如何发泄,这让他憋得相当难受。回到了家里,如果薛绍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仆婢们都会诚惶诚恐的跪下请罪。仿佛对于他们来说,把薛绍伺候得像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职责与今生所能获得的最大|荣耀。
总之,属于驸马的奢华而闲适的生活和洛阳城里的花团锦簇歌舞升平,对于刚刚在外征战了几年的薛绍来说,就如同是一张紧缚在身上的渔网。挣不脱甩不掉,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最初薛绍以为,自己这是“贱”的。
后来薛绍得出一个结论,这都是给“闲”的。
以往在外带兵时,全军上下千万人都眼巴巴的看着/ 自己,希望自己给他们发饷吃饭,带他们训练劳作,率领他们冲锋陷阵赢得胜利。一个要为千万人的生死存亡负责的人,他每天只有忙不完的事情,哪怕坐了下来脑子里面也时刻都在高速运转,“清闲”这种事情绝对是可望而不可及。
可是现在薛绍归朝做了官,乍一看起来自己这个兵部尚书总揽全国的军务与国防,应该会相当忙碌。但实际上,需要他亲自动手去做的事情是少之又少,顶多只有百分之一的重要事情需要他点一下头。而这百分之一的事情,其中至少还有超过一半的是上报阁部宰相们集体会商之后得出结论,薛绍所要做的就是汇报请示,然后依照上面的指示给下面下达命令。余下的,都由薛绍的属下给办了。
所以有时候薛绍就会有一种错觉,在没有突发事件的时候,自己这个兵部尚书换个傻子上来也能做得。
神都洛阳,这里有一台精密到令人发指的国家机器,每天都在周而复始毫厘不爽的井然运作。薛绍,顶多只能算是这部机器上的一颗,比较显眼的螺丝钉。
于是,闲得发慌的薛尚书决定找点事情来做。在萧至忠的提醒之下,他想到了搁置已久的清水衙门——讲武院。
讲武院曾经辉煌过,那是在长安,先帝李治还在世的时候。当时由于二圣都想让自己最大程度的控制北衙禁军,于是就有了北衙讲武和讲武院的堀起。后来薛绍离开了北衙,小小的一个萧至忠当然没有薛绍那么强的后|台和手腕去影响和控制整个北衙禁军,于是它不可避免的没落了。最终它变成了一个穷酸小学堂,只能培养出几个读懂蓝田秘码的书令使。
现在已经是兵部尚书的薛绍,却想让讲武院焕发第二春。说重现辉煌有些保守丧志,薛绍想把它建成中国历史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军校!
但是薛绍心里清楚,这件事情如果走正常程序向上汇报请示,肯定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现在的凤阁鸾台政事堂里已经没有了裴炎,但却有了两个比裴炎更加仇视自己的家伙,武攸宁和武承嗣。
薛绍更加清楚,虽然这两个“宰相”对于治国理政是百无一能,但是下绊使坏的排挤政敌却是岗岗的牛逼。现如今,同为政事堂宰相的岑长倩、魏玄同、刘齐贤和刘袆之等人,有事他们干有麻烦也是他们顶黑锅。武攸宁和武承嗣所要做的,就是每天打扮得像个衣冠禽兽的端坐在政事堂里,好好的演他们的泥胎菩萨。偶尔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他们就会向上请示武则天,然后再不计后果不择手断的将武则天的意思完美贯彻和深彻落实。
有鉴于此,薛绍决定越级上报直接请示武则天去。不让外派给兵权,还不许在家里玩过家家吗?——丈母娘不至于这么小气,这一点薛绍心里比较笃定。
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做了一个比较详细的“计划案”之后,薛绍挑了一个天气不错的休假的日子,带上了太平公主和一儿一女,一同进宫去给武则天请安。
隔代亲在武则天这里也是适用的,她这个外祖母相当的喜欢薛麒玉和薛宁晋这一对儿金童玉女。接到她们俩时,武则天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像个年轻的母亲那样抱着外孙儿和外孙女亲来亲去,相当的开怀。
先把老太太哄开心了再说正事,这是薛绍的策略。虽然有点小精怪,但薛绍觉得不至于阴险和下作就行了。
武则天留请薛绍夫妇吃过了家宴之后,一同又去了御花园游赏。她将薛绍的那对儿女时刻带在身边,哪怕是游赏花圃时也是牵一个抱一个,时时发出欢快的笑声,显然其乐融融。薛绍夫妇反倒是成了配角。
夫妻二人落后了几步,太平公主突然说了一句,“薛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何事?”
“父皇,已经驾崩许久了。”太平公主轻声道。
薛绍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母后,不也是个**凡胎的女人吗?”
薛绍大概知道她在表达什么了,“然后呢?”
“不知道。”太平公主微皱眉头,“你看她现在这副样子,就应该知道她其实也特别的渴望有亲人在身边陪伴,可享天伦之乐。可是禁内禁严闺中孤苦,又有谁人能解她的寂寥?我们带着孩子来看望她一次,也终归只是一次而已。”
薛绍的脑海里斗然冒出“面首”这个词来。
这个词汇充满了嘲讽的贬义,但是薛绍认为太平公主刚刚说的也是人之常情。武则天也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还是一个保养极佳风韵犹存、身体健康丧夫寡居的正常女人。且先不说生理需求,哪个女人会不希望有个肩膀可以依靠,有个贴心的人能够说些不足为外人道之的体己话呢?
色食,性也。
“我在想……”太平公主欲言又止。
“什么也不要想。”薛绍淡淡的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
“好吧……回家再说!”
薛绍一拧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噢……”太平公主仿佛有点理亏心虚的样子,“那就,以后再说。”
“薛郎,太平,你们为何走得如此之慢,快过来呀!”武则天在前面唤了。
夫妻二人加快了几步跟上去。
武则天心情美丽容光焕发,抱着薛宁晋笑呵呵的道:“你们家的这个宁晋小县主呀,刚刚把我的衣服都给尿湿了。来,你们自己抱一抱,我得回迎仙殿更衣。”
太平公主连忙接过刚刚干了坏事的小宁晋,薛绍则是道歉称罪。
武则天笑呵呵的显然一点也不介意,临走时说道:“太平你在这里等会儿。薛郎,你要随本宫同去迎仙殿看望一下妖儿吗?”
“好。”薛绍当然是一口答应。而且他看出来了,武则天仿佛也是有事要对自己说。
武则天便起驾离了御花园,去往不远处的迎仙殿。薛绍骑马随行,距离她的凤辇不远。
“王方翼辞官归故里了。你知道吗?”武则天突然说道。
薛绍微惊,“臣不知。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武则天淡淡的道,“他想要进宫面圣,当面向皇帝陛下提出辞请。但是陛下身体不适没有接见,于是他就去了政事堂,把自己写好的奏折一扔,人便走了。”
“……”薛绍愕然,有些无语。
“王方翼此举,无疑是在向本宫示威。”武则天的语气仍然平静,“他明明知道,本宫受陛下所托正在临朝监国,却不向本宫请示也未得本宫的允许,就私自撂挑子走人。薛绍,如果你的军队里出现了这样的麾下,你会如何处理?”
“……”薛绍无语以对。这话怎么说,都像是要害死王方翼——武则天挖的这个坑,貌似比较阴险啊!
“本宫来替你说吧——军法如山,岂容亵渎。”武则天仍是淡淡的道,“本宫敢打赌,绝对没人敢在你薛人屠的军队里任性胡为。军队也不会是谁自家的厅堂,任何人也休想进出自如横冲直撞。”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薛绍只好点头。理亏就理亏在,王方翼把这事儿的确做得有失计较——老大不小了,哪能像孩子一样的任性呢?
武则天侧目看着薛绍,仿佛对他的面露难色挺是满意,突然话锋一转的说道:“但是本宫大人大量,决定不和王方翼计较了。”
薛绍微微一惊,不会吧?这显然不是你一惯的风格啊!
“如你所言,军队和边防的稳定,是如今一等一的军国大事。”武则天说道,“王方翼的心里有气,那个气还是冲着本宫来的。但是本宫可以一切以大局为重,暂不计较他的鲁莽无礼。”
“太后英明。”薛绍略略吁了一口气,听武则天这口气不像是在忽悠。实际上,她也没有哄骗于谁的必要。
第752章 命中伯乐
(); 绍那种释然的表情,武则天笑了,“本宫不与王方翼计较,这才是你最想听到的吧?”
薛绍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
武则天道:“薛绍,你这个偏私护短的毛病可不是太好啊!——程务挺的事情本宫或许还能理解,但你和王方翼共事不多应该没有太多的袍泽情义吧,为何你会对他的事情那么关心和紧张?”
“回太后……”薛绍想了一想,说道:“臣对王方翼和程务挺这两位,的确有一点护短之嫌,但绝不是偏私。”
“有区别吗?”
“有。”薛绍说道,“护短是因为,他们都或多或少的犯了错,理当受到一些惩罚。但是臣竭力死保他们,绝非是完全出于一己之私。实际上,像他们这种级别的将帅,就已经是我们的军队实力与国防力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现如今,吐蕃突厥强敌环伺,西域那边蠢蠢欲动,我们的边防压力本来就大。此情此景,戗杀任何一名大将都无异于临阵斩将,于战大不利。况且他们在朝中并没有什么根基,离开了军队他们将再无作为有如庶民。因此臣以为,闲置即可,又何必杀之?”
“难道我泱泱天朝,除了程务挺和王方翼,就再无良将可用了吗?”武则天在冷笑。
“臣并非此意。”薛绍说道,“本朝历来主张慎行,太宗皇帝陛下曾言,杀一人而绝十人之望。但像王方翼和程务挺这一类,则是杀一将而寒十万士卒之心。
因此微臣愚见,本朝自戗边将之例不可擅开。就算他们当真有罪,也该是由有司按律下判定罪处罚,而不是用人治的方法来处以私刑。唯有如此,方能最大程度的稳定军心巩固边防。”
听完这些话,武则天陷入了沉默。
薛绍深信,自己刚才说的这些话武则天多少听进去了一些。实际上,像她这种级别的政治家,这么浅显的道理肯定是早就想过了。只不过她已经把政治|斗争轰轰烈烈的玩了将近半个世纪,对于军事而言她则是有点门外汉之嫌。二者相论,她当然会比较容易采取“以政治|斗争为纲”的宗旨来办事。
迎仙殿到了。
武则天进殿更衣,薛绍在殿外侯着,并没有去迎仙台上找妖儿。武则天随口一说而已,薛绍还没有天真到会真的去迎仙台。现在妖儿几乎已经是武则天的一个“极度**”,哪是随便就能见的?
片刻后,前方走来一名身着紫色官服的男子。幅和姿势,显得是一副春风得意的神彩。
“能进迎仙宫的男人,绝对不多。紫色官服,三品以上大员……”薛绍远远名男子,待其走近,心中了然——武承嗣!
武承嗣显然也薛绍,脚下稍稍一停,眼神掠过薛绍直接目视前方而且把身板挺得更直了,大步前行。
薛绍这副样子想笑,用“沐猴而冠”来形容他现在这副尊容真是太贴切了。
待武承嗣走到近前,薛绍还是稍稍的拱了一下手:“见过武相公。”
好歹他现在是宰相。宰相者,上辅天子下安庶民,群臣避道礼绝百僚,薛绍主动施上这一礼,是朝中既定的礼仪。
“唔……”武承嗣停了一下脚,但几乎没有正眼来,一手剪背一手捻着下巴上短短的几根胡须,官腔十足的道,“薛尚书,来此何干哪?”
“太后唤我来。”薛绍答得也是平声静气。
武承嗣则是连连眨起了眼睛满副狐疑之态,“太后先唤了我,为何又唤你呢?”
“那就得问太后她人家了。”薛绍似笑非笑的道。
“……”武承嗣先是无语,然后“哼”了一声抬步就往前走。
“武相公,止步。”薛绍唤道,“再走就进寝宫了,杀头的罪啊!”
武承嗣慌忙停脚,整个人的身体重心却仍是往前,双手乱晃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旁边的几名御林军卫士和宦官们,都被武承嗣这副滑稽的样子给逗乐了,但又不敢笑。个个使劲憋笑,极有可能憋出内伤来。
武承嗣的脸上顿时臊得大红,急忙一转头绍,见他仍是那副面带微笑的淡定模样,武承嗣的心里越发来气。
“你在嘲笑本阁?”武承嗣猛然转过身来,气乎乎的道。
“显然没有。”薛绍仍是面带微笑,淡淡的道,“普天之下,没人敢嘲笑大唐的宰相。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
“那你为何一脸的笑?”武承嗣满肚子气没地方撒,越发有些气急败坏。
薛绍淡淡的道:“我这样的微笑,是贵族从小就习惯了的教养和风度。”
武承嗣气煞了,“你是在说本阁没教养了?!”
薛绍这下是真想笑了,但刚好则天从里面走出来,于是忍住了。
“你们俩个在这里争执什么?”武则天的声音不高不低,但隐隐有威。
武承嗣就像是遭了电击一样慌忙一个转身,拱手弯腰下拜九十度,“侄臣参见太后!”
“免了。”武则天不动声色的道,“薛绍,你还有话对本宫说吗?”
武承嗣在旁边暗瞪了薛绍一眼,明显是在说“没你事了赶紧退下”。
薛绍微微一笑,“太后,臣有事。”
“武承嗣,你去偏厅候着。”武则天说完转身就走,“薛绍,随本宫进书房。”
“是!”
两人双双应诺。武承嗣一脸铁青的定在原地,薛绍面带微笑的随武则天而去。
到了书房里刚刚坐下,武则天给薛绍递上一份东西,“你”
薛绍接过来一一匹白绢,上面用不同的笔迹密密麻麻的写了很多的姓名,还有红指印。
“太后,这是何物?”薛绍一时不解。
武则天平静的道:“这就是武承嗣,今天来的目的。”
“何样的目的?”
武则天说道:“这份绢书,是上百名洛州的仕绅百姓的联名上表,力请本宫正得君位。”
“!!”薛绍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这也太早了太猴急了吧?!
“因为此事,本宫已经厉斥过武承嗣。”武则天平静的说道:“没想到他不死心,再三求见定要再一次的当面陈述。薛绍你说,本宫该要如何回绝于他?”
薛绍心中微微一凛,哪有你这么问客杀鸡的啊?……谁不知道你心里比谁都想早日正得君位,武承嗣明明就是投你所好,只是时机没有把握恰当——我该如何回话呢?
思索了片刻之后,薛绍说道:“太后,此事现在不宜声张扩大。不如暂时按下不提,只对那些上表之人私下打赏一番,并劝说他们以后不可再行此事。”
听到这个回答,武则天的脸上泛现出了一丝笑容,可谓意味深长。
“就依你说的办吧!”
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还行!
“说吧,你有什么事?”武则天问道。
薛绍便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计划案”拿了出来,并口头简述了一下,重建立讲武院的事情。
“本宫不由得想起先帝在世之日创办讲武院的初衷,是为大唐培养更多的将才。现在的讲武院,的确是有些荒废了。”武则天接过了奏折仔细的边说道:“听你的意思,是想把讲武院办成国子监那样的高等学府,从此佣有独立的权力和职责?”
“对。”薛绍答道:“大唐历来尚武,层不出穷的将才是我们威服四海的保障。但是一直以来,我们的将军都是自学成才或是得自家传,还有很多的人才埋没在乡野之间不为人知。臣就是希望讲武院能够成为一个固定的独立的国家机构,能够稳定的高效的为国家培养和输送军事人才。”
“听起来,很不错。”武则天仍在认真仔细的的奏书,说道:“照你所言,光是依靠学府培养好像还不够,还得创立一套如同科举的考试,才能更多的汲收散落在民间的军武人才了?”
“臣正有此意。”薛绍说道,“有科举,为何就不能有武举呢?文可安邦武能定国,文武并举方是盛世之道!”
武则天双手用力将奏折一合,眉梢轻扬嘴角一挑,显然是动心了。
“讲武院,谁来负责?”
“臣,兵部尚书薛绍亲自负责!”
“错了。”
“臣知错。”薛绍连忙改口,“臣,夏官尚书薛绍,亲自负责。”
武则天微然一笑,“既然是像国子监那样的独立机构,怎能由你兼任?”
“臣暂时兼任管理督划,待其走上正轨,臣再主动让贤,令专人负责。”薛绍答道。
“需要多少时间筹备?多少人力物力?官署选在何处?”
薛绍一一作答。
武则天听完之后站起了身来,来回的踱步,在认真思考。
良久。
“此事,可办。”武则天说道,“但既然是朝廷新增一个独立的官署衙门,就已经是国家大事,不能在这里由本宫一人空口白牙的说了就算数。现在只能告诉你,本宫心下是绝对赞成的。”
“臣谢太后!”
“但具体何时开办,如何开办,本宫还需得和宰相们商议一下。国家制度,不可废之。”武则天说道,“你先回去。一有消息,本宫会马上派人通知你。”
“臣告退。”
薛绍走出了迎仙宫,双臂挥展的长吁一口气,心情很不错。
至从回京归朝,薛绍已经很少像现在这样心情愉悦了。他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情,在真正的历史上,中国的武举就是武则天创办的。只不过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武则天皇帝生涯的晚年,当时的武周朝已经是将才十分匮乏。
“如果我能如愿以偿,武举的创立至少提早了二十年。同时诞生的还有一所军校,这又该是提早了多少年呢?”薛绍自忖道,“如果这件事情能够办成,武则天,那你就真是我的命中伯乐了!” 第753章 灰色力量
时间,不急不缓的过去了两个多月。( )转眼已是隆冬,年关将近。
原本大唐时代的关中天气,就有点接近于21世纪的江南气候,并不是特别的冷。洛阳的冬天,显然还要比长安的“温柔”了几分。每日清晨薛绍骑马出门时,都不用把衣服裹得特别的紧,到了午时更要脱去厚裘,否则就会感觉有些微热。
薛绍时常想起一句上辈子记得挺清楚的话,这个冬天不太冷。
讲武院的事情,武则天的确是信守了承诺,一直都在积极的推助和活动。但也正如她所说,这是“国之大事”,不可能朝夕之间就即刻上马。小说
薛绍私下找内史令岑长倩打听过事情的进展,得到的回答总是“连日都在磋商”。
每每听到这个回答,薛绍心里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武承嗣和武攸宁。这两个鸟人虽然完全仰仗武则天的鼻息过活,但是这不妨碍他们给自己使绊子。在这一点上岑长倩也隐约透露过一点,说“人选颇有争议”。
薛绍估计,那两个姓武的宰相当然不会反对成立讲武院,但是他们肯定不同意让一个叫薛绍的人来担纲。
现在讲武院始于初创,谁要是能在第一时间先入为主,将来培养出来的将军那都可以算是自己的门生。
天下武宗!
这份货真价实的实力,可比“天下文宗”的纯名声和潜在影响力要来得实在的多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块大蛋糕,谁都想分上一块。那两个姓武的鸟人包括武则天本人,都不想拱手让人。
薛绍感觉,讲武院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恐怕落实不下来。万事开头难,更何况是这样一件开万古之先河的大事,阻力重重困难多多,是在情理之中。
最近这段时间,没什么特别好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什么坏消息,稍微算得上一件喜事的,是司农寺的官署最后一批迁到了神都。与此同时薛绍的兄长薛顗,也终于得以举家迁到了洛阳来定居。
一家团聚固然喜庆,真正让薛绍高兴的是,自己终于可以亲自“监督”大哥,防止他被那些李家皇族的人私下撺掇了。上次李温的事情武则天早已查觉,但并未明说和怪罪。
但这不代表,她真的不介意。
实际上,如果不是那天在望仙台上薛绍和她“深谈”了一番鲜明的表述了自己的立场,李温的事情是值得武则天大作文章追究一番的。
另一方面,姚元崇去了夏州有段日子了,暂时还没有明确的消息回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小说网(www.800book.net)武则天曾经多次找薛绍问起朔方军改旗易帜的事情,薛绍做出保证说过年以前肯定完成。武则天略略不满,但最终也接受了。于是薛绍只好给姚元崇施加了一点压力,派了快马送信过去,依样画葫芦的下达了“死命令”。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姚元崇既然主动请缨去办此事,薛绍就相信他一定会有办法。其实,姚元崇从一介京畿县令直接被提拔为兵部侍郎,外界是有蛮多争议的。姚元崇自己心里也是憋了一股子劲,想要通过这件差事来证明自己。
因此薛绍相信,姚元崇必能成功。至于具体怎么办,那是他的事情了。自己需要的和武则天一样,只是一个结果。
这一日早晨,薛绍如同往常一样去官署。因为是双日不用上朝,因此到达兵部公廨时已是日上三竿。处理了一些寻常公务之后,王昱进来报说,有客来访。
兵部这地方比较严肃,多是往来交接军务的将军很少会有访客。会直接来拜访尚书的,就更不是一般人了。
新任洛阳令,魏元忠,目前炽手可热的朝堂新贵。
薛绍叫王昱把人请进来,未及施礼先问了一句,“魏明府来找我,公事私事?”
“既公且私。”魏元忠答得也有意思。
薛绍笑了一笑,“看来是不合适在公廨商谈,更不方便去北市酒馆里谈了王昱,私署置茶相待!”
“是!”
薛绍把魏元忠带到了兵部衙门的最里层,尚书专用的私人书房里,煮上茶,二人对坐。
“说吧,什么事?”薛绍倒是挺好奇,即公且私,能是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魏元忠说道,“昨天下午有十余人自缚捆绑之后主动来到县衙投案,声称自己是孟津水枭。非但如此,不用我这个坐堂的县令审问,他们一上来就主动交待了自己曾经多次作奸犯科。其中就包括……”
“当年参与行刺于我的事情?”薛绍说道。
魏元忠点头,“所以,这件事情是不是既公且私?”
薛绍皱了皱眉,“你有没有问出,他们为何这样做?”
“问自然是问了,但是没人肯说真相。”魏元忠说道,“他们只说自愿前来投案,肯求从轻发落。”
“这倒是奇了……”薛绍疑惑道,“难不成这伙贼人还能良心发现?”
“当然不会。”魏元忠笑了一笑,说道,“很明显,他们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何以见得?”
魏元忠答道:“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不轻的伤,有的还导致了残疾。”
“哦?”薛绍微微一惊,“这么说来,他们是被人治服了?”
“绝对是。”魏元忠说得很肯定,“非但是被治服,还都有了重大的把柄握在别人的手里。否则,这样的亡命之徒是不会甘于就范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薛绍若有所思的道,“如你所言,这样的亡命之徒从来就不会真正的惧怕官府与王法。能够治服他们的,只有一种人。”
魏元忠心领神会的一笑,“同道中人。”
薛绍赫然心中一亮,想到了一个人赫连孤川!
“看来薛尚书,是心中有数了?”魏元忠何等精怪的人,看薛绍这样闪过一个表情,已然心中有数。
薛绍只是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既如此,下官明白了。”魏元忠说罢就起身施礼准备告辞,临走时说道,“下官回去之后,即刻依律对其下判。想来,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差错了吧?”
薛绍呵呵一笑起身相送,“律法自有主张,魏明府按律办理,定然无差。”
“如此甚好。”魏元忠挺默契的对薛绍微然一笑,拱手拜别,“多有打扰,下官告辞了!”
“王昱,送客。”
魏元忠走后,薛绍静下心来仔细想了一想,不由得发出了微笑。
赫连孤川这个人,以前就曾是关中绿林的“盟主”级人物。如果孟津水枭的事情真是他办的,那就办得太漂亮了。既解决了问题,又不会惹下任何的麻烦。
公事罢后薛绍回家叫来了郭安,叫他派人去咸阳的章台小筑找赫连孤川问个情由。不料郭安答说不用派人去了,今天吴铭吴大师回来了就从咸阳回来的。
薛绍不禁一乐,这个赫连孤川还想得挺周到!
于是薛绍马上找来吴铭问话,吴铭答说,自己最近这个把月其实一直都和赫连孤川在一起,知道他所干的每一件事情。
这两三个月来,重出江湖的赫连孤川把以前失散和老弟兄都召唤了回来,很快就召集起了一票实力雄厚的人马。当然,薛绍给的那六颗天价珍珠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这构成了他们雄厚的经济基础。
不过赫连孤川没有重操旧业的去走私盐、贩人口或是铸私钱,他干起了水路运输的买卖。洛阳的槽运可以说是整个大唐帝国的经济主动脉,除了往来运送国税物资的各种官船,民间的各类商船和货船也是川流不息,槽运异常的活跃与发达。
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赫连孤川就建起了关中最大的一支私人槽运船队。当然,他用的手段相当多样化。除了自己购船雇人的做正常买卖,他另有一个重要的发家手段就是,不断的打击和吞并活跃在各条水路上的大小水枭。
海上有海盗,水上就有水枭,说白了就是靠着抢劫偷窃、敲诈勒索而发家致富的一批绿林人物。孟津水枭,就曾经是关中最大的一个水枭团伙,连官府都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但是赫连孤川,把一批又一批的水枭都给治了。那十几个被打伤打残了自己去往洛阳县衙自首的,就是孟津水枭当中曾经参与过行刺薛绍的,漏网之鱼。
现在,赫连孤川的槽运帮会已经如日中天。乃至于有些需要上交粮税盐税的地方衙门,都会托人找赫连孤川帮忙派人押运。因为,只要有了赫连孤川的人在船上,这船从始发地直到抵达洛阳上交,中途就不会有任何的麻烦。
听完这些,薛绍笑了。
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一个举手之劳的顺水人情再加上六颗并无实用的珍珠,就这样成就了一个强大的赫连孤川。
“公子,我认为赫连孤川这个人,将来或许会有大用。”吴铭说道,“有阳光就会有阴影,天下总分黑白。很多白道上不好办的事情,黑道上却能办得极为妥当。而且赫连孤川这个人做事极有分寸,什么事情做得什么事情碰不得,他相当有原则。手下的人,也全都敬服于他。假以时日,他在关中水路的实力会不亚于一支军队!”
“这一股灰色力量,的确不容小视。”薛绍点了点头,“他有没有对人说过,和我的关系?”
“从未见说,对我都是只字未提。”吴铭说道,“我来时他还嘱付我说,可能要辜负驸马的一番美意了,他在太平公主府挂名书令使的事情,最好还是作罢。以后,赫连孤川和薛驸马没有任何的关系,也绝不会有什么往来。”
“懂事。”
“他还有一事上请。”吴铭说道,“他说,他的船队上下也有几十条大船、几百上千号人了,大家聚在一起总得有个统一的名号对外示人这个名号,他想拜请公子帮忙取定。”
“取名?这我可不擅长。”薛绍笑了,取什么名呢,海贼王?为了部落?还是青帮洪门白马义从?
“我倒是有个建议。”吴铭笑道,“船队活跃在水上,公子手下已经有了红叶商会,取其谐音就叫‘洪门’如何?”
薛绍双眼一瞪,这个笑得贼兮兮的大和尚,还会读心术不成?! 第754章 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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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又有一批孟津水枭落案于洛阳官府。但这一次他们不是主动来投案的,而是有人报信说他们在洛阳附近的水面上劫掠官盐。
洛阳令魏元忠得到消息之后马上部署行动,并亲自率领麾下的官差衙役与不良人前去捉拿。他还托请薛绍的关系,得到了右卫将军党金毗在洛阳城外的野战驻军的协助,一举破案当场抓获了一百余人。
这一次行动,对孟津水枭的打击可谓相当巨大,因为他们过半的骨干力量都当场被捕了。而且他们招认出,他们真正的首脑就是——李仙童。
原来李仙童虽然为官多年,但一直和绿林上的关系相当密切。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暗中成为了孟津水枭的一员,替这伙贼人打探朝廷和官府动向并负责通风报信,在组织内部的地位一向不低。这两年他更是成为了孟津水枭的最高首领,手下大大小小的有一千多喽啰,其中不乏在黑道上小有名气的武林高手,和一批打过仗见过血的退役老兵。
如今的太平盛世里,孟津水枭这样一个“黑团伙”居然在关乎帝国经济命运的大运河流域,为非作歹纵横嚣张了这么多年,连上交国税的官船也敢劫,好几次都惊动了朝廷。因此这一次魏元忠大破孟津水枭,在洛阳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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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可惜的是,没能当场抓住李仙童,又让他闻风而遁了。
还有一些没有公开的内部消息表明,李仙童这次的再度出现显得很神秘,他很少亲自露面,偶尔在一些核心成员的面前现个身,也是黑衣斗蓬把全身遮得一丝皮肤也看不见,身边还带着几个浓须碧眼使弯刀的胡人保镖。
种种迹象表明,李仙童很有可能已经投靠了突厥,更有可能是投靠了元珍。还有,曾经他们都敢在洛阳城内行刺薛绍,那就没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干的了。既然如此,孟津水枭就已经不再是“治安问题”那么简单,而是有可能关系到国家安危的大案要案。
因此武则天在朝堂之上公开发令,让魏元忠专办孟津水枭一案,务必铲草除根。另外私底下,武则天同时召见薛绍和魏元忠问了一些内在情由。薛绍当然不会明说自己和赫连孤川的事情,但由魏元忠揭示了冰山一角,说现在孟津水枭陷入了江湖争斗,有另一股强大的势力正在堀起并与孟津水枭势同水火。那么现在,就正是消灭孟津水枭的大好时机。
武则天问,那另一股势力又是什么样的来头?他们会不会取孟津水枭而代之,成为威胁神都漕运的新毒瘤?
魏元忠说,如今看来他们和孟津水枭不尽相同。他们虽然也走一些绿林路子,但确实有自己的船队和正当生意,而且,他们并没有侵犯百姓也没有掠夺官船威胁漕运。实际上,他们还有专人负责给输送国税的官船提供沿途护卫。对了,他们有一个挺响亮的名号,叫——洪门!
“洪门?”武则天,思虑良久。
武则天本人,就是从后宫的惨烈争斗当中成长与堀起的,她深知这世上还有很多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在那里,一般的王法和世俗的规则全都不大管用,它有自己的一套潜在规则令所有栖息在角落里的人,不得不遵守。
“历朝历代,都不乏一批江湖游侠的往来活跃。他们既能成为声张正义、于国于民有所益处的侠义豪杰,也能成为令人头疼的响马匪类,甚至干出祸国殃民的勾当,比如孟津水枭。”武则天说道,“对于这一类人,官府不好与之直接交道,俨然如同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只要他们触犯了王法、危害了百姓、祸乱了社稷,那也就绝对不能罔顾辜息。”
“太后所言甚是。”薛绍和魏元忠一同应了诺,听得出来武则天的意思是——官面上的人不要和洪门走得太近,但也不意味着府官对洪门就是听之任之不管不顾。这无疑是在对洪门的事情表态,不支持也不反对。但底线是,洪门不能像孟津水枭那样祸国殃民!
谈话结束,薛绍和魏元忠结伴离开御书房。
魏元忠满怀感慨的神情,薛绍便问,“魏明府在想什么?”
“薛尚书,洪门这样一个小小的绿林帮会居然会惊动朝廷,绝对是奇事一桩。”魏元忠说道,“然而更让下官惊奇的是,刚刚太后居然主动给出了一个默许洪门存在的承诺,这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太后最是擅长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她做出这样的表态,并不奇怪。”
“何以见得?”
薛绍说道:“有阳光就会有阴影。不管我们官府承不承认,绿林总是存在的,并且有着他们自己的一套内在规则,对吧?”
“当然。”
薛绍说道:“既然不能根除绿林,那就只能善加引导为我所用了。与其让孟津水枭这样的毒瘤四处为虐祸国殃民,那还不如让正气一些的洪门取而代之重订规则。这样就算没有太大的益处,也至少可以减少绿林的害处。”
“太后,果然深谋远虑!”魏元忠说道,“难怪她老人家会默许洪门的存在。也正是因为她给出的这样一个默许,往后洪门恐怕就是见风就长,一发不可收拾了!”
“谁知道呢?”薛绍笑了。
魏元忠也只是笑了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转眼已是腊八,天气终于转冷,并且下了一场零星的小雪。
大唐的腊八节称为“腊日”,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朝廷和地方官府乃至百姓们自己,都要举行盛大的典礼来祭祀祖先和神灵并且趋走疾病和瘟疫,祈求来年的丰收和吉祥。而腊八粥现在还叫做“七宝五味粥”,是来源于天竺与佛教信仰息息相关的一样食物。
武则天是信佛的,所以在腊八节这一天遍赐文武大臣七宝五味粥,算是送上一份吉祥的祝福。
清晨,薛绍和文武百官一起踏雪进宫。先是长达半日的祭祀,然后是在麒德殿赐粥,文武百官赋诗或作表答谢,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然而午宴过后事情还没有完,武则天和皇帝一同出现在了含元殿,文武百官也全都来了。
久居偏殿的皇帝居然现身政殿了,显然是有大事。
果然,现在名义上的“首辅宰相”内史令岑长倩郑重宣告,朝廷即将成立一个新的类似于国子监的官学机构,专门用来培养将帅之才。
大唐的中央机构名称习惯称为“阁府寺台监”,文有国子监,那么培养军事人才的官学机构,就叫——尚武台!
国子监的最高负责人是“国子监祭酒”,这是从三品的显贵大员。祭酒原本是用来称呼飨宴当中负责执爵祭神的德高望重的长者,后来成为官名,大意就是同类官员当中的最高级别者。比如军师祭酒,就是所有的军师当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个,相当于参谋长。
尚武台的最高官员,就叫“尚武祭酒”。与国子祭酒的级别持平,从三品。
第一任尚武祭酒的人选极受朝廷上下所有人的关注,可以说政事堂里每天都在为这个人选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连太后本人都很是有些摇摆不定。
“朝廷决议由夏官尚书薛绍暂时兼任,检校尚武祭酒。”
朝堂上下发出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惊嘘声。
花落谁家,终于真相大白。既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臣,领旨谢恩。”薛绍出班应诺,应完了又站回去。
无数双眼睛睛着他,有眼红的,有嫉妒的,有冷漠的,也有愤恨的。
薛绍淡然处之,只在心中说道:这个位置你们谁也别想争去,哪怕是武则天想让她的好侄儿上位,也不大好办——军校始于创业,你们干得来吗?让我屈居他人之下担纲副手,那更不可能。就连武则天,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政事堂里纠结了很久的一件大事,总算尘埃落定。接下来,岑长倩还当朝宣布了很多的尚武台官员任选。尚武祭酒以下还有四个“丞”做为副手,另外还有博士、司业、教头等等数十官位,全是新增的官职。从官名上看,尚武台很大程度的效仿了国子监。薛绍只对其中的一个官位提出了更改,那就是“直讲”变成了“教头”,这是传授骑射、拳法、刀枪和博击这一类个人武艺的教师。
岑长倩说了许久。
文武百官们以为,今天大概就是这么一件事情了。不料岑长倩方才说完退场,武则天发话了。
“本宫决定不再监国称制,即刻退回后宫,还政于皇帝陛下。现起改由陛下亲政。望各位爱卿,竭力辅佐报效社稷。”
就这么一句话,可谓石破天惊,所有的大臣全都惊呆了。
皇帝李旦显然是早就已经知道此事,否则他今天不会出现在这含元殿里。但他仍然表现得非常的惶恐,他离开了龙椅走到了朝堂之下,和文武百官一起强力挽留武则天继续监国理政,自己也是固辞不受,不肯亲政。
薛绍感觉,眼前这一幕不可是做一做样子,武则天绝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力,李旦也没法儿真的上台亲政。但是武则天为何要玩这样一出呢?难道她也面临了很大的压力,不得不这样做一下样子?
第755章 白马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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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武则天不顾皇帝李旦与众臣的劝请与挽留,还真的就退回了后宫把君权交还给了李旦。
太后下野皇帝亲政,这是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很快就在百姓仕人当中传得沸沸扬扬。各色人等对此猜测纷纭议论不休,大唐帝国的权力高层还真的没有像现在这样,倍受关注过。
但奇怪的是,本该最受影响的朝廷中枢却是相对比较的平静。宰相还是以前的宰相,大臣还是那些大臣,大家仍像以往那样各司其职不改当初。大唐的国家机器,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运转顺畅几乎没有什么异样。
在君权交替的时期,朝堂还能保持这样的平静,显然极不正常。
后来大家都看清了一个事实,虽然太后现在是退位了,但武承嗣和武攸宁还是在政事堂里坐着,大小的事情比以前抓管得更多了。但有重大之事,他们不向皇帝汇报仍向太后请示。除此之外,太后此前提拔的很多大臣和心腹仍居高位或者显位,他们和两个姓武的宰相一起,把整个朝堂把控得滴水不漏严严实实。就连皇城御林军和城外野战驻军的将领,也都在这时候频频得到太后特颁的赏赐。表面上说是太后请他们以后好好的效忠和辅佐皇帝,但真实的用意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说穿了,武, 则天虽然人不在朝了,但朝堂仍在她的股掌之间。
但不管怎么样,武则天确实有了一段时间的赋闲。至少她不用像以前那样,每天黎明即起准备上朝或是深夜仍在批阅海量奏折。她甚至有了时间来太平公主府上窜门做客,为的就是看一看薛绍的那一对宝贝儿女。
某日深夜。
至从回朝做官,经常上朝的薛绍就有了早睡的习惯。此刻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但太平公主仍是精神百倍。
独自一人思忖了许久之后,太平公主忍不住摇了摇薛绍,“薛郎,你睡着了没有?”
“现在醒了。”薛绍只好睁开了眼睛,“什么事?”
“嘿嘿,我不是故意要吵你睡觉。”太平公主有点歉意的憨笑着,挤进了薛绍的臂弯里小声道,“你说,母亲就真的这样还政了?”
“你觉得可能吗?”
“绝不可能。”
“那你还问?”
太平公主皱了皱眉,说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行军打仗,讲究一个张驰得法进退有序。如果一味的猛冲猛打,那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是在以退为进?”太平公主问道。
“或许是。”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太平公主有点懊恼,“有什么话,还不能对我说吗?”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也不是特别了解,哪能一口咬定的武断呢?——我只是猜测,太后最近可能面临了不小的压力。”
“什么压力?”
“来自于百姓仕人与朝堂大臣的压力。”薛绍说道,“扬州兵变虽然平定了,但是大唐的百姓不会忘记,它的兵锋是直指武太后的。裴炎虽然败亡了,但是他一部分的党羽和志同道合之人还留在朝堂之上。他们都和裴炎一样,希望太后能够早日还政于皇帝。只不过裴炎表现得太过激进,他们比较的隐晦而已。”
“难怪我听说,最近刘袆之的府上是贵客盈门往来不绝,把他家里的门槛都要踩破了。”太平公主说道,“他是皇帝陛下的老师,如果陛下当真从此得以亲政,他的功劳必然最大,那么获益也将是最大。”
薛绍微然一笑,“既然你都能看到,那么太后必然也会关注了。”
“看来母亲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的确玄妙。”太平公主说道,“如果她不暂时退下去一段日子,又怎能知道有哪些人是衷心的拥护她,哪些人是阳奉阴违呢?”
“不仅如此。”薛绍说道,“这一次她主动退位放权让皇帝亲政,就等于是封住了天下人的嘴,从此不会再有人非议太后霸占君权不放。我想,这才是她最主要的目的。”
“有道理……”太平公主眨巴着眼睛,眼神之中智光闪耀,“现在距离我父皇驾崩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了,先帝遗命授予我母亲的‘决断军国大事之权’几乎快要被人遗忘。那也就是说,如果我母亲继续临朝称制下去,就会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不足以服众。”
“对。”薛绍用微笑表示对她的赞许。
太平公主嘿嘿一笑,“但如果是现任的皇帝陛下再度请她老人家出山,非要她监国执政不可,那可就名正且言顺了!”
“你话太多了。”薛绍笑道,“这种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即可,又何必点破呢?”
“哼,我又不傻!”太平公主说道,“这种话我当然只会跟你商谈,又哪会在外面和他人胡说?”
“乖,睡吧!”
“等等!”太平公主说道,“后天又是你的旬休假期,我不许你再去兵部公廨了。你得陪我们出去游玩!”
薛绍苦笑,“近日筹办尚武台,我手头的事情多如……”
“不许!就是不许!”太平公主气乎乎的道,“我要你陪我们一起去新修的白马寺游玩。我都已经约好了大哥大嫂和三弟一家,你想要我爽约食言吗?”
“呃……”薛绍忍不住挠了挠头,“后天,我当真有事。我约了将作监的大匠一起商量修建尚武台校场的重要事情。”
“我还约了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嗖嗖的。
薛绍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那又……怎么样?”
“这么说,你是当真不去了?”太平公主冷冷的道,“你难道就不想从上官婉儿那里打听一些,你特别关心的事情?……比如说,朔州和代州的新都督人选,是否有了结果?”
薛绍顿时精神一振,云朔代是河北边防的三个重镇。至从程务挺被废之后,朔州和代州一直没有明确接班人。现在薛讷执掌了他父亲薛仁贵留下的定襄军坐镇云州,临时兼管朔代二州的军务。
薛绍一直想让左奉宸卫将军周季童出任新的代州都督,这是他父亲周道务阵亡疆场的地方,若能如愿便算子承父业继往开来。而朔州那边,薛绍希望程伯献能够成为新任都督。这两位将门虎子虽然略显年轻,但是薛绍深知他们的能力绝对足以胜任。当然,周季童和程伯献和自己的交情也是非比一般。他们若能堀起成为边防重镇的统帅,对自己也将大有裨益,尤其是在现如今这个推行“改旗易帜”的节骨眼上。
但是往往好事多磨,朝堂之上对于这两个边防重镇的都督人选,一直持怀争议委决不下。为了避免党朋之嫌薛绍不好亲自出面替周、程二将提供助力,因此私下劝请他二人快去积极争取之后,只能偶尔的悄悄的帮他们使一两把暗劲。
“快说,你去是不去?”太平公主又在催促了。
“当真有内幕?”薛绍眨巴着眼睛。
“那得问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的语气不阴不阳,仿佛有点不怀好意。
“咳……好吧,我去就是了。”薛绍满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哼!哼哼!”太平公主果然发作了,掀开被子一翻身就骑在了薛绍的身上,张牙舞爪,“果然还是上官婉儿有份量!本宫和你全家老小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上官婉儿来得重要!”
“没有的事!……啊,手下留情!”
……
两日后,薛绍陪同太平公主和兄弟家人们一起,去往白马寺。
始建于东汉的白马寺,号称中国第一古刹和世界著名伽蓝,是佛教传入中土之后所建的第一所寺院。但是数百年来它屡经战火的破坏和重建,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最近的一次摧毁来自于北魏末年的永熙之乱,当时整个洛阳城几乎都被毁灭了。
信佛的武则天下令重建白马寺,几乎是在情理之中。近期即将峻工,还没有正式的举行落成典礼更加没有对外开放。也就只有太平公主这种级别的人,才能得以提前入寺先睹为快。
为了安全起见,太平公主随行带上了她的仪仗甲兵,薛绍也令郭安率人跟随护卫。再加上仆婢人等一行浩浩荡荡的将近百人,排场可谓不小。
到了白马寺,早有负责监造寺院的官员和百工在此恭候。
薛绍骑着马走在最前,看到一个高大魁梧浓眉大眼的精壮男子朝前走来,对着自己和太平公主的车驾抱拳就拜。
“小可,白马寺监造冯小宝,恭迎太平公主殿下与薛驸马,大驾光临!”
薛绍的心中宛如掠过一道闪电的蓦然一惊,牙缝里蹦出三个字——
“冯、小、宝?!”
这倒是把冯小宝给吓了一吓,他稍稍抬头满面惶恐的仰视着薛绍,“薛驸马,认得小可吗?”
“第一次见。”薛绍的语气平静得可以,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漠。
这让冯小宝很是局促不安,脸色都有一点隐隐发白了。
“薛郎,我们入寺吧!”坐在车里的太平公主发了声。
这倒是给冯小宝解了个围,他连忙殷情恭顺的弯腰下拜,“小可恭请太平公主殿下入寺。若蒙殿下不弃,小可愿为执缰在前导引。”
“好。”太平公主只说了一个字。
此刻薛绍的心中,已然明了——看来今天来白马寺的这一趟,游玩是假;太平公主想让我见一见这个冯小宝,倒是真的!
第756章 不许姓薛
(); 新修的白马寺宝相庄严佛味十足,现在这副样子的确当得起中华第一寺的美誉。…≦,
太平公主和薛顗等人饶有兴味的逛玩,薛绍却是毫无心思,他全在想着那个“冯小宝”的事情。
别人或许还不知道,但薛绍对他是相当熟悉的。历史上武则天的第一个面首,大名鼎鼎的薛怀义,就是他了!
历史上的薛怀义本名就叫冯小宝,原本他只是一个市井之间卖膏药的小商贩,体魄强健长得也还比较有男人味,先是被守寡的千金公主看中拉到闺中乐了一乐,感觉很满意。千金公主虽然是武则天的婶婶辈但二人年纪相仿,彼此私交还不错(或者说千金公主一直都在刻意的巴结武则天)。为了讨好大权在握的武则天,千金公主把冯小宝当作宠物一样,悄悄的推荐给了同样寡居的武则天。武则天也就不客气的拿过来悄悄的用了一用,感觉很满意。于乎是,冯小宝就摇身一变成了武则天丧夫之后的第一个“男朋友”,俗称——面首。
随后武则天又让冯小宝改名“薛怀义”,让薛绍与之合族并称他为叔父。用意是提高冯小宝寒微的出身,这样才与能武则天的身份搭配。
历史上的版本大抵即是如此,薛绍不知道眼前这个冯小宝又是什么时候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出现的,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家伙的粉墨登场必将带来一些特殊的变故。
一般皇帝的女人多半还只是藏在后宫里,很难影响到朝堂格局与国家大事。但是薛怀义却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可以做官、可以谋权。
薛绍可是记得,历史上的薛怀义可是小人得志骄横跋扈得很,横行市井欺男霸女算是小事,朝廷大臣他敢当待暴打致人残废,武家的子侄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不仅如此,薛怀义还曾经担任过统帅,率领几十万大军出去打过仗。
“这个卖膏药的,倒是不可小视。”薛绍心中暗道,“但要我奴颜婢膝的巴结讨好他,我宁愿一头撞死在这金装佛像之上。想个什么办法,让他对我敬畏三尺又不去武则天那里吹枕风告刁状呢?”
正琢磨着,走在前面的太平公主唤道:“薛郎,你走快一点嘛——来,抱一抱宁晋。”
“好嘞!”薛绍马上走上前去,笑眯眯的抱起了宝贝女儿。
另一旁,冯小宝像个导游一样,在殷情又耐心的给薛顗夫妇讲解寺中的景点。薛绍留意观察了片刻,冯小宝这人生了一副好牙口,能说会道滔滔不绝,就连与佛相关的一些历史典故都能随口拈来说个没完,倒把学富五车的薛顗和薛绪听得一愣一愣的。
“市井之徒,伶牙利齿。”薛绍不经意的说了一句,声音不大。
太平公主连忙道:“你说对了,他以前就是一个市井小贩,每天都要沿街叫卖兜售膏药。若是没有一副能把死人说活的伶牙利齿,他恐怕早就饿死了又哪能长得如此壮实?还有,他的记性相当的好。刚刚他说的这些佛家典故,全是听寺里的高僧口述一遍就记下了,然后他就能一字不差的转述给别人来听。”
薛绍微微一惊,还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冯小宝这个文盲能够成为武则天的面首,除了身体的本钱和狗屎的运气,这份口才绝对功不可没。
“这个人,很是机灵圆滑。”太平公主看着冯小宝,低声说了这一句。
薛绍微微一皱眉,“你为何对一个卖膏药的,如此关注?”
太平公主怔了一怔,“人多耳杂,等下跟你说。”
薛绍点了点头不再发问,继续陪着家人游玩白寺马。
到了午时,寺中的僧侣请薛绍一家去享用斋饭,冯小宝终于没再跟着,自己去了另一间禅房里用饭。
饭罢之后,有午睡习惯的薛顗和薛绪夫妇各自去了禅房小憩,一对小儿女也由奶妈哄着睡着了。薛绍与太平公主得以独处,二人漫步到了辟静的柳林旁。
四下无人。
“看来这个冯小宝,来头不小。”太平公主还没有开说,薛绍说道,“谈及他的事情,你都要把我带到这么辟静的地方来,连琳琅都不可以旁听。”
“薛郎,你是不是……”太平公主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猜到了一些什么?”
薛绍淡然道:“猜归猜,事实归事实。”
“好吧,看来你的确是已经猜到了。”太平公主的表情有些尴尬,小声道,“这个冯小宝就是……”
薛绍看着她这副窘样,有点好笑……的确,谈论自己母亲的这种私事,换作是谁都会有点难于启齿。
“你别这样看着我!”太平公主有点愠恼的样子,说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也就不必我说了!”
“太后之嬖臣。”薛绍帮她说了。
太平公主反倒是吁了一口气,点点头算是确认了。嬖臣,听起来总归是比“面首”要文雅一点。
“这是太后的私事,我们不便打听,更不宜干涉。”薛绍说道。
太平公主皱了皱眉,“但是有一件事情,需得你的首肯和帮助。”
“何事?”薛绍心里隐约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太平公主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就是,母后的意思是,想让他……改个姓。”
“姓王,蛮好的。”薛绍一口说道,“五姓七望之首,太原王氏当世名门,高贵得一塌糊涂。”
“薛郎,你是故意的吗?”太平公主既羞且恼,“莫非你忘了王皇后?”
薛绍心里冷冷的想道:我就是故意的!我汾阴薛氏礼乐流范轩冕显荣,可是门风严谨家学昌盛的当世名门。就冯小宝这么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市井小丑要是也姓了薛,非把薛家的祖宗都气疯了不可。何况这货还想当我叔父?——去死吧!
“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太平公主仿佛有点生气了,转过了身去。
“五姓七望的确是有些没落了。这样吧,‘薛裴柳’并称河东三姓,门第声望如日中天。”薛绍不大理会生气的太平公主,自顾说道,“但是姓裴可能也不大合适,裴炎可是太后的死对头刚刚才倒了台。那就姓柳吧——姓柳,真的不错!”
“……”太平公主有些无语了,恨得咬牙瞪着薛绍。
薛绍满副无辜的样子,“你怎么了?”
“气死我了!”太平公主恨恨的伸出手来要掐薛绍腰上的软|肉。
以往薛绍总是让她掐,然后很配合的做出一副呲牙咧齿很疼的样子。但是这一次没有,他躲开了。
太平公主愣住了。
“就姓柳。”薛绍的表情很淡然,但是口气不容置疑,甚至可以说斩钉截铁。
“薛郎,你……”太平公主有点不可思议的神情,“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你就要跟我翻脸吗?”
“我没有。”薛绍认真的说道,“姓柳没什么不好。”
太平公主深呼吸,显然是在压抑情绪,然后“语重心长”的说道:“这是母后的一件私事,她之所以希望你能帮忙,是不把你当外人。实际上,你这个女婿也不是外人呀!——你就这么不肯赏脸?”
“就姓柳。蛮好的。”薛绍不予争辩,淡淡的道。
“……”太平公主无语了好一阵,然后冷冷道:“看来是没得商量了?”
“没有。”薛绍的态度也很强硬。
“你会后悔的。”太平公主倒是没有生气,仍是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得罪母后,是何等的得不偿失?薛郎,你一向都很理智的,为何这一次会如此的感情用事?”
薛绍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没有感情用事,我心里的相法很清楚。”
“那何不对我说一说?”太平公主道,“我觉得这件事情没什么大不了,他姓薛就让他姓薛好了。天底下姓薛的多了去,你管得过来吗?”
薛绍说道:“嬖臣改姓薛并合入汾阴薛氏,当然就关我事了。在世人看来就会是我薛绍先认了他做叔叔并把他的籍贯收入了汾阴薛氏,然后他再成为了太后的嬖臣。你说,你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了。”太平公主有点惆怅的叹了一口气,“你只是不想让世人觉得,你是在巴结讨好冯小宝,并有进献面首的谄媚下作之嫌,对不对?”
“你这么理解,也对。”薛绍说道,“我虽然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名仕鸿儒,但是人的名树的影,我不想摊上这样的名声。否则,我以后都会逢人抬不起头。别人我可以不管,但我有那么多的袍泽和麾下,他们会怎么看我?以后,我在他们面前还有威信和颜面可言吗?——难道,你就愿意有人在背后鄙夷和耻笑你的丈夫?”
“……”太平公主沉默了。
薛绍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腰,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把你夹在了我和你母亲之间,让你很为难。但是,请你……帮帮我。”
太平公主愕然的看向薛绍,“你从不求我。”
“这,算一次。”薛绍的态度挺诚恳。
“你都这么说了……”太平公主幽幽的长叹了一声,“我就想一想办法吧!”
“多谢。”
薛绍如释重负。他了解太平公主,她一般从不答应什么事情。但凡答应了,她就一定会有办法去完成。 第757章 命里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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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薛绍仍在左右寻思那个冯小宝的事情。武则天想让他改姓为薛,自己忤逆拒绝了,虽然武则天不会明摆了发怒,但心里肯定会不高兴。
但是薛绍觉得,这个问题不大。
这几年来自己忤逆武则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有几次她都快要撕破脸,但最后都释怀了。总的来说,武则天是一个睚眦必报但又公私分明、尤其擅长拿捏轻重的人。只要自己没有在原则性的问题上触犯到她的底线,应该都不会有事。再者话说回来,冯小宝现在顶多也就算是武则天的一个“宠物”。相比之下,当然还是女儿女婿要更加重要一些了。
其实,太平公主心里也是有这个数的。否则,她也不会答应薛绍去劝武则天,让冯小宝改姓为“柳”。归根到底,武则天不会把冯小宝看得特别重,至少现在不会。
但是那个冯小宝……薛绍想了一想,如果今后他当真成为了政坛当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现在就有必要提前寻思一个能够衔制他的法子。毕竟他和一般的大臣不同,大臣们都身受法律与道德的双重约束,在乎到手的富华富贵和名声仕途。但冯小宝本质上是一个市井无赖,向来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种人一但发迹成了暴发户,那他就胆敢横行无忌为所欲为,* 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寻思了一阵,薛绍唤来了吴铭,把冯小宝的事情对他说了一说。
“冯小宝这个人,的确值得关注与提防一下。”吴铭也是深思熟虑之后,说道,“如果得势,他会是一个充满变数的另类人物。若能衔制得法,或许能够为我所用;如若不然,他随时可能冒犯到公子。因为改名换姓一事,公子已经驳了他的面子。似他这般市井之徒,必然是会记仇报复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薛绍说道,“但他既然走的不是一般的路子,那么权谋和律法就肯定奈何不了他。”
吴铭微然一笑,“天生万物,环环相克。”
“没错。”薛绍心领神会的也是一笑,“你去联络一下赫连孤川,叫他悄悄的派人去查一查冯小宝的来路和底子。我就不信,他没有软肋。”
“是,我这就去办!”
数日后,冯小宝当真改姓了“柳”,并改名——怀义。
大唐时代的人最重出身与门第,冯小宝改名换姓可不是把户籍上的几个字改一改那么简单。他得和河东柳氏这一门大姓合族,也就是把自己的姓名挂靠到柳家的族谱上去。这必须得要举行庄重的“认祖归宗”的仪式,并得到河东柳氏的族老们的一同认可,方才算数。
非但是改了名换了姓,柳怀义还刮去了头发披上袈裟变成了一个大头和尚,堂而皇之的入主了刚刚翻新建成的白马寺,成了那里的住持大师。
就这样,出身河东柳氏的白马寺高僧柳怀义,粉墨登场。
薛绍不知道太平公主是如何说服武则天的,回来之后她并没有多言,薛绍也没有刻意去打听。她们母女之间向来比较有默契,薛绍相信她能把事情处理到完美。
两日后的深夜,下着鹅毛大雪。吴铭踏雪而来,带来了一枚木簪给薛绍看。
“这东西有何特殊?”薛绍左右看了看,这应该是赶驴车的货郎往乡野之间贩卖的廉价妇人饰物。
“公子看这里。”吴铭拿起木簪指给薛绍看,在柄处有几个刻得歪歪扭扭不太清晰的字,“冯程氏”。
薛绍一醒神,“这是冯小宝的妻子所用之物?”
“准确的说,是姘头。”吴铭说道,“冯小宝常年飘泊居无定所,靠着小贩小卖或是给人打杂为生。他从未成亲,但在老家有一个多年的相好,就是程氏。程氏在出嫁以前就和冯小宝悄悄的好上了,但冯小宝一穷二白又调而郎当,根本没想过娶她。后来程氏只好嫁给了一户乡绅做妾室,并且生了一个女儿。但是据乡邻所言,这个女儿其实是冯小宝的种,因为程氏的夫家在娶她过门的时候都七十多岁了,早已没了生育。娶了程氏没两年,乡绅就呜呼哀哉的归了天。后来程氏被乡绅一家赶出了门,从此带着女儿独居。冯小宝隔三岔五的也回去看望她们娘俩,但二人一直没成亲,冯小宝也依旧过着以前那种生活,只顾自己不管其他。程氏迫于生计,无奈之下只好做了土娼,独自拉扯女儿生活。”
薛绍听完之后思虑了片刻,说道:“冯小宝做了面首发迹之后,有没有管顾程氏母女?”
“他回去过一趟,给了程氏母女一笔钱,说就此一刀两断彼此再无瓜葛。”吴铭答道。
“女儿也不认了?”
“不认。”吴铭摇头,“实际上,冯小宝一直都坚称那个女儿是乡绅的种。这些年来,他也从来没有尽过半点丈夫和父亲的责任。程氏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可以不花钱而发泄兽欲的工具而已。至于那个女儿,有一次冯小宝赌钱输红了眼,差点就把她卖了。”
“果禽兽。”薛绍咬牙骂了一声,眉宇一沉计上心来,“如此说来,冯小宝肯定不会把自己有相好和女儿的事情,告诉太后了?”
“绝然不会。”吴铭说道,“如果让太后知道他是一个土娼的男人,而且私德那样的不堪,太后是不会用他做面首的。虽然只是一介玩物,太后也会在乎背后的名声。”
“对。”薛绍眼睛一亮,“如果让天下人知道,母仪天下的太后和一个土娼抢男人,可就不是丢人现眼那么简单了。那也就是说,冯小宝必然是向太后隐瞒了这一事实。”
“极有可能。”吴铭说道,“要不,我再去查一查?”
“不必了。再查,可就要到太后头上去了。”薛绍说道,“冯小宝为了发迹,都不惜在床榻之间去伺候一个年纪有自己两倍大的女人。他这种人为了荣华富贵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撒一点谎又算得了什么?——但是他可能没有想到,他撒的这个谎,刚好足以害死他自己!”
“对。”吴铭说道,“如果让太后知道了冯小宝有意隐瞒他有个土娼老相好并且还有个女儿这一事实,太后必然大怒杀之而后快。毕竟相比之下,太后自己的名声可比一个面首玩物重要得多了!”
薛绍微然一笑,“这么说,我们已经捉到冯小宝的把柄了。”
“公子可有吩咐?”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你叫赫连孤川把程氏母女秘密拉入洪门好生照顾,要确保她们的衣食无忧和绝对安全。一则防止冯小宝突然想通了杀之灭口,二则到了必要的时候,我或许会用得着她们。”
“是。”
“还有。”薛绍说道,“程氏母女的事情,尽量隐瞒消息不可走漏。冯小宝那里,我会审时度势见招拆招,不许任何人横加干涉。”
“是。”
“对了。”薛绍微微一笑,“世上已经没有冯小宝了。他现在叫柳怀义,白马寺的住持大和尚。”
大雪纷飞,年关已至。
有件大事还一直压在薛绍的心头,那就是朔方军的改旗易帜。自己可是在武则天面前打过包票的,说过年以前一定完成。现在离春节就只有三四天了,仍是没有消息。眼看着又下起了大雪,行路艰难信使难通,薛绍越发担忧起来。
但就在腊月二十九的大清早,有一个快要冻僵了的雪人闯进了薛绍的家里。仆人们连忙将他救醒,那人声称自己是夏州都督府参军钟绍京,有紧急要事求见薛少帅。
仆人连忙请来薛绍。
钟绍京一眼看到薛绍,马上又晕了过去,手却一直指着自己的胸口。
“传我的话,让御医赵秉诚马上亲自过来,全力救治。”薛绍下了令,再从钟绍京胸襟里拿出了一份厚实的奏章。
薛绍连忙打开一看,是姚元崇的笔迹。奏折中说,朔方军的改旗易帜已经顺利完成,没伤一人,没出一事。其中还有一份朔方军所有七品以上|将校的联名上疏,表示一如既往的拥护朝廷忠于朝廷。
“干得漂亮!”
薛绍兴奋的挥了一下拳头,再度吩咐仆婢一定要好生医治和照顾钟绍京,然后自己骑上了马准备出门。
太平公主闻讯后匆忙赶来叫住薛绍,“薛郎,如此大雪你出门作甚?”
“我有要事,需得马上进宫面见太后。”薛绍说道。
“再两日就要过年朝廷中枢全都放了官假,母亲也难得消闲得以静养,你这时候进宫不好吧?”太平公主提醒道。
大唐官员的福利待遇是很不错的,尤其是京官,一年算下来有七八十天的法定假期,其中不包括意外的红白喜事特许的假期。其中春假就像21世纪的学生放寒假一样,日子还挺长。目的就是方便老家在外地的京官,能够赶在春节的时候回家过年省亲。
“你还是别去了。”太平公主小心的叮嘱,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懂的”。
薛绍当然明白太平公主的弦外之音——你这时候进宫,万一打扰到了太后和她“男朋友”的二人世界,不好吧?
“正事要紧,我会小心行事的,你尽管放心。”薛绍说罢,扬鞭踏雪而去。
太平公主无奈的摇了摇头,微微苦笑,“宠冠天下又能如何?……薛郎啊薛郎,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大事也好小事也罢,大唐的太平公主,竟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758章 则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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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薛绍骑着马顶风冒雪的到了太初宫的正大门,则天门入口处。
因为放假,昔日里车水马龙一派繁忙景象的皇宫里已是人影寥落,只剩一批宫廷侍卫在站岗。则天宫门的大道上仅有几个留守公廨的臣工在不紧不忙的行走,再就是一些宫中的宦人在打扫积雪。
薛绍交了马匹准备进宫,值哨的侍卫认得薛绍还攀谈了两句。
“如此风雪,薛驸马还要进宫呀?”
“嗯,办些事情。”薛绍没忘了顺手给他几枚铜钱,“大雪天里值哨,辛苦了。好生照管我的马匹。”
“驸马尽管放心。天雪路滑,你脚下可得留神了。”侍卫接过打赏很是开心,大过年的风雪日子在这里站岗无疑是个苦差事。几枚铜钱虽小,但却暖心呀!
薛绍紧了紧斗蓬正准备进宫,蓦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喝骂之声。
“闪开!别挡道!快滚——”
“咦,你是何处的僧人,竟敢在皇城则天门来撒野?”
薛绍扭头一看,一群光头的僧侣约有十几个人,和一个年轻的绯衣官员在争执。
没争几句,那几个和尚就开始对绯衣官员连推带攘。
“好狗不挡道,叫你滚开没听到吗?!”
“大胆!我乃太子舍人薛毅!你们这些出家之人,竟敢当街冒犯朝廷命官!”
薛绍一听,薛毅?——薛元超的二子!
“你姓薛?”领头的一个大个子和尚声音一沉,“姓薛好,姓薛好哇!”
薛毅被这群胡作非为的僧人气到了一脸通红,“就是姓薛,怎么着?”
“可是汾阴薛氏?”
“正是!”薛毅怒喝道:“尔等还不退下,我就要唤宫廷侍卫前来拿人了!”
“给我打!!”大个子僧人一声暴喝,他身边的那些和尚们一拥而上,把薛毅推翻在地一阵暴打。
大个子僧人张牙舞爪的高声怒骂,“就打你姓薛的!就打你汾阴姓薛的!!”
则天宫门处的侍卫们看在眼里,都傻愣着没动。
薛绍一言不发,箭步踏出宛如疾电的冲上了前去,飞起一脚先踢翻了一个下手最狠的和尚,然后双拳飞起左右开弓,瞬间就打翻了三四个人。
虽然未下杀手,但他这几下出手也不算轻了。中了招的僧人躺在地上要么动弹不得晕死过去,要么是断了手腕折了脚踝,多半将要残废。
一群发狂厮咬的野狗当中,突然冲进了一头吃人的雄狮,和尚们大惊失色慌忙退却。
薛毅被打得不轻,流了一脸的鼻血趴在地上,捂着腰抽搐。
薛绍没管那些和尚,蹲在了薛毅身边查验了一下他的伤势,小声道:“万幸,没有伤及筋骨内脏。”
薛毅艰难的扭过头来,见是薛绍,当下痛哭失声,“薛驸马,我……”
“不必多言。”薛绍安慰了他两句,将他从地上扶起。
对面的一群和尚伤了好几个,但却没有一哄而散,而是簇拥在那个大个子僧人的身后,一齐虎视眈眈的看着薛绍。
薛绍扶得薛毅站稳了,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柳大师,许久不见了。”薛绍的脸上泛着冷咧的微笑,看着对方。
大个子僧人即是冯小宝,现在的白马寺住持柳怀义了。薛绍看他身后的那些大小僧人,个个一脸乖张的戾气,哪里像是出家仁厚之人,分明就是一群市井无赖和斗狠打手。
亏得柳怀义还能满脸堆起笑容来,冲着薛绍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薛驸马,下手够狠的啊!”
“救人如救火,轻了慢了都不行。”薛绍淡淡的道,“柳大师方才说了,就打姓薛的,就打汾阴姓薛的——我好像也是汾阴薛族的一员,柳大师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呢?”
“呃!……嗬、嗬嗬!”柳怀义拍着自己的大光头放声的干笑,“误会,只是误会!”
“这也是误会?”薛绍指了一下身边满脸是血一身泥泞的薛毅,说道,“你竟敢在则天门当街爆打太子舍子这样一位朝廷命官,可就不是口角纷争私下斗殴那么简单了。大唐律法读过吗?——胆敢辱骂殴打贵议者,当处流放千里以上之极刑!”
“这!……”柳怀义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上前几步凑到了薛绍的身边嘿嘿的干笑,小声道:“都说了是误会,误会。这几个新来的小沙弥不太懂事,回去我就收拾他们。驸马你看,你亲自动手教训过了他们伤得也不轻。以后,小僧定然严加管教保证他们不会再犯。要不,这件事情就此打住,私了如何?”
“如何私了?”薛绍淡淡的道。
“小僧,愿意给这位太子舍人一笔赔偿。”柳怀义道,“黄金百两,如何?”
薛绍冷笑一声,“我现在给你一千两,然后再揍你一顿,如何?”
柳怀义的眉梢连连直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也渐渐的变得凶戾起来,“如此说来,薛驸马是不肯和解私了喽?”
一旁的薛毅连忙轻轻的拉了拉薛绍的袖子,示意他息事宁人莫要把事情闹大了。
柳怀义看到了薛毅的这个举动,顿时大笑,“太子舍人,你说,你愿意和解私了吗?”
“愿、愿意……”薛毅忍气吞声的点了点头,小声道:“驸马,算了。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
不料柳怀义的耳朵倒是灵得很,听到了这句话,“你说什么?——不和我一见识?——你敢瞧不起我?”
一边咆哮着,柳怀义还一边气势汹汹的拿手指着薛毅,“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活活打死你?!”
“你可以试试!”
薛绍猛一扬手捉住了柳怀义的手腕,使上几分暗力。
柳怀义啊呀大叫的半跪下来,“断了、断了!松手、快松手!”
他身后的那一群无赖僧人都吓坏了,一拥而上想要殴打薛绍从他手里救人。薛绍怒目一瞪杀气四射,这些人顿觉一阵腿软发慌,脚上如同生了根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柳怀义当场傻眼了。
薛绍手上的硬功夫和这一股子血火河山之中杀人见血凝炼出来的杀气,非但是让柳怀义疼到了骨头心坎里,人也被彻底的震摄到了。他浑身发抖满头大汗的小声求饶,“薛驸马,小僧知错、知错了!你可是纵横沙场所向无敌的大英雄,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沙门。你就大人大量莫与小僧一般见识,手下留情饶了我吧!”
薛绍一扬手,柳怀义惨叫一声往后就倒,狠狠摔了个屁墩疼得呲牙咧嘴,直吸凉气半响没说话。
那群无赖僧人七手八脚的将他扶起,慌忙往后退避三舍。
“太初宫则天门,乃是宰相王公和朝堂重臣方能行走的庄严重地。”薛绍淡淡的道,“就连品衔过低的臣工,都只能绕走侧门。你们这些方外僧人何来胆量,竟敢在此横冲直撞甚至殴打朝廷命官?”
“是、是……小僧知错了。”柳怀义吃了大亏,低着头连连应诺,“以后我再也不走则天门了。”
“很好。”薛绍淡淡的道,“你们走吧!”
“这赔偿……”柳怀义小心翼翼的指了指薛毅。
“算了,算了……”薛毅连连摆手。
“那小僧可就告辞了。”柳怀义扭身就走逃之不及。一群无赖僧人扶的扶抬的抬,蜂拥而散。
“驸马,这下你惹下大祸了,如何是好?”薛毅慌张了起来,“我适才想起来了,这个柳怀义可不就是……”
薛绍努了一下下巴示意他噤声不必说下去,淡淡的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惧之有?”
“但是……”
薛绍微微一笑,“我薛绍要是连一个恶僧都惹不起了,还有什么资格统管举**务,率领千军万马?”
薛毅点了点头,小声的叹息道:“小小的一个僧人都敢当街爆打朝廷命官了!……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薛绍眯着眯眼睛,心中说道:果然柳怀义对改姓一事耿耿于怀,因此恨透了汾阴薛氏。其实说白了,他就是恨我。与其躲不掉这头孽畜,我也就不怕挑明了跟他结一道梁子。如果武则天因为一个嬖臣玩物、因为今天这件事情而和我翻脸为仇……那么,她也就不配再做我的伯乐和恩师了!
薛毅在一旁看着薛绍的脸色,越看越有些心里发寒,害怕。
“薛驸马,你可别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薛毅吞吞吐吐的道,“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啊!事情因我而起,要不我现在就去太后那里请罪?”
“胡说八道,你有何错?我汾阴薛氏的男人,岂能如此软弱无能?!”薛绍低喝了一声,“不过,如果不是因为你出身汾阴薛氏,你也就不会遭来这样一顿暴打。那么说白了,他今天的脾气和怒火就是冲着我来的。这件事情既然我插手了,就一定会一管到底。”
薛毅无奈的点了点头,“可是,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啊!”
“我的事情,你就不用过于担心了。”薛绍和缓了语气微微的笑了一笑,捻起袖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说道:“令尊虽然过世了,但他仍是我们所有人心目中的天下文宗,也是我们汾阴薛氏的举族荣耀。你得多学一学你的父亲,长一点文人的硬气的国仕的风骨。”
薛毅深呼吸,郑重点头,“驸马教训得是!”
“回去治伤吧!”薛绍说道,“稍后我会派医郎过府给你医治。如果柳怀义再敢前来滋扰于你,速速报我知晓。”
第758章 公私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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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依旧进宫面见武则天。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宫门侍卫们目送他一路前行,全都目瞪口呆。
那个之前得了赏的小兵小跑着凑上前来,小声道:“驸马好手段,当真是令人解气!”
薛绍淡然笑了一笑,“他时常如此嚣张跋扈吗?”
“何止啊!”小兵压低了声音,竹筒倒豆子一般开始说个没完——
“他身边带的那些大秃驴小秃驴,全都不是真正的僧人,而是一些横行霸道的泼皮无赖。这伙人凑在了一起,专不干好事。聚赌喝酒寻衅闹事样样都来,哪里像是出家之人?小人甚至听说,还有不少良家妇女都他们强行霸占了。这些个光头僧人,现在是个个三妻四妾呢!洛阳城外的许多肥沃庄田,也被白马寺强行夺占了。就连一些官员也都被他们欺负,当街暴打的事情都发生过好几次了,之前还有几户官宦人家被迫迁离洛阳,连官都辞了呢!”
“……”薛绍听完之后着实沉默了半晌,这个柳怀义,还当真是个毒瘤!
“小人多嘴了,驸马勿怪!”小兵连忙道,“现在洛阳的仕人百姓全都恨之入骨,却又敢怒不敢言。今日驸马出手教训了他,真是大快人心!……而今就怕他会挟私报复,驸马可得当心了啊!”
“嗯。”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朝前走去。
小兵看着薛绍的背影,兴奋的握了握拳,跑回他们的同伴中间说道:“看吧,咱们洛阳还是有硬骨头的大人物,能够管一管那个秃驴的!”
“你小心说话,别风大闪了舌头!”袍泽好心提醒。
“我只说了秃驴,满洛阳的秃驴多了去,有什么打紧?”小兵讪讪的道,“今日就是大快人心!我高兴!”
“大快人心,这倒是真的!”一群小兵凑在一起欢快的笑作了一团。
薛绍回头看了看那群小兵,不由得心下想道:柳怀义再这样胡作非为下去,将要极大的败坏太后的名誉并破坏洛阳的秩序。现在他还只是欺男霸女形同恶霸。如果无人管束,他的胆子只会越来越大,说不定终有一天他要祸乱朝纲遗害天下!
但是薛绍转念一想,如今这个时代讲究子不言父过、臣不论君非,身为臣子和晚辈,这种**之事自己是不好去直接向武则天进谏的,否则只会遭致强烈的反感和敌视。实际上,满朝文武也都不敢当面对武则天投诉柳怀义,因为没有什么道理能硬强得过枕头风的刮吹。800更何况武则天现在正在“兴头”上,若非是她对柳怀义有所纵容背后撑腰,柳怀义也不至于如此嚣张跋扈。
如此说来,指望武则天去约束柳怀义,是不大可能了。
薛绍一边寻思一边往宫里走,最后心中笃定——柳怀义,还是只能自己想法子去对付!
到了迎仙宫,武则天正在赏雪。薛绍还看到了妖儿,如此大雪天她仍然赤着一双脚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堆雪人玩。上官婉儿和库狄氏带着裴家的几位小公子也在,看来他们是准备在一起过年了。
“咦,薛绍来了?”武则天远远的看到了薛绍,心情不错的唤道,“薛郎,太平和孩子们没和你一起来吗?”
武则天只当是薛绍提前来拜年了。
“回太后,臣有本奏。”薛绍一本正经。
武则天就笑,“大过年的,你有什么事?”
“臣答应过太后的,过年前一定完成朔方军的改旗易帜。今日,特来覆命。”说罢,薛绍递上了奏折。
武则天眉梢一扬显然是有一点意外的惊喜,对上官婉儿一扬手,“取来。”
上官婉儿连忙上前接过奏折,低眉的一瞬飞快的扫了薛绍一眼。
薛绍的心里就如同条件反射的一弹一跳……奇怪,难道她有特异功能?每每她这样看上我一眼,我这心里总会有一种初恋般的悸荡。
上官婉儿回去,将奏折递给武则天。
武则天翻天来粗略的看了一点便还给了上官婉儿,微笑道:“言而有信,君子所为。薛郎,你没让我失望。姚元崇,也的确是不错。”
“谢太后夸赞。其实,这都是臣本份之内的事情。”
武则天点头微笑,“如果满朝文武都能恪尽职守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国家何愁不得兴旺?”
“确是如此。”
“进殿说话。”武则天说罢转身就走了,上官婉儿紧紧相随。
库狄氏忙着去管束他的几个孩子,妖儿兴高彩烈的跑上前来,像个兔子似的一步跳停到薛绍面前,欢快的叫道:“神仙哥哥!”
“你怎么都不穿鞋?”薛绍憎怪的道,“足寒伤身,看你这双脚都要冻成胡萝卜了!”
“胡萝卜,是什么呀?”妖儿好奇的问道。
薛绍微微一怔,倒是忘了胡萝卜源产于西域(伊朗一带),现在还没有引入中原,或许西域那边都还没什么人把它当作可食用的蔬菜。
“去,把鞋穿上!”薛绍不容置疑的道。
“我不冷,习惯啦!”妖儿笑嘻嘻的道。
“听话,不然我生气了。”薛绍板着脸。
“那……”妖儿转着眼珠子,“那你得先告诉我,胡萝卜是什么?”
薛绍顿觉头大,妖儿的求知欲向来极度强烈,但凡是她想知道的,花上三天三夜也要打听个清楚明白,否则她就能不吃不睡的缠着人不放。
“是西域的一种萝卜,红色的,味道很是鲜美。”薛绍只好答道,“嗯,就跟你现在这脚的颜色一样。”
“原来如此!”妖儿笑嘻嘻的道,“那有机会,神仙哥哥一定要给我带几个来,让我也尝一尝!”
“行行行!”薛绍笑道,“现在你可以去穿鞋了吧?”
“鞋?……我都有一年多没穿过鞋了呢!”妖儿面露难色,“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唉!……”薛绍无奈的叹了口气,往地上一坐就开始脱靴。
“使不得、使不得!”妖儿连忙叫道,“下雪呢,神仙哥哥会冻坏脚的!”
“你倒也知道会冻坏脚?”薛绍把脱下的鞋子给她,“这是军队里的骑兵才能穿的牛皮战靴,大肯定会大了一点,但是特别暖和。你凑合先穿着,找到了合适的再换上。我脚上还有厚厚的羊皮绒袜子雪水都浸不过的,不打紧。”
“我不要!”
“穿!”
妖儿连忙接过靴子穿上,低下头饶有兴味的看着自己的脚,“好大的脚呀,像大笨熊!”
“乖!”
“嘿嘿,这靴子好大、好沉、好厚实呀!一点都不怕浸雪!”妖儿提着两只脚,就像她说的大笨熊一样迈着夸张的步子,在雪地里踏来踏去。
“神仙哥哥,这靴子……”妖儿欢快的叫着却没人应,回头一看薛绍的身影刚好消失在殿门入口处。
“好暖……”妖儿小声低吟,久久凝视着殿门处。
入殿进阁都要脱靴,薛绍走进御书房的时候,武则天和上官婉儿倒是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书房里燃着几鼎炭炉,温暖如春。上官婉儿还取来了几样茶器,在一旁煮茶。
“薛郎,既然来了就陪本宫玩几局双陆吧!”武则天笑吟吟的道,“一年到头,我们可都是难得清闲一回呀!”
“臣乐意奉陪。”
于是二人入座,一边下棋一边聊了起来。
“本宫方才把奏折再次细看了一遍,后面还有朔方军全体将校的联名上书以示效忠。”武则天说道,“这是你的意思么?”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说实话,这也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哦?”武则天挺好奇。
薛绍说道:“臣的确是有过这个想法,希望他们能够联名上一道这样的奏疏,以为天下军队的表率。但是姚元崇走的时候,臣没有对他提起过这一层。因为臣觉得,这多少有点一厢情愿和强人所难。”
“如此说来,这个姚元崇的确会办事。”武则天笑道,“他能把你想办却又不好开口的事情给办到圆满。有这样的属下,是你的福气呀!”
“应该是社稷之福才对。”薛绍说道。
武则天呵呵一笑,说道:“朔方军的改旗易帜既然已经完成,那么余下的事情应该就能迎刃而解了吧?”
“应该没问题。”薛绍说道,“等开春雪融之后姚元崇从朔方回来,臣就打算让他专办此事。臣自己,得要把大部分的力气花在尚武台了。”
“一说尚武台,本宫倒是想起了。”武则天说着都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认真道,“来年科举春闱之时,能否同时举行武举呢?”
薛绍认真沉思了片刻,说道:“推行武举的令文刚刚发出了才几天,却又赶上过年,现在怕是多半的州县都还没有接到这些令文。开春便要举行武举的话,太过仓促了一点。”
“这倒也是。”武则天道,“那依你之见,何时举行为妥?”
“后年春天。”薛绍答道:“朝廷总得给下面的人,多一些时间去做准备。尤其是那些想要参考的武生,如果距离京城路途遥远的话,赶路都要几个月。”
“那就后年春天。”武则天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并道,“本宫很是期待,谁会是开万古之先河的——第一届武状元呢?”
“臣也很是期待。”
气氛挺和谐,薛绍的心里踏实了不少。不难看出,武则天并没有把柳怀义改名一事闹出的小矛盾放在心上。看来自己的料想没错,武则天把公私轻重拿捏得很清楚。柳怀义于她而言可能就只是一个小小玩物而已,还不配引起她特殊的重视。
上官婉儿煮好了茶呈上来,又悄然退下。
薛绍拿起茶喝了一口,纯净香冽没有任何添加物的纯茶水。再一看武则天的茶碗里,却是加了生姜和花瓣或许还有青盐。他不由得想道,难得婉儿居然还记我的饮茶习惯,是不加任何佐料的……曾经还有一个心细如发的茶道高手,也将这一细节记得很是清楚。如今就快过年了,她在寒冷遥远的夏州,是否会有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