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五章:谁是谁
江复庭有那么一秒的时间,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能力是否真的因为自己的偏见,出现了偏移。
只是不等他多想,陆长枯放下手里的镜子,忍痛咬着牙往外面赶。
去医院之前,还签了一个假条。
在看到假条的那一刹那,江复庭想起来自己对这件事情有点印象。
之前在找李商查信息时,刚巧看到过这张请假单。
原来就是这一天发生的事。
去了医院以后,出于担心被发现,应有兰全程都没有让陆长枯和医院的工作人员独处过。
问起来伤怎么来的,应有兰只会说小孩子太调皮,自己一时失察没看住,让小孩从楼梯上滚下来,摔着了。
而陆长枯非常完美的扮演着哑巴的角色,一直缄默不言,医生给他打石膏的时候,他也没有表露出对陌生人过分的抗拒和害怕,关于伤势来源的问题,在医生那里也不了了之了。
在医院的时间并没有耽误太久,打完石膏就回来,后续的药只买了一个星期的量。
应有兰嘴上说得很好听,说是一个星期后再来,还能顺便检查一下恢复的具体情况。
但江复庭和陆长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应有兰舍得带他看医生,已经是大发慈悲,想要再来医院换药取药是不可能的事。
回到孤儿院的时候,才是下午两三点,碍于陆长枯确确实实的骨折,园里的很多老师也不好再恶意的刁难他。
免得加重病情,还得多花钱,得不偿失。
陆长枯也因此因祸得福,免去了日后一小段时间的教化。
下午一过三点,孤儿院里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课,大部分大小孩全都在院子里瞎玩,闹哄哄的聚在一起东跑西跑,就跟街上没有妈管的野孩子差不多。
陆长枯因为打了石膏,吊着胳膊,看起来像个木乃伊,稀罕的造型惹得边上不少人来围观。
“哎?陆长枯,你这什么呀?手怎么绑起来了?好玩吗?”
“这东西吊得累不累啊?你这绑着,穿衣服,吃饭拉屎怎么办?”
稍微大一点的孩子,一问就问到了精髓。
陆长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憋了一口气说:“那我用另一手也能干。”
“哎哟,谁写字吃饭干活,还用左手啊,那是怪物才干的。”
“你看!你看!我现在也这样了。”一个小孩子像个小丑一样学着他的动作,将自己的右手臂屈起来搁在胸前,忍着笑叫道,“哎呀!动不了了!动不了了!你们快来扶我!”
“扶个屁!人家那是手断了,又不是脚断了!”
“哈哈哈!”周围顿时爆发出哄笑。
打石膏仿佛是一个很好玩的新玩意,一群小孩子疯狂的拿着他这个标新立异的形象,玩耍取笑。
总之,就是不会有人问你痛不痛,也不会有人真的关心你的手伤得严重吗?
他们只在意,这样是不是很好玩?你这样是不是可以躲掉老师的惩罚了?或者好羡慕你。
可在这样畸形的环境里,并没有人教过他们爱是什么,要怎么和人尊重相互友爱,兴许在他们的世界里,连爱这个东西的存在都不知道。
江复庭漠然地看着这些嘲弄的小孩,忽然
听到陆长枯自己也在笑。
刚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幻听了,但随着应和的傻笑声逐渐变大,他才意识到自己没听错。
陆长枯确实为了避免自己的格格不入,很努力地让自己傻笑,融入进他们的环境里,免得被他们排挤开来。
只是那些小孩看到他的笑,嘲笑得也更加大声了。
江复庭感觉自己的心里被这些乱七八糟又莫名其妙的笑声,全都堵得严严实实。
情绪全被压在里面无处释放,酸涩,还是心疼,或者是悲悯,复杂得搅和在一块。
但这样的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突然像被点了穴似的安静下来。
陆长枯跟着人群回过头的视线,看清了那个从人潮外挤进来的幼小身影。
那个男孩戴着一个黑乎乎的帽子,低着头,看不太清他的脸。
直到他走到陆长枯面前,停下脚步。
江复庭才从帽檐下露出来的部分脸颊,判断出这个人应该是陆长荣。
只是陆长荣没有说话,他看起来似乎比陆长枯的性格还要闷,是那种自动在自己周围画一个圈,将自己闷在自己圈里的那种人。
陆长荣抬起手,用手指十分小心地戳了下陆长枯打了石膏的地方。
见陆长枯没有多余的反应,他稍微大胆了点,从用手指戳,改成用手指挂蹭。
他如同一只敏感的猫,小心又警惕的试探同伴的反应。
陆长枯依然从容的站在那里看着他,没有一丝不对的异样。
他这才放心的收回了自己的爪子,转身又离开了,从头到尾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吱一下。
但江复庭却能感觉到陆长枯在他出现的那一刹,静止到像一汪死水一样的心,隐隐的悸动开始作祟和暖流一点点淌到他的四肢百骸。
大概陆长荣愿意用这样一种方式和人去表达关心,已经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
江复庭在陆长枯的记忆里相安无事的待了一小段时间,在这期间,将幼时的双胞胎性格摸得清清楚楚。
陆长枯属于在任何人眼里,都是很乖的老实孩子。
被欺负的时候默不吭声,笑笑就揭过去了,老师拿他当出气筒来骂的时候,他就默默地听着。
他不会说一句反抗的话,也不会做任何阳奉阴违的事。
就是一滩彻头彻尾的死水,天大的事情砸下来,也激不起一朵浪花来,始终笑脸相迎。
不过江复庭能感觉到,绝大多数的笑都是真心的,毫无恶意,陆长枯会在笑的同时,祈求着挑事的人赶紧放过。
然后这些欺负他的人就会真的放过他。
当然,不是被他的笑容所感化的,而是因为觉得无趣,好像在欺负一个没有反应的植物人的那种无趣。
很快,他们就找了一个更有意思的目标来取代。
那个人就是陆长荣。
人在对弱者目标的确认,总是有着出奇的,不可思议的默契,他们甚至不需要明面上刻意去达成一个协议,潜意识的就默认了这个东西。
在这种人性狩猎的本能面前,甚至不设限于大人与孩子之间的界限。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个月后,陆长枯明面上的伤已经看不太出来,但右手依然不太好使
他已经熟练地学会了用左手吃穿住行,唯独写字这个充满技术难度的事情,还不够炉火纯青。
最近日子的耳根子也清净了不少,陆长枯也足够有大把的时间用左手学习写字。
江复庭看着草稿纸上写了满满当当的各种简单字体。
陆长枯现在写的是人。
简单的两个笔画,却已经较了两个小时的劲。
一撇一捺,端端正正的。在某些方面,双胞胎的性格又有些出奇的相似,两个似乎都有追求完美的强迫症。
比如陆长枯练字时,非要追求和书面印刷的一模一样,也难怪江复庭在看到课本上注释的字时,下意识的认为那就是陆长枯……写的。
不对!
思及至此,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悚然的问题。
不对!到底是谁写的!
不单单是谁写的问题,而是到底谁是谁?
之前在追查线索的时候,他就一次又一次对陆长枯的现实身份起疑,但因为外界的影响因素实在是太多,每次有了一推断的答案,最终又动摇了。
江复庭的心神顿时愣在了那里,他立刻抛开所有的成见和先入为主的观点,单纯从两个人之间的字迹来推测。
从卡片上的字迹来看,和他在人偶展览上看到的字迹时一模一样的。
如果现在的这个人就是陆长枯,那就意味着在课本上抒发感想的也是陆长枯。
包括白唐之前在地府看到的,阳寿未尽枉死却搜不到魂,现在又将他强行拉回来共情,那说明陆长枯确确实实的死了。
那活着的那个只能是陆长荣了。
可是和陆长枯完全匹配的指纹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脑海里渐渐飘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只是不等那个猜测浮出水面,一个焦急的呼喊声,突然从外面传来:“陆长枯!陆长枯!不好了!你弟和别人打起来了!快打死人了!”
江复庭被打死人这三个字喊的心神一怔,不等他看清来人打报告的是谁,陆长枯已经丢掉了手中的笔,蹭得一下从座位上窜了起来,像猴子一样往外飞奔。
这是江复庭第一次见到陆长枯的失态。
老孤儿院的场地本身并不大,从建筑一直到铁围栏空出的场地就是他们活动的地方。
只要从建筑一出去,就能看到出事的地点拥挤着整个孤儿院的小孩。
他一溜烟的拔腿往前冲,大口大口得喘息着,飞奔的脚步就像一个打了旋的陀螺,拼命直转。
然而他跑得再快,也没有大人跑得快。
给他打报告的小男生跟他报告完以后,后脚就去找老师了。
陆长枯好不容易才挤进了黑压压的人群,老师后脚也已经赶到了现场。
只见陆长荣常年带着的黑色帽子掉在了地上,已经被人踩得脏兮兮的,上面沾满了泥灰。
两个小孩似乎打得很凶,全都破了相。
陆长荣的嘴角和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鼻梁好像是被石头挂蹭到的,一块破皮的擦痕,还沾了土。
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跟鸟窝一样,见人来了,他就又垂着头,舍不得将自己的脸给人看。
只是没有帽子的帮助,他的头垂得比平时更加低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第一次的失控
而另一个小男孩看起来明显比陆长荣挂彩的还要惨,整张脸都是血淋淋的。
他的脸颊上还有两口清晰的牙印,肉被咬破了小半块挂在脸上,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血腥,伤口充分地说明陆长荣不仅动手,还动了口。
除了那两块被咬的肉,他的脖子上还有几道指甲的抓痕,额头同样有被砸开的口子,灰和血脏兮兮的在他脸上和在了一起。
小孩子打架能打成这样,说明是真的下了死手。
陆长枯难得不像以往,做万事皆笑的和事佬。
他不着痕迹的往陆长荣跟前稍稍多走两步,侧过身子,有意无意的将他遮掩一小部分,护在自己的身后。
站定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用一个很小的力气,小心拉了拉。
陆长枯随即将人挡得更严实。
这里孤儿院里的老师,大多不会真的跟你讲道理,江复庭在记忆里待了那么多天,已经深有体会。
根本没有所谓的真正的道理,因为这些老师就是道理,他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说对的,那错的也是对的。
可他们要是说错的,错的也是对的。
如果他们身上出现了前后相悖的话,那你也必须乖乖听着。
被老师挑到刺,拉去教化,那也只能怪你运气不好。
而现在判断对错的方法,从应有兰目前的站位来看,就是以弱者为理。
何况陆长荣本身就阴沉沉的不太讨人喜欢,在这种时候更加难脱罪。
应有兰几乎想都没想,就蹲在了那个受伤比较重的小孩边上,她语气虽然依旧不好,但已经带着明显的偏向意味:“到底怎么回事?陆长荣!是不是你又在惹事?”
“回回都是你,你能不能稍微安分一点?能不能少招点麻烦?你把人打成这样是想干嘛?啊?小小年纪就学会不择手段的毁人容吗?”
陆长荣跟聋子一样什么都没听到,一言不发的杵在陆长枯身后,活像一根定海神针。
陆长枯挂起了招牌赔笑,试图好言好语的理论:“我弟弟他胆子比我还小,他应该不敢随便动手的,应老师,您要不……”
他话还没说完,应有兰就开始对他劈头盖脸的一通骂:“你长没长眼睛,没看到人都被抓咬成这样了?你们两个还有没有点良心,真不愧是两兄弟!特别是你弟弟,还咬人!真跟个畜生一样。”
陆长枯被她刻薄的话语骂得浑身一颤,羞辱性的言语几乎要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可当他想要张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好干,连半句辩驳的话都不敢说出来。
就连此刻挡着陆长荣的躯体,都架不住应有兰凌厉的气势,开始摇摇欲坠,双腿发软了。
只是背后站着的是自己的亲弟弟,他说什么也不能倒下去,只能硬着头皮让自己定在那。
就在江复庭替陆长枯满心担忧的时候,他感觉到身体突然被身后的一股力量一推,本就没什么力气的身体,轻而易举的被推开了。
陆长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一脸错愕的回过头看着陆长荣,他压着声音质问:“你要干嘛?”
陆长荣罕见又缓慢地抬起了头
四周忽然起了一阵无名风,将陆长荣脏兮兮的头发吹得更乱,发丝间被吹走了灰尘,又被新的涌来的灰尘覆盖上。
江复庭在陆长枯的记忆里待了那么久,第一次正眼看清了陆长荣的模样,毫无疑问跟陆长枯长得一模一样,却是截然相反的气质。
特别是那双没有一丝灵气的漂亮眼睛,又深又沉,里面仿佛装了厚厚一层黄土,感觉像从死人身上扣下来似的。
江复庭看得整个灵魂都随之发紧。
这确实是一个六七岁孩子的眼神,而不是属于七老八十老态龙钟的人吗?
被震到的,同样包括了此刻的陆长枯,和身后眼瞎心也盲的应有兰。
陆长荣的目光越过了身前的陆长枯,用一种狩猎的表情死死盯着那个受伤的小孩,盯了小片刻后,他擦过陆长枯的身子,挺身而出,往前多走了两步,用恬淡的语气说:“你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跟你打架?”
“我……我……”男孩在他眼神强势的威胁下,心虚的拢着脑袋,下意识的驮着背,想要将自己缩起来。
应有兰有一种被一个小屁孩挑衅了威严的感觉,满含怒意的声音更加尖锐:
“小小年纪看不出来,还会逼人了是吧?哪学来的这套东西,以后是不是还想屈打成招,做院里的霸王啊?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孤儿院!不是给你撒野的场地!”
陆长荣神色不变的将那看笑话的眼神转移到了应有兰的身上,应有兰喋喋不休的嘴炮放到一半,忽然发挥失常,卡了壳。
陆长荣平静的瞅着她,就像眼前的人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有意无意的低喃着:“是谁教的呢?”
平静的口气没有丝毫起伏。
应有兰仿佛被一个根本瞧不上眼的垃圾,猝不及防的捅破了自己糜烂到发臭的内心,被打得有些束手无策。
陆长荣在她一脸菜色的注视下,学起了陆长枯的招牌笑容。
只是两个人的立意就不一样,陆长荣只学到了笑容好看的皮囊,笑不出他那谦逊的亲和,反而多了不少的嘲讽意味。
应有兰的面色被他的讽刺,嘲弄得像油菜花一样绿到几乎发光。
陆长荣假意思索了一番,自问自答,连语气都不加以掩饰,变得轻讽:“这里好像也没有别的老师教过我,是吧?应老师。”
他话说完的瞬间,应有兰从头到脚都凝固了一瞬。
不知道是不是他直勾勾的眼神太吓人,就像恐怖片里的小孩在看到什么脏东西时,好奇又探究的样子。
黑色的眼珠似乎能将所有的光都吸走,只剩下大片阴沉。
应有兰本能的有些毛骨悚然,但碍于她不仅是个老师,平日里还是个嚣张跋扈的刁横形象,怎么可能让自己在一个孩子面前出丑。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给自己增加底气,随即声音尖锐地叫骂:“陆长荣!你什么意思?现在还学会忤逆老师了是吗?再长大一点,你是不是还要忤逆社会了?今天学会咬人,明天就要去杀人?”
“还有你!陆长枯!”应有兰对陆长荣埋下了畏怯的种子,转而将矛头又指向了陆长枯:“你就是这么教你弟弟的是吗?你看看他
都学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他变成这样,长大以后要是杀人放火,你也有逃脱不了的责任!”
她咆哮的模样,像被人踩了尾巴从而气急败坏的猫,刻薄的样子收尽江复庭的眼底。
要多狰狞有多狰狞,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
她似乎还想像炮火一样狂轰滥炸,但架不住陆长荣一直盯着她阴森森的笑。
那眼神看得她愈发难受,甚至大白天的,都说不出的瘆得慌。
陆长荣趁她喘息的片刻,用彬彬有礼的语气,毫不客气的回道:“应老师,你太抬举我哥哥了,我能成长得那么迅速,还得感谢这一年来到这以后,您的精心栽培。”
江复庭看着他脸上得意的讽刺,心里一沉。
这个时候的陆长荣相比同龄人,心智相当成熟,可孩子终究是孩子,只要逞到一时的胜利就以为自己胜利了。
陆长荣享受到了这一时胜利的畅快,却没去替自己可预见的悲惨未来考虑。
他以为他说了这些,就能让应有兰害怕并且迷途知返吗?
显然现实是不可能的。
可小孩子下棋最远也只能预测到后面的两步,更多的未知可能和后果大概也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原来不仅仅是这样。
应有兰豹头环眼的样子吓得周边看热闹的小孩,一个个的全都噤若寒蝉,连最后一点的玩味都四分五裂了。
接着江复庭只看到她带着凶神恶煞的气势走来,陆长枯的脚已经被吓成了一滩软泥,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他略有些摇摇晃晃的时候,身体被应有兰用力一扯,陆长枯当即磕磕绊绊的往前踩了几个碎步,但依旧稳不住重心,面朝着大地,行了一个十分亲密的大礼。
他甚至都还来不及多喘口气站起来,应有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朝着他身后的人走去。
陆长枯连忙慌慌张张的撑起身体,可笨拙的四肢窝囊的像打了麻药,怎么也支不住他的重量,他费尽力气,额头上的汗像雨一样往下滴,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稍微直起了点身子,又跟没有骨头的泥鳅一样,软趴趴的扑回地上,陆长枯咬了咬牙,满脑子都是自己那个不屈不挠的弟弟。
就在她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所措的时候,后背突然爆发出一身女人凄厉地惨叫。
高亢的声音在本就一触即发的氛围内,彻底打破了仅有的平衡。
陆长枯被惊得狠狠哆嗦了一下,刚才还没有力气的身体,如同一只惊弓之鸟,猛地一弹,回过身来,看清了眼前发生的画面。
周边的其他小孩子,一个个脸上全都浮现出惊恐的表情,男孩女孩的惊叫像远处卷来的大风,此起彼伏。
江复庭感觉到陆长枯的胃里猛地抽了抽,隔了一夜的汤汤水水都在胃里翻江倒海,像水枪似的,顺着喉管突然一涌而上,逼到了喉咙口。
但他身体上再怎么恶心,都不及眼前的画面恶心。
应有兰的脸颊跟那个受伤的男生一样,被咬掉了大块肉,但显然比那个小男生咬的还要惨,表皮和脸颊上的嫩肉藕断丝连着,里面的肌肉组织都清晰可见,血像裂开的管子,溢得她脸上到处都是。
第七百六十七章:曾经的李商
她此刻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件事,愤怒和惊恐错乱的夹杂在一起。
咆哮如同火山正从体内厚积薄发,可当她一张嘴,脸上剧烈的疼痛仿佛一块从天而降的病,硬生生将她的声音哑了火。
她痛苦地用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拖住陆长荣的衣领,脸上的恨意几乎想要就地将他撕成碎片。
但在一阵阵痛意的提醒下,她被迫在这种可笑的情形中维持着本就稀罕的理智。
应有兰用浑身是血的手,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其他的老师和院长几乎同一时间赶来,那时候的院长还不是李商。
但江复庭从簇拥在一起的几个老师中,一眼将他人群中揪了出来。
李商戴着呆板的黑框眼镜,看起来略微有些笨拙。
穿着打扮从那时起就开始道貌岸然,廉价又标准的西装西裤,腋下夹着个文件夹,第一眼就让人觉得斯文又老实。
只是他的老实,经不起人的推敲和考验,但凡稍微认真琢磨一下这个人,就会发现他的眼珠经常是飘着的,好像这个人没有什么扎实的根底,落不着地,终日漫无目的的悬在那。
看得久了,你就会发现再简单朴素的外表也掩不住这个人的心术不正。
但这些细节并不会被人在意到,哪怕偶尔疑心微起,他一个虚头巴脑的小动作,就能将人的疑虑轻而易举的打散。
应有兰被一群老师众星捧月的围拥着,短短几分钟,这片空地仿佛上演了一场大戏,这会到达了顶峰,七嘴八舌的关怀和指责让江复庭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鸟园子里。
一时间,所有人都上赶着安慰应有兰,陆长荣被人排挤在外面,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这个凶手。
救护车带着牵动神经的鸣笛姗姗而来,直接将应有兰和那个受伤的孩子一同拉走。
所有大人小孩全都庄重地注视着救火车的屁股,携着漫天沙子消失在尽头,这才慢慢转过身。
他们终于想起来凶手了。
周围的一群人像电线杆一样,不约而同的转过来,无数双眼睛全都落在了陆长枯和陆长荣两人的身上。
有不屑,有鄙夷,有骨子里的唾弃……陆长枯起来的动作很慢很轻,好像怕惊动着旁人,又怕刺激到他们蓄势待发的情绪。
他跟乌龟一样挪动着小脚,不动声色的平移到陆长荣面前,拿自己幼小的身躯,强行铸造成一个坚不可摧的钢板。
只是这钢板连徒有其表的坚硬外壳都没有,看着就脆生生的,一踹就能断。
他卑微地抬着脑袋,忧心忡忡地看着身边围拥着他的大人,像一只入了狼窝的羔羊。
江复庭开始替陆长枯担忧,他一没有陆长荣狗急跳墙的尿性,二这小身板可能还没个泡沫箱结实,三……
三就是江复庭光是只身在他的记忆里,都能感觉到他在这么多视线的注视下,心率已经恐慌到像一个壶里烧着的开水,发出高频的嗡鸣。
所以他会拿什么和这些大人对抗。
就在陆长枯要被这么多双犀利的眼睛穿出无数个窟窿的时候,江复庭听到这个身
体里传出了又低又虚浮的声音:“我弟弟,他……他肯定不是成心的。”
现任的院长看起来并非完全不讲道理的人,也可能是因为事情闹得太大,所以不得不讲道理。
他从人群里走过来,在陆长枯面前半蹲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就算不是成心的,那把人咬成这个样子像什么样?!你们有什么诉求,都可以跟老师说,对不对?我知道你们也不想当坏孩子,可你们现在这样做,跟坏孩子有什么两样,你觉得大家还会喜欢你们吗?”
陆长枯好不容易有的那么点勇气,支撑着自己抬的头,瞬间被说得面红耳赤,连仅存的那点勇气也蒸发的一干二净,重新拉拢着脑袋。
院长看他认错态度良好,也没再多说,随后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的时候吐了好久。
陆长枯并不难搞,平时就老实好讲话,这个已经是众所周知的,难搞得是陆长荣。
大部分的时间都装聋作哑,想听的听点,不想听的全当听不到,一个星期也跟人说不了几句话。
根据他的了解,应有兰也因为陆长荣的事情操了不少心,每一两个星期都要专门教化一次,但在这个小孩身上就是没有一星半点的效果。
院长又近乎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他略过陆长枯的身子,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了他后面的小孩。
陆长荣恢复了先前的沉默寡言,只是单纯的用自己的目光回敬着他。
一个黑得望不见底,一个浑得塞满了世间百态,同样看不见底。
两双眼睛隔着几十年的鸿沟,在同一个地点,以某种说不出的巧合,交相辉映着。
院长在他目光**裸的交锋中,带着点大人不与小孩计较的意味,收敛了自己的锋芒,让自己在这片刻变成一个和蔼的中老年人,既而温吞地开口:“你要是觉得你委屈,那我给你个机会,你自己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那么短暂的几个呼吸,陆长荣对外界的排斥似没有那么厉害了。
可心虚的大人有些急功近利,站不住脚,深怕自己做的那些三三两两的龌龊事被人抖落出来。
陆长荣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准备开口的时候,李商像个跳梁小丑一样突然蹦了出来。
江复庭清晰的感觉到陆长枯的心跳差点跃出胸口,边上陆长荣的眼角抽了抽,方才好不容易将封闭的心房撬开的那么一丝缝隙,又轰然重新紧闭。
李商装模作样的夹紧了身上的文件夹,对着院长展尽谄媚的笑:“院长,你看他平时好好地也说不出几个字来,见着老师不打招呼,也没见他面对长辈把人当一回事,这性子大家都清楚。您想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撬开他的嘴,简直比登天还难。”
院长听着他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陆长荣这个人……除了他哥,和谁正儿八经的沟通交流过。
他转回头的时候,陆长荣果然已经将嘴牢牢地闭上了,某一瞬间,他甚至都觉得审问那些杀人凶犯都没这一个自闭的小孩子难搞。
院长捏了下眉心,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可能上了年纪,蹲得久了,不仅脚底发麻,还血液不畅,起
身的时候摇摇晃晃的。
李商立马油滑的探出自己另一只空余的手给他做拐杖。
院长摆了摆手,没有接下,满心满意发愁着陆长荣的事情,问道:“那问不出来,也得问吧!不然你打算怎么办?连这件事起因都弄不明白,你要怎么解决这事?要以后他还犯呢?那么多小孩在这,再出这样的事,这后果担得起吗?”
李商乖乖地听着他训,等他借着训将心里堵着的气宣泄掉了一些后,才讨好地开口:“也不是没有办法,顽劣点的,带到教化室里教育一番就好了。”
院长还当他能想出个什么好对策来,听到这一番话直接不客气地嗤了口气,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这要你讲?他又不是没被教化过,要是有用,至于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每个来院里的小孩,之前的经历都是不同的,别提他去年来的时候都六岁了,谁知道他之前身上经历了什么,来时就这个样子,你难道不了解?”
“我知道,我知道。”李商连连应着。
江复庭见他这点头哈腰拼命恭维的样子,又想到现今高高在上的坐在办公室里,一脸势力的嘴脸。
风水这东西转起来还真是快。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他唯唯诺诺地应完,也不遮掩自己的来意,自告奋勇地说:“教化这种东西也是看人的,应老师终究不过是个女人,真的要训起孩子来,这些孩子稍微哭哭闹闹,就舍不得打骂了。”
院长并没有亲眼见到过他们所谓的教化,只知道当初他们推荐这个项目时,自己还是持反对意见,只是他们好说歹说,自己才同意先试验看看。
但仅仅只局限于试验,却没想到治理熊孩子的效果那么好,试验着,试验着,这个项目就彻底定了下来。
在大多数情况下院里孩子的教化都是应有兰亲身而为,至于李商肩负着的任务更像一个教导主任的工作。
只有碰上过分顽劣的小孩,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他才会亲自出来教导一下。
那些小孩在进去和出来时,反差大到就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要不是外面有进出的监控拍着,并且长着一样的脸,他们都要怀疑小孩是不是被掉包了。
院长从他没有说完的话里,听出了他毛遂自荐的意思。
他听说过李商教化成果的战绩,没有一次失误。
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是该痛痛快快应下的事情,他却突然之间如鲠在喉,委托的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自己也是个有孩子的人,儿女双全,要说跟小孩接触,和这里偏年轻的老师里,他其实更有沟通相处的经验。
院长略有迟疑的将目光落在陆长荣的身上,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他总觉得这个孩子单单表面上看过去,似乎并没有那么坏,也没有他们嘴上形容的那么顽劣不堪,好像被人无端端的套了个假面具,障了所有无知者的眼睛。
或许面具被套得久了,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是那个样子。
说到底,一个才六七岁的孩子,如果不是掉入龙潭虎穴,性命被威胁,坏又能坏到哪去?
第七百六十八章:煎熬的一天一夜
犹豫的片刻,陆长荣用包含希冀的目光,畏首畏尾的看着他。
只是不等院长回过味,李商索性长腿一迈,不着痕迹的挡在跟前,避免他们多余的眼神接触。
那一刹那,江复庭就知道,陆长荣肯定是躲不掉的了。
从目前看来,应有兰是李商这一阵线的人,他敢对应有兰下这么重的死手,李商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为了出气也好,为了偷偷录下虐待的视频来赚钱也好。
陆长荣现在犯的大错,是他可以放肆实施虐待行为,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李商根本不给他们多言的机会,语气里添了几分催促的意味:“我教过的小孩子也不少,你看原来那些一天到晚都是没大没小的孩子,现在不还是服服帖帖的。院长,你要是相信我的话。”
他的语速随着他心口难捱的强烈**,慢慢降下来:“那就教给我。我保证明天给你另一个不一样的陆长荣。”
有点像一个讨要猎物的魔鬼。
李商的话音刚刚落下,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身撕裂的惨叫:“不行!”
所有人都愣了片刻,就连窝在记忆里的江复庭都错愕的愣在那里。
因为连他都万万没想到,这个声音居然是从陆长枯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陆长枯亲手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万众瞩目的处境,只能硬着头皮给自己强行打气:“你明天如果给一个不一样的弟弟,那就不是我弟弟了。他不是坏孩子,他没想故意欺负他们,真的没必要带他去,你们真要罚,能不能罚他别的?”
李商无动于衷的站在那里,保持着官方又谦逊的笑。
那张表情像是在避重就轻地告诉他:你弟咬人挠人又不是我教的,也不是我逼的,是他自己发疯要咬,我只是出于应尽的教育,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陆长枯身子微微颤了颤,然后慌忙转过身,去抓陆长荣的手:“你自己说,到底刚才是谁惹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咬他们?肯定是他们要欺负你!对不对?”
陆长荣在他咄咄逼人的质问下,还是维持着木僵状态一动不动。
陆长枯急上心头,怕他被李商带走,曾经他运气不好,见过几个从李商手里出来的人,只能说进去时活蹦乱跳的,出来时就像是被抽取了大半的生机,强行变成了大人嘴里的乖巧。
他觉得现在的陆长荣已经够生僻了,等他进去再出来,自己都不敢想象他会变成什么样。
陆长枯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企图从他身上得到不一样的反应:“长荣,你快告诉他们,你说了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
“呵!”陆长荣突然发出轻慢又简单的笑,陆长枯愣了愣,感觉自己搭在他肩上的手被冰凉的双手紧裹住,缓缓抓下来。
陆长荣弯成月牙的眼睛里,全是他难以理解的傲慢和嘲讽。
一瞬间,他的四肢和血管好像被陡然升起的寒意,凝结成了冰块。
他对他弟弟,又了解多少?
以往弟弟被欺负的时候,他都是习惯性的做着和事佬,告诉他忍忍,再忍忍,长大了就好了,待久了就
好了。
可问题是,当下的每分每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的时候,他亲爱的,又沉默寡言的弟弟,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他忽然又惊悚的意识到,弟弟多久没有跟他抱怨被人欺负的事情了,有多久没有跟自己撒娇了,又有多久没有掏心掏肺的跟他说心里话了?
陆长荣在他不安的凝望下,学起了好看又讽刺的笑容:“哥,你怎么总是那么天真,你觉得他会不为难我们吗?”
江复庭从他的笑里好像看到了十几年后的现在,眼前这张还略显稚嫩的脸庞,和记忆里精美又狂狷的笑,彻底重叠,就连他也从心底渗出阵阵的凉意。
陆长枯对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李商见势,连半点机会都不放过:“陆长枯,你看到没,你弟弟都这样了,你还舍不得教育,现在再不教育,以后害得是你们!”
后面李商说的话,他也没听太清。
他完全傻在了那里,连陆长荣什么时候被带走的都不知道。
回过神的时候,四面八方看猴的人,早已经散光。只留下干涩的风,时不时的在身边吹来吹去,将沙子和细灰带到他眼睛里来,给他硬挤出几滴眼泪。
夜晚的时候,他掐着点,规规矩矩的躺回了铁笼一样的床。
陆长枯翻了个身,边上的铁笼是空的。
也对,哪个被抓去的小孩不是要待过夜的。
他用力攥着手心里的被子,像是要将所有的担忧和不安全都在手心捏碎。
没有出来才好,没出来,说明他人还好好的。
空气里的沙子好像又莫名其妙的钻进他的眼睛里,陆长枯感慨今天哪来那么多灰的同时,狠狠搓了搓眼眶。
可怎么搓都觉得干涩,继而搓得更加使劲,结果整个眼眶都火辣辣的烧着疼。
这样就好了。
他默默地想着,总算舒服了,痛对自己来说才是最真实的感受。
一整个夜晚,陆长枯都是迷迷糊糊地状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睡没睡,心里那根弦从教化室的那头,一路牵到了心里这头,从始至终都紧紧地绷着。
只要有人稍稍在上面一拨,能立马崩断。
他的一夜无眠和其他的小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多数人都睡得相当安稳。
可以说,前一晚并没有时不时地出现他们想象中的凄厉惨叫,以致于这些小孩都在怀疑,陆长荣是不是真的被带走了。
只有教化室的大门始终封闭着,提示着他们里面确实有人在。
陆长枯闲来无事在这扇门前来来回回踱步了好几次,从早上起床,到上午课间,到吃过午饭,下午……
那一扇门关着的状态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漫长到陆长荣这个当事人兴许还没有出事,但陆长枯已经煎熬得快要死了。
他浑浑噩噩的结束了晚饭,回到寝室的时候,意外发现空荡荡的房间里,安静地坐着一个人。
此时正值太阳下山的时候,秋季的黑夜来临的并不算太晚,天边的红盘子已经落了下去,只残留着几缕已经不成型的余
晖,几片负隅顽抗的残光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将黑漆漆的屋子反倒照得更加阴冷。
那个身影盘腿坐在独属于他自己的铁笼子里,他背对着门,背影刚好逆着光,周身泛起模糊不清又毛茸茸的轮廓。
江复庭注意到他的背有点弯,张扬跋扈和不可一世的锋芒全都收敛得干干净净。
本就一片死寂的他,此刻似是一个黑洞,将世间万物都悄无声息的吸纳了进去,就更别提想从他身上捉出他的端倪。
陆长荣静坐的时候像个僧侣,只是陆长枯停下脚步还没有多久,他就似有所感的回过头。
他勾着和陆长枯以往一模一样的笑容,在逆着光的背景里,显得愈发明艳动人。
江复庭的心头狠狠一跳,预感到这个世界上有某种可怕的东西诞生了。
他忽然觉得,即便没有那些制作人偶的手段,没有长生派的人在暗中掺和,陆长荣也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手段,来肆意妄为的发泄他自己的**。
他依然有办法让自己成为自己想象中的骑士,消灭世界里可怕的怪物,只是工具不同。
长生派人的出现,只是给他带来某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便利。
而他和长生派的那个人,是利益互惠关系,并不是单方面被利用,陆长荣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只是在用一种清醒的方式做着一场惊为天人的大梦。
一场他不可能醒过来的大梦。
陆长枯大步走了过去,他走得有些急惶,膝盖和另一只手臂不小心磕到了别人的铁笼,擦破了点皮,但这些不足以让他停下。
他迫不及待的奔到了陆长荣的身边,站在那里的时候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想要检查他的身体,却又不敢。
他害怕看到些自己无法承受的东西,偷偷摸摸抬起来的手,又悄然落下去了。
“你,你怎么样?你没事吧?他有没有做什么很过分的事情?他有没有?”陆长枯干涩的话到一半,却在陆长荣恬淡的笑容里说不下去。
他的笑就像一个完美的阻隔剂,在两个人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那面墙始终没有温度,和此刻外面残破的光一样冷。
“怎么会,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陆长荣保持着扭头的姿势回道。
“你……”陆长枯盯着他,总觉得他身上哪里有着说不出的怪异感。
小孩子在被教化的时候,有着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打脸,因为万一有领养人上门来看,发现脸上伤痕累累,那就不是简单的愿不愿意领养的事情了。
所以单单只从表面来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陆长枯很想直接冲上去,贸然的掀掉他的衣服,仔仔细细检查一番,可他做不出这种伤人自尊的行为。
特别是陆长荣这种看似无所谓,但骨子里十分要强的人。
他脸上什么都不表现,心里却有一个自己的小本本,将一桩桩一件件全都一事不落的记在肚子里。
陆长枯强忍着扑上去的冲动,但很快,他注意到了陆长荣身上的异样是什么。
第七百六十九章:他的变化
现在才刚进入早秋,早晚虽然天气微凉,略有温差,却远远没到说冷的时候,更别提穿长衫和外套了。
那些老师通常会吝啬的熬到他们自身的皮肤实在是没有了御寒功能,才会舍得将秋季的衣服给他们冬季穿。
至于冬季,大概只有寒冬腊月,或者赶着过年前后,才舍得给他们再套上两件。
所幸供暖是北方的标配,只要不出门,也不至于冻死在路上。
可现在陆长荣的身上却套着一件秋季款的,薄薄的高领。
要是好好的,为什么要穿高领,他们又怎么可能舍得那么早把高领拿出来?
陆长枯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感觉刚才所有的冲动都往头上涌,血液快速奔腾着,脸颊热得好像要炸开,一时间连大脑反应都有些迟钝。
他神色上细微的变化被陆长荣迅速捕捉到,还不等他有所动作,陆长荣便警惕的往后靠了靠。
下一秒,陆长枯**裸的盯着他的衣领,像是要将他的衣服撕碎:“你这高领哪来的?好好的,怎么想到穿高领?”
陆长荣收回视线,将头转了回去:“天气冷了,添件厚的衣服而已。哥难道希望我冻着?”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陆长枯急于否认的开口,夹杂的焦急与担忧差点喷涌而出。
空气里猝不及防的安静下来,透着一丝难言的尴尬。
“长荣。”他落寞的呼唤了一下,看到那个背对着他的肩膀微微一颤,随后有些艰涩地继续说:
“你有多久没有和哥说心里话了,我老觉得,我们的关系好像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的话,你可以跟我提,要是有不对的,我都可以改。”
他这话刚说完,陆长荣的肩膀又抖了两下。
江复庭一开始和陆长枯的想法一样,以为他是因为委屈,这会又听了些兄弟之间掏心窝子的话,所以在小心抽泣。
可就在陆长枯出于担心,猛地上前,将他身子拉过来的刹那,江复庭脑子里突然炸出了自己对陆长荣仅有的鲜明记忆。
他顿时意识到可能没这么简单。
就在这时,他手里搭着的肩膀颤动的更加剧烈,就连反应迟钝的陆长枯本人都察觉到哪里怪怪的,手里的动作本能的放缓。
同一时间,陆长荣非常配合的再次回头,露出了一张哭笑不得的脸。
陆长枯一时傻在那,搭着的肩膀都忘了收回,身体在紧张的情况下,连带神经反射,用力捏住了他的肩膀。
陆长荣看了眼肩上的手,用十分客气的方式,将他的手从肩膀上抓下来,不轻不重地说:“有什么好说的呢?说不说都是那样,说来说去也都是那些事,难道哥还能给我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吗?”
他说话间,手里的劲道也大了不少,陆长枯右手的手腕石膏拆了并没有多久,活动还有些僵硬,不能完全使得上力气。
此刻被人用力一抓,就好像整个命根都被人拽在手里,让他无法动弹。
但令他难受的,不仅仅是被人扼制住的手,而是陆长荣不冷不淡的态度,两人间筑起的高墙大概是冰砖堆的,他从内心深处觉得冷,别说靠近,就连触摸都是一件举步维艰的事。
见他脸上没更多的反应,陆长
荣突然好心地松手。
在这种情况下,陆长枯只会处在连自己都无措的茫然内,陆长荣对此早就了如指掌,甚至能预见到他下一步做什么说什么。
陆长荣看着他,从容的笑着:“你看,一点意思都没有,永远都是那样,我有的时候在想,你跟那些站在边上捉弄我的人有什么区别?”
陆长枯的表情彻底凝固起来。
而眼前的人并没有就此放过他,陆长荣用纯真的面庞假装认真的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区别,毕竟我们还有双胞胎的关系在,长得一样,就连身上流的血也完全一样。”
他说着,忽然从床上站起来,爬出铁架子往陆长枯走。
这个突然的举动,并没有让陆长枯心生喜悦,反而随着陆长荣的步步接近,产生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右上角的眼皮突然一发不可收拾的开始狂跳,给他提示着不好的预感,陆长枯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开始急促。
待在他记忆里的江复庭看着来人漠然的目光,隐隐猜到几分他要说出什么恶毒的话。
果然,就在他刚这么想完,陆长荣已经停驻在跟前,用不知道独自训练了多久的标准纯真看着他。
然后他脸上一直端着的浅笑,像花一样枯萎了下去。
陆长枯的胸口骤然一紧,眼前这张一模一样的脸跟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他有点喘不上气。
窗外连最后一片残存破败的光都被吞噬掉了,大地再次坠入了日复一日的黑暗里,沉寂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连带白日的嘈杂和生机一块消化掉。
只剩下外面荡进来丝丝线线的风。
夜色在肆无忌惮的渲染下,浮游在了陆长荣漂亮的脸上,清冷的声音从他的薄唇里脱口而出:“啊——真是恶心。”
这会连风都静止了。
江复庭和陆长枯很同步的以为是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
特别是陆长枯,光是站在那里他都觉得有盆热水从他头顶上浇灌下来,整个人都烫得发胀。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生气,还是难过,或者带着多多少少的失落。
什么东西恶心?
陆长枯不敢去想。
但不想不代表他可以回避掉这个答案。
陆长荣早就看不惯他这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管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从前也是,现在也好,他的哥哥只会这样!
这个人只会用他的无知来回避事情的发展,可回避就代表看不到听不到了吗?回避了难道就再也不会发生了吗?
每当自己想要挣脱这个地狱般的囚牢,他的哥哥只会亲手将他按压回去,让他默默地承受着。
怪物却并不会因为你可怜的遭遇,就收掉自己尖锐的爪牙,而去悲悯你。
该撕咬的时候,他们依然不会松口。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坠入的巨渊实在是太过深邃,深得他连一丝的光都见不着。
怪物在折磨他们的时候,他的哥哥只会傻乎乎地任由怪物指示,替那些东西看守着想要爬出去的自己。
自己堕落的那一部分,他亲爱的哥哥当然难辞其咎。
陆长荣弯着的眉眼里都懒得遮掩自己的恶意:“我怎么会和你这样的人做双胞胎?想想还和你流着同样的血,我就更恶心了。哥,你这种反胃的单纯和善良到底是打哪来的?爸爸,还是妈妈?”
“不对啊,他们自私都来不及,连我们都能跟布娃娃一样丢掉,他们怎么教的你这些东西?”
陆长枯完全傻在了那,手脚都被冻结原地,明明是安静的屋子,他的耳畔却到处都是嘈杂的电流。
眼前人的眼角多了几分狡黠:“你看,我都这样说你了,你居然也不生气,你怎么做到的?”
他说着注意到陆长枯垂在两侧颤抖的手开始握拳:“想打我?也可以啊,让我来看看你的另一面,看看你勇气又真实的一面。”
陆长枯听着他扎耳的话,身躯用力地绷着,已经彻底弄不清陆长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干嘛?
他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可以亲近的人,难道也想亲手把自己推开么?
昨晚到底怎么了!
陆长枯忽然目光如炬的看着他,在他略有意外的眼神中,猛地冲上去,伸出左手猝不及防地将他推到在床架上,一把扯开陆长荣的高领。
陆长荣的表情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扒光了最后一层衣服一样难看。
但陆长枯根本来不及注意他此刻的神情,所有的注意力全都被他脖子上深深地勒痕吸引到。
在看清的瞬间,连带江复庭跟着一怔。
脖子一圈全都是青紫的勒痕,从痕迹宽度来看,至少有一个手指头那么粗。
不可能是线,也不可能是普通的绳子,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教化室里见过的用来绑人的东西。
就是那个粗麻绳!
只是不等陆长枯再多做反应,陆长荣就像惊弓之鸟,再也不顾面前的人是谁,他抬起脚,狠狠地在陆长枯的小腹上一踹。
陆长枯来不及稳住重心,腹部吃痛的情况下,左手下意识的松懈,去抓边上的支撑物。
只是还不等他在空气中刨到点什么,整个人就仰面砸到了地板上,冰凉的温度和疼痛惊天动地得在他后背炸开。
陆长枯直接摔懵掉了,撑起上半身时,他脸上还带着难以接受的不可置信。
他有些迟缓地抬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的陆长荣,大脑被震得好像还在外面飘,自动掠过了陆长荣的所作所为,坚持不懈着刚才的问题:“你脖子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李老师,李商……”
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陆长荣的反应却是石沉大海。
陆长枯不知怎的,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抽着气震惊道:“他想杀了你?”
“那倒不至于。”陆长荣扯了扯有些凌乱的衣领,强压下自己刚才燥怒的心情,“我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费力气弄死我,还要收拾尸体,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稚嫩的声音说出的这番话,一点也不符合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陆长枯心慌了一下,发现眼前这张脸变得有些陌生,变得不是自己自己熟知的那个人。
他吃力地看着陆长荣,可此刻却怎么也看不透眼前这个人。
第七百七十章:异样
但江复庭知道,陆长荣说的没有错。
这个时候的李商还不是院长,他并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杀了半大点的小孩,怎么交代,怎么收尸抹除自己的嫌疑,都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何况杀了他,并没有任何的好处,应有兰就算是李商的人,但伤的毕竟不是李商自己,他也不至于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泄愤。
那他脖子上的痕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夸张的痕迹,明显不是普通的虐待那么简单。
“那你脖子?”陆长枯干涩地开口。
陆长荣睨了他一会,似是挫败地叹了叹,随后朝着陆长枯走了两步,友好的伸出手要拉他:“你不是知道吗?”
“知道什么?”陆长枯以为他总算是抽完了疯,左手撑起身体,右手去搭他的手。
只是手掌才刚刚接触到他手心的温度,连手指都来不及蜷起来抓住,陆长荣突然抽回,在陆长枯重新倒下的错愕目光中,绽放着笑容,神秘兮兮的小声说:“他们有很奇怪的虐待癖好,他们就是书里那些吃小孩的怪物。”
“嘭!”
再次重重地跌回地上,耳边传来熟悉地闷响,陆长枯只觉得自己的屁股都要摔碎了,脑子被砸成一片浆糊。
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什么怪物?
有短暂的一秒,陆长枯觉得应该是他弟弟受了什么精神刺激,所以疯了。
但已经只有江复庭知道,陆长荣眼里的怪物开始诞生了。
那么他成为骑士是什么时候?
江复庭开始集中自己的心神,眼前的画面突然扭曲起来,开始震荡不安,仿佛随时随地就要坍塌。
他的精神力早就不同两年前被强行共情的时候,陆长荣似乎有意将他锁在自己的记忆里,一点一滴循序渐进的播放。
但他现在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他甚至能感觉到白唐此刻又扮演起了老父亲的角色,忧心忧虑的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给他护法,提防着任何意外的出现。
就在他强行占有记忆主动权的时候,所有的图案和声响像裹在四周的无数面玻璃,一齐突然迸裂。
数不尽的玻璃和碎块像滂沱的大雨,一块往他的身上劈头盖脸的砸过来。
扑面而来的尖锐碎屑,带着陆长枯浓浓的攻击。
江复庭连多看一眼都有些不屑,他临危不乱的待在原处,漠然地看着这些碎片往他身上砸。
只是还不等那些碎片近身,浩瀚又苍老的气息从他的精神力涌出,如同日出的阳光,一眨眼,便已遍地都是。
先前还气势逼人的攻击,轻飘飘的化成烟灰飘散了。
江复庭在他无法与自己抗衡的时候,也没有多追究,平淡无波的敛回自己的气势,好像刚才的那些都是错觉一样。
彻底占据了记忆的主动权后,他直接当看电影,不断加速。
不过陆长枯和陆长荣自此以后的交集也非常少了,除非什么非接触不可的,不然也不会在一起多说话。
陆长荣就好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之前是不跟所有人好,唯独对哥哥好。
但现在却是反了过来,他跟所有人,唯独不跟哥哥好。
在加速了的记忆里,江复庭还留意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陆长荣的睡眠质量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一天的影响,三天两头做一次噩梦。
好几次陆长枯半夜都能被他辗转反侧的异动吵醒,见他大汗淋漓被梦魇住的模样,自己也开始焦心焦虑的大汗淋漓。
有好几次陆长枯想要跟老师汇报这个现象,但又想到陆长荣那天说的刺耳又伤人的话,他就怎么也汇报不出口了。
陆长荣的话难听,但也不无道理。
说了又怎样,不说又怎样,告诉老师,老师只会觉得你多管闲事,搞不好反而逮着一个教育你的借口。
——睡觉做梦而已,谁不会做梦啊。
但很快,江复庭就注意到陆长荣身上的异样,眼前飞速闪动的画面,忽然之间戛然而止。
一道闪电在黑夜里骤然划过,几乎点亮整片夜空,几秒之后,雷电的轰鸣声,像当头砸下了一个巨斧,噼里啪啦着,要将大地生生劈开。
江复庭没想到记忆重新播放的时间点,这么巧得卡在了雷鸣上,转念一想,估摸着肯定是陆长枯偷偷使的小手段想吓唬一下自己。
只是结果要让他失望,自己并没有吓到。
记忆里的陆长枯也因为这一声夸张的雷响,震得猛然惊醒。
在肾上腺飙升的刺激下,醒来的一刹,就连心率也飞到了顶峰,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平复着刚才精神上的地动山摇。
几秒之后,他的呼吸趋近平稳,唯有心跳依旧惶惶不安的左右乱蹦。
不知道是因为做了噩梦的缘故,还是这雷实在是太吓人的缘故。
剧烈粗喘完后的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口渴。
等到他慢慢抬起头来,往四周习惯性的找寻什么时,突然察觉一丝不对劲。
黑暗的屋子里,摆满了无数张铁床,边上的小孩不全然都是睡着的,有不少人和他一样,从梦中被惊吓过来后,不约而同的坐起来,僵在那里发呆。
远远望过去,他们傻愣在那里的样子如同没有生命的布娃娃,在夜色里无声无息地面面相觑。
陆长枯被这诡异的画面吓得,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跳,再一次加速。
等等!陆长荣呢?
他莫名地想起他,接着在所有醒来孩子们的目光聚焦下,跌跌撞撞的从铁床上爬下来。
自从之前的事情之后,陆长荣私底下申请不跟他挨一块住,老师只要陆长荣不作妖,对他这些不值一谈的请求自然也是一呼百应的。
陆长枯快速横跨过几排紧密挨着的床,几乎从屋子的这头绕到了另一头。
他下床的时候甚至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光着的脚丫踩到了不少细碎的石子和垃圾,有些锋利的小石头直接镶在了他的肉里,可他不敢停下。
双胞胎之间的强烈感应不断的在他脑海里警铃大作,告诉他,很有可能出了什么事情!
又一道明亮的闪电从窗外划过,紧接着,落在耳边轰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把天都揉碎了。
陆长枯幼小的身躯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他紧赶忙赶,好不容易奔到了陆长荣的床边。
可陆长荣这个一向警惕敏感的人,却在此刻卸下了所有的防
备,安分守己的睡着。
从他平静的脸颊上来看,似乎并没有做噩梦的现象,反而十分香甜。
陆长枯下意识的伸出有些颤抖的手,他不知道自己抽得哪门子疯,鬼使神差的先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发现还有气,只是呼吸很轻很浅。
他这才把一直高悬的心落了回去,顺便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唾弃了自己两句。
想什么东西呢!陆长枯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装得什么,他好好的躺在这睡觉,怎么可能出问题!
陆长枯患得患失的用力抓了抓自己头发,借此宽慰自己这起伏不定的心。
随后他摇了摇陆长荣的肩膀,靠着他床边缩了缩自己身体,以求点安全感:“你醒醒,外面打雷了,我有点怕。”
陆长荣大概是没听到,依然纹丝不动的躺在那,跟个假人一样。
陆长枯稍微皱起了眉,摇动的手跟着使了点劲:“长荣……长荣……”
安静又美好的睡颜却让陆长枯摇动着的手,逐渐发凉。
他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陆长荣!陆长荣!”
越发急促的呼唤和外面惊天动地的响雷重叠在一起,一闪而过的刺目白光在他脸上交错着明明灭灭。
“陆长荣!”
周边不少睡梦中的孩子都在响亮的轰鸣中醒来,他们或多或少的察觉到这里的不对劲,在白光不断划过的瞬间,不约而同的对着这边转过头,目不转睛的看着。
江复庭虽然是在陆长枯的记忆里,但在这么多露骨又森然的注视下,心里本能的有些发麻,电闪雷鸣像一个巨大的锣鼓在耳边不断激起他的记忆。
阅读过的资料和信息以原有的方式在他的脑海里一张张快速翻过,最后唰一下停在了某一页。
那是之前在李商那里看到过的资料。
幼时的陆长荣在某一天突发高烧,高烧经久不愈,随后那充满缘分的道士突然经过,来到孤儿院。
也就是说,运气好的话,就在这两天的记忆里,搞不好就能看到那个一直躲在他们身后装神弄鬼的道士。
江复庭重新将注意力回归到眼前的视野,他看着这个安静躺着的人,忽然有种说不上的感觉。
感觉陆长荣不像是普通的生病,更像是失了魂。
只是碍于从陆长枯的视角并不能看出来什么,他也不敢妄下定论。
陆长枯的叫唤声已经带上了些颤音,就在他刚心里一横,再次伸手去探陆长荣的脸时,陆长荣僵硬地打直着背,跟僵尸似的,蹭一下坐了起来。
他被吓得倒吸一口气,猛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与此同时,孩子们一张张目不转睛的脸上,全都勾起了怪异又渗人的笑容。
陆长枯从后背到脚后跟都竖起了一片寒毛,江复庭能清楚的感觉到,他两条小腿已经软得跟面条一样,半点力气都没有。
视线从周围再次缓缓回到了陆长荣身上。
陆长枯大概以为要么是自己在梦游,要么是陆长荣在梦游把所有人都吓傻了。
他惴惴不安的探出自己的手,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陆长荣突然动了,而跟着他缓缓挪动的,还有四面八方聚焦过来的视线。
第七百七十一章:全部失控的小孩
眼前的陆长荣突然站起来爬下床,他虽然闭着眼睛,但每一个动作却精准的连一个角度都没有出错。
随着他一点点慢条斯理地往外走,扎人的目光也跟随着往外挪动。
陆长枯这才意识到,那些视线针对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弟弟。
外面忽然降下了滂沱大雨,电闪雷鸣的势头衰弱不少,只是明明已经是入秋的季节,雨点还跟豆子一样,叮铃哐啷的,毫不留情地往玻璃外墙上砸。
陆长荣却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股脑的往外走,偏偏步姿悠然,从容不迫,跟平时散步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江复庭几乎可以判断,这不是简单的梦游,大概率就是失魂了。
另一个大胆的猜测当即在他心里油然而生,或许这所有的巧合,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巧合。
所谓的缘分早就是提前安排好的。
长生派的人大概早就有所考量,挑选着适合自己的目标,一如此刻,提前铺好道路,等他出现的时候,不是他求着上门帮人,而是他们花钱求着让他帮。
至于李商和陆长荣,他们两头分别做着不同的试验,一个控制尸体一个控制灵魂。
如果是这样推断的话,这个时候的长生派,各方面的技法应该都还没有完全成型,兴许就连对神器都是一知半解,没有完全参破的状态。
陆长荣已经走到了屋子的门口,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后抬起其中一只脚,就在他半只脚踩出房门地刹那,更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房间里所有的小孩都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一齐发出惊恐又嘹亮的尖叫。
那种叫声并不是平时嬉笑打闹地捉弄,而是情真意切的害怕,像是大家在同一时间一起看到了什么惊悚的东西。
夸张又可怕的尖叫引得孤儿院里所有的老师大梦初醒。
“哒哒哒!”地板上响起了轰轰烈烈极速奔跑的脚步声。
雨点和脚步的声响再一次以非常完美的方式契合在一起,笼罩着这个房间,不断回荡。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女老师,压根来不及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仅仅是看了一眼,就身体往后一仰,险些吓晕过去。
所幸后面一个男老师紧跟而上,稳稳接住了她。
剩下几个院里的老师接二连三陆续赶到了现场,但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停顿已久的雷电也跟商量好似的,在他们所有人都在门口站齐的一刹那,久违的白光跟爆炸似的骤然点亮了整个屋子。
将他们本就血色尽失的面孔,照出更加诡异的白色。
他们恰好围拥住了陆长荣唯一的出口,刚才还沉溺在尖叫中的孩子们,忽然停下了,他们一起仰面,平淡无波的看着门口的一群人。
所有老师在这可怕的注视下,打直的脊梁骨都渗出一丝丝的寒意,身体因为畏惧一时僵在了那里。
怪异的安静只持续了短暂的三秒,紧接着,更加惨烈地惊叫此起彼伏的发出。
陆长枯害怕地蹲下身子紧捂着自己的耳朵,他一边急于低着头将自己藏起来,一边又关切着自己的弟弟,小心地掀起眼皮往门口看。
这样看来整个孤儿院里所有
的孩子,似乎只有自己是正常的。
夜晚在雷雨交加的夜里变得愈发的失控。
所有人都好像被关押在了同一个地狱里,可怕又煎熬。
没有人愿意去回忆这个令人惊恐的雨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熬到了破晓的降临。
一整夜的鬼哭狼嚎让所有人都心神俱疲。
当他们以为噩梦终于结束的时候,殊不知这一晚,只是开始。
每到深夜十二点,不多一分,也不晚一秒,夜晚的狂欢总是能准时开启。
这样的日子至少持续了整整半个月,江复庭就知道,当初审问李商的时候,这人嘴里又没有完全说实话。
提起李商,这连着半个月的鸡飞狗跳已经将老院长折磨得精神萎靡,本就上了年纪的他,直接被一场大病撂倒,已经连着有四五天没来孤儿院了。
李商平时本就在院里掺和的事情比较多,在这种节骨眼上,直接临危受命,独挑大梁,做起代理院长。
说是代理院长,可在接手工作的时候,稳妥的硬是没有再生出一个多余的事端来,好像原来做院长工作的就是他一样。
就在老院长病倒的第三天,他已经可以轻松独揽大权了。
至少从明面上来看,这接任的方式合情合理,还有点有担当的意味。
到了老院长病下去的第七天,那个让江复庭心心念念到记忆不敢加速的道士,也终于有了点风吹草动了。
道士虽然是借着缘分和指点迷津出现的,但出场方式实在是不太光明磊落,反而给人一种偷鸡摸狗怕被人抓的感觉。
修道之人虽碍于身份不能大张旗鼓,可夸张到像他这样连踪迹都舍不得给不相干的人知道的,让江复庭觉得他不是出来游历的,而是出来逃亡的。
仅有的消息还是从旁人的闲言碎语那得来,只是真正的陆长枯并不知道道士意味着什么,即便旁听到些什么,也不会多上心,满脑子都是回寝室看他那个发烧到不省人事的弟弟。
以致于江复庭有两天在他的记忆里一度待到焦灼,好在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出人命的李商,主动提出让道士来看一看病症。
陆长枯几乎是夜以继日的守在陆长荣的旁边,他这二十天以来耗尽了所有的办法去给他降温,但都没有任何效果。
陆长荣的身体始终跟滚烫的火炉一样,好像鸡蛋打在上面,没两分钟就能熟。
他无奈地丧了口气,拧着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次的湿毛巾,小心地贴在陆长枯的额头上。
然后静静地注视着这个睡梦中的人,一看就是好几分钟。
大概是坐得有些乏味了,陆长枯端着水盆站起来准备清理一下。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个小女孩左顾右盼地走进来,有些做贼心虚的压着声音,给他打报告:“他们马上就过来了,你好好准备,看怎么让他尽力救陆长荣。”
陆长荣感激地点点头:“好的,谢谢你。”
小女孩听她道谢,脸颊立马娇羞成樱桃色,话不多说,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欢快又雀跃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就在他以为那个小女孩要下楼的时候,脚步声又近了!
江复庭立刻察觉到这声音和之前小姑娘的声音不一样,沉稳而有力,每一下像是踩在了泥潭里。
随着脚步声的接近,陆长枯的疑惑跟着散去,紧张和期待在他的心头紧锣密鼓地敲打出交响乐。
他甚至还没打好腹稿该说什么,该怎样博得那个道士的万分同情,好诚心救治自家的弟弟,下一秒那个脚步声就已经停在了屋子门侧的一边了。
江复庭脑子里的神经,和陆长枯的神经,以独有的律动和节奏紧绷起来。
两个人的目光相隔了十几年的光阴,却以这样的方式在同一个躯体融合在一起。
李商作为领路的,客气的虚托着手,率先走进了屋子。
紧接着,一根拐杖率先进入他们的视野,就在后面紧跟的腿要出现在眼前时,所有的画面好像卡机了似的停滞在那里,出现了雪花一样的模糊镜头。
江复庭只感觉一股热血从脚底往他的头顶上窜,他克制着自己快要暴躁的怒意,将这段记忆倒回去重新看,依旧停留在这个地方。
他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不好的预感转瞬即逝,他依旧迅速捕捉到了这个预感。
开始快进,往后看。
那一片在陆长荣发烧期间的记忆,来来回回捯饬了好几遍,可就是没有看到相关的内容。
特别是每当两个人要正式见面时,陆长枯的记忆就和刚才一样,断层了。
毫无疑问,所有跟那个人有过正面的记忆,全都已经被那个人提前做手脚删除了。
江复庭刚才还期待已久的那颗心,哐啷一下,直接掉进了谷底。
那个人做事实在是太过谨慎,滴水不落,居然连一个孩子的记忆都没有放过。
可越是这样,就越说明这个人的身份肯定有问题。
他有些不甘心的在陆长枯的记忆里,前后仔仔细细地翻过去,几乎要将他的记忆翻了底朝天,甚至将每一个和他有过接触的人,全都牢牢的记住,但都没有一个和道士有关的人物。
人到底去哪了?
他不相信按照陆长枯跟陆长荣那么亲密的关系,在那个道士待孤儿院里的那么几天,连一次擦肩而过的印象都没有。
这完全不合逻辑。
如果那个道士真的要做什么,他多少要观察这个地方,了解这里的相关人员,来确认对自己的利弊关系。
他不管是治疗陆长荣还是要利用陆长荣,明面上也好还是私底下也好,或多或少都要来往寝室。
总不能身处在孤儿院这种地方,吃饭喝水上厕所都要提心吊胆的。
逃犯也没夸张成这样。
他只要出现,肯定会有痕迹,哪怕是在某个记忆角落里特别微不足道的影子。
江复庭有了大致的推断方案以后,再一次将记忆倒回到雨夜的那天。
稀里哗啦的雨水声和轰鸣声不断交响,烂熟于心的记忆再一次在他眼前播放,他已经熟练到,下一秒他们说的每一句台词,他们的站位,动作,各个表情都能原原本本地复刻出来。
唯有孩子们惊恐的尖叫,不论听多少遍,他都觉得格外刺耳,好像有无数根针在太阳穴重复碾过,刺得他头皮狂跳。
第七百七十二章:当江复庭的妈不容易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记忆外一直抓着自己的白唐,不断摩挲着他的指腹,似是多了几分不耐的意味,指尖冰凉的温度顺着神经传递到他的大脑。
记忆里,窗外忽然卷进了一场寒风,窗户被吹得发抖,将屋子仅有的温度一扫而空。
一时间,里里外外的冷非常默契得交叠在一起,让他由内至外的感受到一种如堕冰窟的凉意。
“轰!”熟悉的雷声再次浇头而下。
炸裂的声音把江复庭险些冻结的脑子都崩开出花来,顺道带出一张半生不熟的人脸。
他突然将记忆往后加速,挪动得画面在他眼前拉扯出五颜六色的线条。
接着在他心意闪动的时候,流动的画面在某一个指定的地方停下。
那是听说有道长来的第二天下午,还没有人告诉他,陆长荣有机会被救治的事情。
陆长枯吃完午饭,照例马不停蹄地回寝室。
只是他前脚刚从院子里回来,往楼梯上踩,李商正好陪同着一个中年人从楼上不徐不疾地走下来。
那人光从外表上看,鬓角已经有了不少银丝,似乎比老院长的年纪还大。
穿着打扮十分朴素,气质从容和蔼,和大部分上了年龄前来领养的单身人士差不了多少。
陆长枯理所当然的没有对他上心。
而孤儿院里的小孩大多都是像陆长枯这样,穿的陈旧又简单,垂到耳边的长发,可能哪天老师一时兴起想起来了,才会替他们剪一次。
平日里大多时候,看起来多少有些邋遢,不引人注目,也没有什么记忆点。
导致两方擦身而过的时候,各自都没对对方产生过多的兴趣。
这个画面实在是太过普通,每天进出的领养人也不少,导致江复庭也没留心过,唯独对方眉骨上的那颗痣。
那颗痣实在是太过瞩目,哪怕原本的面孔被十几年的岁月洗刷得连半点痕迹都不留,单从那人举足轻重的气势和那一颗痣,他几乎就可以断定,这人的的确确就是长生派的掌门!
在一年多以前的那单里,他曾经在村长家的客厅见到的那副挂画,画里的人老得和现在这副模样不尽相同,但骨子里的气宇却是掩不住的!
江复庭微微讶异地盯着他。
藏在背后人的身份他猜测过不少,也考虑过会不会和上次一样又是一个长老,却没想到直接会是长生派的掌门。
甚至怎么都想不到和长生派掌门有关的信息,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的出现。
惊讶像轻溅出来的水花,很快就随着石头的沉没而寂静无声。
他思维一转,蓦然想了白唐之前跟他说过的长生派历史,好似大梦初醒,心里一阵明晰。
紧接着,江复庭收回自己的心神,慢慢从陆长枯的记忆里退出来,意识回到自己的身体时,像被棉花一样包裹,柔软又不失令人安心的扎实。
他睁开有些发沉的眼皮,白唐那张臭脸仿佛泛着浓郁的味,若即若离的飘散过来。
不过,江复庭也没时间细品他臭气熏天的神情,眼里的浑浊在一个呼吸间一散而空。
他猛然坐起来,正欲搜寻的视线还来不及左顾右盼,一下子就注意到远处角落里蹲着一个用锁魂链捆着的野
鬼。
江复庭目光在那野鬼身上一顿,野鬼若有所感,缓慢抬起头,露出那张惨败无比的面容。
正是陆长枯。
他心中的紧迫感跟着快速落定。
也对,白唐在这,担心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出手比自己还快。
就是……
白唐刀子般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像是要将他的脸削出花来似的。
江复庭侧过头,索性大大方方地看着他:“怎么了?”
白唐盯了他几秒,忽然露出意味深明的笑:“也没怎么,反正闷声不吭干大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我也习惯了。”
江复庭被他这笑容弄得多少有些发虚,辩解道:“那会情况待定。”
“那你这是越活越回去了,鬼待你头上,你连半点感觉都没有,以后出去可别说你是我徒弟。”白唐双手环在胸前,故意说着些挖苦的话,语气里明显带着赌气的意味。
不是他想要针对,只是江复庭这个喜欢掖着事情的习惯必须得想办法改改。
现在小事倒还好,自个儿也能解决。可万一哪天碰上个大事,自己又不在边上的,那怎么得了。
江复庭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又是装模作样认真地看着他:“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这种应付话的套路和神情,同之前一模一样,半点分毫都不改。
能不能敷衍的不要那么明显。
白唐忽然对林锦升起了由衷的敬佩,能和江复庭这种小孩斗智斗勇十几年,真的挺不容易的。
当妈不容易,当江复庭的妈更不容易。
他沉默的小片刻,再次被江某人见缝插针逮住机会,突然将话题转入了正题:“这次记忆也没算白看,至少弄清楚了兄弟两人到底谁是谁。”
江复庭说着,转过头,用冰冷的眼神看向角落里蜷缩着的鬼:“你说对吧?陆长枯。”
大概是太久没有听到有人叫它这个名字,久远到实在有些生疏,江复庭在叫完的那一刻,陆长枯产生了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它先是顺着声音下意识地抬起脑袋,愣在那里片刻,然后才点头对这个所谓的名字产生反馈。
“所以生死簿上的记录没有错,真的陆长枯确实枉死了。”白唐很快反应过来:“但上次不是比对了指纹吗……等等!”
他音调陡然一转,大步走到陆长枯面前:“那个人用的是你的肉身?”
白唐大概是在江复庭陷入共情的那段时间里对他做了什么,陆长枯显然对他相当忌惮。
在白唐突然近身的时候,他有些害怕的往墙角里靠,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这就对了,难怪警察那边的指纹比对不出问题来。
同一个身体,不同的灵魂而已。
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用一个已经死掉的身体,来做到真的借尸还魂。
江复庭跟在白唐的后面,越过他的背影,继续看着角落里的陆长枯:“还有一件事,我不小心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这种遮掩的字,在某些情况下反而特别敏感,让人一听就能立马品出别样的意思。
白唐旋即回过头,瞩目的表情透露他猜到了那个人指的是哪件事。
江复庭顿了顿,缓缓说:“就是长生派的掌门。”
“你确定?”白唐下意识地脱口。
江复庭断然地点头:“他消了陆长枯与他有关的主观记忆,但依着蛛丝马迹,也好不容易找到他。”
他有意加重不容易这几个字的语气,顺便瞄了眼白唐:“十几年过去,容貌确实变了七八分,可一个人身上的特征和气质不会错。”
白唐顺着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摸了下去,连一个孩童的主观记忆都要删除,那肯定是极力在掩饰既重要又见不得人的东西。
结合目前的表现来看,也只有他自己的踪迹和存在。
同时很显然,那个长生派的掌门出现在孤儿院的时候,并没有长生派这个东西,或者只是建立之初,不然也不会亲自到处跑。
再结合记忆里的表现来看,那个时候的他,确实处于一个逃亡的状态。
“我对门派的事情本身并无太大兴趣,我潦草听说的那部分也同你提到过。”白唐说道:
“十几年前,他判出了自家师门,偷了不少法宝和秘籍典故,于是在修道界被各大门派封杀,长期颠沛流离,这样看来,孤儿院这些人就是他那时候下手干的。”
他说的这些和江复庭方才的揣摩**不离十。
见江复庭无声点头默认,他缓缓搓了下手背:
“他一个半吊子叛出师门的人,又充满野心的想要探究出属于自己的独门秘技,不是光靠神器这种外力支持就能做到的。不管是做人偶,还是做尸傀,或者控魂,都不是一朝一夕,随便来试下就能成功的。”
“那他必须挑选一个能完全对自己毫无二心的人,跟自己建立长期合作的关系,能够死心塌地的为了他自己伟大的事业做出永久牺牲。所以那个陆长荣,肯定和那个掌门一直以来都维持着联系。”
江复庭注视着陆长枯的眸子忽地一紧:“找到陆长荣,就多少能得到那个掌门的消息。”
“恭喜你,答对了!”白唐痛快地打了个响指。
这响指打得江复庭有一种自己是三岁小孩的错觉,不过错觉转瞬即逝,被眼前的要事给取代。
他直接大步停在陆长枯跟前,一字一顿地说:“陆长荣每次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你也在,我本以为你跟他一样是来要我命的,看来,你是没少跟踪他。”
陆长枯听闻之后灵魂一颤,无光的眸子逐渐聚焦。
“他在哪,你应该是最清楚的。”江复庭断然道。
陆长枯恢复焦点的眸子直勾勾得看着他,忽然意味深明的浅笑起来。
江复庭一时摸不清他笑里的意思,陆长枯当年为人再单纯,可经历那么多,就算是颗石头也该千疮百孔了。
光从他对自己的态度,也是飘忽不定,模棱两可的。
“我不知道他怎么抢了你身体,但明眼人看得出来,你没你想得那么恨他。”江复庭无畏的对上他探索的视线,顿了顿:“当然,所谓的血缘情分估计也所剩无几。”
陆长枯眼里的幽暗一时变化莫测,混乱的别说见底,连三分所思所想都看不出来。
唯有他微微张开的双唇,灌了点风就颤抖的闭上了。
自己的弟弟,自己报复是一回事,可被别人欺负又是另一回事。
第七百七十三章:请您用烟!
白唐站在一旁有些无所事事,松散的站着,又揣起了手:“你没醒来之前,我问过一两句,他一直都这样,你说这家伙不会哑了吧?”
江复庭有些奇怪的看他:“鬼还会哑?”
“也不可能是传统意义上的哑。”白唐走到陆长枯跟前,将他东拉西扯的捣鼓研究:“应该是怕泄露秘密,跟人或者强行被签订了协议,导致言语被封,口不能言。对了,你不是说梦里他也在么?”
“恩。”江复庭点点头。
“上次的那个陈意欢,你之前说她身上看到黑印,估计就是陆长枯的。那她死的时候,或者死之前,这家伙肯定也在。”白唐放过手里的人,将它扔回角落:“它既然不是同伙,为什么陆长荣害人动手时,会允许它正大光明的跟着呢?”
“陆长荣……”江复庭在他的点拨下,瞳孔一缩:“故意的!”
陆长荣这种诱惑猎物的手段他也不是没见过,前一次的引诱线索便是。
可把自己暴露给受害人又是为什么,他就这么自信陆长枯一定不会报复,再或者就是手里握着对付他们的本钱。
可这样的目的是什么?跟着它,又堵了它的嘴,意义在哪?
白唐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茫然,随后定定的看向陆长枯。
他的目光被久经的风霜淬成了冰锥,毫不留情的剜向了陆长枯的内心深处:“当你一次又一次看到无辜的人在自己的眼前死去,自己却力所不及,只能干看着的时候,你会怎样?”
会怎样?江复庭不知道。
他滚了滚喉咙。
可能会随着一次又一次的丧失人性的观看,精神失常逐渐扭曲,但可能……也不会怎样。
可当你面对这么多无辜人的死去,仍旧无动于衷时,其实自己已经出现了天大的问题了。
陆长荣是想做什么,把他哥变成怪物吗?
他到底对他哥怨恨什么?
记忆里的画面忽然跑马灯似的在眼前飞掠,无数个因为无能为力而冷眼旁观的片段兀自飘出,拼凑成一片。
有陆长枯自己默不吭声忍受的痛苦,也有眼睁睁看着陆长荣一脸沉默的被带进屋子,又更加沉默出来的煎熬。
陆长枯是个无能又被动的旁观者,那种让陆长荣日趋深恶痛绝的旁观者。
所以既然他愿意做旁观者,陆长荣用自己的方式,让他继续旁观下去,长期承受着这种无能又不作为的煎熬。
在幼年时期积攒的痛苦,失去的渴求和妄想,总归需要一个宣泄的地方。
他的哥哥就是供他释放痛苦,寻求心理快感的一个载体。
陆长荣也并非单纯想取他性命,更多的是为折磨他,来平衡自己早已扭曲的心。
江复庭看着左右摇摆不定的陆长枯,他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大概连他自己都已经失去了分辨的能力。
“你是想将这样永无天日的生活,永远持续下去?还是选择和他正面相对,明明白白做个了结?”他问道。
这一次,陆长枯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神色,终于出现了轻微的裂痕。
“不管你现在是人是鬼,你的心智
也有二十一岁,跟他一起这种孩子性的置气,不幼稚吗?”江复庭单枪直入,不给他留下任何余地。
陆长枯紧抿着双唇,颤抖的嘴唇十分用力的克制着自己将要溢出来的情绪。
他的眼睛一会浑浊一会清明,随着内心快要坍塌的堡垒,来回交替。
江复庭的声音却愈发的冰冷:“你如果真的疼惜他,为什么连一点点向阳的希望都不给他。”
陆长枯脑子里苦苦维系着的那根弦,突然发出一声“当啷”巨响,猝不及防的彻底崩断掉。
他身上捆着锁魂链,无法挣扎,只能僵硬的微蜷着身子,埋头痛苦地抽搐着。
他张着嘴,想要哭嚎和发泄,所有的情绪全都交汇在一起,从喉咙里涌出,变成喑哑又虚弱的呜咽,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在隐忍得低鸣。
江复庭蹲下来,掰过他的下巴,神色不为所动的漠然逼问:“陆长荣在哪?”
陆长枯无声抽泣了好一会,张着的嘴无声嘶吼到筋疲力尽,连半点抵抗都没有,被捏着的下巴顺势垂在江复庭的手心。
随后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非常沉缓的摇了下头。
江复庭盯了他几秒,忽然松了手,回过头看向白唐:“他确实不知道。”
陆长枯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瓦解掉了,不管他原来什么目的,对他的弟弟怎么看待,至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继续隐瞒下去的意义。
白唐思索了下,凭空摊了下手,陆长枯身上的锁魂链兀自延长,一端飘向白唐手心的时候,注意到跟前的江复庭,突然半路刹车,然后愣在那里。
江复庭莫名其妙的被它吸引,同一个锁链面面相觑。
他总觉得这个锁链此刻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上街溜达的狗,忽然半路停下,对着一个陌生人狂嗅,企图从他身上嗅到点它喜闻乐见的气味。
果然下一秒,锁链的一端兴致高昂的抬起脑袋,朝他冲来,想要往他身上蹭。
就在它险些要碰到自己袖子的一刹,被白唐非常暴力的强行拽了回去。
江复庭眼睁睁地看着它离去时,居然从它瞬间拢下来的脑袋上,品出了一丝失落的味道来。
真的是单身二十年,看条锁链都秀色可餐?
他立马驱掉心里这个诡异的想法,刚好看到白唐抓着锁链,非常克制地教育,但没忍住伸手拍了它一巴掌。
那锁链顿时委屈的往他身上角落躲,但也不敢躲得太过分。
这画面看着挺滑稽,但按照江复庭对白唐的了解,白唐一脸冷静的模样半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是确确实实的生气了。
以往办事的时候,也问他借过一两次用,但也没见他那么激动,照例来说,自己跟锁链接触,那锁链记得自己应该也正常,何至于让他生气。
江复庭心里正涌起难以言明的困惑,白唐已经教育完自家小孩,扯了扯链子。
因为刚好心情不爽,他的动作也没多怜香惜玉,一把将地上弱不禁风的陆长枯拽起:“这么一天过去,那群小警察多少也该查到点什么,看看他们还在加班吗?”
关于加班这个问题……
开玩笑!加
班这种问题当然是……加!只要有案子。
对于周祁而言,一时加班一时爽,一直加班一直爽。特别是陆长荣和陆长枯这种连环杀人的大案子。
哦,对!两个小时之前,手下负责网络痕迹侦查的一个队友又挖到了和李商有关的更不得了的爆炸消息。
他强迫看了十几分钟的各个犯罪视频,内心终于扛不住,找他家严队汇报。
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疲惫到不想去揣度严队的脸色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个头皮发麻的案子错在一起,他已经爽得要升天了好吗!
然而命运不会就此罢休,十五分钟前,江复庭又给他来了电话,说带了新消息。
周祁脆弱的心脏当场突了突,他真的不想再多承受一分生命不可承受之痛……再这么下去,自己这么个不及三十的小年轻,心脏已经远不如五六十的大爷强健。
甚至于他现在对江复庭的电话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心理阴影,特别是那句“带来了新消息”。
呵,这人简直就是移动的灾难播报器。
周祁端着杯子从如日中天的办公室里出来,用力吸了吸久违的新鲜空气,走向茶水室。
只是还不等他走到,烟瘾突然上来,心痒难耐了一番,他架不住蠢蠢欲动的**,特别是被案子压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基本毫无自控力。
他半路打了个拐,改道走向走廊的尽头,然后做贼心虚的东张西望。
见没有人,他立马拉开窗,将杯子放在窗台上,摸出口袋里的烟,看着角落,对着窗外眯起眼睛,猛吸一口。
舒坦——
然而这份舒坦还来不及流进他的四肢百骸,一道耳熟的声音从楼梯下方幽幽飘来:“周警官,直接在走廊抽烟是违规的吧?”
清淡的声音落在他耳边,跟一声响雷在他头顶上炸开一样。
周祁一个激灵,手里的烟差点没夹稳掉在地上。
他有些心虚的将夹着烟的手,不着痕迹的搭在窗台外,回过头瞪着他:“来了也不提前跟我说一下,吓我一跳。”
特别是走路,老是跟鬼一样,连点声音都没有!
艹!刚才他明明看过没人过来!
江复庭含着笑,跟白唐一块脚步无声的来到他跟前,而两人身后确确实实的跟着一个被锁链栓着的鬼。
周祁虽然看不到,但总觉得这两人过来的时候,因为开着窗本就透着冷意的走廊,一下子跌入了冰点,好像连暖气都不顶用了。
他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把窗户稍稍拉上了点,只留着一个可以弹烟灰的小缝。
“是周警官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得太深了。”江复庭的目光微不可查地在窗台上扫过:“在想案子吗?”
周祁对他无言的默了默,在心里祈求老天能不能将眼前这个人收走那么一小片刻。
至少让他安心把手里的烟抽完,顺便闭目养神五分钟。
不过老天有没有听到,他不知道。
但他觉得江复庭大概是在他脑子里装了一个监听器,居然破天荒的放过他,客客气气地对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差彬彬有礼的来一句:请您用烟。
第七百七十四章:;陆长枯?陆长荣?
只是被两个人盯着抽,再好抽的烟到了嘴里也索然无味了,他随性的猛来了两口,匆忙掐断了。
烟头丢进垃圾桶的时候,他顺嘴问道:“你电话里说的什么消息?”
“李商和陆长……”江复庭把到了嘴边的‘荣’字咽了下去,改回了‘枯’,继续有意引导道:“他们身后应该还有个幕后主使。”
周祁刚扔完垃圾的手,悬在空中一顿:“怎么说?”
江复庭往窗边一靠,身侧而来的风掀起他的刘海从额间溜了过去:“李商的事情你多少应该查到了点。”
周祁面色一凝,转过身来,没想到江复庭的速度也挺快。
江复庭又问:“视频看完了没?”
周祁没有吭声,无言出卖了他的某种见不得腥的怂。
这几年跟着严舫大案小案办了不少,什么类型的变态凶手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了,但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杆秤,平衡着自己那条底线。
于他而言,再血腥的案子跟小孩或者一些道德沦丧的强奸案比起来,就是大巫见小巫。
孩子在他心里就是纯洁与美好的代名词,更多情况象征希望,在他的心里是一片不可侵犯的净土。
当净土被破坏,内心最后的防线被攻击,维持着底线的那杆秤会顿时倾倒,积怨和满腔愤慨用一把火顷刻烧掉他的理智。
他静默的那一瞬,空气里仿佛压了一座山,最终还是沉闷回他:“没有。”
“我看完了。”江复庭在他愕然的眼神中,将这话题简短掀过:“每一个受过相应虐待的孩子,都被录下视频,放至网上售卖获取谋利。”
“从视频的数量和这十几年上传的频率可以证明这一点,从陆长枯展现出来的性格来看,他的人格有严重问题,说明当年他也受过类似的虐待。”
他尽可能用与鬼无关的推论,把周祁引导到这条思路上了,“但这里面却没有和他有关的视频,你说,这是为什么?”
周祁沉思了一下,语气有些怪异:“受害者和罪犯之间产生了无法剥离的关系。一种是单纯的利益关系,二是在某种特殊情况的刺激下,产生了情感依赖,俗称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对,但陆长枯小小年纪,哪来的能力去直接提供罪犯想要的利益?”
“如果按照人偶来算,陆长枯第一次杀人就是在八岁的时候,八岁小孩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思想,心智不成熟,非常容易被人带入歧途。可哪怕误入歧途,他那么小的年龄,怎么做到独自杀害一个人?”
“从逻辑上讲是该有个帮凶。”周祁下意识拔高了音量。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从实际上来讲,别说帮凶,若非现场查收这些人偶,连半个犯事的痕迹都没有。
没有证据的事情,连个罪犯的模子都没有,怎么光凭推论去查?
至于那个李商,从目前的表现来看,他只有虐待和贪财两个癖好,精神状态良好,也没有符合的杀人动机和杀人需求,再从他的硬件上考虑,他也没那个脑子和能力让他做出那么完美的案件。
周祁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敲
了敲太阳穴。
江复庭目光如炬的看他,继续引导着:“万一这个案子的后面,就有一个幕后引导他们的人?”
只是那个人碍于身份不好入世,才借用人性的缺陷蛊惑利用这些嫌疑人。
周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神色沉了下来:“这案子查到现在都没有所谓幕后人的痕迹,如果仅仅是为了让案件的某一空缺的地方补充完成形成闭环,而臆想出第三人填充上去,这已经失去了推理的合理性。”
他说着,神色带了几分平日难有的犀利:“何况,这第三人驱使他们做这些事情的动机是什么?”
江复庭沉默了一下。
他想解释,但门派这些东西说出来,在周祁眼里只会更加没有说服力,万一人家一个不满意,觉得你就是无中生有,撂挑子不让你再参与了,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周祁见他不再辩驳,以为他想明白了,到底还是年轻人,又不是刑侦专业的,想法出现漏洞也不奇怪。
“没有作案动机,没有作案证据,那就是你单纯的妄想,”他走过去拍了下江复庭的肩,叹道:“骚年,直接说你来这的目的,让我们从实际出发。”
周祁一句话确实打破了江复庭的妄想——妄图借用警方的侦察手段调查长生派这个掌门的行踪和下落。
江复庭吸了口气和白唐觑了一眼,随后淡然的问:“陆长枯的行踪查得怎么样了?”
周祁就猜到他们肯定来问这事,几个小时前在电话里就问过一次。
他拍了下脑门,往办公室方向走:“人没找到,但也不算一点发现都没有,来了就一块看吧。”
“你们严队长是怎么想的?”江复庭跟上去问道。
“现在侦察工作主要是我在负责的。”周祁摸了下发凉的鼻子:“严队不是跑了趟大学找教授做心理侧写么,多少稍微了解了点。”
“从陆长枯个人的生活痕迹来判断,这个人强迫症严重,非常完美主义,眼里融不了一丝错,对自己要求苛刻,性格谨慎到令人叹为观止,他这性格让人相当头疼,比一些反侦察意识强的人还麻烦。曾经是左撇子,大学以后不知道怎么改性变回了右手,怀疑继幼年之后,有二次重大创伤事件。”
周祁说着将他们请进了门,思路活络的顺手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资料递给他们:“结合展览现场的作品致辞,这个人有很强的控制欲,个人英雄主义,自带上帝视角。”
江复庭和白唐各自接过一些资料。
不知道有意无意的,江复庭目光落在手上的第一张,就是现场唯一没有人偶摆放的展台《堂吉诃德》。
他目光一顿,突然问道:“除了展台已经出展的人偶,你们还有没有搜寻到其他人偶?”
“什么?”周祁正说得兴起,被他这一句话弄得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下意识有种不好的预感。
隐约觉得这张乌鸦嘴又要播报点什么。
“我曾经……”江复庭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一顿:“在学校的人偶活动室里,见到了……陆长荣长相的人偶。”
“你确定?”周祁眼皮跳了跳,
学着他的说话口气,艰难停顿了下:“不是他没地方躲,站在那里假装么?”
说完之后,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自我否定道:“不对啊!之前归人口失踪案的时候,上一个小队去你们学校做过搜证,活动室的照片都拍了遍,没有你说的。你那会不是也来局里翻过证物照吗?”
江复庭正准备找理由搪塞的时候,一旁一直安静看资料的白唐突然开口,替他睁眼说瞎话:“他是之后才看到的。”
周祁面有菜色的痛苦捂脸,垂到一边大口吸了下空气,避免自己昏厥过去:“你怎么不早说。”
说完又一副要心肌梗塞的模样,无力地摆了下手:“算了,说了也没用。”
但是自己的双胞胎也下手,这个真的是……他缓了半天,都有些接受无能,一脸的疲惫:“你们先把剩下的资料看完吧。”
江复庭快速翻阅着,上面的资料是他们自己目前也有所推测到的信息,细看的意义并不是很大。
一直到翻到失踪的受害者有关的信息时,他察觉到一直默默守在一边的真正陆长枯魂体狠狠颤栗了一下。
江复庭有意放慢了速度,将上面的内容一点点细细翻阅过去。
周祁留意到他动作上的变化,在一旁解说道:“这些失踪者在大量的走访和信息考察下,发现了两个共同点。”
“一个是失踪现场会留下和失踪者有关的私人物品,像是故意留下,为了让人发现失踪者的身份有意为之,多以服饰居多,如果是有钱人则会刻意只留下值钱物品。”
江复庭一边听闻,一边翻阅,配合着点头。
除了现场三人的目光,还有陆长枯的视线从翻阅这部分开始,就一直目光如炬地盯在这些资料上。
看得出来它情绪很激动,只是因为在这种场合下,怕被人发现所以相当克制。
而他会这么激动的原因,想来也跟自己正在翻阅的近几年的失踪人员有关。
这些记录在档的人遇害过程,在场所有人中,应该再也不会有谁比它更清楚了。
江复庭翻阅的时候,忽然留意到案件里的某一处介绍,脸上的惊讶有些遮掩不住,连边上白唐的目光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周祁捕捉到他们神色的转变,意识到他们都注意了另一个细节,继续说:“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所有受害者在失踪前,或多或少都跟小孩有过纠纷。”
“严队根据所有的信息做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心理侧写。陆长枯在幼年时期被长期虐待,造成了心理扭曲。在他的世界里,不仅仅是虐待小孩,就连对小孩正常教育范围内的打骂,都是虐待。”
他的语气愈发低沉:“每一个心理有严重问题的凶手,都有一个于他们而言,无法接受的天敌或者怪物。可以是人,可以是物,在他们的心理,这些东西的存在会严重影响到他们的性命。”
“在偏激的人里,他们的处理方式就是在自己被伤害之前,不惜一切代价先下手为强,提前抹杀掉潜在的威胁。在懦弱的人里,会不停逃避, 他们会寻找一个没有这些东西的地方,或者是极具安全感的封闭空间。”
第七百七十五章:此身非彼身
江复庭手里的纸张又翻了一页,伴随着轻浅的“哗——”声落下,他淡淡道:“陆长枯就是前者。”
“对。”周祁点点头。
江复庭心里泛起了难以名状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又回闪起陆长枯的记忆。
毕竟受虐待的不止是陆长荣一个人,真正的陆长枯也是,暗无天日的屋子,受教时,盼不到尽头的痛苦。
这两个人虽然是双胞胎,但是性格却是两个极端,真正的陆长枯更像后者。
他思索着忽然发起了呆,眼前这一页摊开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余光从一旁一直相顾无言的陆长枯身上瞥过,江复庭仿佛做了个重大的决定,“啪!”一声,突然合上手里的资料。
他面容肃穆的看着周祁:“我还有一件事情得跟你说。”
“又……什么?”周祁被他搞怕了,后背下意识绷起来,战战兢兢的把心眼拎到了嗓子口。
江复庭无视掉白唐在一边满是叮嘱的眼神,踌躇了下,开口道:“其实陆长枯他……”
“周哥!有发现新线索!”一个穿着警服的姑娘,一脸激动地从里面隔间冲了出来。
一听到人喊,周祁整个人的神经都条件反射的嗡一下,紧得极致,挤出一脸期望:“要是不跟陆长枯和李商两人有关的话,我……”
“就是和陆长枯有关的!”这小姑娘看着年轻,一瞅就是年轻气盛,一腔冲劲,不计后果的那种愣头青。
恩……有他曾经的半个影子。
她激动的将打印出来的资料塞进他怀里:“我们排查了他失踪之前的所有行踪轨迹,发现他失踪两天前,去过一个百货大楼,那个百货大楼里,当时有一对母子出现过争执,陆长枯当时在现场出现过。”
周祁立马接过资料,飞快地扫了两眼,也不管边上的另外两人,直接大步往里面那个隔间走,风风火火对着小姑娘吩咐道:“马上查清这对母子的身份,顺便确定一下他们的安全,特别是那个女人!”
江复庭理所当然的抬腿,正要跟着信息走,结果手腕突然被人拽住。
他回过头,白唐带着一脸审问的意思:“你刚才怎么想的,打算告诉他陆长荣抢了陆长枯的身体?”
被一语道破,江复庭自动给自己闭麦,直勾勾的看他。
“你别忘了,他们在根本上,没办法信这些东西。”白唐拿他没辙,扶了下额头:
“刚才提到幕后主使的时候你应该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只讲证据。我们有些行动,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要想跟他们敞开天窗说亮话,让他们发自内心接受,是不可能的。”
江复庭继续不动声色地看他。
既不否认,也不赞同。
在他心里,事在人为,没有什么事,是真的解决不了的。
如果没解决,要么方法不对,要么是不够用心。
毕竟以后真的要搞商业化,不仅阴间,阳间也得疏通关系。
让业务发展合理合规,第一要务还得让人知道且接受这些事。
白唐见他不说话,追问:“你听进去没?”
江复庭不假思索的“恩”了一下,转而在白唐即将发作前,瞅了眼一边的陆长枯,示意他跟上,随后往周祁刚才的方向走。
他刚来到电脑跟前,桌子边上堵的水泄不通的人,非常自觉得给他让了个道。
江复庭也没有客气,稍稍弯了下腰,跟着周祁看向电脑里正在播放的监控内容。
“就在这开始。”小姑娘突然将画面静止,强调了一番,调成了慢速播放。
现在的各方面科技已经相当先进了,只要不是人为干预,监控的画面输出已经普遍能达到1080p。
里面的所有人物,放大后五官依旧清晰无比,可以直接和数据库里的资料,进行人脸识别对比。
至于人脸和指纹的采样普及度,几乎已经遍布了每一个群众,可以说只要你办身份证,信息就会采样。
更新或者更替身份证时,个人特征信息也要重新更新采样。
就在画面里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孩走出来的瞬间,江复庭顿时吸了一口气。
他的反应已经相当克制,但在场的全是训练有素专业出来的,他一个微妙的反应,都像石头扔进水杯,飞溅了一桌子的水花。
一群人立马齐刷刷地看向他,江复庭在一众目光的威逼利诱下,出声道:“那孩子是领养的。”
周祁抢过小姑娘手里的鼠标,再次暂停,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江复庭对他们的视线视若无睹,注意力全在屏幕那个被女人牵着的小男孩身上,记忆一下子跃回到了前两个星期左右:“我在李商的孤儿院见过他,大概两礼拜前,正好被他撞到。”
白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到他的身后,同样注意到屏幕里的人:“这小孩啊——确实!那天他撞了你,还说是别人推的,李商特别生气,还要罚他。” 他说着,话又开始扯到了别的地方:
“现在想想……那姓李的那么急,估计是怕你发现这些小孩身上不可告人的事情,做贼心虚吧。”
江复庭点点头,因为他确实是从那个时候,就对李商起疑了。
解除怀疑后,周祁转回脑袋,开始继续播放。
画面里的女人牵着男孩一路走,平静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在他们要一同消失在监控底下的时候,两个人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两颗黑色的脑袋,不前不后,正正好就待在了监控正下方,导致这个角度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也判断不出他们具体是什么状态。
一直到两颗脑袋在监控下待了大概五分钟,期间,头颅只是非常小幅度的在原地晃了两下。
随后,女人突然从监控角落里走出,强行拉扯着手里的男孩。
男孩拼命抵着他的双脚,反向使力,企图摆脱女人的控制。
但到底是长期营养不良,岁数本身也小,根本争不过女人。
两个人僵持不下的状态还不过十秒,男孩就被女人连拖带拽的强行往前拉。
而就在这个时候,陆长荣正巧从女人后面的方向,走进监控的视野了。
他的小心和谨慎是烙在了骨子里的,不管是出门还是干嘛,都会尽可能的避开
监控。
这就是警方难以捕捉他的原因。
在有监控的地方避无可避的时候,他会机智地挑选一顶比较新潮的帽子带着,然后微微垂着头,用不是过分刻意的姿势,借着帽檐遮住自己的脸。
就像此刻视频里的陆长荣。
至于这个陆长荣是怎么认出来的,也得感谢他的小心,只想着避开监控,所以在有监控的地方会下意识的挨着橱窗走,结果这家店的橱窗好巧不巧的斜着立了一个镜子,借着镜子的反光,正好映出了他的脸。
但这个时候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正好起冲突的母子吸引走了。
幼时被日日锤炼的憎恨和厌恶浓缩在心底,此刻只需要外界小小的刺激,萌芽便会飞快的破土而出,生长成蛇一般的藤蔓将他的理智牢牢禁锢住。
他站在一旁,连步子都挪动不了,好像是将这场戏看痴了似的,静静地围守在边上,一直等到落幕。
大概是他在一旁站得太久,又许是他看戏的目光实在是太过**毒辣,即便是处在情绪激动的女人,都感觉到了几分。
回过头时,她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低垂着头,眼神阴鸷地盯着她,后脊骨顿时飞窜起一阵寒意。
女人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碰到了人贩子,可转而又觉得不对,人贩子怎么会是这么可怕的眼神。
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总觉得一定是碰到了喜欢吃小孩的恶魔,她想了各种可怕的念头,独独没想到,这个人的目标会是自己。
男孩大概也察觉到不对,看向陆长荣时本能地感觉害怕,放弃抵抗,主动往女人怀里依偎。
女人见状,嘴巴蠕动了一下,像是低语对着这个可怕的人骂了句脏话,连忙牵着小孩离开了。
两边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的交流,一定要说交流,也就是女人被吓到在离去之前肯定爆了一句粗口。
那粗口 爆得也十分隐忍,等她离去后,陆长荣仅仅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的离开,然后转回脑袋。
就在他迈步准备离开的那刻,从橱窗里的镜子可以看见,那张藏在帽子下的漂亮脸蛋,突然勾起了渗人的笑,现场看监控的刑警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周祁重新暂停掉画面,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陆长荣那诡异的笑容里,偌大的办公室跟着缄默了片刻。
所有人心里都浮现出一个不好的答案,那就是这个女人百分百被当成怪物给盯上了。
周祁将画面往回倒了下,加速来回翻看了几遍,突然问:“这个女人身份确定了吗?”
“确定了!”站在一旁跟着围观的其中一个小伙子,突然跑回到自己的工作区域,对着电脑念起来:“柳芊,女,今年三十九岁,结婚十年膝下无子 ,按照户口登记地来看,住址是在朝春小区11栋三单元二户。八天前,其户口下登记一子,应该就是这个被领养的孩子,名字叫孙元明。”
“能联系上她人吗?”周祁立马追问。
队伍里的另一个人脆生生地说:“我打了五六个电话了,但是她和她家里都没人接。”
这话一出来,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
第七百七十六章:痛苦过往
周祁放下鼠标猛地站起来,“那就打她老公电话!她老公也打不通就去找她朋友,她的同事,一个有孩子的人,现在都这个点了还联系不上,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他说着急匆匆地拿出手机往外赶,交代了一句:“刚才查陆长枯的人也继续调查!我先去跟严队汇报一下新的情况。”
江复庭望着先前还平平静静,后一秒就炸开锅的队伍,不着痕迹地往墙边靠了靠。
因为在刚才看视频时,他清楚的察觉到,站在他后面的真正陆长枯又有点不对劲。
他顺手在就近地桌子上抓没有人用的纸和笔,然后拍了拍,用探索的表情盯着陆长枯,示意它将知道的东西写下来。
陆长枯脸上那种略显复杂的激动,还没有完全消退,他站在那里凝视着桌子上的笔,手指有些难捱的在身侧微微敲了两下。
白唐观察了它一下,突然走过去,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一只小狼毫,注入鬼气,难得仪态端方的写字:“如果你说了,她将是第一个成功被你救赎的人。你救赎的也不仅仅是她,还有你自己。”
鬼气书写的字普通人刚好看不到,旁人看见也只会当他是闲来无事玩毛笔打发时间。
他写完以后搁下笔 ,给了它几秒阅读的时间,手一挥,又拂掉了上面的字迹。
陆长枯闪烁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动容,一个人久居黑暗,就会在不自觉中真的适应下黑暗。
只是你不喜黑暗,所以会不断用曾经的认知和残留的印象给自己洗脑,愈发加深以往的美好希冀,让自己以为还同以往一样。
可是当光明真的照耀进来时,你会发现你早已融于黑暗。
在这种情况下,你理想中的宏愿和真实的处境会产生难以跨越的极端反差,让你彻底坠入在无法消弭的矛盾里。
他痛苦地挣扎起来,发颤的双手用力插进自己的发丝里。
一时间各种复杂的疑问,像无数的银针往脑海里扎。
他真的有这么恨陆长荣吗?现在发生的一切真的都是自己被迫,毫无一星半点的自愿吗?
他曾经的懦弱,现在的懦弱到底是因为在害怕什么?
陆长枯的背越埋越低,上半身几乎要贴在桌子上,发丝已经垂在了桌面。
那些问题好像失控了一般,在他的脑海里开始高速旋转。
漩涡中心的气压极速降低,在到达某一个冰点以后,猝不及防地炸开。
他的大脑被炸得一片空白,短暂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脑海里某个偏僻的角落,忽的裂开,流淌出什么东西。
等漏出来的多了,才发现原来是黑色的暗涌,一直被他小心珍藏的某块记忆,跟随着暗涌倾泻而出。
他紧揪着头发的手上突然一顿,缓缓压下去的背也静止在那里。
原来人生中遭受的第一次虐待并不是在孤儿院,而是在自己家。
而他的父亲——那个令他畏惧的男人,在人前永远是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他的这副做派,也言传身教的影响给了两兄弟。
陆长枯的笑便是从他身上学来的。
只是这样的人每每回家酗酒之后,就会更头换脸成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爱情,亲情,甚至一丝丝充
满怜悯的同情,所有和人性有关的一切,都会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消失在他的身上。
总之,人该有的东西,在他身上一概没有。
他会像一个疯子,在他们卑微的求饶和无法挣脱的痛苦里,寻找着低级的征服欲和廉价的快感。
在他和弟弟三岁之前,兴许是男人的理智尚存,不敢对他们下手,直到三岁之后的某一天,当第一次的虐待开启的那一刻,他们要面临的,就是日后的无数次。
那时候的陆长荣还并不是那么阴沉畸形的人,准确的说,他比陆长枯更加的单纯阳光一些,所以在这么个扭曲的家庭里,他理所当然的会偏向呵护母亲。
最终毁也毁在了呵护母亲上。
父亲在家里更多时候,像一个暴君,他的话便是圣旨,不可忤逆,不可阳奉阴违,不可背叛。
可那一天,陆长荣偏偏胆大妄为的打开了门,企图将里面倒在地上暮气沉沉的女人,私自救出来。
几岁的孩子并不会知道什么是陷阱,什么是机关。
当时陆长枯已然劝不了他,只能躲在外面偷偷地看,顺便替他放风。
他放风放的非常敬业,鬼头鬼脑的左顾右盼着,随后快速将屋子扫视完一圈,目光紧张地回到前方的房间时,陆长荣已经走进屋子。
可还没等他多走两步, 一直在地上躺得像僵尸一样的女人,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突然抬起了头。
斑驳的血迹脏兮兮的在她脸上印得到处都是,凌乱的发丝像鸡窝一样盖在她的头顶,身上的衣服被扯得像一大片碎布,乱七八糟的挂在身上,她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只是刚才还没有半点光彩和波澜的眼睛,在抬头的刹那,猛然睁大,她张开双唇,企图用只言片语拼凑出言简意赅的话。
可根本不等她开口,陆长荣就已经一脸不明所以的往里多走了两步,紧接着,刺耳的警报声从天而降,整套房子里充斥着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神经发怵的机器鸣笛!
女人方才好不容易在眼里点亮的星光,随着警报声,迅速熄灭了。
在这个家庭里,所谓的不听话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你不听话带来的后果,会决定你即将面临的惩罚。
而所有和母亲有关的事情,全部都是大事。
男人出现的时候,母亲就像一只狗一样被他踩在脚底,他无视着母亲因为痛苦而发出的低声呜咽,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们:“是谁让你们开门的呢?妈妈吗?”
三岁多的小孩并没有什么心思,陆长荣一听到污蔑的话语,怕女人再多受无端的罪,当即就沉不住气,立马抢先道:“她没有!”
男人得到了答案,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陆长枯一个激灵,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什么,想要提醒却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不客气的收回脚,走到陆长荣跟前:“这门是你开的?”
清冷的声音不怒自威,陆长荣被他这么凝视着,刚刚强打的底气顿时瘪了下来。
他害怕的往后退了一小步,下意识地想要离男人远点,可在对方眼神的胁迫下,只能咬牙点点头。
“很诚实。”男人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夸赞:“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能靠近这
个房间?”
陆长荣拢下脑袋,不停抠弄着垂在身前的手指,两根食指都被他抠掉一层薄皮。
“恩?”男人不轻不重地给了个鼻音。
陆长荣却听得整个人寒毛都炸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目光落在陆长枯身上。
陆长枯心领神会,正要开口,男人却专横地打断:“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语气里的怒意和不耐已经呼之欲出了,陆长荣忍着想要发抖的身体,艰难地摇了摇脑袋,正在抠着手指的手,却被眼前的男人突然蛮力一拽!
他如布娃娃一般,毫无抵抗力地跌在了男人的跟前。
陆长枯瞪着双眼,一股冲动上来想要替他说什么。
男人捏紧手里的人,偏过头来,一个眼神就让他涌到嘴边的话,吞刀子似的咽下去。
陆长枯不为所动的站在那,重新给自己加油打气。
但男人并不会给他丝毫建设性的机会:“想保护他?你别忘了,在你纵容弟弟的时候,你自己也犯了错。”
陆长荣在男人的手里就像一只被拎着的小鸡,摇摇欲坠,格外刺目。
陆长枯反而更加坚定的站在那里,天真的企图说服他:“爸爸,长荣只是关心妈妈,他没有别的意思。”
男人忽然一笑:“关心?关心这种东西太虚假了,能有什么用呢,又能带来什么好处,只有手段才能维持我们长期又稳固的关系,而最好的手段就是暴力和疼痛,人人会因为怕你而敬仰你,尊重你。”
他说着将手里才三岁多的陆长荣,用力往地上一推,“咚!”的一声,那是脑门刚好砸到地面的脆响。
那声音近得好像落在自己身上,陆长枯听得有些心惊肉跳。
就在他刚抬腿想要检查陆长荣伤势的时候,男人阴冷地说:“你要真这么舍不得出去,那就留下来给他做个伴,正好,你妈妈现在也累得没法用了。”
这话一落,陆长枯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一时间无法呼吸,傻在了那里。
抬头看向这个称之为父亲的人时,那人脸上却并无玩笑的意思。
他的喉咙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掐住,开始喘不上气。
最终,在陆长荣趴在地上,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他时,他缓缓地退出房间。
没有多久,男孩绝望又悲痛的哀嚎从里面接二连三的响起。
两人之间不过是隔着一扇门,在陆长枯心里却横陈着一条永远也无法横渡的银河。
这顿毒打结束以后,陆长荣丢了半条命的同时,似乎将他自己也弄丢了。
所以陆长荣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就记恨上了自己吧。
懦弱说到底是因为自私,看重的,也只有自己。
陆长枯第一次意识到,他面上表现着恨死陆长荣在他死后还要折磨自己,但真正恨的其实就是自己。
恨自己软弱,恨自己无能!
陆长枯这一沉默的迟疑,便迟疑了许久。
江复庭端详了他片刻,接过毛笔来,在纸上补充。
先是十分有技巧的写下“陆长荣”三个字,然后装模作样的停顿一下,继续写道:“你,还有受害者,都需要一个被救赎的机会。”
第七百七十七章:巧合还是阴谋?
机会这个词对于陆长枯而言万分可笑,可它冷笑完以后,却鬼使神差的在纸张上缓慢书写起来。
人总是不甘心的,不善于妥协的。
在这种情况下,随便在他眼前不管抛个什么枝,也不管那枝头到底能不能将他带离深渊,他都会去抓住。
陆长枯潇洒挥完,放下手中的笔。
他写的是一个地址:天郡小区。
江复庭一时觉得这几个字有点眼熟,费力在脑海里搜索一番,忽然想起,之前周祁给他提供的陆长枯和陆长荣的信息资料有提到过这个地方。
陆长荣失踪前的最后一次出入地点就是天郡小区,他记得资料当时清清楚楚的记录着,陆长荣进入电梯的时间点为晚上七点四十分。
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是不是意味着,陆长荣的人偶,也会在那个地方?
那个人偶虽然说是人偶,但却是他真正的身体,如果真的能找到那个人偶,找到陆长荣就不用费吹灰之力了。
江复庭拿起纸张抖了抖,不经意将上面的痕迹震散。
这时,刚刚出去打电话的周祁刚好跑回来,还没到跟前就喊:“刚才打电话的时候,严队跟我提了个醒。”
他说着翻出了压在下面的资料,闭着眼睛就翻到自己要的那页:“当时出学校现场的民警并没有看到陆长荣的人偶,一定是犯案之后知道警方要调查取证,提前藏起来了。”
“从对陆长枯而言的重要性来讲,光是双胞胎兄弟这一层关系,它的意义就已经和其他人偶区分开来,既然藏不了那么多的人偶,那就将自己双胞胎弟弟的藏好。”
“我们之前根据他现有的喜好,住址和学校等活动范围,基本都已经搜查过,也没找到他的身影。”
周祁说着拍了拍自己翻到的那页,正巧是江复庭刚才回想起来的资料:“严队从嫌疑人的角度想了想,或许还真有个地方没有查过。”
他手指的地方,也是天郡小区四个字。
真的是巧了!
周祁指尖轻点两下,补充道:“人在这种居无定所的漂泊下,心理再阴暗的人也会给自己找寻一个比较温暖或者可靠的避风港,很显然,这个地方成为他港湾的概率非常大。”
陆长枯和陆长荣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刚好满十六周岁。
可以说,即便不需要他们主动提,孤儿院就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将他们扫地出门了。
平日两兄弟会在私底下找一个愿意雇佣他们干活的饭店,酒店做兼职。
两个人长相本身就比较漂亮,讨人喜欢,打工的时候通常能意外收获不少小费。
等到离开孤儿院的那天,交一季度的房租是不成问题的了。
天郡小区并不算什么多昂贵的小区,在一众小区里,可以说是相当普通,而且略显陈旧。
房子是十几年前,a市正好处在高速发展时,老房拆迁后补添的安置房。
包括建筑的颜色,一些基础设施,走进去的瞬间,就能让人感受到年份。
高楼的外墙原本是暖黄的,在灰
尘长期积压无人打理的情况下,再加上风雨自带的粘合力,已经变成了大片黑黄。
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土。
不过胜在价格便宜,本身能在市中心租上一套像样的房子已经是相当不易的事情了。
在他们出事之前,陆长枯和陆长荣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一住就是三年。
周祁出来的时候挑拣了几个队里的精英,跟江复庭和白唐一块来到现场。
不得不说,虽然是旧小区,但这个小区的人流量着实不少,不管是因为租还是卖,入住率相当高。
小区内的绿色景观,只有大门口进去的那一块设立了一个小型喷泉,周围栽了一圈树。
乍一看挺有模有样的,但是进小区以后里面就只有光秃秃的房子。
周祁和其他办案的刑警虽然穿得是便装,但奈何自带的强大气场压不住,凑在一块往里横着走的时候,很像上门讨债的黑社会。
毕竟这小区里前段时间,才有一户人家出现过被人恶意非法催债的情况,导致不少居民看到他们就下意识的避开,走远了才敢小声指指点点。
江复庭被白唐上哪都云淡风轻的姿态熏染到骨子里,两人跟在后面是截然不同的画风。
不慌不忙的脚步,好像回到了自家花园,看见什么稀奇的或者不一样的,还要举头论足,评点一番。
唯有紧贴在他们边上的陆长枯,本就拘谨的状态,在进了小区的那一瞬,变得有些浑浑噩噩。
它望着周边似曾相似的场景,好几次恍惚的愣在那里打量,像是许久没有来过似的,脸上的缅怀呼之欲出。
白唐和江复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到兴起还不望做个轻拽的动作,将后面动不动停下的鬼拉上。
陆长枯他们当年居住的楼房在小区的最里面,位置算是比较偏的了,进大门还得走个十分钟。
而且楼房边上,就是小区存放垃圾的地方。
即便是冬天,垃圾分了类,奈何环境设计实在是不合理,垃圾站离这栋建筑实在太近,一走到那栋楼的楼下,就能有意无意的闻到一股难言的‘芳香’。
江复庭闻到味的瞬间,下意识就皱着眉,加快脚步往里走。
说实话,住在白唐那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浓郁的垃圾味。
福德巷地址虽旧,但居住在巷子的人勤快,包括打扫的清洁工也是,早晚收一趟垃圾,进了巷子迎面而来的便是让人暖心的烟火气,毫无让人不适的感觉。
至于这地方,大概是小区物业管理人员实在太过懒散,估计两天了才会打扫一次。
楼房底下的门禁经年失修,门禁铃只是一个简单的装饰,绿色的铁门已经长了不少锈迹,大门大敞,像是在欢迎五湖四海的小偷和劫犯前来。
江复庭好不容易钻进楼房,以为摆脱了垃圾味,结果迎面而来又是一股染了陈年气息的霉味……
他脚步微顿,干脆屏息,走到电梯间的时候,眉宇间的沟壑几乎没有消散过。
这地方虽然烂得有些没人管,好在供暖还正常。
一行人进了电梯,神色各异的稍稍放松了一瞬。
白唐跟在江复庭后面,最后一个走进电梯,后脚收进来的同时,垂在两边的手又是虚虚的一拉
像泥鳅一样晃晃悠悠的陆长枯,被猝不及防地猛拽进电梯里。
同时一阵寒风涌入,刚才还淌着些许暖意的狭小空间,顿时如坠冰窟。
“我去,这风打哪来的?门口那么远,这风还会绕墙拐进来。”周祁被冻得哆嗦了一下,嘴欠的抱怨了一句,抖了抖身子,按下楼层。
按完以后,他突然发现电梯里的人都不说话了,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我……”周祁寻思着自己不过抱怨了一下,一个个的至于么。
可寻思着,寻思着,被冻了两秒的大脑,后知后觉的回过神,鸡皮疙瘩顿时从脚底爬到了他的后背。
是啊!这风到底打哪来的?
门口到电梯房又不是直线,中间有一堵墙,拐过来才是,这风难道还真会拐弯,顺道拐进了他们的电梯里?
而此刻,真正的罪魁祸首就一动不动的乖巧站在他边上,学着旁人紧紧地盯着他看。
周祁将略有不安又充满探究的目光,投在了江复庭和白唐两人身上。
他差点忘了这次出门正好带了神棍了。
白唐处事不惊的端着自己的身姿,并翩然的回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表示问题不大。
周祁这才落下这颗心,方才紧绷的神情,在他反复的自我安慰下,自如不少。
“叮——”到楼层的声音响起,夹门缓缓打开。
又一阵热风猛地吹出去,等众人回神的时候,刚才还在电梯里的周祁已经奔得没影了。
这种小区楼外的基础维护都很差,更别提楼内,因为设计不合理,本身采光就很差,加上公共区域的吊灯好像也不太灵。
一闪一灭的,在头顶上时不时地发出挣扎的“呲呲”声。
给人第一印象,像极了那种被人废弃的凶宅。
但这种情况下都有那么多人住,说明价格也是相当低了,只是价格越低,居民的整体素质多少也会下降,从而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小区也越烂。
烂都烂了,还不如破罐子破摔,这个小区也没有多正儿八经的物业,干脆懒得管了。
一行人在地形复杂的走廊里转了个九转十八弯,才停在一个门前。
看样子这一户,还是最角落里的那户,方向上还是朝北。
不过这边的走廊被住户收拾得还算干净,至少没有那么不堪入目了。
而他们要找的那户也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脏,周祁悄声停在门前,食指在唇上一压。
所有人心领神会的屏住呼吸。
他手指在门上随意一抹,并没有灰,说明不仅有人出入过,还有心打理过。
周祁这才小心将耳朵贴在门上,但碍于这种铁门太厚,听也听不出什么动静,他对着边上的人挥了挥手。
一干人又利落的躲到墙的两边掩护好自己,伸手摸向自己的裤腰带,他伸手以非常粗暴的方式拍门:“有人吗?!有人吗?!”
周祁敲完以后顿了顿,看着自家人,见没有人出来,又加了层力气,将门敲得惊天动地:
“有没有人住啊?!我是你楼下的!你们怎么搞的?昨天开始就一直漏水!客厅天花板的皮都掉了。”
“你赶紧出来!给我个说法!”
第七百七十八章:大活人能藏哪
许是他的动静太大,走廊对头的那户人家突然“咔”一声开了门,露出一个小小的缝隙,缝隙里小心探出一个老头的脑袋。
那老头被他们这一群找麻烦的阵仗,吓得差点原地晕回去,立马缩头关门。
周祁正要继续拍,那老头估计是斗不过心里那关,又将门推开,像乌龟似的把脑袋伸出来。
他怯懦又小声地说:“你们还是别敲了,那户前几年被一个奇怪的人长租了,但又两三年没见人进出了,好像是租了又没人住的,不知道在搞什么。”
周祁往他那边走过去,老头一顿,又赶紧缩回脑袋,可惜他反应动作慢,在门要被合上的那一瞬,被周祁紧紧拉住。
周祁尽可能对他展现和蔼的笑容,殊不知,在老头眼里,一个坏人要是故意对你笑,肯定是有所图谋,要对你不利。
老头的脸顿时白了,连忙说:“我这离他们家那块那么远,谁家渗水,都不可能是我家漏的。”
周祁把门一拉,一手架在门上,抵着门,一手掏出证件给他看:“我不问你漏水的事?”
奈何老头高度近视,脸都快怼到证件上了,也没看清,他使劲眯着眼:“那你要干嘛?这又什么东西?”
“警察。”周祁收回证件塞回兜里:“向您了解点事,这家人一次都没出现过?”
老头保持着眯眼,努力思索了下,才小心回答:“没有。”
“那您最后一次见他或者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周祁问道。
老头像一个cpu老化还塞得满满当当的电脑,艰难地运行了一下:“两年,还是三年以前吧,我听到他们家好像在吵架,是好像啊,我也不确定。反正声音挺大的,哦,我记得还砸东西来着,砸东西我记得挺清楚的,你说吵架就吵架嘛,拿东西出什么气,都是钱,也不心疼。”
老头打开了话闸,还颇为惋惜的叹了下。
周祁想了想陆长荣消失的时候,又问:“您还记得那会是几月吗?”
“这个啊——”老头思索着,浑浊的眼睛越过了身前的人,盯着走廊对面围堵着一群人的门口。
没有声音的几秒,仿佛连画面都定格了,他慢吞吞说:
“那我不清楚。老了,上年纪了,记性本来就不好,再说了谁会注意这些,你要非说个时间嘛——我记得那会好像,还挺热的,我老伴生日八月,那应该十月差不多。”
周祁听完眉宇一皱,从时间和事件上判断,他说得应该就是陆长荣失踪的那天。
“好的,多谢了。”
“客气,客气。”老头摆了摆手,关上了门。
几个人见他走回来,各自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周祁的目光落在那扇沉重的大门上:“按那老头的意思,陆长荣失踪以后,陆长枯就再也没有明面上来过这。”
江复庭听闻这话,看了眼边上的陆长枯。
只见陆长枯会错了意,殷切地主动飘了进去,干了一个逆天的骚操作。
它把门开了!
“咔”一声响起的瞬间,门自动往外推了一小公分,吝啬地露出狭窄的缝隙。
外面的几个刑警还以为里面的人突然出动,一个个的瞬间全炸了毛。
所有人紧绷着一张赶赴杀场的脸,迅速掏
出别在裤腰的手枪,双目如鹰的盯着门缝。
一秒前还略有松弛的氛围,顿时剑拔弩张!
知道真相的江复庭和白唐不好意思了一下,将自己往边上悄无声息的挪了挪。
静谧的状态僵持了约莫半分钟,里面半天也没见一个人影,也没听见老鼠般鬼祟的动静。
周祁高度集中注意力,深怕嫌犯猫在哪个角落,趁他们出其不意的时候,攻其不备。
他打了个手势,紧握着手里的抢,整个人拉成了蓄势待发的长弓,用脚小心踢开门,蹑手蹑脚的潜入。
后面的刑警屏着呼吸,保持秩序紧随其后。
至于没有武器枪支的两人落在最后,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奇怪,同样面色凝重的跟了进去。
江复庭的视线飞速扫了眼格局沉抑的屋子,顺便不忘瞪陆长枯一眼。
几个刑警在客厅里,警惕的转悠了一圈,确定没有异常,相互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周祁见状再次抬起空余的手,动作小心得怕连空气都惊动了。
就在所有人吊起一口气的时候,他的手铿锵有力地一挥。
只听见脚步快速挪动,和地面产生发麻的摩擦声,下一秒破门声此起彼伏!一群刑警如正欲撕咬猎物的饿狼直冲各个房间!
“周哥,主卧没人!”
“次卧没人!”
“厨房没人!”“书房也没有!”
几个人持着枪回到客厅里,各自用奇怪的眼神面面相觑着。
周祁方才好不容易被紧张氛围压回去的怪异感,再次从后背撺掇起来:“那刚才还能谁开的门?总不能真的青天白日见鬼吧?”
他说完这话,又兀自一顿,脊背再次一阵阵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他背后似的。
他神色里的慌乱一闪而过,又往江复庭这瞄了一眼。
剩下的人更加沉默了,不经意踩着小碎步,缩短几人之间的距离。
没点眼力见的陆长枯,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开始不听话,自顾自的往客厅角落那一侧的房间飘去。
本就一触即发的氛围里,忽然无端生起一阵阴嗖嗖的冷风。
那风好巧不巧的从周祁身后飘过去,让他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他赶着心里涌上来的害怕劲,中气十足一喝,震掉心中的怯意:“柜子,床,角落!该搜的都搜一下!那么大个人,还能一眨眼就丢了?”
一群人听完这话,立马各自划分好区域,片刻都不多留的忙活起来。
周祁等人散了,自然而然的就往江复庭那边靠拢,嘴上问道:“你们在局里那会说,刚好也要来这看下,有什么目标没?”
江复庭抬头看向立在卧室门口,还未进屋的陆长枯,淡淡道:“有。”
他说着就往主卧那走,白唐和周祁尾随其后。
陆长枯倚在门框边上,视线停留在里面正忙活着二次搜证的刑警身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缅怀,在他的眼里流星一般划过又熄灭。
几年前,他也还是一个鲜活的人,这个地方是他们活了十六年来,人生真正开始启航的地方。
他们有了对未来期许和梦想的资格,有了向前奔跑义无反顾的资格。
没有了看不见尽头的虐待
,属于自己的人生可以彻底的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让自己主宰。
住在这里的那三年时光,大概算得上是他活着以来,最美好的日子了。
他和他的弟弟相依为命,白天勤学苦读,夜晚兼职打工。
许是人生前十六年活的日子实在是猪狗不如,单是这样艰辛的日子都让他倍感珍惜,深怕哪天突然又从深渊里醒来,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
因而他们也愈发努力,每一天都是充实又有意义的。
只可惜老天给了他一场美梦,却舍不得多施舍个几年,等他好不容易考上了国内的顶尖学府,却在某一天毫不留情的被掐醒了。
而亲手掐碎他大梦的,是自己的弟弟。
人性这个东西到底有多复杂,多变幻莫测——那时的他一窍不通,现在的他依旧一知半解。
缅怀的目光里像搭上了一艘可以回溯过往和现今的小船,在光阴里不徐不疾地摇曳扬帆。
陆长枯一直盯着屋子里埋头寻找线索的刑警,江复庭和白唐一同留意着陆长枯的异样。
周祁却在一旁默不吭声的观察他们两人,伫立了一会,缓缓开口:“是这里面有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陆长枯像是为了回应他的回答,突然动了起来,慢慢往里飘。
在通往飘窗的时候,经过了办案的刑警,留意到那人从柜子里搜出来的东西,他突然一顿。
周祁这会也察觉到自家队友的异样,不再一门心思光下在这两人身上,直接走过去问:“发现什么了?”
“陆长枯以前的日记。”那刑警看得很入神,头也不抬直接回。
只见边上的陆长枯点了点脑袋,让江复庭确定这就是真正的陆长枯写的,而不是那个抢身体的人。
他也没有着急抢着赶上前去看,因为白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贴在他们身后,挑了个空隙,幽幽将自己脑袋钻了进去。
两个人甚至都没有留意他们之间多了个人。
一直到白唐祭出了他神奇的阅读习惯,真的下意识轻声读出来:“他最近有些奇怪,总是无意识的长时间看着我,看得我……”
第一行的话还没有念完,站在他边上的两人跟见了鬼一样,猛地从原地弹开,用惊疑的目光瞅着他。
这人走路就不能稍微出点声么?
白唐堆起无辜又纯良的笑,没脸没皮的说:“看我干嘛,我知道我长得帅,但这个时候还是看线索比较要紧。”
剩下的三人:“……”
陆长枯趁他们非常短暂的歇息时间,在白唐的注视下,壮着胆子飘到刑警边上,然后蹲下瞅着他手里的日记本。
他小心探出手指的样子,像在逗弄着小型宠物,怕刚才因为自己过于激动而不小心吓着人的景象再现。
就连从指尖袅袅而出的鬼气,都小心翼翼。
殊不知,此刻无风自动的纸张,反而看起来更吓人,还不如刚才那一阵风来得爽快利落。
周祁和小刑警的注意力,已经彻底被手上正自行缓缓翻动的日记本吸引住。
两个人的身体像灌了层厚厚的冰冻结在那里,不敢动弹。
白唐已经被陆长枯这种憨实又主动的行为,搞得无可奈何的托手撑了下额头。
第七百七十九章:消失的违和感
就连江复庭一时也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这会你又不好明面制止,就算有机会制止,又怕打到它洗心革面的积极性。
从这一小会儿短暂的相处来看,陆长枯的单纯是刻进骨子里的,并不会因为在臭气熏天的沼泽里打了滚,就把骨子也烂透了。
懦弱除了真实的恐惧以外,还有自卑,自卑是因为过度的善良与单纯发生的错误衍化。
但其根本并不会变。
翻到了某一页后,陆长枯的动作便停下了。
拿着日记本的刑警,从刚开始就微垂着头一直盯着,在看到停留页面上的内容时,脸上顿时涌起一丝惊疑。
也顾不上刚才还战战兢兢的模样,几乎要将手里的本子贴在自己的脸上。
周祁被他的举动吸引住,摊手过来:“我看一下。”
刑警应着,将日记本交托到周祁手里时,也不多浪费一丝机会,趁机飞快多看了两行。
白唐再次无声的贴在周祁背后,顺便对江复庭招了招手。
日记本上的那一页刚好是陆长枯出事的前一晚写的:
长荣又换了一个恋人,这次又是一个女生。
和以前一样,不管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总觉得他的爱情都还没来得及开始轰轰烈烈,便仓皇收场。
我看得出来他每一场的恋爱并不是出自真心的,浅尝辄止,只享受那片刻与众不同的新鲜感。
只可惜新鲜感和他的感情一样来去匆匆,连一丁点的痕迹都来不及留下。
我想过要规劝他,却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说服,我怕方式不对,他又生气。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与旁人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他对外人隐忍,谦逊。可这一切都在我的眼前失了效,他好像有意要将我当成情绪的宣泄桶。
他仍然会长时间的看着我,这让我非常不自在,且如履薄冰。
我留意过几次,假意问过几次,但他的目光却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我原本不太理解这样的眼神,直到我下午回家经过街口的宠物店时,
那是我第一次驻足,店里有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狗吸引了我的眼球。
当我看够了,抬起头时,我在橱窗的倒影里看到了和弟弟眼神一样的自己。
江复庭看完的第一反应,就是去观察写这个东西的陆长枯。
但陆长枯并没有给他多余的表情变化。
他恬淡的站在一侧,微垂着头,只是那双精湛的桃花眼像钩子一样,一直落在自己的日记本上。
虽没多一分异常的反应,但也没多余的掩饰。
看来日记是他自己写的没错,里面的内容也是真实的。
周祁的第一反应是日记本里出现的女生,从长期办案以来的直觉来看,这里面的女生,很可能已经成为受害者之一了。
难道就因为弟弟对他的态度很奇怪,他就杀了弟弟的女朋友么?
只是被害妄想症?
不对啊!
周祁又快速往前翻了几页,草草看了几眼,越发觉得不对:“这确定是陆长枯写的?”
而不是那个死了的陆长荣?
只是后面那句被他咽了回去。
日记可以说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写照了,看事待物,什么性子,什么样的人。
可这怎么和他认知里的陆
长枯不一样,光从文字上看,这大概率是一个温吞的人,别说偏激和偏执了。
这样的人是那种明明你先把人给撞了,他反而先上赶着给你道歉。
强烈的违和感,一时冲击得他脑袋发晕。
“是他写的。”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类似的困惑时,江复庭突然语气笃定地说:“陆长枯早年右手受过伤,即使好了也留下了心理创伤,所以他强行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左撇子,这上面的笔锋走向可以看得出来。”
可要真是陆长枯写的,那说明什么?
前面的日记别说是他作案,就连有将人做成人偶这回事都不知道。
总不能还有人心机深沉到,连自己的日记都要伪装。
能写出这样朴实的内容,又是十几岁的男生,这根本不可能!
如果不可能,这就意味着犯案的不再是陆长枯,而是他的弟弟!
这样一想,真的将两兄弟嫌犯和受害立场对调一下……不管是从严队那得到的犯罪心理侧写,还是对过去认识人员的走访了解来的细节特征,亦或是现在。
所有原本强行按在陆长枯身上的违和感,忽然就消失了。
周祁很快从他的话里判断出来什么,这案子本就搞得人心力交瘁,线索和脑子全都一团乱麻。
这会别说是再出个差池了,哪怕再多一个瞄向不对的线索,都能让他抓狂。
他情绪有些焦躁的说:“你那天让我查他身份的时候,我可以肯定身份确认没有错,指纹和陆长枯的匹配度达到百分百!”
江复庭眼神似犀利的眼尾,刀刻斧凿般:“信息可以更改,证据也可以伪造,或者采样的指纹不小心被掉包了。双胞胎本就不同于常人,就是真的出现微小差别,也很难立马察觉。”
周祁一愣,在要被说服的时候,一转念又觉得不可能:“证据和资料全是队里信得过的人办的,不可能出纰漏!”
江复庭无法告诉他是陆长荣占有了陆长枯的躯壳,只能模棱两可的回:“纰漏不一定是在手上的时候出的,兴许一开始就错了。”
周祁略微出神的继续盯着本子,心里越发的困顿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搜寻的紧锣密鼓的刑警,已经三三两两的集中回到卧室门口。
“周哥,这个屋子里再没有别的人了!”
周祁看了一眼那个报告的人,心不在焉的点点头,随后眼神奇怪的扫了眼大家现下所处的屋子,收回目光,重新回到本子。
但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突然问:“三年前上访的民警确定搜查过屋子吧?”
打报告的男人,绷紧腰背很认真的想了一番,才回答:“搜过了。”
周祁将手里的本子晃了晃:“我为什么物证科里没有见过这个?”
“这个……”男人迟疑了一下,不敢乱回答,然后拿出手机:“要不我找下当年办这案子的人,问问?”
周祁盯了他一下,随后丧气的摆了下手:“算了。”
江复庭顿时明白了他问这问题的用意,这本子既然三年前没有出现过,为什么现在又突然出现了?
要么是办案过程不仔细,看漏了,要么当时确实不在这个屋子里。
而这么重要又显而易见的东西,看漏显然是不可能的,那就是
当时被藏起来了。
既然藏起来了,为何现在又突然放回这个房间里?
他看了眼陆长枯,但陆长枯除了对那本日记有留恋,再没多余的情感。
估计那会他刚死掉,连自己在哪,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还有陆长枯引他回这个地方,应该不仅仅是看个日记那么简单吧。
这个日记的出现应该只是个意外,它本意很可能是知道点其他什么,打算告诉他们。
好巧不巧的是,警方也要来这。
江复庭思索着微微转身,正好和周祁的视线不偏不倚的撞上。
从周祁的反应看,他和自己的猜测多少有些相似。
只是在他们眼中的意外,在陆长荣的眼里却很可能是有意的。
江复庭被他引导思维不是第一次,现在又碰上这样的情况,他有种难以表述的直觉。
仿佛陆长荣躲在暗处有意将盖在真相上的纱布,主动的掀开一个小口子给他们看。
见着了真相一星半点的影子后,会让他们更加想要跳下去,穷追不舍的往下查。
可他为什么故意掀开那个口子?特地等着他们跳进来查?
江复庭一同陷入迷惑的时候,只听到周祁猝不及防的问:“对了,你那朋友呢?前一秒好像还在这儿呢,这会怎么没影了?”
江复庭顺着他的话,心神慢慢归位,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连白唐什么时候出去了不知道。
就在两个人相互大眼瞪小眼时,屋子外面不知道打哪传来白唐的叫唤:“江复庭快来这。”
他这一嗓子不出意料的把所有人都嚎过去了。
所有人一齐乌泱泱的往客厅挤,将路围堵得水泄不通,连氧气都薄了几分。
江复庭一出屋门,便从视野一边察觉到半个模糊的人影。
他往走廊那一偏头,只见白唐站在卧室和书房的白墙中间,那墙面上挂了一副巨大的玄关画。
按照市面上大部分对挂画的尺寸设计来看,目测这画高两米四,宽一米二。
江复庭没什么特别的艺术涵养,画里的内容看不太懂,只知道浓墨重彩,笔锋粗钝,看起来豪放不羁,肆意挥洒宣泄着作者的另一层内心。
白唐背着手立在画前,画框仿佛要将他洁白的身影一同框进去,为那群魔乱舞的色彩突然点缀上旁人难以企及的美好,宛若珠玉落入淤泥,却不染尘土,流光灼灼。
等觉察到来人,他一回眸,皎如月明的面孔便彻底映入画里。
白唐懒洋洋的笑了下,抬手叩了叩画,显然不是单纯让他们欣赏的意思。
周祁当即会意,随手拉了个队友一起小心取那幅画。
江复庭趁机走到白唐边上,压着声音问:“你发现什么了?”
白唐盯着他们忙活的背影,小声回:“也没弄清,不过那里面有点奇怪的气息,应该是陆长荣留的。”
他说着还看了一眼边上跟过来的陆长枯。
从它茫然的神色判断,它也不是十分确定,只是模模糊糊的留着潜意识的判断,才要将他们引过来。
如果陆长枯的记忆又一次被干扰了的话,意味着……长生派的人一定在这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