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人间何处是净土
后面的这些天,化身为长安城一普通老头的光明大神官如常出入客栈、吃饭睡觉,寻幽访胜,煨炉饮茶,听曲打盹,每天必逛临四十七巷,然后看桑桑。
他吃饭睡觉看桑桑,煨炉饮茶看桑桑,听曲打盹看桑桑,每天都去看桑桑,打听到老笔斋里黑瘦小侍女的名字后,看桑桑便成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那部分。
老人的眼中早已没有那抹黑夜的影子,他不知道那个人藏身在长安城何处,是不是还在长安城里,这些天他甚至根本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
以他的修为已经能提前预知到很多事了,永夜将至,人间浩劫也是他的预言,还有就是他预感到他会死在长安城。
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仿佛已经看到冥界的使者开始在长安城里替自己挖掘坟墓,只是不知道墓碑上会写些什么。
生命结束并不见得都是悲哀的事情,但正像颜瑟对人世间有所留恋,他对人世间也有所遗憾,当年他曾经一只脚跨过门槛,看到那边神妙的世界,却被某些存在无情地收了回去。
他不甘心,所以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收一个传人,留下自己的衣钵,让自己的传人日后代替自己去清楚地看看那个世界。
老人站在老笔斋门槛外,看着铺内忙碌的小侍女,心中不尽赞叹喜悦满足,甚至感动地快要流下泪来,觉得自己此生虽然屡次违背昊天意旨,但至少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昊天还是仁慈地赐予了自己最珍贵的礼物。
世间再没有比这个小姑娘更适合做光明大神官传人的对象了,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第二个比她更干净、没有一丝杂质的人。
身在荒原的长空无忌,遥望着长安城的方向,他站了很久,似乎在欣赏荒原上的雪景,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被白雪覆盖的土地,寂静无声,卫光明进了长安城,他知道,夫子也知道,夫子不会出面,因为他是夫子。
颜瑟很老了,老到他已经记不得当初来长安的路,是人总是会死,长空无忌能救他一次,但他会看不到五境之上到底是怎么的一种光景?
能用最后的那点时间为他的徒弟做点事,他心甘情愿,摇摇头,长叹一声,长空无忌背着虚空剑匣一步步朝着前方走去。
颜瑟的心思,他清楚,那是他的选择。
红袖招楼后的小院内。
颜瑟大师盯着桌上不停摇晃的烛台,满是细小皱纹的眼角微微颤抖,似乎在思考某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水珠儿姑娘斜倚在他的怀中,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满脸困惑不解,但看着老道的凝重神情却不敢发问。
为什么大白天的却要把烛台点亮?
莫非。。。这位包括简大家在内整个帝国都没谁敢得罪的神符大家,在这些日子始终不肯真的饮水得趣之后,竟生出了某些奇怪的心思兴趣?
看着烛台上渐渐积起的烛泪,水珠儿的身体有些僵硬,心想这等情趣自己倒是听过不少,但却是从未亲自做过,也不知烛泪落到身上会荡的痛,还是真的别有意趣,她有心想要拒绝,但又哪里敢说出来。
忽然间,桌上的烛火骤然间大放光明,把房间照耀的纤毫毕现,水珠儿被吓了一跳,险些从颜瑟腿上跌了下来。
颜瑟大师盯着暴燃复敛的烛火,眯着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宠溺地在水珠儿丰盈肥嫩的臀上揉了一把,声音微哑说道:
“过后这些日子,我有些事情要做,大概不会常来,若。。。今后有什么事情,是你家简姑娘也解决不了的,你去南门找我师弟。”
现如今水珠儿早就知道这位老道的真实身份,自然也知道他口中说的师弟便是大唐国师李青山,骤听此语,明白今后等若另觅了一座极厚实的大山,不免有些惊喜,但紧接着便生出无限惶恐,心想这话听着怎么有几分交代后事的感觉?
欢场之上无真情,更何况颜瑟与水珠儿之间年龄、身份地位相差太大,然而不知为何,水珠儿看着老道猥琐的脸,竟看出了几分酸楚与不舍,下意识里伸手抓紧老道的道袍领口,浑然忘了平日自己最厌憎这件道袍上的油渍与污垢。
大唐书院的后山的小院中,一个穿着棉袄的书生正在做饭。
他平静而专注地看看左手握着的那卷书,忽然想起某事,取下腰畔的水瓢盛一瓢水,注入已经尽数化为乳白色的汤锅之中,把锅中的沸意稍压。
趁着争取来的时间,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切肉,冻至分寸完美的羊肉在锋利的刀下片片飞舞,仿佛下起一场雪花,然而他的动作太慢,肉未切完,汤锅又沸。
又一瓢清水注入汤锅之中,书生继续切肉。身材高大的夫子端着早已调好料的碗筷,眼巴巴地站在汤锅旁等着,不时发出一声恼火焦虑的叹息。
“要说命运机缘这种事情。。。谁都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遇到什么,谁也不知道看到遇到的对于自己又意味着什么。想法和现实常常是相反的两个世界,比如这羊肉就在我的面前,为什么都过去了一个小时,我就是吃不到呢?”
为了让老师分神,稍微缓解当下的精神压力,大师兄一边切肉,一边问道:
“老师,难道您也看不到未来?”
听着这个问题,夫子大怒,指着头顶灰蒙蒙的冬日天空喝斥道:
“我连这道天都看不明白,哪里能看得到什么未来!”
夫子放下手指,看着再次沸腾的汤锅,以及砧板上依然只如一场小雪的肉片,悻悻然道:
“如果我什么都知道,哪里还用得着像个丧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终日?”
大师兄切着鲜美微韧的羊肉,笑着暗想,老师你这一生哪里惶惶了?
“老师,卫光明来长安了,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夫子摇摇头道:
“你师叔说的对,该来的总会来,拦也拦不住,这点事还是让其他人去头疼吧,书院不知道还能清净多久,照这样下去书院迟早也变成是非之地。”
大师兄不敢想如果连书院都不再是清净之地,那人间何处才是净土?
第五百一十章 大师,你的慈悲呢
寒冬的荒原,雪一场接一场的下,好像是连短短一瞬间都不想停歇,湖畔早已结冰,远处的湖水却未完全冻实,飘浮在水面上的冰块承载着昨夜落下的白雪,看着就像一团团茸茸的白草,漂亮而有几分可爱。
热雾从大黑马鼻腔里喷出来,马蹄在湖畔的积雪踩出一道零乱的抽象画,宁缺骑在马背上,看着冬雪覆盖的碧蓝海,心神清旷舒畅。
行至这些日子静修的那处石池旁,他才发现那些由湖中渗至池中的水早已被冻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透明玉石,上面没有落一点雪花,显得非常干净。他伸手到空中感应了一下风势,明白这是因为北风变得猛烈的缘故。
正这般想着,风中忽然传来几声闷响,似乎是金属物与某种硬质木材相交的声音,他双脚一踩马蹬,直起身体向声音起处望去,只见那道温泉溪潭处黄色围布依旧,但雪林之间隐隐可以看到劲风溅射,正在交手的两道身影。
已然决定深入荒原,今天却依然来湖畔,宁缺自然有自己的道理,这道理和温泉溪潭旁的那些大河国女子有关,只是他也没有确定究竟应该怎样计划,没料到便提前看到了这样一幕画面。
踩在马蹬之上,视线自然开阔清楚不少,他把那处的动静看的清清楚楚。
酌之华在师妹的搀扶下艰难站起身来,一道鲜血顺着她的唇角缓缓下淌,滴在身下满是零乱脚印的雪地上,啪啪作响。
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一名戴着笠帽的苦修僧人,纵使是如此严寒的天气,这名僧人依旧赤着双足,右手拇指缓缓拨着念珠,左手持着根铁杖,杖头深入雪地。
酌之华是墨池苑的三弟子,在这群少男少女里功力最为深厚,然而却依然不是这名苦修僧人的一合之敌。想着这些日子在燕国遭遇的冷遇和今天的羞辱,她盯着对方厉声说道:
“军营里最潮湿冰冷的地方,你们让我们住,我们迫不得已离开军营,躲到荒山野岭来,难道你们还不满意?”
那名苦修僧人缓缓抬起头来,笠帽遮住他上半张脸,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冷漠而没有任何情绪:
“宿营地分配是燕国将军的事情,和我月轮国何干?”
酌之华抬袖擦去唇边鲜血,质问道:
“那你们还要抢这道温泉。”
“这道温泉你们已经用了这么多天,应该够了。”
来自月轮国的苦修僧人,说出的理由简单而粗暴,很明显他只在乎把大河国这些少男少女赶离温泉,并不在意什么道理。
“什么事情都要讲道理。”
酌之华目光微垂,双手重新握紧腰畔的细长秀剑,沉声说道:
“先来后到这种事情,就算是三岁小孩子也知道,难道大师不知道?”
苦修行僧人冷漠应道:
“我乃出家人,不知世俗事。”
酌之华调整呼吸,然后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坚毅决然。
苦行僧人注意到她的出剑准备动作,知道对方可能要动用墨池苑的大招,微微皱眉不悦说道:
“都是正道中人,难道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实话对你说,这眼温泉是替姑姑和公主觅的,你们还是早些让开吧。”
听到姑姑和公主这两个词,酌之华眼中的坚毅决然骤然消减,下意识里转头向黄色布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墨池苑少女们也变得更加沉默。
一位月轮国白塔寺的僧人口中称的姑姑,自然便是那位境界高深却蛮不讲理的曲妮玛娣姑姑,他称的公主自然便是那位著名的天下三痴之一:花痴陆晨迦。
“花痴陆晨迦又怎么样?难道就能强抢别人的地方?”
天猫女大声喊道,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她的脸颊微红,头脸上围着的茸茸毛皮更多,显得非常可爱,即便是是训斥对方,也只会让人产生想要笑的冲动。
然而那位白塔寺僧人笑不起来,听着这位少女言语涉及深受月轮国僧俗喜爱尊敬的公主殿下,笠帽阴影下的那张脸显得更加阴沉。
“这位女施主,当心祸从口出。”
天猫女冷哼一声,走到酌之华身旁说道:
“师姐,你歇会儿。”
说完这句话,她脱下脚下的鞋,缓缓走上前去,紧握腰间长剑,看着那位苦修僧清声说道:
“墨池苑天猫女请大师赐教。”
当双手握住秀剑的乌木细柄后,少女脸上的可爱神情尽数不见,只剩下宁静肃杀,洁白的袜子踩在洁白的雪上,发出微吱的声音,给观者一种极为奇异的感受。
苦修僧人表情微显凝重,右手向前伸出,那串乌黑色的念珠缓缓转动起来。
“杀!”
一声尖声清咤从天猫女的可爱小嘴里迸将出来,只见雪林间闪过一道淡青色的光泽,秀剑瞬间从她腰间鞘中拔出,以一种一往无前之势,带动她小小的身躯,瞬间掠过二人的间的距离,伴着嗤嗤剑气斩向僧人的身躯!
苦修僧促不及防,闷哼一声连连退后,**的微黑双足在积雪上蹬起无数杂着草根的雪团,右手那串乌黑色念珠飞至胸前呼啸旋转起来。
淡青色光泽一现即敛。
苦修行僧探手抓回乌黑色念珠,坚硬的念珠表面出现了一道道刮痕。
他身上的棉布僧衣被剑锋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棉花绽开,隐有血痕。
如果天猫女这一剑送的再深一些,只怕这名僧人当场便会被开膛剖腹而死。
天猫女保持着半蹲持剑的姿式,胸膛微微起伏,小脸微红,轻声喘息,明亮的眼眸里满是兴奋神情,这是她第一次与人正式战斗,没有想到便取得了胜利。
苦修僧人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上的剑痕,如石般的下颌惊怒地微微颤抖起来,冷冷盯着天猫女寒声说道:
“一个刚入不惑境界的小姑娘,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天猫女先前迎雪一斩是大河秘传拔剑式,讲究的便是诡魅却又决然,绝对不给敌人留下任何还手之机,然而在这名僧人看来,如此突然出手却与偷袭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偷袭,她又怎么可能伤得了自己?
月轮国僧人轻宣佛号,念力疾出,身周的天地元气受到感应开始聚集,雪林里的枯叶碎雪开始簌然飞舞,他手间那串乌黑色念珠呼啸而飞,砸向天猫女的小脸。
天猫女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劲风,看着瞬间逼近的乌黑念珠,反应明显比先前慢了一拍,毕竟是初次厮杀的小姑娘,她本以为先前自己既然已经赢了对方一剑,而且还已经手下留情,那这次战斗便告结束,哪里想到对方竟是又开始了攻击!
在这关键时刻,莫干山下墨池旁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拔刀练习,让她的身体本能做出了最合适的应对,伴着又一声清稚的喊叫,白袜踩着白雪连连后错,双手一翻,半悬在腰间空中的细长秀剑挑起,斩向那串念珠。
然而那串呼啸高速旋转的念珠,仿佛有灵性一般,在空中骤然变形,避开犀利的刀锋,然后再行转回,套到了天猫女手中的剑刃之上。
念珠套住雪亮的剑刃,一股强大的力量传递下来,令天猫女根本无法移动秀剑,只能眼睁睁看着苦修僧人左手一直握着的那根铁杖当头砸了下来!
“我佛慈悲!”
苦修僧人厉声喝道。
天猫女怎样都无法挑开那串念珠,只能任由杖影覆上她挣的通红的小脸。
雪林间,大河国的少女们惊叫出声,却来不及施援。
临近温溪旁的黄色布围里,一只握着毛笔的右手微微顿住,似乎准备做些什么。
便在这时,一道呼啸箭鸣骤然惊破湖畔。
一道箭影像闪电般自林外疾来,紧依着天猫女平伸向前的细长秀剑飞过,准确的在极小方寸间射中那串乌黑色的念珠!
嗡鸣振响声中,羽箭将乌黑色的念珠射离剑身,狠狠射进一棵大树上,箭尾不停颤动,被钉在箭簇里的乌黑念珠颤抖的更加厉害,却根本无法逃脱。
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了所有人。
一个人影飘忽而至,一抹刀光微凉依杖而上,寒意瞬间侵袭僧人手指,竟似比这荒原冬风还要更冷。
僧人毅然弃杖,疾退。
那抹刀锋不退,疾进,破其袖,割其肩,最后冰冷地搁在僧人咽喉之上。
僧人双手下垂,不敢有任何动作。
宁缺握着细长的朴刀,看着刀下的僧人,说道:
“大师,你好像不懂什么是慈悲?”
即使长空无忌没有交代,宁缺也不会看着不管,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相对的公平,能力有多大,那么他要承担的就越多。
路不平,有人铲。
一个出家人对一群弱女子出手,这种行径让脸皮厚的堪比城墙的宁缺都不耻为伍,仗势欺人,不管对方是什么人,都不是一只好鸟。
此行,他代表的是唐国,是书院,无论是哪一个都容不得这种事在宁缺的眼皮下发生,所以宁缺没有犹豫。
第五百一十一章 你该杀了他
僧人脖颈处的肌肤因为刀锋上的寒意而变得微微颤抖,他看着宁缺身上的服饰,面露警惊之色,声音微哑问道:
“唐人?”
宁缺点点头。
僧人强行镇定心神,隔着细长的刀锋看着另一头的他,说道:
“你这是偷袭。”
宁缺没有看他,看着缓缓飘落在刀刃上的几粒雪花,说道:
“你说了算。”
僧人没有想到他的回答竟会是这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笠帽下微黑的脸颊因为羞恼而僵硬,沉声说道:
“不讲道理?”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说道:
“刚才也没见你讲过道理。”
僧人语塞。
宁缺看着笠帽阴影下的那张脸,忽然问道:
“你觉得该怎么收场?”
笠帽下僧人眼眸微亮,看着他说道:
“贫僧不服,再战一场。”
离二人最近的天猫女听着僧人的话,小脸通红气鼓鼓嘲讽道:
“你到底要不要脸?刚才明明是你偷袭我,结果却说我们偷袭你,凭什么还跟你打?”
宁缺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缓缓移开搁在僧人咽喉上的朴刀,落到厚厚积雪上,反手拖着向手退了几步,与僧人拉开距离。
僧人沉默看着他,然后举起右手摘下头顶的笠帽,露出被青布包裹的光头,和漠然警惕交杂的眼眸。
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唐人是谁,看不出对方的境界,那么只有两种可能,青年唐人的境界远比自己为高,或者对方不是修行者。
月轮国僧人盯着不远处的宁缺,深吸一口气,**的黝黑双足缓缓陷入积雪之中,脚畔被融化的清水向四周散开,被羽箭钉在大树上的乌黑念珠一阵剧烈颤抖,然后强行挣脱箭簇飞回,在他身前被稳定的右手抓住。
“请。”
僧人神情凝重看着宁缺说道,瞬间之后,狰狞之色忽然出现在他脸上,乌黑念珠呼啸破空而至,念珠之后,铁杖轰的一声雷般砸向宁缺的身体!
雪林之间草屑枯叶雪泥乱飞,天地元气一阵鼓荡不安,仿佛要爆炸一般。
宁缺双手握着朴刀的细柄,刀柄的刻纹里密密缠着用来吸汗的草织绳,他的指腹感受着最熟悉的哈绒草触感,盯着挟雪破风而来的铁杖和那串呼啸盘旋的乌黑念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那串念珠速度提升到极至,快要消失在视线中时,他双膝微屈一弹,像习惯在雪原里捕食的雪狐般小跳了起来,沿着一道极低的曲线贴着雪面向前。
距离被迅速拉近,他双手一翻,细长朴刀从下方挑起,挑落锋前雪花草屑,锋尖准确地击中呼啸盘旋而至想要套住刀锋的那串念珠!
伴着一道令人牙酸的尖锐磨擦声,锋利的刀尖强行停滞住念珠的旋转,紧接着宁缺手腕再传,朴刀一振直接把念珠从身前挑飞!
念珠呜咽斜飞而走,不知堕入何处雪中,僧人黝黑的脸颊骤然苍白,在识海里再也找不到本命念珠的踪影,受了隐伤。
宁缺一击奏效,哪里还会手软,脚步向前一错,细长朴刀便自然拖至身后,腰腹骤然发力,双手握着刀柄用尽全身气力向前斩了下去!
刀锋斩破空中缓慢飘落的雪花。
斩飞灰影一般遮脸而至的铁杖。
一声雷呜般的巨响。
一声轻嘶。
僧人已经裂开的棉袍胸襟骤然又多出了道更深的口子,鲜血染红了绽开的棉花。
他右脚准确蹬到僧人的膝盖上,紧接着手腕一转,细长的朴刀在空中翻转,刀背狠狠砍到僧人的咽喉上,憋回那声将要出口的惨呼。
月轮国僧人啪的一声单膝跪地,鲜血从唇角不停淌下,加上胸口棉袍上的深刻刀痕,外表看上去着实有些恐怖凄惨,但实际上宁缺下手极有分寸,他根本没有生命之忧,然而再次感受到颈上的寒意,他黝黑的脸颊早已变得无比煞白。
“滚吧,以后不要来了。”
宁缺移开朴刀,对僧人说道。他还是放弃了杀了这个苦行僧的举动,毕竟对方也不是普通人,背后也有靠山。
“多谢师兄仗义相助。”
“不客气。”
宁缺没有名门正派行走江湖、花花轿子抬啊抬的习惯与爱好,阻止酌之华下拜,避免寒喧太长时间,直接说道:
“书院的名号并不能通吃天下,就算白塔寺忌惮,但一样能给你们找麻烦,你们自己当心一些。”
墨池苑的弟子也知道轻重缓急,她们背后的王书圣比不得大河国的曲妮,这也让她们处处低人一等。
宁缺牵着大黑马在墨池苑弟子感激的目光中离去,回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帐篷,帐篷里长空无忌在端着酒杯冷冷道:
“你应该杀了他。”
与以往不同,长空无忌喝酒换上了酒杯,一只白玉酒杯,好酒要慢慢喝,一口一口喝才能体味到酒的滋味。
大多的文人骚客喜爱饮酒,他们喝酒不同于买醉,喝的是一种许多人不懂的情怀,不然,谁会为了二两猫尿连饭都不吃。
最近这几天,长空无忌时不时的出现在宁缺的帐篷里,这里离他的徒弟比较近,宁缺不知道长空无忌为什么不直接过去。
他没问,因为他知道这位师叔有自己的考量,就像他入书院二层楼历经磨难,那个经历成为了最难忘的回忆。
宁缺微笑着望着长空无忌,笑的有些牵强,长空无忌说话时,眼眸中流露出来的少许的寒光,让他心悸。
那种眼神能杀人,宁缺很清楚,这个师叔没有开玩笑,他是真的想让那个出家人死,人命啊,在有些人的眼中和蝼蚁没有区别。
“师叔,他虽然可恶,罪不至死!”
长空无忌把白玉酒杯的酒一饮而尽,又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沉声道:
“罪不至死的人很多,可不还是死了。”
宁缺无言以对,一个专杀马贼的人算上善人,作为后来人,宁缺其实尊重每一条的生命,他的刀基本上都是砍向了那些想要杀了他的人。
苦行僧不是不能杀,杀了麻烦比较多而已,宁缺是不想惹那么多的麻烦,他还是一棵小树苗。
春风亭的那个雨夜,他看到另一个广阔的天地。这片广阔的天地中,有朝小树,王景略,隆庆,陈皮皮。
第五百一十二章 心如明镜的莫山山
“师叔,那个僧人修为不俗,杀了他只会得罪月轮国的白塔寺。”
长空无忌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缓声道:
“那又怎么样,决斗场上刀剑无眼,死伤在所难免,而且,你早已经得罪了那些人,即使今天你留他一命,他也不会感念你的好。”
宁缺疑惑的问道:
“怎么可能?我与他们并无往来,今日的是非也是由他们先挑起来的,我不过是拔刀相助,何况是公平的比试。”
长空无忌看着宁缺道:
“花痴陆晨迦,她的意中人是隆庆皇子,你与隆庆皇子结怨,还能指望花痴陆晨迦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宁缺追问道:
“那曲妮呢?我总不会连她也得罪了吧?”
长空无忌摇了摇头,宁缺入书院也有一年多了,但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心扑在修行上,对外界的人和事了解的不够多。
“月轮国和大河国不一样,月轮国主虽然对唐国唯唯诺诺,但月轮国的白塔寺却是西陵神殿的忠实信徒,向来仇视唐国。”
“曲妮是月轮国主的姐姐,在月轮国内被称为天擎大德。花痴陆晨迦是月轮国的公主,曲妮是陆晨迦的姑姑。”
宁缺愣住了,这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裙带关系真的让人很无语,事不关己,宁缺不会在乎,管他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汹涌。
偏偏不知不觉间,这些微妙的关系和自己挂上了钩,宁缺自嘲道:
“原来我已经树立了这么人的敌人,还都是大有来头。”
“不止呢。”
长空无忌接着道:
“你阻止了隆庆进入二层楼,虽然大涨了唐国的脸皮,同时也折了西陵的颜面,那群人睚眦必报。”
“你年纪轻轻,却已经画出了人生的第一道符,登上了天书的日字卷,因此除了燕国的皇子隆庆,月轮的公主陆晨迦,西陵神殿的叶红鱼也视你为对手。”
“老一辈不会厚着脸皮对你出手,但这些年轻的一代也够你喝上一壶,他们都是人中翘楚,又都在荒原,小宁子,想活着回去不容易啊!”
听完长空无忌的话,宁缺感到后背冷飕飕的,有些坐立难安。
“师叔,我胆子小,你不要吓我。”
长空无忌笑着道:
“你脸皮厚,没事。”
宁缺脸上开始抽搐了起来,他不像长空无忌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相处之后,宁缺更清楚这位师叔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主。
“我还没做好准备,师叔,你不会不管吧?”
长空无忌微笑着道:
“当一个人把刀驾到你脖子上的时候,会问你一句准备好了想怎么死吗?”
有几个敌人也挺好,他们能驱赶着你不断向前,即使要与世界为敌,也得给点时间准备啊,满打满算宁缺不过入修行的门一年不到。
宁缺望着长空无忌,刚想开口,就被长空无忌打断了。
“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有些人本来不用死,却死了,因为他们废话太多,这样的人还活着的不多,你运气没那么好,会遇到其中的一个。”
宁缺沉默了。
反派死于话多,例子很多,不用长空无忌特别强调。
黄色布围幽静一角,温泉山溪的热雾时聚时散,冬日的阳光从林梢高处洒下,让所有事物都镀上一层眩目的光晕,那位身着白衫的黑发少女仿佛没有听到少女们的对话,平静地执笔缓书,随着笔尖的移动,秀发在肩头缓慢倾泻而下。
而后,一封来自燕营的书信,打破了山溪畔的愉悦宁静。
中原诸国决意与左帐王庭和谈,为显现诚意,昭示仁爱和平之心,由神殿光明司出面,号召诸国募集了一批粮食,送入荒原援助王庭部落民众度冬。
养虎为串这种蠢事,哪怕是再光明的白痴也不会做,于是这批粮食的数量不可能太大,只是起个象征意义。既然是象征意义,自然需要在隆冬降临之前运送到王庭,然而天寒地冻,深入荒原,随时可能遇到马贼,不可谓不艰险。
尤其是联军帅营以防御为重的理由,只肯派出一支数量极少的骑兵护送,那么这个任务,看上去便显得更加可怕。
领取这个任务的,便是大河国墨池苑的少女们。
大河国少女们跟随那批骑兵护送粮食去往荒原,自然无法再占着湖畔这道风景极美的温溪,无论路途上会遇到什么危险,都会是她们自己的责任。
天猫女气鼓鼓说道:
“太过分了!我们应该向神殿申斥!”
一名女弟子黯然说道:
“这份调令背后说不定就有神殿的意思。”
天猫女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理解师姐的话,在天下信徒心中崇高神圣光明正义的昊天道神殿,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酌之华微涩说道:
“隆庆皇子是月轮国未来的驸马爷,你说神殿会向着谁?虽说没有证据,但也能猜到这份调令出台的缘由。月轮国那位曲姑姑向来极为记仇,但师兄是书院的学生,人又在东胜寨碧水营里,她没有什么办法,当然要找我们撒气,非如此,如何能显现她的气焰?”
山溪畔的大河国少女们想着漫长路途上可能遇到的危险,忧虑无比,齐齐望向黄色布围深处那方小桌旁的黑发少女。
“山主,事到如今,您必须站出来说话了。”
“说什么话?”
黑发少女没有转身,说话的音调比正常人的起伏似乎要小很多,从而显得情绪异常平静,或者说根本感受不到什么情绪。
黑发少女平静说道:
“如果墨池苑弟子的境界都提升上去,都是洞玄境的高手,或者再出一位像师傅一样的知命境大修行者,那么就算深入荒原,又有谁敢对我们如此无礼?谁又敢用这样荒唐的把戏来陷害我们?”
酌之华怔住了,不知道她这时候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黑发少女的声音就像湖面上的薄冰般平直光滑,没有一丝起伏。
“想要变成强者,就必须有勇气面对历练。为什么世间无人敢轻视长安书院?因为他们的普通学生也都要参加战场实修,要去最危险的地方接受生死的考验。”
“面对艰难局面时,不要总想着让我出面说话。在世人和你们眼中,我或许有几分虚名,但你们根本不清楚,在这个世界上,虚名是最没有力量的东西,力量永远只在于力量本身,就像笔墨永远只在于笔墨本身。”
第五百一十三章 我不信你,但相信书院
天猫女站在酌之华身旁看着黑发少女,忍不住皱眉不解问道:
“可是师姐你的境界已经这么高了,难道还不够强大吗?”
“洞玄上境。。。听上去似乎确实不错。”
书痴莫山山平静说道:
“大唐王景略号称知命以下无敌,隆庆皇子距知命一步之遥,叶红鱼这道痴甚至连隆庆皇子都感到恐惧,那洞玄上境又算得什么?”
这三人是世间年轻一代中的最强者,她言语间淡然提及,虽是警示同门,却也透露出一种自己理所当然有资格与这三人相提并论的气息。
知命境界的高人一般很难见到,在世间仿若神龙一般可知而不可遇,偶在云端展现容颜,又瞬间隐于深山院庭之中。
大河国有无数的子民,世人熟知的知命境界的大修士,只有一个墨池苑的王书圣,在大唐还好。
书院里知命境界的大修士不在少数,君陌,陈皮皮,李慢慢,黄鹤,等等,除了书院还有整天泡青楼的颜瑟,国师李青山,燕塔的御弟。
简直是萝卜价,这也是没有敢小看唐国,小看书院的原因。
书痴莫山山心如明镜,让墨池苑护送粮草是阳谋,可她不得不接受,墨池苑没有像西陵那么强大的后台。
王书圣是西陵的客卿,那么墨池苑的弟子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书痴莫山山主意既定,大河国少女们虽然心中还有很多想法,也只好保留,开始做出发的准备,然而站在湖畔,看着铅云密布,冬雪飘飘,比前些日子显得更加神秘凶险的远处荒原,酌之华的脸上不由露出忧虑神情。
她们来自大陆南方,从来没有来过荒原,无论饮食气候地理人文,都是一片空白,援燕联军倒是派出了向导,然而那些向导又怎么可靠?在没有援兵同盟又没有师门靠山的情况下进入完全未知的世界,谁会不感到恐惧?
年龄还小的天猫女比较没心没肺,她愤怒于神殿的不公平以及月轮国众人的无耻,却不怎么恐惧进入荒原,她相信只要有师姐在,什么样的危险都不算危险。
所以她还有闲情逸志记得长安芙蓉记的桂花糕,以及那天雪花里的刀光,一路沿着湖畔小跑,找到宁缺向他告别。
宁缺听她说了墨池苑弟子们面临的情况,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小脸通红的小姑娘笑了笑,温和的笑容里隐藏了很多情绪。
以他的聪明才智知道墨池苑这群女孩子接下来要面对的局势,也知道这是月轮曲妮刻意的安排。
天猫女怔怔看着他,忽然说道:
“师兄,你笑的真可怕。”
宁缺愣住了,问道:
“难道不是很温和诚恳善良朴实吗?”
天猫女格格笑了起来,银铃响于湖畔,震落几片雪花。
宁缺看着她,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再平和随意一些,再平和随意说道:
“说起来也真是巧,我也要进荒原办事。”
天猫女眼睛一亮,看着他说道:
“师兄也要去荒原?”
“嗯。”
天猫女带着崇拜意味惊叹道:
“一个人啊?你真了不起。”
“荒原就如同我的家,我对荒原很熟。”
护送粮草自然不会只有墨池苑的弟子,加上燕国护送粮草的骑兵和民夫,这将是一只大部队。
这么大的部队在荒芜的荒原上行走,太现眼了,想不被注意到都难,一旦被马贼盯上,护送粮草的这些人有几个能活下来。
其他人死光都没事,但墨池苑的这些弟子不能有事,长空无忌交代下来的任务,宁缺不敢忘,这个师叔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周围。
天猫女带着他来到墨池苑宿营地,告诉了酌之华这件事情。酌之华微微皱眉,看着宁缺不解问道:
“师兄您是书院弟子,似乎有些不大方便。”
宁缺问道:
“有什么不方便?担心神殿知道唐人混进来会不高兴?”
酌之华微微低头,表示默认。
宁缺笑了笑,说道:
“那我就打扮成墨池苑弟子好了。”
不远处正在忙碌收拾行装的墨池苑弟子们,在宁缺的眼中就是一群未经世事的少男少女,宁缺怀疑那个大河国的王书圣脑子有包。
不然,怎么会又这种想法?
即使派人出来送死,也要找一个离家近一点的地方,这样,才方便收尸不是吗?死在荒原,尸体大多保存不下来,狼群不会放过嘴边的任何一块肉。
黄色布围掀起,那位白衣少女缓缓走了出来,白衣黑发,腰间系着根宽宽的碧蓝布带,把整身衣饰衬得愈发素净。
“你为什么要去荒原?”
白衣少女的黑发随意披在肩头却一丝不乱,长而略疏的睫毛下,平静的目光不知望着何处,仿佛没有一个准确的焦点,显得有些冷漠,白皙的脸颊微圆,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木讷地含着什么东西,薄而红的嘴唇抿着像一道直线。
无论眉眼肤色神情,这少女无一处可称得上绝色,然而搭配在一处却极为好看,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的目光,不飘不移但就是不知道她究竟在看哪里,所以显得有些呆滞,又有些冷漠。
少女黑发间别着一块可爱的粉色发夹,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鼻尖微红,这抹无由而生的可爱劲儿,终是把那份呆滞冷漠冲淡了些。
这是一个如画一般的美人,看了一眼很难再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从她的身上,宁缺还发现了一点。
这个女人比他强!
作为一个男人,似乎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有自己的骄傲,但现实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盆冷水就会从天而降,轻易的毁掉你花了很长时间建立起来的自信和骄傲。
“我有我的理由,我熟悉荒原,跟你们一起能给你们带来不小的便利,而且你们应该也相信我不至于会加害你们。”
少女缓缓移开目光,看着湖畔的树木或是湖面的薄冰,说道:
“我凭什么信任你?”
宁缺回答道:
“不相信我没关系,但你总不会连书院都不信任吧?”
少女转回头来,静静看着他的胸口,沉默了些许时间后说道:
“我不信你,但我相信书院。”
第五百一十四章 不像马贼的马贼
第二日宁缺骑着大黑马到来碧蓝湖畔,换了一件寻常墨池苑弟子服,戴上一张笠帽遮住大半张脸,宁缺还不怎么满意,从行囊里翻出桑桑亲手缝的口罩,仔细戴上。
墨池苑弟子整队完毕,向东面行进,来到联军营侧方,从后勤处领取了中原援助左帐王庭的粮草。
两百名燕骑,逾百驾车民夫,十几名大河国墨池苑弟子,就这样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离开了边塞,在冬风与虚假的晨日陪伴下走进寒冷而广阔的荒原。
这是一次注定不会太平的旅程,果然,深入荒原之后,在护送粮草的燕军刚搭好营地,夜幕即将降临之时,凄厉的羽箭破空声,就像是尖锐的笛鸣,瞬间撕破营地上空的暮色。
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箭枝飞至营地外时,早已歪斜缓慢的不成模样,似饮醉酒的汉子般狼狈堕到地上,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但营地里的人都清楚,对方的响箭用意在于警告或者说炫耀,所以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起来。
草原远方那蓬烟尘渐渐散开,露出逾百骑真容。隐约能见马背上那些裹着兽皮棉甲的蛮子威武雄壮,他们单手持缰,癫狂怪叫,兴奋地仿佛看到了大量猎物。
营地里的燕国骑兵分出一支迎了上去,相隔数箭之地时,那些草原蛮子唿哨着散开,围着营地四周的平川浅水打转,不肯靠近,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宁缺第一个发现马贼的踪迹,抢先示警之后便跳下马车,沉默牵着大黑马,时刻准备上鞍,只是看着这群唿哨游走四走的草原蛮子,他的眉头渐渐皱起,在冬日草原上,能够集结起逾百精骑,已经是很大的马贼群,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了送粮队,他下意识里向身旁看了一眼。
墨池苑的少男少女们久居遥远南方的大河国,只在传说中听闻过北方马贼的凶残恐怖,这还是他们人生第一次与这些草原马贼正面对上。
但包括天猫女在内,所有墨池苑弟子,沉默的眉眼间偶现紧张,却绝然没有慌张神色,各自手握细刀长柄,警惕地等待着稍后的战斗。
便在此时,营地北方有三骑挟尘飞驰而出,借着最后的红火暮光高速分散。
此行前往草原左帐王庭送粮,名义上由大河国墨池苑弟子负责,但负责粮队安全的燕国骑兵却并不怎么听从命令,彼此之间若即若离,互不统属,各看不顺眼,但看着那飞驰而出的三骑,酌之华忍不住赞了声。
“能在第一时间决定遣使往王庭报信,燕将的反应速度不慢。”
听着这话,宁缺摇了摇头,牵着大黑马走到她身旁,说道:
“这些看着像马贼似的蛮子,说不定就是左帐王庭的骑兵。”
酌之华和马车旁的少女们听着这话都惊住了。
宁缺也不解释,看着漠漠原野上那些游走的草原马贼,看着像三枝羽箭般飞驰而出的燕骑,说道:
“若在南方燕境边塞,遣使报信还有成功的可能,但如今已经深入草原,这三名骑兵不可能跑出去。”
当初在碧腰湖畔击败那名月轮国僧人,加上这些天共同生活的经历,大河国的少女们越来越信任宁缺,下意识里相信他的判断,天猫女更是惊地跳上马车,向越来越远的三名燕骑望去,脸上满是担忧神色。
燕国将军的反应速度不可谓不快,但也正是因为快,所以宁缺已经无法再改变那三名燕骑的命运,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一名大河国墨池苑的普通弟子。
日头堕的越来越低,草原上的光线越来越黯淡,暮色越来越浓,那三名燕骑渐成血红画布前的微小剪影,只见三骑不知是被箭射中,还是被套马索拦下,惨然堕下,便再也没了任何动静。
过了些时间,又有数十骑草原马贼自那处驶来,先前那三名报信燕骑的尸体被绳索拖在马后,不时与地面上的土堆低洼撞击,血肉模糊,画面看着惨不忍睹。
两批草原马贼汇合在一处,发出一阵嚣张的笑声,所谓叫嚣,不过如此。
草原上这等画面,宁缺看的极多,当年他也曾把马贼首领的尸首在梳碧湖畔拖行一周示威,所以并未动容。
但对于少女们和运粮队里的民夫而言,这等惨烈画面,想必会让他们夜夜恶梦,隐隐能听到周遭的呼吸声都变得急促慌乱起来。
至于那两百名燕国骑兵,见到同袍惨死还遭凌辱的画面,则是一片哗然骚动,在长官强力压制下才勉强平静下来。
在草原上游动作战,没有谁是这些蛮人的对手,至少在荒人南迁之前如此,先前的画面便是明证,所以明明燕军人数居优,又有墨池苑弟子为主战力,众人也只能压抑住愤怒与恐惧,以运粮车队布下简陋车阵,用最快的速度布置防御攻势,等着这群草原马贼来攻。
营地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紧张,在那数十燕骑回营之后同样如此,因为所有人就算没有亲眼见过,也曾经听说过草原马贼的凶残噬血,尤其是那些运粮队里的民夫更是面如土色,浑身颤抖,连最简单的搬运工作都无法完成。
出乎意料的是这群草原马贼并没有借着最后的光天和营地人心涣散的大好时机发起进攻,而是持缰驻马于数箭之地外冷眼旁观营地众人忙碌,其中三名首领模样的马贼在最前方挥动马鞭指指点点,模样显得极为嚣张。
时渐入夜,营地燃起火堆,燕军将领亲自布置监控哨岗,兵卒们紧张地看着漆黑的草原外围,面临着近在咫尺的危险,想着一旦入睡便极有可能再醒不过来,担心被马贼夜袭摸营,几乎没有人能够安安稳稳地睡着。
宁缺很了解马贼的行为方式,无论是真的马贼还是王庭骑兵伪装的马贼,一旦上马为贼,便会坚定地按照马贼的行为方式做事,马贼群不可能选择暮时进攻,他在马车旁搭好自己的小帐,准备好好睡一觉,以迎接明晨的血战。
夜半更深,天上没有月半弯,只有星几颗,营地里灯火通明,四周的荒原则是漆黑一片,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
明天会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第五百一十五章 那人,那剑
第二天,那些马贼罕见的没有攻击营地,但宁缺很清楚,这才是最坏的消息,那意味着马贼还有后手和援兵。
两方人数差不多的情况下,他们打赢的几率是五五开,马贼个人实力彪悍,宁缺这边有修行者。
可马贼有援军或者后手的时候,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接下来的几天里,证实了宁缺的这一推论。
马贼由原来的二百多人增加到了六百多人,已经远远超出了马贼该有的规模,隐藏在幕后的人也出现了。
凌晨的某一个时刻,跟随粮队十来天的马贼,终于发动了进攻,率先响起惊破黎明前黑暗的不是号角声,而是尖锐凄厉的箭鸣。
数百枝羽箭画着一道道弧线,自草甸上方抛射而至,撕裂寒冷的空气和营地里的残存的睡意,呼啸着扎了下来。
粮队众人虽说对袭击早有心理和物质上的准备,但依然陷入了混乱,在箭雨中,人们惊恐地大声呼喊,慌张地四处躲藏,拼命向车队周边的厢板里钻去。
锋利而冰冷的箭簇,刺破结实的厢板,再也无法深入,但还有些羽箭,则是轻而易举地穿透民夫和兵卒的躯干四肢,迸出一道道血花,掀起一声惨过一声的痛嚎,转瞬之间,便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低洼地最南处的燕军骑兵并没有在营地之中,他们几乎同时受到了箭袭,只是由于宁缺昨夜的叮嘱,他们的反应相对要更快一些,纷纷拿起简易的圆盾挡在身前,或是趴到了低地石块的后方,紧张地看着头顶的箭矢飞掠。
燕骑的马匹在低洼地里嘶鸣乱跑,有好几匹马承不住身躯上的箭伤,重重摔倒在地,宁缺命令所有燕骑不去理会已经变稀的箭雨,用最快速度收拢座骑。
“全体上马,准备冲刺!”
宁缺翻身跃上大黑马,抬头望向东北方那道隆起草甸边缘。
他很熟马贼的作战方式,这些没有后勤补给的流寇,没有随身携带大量箭矢的习惯,即便是筹谋已久的这次追击,马贼依然没有办法单凭远距离攻击,便给粮队带来致命打击,最终马贼还是需要冲营。
东北方那道隆起草甸的边缘像是陡然之间长出一片黑森林来,穿着皮甲裹着厚布的数百骑马贼,沉默控缰出现在那处,手中的弯刀在天边第一抹晨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寒冷,冷到低洼地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凝重了很多。
草甸缓坡上方,最前面一名蒙面马贼缓缓举起手中的刀,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宁缺注意到这名马贼首领拿的不是弯刀,而是一把直刀。
数百骑马贼顺着那柄直刀所指的延长线,向草甸下方狂奔。最开始还有些杂乱缓慢的蹄声,顺着速度的提升,开始变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整齐,逾千只强健有力的马蹄,重重踩踏在微硬的草甸表面,令整个大地开始震动起来。
凌晨的荒原大地仿佛是一张没有边际的鼓,整齐的马蹄声就像是重重落在鼓面上的重槌,每一次落下,大地便会震动一分,鼓声若雷,蹄声若雷。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身影笔直,好似青松自立,山岳横移。黑色的道袍和黑色的长发在晨风飘摇。
嘴边带着淡淡的笑容,一个古朴的剑匣背在身后,他站在了马贼冲锋的路上,这种局面超过了宁缺可以控制的范畴。
在六百多个凶残的马贼围攻下,宁缺能活着冲出去,但他却带不走墨池苑的任何一个人,长空无忌出面了。
看不到他有任何的动作,三把飞剑却从一个古朴的剑匣里飞了出来,利刃出鞘,剑光一闪划破了长空。
瞬间飞剑穿梭到了马贼的面前,成排的马贼纷纷从马背上跌落,那画面竟然如此的清晰,仿佛是被放慢了几十倍,上百倍的慢镜头。
剑身氤氲着红光的光泽,也不知是长剑本身的剑光,还是被马贼的鲜血染红的,那艳红的颜色格外醒目。
飞剑画着优美的弧度,在虚空中穿梭,带走一条条的生命,护送粮草的众人看着马贼们一个个在飞剑下倒下。
马贼们心头涌出莫名的疑惑,是他们变慢了吗?
不然,那肉眼可见的飞剑为什么就躲不开?
只有马贼后方骑在马背的十几个人知道,不是他们变慢了,是来人太强了。
长空无忌降临的一瞬间,那股可怕到让人骇然的威压似乎让这一方天地空气都被凝结了起来,时间变了,空间也变了。
这个地方宛如被一种奇特的力量包裹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域场,而掌控这个域场的就是那个身穿黑色道袍的道士。
森寒凌厉的飞剑收割生命的过程没有持续很久,短短的几个呼吸,六百多的马贼成了躺在地上的尸体。
没有霞光万丈,剑气纵横,血流成河的场景,没有激烈的厮杀场面,没有动人心魄的惊天剑招。
泛着红色光芒的飞剑又再次飞回了剑匣中,长空无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注视着这一切的莫山山骇然的望着长空无忌。
他不是剑师,也不是念师,至于符师,那更不可能,有几个符师擅长御剑之道的,而且还能修到这种可怕的程度。
整个过程看的最清楚的莫过于她,这种御剑的方式太过精妙,超出了她可以理解的程度,那绝对不是剑师和念师的御剑手法。
莫山山的神情很复杂,若有所思,似乎忘记了她应该去道谢,谢来人的救命之恩。
那人,样貌非凡,那剑,绝世孤傲,令人痴迷的一幕,好像就是一张美不可言的水墨画,只是地上的尸体让画面多了几分肃杀之象。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缺下马走到长空无忌的身后。
“师叔,还好你出手了,不然会死更多的人。”
长空无忌淡然道:
“知道你搞不定,小宁子,你太废了,交给你的小事都办不好。”
宁缺尴尬的笑了笑,长空无忌说他是废柴,宁缺还真不敢反驳,两人差距不是一点点,差的太多了。
就如同中间隔了一个海。
“师叔,他们不是马贼,也不像是金帐和燕国的军队,这些人为什么回袭击护送粮草的人?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第五百一十六章 妥协从来不是我的选择
长空无忌转身看着宁缺,淡笑着道:
“谁说他们的目标是护送粮草的这些人,你的那些小聪明去哪了?两百人护送的粮草够干嘛,值得出动六百多凶悍的士卒吗?”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些人根本没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荒原,这一点宁缺的心里很清楚,他还没有白痴到连这么简单的局势都看不出。
“那他们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杀你。”
长空无忌直接说出了这些人的目的,宁缺震惊了,傻傻的望着长空无忌,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怎么可能?”
宁缺这个问题似乎是在问长空无忌,又似乎在问他自己,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杀他,浑然不顾及他如今的地位身份。
“有什么不可能?你若是不吭不响的死在荒原,幕后的主使又有西陵这个庞大的靠山,老头子也不能轻易的动他。”
“师叔,你放走的那些人不是幕后之人吗?”
长空无忌没有把所谓的马贼全部杀光,为首的那些人跑了,他们跑了,能把长空无忌想要传递出去的信息传递出去。
“他们都是夏侯的手下,唐国的军人。”
宁缺嘴边挂着无奈的酸楚笑容,低着头道:
“原来是夏侯,想不到这么快他都知道了。”
长空无忌摇摇头,夏侯又不笨,大唐威风凛凛的镇边大将,多年前让燕国畏惧如厮的武道巅峰夏侯。
是宁缺把他想的太简单了,做起事来也太急了点,长安城死一个人是跟死一只老鼠差不多,那是指普通人。
一个校尉,一个御史,一个西陵客卿,这三个人怎么都跟普通人联系不到一起,而且这三人在参与了林家的旧案。
“今天之后,他们便不会毫无顾虑的再次出手了,短时间内,夏侯这个敌人不用再顾虑了,可你想活着回长安,依然有不小的难度。”
宁缺懊恼的道:
“师叔,你都说过一次了,能不能不要再吓我了?”
长空无忌笑着道:
“不能,怪就怪你太弱了,简直是弱爆了。”
宁缺语噎了,想让师叔高看他一眼,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一个无法无法而修为又深的离谱的人眼光不是一般的高。
符道上,他也算有点天分,但不是天下无双,身边的莫山山在符道上比他走的更远,修为也比他出色。
不然,他的这位师叔怎么会有心收莫山山为徒。
定了定神,宁缺突然道:
“师叔,你这次出手怕是无法在隐藏了。”
长空无忌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抬头看着旭日东升,沉声道:
“有些人,当你在他面前低头时,他会认为你能把头放的更低,所以会更加的肆无忌惮,师叔我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妥协两个字。”
“妥协也从来不是我的选择!迟早要走到对立面上,暴露就暴露了吧,起码救了你和我徒弟的小命。”
宁缺笑着道:
“师叔,你看的真开,我老师呢?他是怎么想的?”
长空无忌停顿了一下,接着道:
“老头子顾虑太多,很多浅显的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书院加上你一大家子人,成为他的牵绊,有了牵绊就如同有了弱点。”
“很多事还没到该让你知道的时候,眼下的残局你收拾一下,带着他们继续上路吧。颜瑟那个老东西应该也有嘱咐你办其他事。”
宁缺点点头,颜瑟是有任务交给了他,天书的明字卷,原本是属于西陵的,但颜瑟却不希望天书再次落入西陵的手中。
“师叔,你不去看看她吗?”
长空无忌想了一会,摇摇头道:
“不了,你带她回长安再说。”
长空无忌还是决定晚一些再收莫山山入门,眼下有太多的事,长空无忌不在乎礼节之类的东西,可荒原真的不是一个收徒的好地方。
说完,长空无忌背着剑匣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阳光下他洒脱的身姿一览无余,再晚一些西陵神殿的骑兵就要到了。
莫山山等人走到了宁缺的身边,一行人一同查看了马贼的伤口,那些伤口的位置不一,有的在胸口,有的在眉心,有的在喉间。
无一例外,都是致命的部位,看完后所有的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惶恐不安的脸颊上充满了骇然之色。
细微的伤口,看似不足以致命,这些人却死的干脆,利落,那锋锐的剑气震断了马贼心脉,磨灭了他们的生机。
他们死的很快,在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的时候,死亡已经悄然降临。
可怕的剑,可怕的人!
“他为什么救我们?”
莫山山看着长空无忌消失的方向,疑惑的问道。
“也许是出于正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宁缺一本正经的回道,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免也有一点心虚,正义是啥?他没有一个清楚的概念。
他的那个师叔,会在意正义这种东西吗?
“你好像认得他?”
莫山山盯着宁缺认真的道,其他的几个墨池苑弟子也在看着宁缺,他们也有这样的感觉,像那样的人物,或许就来自名扬四海的书院。
朝阳爬上天空后,给荒原带来一丝难得的温暖。
草甸上那百名神殿骑兵沉默肃立,黑色的盔甲上绘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含意难明的甲纹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光辉,队列前的旗帜迎风猎猎作响,显得无比庄严圣洁。
这群骑兵便是声震天下的西陵神殿骑兵,又称护教神军。于数月前离开西陵,经由燕都成京抵达荒原边塞,今次乃是奉神殿上层命令,护送一些尊贵大人物赴王庭参加谈判。
神殿骑兵中间有十余骑月轮国僧人及天谕院学生,还有一辆马车。
车门开启,一只穿着青色布鞋的小脚踩着车厢板走了下来,那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身上穿着一件很奇怪的袍子,似乎是由无数种不同的布料组成,看着极为单薄,也不知道如何能够抵达荒原上的寒风。
神殿骑兵护送天谕院学生及月轮国白塔寺弟子前往王庭,也算是某种试炼,而这位妇人,便是这支队伍里的主事者,因为她就是月轮国德高望重的姑姑曲妮玛娣。
神殿骑兵护在正中央那辆马车,始终十分安静。
一位容颜绝美的少女平静坐在软榻之上,正在专注地替面前一盆兰花挑蕊,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呵护,竟让这盆娇弱的兰花在寒冷的荒原上也如此生机勃发,只可惜因为少女本身便像兰花般清幽纯净,竟是把这盆兰花的所有颜色尽数夺了去。
第五百一十七章 不但有无耻,还有更无耻
墨池苑弟子被神殿派到荒原,执行如此艰难的任务,便是拜这位月轮国老妇所赐,而今日面临绝境,对方居然也全然不顾正道情谊,姗姗来迟,实在是令人不耻。
天猫女气鼓鼓地说道:
“那个老太婆本来就是个混帐东西,但神殿骑兵怎么能见死不救?难道他们不知道不遵教义,要被裁决司惩罚?”
酌之华面露不屑之色,向脚下狠狠吐了口唾沫,心想神殿骑兵本来就归裁决司统辖,谁又能说敢说他们违背教义,行为无耻?
宁缺掀起笠帽,向草甸上方望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西陵神殿护教军的真容,想着这支骑兵在传说中的光明威严,看着对方此时的动作,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无论如何,这些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是领受神殿诏令前来援助燕国的人,这些神殿骑兵居然这样都不愿意伸出援手?”
宁缺摸了摸自己的脸,感慨想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有脸皮比自己更厚的人,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世界的无耻程度啊。
西陵的骑兵到了以后,莫山山虽有心追问,但眼下已经不合时宜,只好作罢,接下来的一幕又一次刷新了宁缺对无耻的认知。
那些骑兵看着死去的马贼,开始举起了手中的屠刀,割掉了马贼的头颅,这些现成的战功没有人不心动。
这份战功按道理来说,主要因该归墨池苑弟子和燕**民,神殿骑兵却是肆无忌惮地抢功,莫山山她虽然并不在意此事。
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营地里的人们,心中悲愤郁结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浓。
神殿骑兵统领看着这一幕,没有选择阻止,他似乎根本没有把大河国的墨池苑放在眼中,沉默了片刻后,他骑着战马来到墨池苑弟子的身后。
“你们这里由谁主事?”
莫山山平静的站了出来,骑兵统领对这个天下三痴之一的书痴,还是有所了解的,揖手一礼,向书痴莫山山表示难得的尊敬。
“原来竟是山主在此主事,先前不知,故救援来迟,还请山主体谅。小姐此时在草甸上的马车之中,她嘱我邀请山主前去相会。”
“墨池苑奉神殿令护送粮草入王庭,职司所在,不敢轻离。”
莫山山看着马上的神殿骑兵统领说道。
统领微微一笑,说道:
“小姐与山主数年不见,盼望相见之情甚深。”
这话说的平和,带着情意,却又淡然流露出一丝强悍的意味。
莫山山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
“若真盼相见,先前她可以从草甸上方下来见我,既然先前不见,那么此时更不必再见。”
这话说的平静,带着嘲讽,却又毫不掩饰更强悍的意味。
神殿骑兵统领面色微沉,沉默看着坐在马车前端的她,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最终一言不发提缰转身离开。
行至营地外,一名神殿骑兵捧着两把刀走到他的马前。
统领看着这两把朴刀上面刻着的繁复纹路,虽然一时间内无法看明其中含义,但身为洞玄境的强者,本能里感到其间隐藏着的美感与境界,眼睛一亮。
就在他要接过这两把刀当成战利品,待日后好生研究一番时,不远处响起一道清脆而充满怒意的声音。
“那是我们的!”
天猫女愤怒地瞪着马上的统领,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看模样已经在营地外找这两把刀找了很长时间。
统领淡淡一笑,轻提马缰准备离开,根本懒得理会。
天猫女小步快纵,像阵风般冲到他的马头前,手握秀剑乌木细柄,盯着他不肯让开去路,毫不掩饰清亮眼眸里的恨意。
几名神殿骑兵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试图要将她推开。
一声清呤,天猫女秀剑出鞘,看着比自己高大很多的几名神殿骑兵,毫无惧色,声音微颤愤恨说道:
“马贼的脑袋让你们割了,难道你们还要抢我们的兵器?”
神殿骑兵统领冷冷看着她,说道:
“墨池苑弟子非符即剑,你们何时开始用刀?”
酌之华等墨池苑弟子看着这边起了冲突,都赶了过来,发现身材娇小的小师妹竟被这些无耻的神殿骑兵围住,压抑了很久的愤怒情绪终于再也忍不住暴发了出来,剑身摩鞘之声密集响起,与神殿骑兵对峙了起来。
场间气氛骤然变得无比紧张,虽然神殿骑兵百骑精锐当先,墨池苑弟子人数极少,但凭着那股坚忍铁血气息,竟是半步不退。
刀是宁缺的刀,却不知怎么就到了西陵骑兵的手上,他们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马贼身上,却忽略了战场上他们的财物。
一场闹剧结束,宁缺讥讽道:
“果然,世上不但有无耻之说,还有更无耻。”
深冬的荒原,太阳沿着南方的低矮天空出现不久便会消失,战斗在清晨开始,待战场打扫完毕时,天已近暮,光线变得昏暗起来。
草甸上方密集的马蹄声如雷响起,然后渐低。神殿骑兵护送着月轮国曲妮玛娣姑姑,马车中的少女及天谕院、白塔寺等人,伴着道道烟尘远离。
荒原的天空就像他熟悉的那样干净,但此时在夕阳的照耀下,自然分成了两片截然不同的世界,近夜的那面幽蓝似海,近日的那面燃烧似火。
人们在草甸间再次结营,度过了漫长而寒冷的一个夜晚。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乘坐着两辆马车和几匹马,再次启程,向着东北方向的左帐王庭驶去。
护送粮草的事交给了燕国的骑兵和民夫,谁都知道这些粮草就是一个幌子,可有可无,在,讨不到任何的好处,不在,则是会成为他人做文章的借口。
都到了这种田地,谁还在意那么多?
看着车窗外荒芜的景致和疏草间的残雪,宁缺咳了两声,转头望着对面的白衣少女问道:
“为什么要去王庭?”
“粮队的事情总需要一个交代,而且。。。”
莫山山眼帘微垂,睫毛轻颤,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
“我很生气。”
宁缺看着她笑了起来,说道:
“我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你了。”
在莫山山身上,宁缺似乎看到了师叔为什么看重她,她不只是长的美,而且,很特别。
第五百一十八章 容不下,那就杀到容的下为止
长空无忌没有继续留在荒原,他返回了长安。观察了一段时间,他对莫山山越发喜爱,但他也不会强迫莫山山一定要拜他为师。
皇宫的御书房中,灯火通明,这里的装饰算不上极尽奢华,可也是尽显美观大方,各个书房里必要的物件错落有致。
脚下是红木地板,被清洗的异常干净,几乎都能被拿来当镜子使用,房间里除了书架,就一张一人长半米宽的书台。
皇帝李仲易提着笔在认真的临摹着书帖,皇后默默的站在一旁,温馨的画面,郎情妾意,举案齐眉。
一个脚步声打断了临摹书帖的皇帝,皇帝抬头看到了刚从荒原赶回来的长空无忌,笑着道:
“师叔回来的正好,来看看朕写的字如何?”
长空无忌走了过去,扫了一眼,淡淡的道:
“不错,很工整,一笔一划的都写对了。”
皇后在旁边娇笑了起来,她笑起来也没有失去一国之母的仪态,毕竟为后多年,那一份该有的涵养还是不曾忘。
皇帝的脸黑了一片,那样子一脸懵逼,似乎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会突生这种想法,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见过这位师叔手不释卷的时候。
让长空无忌来欣赏自己写的字,那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
尴尬过后,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笔转移了话题问道:
“师叔,你这次回来是把荒人们生存之地确定下来吗?”
长空无忌摇摇头,道:
“没有,交给宁缺了。”
皇帝笑了,这才像是自己熟知的师叔的风格,能让别人代劳的事,绝对不是自己动手,交给宁缺来办,对宁缺也是一种历练。
书院弟子不参与朝政,即使没有这条规定,以书院弟子与世无争的性情,他们也不会涉足朝堂之事。
宁缺不一样,他有军籍,而且还是昊天道南门颜瑟的徒弟,下一任惊神阵的守护人,唯有他才有可能入朝堂。
“也好,给荒人留一条活路也是皇后一直以来的心愿。”
长空无忌看着皇后,这个有着荒人和魔宗身份背景的女人,却机缘巧合的成为了唐国的皇后,大将军夏侯的妹妹,却和夏侯的性情又完全不同。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你原本是一只生活在林子里无忧无虑的百灵鸟,却被养在深宫之中。。。”
皇后屈身对着长空无忌行了一礼,平静的道:
“师叔言重了,这是夏天的选择,夏天不曾后悔过。给荒人留一条活路,夏天还要感谢师叔。”
长空无忌笑着道:
“这个不用,师叔也有私心。”
没什么不能说,长空无忌就是有私心,没有这位贤良的皇后,长空无忌也会做,理由则是没有必要说。
皇帝走到了皇后面前,拉着皇后的手,含情脉脉的看着她,道:
“朕也不曾后悔娶皇后为妻,还要感谢夫子他老人家,当年若不是他点头,朕无法排除万难迎娶皇后。”
两个人感情深厚,在长空无忌面前秀起了恩爱。长空无忌一脸无奈,却没有打断两个人,人间难得有真情。
尤其是帝王来说,后宫佳丽三千,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难得他能对一个人矢志不渝,始终不离不弃。
过了一会皇帝突然道:
“师叔,卫光明到了长安,不知是祸是福?”
长空无忌倒是没太把卫光明放在心上,不过,他从荒原这么快赶回来,的确和卫光明有点关系。
“我知道,我回来也是为了此事。”
皇帝担忧的问道:
“师叔打算如何处理?”
长空无忌沉默了片刻,对于卫光明,长空无忌还真不太好办,卫光明修为精湛,虽然偏执,本质不算坏的彻底。
“交给我吧,先看看在说,他不可能活着离开长安,相比卫光明的事,皇后的身份估计也瞒不下去了。”
皇后出自魔宗,在有些人那里不算秘密,可大部分的臣子并不知情,一旦暴露,不但是唐国震动,天下也会哗然一片。
皇帝握着皇后的手,眼神瞬间冷冽了下来。
“她是朕的女人,倘若朕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有何颜面做这唐国的王,朕要保她,不惜一切代价保她。”
长空无忌淡淡的道:
“你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皇帝毫不犹豫的回道:
“朕很清楚,她是朕的皇后,大唐贤良仁厚的国母,朕在迎娶她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此生都要护着她。”
“哪怕天下人都容不下她,朕不介意与天下为敌,杀到这个天下容的下她为止。”
长空无忌点点头,道:
“你的选择我知道了,我回书院了,去荒原的这些天,天天都在荒原喝风,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长空无忌舒展了一下身体,接着道:
“既然有这样的想法,早点做准备吧。”
皇帝笑着道:
“师叔不反对。”
长空无忌摆摆手,随性的回道:
“反对什么?关我屁事,我现在只想好好的找个人打一架,西陵那群人中除了被老头子赶到南海的观主,还有没有人值得我动手?”
自己的女人是该护着,皇帝李仲易也不是一个怯懦,优柔寡断的人,天下会乱,就在不久之后,但和有着魔宗背景的皇后没有关系。
这个冬天似乎要比往年要长,这个冬天里发生的事似乎也比往年要多,很多事用不着长空无忌瞎操心。
比如,那个逃出了幽阁的光明大神官卫光明。比如,那个在土阳城一手遮天的夏侯。比如,那个出身高贵却要和宁缺你死我活的隆庆。
颜瑟那个老东西又在做什么?
他估计也把身后事交代的差不多了,长空无忌回来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送他一程,光明在前,黑暗在后,多简单的道理。
没有黑夜,何谈光明?
长空无忌背着剑匣离开了皇宫,回书院的路上,长安城开始飘雪了,和荒原比起来,城里的风雪也没有小上多少。
同是寒冬,寒意的浓淡却不相同,好在黑夜还是那样公平,遮住天弃山脉时也遮住了长安城,深冬的临四十七巷里,老笔斋再次迎来了一个寻常的夜。
天启十四年的冬天要比以往来的更寒冷一些!
第五百一十九章 到底是谁不让谁活
回到书院,长空无忌见到了一脸怒容的夫子,夫子念叨了他好一段时间,这个看似和长空无忌差不多懒散的老头子,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夫子说了什么,第二天长空无忌就忘的差不多了,不过,有句话他的特别的清楚,夫子又骂他了,骂他混账东西。
好像这句话他听多了,所以才能记得住。一千多岁的夫子,骂他这个一百多岁的师弟,怎么骂貌似都不过分。
这个天下很大,从荒原回来,长空无忌用的瞬移,也可以说是无矩的能力,即使是这样,也花费不小的精力。
书院还是那个熟悉的书院,书院的后山没有明争暗斗,这种情况除了后山,怕是在深山老林也难找到。
短期之内,长空无忌又没有了出门的打算,理由是下雪了,天冷,不太适合出门。原本他就是一个宅男。
宅是本色出演,不需要学就会的技能。
望着被雪覆盖的白茫茫的后山,长空无忌的心很平静,在这种环境下他的进境要比刻意的追求快的多。
他喜欢不断变强的感觉,也喜欢修行这件事。
所以,如果不是在变强,他就是的不断变强的路上。如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修行。
夫子的师弟,那是什么人想当就能当的吗?自由出入皇宫,那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吗?实力啊,才是根本。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算算时间,宁缺应该已经去了天弃山。长空无忌没有为莫山山讨回公道,那只是小事,何况有些事自己去做更有意义。
垭口外的风雪之中响起一道极微弱的箭鸣。
莫山山虽不似宁缺这般对箭声极度敏感,但身为洞玄上境的修行者,发现羽箭的速度也并不稍慢,露在袖外的手指轻动,便拈住了一张符纸。
宁缺伸手阻止,因为他听出羽箭的方向,应该与己等无关。
一枝羽箭深深射进雪垭外的缓坡。
藏在雪坡里的一只雪兔后臀被箭簇撕裂,拼命挣动弹跃而起,跳进了垭口。
雪兔摔进雪垭里,弹动几下便毙命。
雪地上宁缺写的那些字,被蹬的一塌糊涂。
沉重的脚步声在垭口外的雪坡上响起,宁缺用目光示意莫山山此事交给自己处理,伸到后背的手松开伞柄,向上握住刀柄。
一个穿着兽皮棉服的人,翻过了雪垭边缘,搜索受伤雪兔的目光,首先看到了两匹骏马,然后看到了宁缺和莫山山,不由一惊,拉弓搭箭对准二人。
宁缺微微皱眉,看着那人双手间的短弓,注意到弓材有些特殊,弓弦里的绞丝微微闪光,似乎用的不是兽筋,接下来他才注意到,有几络长发从那人的帽沿处飘了出来,仔细看那个面容,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他握着刀柄,平静看着那名妇人说道:
“我们无恶意。”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要做些什么,虽然她已经能确认这名妇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在如此靠近荒人部落的地方,难道不应该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那名妇人听着宁缺的话,表情显得有些惊诧,急忙向后退了两步,后脚踩在雪垭边缘,与宁缺拉开足够的距离,才显得稍微放心了些,问道:
“中原人?”
她说话的腔调有些怪,舌尖很少弹动,字与字之间的时间距离非常标准,从而显得平直强硬,不过只是这三个字,倒还能听懂。
宁缺看着妇人,认真问道:
“荒人?”
妇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警惕地看着二人,双手间的那把短弓拉的更紧,发出一阵轻微的变形声响,似乎随时可能射出箭来,继续问道:
“中原人?”
莫山山不擅长撒谎,这种情况也不需要撒谎,面无表情回答道:
“我是大河国人。”
那名妇人摇了摇头,说道:
“没听说过。”
莫山山指着宁缺说道:
“他是唐人,我想你应该听说过。”
宁缺心道坏事,千年之前正是大唐帝国把荒人赶到极北寒域,双方之间可以说是仇深似海,这荒人妇女知道自己是唐人,哪里不发飙的道理?
他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一紧,准备抢在妇人动手之前砍翻对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名妇人听到唐人二字后,只是微微一怔,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反而情绪变得稳定下来,说道:
“唐人我听说过。”
宁缺蹙眉问道:
“听说过?”
“嗯。”
妇人用她那种特有的腔调说道:
“部落里所有人都知道,很多年前就是因为祖先们打不过你们,我们才搬走的。”
宁缺越发不解,问道:
“那你知道我是唐人,为什么不生气?”
妇人收回弓箭,面无表情说道:
“打不过就要认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宁缺挠了挠头,说道:
“好像。。。这么说也有道理。”
这是宁缺和莫山山第一次看见荒人,通过短暂的接触和对话,二人发现荒人并不是传闻中那些能吃石头喝铁水的怪物,就像他们一样,需要打猎,可以说话交谈,穿着衣服,天天为了生活奔波,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这样恩怨分明的一群人是该有生存的权力,他们远比西陵那群道貌岸然的小人强太多了,帮他们一把好像真的没什么不可以的。
那名荒人妇女不再理会他们二人,从雪兔身上拔下羽箭,细心观看箭簇的磨损,然后抓起雪团,把兔子身上的血渍擦干净,便扔了进身后的袋子里。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到南边来?”
这时候轮到宁缺看了她一眼。
他来到这片被荒人占据的原野目标很清楚,不是为了神殿,也不是为了什么中原诸国的安宁,他是去找天书的,当然不想和这些不好惹的荒人打交道。
荒人妇女看了她一眼,说道:
“为什么不能来?”
莫山山说道:
“这是别人的地方。”
妇人说道:
“很多年以前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乡,只是我们离开之后,才被那些蛮子给占了,我们凭什么不能回来?”
莫山山看着她很认真地请教道:
“但草原蛮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世代居住于此,现在你们把他们的土地占了,他们怎么活下去?”
宁缺看着她,心想虽然你是修道天才书痴,但怎么能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
荒人妇女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莫山山,说道:
“不抢回来,我们怎么活下去?”
宁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五百二十章 那不是银子的事
小院里,长空无忌抱着小忆如,眼眸中充满了罕见如水一般的柔情,一脸的慈爱,嘴边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越来越像一个父亲了,很多事都是这样,不会,不懂都不是关键,只要肯学,总有一天你会胜任这个角色。
小忆如在熟睡之中,这个养了十多年实际上还不到一岁的孩子,一天之中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睡觉。
她还没有自己的烦恼。
小环没有去小,长空无忌注意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把小忆如放到床上,长空无忌笑着问道:
“小环,这可不像平常的你,告诉师傅谁惹你了?师傅给你出气。”
在书院后山,基本上是不会有是非,但小环今天的状态和以往不同,她不在是一个孩子,但在长空无忌的庇护下,也没有那么多的烦恼。
小环抬头望着长空无忌,双眼泛红沉默了一会,摇摇头道:
“师傅,我想爷爷了。”
听到小环的话,长空无忌也想起了那个喜欢招摇撞骗的老头,他一手把小环养大,很不容易。
小环不说,他近乎忘记了这个人,十多年过去了,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不可能会记住你遇到的每一个人。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遗忘。
长空无忌会忘,小坏不会,他是周一仙,自己的爷爷,除了长空无忌以外,她最亲的一个人。
长空无忌没有说话,小环接着问道:
“师傅,你说爷爷他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长空无忌走到了小环面前,轻轻的揉了揉小环的头,沉声道:
“小环,师傅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你爷爷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过的很好,师傅安排他去了焚香谷,在那里他不用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大限即至是谁都难逃一死,所以,师傅才会让你把更多的心思花在修行上。”
小环流着泪低着头道:
“师傅,我知道,只是想到爷爷死的时候我不在,他的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就忍不住伤心不已。”
长空无忌劝解道:
“修行之人迟早要看破生死劫,生命的终点,又何曾不是一个新的.asxs.,也许,那些死去的人仅仅是换了一个面容从新开始。”
春去秋来,日月交替是一个轮回,花开花落,人生人死自然也是一个轮回,地府是什么样子的长空无忌没见过。
即使诛仙的世界没有地府,那么也该有一个轮回之地,不然,那些死去的天地间的生灵要去往何处?
“是真的吗?”
小环双眼中带着迷茫之色,长空无忌轻轻的拍了拍小环的肩膀,笑着道:
“等你修为够了,可以自己去看看。”
小环重重的点点头道:
“嗯!”
她是真的想去看看,为了进一步安抚小环的情绪,长空无忌接着道:
“等你小师妹入门,师傅带着你们去其他地方看看,这些年你们跟着为师也没有好好的玩过,是要找个时间放松一下了。”
小环笑了,笑容中梨花带雨。
“真的吗?我要有小师妹了。”
长空无忌点点头,莫山山正在过情劫,修行的道路上,生死玄关是一个大劫,情劫也是一个大劫。
这两个大劫必过不可,不知道情为何物,又怎么能在修行的路上走的更远?
被安抚好的小环,又跳脱的跑去了小,书院中的弟子很少外出,不过,陈皮皮溜了出去。
他去了老笔斋,宁缺不在长安,那么和宁缺感情最好的他,帮他看着老笔斋理所应当,而且,他不相信老笔斋的一个小侍女会比他还要聪明。
老笔斋内陈皮皮从怀里取出银票放到她的手掌上,连连摇头说道:
“真是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想不到宁缺说的是真的,原来市井之间每多奇人。”
桑桑自不会理会他的感慨,把新挣的银票和原先那些银票重新叠好,放进匣子里,然后小心翼翼抱着匣子向里屋里走去。
陈皮皮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喊道:
“且慢!”
桑桑身形骤然一僵,然后加快脚步冲进里屋。
陈皮皮猛然醒悟,不可置信说道:
“你居然真背过这些银票上的字!”
房门紧闭,门后一片安静。
陈皮皮震惊无悟,良久后望着紧闭的房门痛心疾首说道:
“我就没听说过有谁会无聊到天天在家里看银票!还背银票上的字!宁缺这家伙平日里就像八辈子没见过银子,今儿才知道比你这贪财的丫头差的远了!你们主仆俩到底是什么人啊!”
桑桑紧紧抱着银票匣子,紧张地靠着木门,心想万一他强行冲进来怎么办?听着门外传来的破口大骂声和痛心疾首的教育,她又是害怕又是想笑。
是的,先前她说过没有人会无聊到看银票,但她没有想到陈皮皮居然就真的信了,要知道在她看来,在宁缺的书帖能换银票之前,银票实在是这个世间上最好看的纸片,而半夜没事钻拥着被窝数银票,乃是这个世间最有意思的事情。
陈皮皮在门外喊道:
“出来。”
桑桑用背抵着门,低着头轻声说道:
“银票是我的。”
陈皮皮捂着额头,说道:
“我承认是你的。”
桑桑抬起头来,好奇说道:
“那我还出来干嘛?”
陈皮皮怒道:
“银票给你,但前面这场你作了弊,总得再来一场吧!”
桑桑掀起床板,把银票匣子藏好,对着门外喊道:
“陈公子,天色不早了,您赶紧回书院吧。”
陈皮皮愣了愣,看了一眼天,大怒吼道:
“中饭时间都没到!早什么早!”
桑桑走到门后,谦卑说道:
“陈公子,我承认不及你聪明,也不如你记性好。”
陈皮皮愈发生气,摇头叹道:
“啧啧,赢了一百两银子,什么都肯认?”
桑桑说道:
“少爷说过,名利都是浮云,不用去争。”
陈皮皮怒极无语,心想名利二字里你至少得把利字剔掉才对,上前重重捶了两下木门,喊道:
“既然不怕输给我,我们再比试一场又如何?”
桑桑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赢了对方一百两银子,总得让他把气给顺了,推门房门,看着陈皮皮认真说道:
“但不许再赌银子,赌博不好。”
为了不把银子输回来,竟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陈皮皮愈发无语,看着小侍女微黑的脸颊,心想宁缺平日里究竟教了你些什么东西。
他沉声说道:
“下棋。”
第五百二十一章 带不走的人
棋盘是从隔壁吴老板手里借的,看着古色古香,但既然吴老板开的是假古董店,自然也是假的,不过黑白棋子稀落在上面,看着倒确实有些感觉。
陈皮皮没有什么棋逢对手的感觉,也没有生出高处不胜寒的骄傲感,他痴痴愕愕指着棋盘上才落下的那枚黑子,看着对面的桑桑不解问道:
“怎么能下这里?”
桑桑睁着眼睛看着他,不解问道:
“为什么不能下这里?”
陈皮皮很仔细地给她讲解了如此下法的问题,然后非常不解地问道: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记忆力又如此恐怖,那么在了解规则之后,只需要稍微动一动脑筋,便能知道问题所在,那你为什么不肯多想一下呢?”
桑桑认真回答道:
“想事情很辛苦的,我一般都不怎么想。”
陈皮皮傻眼,粗圆手指间拈着那枚棋子硬是放不下去。
便在这时,老笔斋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在下棋啊。”
桑桑看着门口惊讶说道:
“这么早就回来了?”
老人迈过门槛走了进来,点了点头,从腰间摸出碎银子递了过去:
“没舍得喝茶。”
桑桑起身让开座位,示意老人替自己,说道:
“我去看看腊肉,吴婶说刚开始薰的时候,新鲜肉肥容易滴油,得当心松枝燃起来,你来替我下,过会给你茶喝。”
老人嗯了一声,走到椅上坐下,抬头看着陈皮皮,说道:
“该谁走?”
陈皮皮看着眼前的这张苍老容颜,看着对方纯净的眼眸,看着眼眸里氤氲着的圣洁光辉,想着世间这些天让长安城警惧不安的那件事情,这次真的傻眼了,拈着黑色棋子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知道应该是落到棋盘上,还是放回棋瓮里。
老人低头看着棋盘上的局势,继续问道:
“该谁走。”
陈皮皮老实说道:
“该我走。”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便准备走出老笔斋。
老人抬起头来,看着他疑惑说道:
“我是说该谁走棋。”
陈皮皮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重新坐回椅中。
他手指间拈着的那枚黑子轻轻落下。
老人把手伸进棋瓮,摸出一枚白子,半晌没有落下,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应对。
桑桑不会下棋,开枰落子那叫一个糟糕。无论老人如何思索应对,终究是扳不回局面,随着棋子纷纷落下,黑棋的局势明显大优,眼看着便要中盘获胜,然而陈皮皮的脸上却没有什么骄傲情绪,神情异常凝重认真,鬓角甚至不知因何汗如浆出,再顺着圆圆的脸腮不停向下淌落。
与之相反,老人的神情恬静而放松,一边喝着桑桑刚端过来的茶,一面随意无心地落着子,感慨说道。
“这十四年未曾摸过棋子,着实生疏了。”
听着十四年三字,陈皮皮擦了擦脸上的汗,神情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心里面却在呻吟狂叫: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老人抬头看着他微笑说道:
“先前让你走棋,你为什么要走人?”
陈皮皮恭敬说道:
“因为您比我强,我下不赢您,所以干脆走人。”
老人看着他脸上淌下的汗水,笑着问道:
“你在怕什么?”
陈皮皮很老实地回答道:
“我怕您。”
老人摇了摇头,叹息说道:
“我侍奉昊天一生,可不是想让别人怕我。”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
“初衷和结果往往无法对应。”
老人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
“你姓陈?”
陈皮皮回答道:
“是的,我叫陈皮皮。”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
“你也知道,我刚出来没多长时间,不过在里面的时候就听说你从观里跑了出来,现在拜在夫子门下?”
陈皮皮眼睛盯着棋盘上的棋子,说道:
“是。”
老人笑了笑说道:
“那你还怕我什么?事实上就算你不是夫子的亲传弟子,看着观里的份上,难道我还会难为你?桃山离观可不远。”
陈皮皮再次抬起手臂,抹了抹脸上淌下的汗水,强行压抑住心头的紧张,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沉默不语。
老人低下头看着他落下的黑子,轻轻摇头,说道:
“都说世事如棋,在我看来如的不是棋子而是棋路,无论看着多远的两道线,总有交会之时。”
陈皮皮苦涩笑道:
“我倒宁肯是棋子,黑白总不会相触。”
倘若陈皮皮知道卫光明在老笔斋,打死他,他都不会来老笔斋,西陵的人陈皮皮都不想见,最不想见到的排在第一位的是道痴叶红鱼。
这个女人长的很美,在样貌上天下间能与之相比着寥寥无几,但她太强势了,强势到让陈皮皮会莫名的感到畏惧。
陈皮皮也畏惧卫光明,因为十多年前,是观主亲自动手,把这个西陵最伟大的光明大神官打落神座,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幽阁之中。
老人望向棋盘对面的陈皮皮,缓缓蹙起眉头说道:
“你认识我的女徒还是。。。认识她的少爷?”
陈皮皮听到这句话,震惊地张嘴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最了不起的光明大神官,居然收了宁缺这个黑脸小侍女当徒弟?
明白他在震惊什么,老人微笑说道:
“一切都是机缘罢了,说不清道不明。”
陈皮皮用手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然后把手掌上的汗水擦到大腿上,借着这两个动作化解掉纷乱的情绪,说道:
“她那个少爷是我师弟。”
于是轮到老人感到震惊,他望向桑桑,有些想不明白,冥冥中自己找到的传人,居然是夫子亲传弟子的侍女,命运究竟是在怎样安排这场戏剧?
抱着一个瓮走进来的桑桑也注意到了两人的异样,惊讶的看着两人。老人的神情凝重了起来,书院的人既然已经知道了他在这里,那么他就不能再继续留在长安城了。
老人看着桑桑不舍惋惜说道:
“我要离开了。”
老人认真的接着道:
“黑夜的影子已经不在长安城里,如今书院又遇着了我,所以我要离开,你。。。愿意跟我走吗?”
桑桑低头看着像井口样的瓮口,沉默不语,老人对她很好,老人很孤单,老人似乎把生命最后的重量全部都安放在了她的肩上,老人很盼望她能跟着离开,这些她都知道,但她却有不能离开的理由。
第五百二十二章 旧瓮和新瓮
老笔斋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极恼火的骂声:
“就你家少爷那个憨货,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过我倒好奇了,这是谁居然敢来拐我家徒弟的侍女?”
趴嗒趴嗒,破烂的鞋底击打着地板,满是油垢的宽大道袍带着难闻的臭味随风而入,一个老道士仰着头走了进来,三角眼里闪烁着猥琐恼怒的意味。
当他看到棋盘旁那个穿着普通棉袄,佝偻着身子像个普通老头的人物之后,三角眼里的猥琐意味顿时烟消云散,化作高峰之上的流泉,宁静到了极点。
风暴的前一刻,总是无比的宁静。
逃离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卫光明,在长安城一条不起眼偏巷里一家不起眼书铺里平静生活了段时日,然后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冬日遇见了颜瑟大师。
一位是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最深不可测的光明神座,一位是数百年来在符道之上走的最远的神符师,一位是昊天道门的叛徒,一位是昊天道南门的供奉,如此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直欲让命运都感到错愕的相遇,会导致怎样的结局?
老笔斋里长时间的沉默,仿佛死寂一般。
颜瑟大师看着老人。
老人看着颜瑟大师。
桑桑盯着他们两个人。
陈皮皮盯着面前的棋盘,冷汗如浆哗哗淌着。
颜瑟大师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
“我在长安城里找了你很多天。”
老人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
“我在长安城里躲了你很多天。”
颜瑟大师继续感慨说道:
“我可不想这么遇见你。”
老人如他一样感慨说道:
“我也不想遇见你。”
颜瑟大师渐渐敛了感慨唏嘘,看着多年不见的旧友平静说道:
“但既然相遇,除了叙旧,总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
老人站起身来,对多年不见的旧友行了一礼,平静说道:
“请。”
两人下了一盘棋,这盘棋下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结束时天已经黑了,难得的一个平局,就像两人立场一样,谁也无法撼动另一方。
当陈皮皮走出铺门,临四十七巷里燃烧的火色瞬间消失,只剩下一顶高高的古冠,于是他捂着脑袋走了过去,老老实实站在了对方的身后。
二师兄看着老笔斋紧闭的铺门,神情冷漠而平静,眼眸里却隐隐然雀跃着兴奋的火焰,就仿佛他头上那根在暮色里快燃烧起来的棒槌。
巷子里面空无一人,假古董店杂货店的门都关着,冬树下的灰白墙畔不知从何而来一个方凳,二师兄身形挺拔坐在凳上,如崖畔青松不颤一分,而那个清嫩可爱的小书童,则像青松下的白石般安安静静守在一旁。
二师兄看着紧闭的铺门,忽然开口问道:
“还没打起来?”
陈皮皮低着头恭恭敬敬回答道:
“先前一直在叙旧。”
二师兄严肃的面容上浮现出不悦的神情,说道:
“到底都是些老人家,做起事情来总是这么拖泥带水不干脆,既然都坚持自己是对的,那最终终究还是要靠拳头讲道理,哪里用得着叙这么长时间的旧?如此粘乎,实在当不上君子二字。”
陈皮皮擦了擦额头上残着的冷汗,哪里敢有意见。
二师兄那双绝对笔直眉头忽然蹙了起来,轻轻掀起长衫前襟一振,然后扶了扶根本没有偏移一分的古冠,说道:
“总是不打,难道还要我等上一夜?”
陈皮皮见他动作,心知二师兄有些不耐烦把时间耗在这些他所以为没有意义的等待之上,准备进老笔斋,顿时悚然一惊,汗水顿时再次湿透衣背。
转眼间,到了午夜。
从暮时至午夜,临四十七巷外来了很多人。
一身肃然铁血意的怀化大将军代表帝**方来了。一身铁骨铮铮意的御史大夫代表朝廷文臣来了,脸色略显苍白憔悴的国师李青山也来了。
大唐帝国诸方势力的代表人物齐聚于此,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老笔斋里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为了那个老人当年在长安城和燕境里掀起的血雨腥风,为了已经被埋在黄纸堆深处的宣威将军叛逆一案。
十余年来,帝国一直没有深究那件事情,因为那件事情牵涉太深影响太过宽远,关系到亲王殿下和夏侯大将军,更关系到西陵神殿和更神秘的源头。
然而当年谋划此事的光明神座,今日已经叛离神殿,亲自来到长安城,大唐帝国的君臣哪里会容得他再次安然离去?
像今天这种大场面,长安府衙和鱼龙帮之流,根本没有资格出现。
这些大人物带着各自下属,面无表情坐在巷口巷尾的大伞之下,因为不知道老笔斋里面局势如何,所以没有人走过去。
有人早已注意到老笔斋对门灰墙之下坐着一个戴高冠的怪人,站着一个极胖的年轻人,但在知晓了二人身份后,没有谁敢对此表示疑意。
时间缓缓流逝,满夜繁星,李青山从巷口缓缓走来,走到二人身旁揖手一礼,也没有多说什么,像二人一样沉默望向老笔斋紧闭的大门。
晨光来到长安城,来到临四十七巷的老笔斋。
颜瑟大师和光明大神官终于结束了叙旧以及隐藏在话语间的谈判,决定用一种比较简单的方式来化解当前的僵局,替十几年那段历史写下句号。
苍老的手撑缓缓推开铺门,老人回头望去,看到桑桑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
一夜半梦半醒,当前铺传来些微动静时,她便醒来,并且赶了过来。
老人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
“想去看看?”
桑桑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人看了颜瑟大师一眼。
颜瑟大师笑了笑,说道:
“她倒确实是最好的见证人。”
老人看着桑桑的小脸,停顿片刻后微笑说道:
“把那个新瓮带着,还没有燉过鸡汤,没有油污,待会儿用来装灰应该合适。”
颜瑟大师听着这话,说道:
“如果有旧瓮也带着,说起来你这小丫头靠老道的鸡汤帖也挣了不少银子,我却还没喝过你燉的鸡汤。”
桑桑低着头轻声说道:
“如果你们不出去,我今天给你们燉鸡汤喝。”
老人怜爱看着她,摇了摇头,又望向颜瑟说道:
“旧瓮有油,灰容易粘在壁上。”
颜瑟大师轻拂道袖,大笑着向老笔斋外走去:
“我这辈子道袍上总是油污一片,从来没有嫌弃过,难道还会在意死后变成的几捧灰会不会被油污弄脏?”
第五百二十三章 让人畏惧的五境之上
长安城北郊有一座不怎么出名的山,山不高亦无文人佚事可以助其名,满山满野的杂树也少了些幽美意,所以平日里少有游人,今晨风雪陡至,道路覆雪难行,山上更是人踪俱灭,安静地仿佛不在尘世之内。
那辆黑色马车便停在这座无名山下,精铁打铸而成的车轮已经把轮下的青板压裂,如果强行登山,只怕会把泥泞山道割出两道恐怖的伤口。
两个老人正行走在山道上,棉袄有些旧了但很干净,被山风吹着轻轻颤动,道袍倒还是新的却染着很多油垢,被山风吹着四处招摇。
无论从衣着还是微佝偻的苍老身躯看,山道上的两个老人都很寻常很普通,然而当他们行走在漫天风雪间,竟走出了飘然欲去的离世之感。
山道下方,瘦弱的桑桑抱着两个沉重的瓮,低着头抿着唇,盯着裙摆下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石阶,艰难地小步快赶,追着前面那两个似要离世而去的老人。
颜瑟大师拔开脸上一道雪枝,叹道:
“不知稍后是新瓮填满,还是旧瓮变重。”
光明大神官走在他身旁,微笑说道:
“全看昊天安排。”
颜瑟大师把雪水揩在道袍上,说道:
“其实都填满也不错。”
光明大神官点点头,说道:
“两瓮并排安放,也算是做个邻居。”
颜瑟大师转头看了他一眼,负袖于身后继续拾阶上行。
二位老人登临到了无名山顶,桑桑在身后一株直挺挺的白杨树下休息,身旁新旧两瓮和她微黑的小脸一道反射着红润的光泽,暖意十足。
山崖东面的云海尽头,初生的朝阳已经全部跃了出来,红艳圆融一轮。
山崖上却依然飘着细碎的雪,雪中观朝阳,真是很奇怪的画面。
走到崖畔,颜瑟大师伸手赶走飘到眼前的一片雪花,看着东方在两层云夹层里平静微笑的红色朝阳,问道:
“跨出那一步的感觉怎么样?”
向前跨出去一步,便要进入下层缭绕在山间的白云,或是走入温暖的光辉中。
光明大神官走到他身旁,并肩望向远处的朝阳,说道:
“当年在宋国海堤旁你与柳白一战后,我见红日渐落,心有所感,却也只跨出去了半步。”
“无论一步半步终究是跨出去了,我很羡慕你。”
颜瑟大师感慨说道:
“难怪当日柳白看着你的眼神那般奇怪,我终究还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家伙啊。”
光明大神官回忆着多年前那道破开云霄仿似自万里外而来赴约的惊天一剑,想着当时身旁这老道撼海静波的动地一符,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说道:
“按道理讲柳白早就应该已经跨过去那半步,但不知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或许是畏惧?”
颜瑟大师想着那位自己此生所遇到的最强者,微微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光明大神官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
“很多人都以为你以纯阳入道,便断了破五境的可能,但我却以为至绝处必有新生,柳白是乃是世间第一强者,你却能和他正面对敌而不败,他如果能跨过去,你更没有道理跨不过去,所以。。。你呢?”
山风夹雪而至,吹拂得宽大道袍猎猎作响,颜瑟大师看着云层间的青湛天空和那轮红日,平静说道:
“去年得宁缺为徒,执念尽数化为宁静,心胸骤然一旷,那时我便明白隐约要跨出那一步,但不知为何我却不愿意跨出去。”
他望向光明大神官说道:
“便如你说柳白一般,因为畏惧。”
光明大神官一双老眉在晨光里蹙成山川,沉默片刻后问道:
“因何畏惧?”
“符道走到最终便是天地至理,最本质的规律,我此生修符,一生修符,便是在逐渐往那原初里走,然而最极致处乃是昊天才有资格触碰的区域。”
颜瑟大师面无表情说道:
“修符修到最终不免要触碰到那片禁区,讲究的是自我启谕,不需要天启,那么一朝破了五境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这便是畏惧。”
朝阳在云海遥远的那头平静注视着山崖的这边,光线是那般的红融温暖,照亮崖畔的石雪树瓮人,那是慈祥慷慨的昊天在赐予人间规则和生命。
光明大神官说道:
“虽然我似乎已经背叛了昊天,但我终究修的是神术,昊天的光辉会赐予我看透世间一切的双眼和无穷无尽的力量,白昼的战斗我有优势。”
颜瑟大师摇头说道:
“长安城是我的主场,我这双脚曾经踏遍城内的街巷,游遍城外的大好河山,这座山便是我的一道符,所以你并没有太大优势。”
光明大神官笑了笑,说道:
“无论如何,还是不要惊扰世人闲梦为好。”
颜瑟大师说道:
“既然劝你离开长安城,为的便是这般。”
话音落处,宽大的道袖轻轻舞起,随着一道清光闪过,道袖间那些油污和难闻的气息骤然间净化无踪,一股强大莫名的符意缓缓自山石裂缝里渗透出来。
“多年不见山字符。”
光明大神官感慨说道。
他右手探出棉袖在风雪中轻轻一挥,来自东方的晨光瞬间把枯瘦的右手映成洁白如玉的存在,无数粒微弱的光点从他的指间散出,像萤火虫一般飞至空中。
山石间渗透出来的强大符意与这些蕴着圣洁气息的神辉光点一触,并没有产生恐怖的结果,而是亲近地依偎在一起,缓缓从山顶向着山崖下飘落,逐渐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七色流光在屏障上流传,如一道雪中的美丽彩虹。
两个老人看着身前这片将整座山笼罩起来的彩虹罩,感受着其间的融洽意味和强大,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同时望向身后那个沉默低着头的小姑娘。
数里外一处废弃离亭内,二师兄漠然看着那座山的方向,就在先前那一刻,那座山骤然消失,无论是肉眼望去还是感知中都已经不复存在。
陈皮皮站在二师兄身后,心痒难忍有些着急地挠了挠头。
两人的后方长空无忌踩着闲庭信步款款走来,他的背后没有剑匣,因为用不到,他只是来送行,不是来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