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安山海(16)
她想了很久,想的神智都模糊了,还是没想出来,却在这时,感觉到一股视线落在身上。
那股带着恶意的视线让她因为疼痛而昏昏的神智瞬间回笼,还来不及诧异,惊恐却先泛上心头那是谁?
是谁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是谁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浑身的血都早冷了,此时偏又觉着好像更冷了一层,瞳孔里凝出无尽的恐惧来。
那视线死死落在她身上,如毒蛇吐信舔舐过脊背脖颈,那不带温度的吐息似也在脖颈后出现,吹的她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一阵阵的发冷。
是谁……醒来了?
……
又是一片刀戈声,人影缭乱,哭喊声嘈杂一片,分不清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哭声。
天上昏沉沉的,浪涛席卷的声音轰隆如惊雷,响彻在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白唐感觉自己行走在这乱糟糟的城市里,眼前都是那些人伸出来的手,其中还有些熟悉的面孔,都在眼前昙花一现,便被洪水卷入深邃的浪花里,
“洪水!洪水来了!”
“快跑啊!快跑!洪水淹过来了!”
“爸爸……呜呜呜……爸爸救命啊!妈妈!妈妈!”
“救命~救命啊~”
天空又是一裂,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从裂缝里掉下来,带累一连串房屋倒塌下来,又埋藏了许多奔跑逃命的人。
白唐伸着手,徒劳的想撑起倒塌的房屋,可他那能上天入地的能力似乎全不在身上,连他整个人都有些软绵绵轻飘飘的。
他伸手去抓那半截身子被埋在土里的人,手却穿过了那人的手,落在了空处,再一错眼间,那推着庞大建筑残渣的洪水兜头就卷了上来。
他被卷进洪水里,无论如何都传不上气来,眼睛却看见许多同他一样漂浮在洪水里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最多的,却是小小的婴儿和孩童,一具具幼嫩的尸体,都无知无觉的随着河水漂流。
白唐心头难过,他看不得那样的情景那些小生命都没来的及体会一番人世变化,也没来得及享受生命的愉悦。
这一日,是天河水从九天落入凡尘的第一日,已然尸横遍野,鲜血混着河水,将所过之处都染成一片鲜艳的红色。
白唐拼命挣扎着,身体仿佛重又轻盈起来,一下落在了破碎的天上,他看见无数正在战斗的天神与穿黑甲的逆天者们一股脑的被那洪水冲走,昊天与苏毓秀交战的余波将天界都震的塌陷下来……
白唐深处其中,渐渐竟忘了自己的名姓,只化成了一个兵戈下的战士,分不清是哪一方的,他也战斗,也呐喊,也被洪水冲天,溺死在澄澈的水底……
地府里万鬼嚎啕,那些有滔天威能的府君齐心胡持着结界,却终归被一道令万鬼疯狂的召唤令打碎无数恶鬼涌动着,前赴后继的奔出地府,用仅有的残躯去铺设那一道救命的桥。
“莽苍幽魂,冥冥厉鬼,我以魂祭,诏令尔来!神皆无能,鬼渡苍生!”
那声音嘶哑凄厉,从人间土地上传入幽冥,响彻地府,终究是将那些原本是人的鬼魂召走了大半,那许多鬼魂,竟都自愿脱出了被府君保护的地府,齐齐奔赴上面那人开辟的死亡之路。
欢欣鼓舞,携手而去,争先恐后,绝无退缩。
丑陋的、艳丽的、宽宏的、自私的、高的、矮的……交缠在一起,手挽着手,脚踩着脚,灵体被拉的老长,嘶喊叫嚷着在那人身旁起了一座通天的桥。
及至桥毁鬼崩,无数没了神智的恶鬼都依着本能,反扑到那人身上,一口口啃啮他的神魂。
白唐看着那人狰狞至可怖的脸,浑身都发着颤,他一下子就扑了过去,伸着手一下下推着那些恶鬼,他俯下身,只恨自己不够肥胖不够高,不能将他整个护在身下。
那得多疼啊……
那个人的身上爬满了怪物,各个失心疯也似啃啮着他,啃一口,尤嫌不足,恨不能扒拉出骨头渣子,再吸一口,嚼一嚼。
白唐从看见这末世洪水之时积攒的痛心到此刻,终于到了极致,他压抑不住的尖叫:“滚开!都滚开!”
“滚远点!不许碰他!”
那个人经着那样的疼,却连惨叫都不会,只会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几个闷音来。
白唐拼尽了全力护住他,却还是感觉那些鬼怪怪叫着在他们之间钻了缝隙,不肯放过他。
洪水又一个浪头打来,他嚎啕出声,声音被洪水闷在里面,半点都未传出。
“白唐!醒来!”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冷冽的男声,声音低低的,带了些焦急,偏他也不会别的叫人的法子,只好叫魂似的,用那没感情的调子一遍遍的道:“醒来!白唐!”
白唐忽的一下就坐了起来,心里还正肝肠寸断,眼下就出现了一张冷面的僵尸脸来。
白唐道:“你是畜生么?疼了都不会叫唤?”
他眼圈还有些红,眼睛像是被山泉水洗过,明亮亮的清澈,面色却凶狠,如同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呲牙亮爪就要撕人。
墨赦心里不解,面上却没露出来,只安慰也似的道:“不疼,没事。”
末了,又道:“你怎么样?”
白唐死死的盯着他,那股子盘旋在心中的郁结一点都没散去,反而越来越深,一想到他曾那样挣扎,他只恨不能以自身替之。
那是他的兄弟、师傅、朋友,怎么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那样的罪!
他心里大恨,恨的几欲呕出血来,恨不能立时就杀回去,将那些没神智的魑魅魍魉一一屠遍!
“白唐,你梦见什么了?”墨赦见他面色实在古怪,那双素来干净通透的桃花眼里凝了层霜,怎么都不肯融化,连那张脸看起来都越发的冷硬,有些森寒的冷漠。
没听见白唐回答,墨赦微微蹙了眉,道:“太极图还差一抹有情有义的魂,太上借你的记忆重塑那时场景,借此让他的一缕神魂重得情感……他那缕承载了喜怒哀乐的神魂已自投炉鼎,太极图得了大灵,不日
就能开灵智,铸造成形,你放心。”
白唐看着他浅淡冷峻的模样,又过了片刻,才歪嘴笑了下,眼睛里的霜雪一层层的融化,又是春风化雨的柔和。
他别过眼,没再看墨赦,只一下从躺着的那方莲台上翻身下来,活动着手脚,眼睛四下打量着太上的这座大殿,道:“啊,那就好。太上怎么说的?什么时候能把图给我,咱们回去要办的事可有点多,我有点着急。”
这是一处侧殿,殿内摆着仙气盈盈的桌椅摆设,墙壁上照旧贴了几个黑白相见的八卦,简单朴素的近乎死静,没半点活力。
白唐只望了这大殿一眼,就觉着不喜欢,边活动手脚边琢磨着这地方不能多呆,呆久了让人胸闷。
是的,他没有心脏的胸腔里不痛快,憋屈的他想杀人放火,全是因了这地界的风水不好。
墨赦觉得他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便顺着他的话头道:“太上说约莫得三五个时辰。”
白唐便笑,大踏步朝殿外走,道:“那也好,咱们也别上蹿下跳的折腾了,我看太上他老人家这太清境就很好,安全又舒适,咱们就在这儿等上一会儿。”
墨赦跟在他身后,身形越发淡薄,仿佛在光线下晒的久了就会化掉,道:“嗯,你可以出去逛逛,看看太清境的风景。”
白唐噗的笑出声,心说老墨这是拿他当小孩哄呢,当他的好奇心还跟少年时一样旺盛呢。
这灰蒙蒙的太清境有什么可逛?他转身对着他招手,道:“我一个人多不好玩,咱们一道吧,一起长长见识。”
说是如此是,到底两人也没真去逛,反倒随意找了个角落,白唐又厚着脸皮去问那两个童子讨了酒来。
足足有五大坛,都是齐整的黑色坛子,齐刷刷的摆在墨赦脚边。
白唐不客气的拍开一坛,浓烈的酒香顿时扑鼻而来,他深吸了口,甚是沉醉,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缝,大咧咧的道:“快喝一口,看看这太清境老君收藏的酒跟别人的有什么不同。”
他倚靠着廊柱坐着,腿耷拉在台阶下,显得格外的长,似乎整整三个台阶都要放不下它。
近来白唐常爱喝酒,似乎对这东西格外的情有独钟,墨赦每次都沉默的陪着喝,于他们而言,喝人间的酒如饮水,酒劲从来不过身。
可掺了灵气的地府烈酒,或者仙界的酒,不一样,那是真真能让他们醉的。
墨赦喝了一口,品了品那个味道,就放下坛子,道:“是好酒。”
白唐嗯了声,也喝了口,跟喝水似的,半点反应都没有,还抖机灵的朝着墨赦摆手,道:“我心里有数呢,这酒喝不醉我,你可别说扫兴的话。”
墨赦的话胎死腹中,略想了想,就道:“太极图到手,便只剩大椿的种子了,很快了。”
山海有大椿,八千岁为一春,八千岁为一秋,天地初生之时便有了大椿,能撑天地,高不可达。
而他们来此要寻的四样神物,不知不觉竟就只剩了那最后一样, 也不知前途又是怎样的凶险。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太上之约(1)
白唐高高兴兴的喝着,颇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嘴里还叭叭的,一个劲的跟他念叨想吃月饼,得是五仁馅的,一掰,就酥酥的直掉渣,咬一口,满口都是甜味。
平静的时光总是倥偬而过,有人费尽心思要将他从这暂时的安乐窝中拉出。
白唐正喝着酒,忽觉胸中一阵发闷,连胸腔里只剩了一个指节长的烛火都晃动了下。
连手都有些抓不稳那酒坛,抖了一下。
墨赦微微侧目,白唐却摆摆手,道:“继续喝,什么都别怕,我在呢。”
这话说的忒霸气,墨赦都忍不住笑,道:“是,以后都劳烦你照着。”
白唐大笑,抬头就见一个童子躲在庭院里云雾遮掩的山石后好奇的窥探他们,当即就朝着那小童招手,道:“小兄弟,过来玩啊。”
“小兄弟”压抑着雀跃,礼貌的踱步过来,对他们行了一礼。
白唐性子本就顽皮,见着这略活泼的小童,便忍不住逗弄,想着离那太极图成还有些许时间,便哄童子取了那千里镜来,想看看此时的商周之战。
他想看看苏毓秀此时是个什么模样,这场战争又被后世之人扭曲了多少。
……
太清境中似是只呆了两日,人间却已早过了数年。
苏毓秀身形已然拔高许多,成了朝歌城里最明艳的女人,也成了殷寿的眼珠子心肝肉。
女娲已全然不顾身份,频频向西岐施压,要他们速速灭商,阐教的人派下去了一个又一个,命中该当封神的人才也派下去一个又一个。
那些人的心底都有着报效明主拯救苍生的梦想,他们痛斥着申公豹阴险狡诈,痛恨着殷寿残忍暴虐,一声声骂着暴君妖妃。
可就是那样的殷寿,还是有无数人甘愿为他赴死,比干剖心闻仲战死。
可比干是为破朝歌连年大雪,才以自己的七巧玲珑心镇住帝都的所有邪气,破解那场众神给朝歌下的雪咒。
无分昼夜,都是无声无息的大雪。人畜死了一层又一层,多厚的御寒衣物都没用。
已经长大的苏姚攥着殷寿的衣袍,跪下求他放弃自己,她甘愿做那一场祭天的祭品。
她七窍未通,情窍闭锁,体会不到 悲凉寡淡,却听多了那些人的谩骂,终于也扛不住,要向那巍峨天庭投降。
但一身锐气的殷寿说,不。
他说,你就是我的江山社稷。
他要护万民,要护百姓,要守他的江山,要与这该死的天命抗争到底,更要守住他的小妻子。
他总是不厌其烦的对他的小妻子说,你不是狐狸精,不是该死的人,有我在,没事。
通天教主不动声色的将他的弟子一个个送下界,俨然天生逆骨唯恐天下不乱,他门下多灵物修炼,崇尚有教无类,皆可求道。
他的弟子也是花样百出层出不穷,连梅山七怪都没空再搭理女娲,转身就领了教主的令,屁颠颠的跑去站在殷寿那边打西岐的局军队。
白唐坐在太极境里,看一会就笑一程,那额间点着朱砂的小童大
为不解,便问他笑什么。
白唐指着那千里镜,眉目如画,唇红齿白,问他:“这里面有指鹿为马的龌龊事,你看见了?”
小童琢磨了两琢磨,茫然的摇头。
白唐饮一口酒,问他:“那虿盆里装的是什么?”
小童不通人事,道:“蛇啊。”
“商朝以前供奉的是谁?用什么供奉?”
“女娲……用鸡、鸭、猪、牛、鹿五牲为礼。”
“人如五牲,可笑不可笑?那东西到底是用来害人,还是用来给她做供奉,谁知道呢?”那双桃花眼又一转,笑意盈盈道,“虿盆里死的都是什么人呢?”
小童道:“朝政辅臣,奴隶下仆。”说完自己也疑惑,问道,“为何他们都欣然而去,不哭不求?”
“谁知道呢,”白唐说,“多半都是痴傻,觉着可以用性命为他们的大王向她赔罪。”
小童眉目皱起,百思不解的样子,白唐又问道:“鹿台上可观朝歌,他造那玩意儿多久了?”
小童粗粗一算,道:“六年有余。”
白唐于是不再说,袖子一拂,便遮了那千里镜。
再没什么可看,已到最后一战,最多明日,便是殷寿与苏姚绝命之日,哪怕他们挨过了一日一日的阴寒,也挡不住无中生有的留言,终究逃不过那最惨烈的一战。
小童始终猜不透这些事里的污糟,白唐便笑嘻嘻的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多看书慢慢想,自己却拖了墨赦去说悄悄话。
他方才看见苏毓秀,心里一动,才将忘却许久的要紧事想了起来,火烧屁股也似的坐不住,拉着墨赦方行了几步,便道:“苏毓秀要被押上天庭的普华台上,受雷击八十一日,才能神魂化尽,润泽神界。”
他眉头拧的死紧,揉捏着太阳穴回忆道:“当年谢必安曾在此时救她一命,因缘际会破了那普华台上的八十一道困神锁,还将她私自送入凡尘,转世避祸……麻烦的是,现在我们出现在了这地方,不知道此时的黑白无常还会不会出现。”
是的,他此前一直奔波在寻四种救世神物的路上,从未细细思量过这个事。
一个世界上怎么能存在同样的两个人,倘若他在这里,那谢必安又在不在?他要做的那些事是不是都得落在他肩上?
他们是地府鬼差,上天的次数寥寥无几,而那一回上天,墨赦也格外印象深刻,因为那一次后,谢必安整个虚弱了近千年。
原来是那个时候,就因为他的一错眼,谢必安便去救了苏毓秀。
旧事不需多提,白唐也非是原来的谢必安,到如今也只能对谢必安救苏姚一事慨叹一声头生反骨少年意气,再讲不清其中缘由。
墨赦略思索了下,道:“应当无事,如果当真咱们要顶替当时的身份,此时该收到地府数道命令。”
白唐一想,很有些道理,便想撂下手,却听墨赦继续道:“我记得那一回该是周灭商封神之后,我们上天庭办公差……算算也就这两天,横竖都在这儿了,到时去那欧华台上走一遭,若是他来了最好,若然不来…
…我去哄他来。”
他眸光闪动着,里面荡漾着莫名的光。
白唐不动声色的看着,悄悄喟叹一声,正要说话,却觉太清境里一片晃动,万道霞光从兜率宫的丹室里传出,一张无色的卷轴在高空自然展开,耀眼的无人能直视。
鸾鸟从远处飞来,嘹亮的鸣叫着,绕着兜率宫飞了一圈又一圈。
有发出柔和光亮的太阳悠然在空的高空上显出形来,地面涌出泉水,高山一座连着一座在远处升起,虫鸣蛙叫此起彼伏。
侧前方凭空冒出一枝绿芽,不断的抽条长高,竟然吐出隐隐的桃花包来。
一瞬息,春暖花开,蝴蝶追着次第开放的百花翩跹来去,有小婴儿在花丛里嚎啕大哭。
天上太阳换过几轮,越发炎热,桃花完全凋落,未几就结出拇指大小的果子。
夏风将将带走脸颊上的汗珠,秋意就一层层染了上来,百花凋敝,零落成泥,泥里却藏着万千生机,细小的虫子拱动身体,憨憨的从土里探出头来。
再一刹那,那虫子便被厚厚的白雪覆盖,月色照耀白雪,显出一片的银装素裹安静沉静谧来。
鸾鸟片刻不停的绕着这兜率宫飞翔,它身后又跟了无数彩色羽毛的鸟雀,在那卷轴周围盘旋不肯落。
凭空里生出古老的乐音,伴着最古老的旋律,在整个太清境一阵阵响起。
于此同时,在凌霄宫殿里处理政务的昊天笔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太清境的方向,神色淡淡:“太极图……”
太极图合该此时成图,想来也是天命注定,却不知这图是为了谁出世,他忽的想到了那抽女娲骨之人,手中紧握的笔锋倏然端折,手指淡淡拈起法诀,传令女娲,继续追捕那人下落,九天十地,所有封神之人当全力以赴,捉拿那人。
地面上已换了新主,彩霞穿过万里长空,将人间的土地都映照的一片灿烂,所有百姓都在山呼周为天命君王,所以天降彩霞恭贺。
也是这一日,商朝的国都起了滔天的大火,还剩下的万命商朝遗臣旧民都在城内**而亡,殉国殉主,烈焰将原先繁荣昌盛的朝歌城烧成了一片焦土,只无数心含怨念的灵魂不愿归于地府,又被那新入主国都的新帝龙气逼的遁入地面三百丈,近黄泉而不入黄泉,日日啼哭诅咒,不得安息。
导致殷商亡国的女子被当众砍了头,脖颈上的鲜血殷红殷红,溅起老高,美丽的头颅在半空翻转,那双星空一样的眸子始终不曾闭合,眼睁睁看着她的躯体被放上柴木,烧成了一把灰。
这一年,国家易主,殷寿身陨,灵魂被撕碎成千万片,或葬于鬼腹,或落于幽冥,或化为尘土,或附于凡物,宗祠不许祭,百姓不许祭,成百上千的读书人执笔为刀,一笔笔刻下他的淫 色暴虐。
大雪又纷纷扬扬的落下,被天上全无褪色痕迹的彩霞映照出一片斑驳的琉璃色来。
那样璀璨的琉璃色,像极了他们成婚那晚,殷寿掀开她面前珠帘时手腕上垂着的一串宝珠,晃着她的眼,一刹时间,她情窍顿开,泪涌如潮。
第三百一十八章 太上之约(2)
眼泪流的再汹涌,身姿再柔美婀娜,终归是被不知名姓的人拿上了天,缩上了普化台,落下八十一道困神链,言明她恶毒狠辣、祸国殃民的三十三条罪状,罚她受苦八十一日,方得解脱。
而同在天庭的白唐,此刻终于在那太极图成图之后,成功将那图压制住,收归囊中。
太上失一魂,受创颇重,形貌这才跟万年后的那一位太上对上,白发失去光泽,眼眸里是暗淡的灰色光芒,浑身冰冷的如同刚从寒窖里捞出来。
白唐得了东西,毕恭毕敬的朝着太上道谢拜别,道:“这次多谢太上赐图,如果这次人间灾难过去,我定然叫普天之下所有人鬼,都为太上歌功颂德,感念太上这次的救命之恩。”
他捧着那尺长的卷轴,神色里是活泼泼不加掩饰的欢喜和感激。
太上整个人都显得灰白而颓靡,仿佛一夕之间就老了十万岁,对他略略抬了抬手,道:“不必。”
这两个字说完又复沉默下去,白唐脑子里思绪翻转,将道祖往后的表现与如今的选择做了对比,眼中精光一闪,破釜沉舟就要将日后昊天所做之事和盘托出,要拉拢这位太上站在自己这边。
还未开口,那太上洞悉一切的目光就扫了过来,道:“天意自有指引,今番你自去吧,未来不必多说。”
白唐咬了牙,道:“若日后您做错了呢?不如提前知道后果,就……”
余下的话死死的又吞了回去,能怎么样呢?如果太上果真更改了决定,未来还会是未来吗?
太上平淡道:“错未必是真错,对也未必是全对,倘若天下祸乱有我之过,日后自有偿还之时,不必忧心。”
白唐终究不能放心,想起他被送来时的那个处境,彼时太上还未真正出手,如果这时候回去,必然是一见既厮杀的结果,他绝无机会劝说太上。
不如……
他突然又恭敬行礼道:“太上,我想与您定个万年之约!”
“日后三界遭难,生灵涂炭,希望太上能与我站在一起,共御强敌,为修补三界争取一线时间!”
他的话铿锵有力,在太上耳中却与清风无异,他平静的闭上眼,虚虚的摆手,让他自去。
童子在太上身后朝着他做口型,示意没用啦,太上闭目打坐听不见啦。
白唐不肯干休,仍旧郑重道:“太上!我以我神魂道心起誓,永护人间,绝无二心,如若生变,便让我挨过亿万生灵刀砍斧劈之刑,才能解脱。”
太上闭目垂首,一言不发。
童子翻了个白眼,似乎对他的固执不屑一顾,也有些隐隐的嘲意,似乎在说凭他这样的人,有何本事敢言护持人间?
白唐也不理会他,径自厚着脸皮道:“您老不说话,我便当您应了,他日我展开太极图,用这图中阴阳二气生山河,生草木,生智慧时,您老人家可一定要坚定立场,我也不要多的,就要您老一拂尘,扫那敌人一拂尘,便算咱们这约定完了!”
“当然,我也不会让您老人家吃
亏,您老人家传下的道教到底被佛家欺压的不行,您放心,日后我一定光大道教,让您老人家多徒多孙多功德!”
他这话说的墨赦都有些听不下去,悄悄的闭上了耳朵。多什么徒?那种挽着破落髻,攒着木头簪,晃着二五八万的假道士?
太上他老人家要知道他的徒子徒孙里混了这些混账东西,八成是要气死!
但白唐许诺的极认真,继而又在童子一脸佩服的神色下大踏步扬长而去,浑然不觉背后悄然睁开了一双洞悉明澈的眼眸。
太上轻微的叹息一声,手在额心一拍,指尖便捏着一点白色的光,手指一碾,那白光便碎裂下去。
童子正自诧异太上为何要将自己的记忆捏碎,神思却也模糊起来,再清醒时,脑中便再无白唐两人。
……
细细说起来,谢必安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招猫逗狗的,在地府里那些大佬心里,十有**都是又恼又恨,偏生这货一张嘴甜的像是抹了蜜,得罪了人就大哥大姐的哄一圈,再大的气也得消下去。
就连捉鬼的时候偷奸耍滑,这厮也能做的堂堂正正,一边颐指气使的指挥范无救帮他盯梢代班,一边潇潇洒洒的在人间买了成堆的零嘴吃食并一些新兴的时鲜玩意儿,回地府的时候遇上那个就送那个。
月戎起先并不知道还有编故事演故事这回事,也是谢必安从人间偷摸找来的画本子投了他的脾气解了他的封,从此就在戏精话痨的道路上一发不可收拾。
可这一日,谢必安老老实实的跟着范无救到上天庭来办差,真是半点歪心思都没动,连范无救都觉着他今日简直乖顺极了,忍不住惊奇的多看了他好几眼。
谢必安哼了哼,没理睬他大哥意味深长的目光笑话,那伪圣听说跑到了天上,这天上本就不是个好地方,还添了那杀神,多呆一刻都是祸患,不如早早离了,去别的地方浪荡。
眼看南天门就要到了,谢必安的心思开始活络,琢磨着反正是办公差,一会儿可以先带着老范去那人间混一混,权当散心旅游,不着急回去。
他自逍遥自在,隐在暗处的人却有些忍不住,一连声的问:“你们真就来了这一回?这怎么眼看就要走了?不是……这谢必安怎么不去救美……这走向不对啊老墨!”
白唐冷汗都要下来了,要是让谢必安就这么直接走了,苏姚再无人搭理,以后那麻烦可就大了!
当即眼珠一转,就来了主意,趁着谢必安眼神游移,一下就将墨赦推了出去,正让谢必安看见这张熟悉的脸,
谢必安不会不追来,以他那无风也要掀起三分浪的狗脾气,必然会追来!尤其是看见了墨赦的脸,他一定会查个究竟!
谢必安目光果然凝住,又转回头去看了眼在他左侧的范无救。
白唐拍了拍墨赦的肩,示意他好好发挥,墨赦顿时身如闪电,一瞬而逝。
谢必安果然如白唐所预计的那样没出息,十分放心不下,随意搪塞身旁的范无救两句,一溜烟的追着墨赦去了。
白唐倒是十二万分的想追上去瞧瞧,可他在那谢必安经过时就被狠狠的弹开了,对这天地间原主优先的原则撇了撇嘴,随即去拦住也要追去他范无救。
他盯着与谢必安全然不同的脸,当头就是一句:“范无救,你可还记得我?!”
演技堪称出神入化,将含恨带怨演绎的入木三分,此时的范无救不像墨赦那样是绝版的棺材脸,脸皮虽然也冷,到底有些变化,他数次张口,都被白唐极快的打断,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就愣愣的听白唐从哭诉他薄情寡义,到埋怨他抢他的半只烧鸡,再到抄家法抄心经抄一切能抄的东西,白唐酣畅淋漓的骂了一场,骂的范无救数次青筋暴起,偏又无从发泄,腰间的锁链鼓动一次就被弹回去一次。
估计时间差不多了,白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歇了会儿,笑道:“你原来是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好啦,日后见吧,放宽心,日后跟了我,大哥保证叫你吃香喝辣说话不打磕绊!我去啦!”
这人十分不要脸,但委实厉害的紧,范无救的锁魂链在手中转了两圈,愣是没发出去,郁闷的脸都黑了。
而另一边,墨赦比白唐耿直多了,没他那么多戏,只在将谢必安引到那普化台前时,就隐了身。
可谢必安顽劣归顽劣,到底不是蠢,他就站在那边,没半点上前救人的意思,哪怕他面上掩饰不住诧异和怜惜,他都忍住了没动,只略提了声音,道:“出来,你费这心思引我到此处,若不出来,我转身就走!白无常谢必安向来言出必行的,你可考虑好啦!”
墨赦抿紧了唇,终于在他数到二的时候现了身,谢必安一下就扑了上来,哭丧棒直往他身上招呼,眼睛里淬了毒一样狠辣,半句废话都再没有。
墨赦在他密不透风的攻击下连连后退,只偶尔伸出手指在那哭丧棒上弹一弹。
只用了三招,谢必安就收了手,眸子里越发疑惑,道:“你是谁?”
墨赦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心头蓦地就是一疼,他深呼吸了口气,极轻的道:“你心里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谢必安才会停手,可这更让他搞不明白。
墨赦微微摇头,什么都不愿多说,道:“去救人。”
言罢深深看他一眼,身形瞬间消失。
白唐远远瞧见了谢必安去解那困神锁,松了口气,又扯来一大团云朵挡在面前,安心的躲在后面,静静等待事情发生。
谢必安的力量并不够,瞧着简直费尽心机,白唐略想了想,就拈起屠灵上的几缕刀气,化作一柄缩小的屠灵,飞到了谢必安手边。
于是谢必安原本想做的事顺理成章的做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带着那美女跑路。
白唐与墨赦齐齐松了一口气,却就在此时,素来笃定普化台万无一失的天神们都黑着脸露了面,喊打喊杀的就要上来捉他。
那谢必安怀里揣着苏姚的魂魄,想必还没出那南天门,白唐苦逼的想,少不得这劫走苏姚魂魄的黑锅也得他背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山海大椿(1)
他体内的那烛火实在是有点少了,白唐都不怎么敢看,生怕一看,那不经用的东西就熄灭了。
所以他都不敢打,灵巧的猫一样窜来窜去,身后跟了一群举着大刀法宝的天神,乱糟糟的叫嚣着,白唐权当听不见。
捆仙锁来了,他转个身,用屠灵挑着甩两圈,就还了给人,再有砸头的法宝盈盈闪闪的兜头砸来,他伸手握住,在指尖滴溜溜转两圈,照旧扔了出去。
一路奔逃,引的鹤飞虎啸,身后追了一群人,数次险险而过,骇的他面色发土,口舌发苦,连抱怨都没时间。
他正自折腾,忽的,前路又生波折那原不知在何处司职的杨戬竟负手立在原地,脚下蹲着哪只细腰长腿的黑犬,他身后还立了数位天神。
身后跟着的那许多天神都在看见那威望甚重的天神后止了步,面上戾气未退,拱了拱手,便有性急的率先告状,道:“真君来的正好,此子顽劣不堪,方才劫走了苏妲己的妖魂,实在可恶,快与我等一起拿他!”
“是啊真君,这小子滑不留手,可莫要让他跑了!”
杨戬此时刚刚从人间升到了天神,**玄功没到巅峰,脸也没修的像万年前那么冷硬淡漠,还带着些人情,冲着那些人笑了笑,道:“诸位兄弟莫急,待我拿他。”
白唐活见鬼一样瞅着杨戬的笑脸,心里生出一股子沧海桑田人变狗的忧伤,可忧伤还没到底,那条黑狗就凶神恶煞的扑了上来。
白唐一侧身,避过了那恶犬,却正面对上一把锋利的三尖两刃刀,屠灵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自动出手,撞开了杨戬的那柄长刀,发出清脆的金铁交鸣声。
白唐不敢多用力,当即就被震的往后退了一大步。
耳畔传来一阵喝彩声,都在赞扬真君道术了得,说此恶贼不过如此。
白唐手指摩挲着刀柄,丝毫不在意的笑着,眼尾却扫过了侧面一处浅薄的黑影,眼睛立马就是凶狠的一瞪。
可那只是一瞬,那哮天犬已又压低了身子扑了过来。
白唐顾忌着胸腔里填着的那一小截月光色烛火,想着还有大椿树的种子没拿,那便无论如何也不敢将胸腔里的那一点烛火消耗殆尽,在杨戬与哮天联手攻击中,勉力支撑着,一点点被逼迫着后退。
“束手就擒,本君尚能饶你一命!”杨戬手里提着三尖两刃刀,又一次朝着白唐刺了过来,口中还冷冷的劝降。
身后有恶犬,左右全是怒目圆睁的天神,手中利刃逼的他闪避空间很有限,稍一迟疑,面上就被那三尖两刃刀划开一道血痕。
白唐身形急速旋过,衣袂翻飞中仿佛化作一缕诡异的白色雾气,恍惚不复有实体之感,身法快到极致,在杨戬编织出的刀网中寻一线生机。
杨戬一拳砸过,直轰面门,带着雷轰电掣之势。
其快其狠,只有正面迎接他这一拳的白唐深知其中滋味。
他又被逼的后退一大步,后背被直立而起的哮天一口咬中,疼痛肆虐而来,登时就有些冷韩岑岑。
他猛震肩胛骨,屠灵刀转左手,反手就是一
刀,哮天发出一声痛呼,松开了他的背,后退了开来。
虎狼环伺,后退无门,前进无路,所谓绝境,不过如此。
白唐稍得了一口喘息之机,面上是被逼到绝境的冷静,嘴角轻微的抿着,他已瞅准了突围的方向,那是一位手持双刀的天神,较弱。
思虑方定,他便虎豹一样朝着那方扑了过去,身形快的 如同幻影。
杨戬大怒,暴喝一声提刀朝他背后砍来,人在半空,刀临头顶,冷不防白唐脚尖点地,屠灵忽的逆转而上,一个旋身拼着挨上那较弱天神的一刀,身体借力下弯,泥鳅一样竟从杨戬的刀下滑了出去。
那哮天却在这时嗷呜一声扑了过来,白唐眼睛一寒,再顾不上什么后果,就要将这狗毙命刀下,却见一道周身泛着滔天阴气的黑影从斜刺里冲来,一下就将那狗扑到一边。
可被那狗这一耽搁,那些围在四周的天神都反应过来,一股脑的扑来,连杨戬都折身再来。
好不容易打开的缺口就要合上,后退不能,前路无望,白唐眼底发暗,只觉今日体内那烛火拍是要熄,那藏在体内的神物却得想个办法送给墨神,他在此拖住众神,墨神去取大椿的种子!
心内正计算,白唐却觉身后传来一股大力,推着他朝着急速奔着南天门外而去,那在胸腔里的烛火被浸透入身体的一股阴气层层包裹,阻隔开他体内阴气的运转,那阴气强横的超过想象,他竟连挣脱都不能。
众神都被那突如起来的阴气骇了一跳,杨戬的怒斥如雷霆响起:“何方鬼祟,安敢放肆?!”
“他是与那劫走苏妲己妖魂的人一伙的!区区鬼魅,也敢犯这滔天祸事!不必顾忌死活,杀!”
众神都愤怒着叫嚣,但面前这个用术法遮住脸的厉鬼却半步未退,他甚至用出了阴帝诛邪符,地府至强诛鬼符!
那滔天的阴气在南天门与众神之间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墙,绝无转圜,不留余地。
这一堵阴气墙拔地而起,一层又一层的黑气将众人都裹了进去,再也无人可辨方向。
这是有人用修炼成千上万年的魂体布下的最后一道保障。
九天净土,邪气不侵,他就将自己化作漫天阴气,诸神法宝重重,他不求能诛杀众神,但求能困住他们一瞬,让白唐不改历史不杀神,能让他穿过那扇遥不可及的南天门。
“不要回头!”
有人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一如既往的冷酷,“出了南天门,便直入山海界,边缘处便是大椿!速去!”
白唐只觉肝胆俱碎,什么都听不进去,拼命挣开那股大力,身形一折,就要去将那人提出来,腰间却又被一条黑色锁链缠住,毫无商榷余地的拉着他坠下南天门。
他极力回过头,拼命抓着腰间的锁链,手指和嘴唇一起哆嗦,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
那个人的脸突然就出现在一片黑色迷雾里,太阳一样耀眼,就看着他的方向,“好好的。”
……
与此同时,苏毓秀瞳孔里的恐惧越发明显,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柔顺的垂在肩
膀上。
她的手指还死死的用着力,死死扣着那人的肩膀,手指都陷入皮肉里,染上金黄色的血。
可现在,她手指上空荡荡的,那个被她按住的人攥着她的手腕,一点点移开了身子。
他醒了!
他在这个时候强行挣脱了时间的束缚,他成了这幅画卷里唯一的活物。
耳畔传来轻微的喘息声,还有手指按在地上压断枯枝的嘎吱声。
苏毓秀身体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发抖,迷蒙的神志终于从混沌里短暂的挣脱出来,像是看见了牙尖滴血的怪兽的小猫,不能动,只能眼睁睁恐惧。
昊天已脱离了她的控制,正躺在不远处,此时在缓慢的恢复,他眼睛也看向苏毓秀,终于露出了厌恶憎恨的神色。
像是脱掉了伪装的豺狼,终于向人露出了爪牙。
他知道她感觉到了,看见了,他甚至从她清澈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略狼狈的身影。
可她不敢动,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连曾经强悍无比的神魂都脆弱的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一样,稍微吹吹风就能熄灭。
昊天眼底终于浮上一层欣然之色,他手撑着地面,一点点、一点点的爬了起来。
看吧,天地生灵又怎么样,能与天争辉又怎么样,天道不在你!
任你掀翻三界,屠遍万灵,依然会归尘土,你送走之人,终究会死在时空夹道里,任他能耐通天,永不再现。
昊天终于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半跪在地上的女人,艰难的抬起了脚。
要怎么撕开你的喉咙,将你的鲜血洒向大地?要怎么割裂你的灵魂,将你的碎魂洒向众神?
你想要什么样的死亡?作为胜利者,我给你最后的仁慈!
嗯,说吧,你想要怎样死去?
……
大概再也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人罚他抄书,给他炸小黄鱼,气的他恨不能立时翻脸抽死他,转眼又能吓的他就地收手,倒立自省。
再也不会有人连疼都不会喊,千年百年的在人世游荡,只为了把一个被地府一十八个府君齐齐判了死刑的鬼救出来,再也不会有人用他积攒几千年的功德去换一场虚幻,只为了那个人能自由的呼吸一口空气。
白唐将脸埋进手臂,声音都哽在喉咙里,只能发出悲伤的闷音,像是一头即将毙命的野兽发出绝望嘶哑的喊叫。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那个人将自己的魂换了那一片迷惑众神瞬间的阴气,怎么办呢?他就要遗失在这个时代了吗?
不行!
他带着他过来,就绝不能让他独自留在这里!
他得去把他找回来!
他得再去看一眼,找一找有没有……有没有剩下的魂魄碎片。
每想到那人一次,每想到一次灵魂碎片,便自割一刀在心里。
想到最后,浑身都在瑟瑟发颤,他却咬紧了牙,固执的从地上爬起身,体内那阻隔他阴气运转的黑色保护膜已不知什么时候散开,露出里面只剩下一个指节的烛火,脆弱的惹人心怜。
第三百二十章 山海大椿(2)
白唐却顾不上,他站了起来,脚步踉跄着要往回走。
腰间却忽的又是一紧,那早断裂成两半的锁魂链如同他的主人一样固执,固执的缠着他,不让他走。
白唐手指如钩爪,狠狠的扯下那锁链握在手中,身形一掠就要翻过山海界,直奔上天庭。
那锁链不依不饶,固执的执行主人下的最后一个命令,要拖着他后退,在他手心拼命扭动,却突然,白唐自己停下了脚步,他眼中的光火似乎一瞬间被泼天大雨齐齐浇灭,只剩了了无生趣。
他轻声道:“听见了么?”
那锁链安静下来,仿若只要白唐不往天庭去,它就是最乖顺的孩子,它懵懂着,听见握着它的人用单薄而空洞的声音道:“诛鬼神,斩邪祟,是二十八星宿到了。”
果然一炷香后,那低声说话的声音越发清晰。
“二哥,那鬼呢?到底是地府哪一位?”有女子声音轻柔的问道。
另有一道嚣张冷厉的声音回道:“未曾看清面目,左右不过是个不能见人的杂碎,惦记他做什么,快些吧……千里眼说这山海界有异动,八成那窃妖魂的人躲进了这里。”
“唉,”那女子叹道,“怪可怜的,竟以魂灭神消挡众神脚步,那最后一点气息还被金乌照的烟消云散,可悲……”
那两位星君光芒万千的呼啦一下就过去了,谁也不曾瞧见如同老鼠一样躲在参天大树后的人。
那璀璨的光芒刺的白唐眼酸不已,他闭上眼,身形有些摇摇欲坠。
黑色锁链乖巧的蹭着他的手,身上有微弱的白光一闪而过,像是在无声的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山海界里的光线都变换了角度,白唐睁开眼,抹了把脸,大踏步的朝前。
他将那黑色的锁链缠在腰上,黑眸里有亮如妖鬼的光,面容也冷硬的如同那个曾经跟在他身边的人。
及至此刻,那些过往种种统统在脑中褪去,只留下初见时那人冷硬的侧脸。
白唐一瞬间长大,心脏与信仰被众神拿走,心思却前所未有的灵透洞透、
墨赦的意思,他懂,墨赦那么做的缘由,他懂。
他大步向前走着,怕冷也似拢了拢衣服,右手握紧了屠灵。
没关系,他想,总会回来的。
等他取回大椿的种子,什么都会回来。
……
大椿就在山海界与下天庭交界的地方,绵延数百万里,枝叶繁茂的像是得了毛发旺盛的病。
从主根里分出的分支也已经破土而出,拼命汲取着养分生长,将这一片天地彻底撑开。
翠绿的枝叶伸展着,遮蔽着里面生长的奇花异草和珍禽灵兽,间或还有迷离的云雾将大椿木林遮蔽大半,恍若最自然最古老的仙境。
在这万千枝干垂蔓间,有人缓步而行,眉眼沉沉,眼睛锐利如鹰隼。
“不要藏了,”那个人轻柔的说,声音里还带了轻微的笑,“藏起来有什么用,还是会被我找到。”
他已经在这云雾里走了不知多少时辰,那些大椿的枝条看起来都全然没动,却总在不经意的在他身周
移动,试图迷惑他的方向。
大椿有灵,还是天地初开就存在的灵,最纯粹,最古老的一个灵。
因为生来顶天立地,茫茫然就是近百万年,一年一年的看着那些小人在底下活动,疲倦了就闭上眼,一睡千年。
可今日,那本该在沉沉睡着的大椿树醒了过来,因为它感觉到了危机,感觉到了天命,感觉到了自己孕育了许久的那种子要破土。
大椿树终于从沉睡中睁开了眼,它看见了蚂蚁一样在它的枝叶间穿梭的许多人,那些人仿佛都在寻着什么东西,看起来有些凶。
只有一个人,他越过了屏障,越过了所有外间的枝蔓,越过了他留在外面的那最粗壮的根茎,直直奔着更深远的地方走来,任凭它的主根如何躲藏,他总是敏锐的调整方向。
大椿树有些奇怪,他觉的这个人跟他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他见过许多人,只记得两三个,还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淡漠脸。
这个人却一直在微笑,从从容容的,但他身形却是半虚幻的,腰间别着的刀也是屠戮生灵的鬼刀,身上也充斥着一股冷冽至极的气息。
大椿本能的变换着枝条的长势位置,想将这个人拒之门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它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奈何白唐并不是别人拒绝就不会强来的人,他眼瞳清醒,五感发挥到了极致,敏锐的捕捉着这几百万里大椿木林的一切动静。
在这一刻,他就是这片大椿林木里的神灵,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出来吧。”他声音轻柔,听起来掺了蜜糖也似又甜又软,谁也看不出他那张温柔和善的脸庞下藏着怎么样的坚决,“大椿啊,乖乖的,乖乖的出来,好不好?”
面前绿树垂下枝条千千万,一望无际,仿佛无论如何走,都走不进那最深处,都走不到那大椿树面前,可明明面前的都是大椿,是它海洋样的身躯。
白唐却一点都没迷惘,他瞳孔清亮,不断的分开那在面前纠缠成一团的枝条,一步一步,任凭周围风景变换,他的方向半点未偏。
一路明暗交替,一路枝横叶挡,却都抵不住他手中一柄暗红色的刀。
终于,他站在了一株挡住去路的巨大树木前,只略停了停,就径直迈步进了树干里。
周围传来树木被挤压的声音,白唐全然不管,只自顾自的踩在那似软实硬的木头里,一步步前行。
“我已经到了这里了,”他微笑着,边走边慢慢开口,“大椿,你是古来之灵,应当知道躲不了了的,不如你自己出来,我们聊聊。”
周围尽是一片绿色,他在这样粘稠的世界里依旧步履从容,言笑晏晏,还调皮的偏了偏头,目光仿佛落在虚无的空间,又仿佛穿过那空间,落在了那一株翠绿的枝丫上。
片刻后,四周绿色潮水一样褪了一层又一层,只剩了一层薄薄的绿,有半人高的绿色树木突兀的出现在眼前。
白唐眼睫轻垂,随意的席地而坐,道:“八千岁为一春,八千岁为一秋,汲天地精粹孕育而生长……大椿,你活过了千千万万年,可有什么想要的?”
那树木上生
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沉稳练达,有看透世事的沉静,有不谙世事的纯真,又生出嘴巴,发出晦涩的、生疏的预言,道:“你有所求。”
那声音平静如水,难辨雌雄,半点情绪都没有,问:“凭何来求?”
白唐哈的一笑,桃花眼里流光溢彩,从怀里掏出息壤、女娲骨和太极图,一样样摆在大椿面前,道:“凭这些。”
他轻声道:“我身负救世之责,凡我所要,都必然要到手,这三样都非凡物,背后都站着一位顶级大能,或许不如你,或许超过你,可他们都如了我的愿。”
息壤、女娲骨、太极图静静的浮在他们之间,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不耀眼,不夺目,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大椿安静的看着,如同在看一些死物,而不是能让所有生灵疯狂的神物。
白唐又解下腰间的屠灵刀,手指一抹刀锋,那暗红色的刀身上泛出一阵红光,他将刀往前一推,道:“也凭这个。”
大椿点点头,对他先礼后兵的意思一目了然,却半点没有生气,只温和道:“你想求什么?”
白唐道:“一粒种子。”
大椿目光倏然锋利起来,直直盯着白唐,仿佛要透过他的皮肉,直直看尽他的心脏。
白唐坦然的任他看,还笑道:“你百万年才结这一粒种子,我知道珍贵,你必不会轻易给我,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他盘膝坐着,姿势随意,全然没有面对上古神树该有的拘谨,只用跟朋友谈天一样的语气轻松的询问。
仿佛他不是来求大椿结出的精华,而只是想用自己所有换取老朋友的一件心爱宝物。
大椿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半晌,困惑的道:“我看不透你……你从哪里来?”
白唐道:“从你死亡之地来。”
大椿眨了下眼,泰然的问他,道:“我要死了吗?”
白唐点头,道:“你是世间独一无二,若非你死了,我断然不会来求你的种子。”顿了顿,补充道,“大椿崩,山海崩……我不能让世界没有大椿。”
大椿翠绿的枝叶轻微的摆动了下,似是理解,又似是恍然大悟,那在树干上凭空生出的嘴巴开合着,道:“原来我的种子是为此而结。”
那声音停了几秒,似乎在思考什么。
白唐很沉得住气,只静静等着。
他胸腔里的那一个指节的烛火已剩了半个指节,消耗的着实有些诡异的快,这时候若能只凭几句话说服这大椿送出种子是最好的,最不济也要用话逼着它应个赌约或别的,避过对打这个野蛮的法子。
苏毓秀不知还能坚持多久,哪怕胸腔里的烛火还有剩余,他也总是莫名的心悸。
时间很紧,但他此时不能表现的太急。
他看着那大椿翠绿的树干,细细数着上面零星的叶子,琢磨着那叶子看着可真肥厚,咬一口应当是齿颊生香的。
那大椿的树叶轻微的抖了下,终于叹息似的道:“新的种子就在那儿,到达它所在之地的路途,一步一障,你若能走到它面前,它便任你拿走。”
第三百二十一章 山海大椿(3)
它话音刚落,白唐面前便出现了一条两米宽的路,那条路幽深旷远,在淡淡的绿色里若隐若现。
白唐极目看去,却什么都看不清,他轻微的笑了下,对大椿道:“多谢。”
继而一步踏上那条小路,一步踏入,眼前便是刀山火海,魔障丛生。
……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寂静的空间里仍是如同一幅画的众人。
苏毓秀的长发已然全白,指尖微微下垂,上面有淡淡的金色,尚有一滴悬在指腹上,将落未落。
她终于将那个人的容颜收尽了眼底昊天。
恐惧如同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爬上了心头,她神魂已虚弱到了极致,像是风雨中飘摇孤苦的一盏灯火,随时都能燃烧殆尽。
她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可白唐还没回来,她的瞳膜还没捕捉到那个人的身影,她的耳朵也还没有听见他呼唤她的声音,所以她得撑下去。
瞳孔里的人影一步步朝她靠近,原本寂静的能量在他手下游动,凝聚成一把无色的剑来。
那恍然如冰雪雕刻的天神依旧冷淡着面容,像是最高贵的云朵,也像是最不可亵渎的明月。
没有风,他的衣袂却轻轻卷动,他的脚步轻软的如踩在云端上。,半点声音都没有。
可苏毓秀眼睁睁看着,却觉着那脚步声一下下都落在了她的心坎上。
一步,两步……再有五步,他手中的剑就能斩下她的头颅。
苏毓秀在心底无声的呐喊:快啊,白唐,快啊。
她美丽的仿佛镶嵌了星辰的眸子已经暗淡下去,无尽的生机从这具躯体里一点点逝去,连她打开的时间通道都摇摇欲坠。
昊天的身形越发近了,黑金云纹靴终于完整的出现在眼底,那把无色的剑在她的视线下缓缓举起,寒气贴着她的的脸颊,将她早早失去的触觉都唤起了一些。
“天地生灵?”有清冷的男声淡淡响起,“生来便能体察天神,改天换地?”
此时万籁俱静,周遭所有人都如在画中,无知无觉,这位修忘情道的天帝终于露出了点情绪。
那是一点点隐藏极深的、淬了毒的嫉妒情绪,终年掩藏在为天下众生的皮囊下,在这样的环境下终于冒了头,毒蛇样渗出了点点毒液。
“三界已毁,也算改换,”他举起了剑,轻而缓慢的道,“你这种生灵,合该祭献天地,挣扎,只是徒增痛苦而已。”
苏毓秀心神皆颤,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但她仍一动不敢动,像是一头即将被扒皮拆骨的小兽,却为了保护护在心尖上的那一只小猎豹,半点都不敢打开身体亮出爪牙来保护自己。
那把剑终于自上而下,要落在她头上。
苏毓秀睁大了眼,在心里无声的嘶喊快啊,白唐,再快点!
快回来。
再不回来,我怕等不到你。
……
“不要!”
白唐一身冷汗的看着眼前的场景,口中发出呢喃一样的声音。
面前是一片熔岩大火,大火里有无数恶鬼在挣扎哀嚎,脂肪烧焦的味道在鼻尖萦绕,那一股股的热浪能让人窒息。
那万千鬼魂里,有
熟悉的脸也混杂其间,流着泪扭曲着脸哭喊,可这片地狱何其炎热,那些眼泪都还没流下眼眶就蒸发掉了。
白唐手无寸铁,只身处于这一片岩浆炼狱里,脑子一阵一阵的发昏发沉,可他连眼睛都没眨的踏入这一片火海,一步一步,踏入属于他的地狱。
这是他的魔障,是他为了得到大椿树种子所必须跨越过去的魔障。
那一片炼狱里火焰熊熊,有人嘶哑着叫他的名字,一声一声,带着泣音和绝望。
“白唐!白唐!”那是个女子的声音,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清水芙蓉一样的脸,在火焰里也依然保持着生前的美丽,她站在火里,奋力朝他伸出了手。
那是蔺菱,曾经在他的青春岁月里添上几许浓墨重彩的女子。
“小崽儿,快跑,”身体尽成枯骨,唯有脸上带着一点皮肉的骷髅站起来,拼命朝他摆手,“快跑啊,小崽儿。”
那是张瞎子,是在他小时候被师傅惩罚没饭吃的时候偷摸塞给他大白馒头的人。
他身后还站着许多人,男男女女,都是福德巷里的旧人,他们曾一起填充了他整个童年。
白唐胸口剧烈起伏,眼睛也格外酸涩起来是了,他们都在挣扎,他却只能无动于衷。
就像当初一样,他明明发誓要护他们周全,但他们在洪水里挣扎求生的时候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那时候,他们是不是像期盼天神一样期盼他的到来?一遍遍仰望天空,直到再也呼吸不到一口空气,才怨愤的闭上期盼得到拯救的双眼……或者,他们根本不曾合眼。
白唐心里思绪万千,脚步却一点没停,他的终点不是这里,他不能停。
周围出现了零碎而清晰的谩骂声,那些曾面目和蔼的人都变了脸,哭诉痛骂他无情无义。
白唐依然无动于衷,缓慢坚定的朝前走。
脚下的触感已变的柔弱,仿佛踩在了谁的血肉上。
“师弟。”他听见有人叫他,肩膀上都搭上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你不想看见我吗?”
那独属于林樊的清朗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手掌上的温度几乎灼伤他的肌肤。
“师弟啊,”林樊用手抓住他的胳膊,一股皮肉烧糊了的味道直冲入鼻中,“你今天不回头看我,往后再想看,可就不能了……你以为你前往之地是拯救所有人的圣地么?”
“不是的,师弟,那只会让你万劫不复,让我们都万劫不复。”
白唐听着林樊的声音,径直往前走,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这是他的地狱,所以他在乎的人都要在这里受苦。
“大人,呜呜呜……大人救命啊,好疼啊……”玉九白面团子一样的脸在他面前扭曲,已经在火里烧烤至变形的身体崎岖着,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腿,“大人救我啊!救我啊!”
白唐应硬住了没看那只鬼,家里的蠢鬼不会坐等人救,他自己会跑的碧水都快。
四周的火焰燃烧的更旺,那些声音都模糊在他身后。
他孑然一身,他谁也不顾,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取一样东西!
是的,他经历地狱,走过漫天大火,漠视那么多人的呼喊,踩着他们的皮
肉骨骼,是为了取一样东西。
但是……那东西是什么呢?他好像有点遗忘,分明之前还记得牢牢的。
他有点苦恼,死死的按压太阳穴。他想拿什么东西来着?
身后的鬼魅声音都渐渐消失,四周只有火焰寂静燃烧的声音,火光努力席卷着,似乎要将他一并吞噬进去。
他一步一步走着,越走速度越慢,面上疑惑的神色也更深。
“白唐。”有穿一身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子在火焰里朝他微笑,面容姣好如天上月,如崖间风,如海上花,即便是在能焚烧整个世界的大火里,也一丝都没有慌乱,像是本就生存在火里的精灵,“白小唐,你不认识我了吗?”
白唐看着她那张脸,胸腔里一阵阵的撒酸涨,他认真的盯着她,缓慢的朝前走,朝她靠近,半晌,问她:“苏毓秀,你想跟我说什么?”
苏毓秀微微笑着,笑容里是小女孩才有的顽皮,她偏着头,想了想,道:“我想问问你,你愿意跟我结婚吗?或者是成亲,在一起,处对象……随便什么,我想问问你,你愿意吗?我们以后有长长久久的一辈子,我只有你,你只有我。”
她也认真的看着他,眼睛里的星辰一颗一颗落下来,神色温柔的像是注入了三江四海的水:“就像我以前说的,我们都永生不死,会有无数个日日夜夜,你喜欢会撒娇的女孩吗?嗯?喜不喜欢?”
白唐摇了摇头,有些失神的道:“不对,你不是想问这个。”
苏毓秀微笑,笃定道:“不,我只想问这个……那么白小唐,你喜欢会撒娇的女孩么?”
白唐仍是困惑,他胸膛里憋着许多话,却说不出来,他嘴巴开合着,说:“喜欢。”
这个女人就在他面前,白唐想给她所有的包容,想让她开开心心,说不上为什么。
这一刻,他想让她高兴。
苏毓秀就笑,站在漫天的大火里,开心的转了个圈,裙摆划出优美的弧度,然后她伸出手,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我。”
白唐大踏步朝前走,一把攥住她的手,牵着她继续朝前走,脚步没一点停下的意思,道:“你想问我什么?我总觉得你有问题想问我……可我没有回答你。”
苏毓秀被她牵着,温顺的跟着他走,却在他耳边问:“你还有向前么?前面没有我。”
“嗯。”
“你为什么向前呢?停下来好么?为了我。”
“不行,有人在等我。”
“没有的,除了我,没有人在前面了。”
白唐断然道:“不!有的!”
苏毓秀就笑:“是谁呢?”
白唐想不出来,可他固执的迈动脚步,他想,他得向前走,不能回头不能退,他一定要走到前面去。
苏毓秀道:“前面是深渊,是你一生的苦难,你也要去么?”
白唐道:“去的。”
苏毓秀又道:“前方是虚无,是你的求而不得,你还要去么?”
白唐道:“去的。”
苏毓秀走在他另一侧,手在他掌心里,声音轻的如空气,道:“前方是虚无,是你所求所想都成空,你还要去么?”
白唐道:“去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唐归
耳畔传来轻声的叹息,握在掌心里的那只手悄然化为清风,一身鹅黄色的女子也如轻烟消散。
白唐仰着头,默默的向前走。
他感觉自己胸口处传来一阵阵的抽痛,似乎有人在一下下的在心脏上锤击,锤的他迷失的思绪都回来了一缕。
他向前走着,眼睛里又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那人半跪在熔岩里,周身都是烈烈红色,唯有他眉眼带着纯粹的黑。
白唐脚步更快,几乎要跑起来。
这是谁?是他的求而不得?是他一生的苦难?是他所思所想的虚无?
去他的苦难,去他的求而不得,这是他家墨神,是谢必安的范无救,是白唐的墨赦,是一辈子只一个模样的墨赦。
哪怕他周身尽被烈焰舔舐,哪怕他眉目染上狰狞,他仍是陪他走过无数岁月的范无救,是陪他从青涩走向成熟的墨神,是面目冷冽,心思澄澈、锐利如屋檐下冰棱的墨赦。
他身上缠满了锁链,一双眼仿若寒潭也似直直的看着他,睫毛长而卷翘,面颊棱角分明,即便最擅雕的工匠都雕琢不出他的一分冷冽来,他道:“你来了。”
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冰冷,刚从寒塘里捞出来的一样,轻轻一碰,就能掉下一层冰碴子。
白唐蹲在他面前,与他平平而视,眼睛突然酸涩,他道:“你去哪里了?”
他伸手去扒拉墨赦身上缠绕的锁链,被烫的手上起了一层层的燎泡,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
墨赦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白唐好看的桃花眼弯起来,笑的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他道:“这脑子怕不是坏了?有什么好等的,你该去找我,我身上还有你画的追踪符,你一下就能找到我。”
墨赦身上的锁链无论如何的扒拉不下去,那些锁链甚至活物一样蔓延到了他身上。
白唐只觉一股一股的灼热扑上身来,他连挣扎都很无力。
墨赦道:“我在炼狱,你也一起么?”
“好。”白唐说,他嘴角挑起一个笑,眼睛微微垂下,“可我不舍得让你在地狱里,我想送你去人间。”
墨赦道:“世间处处都是炼狱,没有人间,这里就很好。”
“不好,”白唐哈的一声笑,重新抬起头来,眉眼里依旧是一片勃勃生机的活泼,“这鬼地方怎么会好?这里全都是火焰,没有土地,种不出绿色的植物,没有河,捞不出肥嫩的大鱼,哪里好了?”
“一点也不好,你不该在这里。”白唐声音渐渐低下去,身上缠绕的锁链越来越多,他眸色却越来越清明,“老墨,你得去人间,或者地府,你得有空了就去炸小黄鱼,或者去地府顺两本书……”
他轻声说着话,终于扯动着万钧重的锁链,缓慢的、坚定的抬起手,将那个高大的人抱进怀里。
四周烈焰沸腾,身上苏联缠绕,白唐给了墨赦一个拥抱,感受着那烈焰焚身的疼痛,轻声道:“我得走了。”
得走了!哪怕来此的目的都已模糊,但他得走了!
还想不出来他要取什么东西,可冥冥中似乎总
有人在他耳边念叨该走了,一定要往前走。
他心里的犹疑都被脑海里那些模糊而真实的画面替代,心底的天平终于倾斜,也终于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在这片粉饰太平里沉溺。
怀抱里的人如清风消散,白唐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只是静静的维持着抱住他的姿势,直到那个人影再也不见,才洒然的站起身,身上染着火的锁链哗啦啦掉落。
于这一刹那,白唐终于功德圆满,神思清明,他一眼就看见了一截翠绿色的树枝,无头无尾,光秃秃的一截,像一根木棍,静静的浮在半空中。
白唐心里还有万千情绪起伏,他仰着头,瞳膜上似乎还留着那个人冷硬的脸庞,就连胸口也似乎还有那一股灼伤人的疼痛。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深沉的叹息,似乎穿过了无数年月,从远古时候径直传动了他耳边。
飘至旷远的心瞬间清醒,能在他的魔障里再见他一面,上天厚待,莫以为甚。
……
那把剑锋利无匹,眨眼就从上空落到了脖颈上。
苏毓秀眼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她仅剩的神魂在心里拼命的呼喊,希望那个人能给她一点回应。
可四周空寂一片,那虚无的的时间隧道里沉寂一片,连风声都不曾听到。
“咔~”
一下,那把剑狠狠的砍在她脖颈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长长的头发被削下去一缕。
苏毓秀依旧一动不动的半跪在地上,感觉不到疼,只盼望这具曾用无数宝物神药堆积起来的身体能抗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昊天第二次抬起手,亮如秋水的剑身上映出她木然的脸,和她脖颈上入骨三分的狰狞伤口。
血肉之躯,却已无血。
“咔~”
第二剑也瞬间落下,昊天纯白的袍子在她眼底渐渐模糊。
撑不住了……
他怎么还不回来?他还回得来么?
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前方,仿佛下一秒有人会从那里钻出来,对着她顽劣一笑。
她仅剩的神魂在身体里绝望的呐喊,心底似乎有微弱的声音响起。
她瞳孔放大,看着昊天第三次举起手,全无停顿的对着她看砍下。
“白唐!”
她大喊出声,用尽了全力。
她以为她喊的全世界都能听见,可实际上,她连嘴唇都没有动。
那把剑凭空落下,可她却没半点害怕,瞳孔里甚至出现了微不可查的笑意。
因为她听见了她的名字,三遍。
昊天的剑终于落下,“咔”的一声,那具让神魔颠倒的身体终于身首分离,顷刻就化为星光和无数灵气,充斥着整片空间。
昊天贪婪的吸收着那充裕的灵气,像是饿极了的人终于吃到了香喷喷的肉。
而另一边,刚从那遥远的过去走出的人却瞬间心肝俱摧,他只来得及看了那白发的苏毓秀一眼,只来的及看见她眼中雀跃的欣慰和欢喜一眼,还来不及细细品尝,她就消失在他眼前。
如一抹脆弱的光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他眼
前。
白唐落在地上,身体都有些站不稳,胸腔里更加空空荡荡,那烛火终于完全熄灭,他又成了没有心的人。
四周的一切开始活起来,天河水开始泛起波澜,不周山上开始传来细碎的吵嚷声,扑在半空的人终于落了地,未绽放的法宝终于放出了光芒。
这方平台上迷蒙额白雾却悄然散去,露出上面唯一站着的昊天。
白唐没有心,却感觉心痛如绞,那种感觉让他捂住胸口,难受的连气都不会喘了一样。
怎么就这么没了呢?他都没来的及跟她说一句话,不管是什么话,哪怕说句再见也好……怎么能就这么消失了呢?
这个女人,她一力将世界搞成了这个样子,跟天庭打的死去活来惊天动地,将天界众神几乎屠戮干净,一力将天河水放到了三界,让人间无人,阴间无鬼……可她后来说放手就放手,说把热热闹闹的世界还给白唐,就真的倾尽一切要把那个世界还给他。
她这个人,到底是情生情死的痴情种,还是凉薄到将所有爱恨都包揽成她一人之事的自私鬼?
从他们认识,她前几年一直行善救人,做了那许多平头百姓的活神仙,给他们信仰,给他们希望,把他们从绝对的黑暗里拯救出来,后几年却又一手将她所有的信徒都推入死境,她到底是善是恶?
白唐分不清楚,他只是觉得格外的难过,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她的脸,想起了她同他那些荒唐却温暖的过往,想起了她送他缘生花时的魅惑,还有强行给他过生日的狡黠。
要怎么承认,这个女人,终究凭着狠心辣手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不是爱情,却比纯粹的男女之爱更加爱恨难辨,像是扎进他心底的一根毒刺,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再不能拔出的一根刺。
她就那样完全不给他拒绝机会的、霸道的用性命住进了他心底,成为他往后总会记忆和祭奠的一个影子。
白唐按着胸口,像失去水的鱼,大口大口徒劳的喘息。
他同样放在胸腔里的四样神物还在发着光,让他四肢里的寒冷都轻轻的退去。
这个时候不是发呆的时候,他想。
“你回来了。”昊天仿佛终于注意到了他,微微抬了眉毛看他,依然是那副清冷如天上月的模样,用着平静淡薄的语气说着话。
白唐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他勉强压着那股子暴躁,道:“是啊,回来了!”
昊天闭了闭眼,道:“当年是你劫走了本该祭天的她,如今她因你而死,可见天命早定,虽万年,未曾改。”
白唐嗤笑一声,道:“狗屁的天命!昊天,谎话说的多了,你连自己都绕在里面了,觉得自己真的是一心为公、绝无徇私的三界至尊了?”
“说什么天下,说什么为了日后的亿万生灵,呵,你根本就是为了你自己!”
昊天也不与他争论,只竭尽全力恢复自己的实力,从容道:“愚人。”
因为愚蠢是人类的天性,而面前的这个人,还未曾脱离人的范围,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来看,所以他不懂。
第三百二十三章 昊天魔障
白唐按着胸口,慢慢的站直了腰,眼睛里有冷锐清醒的光,道:“你在害怕!”
他一字一顿,神情笃定:“你生了魔障!”
声音如惊雷,如闪电,劈在的昊天完美无缺的脸上,让他眉心都微弱的拧起。
“多可笑,堂堂三界至尊,最光辉圣洁的人,偏偏生了最龌龊的魔障!”
白唐说着话,那悬在腰间的屠灵无声的融入体内,原本沉睡的刀灵从迷蒙里苏醒,发出细微的呼唤声。
他轻微的蹙了下眉,左手死死捂住胸口,似乎那里有什么让他难以忍受的东西在鼓动。
昊天眉头似乎动了下,他脚下轻微一动,人便到了白唐面前,面沉如水:“住口!”
他一伸手就扼住了白唐的咽喉,完美无瑕的面容凑近了他:“承势星君,你合该命陨!”那纤长的手指探向白唐空荡荡的胸口,“女娲骨、太极图……你还从那时代拿到了什么?”
他身后是一片虚无的灰色,映着他银盘宝镜似的绝世容颜,白色走银丝的衣袍不沾半点尘埃,即便做着屠戮的粗鲁事,整个人也显出风烟俱静的姿态。
却在这时,一把黑色的刀从下而上迅疾无比的切去,昊天来不及多想,就被那刀逼迫的放手,白唐立即后退几步。
那黑色的刀紧追不放,追着他砍去,却也只是两下,便被昊天一把捏碎。
“你的魔障是什么呢?”白唐右手下垂,重又凝出一把阴气刀,漫不经心的问着,面上还是一派温和神色,桃花眼里熠熠生光,“苏毓秀?是了,那时候她叫苏姚,叫苏妲己!”
“你害怕她,所以才用兴周亡商为借口,要杀死她!殷寿国运罩头,偏还得了那么多民心,几乎取代你在百姓心中的信仰,你也怕他!怕他有一天借那信仰之力修行到你不能制衡的地步,所以你也趁机杀了他!”
“胡说!”昊天斥道,“愚人无知!为三界生灵天地大道,任它是谁,都该欣然赴死!”
“盘古一力开天,蚩尤敢跟皇帝争锋,你怕了他们!怕了他们改天换地的力量!你怕苏毓秀!”
“胡说!”
“你道生偏执,只退不进!你害怕她长大!你必须杀了她!是不是?”
“胡说!闭嘴!”
“万年前你就到了这一步,却再不能更进一步,颓然等死!你怎么能容忍新的神灵取代你?你不甘心,所以才逆了太上忘情道的奥义,逆天地逆自然,是不是?”
“住口!”
昊天面上生出寒气,暴喝出声,那把斩过苏毓秀头颅的无色剑猛然一挥,强横的剑气朝着白唐斩去,力量强的几乎将空间都撕碎。
白唐间不容发的腾身而起,在空中几个翻转,才重重落在地上,左手始终按着胸口,面容清冷的可怕。
昊天的力量还未至巅峰,方才斩苏毓秀已耗费良多,便是已片刻不停的吸收天地间的灵力,也还远不能让他恢复到巅峰状态,此时他挥出一剑,体内的力量又是一阵消耗,他心绪起伏,已被白唐激起几分怒气。
“吾
为苍生!为三界!耗尽心血,纵死不悔!”他面上那千年万年的寒冰一朝尽去,都化作逼人的锋芒,如同煮沸了的一湖春水,翻涌出灼人的热度,“百万年轮回重启,若不能夹缝求生,何以渡劫?众生何以生?”
他猛然两手交握,四周空间顷刻扭曲,闪电在他身后交错,编织成密密麻麻的网,让他显得更加神威不可测。
“可笑!”白唐手中的阴气刀急速在两边斩落,额上已不自觉的耳渗出细密的汗。
昊天的力量竟然已恢复至这样恐怖的境界,依稀已然能撼天动地,而这离他们那一场大战,也不过才过去区区几个时辰。
“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白唐手里的阴气刀又一次被那乱窜的法则线切割成碎片,他不由得后退几步,声音却越发冷冽,“那你拿走我的心干什么?”
没有心脏,哪怕让白汤圆配合着暂时替代心脏疏导体内力量,哪怕白汤圆与他心意相通,但他的力量使用还是凝滞,完全不能跟昊天匹敌。
“昊天!”他叫道,铿锵有力道:“你害怕我!”
“就跟你当年害怕苏姚,害怕殷寿一样!你害怕脱出你掌控的人!”
四周不断传来法宝碰撞声,还有依稀的人声,那是在外围战斗的其他人。
杨戬拼尽了全力拦截莲涅,太上的拂尘如天边一丝丝的白云,将猴子挡在了战圈之外。
天河水不断的泛起波澜,一下下的拍击不周山,终于从山腰慢慢淹了上来。
周围一片嘈杂声,但白唐与昊天都听到了寂静。
昊天凝眸看他,清澈如水的眼眸里神色清楚,那是如看怪物一样的稀奇眼神:“你?”
那些“害怕”终于让他沉静如死水的面容生了波澜,他继续道:“一个得了几分运道的鬼物,本君怕你?”
他面容生动,仿佛白唐说了一句格外可笑的笑话,让他忍不住松弛了面容。
下一秒面色却是转沉,与白唐之间的空间距离瞬间被折叠,他一下就到了白唐面前,伸手只往他胸口抓去:“便是得了几样造化钟秀的神物,也不过米粒蜉蝣,何敢言怕?何敢言勇?”
白唐腰间的锁魂链一下窜出,毒蛇一样与他的肉掌硬碰一记,身体则借力急速后退,声音却不依不饶的传出。
“有什么不敢的?昊天,你就是全须全尾,也不过如此!连面对有心脏的我都不敢,只会背后伤人,有什么脸在这里说‘不怕’?”
锁魂链一触既退,又快速缩回白唐身边,在他身周萦绕吞吐,如同有人固执的守护。
四周的空间又一次冻结凝固,白唐如被蛛丝粘住手脚的昆虫,怎么都动不了,只能看着那又一道锋锐的规则线在昊天的指尖成型——那是即将落在他身上,能将他瞬间切割成粉末的规则。
看着他挣扎的模样,昊天眸子里的浮躁都尽数沉下,面上重又是月白风清的高贵不可攀:“本君生就帝君位,执掌三界,定规则布天命,无惧无怖,无情无欲。”
那金色的规则脱离他的指尖,渐渐融在空气里。
白唐手臂上青筋鼓动,死命的仰着脖子,大叫道:“太上!”
他体内飞出一张无色的卷轴来,那卷轴光芒万丈,霞光隐隐,将整个天地都照亮成无彩色。
“太上!你曾应我一诺!此时便是践诺之时!”他嘶声叫着,带着不生就死的泣血之音,桃花染血色,面戾如狰鬼,“太上!”
身体果然被看不见的规则勒紧,皮肉都浸出血色,似乎连手指都要感应不到,白唐拼尽了全力,拼命催动体内力量,在那把寸长的屠灵刀飞速转换下将黑色的阴气笼罩全身。
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他感觉到自己握刀的手在脱离身体。
那太极图悬在半空,里面似发出隐隐的叹息声,那卷轴仍紧紧闭合着,半点开起的意思都没有,有人却已折叠空间而来,刹那出手,拈去灰尘一样在他身上一拂,继而又甩动拂尘,朝着昊天席卷而去。
白唐骤然脱网,重重落在地上,骨骼血肉的疼痛一股脑的涌上来,险些让他就此晕厥。
可他是野生野长的野草命,越到绝境越会焕发勃勃生机,他睁着眼,体内阴气鼓荡,修复他受创的骨骼筋肉,就连周身也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黑色,仿若穿了一层黑色的铠甲。
“太上!”昊天猝不及防的被那拂尘扫到,身体骤然后退千米,手轻轻捂在唇边,指缝里还有金色的血液留下,他愕然抬头,清冷淡漠如寒冰冷月的面上既惊且怒。
太上眉目微微垂着,拂尘挽在臂弯里,淡然道:“过了。”
这两字没头没尾,但在场的两人都听懂了,太上这两字是对昊天行为的评价——过了,昊天此番作为,已过了界。
他一招手,那天上的太极图便倏然飞落在他手中,刹那间,那些为不影响世事而刻意封存的记忆如潮涌,在他脑子里闪现交错。
昊天放下手,静静站直了身,道:“天庭相携百万年,太上今日要与本君对立?”
他面上露出无可奈何的沧桑,隐隐的有些山河寂寂我自一人的寥落:“兵行险着绝地求生,吾君臣勠力同心护卫三界,本就如操舟海上,谨小慎微尚且步步惊心,如今浪急舟翻众生崩毁,便连太上也要弃我而去?同为众生故,太上何以临阵叛变?”
太上记忆归位,过往种种尽在脑中一一翻过,眼睛一闭一睁,三界百态已尽收眼底,轻轻叹息一声,道:“天法自然,潮尽石出,陛下,天下众生生机已现,强求无用。”
“何来生机?”昊天面色翻覆,乌沉沉如大雨将至,冷声问道:“本君尚未允准,谁可为众生带来生机?谁又能为众生争取一线生机?”
言罢,微微仰头,眸色尽厉:“百万年君臣,本君不曾负你,太上,你负本君!”
一言未尽,手掌翻动,嗤的一声,银光如瀑,一挥斩落!
白唐眼眸倏的缩紧,手掌紧紧握住一把阴气刀,却见太上右手挥出,左手朝他一指,一股沛然的生机在他体内翻涌生长。
“承势星君,非只承人间之势,更承天下之势,你可懂?”
第三百二十四章 要予之,先毁之
白唐只觉胸口有股泉水一样的暖流涌动,扯动他脆弱的皮肉,让他百爪挠心一样的难受。
屠灵被一股大力排斥,一下子飞出体外,落在白唐掌心,铮的一声刀鸣,恍若憋屈许久终于舒出一口气,忍不住的轻狂畅意,一下就将白唐手心原本的阴气刀震碎。
白唐握紧了刀柄,道:“懂。”
太上的话有天下尽托付的托孤之意,白唐听懂了,连面色都沉重几分,他看向太上,想从他脸上看出出些许端倪,却只看见了他伟岸的身形,和他满头晦暗的银发。
“生死如常,元始通天尚且看的通透,我又怎会着相执迷?”太上的声音落在耳边,却又仿若隔了千万重的距离,“众生艰难,为寻一线生机,万般皆试过,如今才知自然无常数,天自留生机。”
“我今日去也,承势星君,众生皆在你手,且好生抉择。”太上始终未曾回头,只迎着昊天那一道撕裂天地的银光,从容抬起拂尘。
在商周的年代里,白唐曾耍赖要他一招之诺,如今他天人五衰濒死之身,用通身造化之力,一为他造遗失之心,助他功德圆满横度此劫,二为他阻一程昊天携怒重击撕裂空间之威。
白唐很是知机,当即闭耳垂目,只感受着胸腔里新生的心脏,感受着它的跳动,等待最后一丝血肉也与胸腔处的窟窿严丝合缝的连接起来。
太上一身道法出神入化,信手拈来就是春风化雨杨柳生枝,那一拂尘过去,竟将那一道银光悉数湮灭,万缕银丝倒卷如银河落,一往而前袭上昊天的衣襟,只一下,就将本就半残的昊天击倒在地。
太上那柄跟随他百万年的拂尘也寸寸碎裂,灰尘一样散落在昊天的周围。
长风浩荡,空气中裂纹丛生,黑白交织的闪电在空间裂缝里肆意流窜,不知从何而来的天火纷纷扬扬,时不时从裂缝里降落在浩瀚的天河上、弹丸之地的不周山上,降临在他们两人的背后面前。
烟火缭绕中,太上的眉眼越发浅淡,身形如山如岳,又如落笔恢弘气度凛然的画卷,只负手身后,静静看着昊天。
白袍沾染尘埃,高贵的帝君却不肯认输,他挣扎着悍然站起,眼眸漆黑而纯粹,神色里是众生故去我独在的清醒沉静:“多年同舟,太上虽提前弃舟登岸,本君却需继续摇橹前行……你且好走。”
话音刚落,便有强劲的罡风四扫而过,吹拂过太上的衣梢发角,那白色的身影顷刻如云烟散。
太上注入体内的那股生机还在发热,白唐的心脏只补了一半,他却已等不及心脏补全,就骤然抬起头来,手里屠灵翻转,刀锋发出锐利的啸叫。
此时的昊天仍是月佩风襟的出尘之态,神色里却有孤掷一注的决然,手将将抬起,与白唐那骤雨般袭来的刀一触而过。
白唐方一动刀,便是全然不管不顾羯鼓惊马样的急攻,刀风过处,本就飘摇的空间又被切割出无数裂缝。
昊天体内的灵力刚才又消耗一空,只接了他第一刀,便被震裂肩头衣衫,刀气过体,
鲜血便从细小的伤口中浸透而出。
他已万多年没与人这样近身交战,身法却不见生疏,轻灵飘忽不可捉摸。
两人一交手,便全无迂回曲折,直接就是全无余地以死相拼的激烈。
空间一阵阵崩塌,在刀光剑影中露出更加狰狞的裂缝,无数闪电雷霆在他们周遭闪耀。
白唐胸口里的心脏越来越完整,原本迟滞的力量越发顺畅,屠灵刀也越发凛然谨慎,一刀刀劈开被昊天折叠的空间,逼着他退往不周山的山崖边。
数息过后,昊天已被白唐凭空构建出的刀网逼至那山崖边,旋身间与白唐的屠灵一错而过,再一偏头,正见白唐手腕翻转,屠灵带着风雷声劈裂空间,不可抵挡直奔咽喉而来,堪堪贴上喉结,刀气将他咽喉处划出一道血口。
白唐喘了口气,左手拼命按着胸口,忍着那蚂蚁啮心一样的酥痒:“最后一眼,你看看这四海八荒!”
昊天的手垂在身侧,轻微的颤抖,勉力冷静道:“如何?”
白唐面色有种难言的青灰色,仿佛回光返照后的颓败枯死,道:“你要祭天祭地,要救苍生天下,可你一样都没做到……披着慈善悲悯的皮,做着自私歹毒的事,昊天,你该死!”
“无众神,无众生!”昊天的眼神有如疯如魔的疯狂,仿若下一秒就能雷霆发作,“本君殚精竭虑为众生求生路,这是魔障?若让世间文明、生灵、智慧传承下去是魔障,本君便是入魔,又怎样?”
他声音渐大,面色寒霜一层层剥落,露出情绪的本相,眸中有疯狂漾出:“何必多番言语,你也不过畏死偷生……恁多废话,你便确定赢了么?”
“你不肯承认自己生魔障,觉得自己一切都为了众生,”白唐握刀的手伸的笔直,面上半分神情都没有,对身后那些或愤慨或惊怒的声音充耳不闻,“那你就与这众生同死吧!”
屠灵横削,半点都没省力气,是必死之击,刀中贯入的灵力,更足以崩神魂毁灵识,让眼前的人身死道消。
此刻长风浩荡,雷电在身后肆虐,灰黑色染满苍穹,一刹那,昊天脚下生起强横无匹的旋风,周身有如烈日般的光芒闪耀,一柄无色的剑从肋下刺出。
这一剑天外神来,又惊又险,带着目空一切的凌然狠辣硬生生将白唐的刀气撕开一道巨大的缺口。
这一剑带着洪荒万古的力量,逼的白唐不由一退再退,那一剑是积蓄百万年的练达意境,仅凭一丝之力,就能引动虚空中的沧海横流,将一切冲垮。
白唐反应再快,心思再敏捷,也只来得及从昊天身边飞掠而过,眼看着他们之间山崩地裂,天河水被那强横力量激起万米浪花,在昊天的身后如同张牙舞爪的巨龙。
“本君将众生一肩担负,绝不会输!也输不得!”他视线扫过面前翻涌的尘土,扫过远处还在激烈奋战的众人,眼神里涌出点点悲伤,“众神凋敝,本君力竭神散,尔等叛贼却如旭日东上杀之不尽……世事逼人。”
一言未尽,银白长发骤然绷
紧,皎皎如月的面容突然狰狞,他仰着头,身周的旋风忽如海浪咆哮,瞬间就席卷过整个不周山,一层一层灭世的力量朝着四周压去。
那是一代帝君最强横的威压,是积威百万年的神威,在这样的力量下,众生臣服,莫敢抬头。
白唐自身力量太强,哪怕太上是用造化之力为他补心,此时也才补全他心脏的三分之二,他心脏里麻痒难耐,周身灵力波动时强时弱,又被昊天那寸草不生的力量扫过,五脏皆伤,这时也只能抬手挡住眼,另一只手抓紧屠灵,将自己牢牢钉在地上。
昊天所站之地,已然成这片空间唯一的生路,那无形的力量爆发出巨大的吸力,这片空间里的生灵都感应到了昊天的召唤。
那是来自万古众神的召唤,带着奇特的、听不出悲喜的呢喃声调,召唤他的信徒去他身边,为他贡献出一切力量。
有人闭目合眼,安然赴死,有人怒骂出声,拼死抵抗,有人虔诚放手,任由自己被那股吸力卷走,有人愤然出手,妄图与那入魔的帝君同归于尽。
白唐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仅剩的人从他身前一道道飞过,飞蛾扑火般朝着昊天扑去,又迅速淹没在他身周白色的光芒里。
杨戬最先奔赴,面上是旷日持久的平静,看着昊天凌厉的眉目,慢慢消失在他的目光里,无怨无悔。
莲涅时笑时骂,周身都是滔天的戾气,也不能抗拒的飞入那光圈里,身体慢慢化为飞灰,那一瞬,铺天盖地的黑色阴气席卷开来,又尽数没入昊天体内,他身上纯白的光芒覆上一层灰色。
“完了!完了!这老东西用了万灵归墟,这特娘的是要所有人给他做养料!”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继而又是几声咋咋呼呼的尖叫。
白唐勉力睁眼去看,只来的及看见一个囫囵的金色影子一闪而过,接着便是一道可通天彻地的长柱朝着昊天砸去。
烟尘纷扰,那人影如冰雪消融,昊天周身的光芒却越发凝练,整个人的气势也更强。
他就站在那里,背后是翻涌的万米大浪,身前是万灵臣服,他只身一人,是天地主宰,要担负众生,可他要给众生活路,就必须先踏过面前那具四灵本源能力的尸身。
可他神力衰竭山穷水尽,所以他要先汲取众生之力,要予之,先毁之。
昊天神色里的悲凉渐渐散去,只剩了唯我独尊的矜贵和目空一切,他转过头,朝着那泱泱洪水里看去。
还没完。
这还不够。
他还需要更多、更多的力量。
白唐眼睁睁看着昊天的银白长发一点点焕发出柔润的光,又一点点变黑,身上那白色绣暗纹的袍子也崭新开来,他感觉到他的力量在颤抖,在咆哮。
不行,必须阻止他!
不能再让他吞噬下去了!
白唐咬着牙,桃花眼里肃穆一片,将周身阴气调动到极致,硬是从那洪荒压顶、山海倾泻的潮流里争出一抹来,他大声喝道:“屠灵!”
第三百二十五章 弑神,复天地
所有力量灌注一刀,刀势横空,劈碎苍穹宇宙,但劈不碎昊天周身灰色的神光。
如泥牛入海盐撒沙漠,半点声响都没有。
白唐不言不语,又是十刀斩去,依旧不能撼动昊天一丝一毫。
他体内力量几乎被消耗一空,握住屠灵的手都有些颤抖,可这些都不如他心上的颤抖厉害。
他辛苦得来的神物都没用,那些他爱的人都没回来,这就要结束了吗?
白唐费力的喘着气,那压在心口的绝望让他喘不上气来。
就在此时,变故又生。
只见四周的天河水都沸腾开来,无数黑气翻涌,仿若地狱从九幽升到了九天。
白唐愕然间回头,却看见几道熟悉的黑影从河面上身不由己的急速掠来。
“妈的!”首当其冲的月戎破口大骂,“这操蛋的万灵归墟!昊天这老瘪犊子是找死!找死!”
他身旁还有另外一人,高冠黑袍,牢牢护卫在他身旁,即便是这样的绝境之下,也依然气度凛然,分毫不乱。
白唐匆匆一眼,只瞥见那人轮廓如山川的侧脸,他们两人携手而来,身后还有尚且存活的其他几个府君,十八层地狱一起带来,身后是他们拼命保下的万千阴魂,
此时此刻,却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天河上波涛汹涌,白唐在底下仰望他们,见那人手持光芒万丈的明镜,如松鹤临空,直将去势稳了一稳,沉稳道:“月戎,没事。”
月戎身上那股子暴戾半点没减,神色却安稳下来,他捕捉到了白唐的身影,脸上乍惊还喜,待看到他手中暗红色的刀刃,眸中更似有风暴闪过:“原来是落在他身上……包子,原来是落在他身上。”
他身侧的人微微垂眸,也看向白唐,点了点头,道:“历经灭劫而不死,该是他!”
那人手上的明镜漾出裂纹,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召唤万灵的呢喃声越发清晰,那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吸力让他们又滑行着前进百米。
月戎似笑似叹,道:“我就说桃花眼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如今咱们都要靠他啦……走吧!”
白色的月刃与布满裂纹的明镜倏然出手,迎风而涨,轰然而碎,在空中形成一道薄薄的屏障,竟将那万流归海样涌向昊天的阴魂拦截住了,继而有两道身影闪电般折身而至。
“劈混沌,整天地,白唐,这次我们整个地府为你祭刀!”月戎声音冷冽如铁,重重击在耳膜,“要是还弄不死昊天!老子死了也得活过来弄死你!”
白唐还未及反应,就觉手中的屠灵被一股大力撕扯,骤然脱手,那两道身影倏然就没入刀中。
无数道黑影在那一瞬没入暗红色的刀中,连总是一身书生袍的楚江王也大笑一声,流星也似没入刀中。
屠灵一阵阵的嗡鸣,里面的刀灵也一阵阵的啸叫,痛苦的打滚撒泼,那汪洋瀚海一样的力量一股脑的塞进去,直让它想起那日地府里强行吞没四灵力的时候。
白汤圆哀嚎着,却半点都不能阻止那浩瀚地府的阴魂鬼魅化为的阴气灵力冲击刀体,只能翻滚着,刀气四溢,将涌向昊天的那些力量都切的七零
八落。
过了这些时候,白唐的心脏终于生好,他猛然站起,身形被昊天万灵归墟的力量拖曳的前行。
“屠灵!”他大叫着,右手捞过那暗红色的刀柄,顷刻就感觉到那刀里无穷无尽的力量。
一界之力,尽在一刀。
昊天的面目已在眼前模糊,白唐双眼都染上一层红色,周身迸发的力量将昊天的万灵归墟切割的不成样子。
昊天抬起眼,嘴里那些能将一切都毁灭的呢喃渐渐消失,抬手一指。
山河倾覆,星辰如海,恒古的世界之力朝着白唐覆盖而来。
那一瞬间,昊天在奔腾的万物后,寂寂一人,长身而立,周身是烈焰与黑暗交织的光芒,映着那张如神如魔的面容,竟有种恒古长存的静谧感。
白唐人在半空,屠灵持在手中,桃花眸里血色涛涛,身周阴气翻涌,纵横百万里,他所处之地,便是地狱。
屠灵横刀而斩,刀中有星河万倾,长空当风,还有阴气浩荡,地府十八殿。
电光火石,两股强悍的力量轰然对撞,空间崩塌,天地湮灭,无数光明与黑暗交杂,空间裂缝横贯长空。
那一天,世界归于虚无,混沌生于刹那。
……
日月不再轮转,连时间已经失去意义,覆盖天地的大水褪去汹涌的外衣,重又变的温顺和缓。
没有苍穹,星辰都沉在了水里,像是一颗颗沉在水底的宝石,发出不同的光泽。
没有大地,生灵都死在了水里,像是回到了万万年以前,所有生命都沉寂在灰蒙蒙的混沌里。
或许过了一瞬,又或许过了很多很多年,终于有人从死寂的水里钻出,徒步行于水上,白衣黑发,腰间缠着一截断痕明显的锁链,目中凝着万万年的孤寂冷清。
他仰起头,看着裂纹丛生灰蒙一片的苍穹,从怀里取出一截黄金色的脊骨,朝着天空洒然一抛。
那黄金色脊骨瞬间没入残破的天空,绽放出柔和如月光的光芒,瞬息就覆盖几千里,又不断蔓延扩展,金光所过之处,灰色消弥裂纹愈合,苍穹里升起彩霞,温润的月亮从黑暗里露出了头,散发着更加纯净的光芒。
那人低下头,从水里看见无数星辰散碎的影子,于是一抬手,无数星辰从水中倒飞而回,一颗颗镶嵌在孤单的天幕上。
月白风清,星辰万里,却终归孤寂。
于是他又将一块巴掌大的灰黑色泥土扔在水里,那一点土壤遇水则长,一寸寸长大扩散,又鲸吞龙吸般将那涛涛天河水吸入腹中。
脚下忽有实感,他抬眼去看,便看见那绵延不知尽头的水域一点点被土壤覆盖。
他又取出一截翠绿色的圆柱,朝着脚下一插,双指在掌心划出血痕,红润的鲜血浇在那无头无尾无枝无叶的圆木上,圆木顿生枝蔓,入地一端生出根系,直入地下九千丈,露头一端哗啦啦朝着天空生长,枝叶肆无忌惮的伸展,直达苍穹,将那目光可及的苍穹撑上百万里。
自此天地开,污浊分。
可这还不够,于是他想起了怀中还剩下的一物,当即将那无色的卷轴抛上高空。
顿时,原本怎么也无法展开的卷轴的一寸寸展开,露出山河万里,草木鸟兽。
隐约间,那山河图里走出白发白须的老人,一手持图,一手照着天地挥洒。
那白衣老人的虚影掌着太极图,从苍穹夜幕上走过,踏步之处,生山河,生草木,生智慧,生阴阳。
风又吹过衣襟两回,一汪清水被土壤吐了出来,摇曳着浮在生着桃花眼的男人面前。
男人再一弹指,那一汪清水就悠悠飞向九天,再看不见。
天河归于天界,九幽生于地上。
白唐终于微微一笑,他仍穿着一身白衣,像是黑夜里游荡的纯白灵魂。
他目光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又伸出双手,轻微下压。
远方似有什么东西被牵扯着埋入山川,一股沛然的生机从大地上浮起,草木越发翠绿,山川越发神秀。
“既执念为众生,便身化大地,魂哺三界。”他轻声说着,神色里是一种寂然的空旷,忽而又轻轻一笑,拍着腰间另一把暗红色的刀,“世间万物都归位,只有万灵没有回……该我们了。”
刹那间,他周身涌动起万里狂潮样的力量,手中暗红色的刀刃忽而化为长龙,身躯纵横千百丈,在他周身萦绕翻飞,与他交相呼应。
那汹涌的力量卷过山海,于是山海里的时间便拨回,虫鱼草兽一一跳跃,卷过土地,于是有高楼拔地起,曾埋葬在洪水里的生命仿若都被时间吐出,酣甜一梦,长睡未醒。
那力量强悍无比,却又轻柔无比,它将时间轻轻拨转,从尘土里将一缕缕生命重新找回,赋予他们第二次光阴。
这是一次时间倒流,也是一场浩大的记忆重塑,他们不会再记得真正的天神,不会再记得光怪陆离的天水妖兽。
凡人主凡间,鬼魅居九幽,九天之上有净土,净土永不可达,里有仙人长寂寂,渐死渐灭,不起波澜。
虚幻光阴披红绿,人间三度蟠桃熟。
梦里一场生死事,醒后方知身是客。
……
春日杏花初开,阳光熹微而下,斑驳着行人光彩陆离的衣着,鲜艳明媚的让人眼花缭乱。
“……宝贝儿你别……哎你听我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搭理搭理我啊!”有高大挺拔的男人亦步亦趋的追在杏眼柳眉鹅蛋脸、身形高挑的短发美女身旁,伸手就拉住美女的胳膊,铜铃大的眼睛满是老婆奴的卑微,絮絮叨叨道:“我真错啦!我保证,向党和人民保证,下回肯定不了,你说回家咱就回家,我肯定不跟他们瞎闹,行吗?”
“还有下回?老刘你这夜不归宿还敢有下回?”有一头短发的女子斜挑着眉,声音里全是青春靓丽的骄傲,“你说说,你想怎么死?”
“额……这个,这个咱们好好商量一下……这还在大街上,宝贝儿你别揪耳朵……”
那两人一高一矮,吵吵嚷嚷的渐行渐远,但那股子温暖和谐的味道还是从他们身上一股脑的溢散出来。
阳光越发温暖,有微风吹拂过树梢枝头,呼啦一下就吹出一只白日行走的鬼来。
第三百二十六章 重逢
那白面奶油小生样的男鬼面条一样从树上滑下来,哀哀怨怨的朝着一旁撸袖子与鬼干架的同伴道:“王五,你鼻子都歪了……快别打了,把身体再拔拔,都快被揍成一张饼了!疼不疼啊?”
“蠢货,躲远点!”中气十足的女鬼气势汹汹,娃娃脸上都是狰狞的笑:“老娘当初怎么就认识你这么个怂货,工资给人抢了就知道嘤嘤嘤,嘤嘤嘤有个屁用!”
她呼的一巴掌,将与她对掐的鬼拍到了地下,眼看那鬼惨叫一声灰溜溜的跑了,这才瞪着一双杏眼,一边伸手扶正鼻子,一边回头教训那男鬼:“自从老黄投了胎,你瞅瞅你混的这个鬼样,丢不丢人?!这多亏第六府君给你开了后门,让你做个小鬼差,不然你这分分钟就得去地府搬砖推磨!唉……老娘当初也不知道看上那二货捉鬼师什么,居然巴巴的去做了鬼使,还遇见你这个麻烦精!”
噼里啪啦训了一通,训的那面白脸嫩的男鬼委屈巴巴,才总结道:“这些年人鬼不相交,鬼比人可凶多了,你皮绷紧点,机灵点!知道了吗?”
玉九忙不迭的点头,道:“知道了!”
王五又将自己歪了的胳膊正了正,继而慨叹似的道:“明明做了那二货捉鬼师很多年的鬼使,居然记不清他的模样姓名了,倒把你们两个讨债鬼记得清楚……唉,老娘真是命苦。”
玉九也费力想了想,实在没想到那人的脸,记忆模糊的厉害,于是转念就想了别的,道:“王五王五,今年还有一场升职考试,你要帮我啊,你一定要帮我啊……”
王五:“……个讨债鬼……”
那微风一吹再吹,穿街过巷,终于又在一处窗明几亮的地方微停下脚步。
那半开的窗扉里,穿着一身白大褂的男人正低头看资料,面部已褪去原有的清秀,变的更加俊美和犀利,轮廓如山川,深刻分明异常,只是静静坐着,就自有一种凛冽的强硬气势。
桌子上摆着一张合照,照片里的男人半搂着一位温婉的美女,笑的甜蜜又含蓄,依稀还是当年学校里的出了名的优秀少年。
“林医生,十分钟后有一场心脏移植手术,您准备一下。”桌上的内线电话忽然接通,护士甜美的声音带着些紧张传来。
穿白大褂的医生轻轻嗯了声,挂了电话,从容起身,将窗户挂上,又去净了净手,这才推门出去。
被关在窗外的轻风打了个旋,呼啦就吹过了大街小巷,来到一处闹中取静的小巷。
那小巷已非昨日,那些熟悉的面庞都再寻不见,另有热闹声色沸沸扬扬,满溢着生机盎然。
有不到成人腰高的小孩肆意跑闹,手中举着的塑料彩色风车轻微转着,伴着阵阵笑声,像是青春最纯粹的声乐。
那微风忽的变大,吹的彩色小风车转的更快,小孩笑闹的越发大声。
稍不留神,那小
风车啪嗒一下折断,小孩都被掀了个跟头,当即大声哭起来。
那微风倏的一下就钻到了地下,不敢见人也似,一股脑的钻到了幽冥地府。
“老实说,你是不是觊觎我家包子?”有没什么威仪的府君踩着凳子,恶狠狠的伸手指着对面斯斯文文的判官,“你特娘的给他送什么曼陀罗?啊?你给老子老实说,你这脸瞧着白白净净的,怎么净不干好事?你这肚子里还有多少花花肠子,一股脑的都给我抖出来!”
陆判对这位府君的暴躁充耳不闻,斯斯文文的揭过一张批文,又俯首看下一张,道:“牛头报过很多次了,奈何桥下深渊曼陀罗成灾,你不处理,我就找包大人处理。”
月戎瞪杀父仇人一样的瞪着他,半晌才气咻咻的坐下,道:“都是包子惯得你!老子总有一天要把你扒皮抽骨!”
陆判道:“请便。”又敲了敲桌子,提醒他道,“你桌上那一沓都是紧急公务,今天处理不完,我会向你家包子申请,不准你靠近他五米之内,二十天!”
月戎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缓了缓才拿起笔,恶狠狠的批了两个文件,终究忍不住,咕哝道:“桃花眼果然不是好东西,把大家弄出来的时候,怎么不筛选一下残次品,差评!”
陆判莫名其妙的看他,道:“又说什么糊涂话,我告诉你,装疯卖傻过不了关,该做还得做!”
月戎:“做做做!”
陆判想了想,又道:“范无救和谢必安走了很多年了,黑白无常的位子得有人补上,你看什么人合适?”
月戎冷艳睨他,恶声恶气道:“补什么补?!不补,地府吃空饷的多了,不差这两空缺,别瞎操心,时间到了自然有人来领职!”
陆判撇嘴,不再多说。
那微风沾了九幽的寒气,又飘飘悠悠的吹过四海八荒,终于将那一丝阴冷吹上了一个活人的面庞。
那人生着一双宜笑宜怒的桃花眼,面容稍显瘦削,唇角挂着一丝微笑,轻轻伸个懒腰,发出极舒服的喟叹。
“白白,你醒了?”有暗红色的小东西趴在他肩膀,甩着尾巴欢快的道,“你可睡了很久啦,我都要饿死了。”
白唐捏了捏那小东西的尾巴,有些头痛的斥道:“吃货!”继而又想到什么,妥协的摸了摸它的头,“走吧,带你去吃。”
那小东西就欢喜的用尾巴缠住他的手指,身体在他垂下的手指上荡秋千,又懵懂的问道:“吃完了是不是又要睡觉?我不喜欢睡觉。”
“那就不睡觉,咱们去找人。”
“找人?”
“对啊……那个人比较调皮,很会躲,或许藏在人间,或许藏在地府,又或许藏在深山老林,咱们得慢慢的找。”
“啊!”小东西夸张的张大了嘴,露出两只小尖牙,“那要找到什么时候?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白唐微微笑着,声音笃定,“我将他放在了轮回里,他就一定在轮回的某个地方。”
他忽的偏头,看向那爬到他肩膀的小东西,道:“反正咱们生命永无止境,我又知道他一定在某处等着我,那咱们就去找好了,没有时限,不需要时限。”
他说:“总会找到的。”
……
这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丰泽高中的学生们都早早离了学校,只有零星几个不信邪的还悠哉悠哉的在校园里游荡。
身姿挺拔的少年背着书包,面无表情的行走在已没人影的小道上。
再转过一条小路,便到了那座死过人的教学楼前。
那是几天前刚发生的事,有青春靓丽的女学生从十八层高的楼顶一跃而下,白色的校服都被血染成了红色,目睹过现场的学生别吓病了好几个,校园闹鬼的传说不胫而走,少年也略有耳闻。
他们说这起死人事件只是个开端,是校园里那阴魂不散的女教师鬼魂在找替身,一个不满意,还会再找下一个。
少年并不信这些,他只当笑话听,从来不往心里搁,即便学校里已是人心惶惶,他依然我行我素,板着一张俊美到犀利的面容,勤勤恳恳的学习,认认真真的自习,再准时准点的到校门外,等司机接他回家。
可今晚,传言中的鬼亲自来拦了少年的路,阴风大作,戾气阵阵。
少年有些稚嫩的冷硬面庞上凝起寒霜,嘴角用力绷紧,吓的浑身寒毛根根竖起,连尖叫都发不出来,面色苍白的随时能厥过去。
“喂,”有朗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笑,“怕成这样?”
少年不确定那是人是鬼,不敢回头。
那人嗤的笑了下,极为欢快的迈着步子,一步步朝他走来,停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口里还安慰道:“好啦,没有脏东西啦,快回头看看我……真的,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少年抿紧了唇,将信将疑的回头,额上冷汗未干,深邃的眼中还凝着恐惧,瞳孔却将那一双桃花眼纳入眼中。
那一双游着两条活鱼的桃花眼轻微的眨动,青年温和俊美的脸上含着笑,眸里沉着星辰大海,隐隐有碎玉似的光芒闪动。
时光恍惚停止,有人踏着万千光年,在遥远的时空里踽踽独行了不知多久,终于于此刻止步,停在那人面前。
少年面色狐疑,仍是绷着脸,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冷冽沉稳。
面前的青年睁着潋尽风华的桃花眼,风神高华气度宛然,如行走在夜色中的神明精怪,静静看向面容稚嫩的少年,忽而展颜而笑,朝他伸出手:“幽冥地府,拘魂无常,白唐。”
风卷浮云夜又深,遍游灵迹皓月熟,已知世路皆虚幻,长风万里送魂归。
第三百二十七章:球场霸凌
高中校园内,一群少年在篮球场上肆意奔跑着,传球,过人,投篮,快速转身的时候球鞋底部时不时和地面发出刺耳的“刺啦”声。每一个人都像爆发的小野兽,洋溢着热烈的青春。
“快!传球!传球!”一个瘦高的男生仰着头一边奔跑,一边做着挥手的动作不停地对被防守的男生喊道。
带球的小平头男生单眼凝了凝,然后撑起手用力往他那边一挥。
“咻”的一声,篮球径直穿过前面的两人。
抢球的男生往篮球拼命够去,却被突然拦截的另一只手用力一拍,指尖擦过球体没控制住力道,直接飞往球场外。
“喂!傻子!把球扔过来!”那个瘦高的男生桀骜张狂的指着掉在篮板外的篮球,冲着一个带着眼镜,体型微胖的男生叫道。
被叫傻子的男生非常乖顺地走过来,低下头,捡起来,怯怯诺诺地将篮球递过去。
瘦高的男生接过篮球,便再次快步运球飞跑起来,回头恶狠狠地叮嘱一句:“就在那待着给我捡球,敢走下课要你好看!”
一个最高个的男生抢到了篮球后立马来了一个非常霸气的扣篮,篮球入网的瞬间,几个蹲守着篮板的人再次纵身跳跃抢起了球。
前面瘦高的男生也随即一跳,抢球的时候胳膊有意顶了下身边的人,被顶的人没有站稳摔在了地上,看着那个同学敢怒不敢言。
瘦高男生抢到篮球,直接往篮筐里投去。
“当!”篮球和篮筐碰在一起的时候发出猛烈得撞击声,迅速被反弹回来。
瘦高的男生似是不甘心,再次快速地抢球,还没对准,直接往篮筐扔。
而篮球因为他的撒气回弹的更猛。
瘦高男生再次一个人霸着篮球,屈膝半蹲,两手捧着篮球,准备认真发力。
就在这个时候,后方另半边球场传来一声“哗!”,篮球空心入网的声音!
这边的几个人不可思议得转过头看过去。
刚刚那个瘦高的男生不知道是因为剧烈地运动,还是尴尬,忽然面色潮红,目光里带着一丝阴厉。
偌大的半边球场只见一个穿着黑t瘦瘦得男生,纵身一跃,手里丝毫不误的接住落下的篮球,紧接着运球几步压到三分线,随意一跃。
竟然又是一个空心入网!还是三分球!
那边球场外围观的女生发出一阵阵花痴的尖叫。
“我的天!好帅啊!”
“江复庭!!江复庭!!”
“不愧我偶像!太厉害了!”
江复庭继续接住下了篮网的球,单手运着,额头的汗水不小心淌过眉宇,滑过修长的睫毛,渗进如墨般漆黑的眼睛。
修长的身材因为自小练格斗的原因,胳膊上和腹肌上该有的肌肉一丝不少,紧健的肌肉下蕴藏着充满爆发力的能量。
他眼里的瞳孔是异常深邃得黝黑,甚至虹膜都是异于常人的灰黑色。
长时间的对视似乎能将人吸进漩涡里,那双眼睛从他生下来起就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从小时候的模糊不堪,到现在的依稀有些轮廓。
身体的小异常
并没有在他人生中掀起太大的波澜,江复庭甚至跟父母都没有说过,他的性格也因此比同龄人更加冷静,沉着。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胳膊简单的擦了擦眼。随手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引起边上的女生尖叫连连,着迷不已。
就在他还没完全收回手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篮球呼啸而至的声音!
江复庭头也没来得及回,反手一挡。
篮球“嗒”“嗒”地掉在地上,回弹了几下就往操场方向滚动。
边上的女生差点被这一下吓得没回过神,当场冲着另一边的人叫道:“宋成!你们什么意思啊!怎么乱扔球的!”
“就是啊!如果不是我们复庭厉害,还真被你给打了!”
“自己技术没别人厉害,还见不得别人好!”
前面给宋成传球的小平头,吊着单眼,拽着二五八万的样子走过来,抓着江复庭的胳膊“江复庭!什么意思,宋哥的球你都敢乱打!”
江复庭挡掉球后,转过头,那张俊美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他冷冷得看着眼前的人:“放开!”
边上的女生见状也在边上说道:“王浩!你们不承认技不如人就算了,还欺负我们复庭!”
“就是,没想到你一个男人这么心胸狭窄的!”
江复庭看着王浩吊儿郎当丝毫不打算松手的模样,扔下另一个手上的篮球,紧紧掐住对方的手腕,硬生生地从自己胳膊上掰下来,甚至能听到骨节摩擦的咔咔声。
王浩被捏得痛到龇牙咧嘴,拼命甩着手。
江复庭依旧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准备转身就走。
“站住!”背后响起宋成刻薄的声音,“把老子的球捡回来。”
江复庭回头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又来了。
边上的女生再次在边上叫道:“宋成你干嘛老欺负江复庭?”
“就是!篮球那么多,体育室又不差那一个!”
“而且江复庭又没有招惹你们,明明是你先来搞得他!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宋成听着一脸不耐烦地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你们要是再bb,让你们也在这学校呆不下去!”
这些女生被他狠厉得威胁吓得闭上嘴,私下小声嘟囔着。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家里特别有钱吗?”
“自从他爸还搞的什么慈善基金,越来越过分了,又不是他自己搞的,一天到晚逞什么威风!”
“江复庭,我们走!球场也不止这一个,我们不跟他们待一块!”
江复庭没有理这些女生的话,淡淡地看着这群人盛气凌人得走过来,将自己围拢起来。
漆黑的眸子一个一个地扫过去,这些人虽然是同班甚至同寝的人,但是作风习惯一直都差劲至极,自己一直跟他们不对付。
这个时候刚刚被他们指挥着捡球的眼睛男生,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拉了拉江复庭的衣角,对着宋成讪讪地笑了笑:“宋哥,他也不是故意的,我帮你们捡回来。”
一边的王浩满脸不屑地瞅着他:“郑青,敢动就是你的事了!让他自己捡!”
前面那个和宋成抢球的最高个的男生也走到最前面来,颐指气使地看着江复庭说道:“再不捡,今晚你寝室的床就在厕所。”
江复庭的个子很高,放在男生中间都是非常挺拔的,190的身形站在眼前这个参加过校队的人面前都是丝毫不输气势。
他依旧没有动,嘴角冷冷地一笑,手里的拳头早就攥紧,这种事情也不差这一次。
双方之间的关系越发剑拔弩张。
边上的体育老师在一旁看了很久,感觉气氛越来越不对,终于捺不住走了过来,对着他们大声呵斥道:“你们还想不想参加下个月的篮球赛了,不知道参赛前出现打架斗殴会被取消比赛资格吗?”
随后指着和江复庭针锋相对的高个子男生骂道:“特别是你,杨林生,去年校队比赛也是你挑事打架,要真不想比,自己直接退赛!”
几个男生听完体育老师的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憋着面上的歹意敷衍得对老师说道:“知道了,就跟他玩玩而已。”
“对啊,他平时都是一个人不说话的,我们陪陪他而已。”
江复庭冷眼看着他们脸不红气不喘地扯着一些违心话,冷若冰霜地钻过这个围拢得密不透风的人墙。
擦过宋成身边的时候,听到对方恶狠狠得在他耳边留下一句:“以后走着瞧!”
江复庭眼都没有抬,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随你。”然后捡起刚刚被自己扔在地上的篮球,去另一块球场,围观的女生连忙稀稀拉拉得泛着花痴跟上去。
体育课过后,打篮球的几人身上的衣服基本都湿得跟从水里刚捞上来一样,透着股浓浓得汗酸味。
他们就近钻到了操场附近的老厕所。
这个厕所从初建校起就一直存在,设施过于老化的原因,下水道经常堵塞,管道一年四季总是挥发着粪物氧化后的氨臭味。
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学生会来这边上厕所。
“妈的!真臭!”
“这破学校建厕所都建不起!”
一群人骂骂咧咧得推开厕所门,嘴里不忘叫骂着。
几个人匆忙地打开水龙头,冰凉的生水一遍一遍冲刷在脸上,带来一阵阵舒适地凉意。
不知道是凉水冲刷的原因,还是厕所本身位置背阴,不到一分钟几人身上的体温便迅速降下来。
“王浩!你多大了,吃个饭汤还能滴身上!”边上一个关系好的男生,像是抓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指王浩衬衫最下面扣子的边上,嘲笑道。
王浩低头一看,面色瞬间通红。
白色的衬衫被染了一圈不规则的红色,红色的边上因为接触了水的原因,小面积得晕染开来。
他马上脱下衬衫,脏了的地方放在水龙头下面揉搓着:“你们在外面等我会,我马上出来。”
“快点!”宋成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王浩唯唯诺诺地应着,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几人出去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不长脑子的,带上了厕所的大门。
“咔”地一声。
王浩本能地顿了一下,光线本就灰暗的厕所,在被关上门的一瞬间,更为微弱。
第三百二十八章:厕所女鬼
头顶上是空荡荡的老式水泥顶,简单的悬了几根房梁,因为时间和潮湿的空气,白漆早就霉变,墙皮大块大块地掉落,漏出斑驳的深灰色水泥。
房梁中间,暴露在空气里的零火线简单地缠绕着,悬挂着一个老旧得白炽灯。
浅黄色的光发出忽明忽暗得光芒。
整个空间像是突然被隔绝开了,莫名压抑阴凉地感觉涌上王浩心头。
他加快了洗衬衫的动作,可是衬衫上红色的晕迹却越来越多。
他越是用力,覆盖得越快。
边上其他水龙头突然开始三三两两的滴着水,每落池子一滴,又掉一滴出来。
安静的厕所里除了他揉搓衣服的声音,就只剩下滴答滴答的水声。
直到红色染了一大片,王浩抖一下**的衬衫,发现整件衬衫都变成了刺目鲜艳得红。
他惴惴不安地抬头,甚至水龙头流出的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血红色!
厕所除了原来的恶臭味,还透着些丝丝的腥味。
王浩惶恐得挪了挪脚,但是脚上像被重物拴住了一般,怎么也动不了。
他缓缓地,一点点地将视线往下移去。
透过昏暗的光线,他竟然看到了数量如瀑的黑色头发在地上朝他一直蠕动而来。
厕所最后的隔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力的敲击着门。
“砰”“砰”
声音大地几乎要把门给砸穿,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
王浩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慌乱得惊叫一声,飞速地转过身,往厕所大门方向跑。
终于,他惊喜地摸到了门锁!
可是门把怎么也转不开。
地上的黑丝离他越来越近,有几根就近的已经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脚踝上,此刻正顺着他的小腿,往他身上一直蔓延。
“轰”
厕所最后隔间的门被砸破。
一个满是黑丝的头颅,从隔间爬出,她的身形极为扭曲,四肢以极为怪异地方式朝王浩缓缓爬来。
王浩疯狂地按压着门把,手上的青筋几乎暴起,他眼珠赤红,青黑的脸色近乎癫狂。
“有没有人!有没人?!快帮忙开下门!”
那个头颅抬起头,“咯咯”地笑声尖锐刺耳,五官不停的流淌着鲜血。
慢慢地,越来越近,她伸出苍白变形的双手,猛地朝王浩抓来。
“啊!!!!!!”他闭上眼睛发出凄厉透彻的尖叫。
“你怎么还没好?!”
突然从外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带着生机的阳光穿进黑暗。
王浩惊悚的回过头,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得汗水,眼睛似乎因为适应了黑暗突然接受光线轻微得眯了眯,发现推开门的正是刚刚被体育老师额外点名的杨林生。
杨林生再次不耐烦地催促着:“干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王浩疯狂地点点头,满是惧意地指了下水池说道:“这厕所里真的有东西。那水龙头里流出的都是血!”
杨林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水槽和厕所隔间早已经恢复了正常,水龙
头涌出的水依旧冲刷着刚刚被他扔在池子里的衬衫,衣服也恢复了彻底的纯白色。
刚刚出现的就好像他的幻觉一样。
他惊魂未定的对上杨林生一副看傻子的目光,慌慌张张拿起衣服,“好了,好了,我这就出来。”
王浩迫不及待地跟着伙伴离开厕所,生怕沾染到晦气恐怖的东西。
关回厕所大门的瞬间,一根黑色的长发掉慢慢落在他的白色球鞋上。
高三的晚自习.总要比高一高二开始得要早,外面的天空还没完全黑下来,西边还染着浓浓的墨蓝色,铃声并没有敲响,所有学生就被布置作业的老师强行压回教室,每一个老师都拼了命的为所有的学生架修完整高考这条独木桥。
受不住压力的学生小声抱怨着,江复庭端端正正得坐在位置上,手里的笔动得飞快,却依旧不影响答题的质量和作业上整齐秀气的字体。
前面的学生再次传下一沓试卷,他看也没看,抽出一本,将剩下的递给自己的后桌,整个过程手里的笔未停过,又完成了一道物理大题。
等到最后一个老师发完作业离开以后,教室里响起窸窸窣窣得聊天声。
“你们还记得吴子萱吗?”一个男生的声音从江复庭后面传来,是白天堵他的杨林生。
江复庭手里的笔停了一下,觉得这名字稍微有点熟悉,不知道在哪听过,心思回到题目上,在边上同桌惊叹得视线中,试题又翻了一页。
“那当然记得!就是两个月前五班自杀的那个女的,不是长得很漂亮吗,之前还是校花来着,怎么了?”
“我听说有人看到她了!”杨林生故意压低着情绪悄咪咪地说着了,但是这憋着气说话的声音在这作业的“沙沙”声中却显得格外的清楚。
另一个男生似乎非常吃惊,音量突然有点大:“她不是死了吗?”
江复庭有些不悦得皱了皱眉,班里所有同学的目光都往自己身后那桌人聚集。
身后终于安静了一下,但是没过多久,杨林生说话得声音压得更低,却依旧清晰得传入江复庭的耳里:“就是死了才恐怖啊!我跟王浩吃晚饭的时候,他说他看到张子萱回来了!”
“啪”身后另一边突然传来摔书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宋成气急败坏的大吼:“给我闭嘴!老子以前跟你说过不要提这些有的没的!”
江复庭听着变得更为吵嚷得教室,一下子站了起来对着说话的几人寒冷的扫了一眼:“再大声说话,就记名字。”
这个时候,一阵大风骤然刮进来,课桌上不少学生的试卷被毫无准备的吹得到处乱飘,书本被哗哗的乱翻了好几页,明明是十月的天气,这风却寒冷的有些刺骨。
教室边上外开式的一排窗户被持续的大风“轰”地一下,一扇扇全部关上,天花板处的吊灯莫名接触不良忽明忽灭。
所有学生都被这风吓了一跳,灯断断续续地闪了跳了一小会,终于恢复正常。
“这是哪来的阴风啊!”不知道是哪个同学小声吐槽着。
“写的正认真呢,把我吓了一大跳,这下好了,刚刚想到一半的题,全忘光了。”
“哎呀,把这
刚翻到的考点都挂乱了!”
“别提了,我的试卷被吹哪去了?”
江复庭听着这些人叽叽喳喳得嚷嚷,之前站起来都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对着全班冰冷地大声呵斥着:“保持安静!”
所有人一下子在江复庭爆发出来得威严下,乖乖噤声。
正式的上课铃声终于响起。
江复庭无声地站起来,正在点着班级里的人数,郑青急急忙忙地跑进教室,怯怯地解释着:“不好意思,我刚刚去图书馆忘记时间了,不好意思啊!”
江复庭点了点头,没有做多计较。
郑青小声地连连道谢,小心翼翼的回到自己座位。
江复庭绕完一半教室,走到另一边一眼扫过去就看到另一个空荡荡的位置,随后翻了一下手里的文件夹,没有王浩的请假单,然后默默地在他名字边上先记了迟到两字。
他回到座位没过多久,第一堂课管班的老师到了教室,环顾一圈班级留意到空出的位置,随意问道:“有同学请假了?”
“没有请,应该晚点回来。”江复庭简单的解释了下。
身后的杨林生立马站起来说道:“报告老师,他晚饭后说不舒服,好像拉肚子了!”
那老师点了点头,没有追究。毕竟是别班的老师对自己班不会太过于苛刻。
但是一直等到第二堂课结束,王浩都一直没有出现。
江复庭情不自禁地往他位置方向看过去,眉宇之间有一丝疑虑。
王浩虽然学习成绩差,但因为班主任对班级管理还是比较严的,从来没有出现过不请假,直接不来上课的情况。
他再次翻开文件夹,将纪律单上写的迟到改成了旷课。
到了第三节课,管班的基本上都是班主任,等熟悉的铃声再次敲响时,一个带着眼镜穿着小西服的中年妇女非常准时的出现在教室。
那双眼尾布着皱纹但是仍旧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到教室内的空位,当即质问:“王浩呢,请假了?”
江复庭无视着后方宋成一直给他使的颜色,实事求是地站起来说道:“没打假条,旷课。”
几道来自王浩铁哥们犀利的眼神,一遍遍剜在了他的身上。
班主任瞬间感觉自己的威严被不良学生给挑衅,拿起手机就给王浩打电话,连拨两个对方都没有接,气得在一边大发雷霆:“天天不好好学习,又去哪里疯了,你们谁有他电话的,给他打个电话!”
几个学生迫于班主任的威严,纷纷拿出手机,但都是打不通,坐在后排的杨林生小心地问了一下前方的宋成:“宋哥,我们打的这死小子都不接,要不你试试?没准有用。”
班主任对宋成说话的时候口气明显好了不少:“宋成,你试一下看看。”
宋成撇了撇嘴,没办法,拿出手机,拨通了号码,按了扩音。
“嘟——嘟——”对方那头只有电话的忙音。
全班同学都将好奇地视线转到江复庭后面,盯着宋成的手机。
忙音将近持续了半分钟,宋成翘着二郎腿,摊了摊手,正准备挂掉电话。
那边变成空响,似乎被接通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窗上的黑影
江复庭揉着眉心听宋成对电话那头开始破口大骂:“王浩你个死小子在干嘛?拉个肚子掉厕所里去了,老师打你电话都不接?你是不想在学校里混了?”
“呲——呲啦——呲——”电话里只有忽长忽短的电流声。
“喂!王浩你干嘛呢!”宋成听到对面的人居然不理他,不耐烦地问着。
“呲啦——呲——”
“是不是信号不好啊?”有个女生小声提醒道。
宋成晃了下手机,对着电话叫道:“能听见吗?听得见赶紧给老子回话,不然老班要记你旷课了!”
“呲——呲呲——”电话那边的电流声缓缓褪去,带着说不出的幽寂感。
“不说话我就挂了啊!”宋成漫不经心的威胁着。
“呲——我——呲啦——我是——”电话里突然响起断断续续地说话声,夹杂着噪音模糊不清的。
“啥?听不清楚!你还在厕所呢?信号这么差!”
那边的电流声突然没有了,空荡荡地寂静了几秒,江复庭停下了手里书写的笔,也回过头不禁看了两眼。
随后电话那头出现了一个女人诡异阴恻恻的声响:“我是吴子萱。”
紧接着呲呲得电流声再次响起。
江复庭清晰地感觉到教室里的氛围变得格外安静,几乎可以听到每个人的抽气声。
宋成好似突然回过神,脸上的表情变得张皇失措,急急忙忙地挂断了电话:“老师,我去找王浩,他可能出事了!”
班主任听到‘出事’两个字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赶紧去找,其他男生帮忙去找一下,女生留在教室里,下了课一起回晚自习,不要分开走。”
高三的整个教学楼有四层楼高,四面环绕式的设计,中间空留着空地,可以让学生下课后在走廊休息时也能看看空地的风景。
而教学楼的每一面每一层都会安置着一个厕所。
江复庭跟着班里的同学将厕所跑了个遍,都没有见着人影,思索了一下:“去寝室找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飞速奔回寝室,一路上狂打电话,但那个电话始终没有打通过。
男生宿舍的寝室楼比教学楼还要高点,一共六层,老式楼梯非常陡峭。
他跟着其他几个同学憋着一口气,直接飞奔到了五楼。
回了自己的寝室,这些人把每个人的被窝都粗暴的掀了个遍!连厕所缝里都瞧了过去。
“找到没!”“没啊!”
“他不会是自己偷溜出学校跑网吧了吧!”
“不至于吧,手机又不是不能打。”
江复庭没有理会他们胡乱猜测,在寝室里细看了一下,突然注意到从厕所出来的水泥地上留着不深不浅的脚印。
脚印像是踩上去不是很久,甚至还没有完全干透,他拿自己的鞋子大致比划了一下,是43码的鞋,应该是王浩留下的。
江复庭对着边上的人淡淡的说道:“你们看下这个。”
宋成马上留意过来,看着地上的脚印,惊叫了下:“就是王浩那家伙的”
几个人跟着从厕所的脚印走向门外,脚印一直通向走廊最西边,一路走来这边的光线越来越暗,地上的脚印
反倒愈发的清晰。
深色的水印透进了泥里。
明明聚在一起有很多人,江复庭却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周边的气温一直在下降,寒气不断得侵入自己的皮肤。
身后跟着的几个其他同学在这一丝丝的阴冷里谈话声也渐渐消失了。
江复庭能非常清楚地感受到静谧空间里沉重地呼吸声。
每个人都似乎愈发的紧张,脚步踩在空旷的长廊里,回荡着踢踏做响。
明明平时半分钟就走完的距离,此刻显得额外漫长。
江复庭突然顿了下,脚下的脚印痕迹似乎某些地方不一样了。地上的深色痕迹边缘额外多了几滴不规则圆形的印子。
那些印子透着些微的暗红。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跟着往前走了两步。
渐渐的隐隐约约地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整个脚底下的脚印都变成了深深地暗红色,直到他们走到了最西边的公厕门口,打开灯的那一瞬间,刺目的血红的脚印,洗刷了所有人的视线。
江复庭再淡定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脚步骤然一顿,整个人的汗毛瞬间竖起,冷毅地面庞上忽然一僵,那如墨般地眸子缩了缩。
“woc!这什么!怎么都是血!”身后的宋成看到当即惊恐地大叫。
“快!快打电话叫老师!”
江复庭平复了下心里的颤抖,顺着脚印踏着沉重地脚步,走到了厕所里的最后一个隔间。
隔间外面的地上此刻铺满了粘腻腥味的液体。
江复庭忍着血液带来的冲击力,踩在为数不多的干净地方,推了下门板,门居然从里面被反锁上了。
“我来推!”宋成推开他,往门上用力一撞。
门板猛地颤了颤,甚至带下了一层墙上的石灰,但是大门依旧没有开。
“还是我来吧。”江复庭没有语气地说着,侧着半边身体往门上使力。
“轰”地声音震透了整个厕所。
一股格外浓重的腥味,瞬间铺天盖地侵略了整个屋子的空气。
那瘫坐在马桶上面的人正是他们一直在找寻的王浩!
此刻他正做躺在马桶上面,两手无力地捶在两边,隔板狭小的空间内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迹,脑袋被诡异地硬拔起来那张可怖血腥的脸正好对着门口。
两只铅笔各从他眼眶穿过,耳朵口处留着几欲穿出的笔尖。
几乎被贯穿!
那张平时不可一世戾气得脸,此刻布满了鲜血!
看到的几人脸色唰地一下苍白无比,宋成直接倒退了几步,一股恶心的感觉在胃里翻江倒海着。
江复庭也是猛地吓到,扶着门的手微不可查的颤了颤,他甚至能感觉到从尸体上散发出来的森森凉意。
窗外不停地发出沙沙声,是大风刮过枝叶之间不停簌簌摩挲着。
江复庭抬起头看向了窗外,其他几人本能顺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去。
一张巨大的黑影趴在寝室的窗户上,手掌的影子似乎扒在窗上不停得爬动着,因为贴着窗纸,外面的那张脸模糊不清,却更令人毛骨悚然。
“啊!!!”“有鬼!!”
几个心理承受能
力差的人发出一阵一阵惊恐地尖叫。
“喂!你们看。”站在身后另一边的杨林生,大惊失色得把手上的手机递出来给大家看。
手机页面还保留在与王浩等待通话的画面。
可是躺在血泊中,王浩的手机依旧是漆黑的屏幕,毫无反应。
寂静得厕所里响起清晰的几人咽口水的声音。
有几个学生忽然疯了似的往厕所外面逃,江复庭的心脏瞬间狂跳不已,几乎要跃出喉咙,他微抖着手拿出自己的手机,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拨通110。
压着声音,以往的深沉有些嘶哑:“喂,警察吗?我这里是丰泽高中······”
打完电话江复庭回过头,组织着其他惊慌的学生,无意间注意到郑青还在盯着窗户那边,那双藏在眼镜下震惊的眼底,暗藏着一丝留恋与悲哀。
他多看了两眼,对方似乎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慌忙的低下头,在再次对上自己的目光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畏首畏尾,哆嗦着离开了。
冷毅的面庞上,深邃的眸子不禁暗了暗。
整所学校都随着警车和救护车高亢嘹亮地鸣笛声从黑夜中彻底苏醒。
王浩的尸体在众学生好奇地目光下,从508寝室慢慢被抬出来,一层一层的被人观摩着。除了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对他死去方式的惊疑,在这样一群打量的眼神下,他更像是博物馆里的展览品。
抬出寝室大门,夜风再次荡漾而至,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角,不停得飘动着。
江复庭跟着走下了楼,看着王浩被抬上了120,人群中不知道是哪个男生先传开。
“是吴子萱!我们刚刚看到吴子萱了!”
“吴子萱不是早就跳楼死了吗?”
“真的,刚刚我们很多人都看到她了!”
“肯定是她自己死了不甘心,还要把我们拖下水!”
学校的教导主任听闻消息也急急忙忙地赶在了这里,看着真的死了人,脸上的表情瞬间惨白,他扯着嗓子喊道:“行了,都别瞎嚷嚷,别一天到晚老想着一些有的没的,该休息的赶紧回寝室休息!你们管好你们的学习就行!学校和警察会调查的!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情别在外面乱传!听到没?!”
围观的学生在教导主任的大声呵斥下,一面小声议论着,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流言蜚语迅速地传播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仅仅半天的时间,几乎每个人都在议论着,两个月前自杀的吴子萱回来了,王浩就是被她给亲手杀的。
学校的氛围笼罩在惶恐不安的灰蒙情绪下,平时有些稀稀散散走的人,也开始抱团在学校来回穿梭,学校的花园和操场不再会有偷偷压路的小情侣。
高一高二的学生学习状态除却几个自控力强的人,明显已经心不在焉,课上私传着小纸条,讨论着与女鬼有关的事情。
高三的老师难得给学生放松的机会,生怕把学生逼出病来,晚自习难得准时的下课。
江复庭整理好东西最晚离开教室,锁上教室的门。
偌大的校园里此时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微弱的路灯照耀着此刻黯淡无比的校园,走在路上只有自己的脚步上在空旷的路上回荡着。
第三百三十章:头掉了
男生寝室是非常老旧的九十年代老房子,上面的白墙漆刷了一层一层,涂层厚得如石膏,剥落了一层,又漏出里面那层斑驳不堪的腻子。
门管的宿舍阿姨看到有人这么晚才回宿舍,当即板着脸,气势汹汹地正准备开始数落,一看到是江复庭那张帅气,一丝不苟的脸,变脸似的收了回去,特别温柔得说道:“江同学啊,今天回来得那么晚。”
江复庭点了点头,简单地解释:“这两天班里事情比较多。”
宿管阿姨一副看自家儿子的样子,心疼得说道:“那你赶紧回去好好休息,阿姨知道你学习好,但你年级还小,身子一定要照顾好啊!”
“我知道了,谢谢阿姨。”江复庭在宿管窗口的纪律本上,迟到那一栏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寝室号码和回宿舍的时间。
迟到就是迟到了,也不会因为自己学习好,而对着老师卖卖自己的架子,江复庭越是这样认真乖巧,所有的老师就更加的喜欢他。
他合上本子的时候忽然留意到迟到的几个名字上面还有两个508寝室的人。
一个字体潦草到几乎看不清楚的连笔,江复庭经常收作业,一看就知道这是宋成写的,宋成下面还有非常端正,秀小的郑青两字。
江复庭皱了下眉,这两人不是一下课最早离开教室的吗?怎么回寝还迟到。上面记录的他们登记时间是十点零九分,没比自己早太多。
他回到寝室,现在还没有熄灯,杨林生手机里的摇滚乐开得格外响,宿舍里完全没法安静的休息。
江复庭走过去凝眸看了他几秒,后者本来还气势汹汹的样子没过一会就萎靡了下去,被迫调小了音量。
除了他只剩下寝室另一个跟他们不太说话的人,戴着耳机趴在床上默默地翻着什么美术史集,是从艺术班插进自己班寝室的学生。
“宋成和郑青还没回来?”江复庭开口问道。
杨林生随即起身脑袋挂下来,看向自己下铺的位置:“是啊,那傻子和宋哥老早就出来了,怎么还没到?”
江复庭继续问道:“你打过电话没?”
“没啊!”杨林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下午聊天的时候宋哥说好像有一哥们请他吃夜宵,要把郑青也稍上,让他去打下手来着。”
江复庭脸上的骤然升起一道寒气,显然对他两在这么紧张的时刻还溜出学校感到非常不满,“我回来时看到他们在纪律表的签到,他们没进过寝室?”
“没有。要不······”杨林生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直接打他们电话看看。”
江复庭看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对昨晚的事情有心理阴影了,正准备拿出手机。
杨林生见状连忙说道:“要不再等等!搞不好他们走的是西边那边的楼梯,那边楼梯本来就比较陡,灯又不好,喝多了走得慢也正常的!”
江复庭斜了他一眼,这是拿别人安全当开玩笑?
拨通郑青的号码:“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按下红色按钮,重拨,依旧是非常机械官方的女人声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我去找找。”江复庭草草地披上了一件薄薄的外套,走出寝室大门,临走前顿了一下回头跟错愕的杨林生嘱咐道:“十点半没回来,告诉老师。”
他关上寝室大门,空旷的长廊里回荡着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
另一边宿舍西边楼梯处,两个黑乎乎的人影顺着楼梯上微弱的安全指示灯,蹑手蹑脚得走着。
宋成和郑青两人原本是翻过宿舍楼后面的小窗进来的,结果谁知道运气那么不巧正好碰上了正在巡楼的宿管,在宿管阿姨恶声恶气粗暴的胁迫下,被逼着写了迟到表。
由于每个台阶都特别高的原因,走起来非常吃力,每爬过一层,郑青都要轻轻地数一下,不然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几楼,墙上的楼层标识早早就在时间的摧残下,烂的看不清楚了。
“到了,宋哥。”郑青突然停下脚步,小心提醒道。
两人收起脚,拐过楼梯口,往宿舍房间方向走过去。
“woc!傻子,你是玩智障了么,数数都不会数!这特么都是6楼了!”宋成看着门牌号上的数字,惊悚得叫道。
赫然是604。
上面的字体因为斑驳得锈迹映得有些泛红。
六楼一直都是禁止学生出入的,原本这个宿舍楼其实是女生宿舍,而那个604正好就是两个月前跳楼的吴子萱住的房间。
由于当时她死后,发生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当时的事情闹得比较大,好不容易被压了下去,学校怕影响女学生的心理健康,就把这个宿舍楼让给了男生,还有一个说法就是男生阳气重,就算真有什么东西也镇压得住。
宋成连连破口大骂:“真晦气!傻b!赶紧带路,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郑青也在刹那间被吓得脸色苍白,一副要哭的表情:“宋,宋哥,我害怕,要不你走我前面,我在后头数着。”
“你个傻子胆子怎么这么小!”宋成装腔作势得吼着走在前面,声音里却还是有一丝发抖:“给老子数好了!要是等下又数过头,跑到四楼,老子要你好看!”
郑青小鸡啄米地连连点头,乖巧地跟在宋成后面数着,手插在兜里不知道摸索着什么。
宋成领着背后的人急急忙忙地在长廊里跑着,浓浓得喘息声和脚步声来回交织,脚步踢踢踏踏地声音不经意间越来越频繁。
不对!
他突然停下脚步,停下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顶在了身上,皮肤上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
宋成连忙回过头,一双幽黑到发亮得眸子猛然出现在眼前,紧紧地凝视着自己。
此时的郑青离自己只有呼吸间的距离,突然对上郑青那张带着眼镜的脸,镜片上反射着一张惨白的人脸,心里吓得一阵发怵,猛地倒退两步。
“你!在干嘛!”宋成喘着大气问道。
郑青一卡一卡地歪着脖子,像是一个仿真机器人,圆溜溜地眼睛有些麻木地瞪着很大,无辜得说着:“我在数数啊!”
“还没到楼梯口,你数什么!”宋成往下看了下
,灰暗得光线中透着一个惨白的手臂,心脏兀的停跳了一拍,等他认真看了几秒才发现是郑青的,发软的四肢总算稍微缓了下,心虚地骂道。
郑青继续维持这刚才瞪圆的眼睛看着他,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眼前的人似乎眼皮不会疲劳一样,僵硬得有些诡异,那双眸子几乎要把自己拆穿盯进骨子里。
等宋成说完三秒后,郑青才慢慢开口,上下唇非常死板地一开一合,一如刚才得无辜语气:“你、刚、刚、让、我、好、好、数、的。”
宋成本想像以往继续数落着,但是看着此时的郑青心里越来越虚,以至于无法直视。
宋成疑神疑鬼得瞅了他一下,干涩地嘱咐道:“那你跟好,别乱动我。”
“恩。”对面那张肥硕地大脸又是一卡一卡地点了点头,脸部往下的时候硬是挤出了一层厚厚的双下巴。
他按着心里强烈地不安一脸嫌弃地回过头,继续快步跑着。
走廊里的喘息声再次一重接着一重,非常杂乱的交织着。
“踏!踏!踢踏!踏!”回荡的脚步声频繁到甚至开始杂乱无章。
“搭!搭!搭!”其中一个比较突兀得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霎那间近到几乎就挨着耳边!
宋成的耳廓忽然一凉,有什么东西就在耳边吹着气不停得飘荡着。
不对,这走廊一定不止他们两个。
“郑青!你有没有听到另外的脚步声?”宋成心里越来越发毛。
身后只有寂静无声回应着他。
“郑青?!”宋成得恐惧已经犹如无底洞一般几乎要将自己吞噬,他猛地回过头。
只见那张熟悉得脸上,嘴角咧得极大,由于动作过于僵硬,脸上的肌肉以奇怪得方式突兀一层一层得堆积着。
“没、有、啊。”嘴里一咬一合平淡到没有任何语气起伏,就像非常官方的机器自动播报一样。
“你,你是不是喝多了?”宋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瑟瑟得盯着眼前的人,脚底慢慢地往后退,生怕引起这人的注意。
“咯!咯!咯!”那张脸庞保持着夸张地笑靥,漆黑得眼珠子一直盯着他动都没有动过。然后再次毫无起伏得说道:“没、有、啊——”
“郑青,你给老子好好说话!”宋成愈发惊恐地瞪着他,四周不知道何时暗到黑乎乎一片。
“我、好、好、说、”奇怪得声调还没有说完。
“啊啊啊啊!!!!”凄厉得尖叫贯彻了整个楼层,宋成看着眼前的人,脸上的畏惧和惨白几乎要魂飞魄散。
那只肥硕地脑袋突然掉了下来,晃晃悠悠得挂在了脖子上,那张脸上裂着的笑容依旧保持着,黑不溜秋得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头、头、又、掉、了。”挂着的脑袋,嘴里不忘继续机械地开合着。
惊惧得感觉直接飞冲上脑门,宋成拔腿就在走廊里疯狂得逃跑。
郑青挂着脑袋蹬着沉重的脚步,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头、”
“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