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拜师风波
宁渝在老宅陪着老夫人和宁夫人吃了几日的斋饭,这斋饭是山上慈恩寺送下来的,依然是粗粮红豆饭配上几根萝卜黄瓜条,可如今想到圆慧和尚已经不在,心里头便有些空落落的。
老夫人也时常感叹,这么好的一个大和尚说去就去了,然后又想到了自家,这老太太心里却有些恐惧,去庙里的次数更勤了,想来这人无论到了多大岁数,终究是不愿意死的。
宁渝有时候在想,这北京城里的康熙皇帝若算算年龄也有六十有五了,至于记忆里康熙是什么时候死的,宁渝却记得有些模糊了,似乎也就这几年的光景了,恐怕他也会很怕死吧。
宁渝就这么在家里难得清闲了几日,然后过了五月初五,选了个良辰吉日,带上了府中的几名家丁与护卫,押着礼物便出发去了汉阳,准备着拜师大儒崔万采。
这孝感县离汉阳府城原本就没多远,因此行至午时便已然到了城内,然后宁渝让府中家丁当前带路,却是到了崔府门外。
说起来是崔府,实际上就是一所普通的小宅院,跟汉阳城内其他百姓没有什么不同,似乎很不愿意让人知道崔万采住在此地。
不过说起来奇怪,这宅院大门虽然紧闭,可门口还站着两位身强力壮的护卫,与这宅院风格倒也不同。
那护卫见到宁渝一行人,也不避不让,道:“来者止步,府内有客,还请诸位回避。”
宁渝被人拦路倒也不气,只是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这崔大师门下怎会有你们这般不讲理的恶仆?”
那护卫一脸高傲的模样,抬头道:“小的并非崔府门人,是抚标陈参将陈大人手下的护卫,如今我家公子前去求学,还望诸位速速离去。”
这么一说,宁渝就想起来了,如今汉阳城也算是鱼龙混杂,原来的湖广按察使张连登在去年升任湖北巡抚,而他的抚标中军参将正是这位陈礼陈大人,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张连登在湖广一代堪称威名赫赫,严格来说,官声也还不错,性格仁慈,堪称仁政爱民,早在康熙四十九年就做了湖广按察使,在去年也就是康熙五十七年才升任湖北巡抚,可见其根基深厚。严格来说,就连他老子宁忠源也是张连登的人。
张连登这个人做事情也十分有章法,其行政手段威惠兼施,去年随州数千名篙工作乱,原本是一场泼天大祸,可是张连登丝毫不畏惧,当机立断下令逮捕了为首作乱的十五个人,而后经过审讯,知道这些人都是为饥寒所迫,便只惩治了为首的数人,其余均不过问,随州百姓十分感恩戴德。
可是张连登此人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护短,因此跟着他一块升任的还有陈礼,做了正三品参将,官衔甚至还在从三品的宁忠源之上,而宁忠源素来看不起陈礼,认为此人徒有其表,因此二人之间素来矛盾重重。
宁渝瞧见这两位趾高气扬的护卫,只是轻轻挥了挥手,身后同样出来了两名宁家护卫,将辫子缠在脑后,便飞扑了过去。
那两名护卫也不敢随意在城中动刀,只好握着拳头迎上去,打了乒乒乓乓。可一动手才发现,这宁家护卫很明显都是军中劲卒,下手快准狠,没两个便被掀翻在地,动弹不得。
这院子内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动静,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汉子迈步走了出来,脸色黑沉。
“我道是哪位?原来是宁贤弟到了。”青年皮笑肉不笑。
宁渝有些摸不着头脑,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却记得不太清楚。
青年见宁渝似乎不曾认得他,脸色更是黑了几分,道:“前些年曾陪同我父亲,去你宁家做客,故而见了宁公子一面。”
宁渝瞬间明白了,此人乃陈礼的大公子陈世恩,前些年间宁忠源还是从三品游击时,这陈礼不过一正五品守备,因此曾想来巴结宁忠源,而宁忠源瞧见陈礼蛇鼠两端的品行,便淡淡的打发了。
如今张连登提携陈礼一路升到了正三品的参将衔,便对往事耿耿于怀,恼羞成怒之下,自然想要处处排挤打压宁忠源。连带着陈世恩在近日见到宁渝,新仇旧恨之下,恨不得咬上两口。
宁渝淡淡道:“原来是陈公子,却不知陈公子不在望月楼饮酒作乐,佳人相伴,何必来这读书之地,莫非陈公子还真读过几本书不成?”
这话却是毫不客气,这陈世恩在汉阳城里堪称头一号纨绔子弟,每日里只知去妓院青楼消遣,生的衣服好皮囊,却是一肚子草包,何曾看过半本书?他宁渝好歹也是受过教诲的童生。
这一番话却是气的陈世恩眼睛都红了,恨不得亲自上来拼命,只是见府中所谓武艺高强的护卫,已经被人按在了地下无法动弹,只好强自忍了这口气。
“宁渝,你等着!宁家没多少好日子了!我们走!”放下一句狠话,陈世恩径自一个人离开了,至于地上的那两名陈家护卫,却是看也不看。
宁渝并没有将这句威胁忽视掉,而是暗暗记在了心里,想来这陈家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候或可提醒父亲几句,早作打算。不过今日正事却是拜师,不可误了。
宁渝亲自下马去院门前,轻轻敲击三下,朗声道:“小子宁渝,奉家父之命,特意前来拜师,还望先生赐教一二。”
院门里却是毫无动静,宁渝心知这老先生今日被这陈世恩给恶心坏了,连带着对他的印象恐怕不佳,想到这里,在心里又狠狠地骂了几句陈世恩,这小子不学无术,倒连累本公子一块倒霉。
又过了片刻,正待宁渝准备退去下次再来时,院门却开了,门中出现了一位青衣上杉的中年人,瞧着年纪也不过四十出头,怎么看也怎么不像一代大儒,士林首领。
这倒不是宁渝以貌取人,只是在他眼里看来,这但凡中医都是老的好,这老师自然也是老的香。
不过宁渝面上却没有透露出来,依然恭敬地行礼道:“敢问先生是何人?亭鹤先生可在里面?”
那中年人脸色有些怪异,强自挤出一丝微笑道:“鄙人就是崔万采。”
第十七章 先生何以教我?
此时在崔家宅院前,宁渝竟有些进退不得的感觉,尴尬道:“小子失礼,没想到崔先生竟然如此清隽,气度俨然,让先生见笑了。”
崔万采笑道:“原本你父与我是旧相识,你我二人之间无需客气。”只是话虽说得客气,可身子却堵在门口丝毫不让。
如果按照正常人的思路,崔万采无论如何都会先把人迎进来,然后倒上一杯茶,聊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心里若是不爽了,就可以端起茶杯送客了,这是礼节。
可是崔万采却跟正常人完全不同,淡淡道:“如今,你却是见了,那我就要先问你三个问题,若是不能让我满意,你便可以径自离去。”
这副倨傲的态度,却让宁府其他的家仆护卫脸色一变,若是这位小爷受不得气,就这么走了,怕是老爷那无法交差,回头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人。
宁渝心中倒有几分想笑,这师傅还真是做师傅的,时时想着考较,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道:“先生可要考四书五经这些圣人之言?”
这对于宁渝来说,不算简单,但是也不算太难,好歹也有个童生的底子,以此身的知识量,寻常问题也难不到他。
“非也。“崔万采不急不忙道。
“那是诗词歌赋?”
“鄙人平生素来不喜诗词歌赋。”
“难道是星相医卜?”
“鬼神之道非君子所为。”语气依然很傲娇。
换做他人,若是被堵在门口这么许久,怕是已经拂袖而去,而宁渝毕竟是后世人,倒也没觉得多么羞辱。只是继续道:“还请先生赐教。”
崔万采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何为人心?”
这一问,却是问遍了天下苍生。
宁渝微微沉默,闭上了双眼,随后睁开眼睛坚定道:“人心,即天道。”
崔万采继续追问道:“何为天道?”
宁渝这次回答的却快了许多:“天道,乃因势利导,顺势而为。”
崔万采轻轻叹气道:“若大势未到,如之奈何?”
宁渝轻轻笑了笑,道:“何为势?这天地为势,这苍生为势,我辈自然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自然便能造出大势。”
这一番话说完,却让崔万采深深看了宁渝一眼,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年轻人了。
三个问题已罢,崔万采也不食言,当即带着宁渝走进院子,只是那些家仆都被打发在门外候着,那一车礼物,也只是拿了一包云梦的山茶。
宁渝打量着院子,虽然不大却显得极为雅致,里面隐隐有丝弦之乐,只是听得不大清楚。
见崔万采没有开口的意思,宁渝只好道:“先生在这湖广果然堪称大名鼎鼎,连原来那不学无术的陈家公子,竟也想在您的门下求学。”
崔万采轻轻哼了一声,“那陈家公子不学无术,所谓的拜师,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宁渝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顺着话说道:“陈将军陡然显贵,家教一时没跟上来,倒也不足为奇。”
二人走到厅中,崔万采家中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仆人婢女,他就这么把宁渝带来的山茶打开,然后泡了两杯茶。
崔万采也不客气,闻了闻茶香,又仔细品了品,回甘良久,才轻叹道:“这山茶虽不如西湖龙井那般细腻,却也有几分质朴厚重,也算得好茶了。”
宁渝微笑道:“这茶在云梦山上到处都是,山民们在上山砍柴打猎时,也会采摘个几斤,却是不值什么钱。最初小子也是偶得,仔细品味之下,倒也有几分风味。”
崔万采望着青釉茶杯里起起伏伏的茶叶片,笑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这卢仝的诗用来形容此茶倒颇为贴切。”
宁渝见崔万采一直在这茶上打机锋,心中便有些不耐,道:“先生,茶好茶坏,终究也只是茶,娱人闲情罢了。”
崔万采又笑道:“茶乃小道,何为大道?”
宁渝心中倒有些得色,道:“得此茶后,我将它名为云梦香,然后派人去山上以三倍价格收购此茶,而后包装通过我宁家商铺行销湖广,重利之下,人人皆去采茶种茶,如今这山民的生活得到大大改善,衣食颇丰,岂不是大道?”
宁渝这话虽然表面只是在讲商道民情,可是隐隐之中也有指责崔万采不务实,说完便暗中端详崔万采的表情。
崔万采不为所动,只是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道:“如今,我却是相信了你所说的人心天道之论。只是,你终究是看的浅了,这是大道,亦是小道。“
宁渝心中有些不服,道:“还请先生赐教。”
崔万采上身而立,将手负在背后,走出了屋子,宁渝也跟着走了出来。
崔万采望着远方的青山,道:“你宁渝能救这天下十人百人甚至是千人,我相信是不难的,因为你有手段。可是你若想要救这天下万人甚至是十万人,则力有不逮,更遑论这普天下亿万众生。”
“小道能呈一时之利,利尽则人散。你今日可以高价收购茶叶,明日便有更多人种茶,你又一直收购多久呢?等到那一日,山民依然是山民,你宁少爷依然是宁少爷。”
“何为小道?能行一时却不能行一世,能救千百人而不能救亿万人。唯有大道,方可一遂你心中所愿。”
宁渝听完这一番话,感觉全身上下都在冒着冷汗,回想起重生以来的种种过往,看似做了很多事情,却都是蜻蜓点水一般。
成立了雏鹰营,却一直不敢真正深入到那些学兵的内心,去真正将自己的思想传播开来,看似是时机不到,实际上是心有畏惧。
针对产业方面,无论是山茶还是岩盐,看似勇猛精进,实际上格局依然过小,带着山民们致富也只是收茶,为什么不利用山茶,去组织山民们做更多的事情?
就连拜师一事上,宁渝也是知道自己的内心的,看似谦逊有礼,实际上是任谁都没有放在心里。
而今被突然点破,宁渝却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不由得深深鞠躬行礼道:“敢请先生授我大道!”
第十八章 收徒
崔万采微笑道:“何为大道?天道也,众生哉。”
宁渝再不敢小视这位真正的君子,道:“还请先生赐教。”
崔万采道:“若夫众生者,取之有时,用之有道。行火俟风暴,畋渔候豺獭,所以顺天时也。”
“你若拜我为师,我既不会授儒家之学,亦不会授你法刑之论,你可还愿学?”
这话说出来,却是意味非常。为什么?因为当世显学,严格来说只有儒家和法家,那些什么先秦百家之言,到如今早已消失殆尽,仅剩下这些了。
自董仲舒罢百家之言,这世间真正的官方指导思想自然只剩下儒家了,可是儒家光靠道德仁义是治不了天下的,于是便跟先秦以来便最为强大的法家合作,也就是形成了外儒内法的思想。
这种思想跟荀子一脉相承,即性恶论推导除人人都有恶念,光靠道德的约束是不够的,那么只能用律法来约束,而集法家之大成的韩非子就曾经师从荀子,深受其影响。
自儒法合流以来,便深受帝王的认同,因为这种思想实在是太有利于君王统治了,不过由于一些刻意的限制,以至于真正的法家大臣都是披着儒家的外衣,比如张居正。因此在之后的时代里,儒家也就成为了人们唯一的选择。
就这么一位大儒,如今却一本正经的告诉宁渝,我不教你儒学了,法家你也别想学。
宁渝知道对方既然愿意收他为徒,自然有一些其他的学问,会传授给他,因此当前也不去多想,便认认真真跪下来行了拜师礼,叫了声老师。
可千万别小看这个年代的老师地位,所谓天地君亲师,可以说除了父母双亲,就是老师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就连株连大案时也是绑在一起的,堪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崔万采盯着远方的青山绿水,摸着下巴的短须,笑道:“为师没有收过弟子,将来也不会再收第二个弟子。所以你不仅是为师的首徒,也是关门弟子。”
正在宁渝晕晕乎乎之际,此君又开口道。
“为师三岁开蒙,七岁便熟读五经,十岁便通过了童生试,在当时的声誉可不比你这位天才小。”
“十八岁自觉读尽天下有用之书,参与科考后更是一举成名,成为当年最年轻的举人,而后更是勇猛精进,二十八岁高中。几十年寒窗换来了一身翰林官袍。”
崔万采叹息道:“后来为师深感官场如团黑墨,便辞官归乡治学,潜心十五年,终于将自身学问融汇于一炉,希望有个传人能将为师的学问传递下去。”
宁渝若有所思,道:“那老师你与我父是如何相识的?”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在当时,以宁家的地位和宁忠源的官位,想要认识崔万采,几乎是不可能的。
崔万采脸上浮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道:“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今日却不说了。今日想跟你说的是,为师想要传给你的学问,乃杨朱之学。”
“杨朱?可是‘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的杨朱?”宁渝有些诧异道。
崔万采带着些许骄傲道:“正是此学,不过现如今很多人都称为帝王学。”
“帝...王学?”这下却是吓到了宁渝,他左右张望,发现没有人在偷听采放下心来。
崔万采反倒被宁渝这番作态给逗乐了:“这帝王学虽然忌讳,但本朝并非没有高人精通,至少有两个半人是此道高手!”
宁渝小心试探道:“还望师尊指教。”
崔万采道:“其中一个人自然是为师,还有一个人是已经过世的李文贞公,最后的这半个当属当朝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的张廷玉了。”
这两个人宁渝都不陌生,前面的李文贞公乃康熙年间名臣李光地,深知为官三味,后来雍正即位后还追授他为太子太傅,这老头前两年就死了,结局还算不错。
至于张廷玉那可了不得,出身官宦世家,父亲张英曾经还登上过相位,后于康熙三十九年高中,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简在帝心,仅仅磨勘了四年不到,就开始入职南书房了。一直做官做到了乾隆年间,还成为了有清以来唯一一位配享太庙的汉臣,堪称殊荣之至了。
宁渝又道:“老师,只是学生还是有些不明白,这帝王学,不,这杨朱之学学之何益?”他内心里始终对帝王学这三个字有些忌讳。
崔万采深深地望着宁渝,缓缓开口道:“为众生,为天道,为人心。”
“你出身大富大贵之家,本该玩乐的年纪,却做出这么一番事来,若不是心有猛虎,又岂能解释?”
“日后,无论你做什么,为师都不会感觉到奇怪。只是,还望你能记住我的这番话,行大道,顺人心,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这杨朱之学,便是告诉你如何洞察时势,如何捕捉人心,又如何顺从人心,成就伟业。人心似海,这杨朱之学便为舟。”
。。。。。。
一番话说完,却已经是黄昏时分。
宁渝也不急于这一时,这一天所接受的内容已经足够多了,还需要好好消化,便带着门外的家丁护卫就此离去,往汉阳宁府方向去了。
在宁渝刚刚离开后,从崔家内屋里出来了一名小少女,瞧着眉眼如水,身段更是如同谪仙人一般,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瞧见崔万采又在品味着山茶,少女也给自己沏上了一杯,轻抿了几口便又放下,道:“这茶初尝下来,倒也寻常得紧。”声音如同空谷黄鹂鸟一般,透着轻灵。
崔万采却没有理睬,自顾自地又饮上一杯,道:“这茶刚开始喝的时候,有些涩口,可是再泡上几次,便出了韵味,这时候你再尝,感觉苦味里带着回甘,可真真是回味悠长了。”
少女撇撇嘴,道:“父亲大人,等您发觉这茶只是徒有其表时,怕已经晚了。我倒不可惜您,就可惜您这上好的景德镇青釉杯,白白浪费了。”
崔万采笑道:“姒儿,我知道你天性聪颖,学什么都是过目不忘的记性,倘若你是男儿身,纵使做不得一国宰辅,那也是督抚阁臣之流,可是,你身上有个最致命的缺点,这个缺点局限了你的能力。”
崔姒心中有些不服,道:“还请父亲赐教。”
崔万采轻轻说道:“当你觉得自己是诸葛亮时,可千万不要觉得这世间没有司马仲达。”
第十九章 火炮
自重生以来,宁渝这还是第一次到汉阳城宁府。
瞧见那几位怯懦的妇人,拉着两名孩童向自己问好时,宁渝却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妇人是他名义上的姨娘,而这两名孩童是他的庶出弟弟,分别叫做宁熙与宁杰,一个十岁,一个只有八岁。
其实宁渝还有个嫡亲的姐姐,只是这姐姐已经嫁给了隔壁黄州府的知府公子,寻常也难得回来一趟。
这时节毕竟比不得后世,交通也好,通信也罢,都不是那么顺遂心意。
宁忠源瞧着这位如今已经一表人才的儿子,心里甚为满意,如今什么光景?休说这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子弟,就是寻常的商家子弟,一个个都惫懒无比,骄纵妄为。而他宁家有子如此,堪称祖宗保佑了。
晚饭吃过。宁忠源便拉着宁渝进了书房,让府中下人沏上两杯茶,这茶也是宁渝在云梦搜集的山茶,宁忠源尝过后觉得不错,便一直在书房里常备着。
宁渝将拜师一事简单说了一说,中间环节虽然隐去了不少,但是依然让宁忠源啧啧称奇:“这夫子脾气还是如此,跟当年也没啥区别,不过渝儿,你可要好好学,这夫子是个真有本事的人!”
宁渝却是想到了一节,将那陈世恩的事情也说了,特别是最后那句威胁的话,在宁逾眼里,这句话似乎并非寻常。
宁忠源听完轻哼一声,道:“前些日子里,总督府传来消息,要查录军营兵备武器,这件事本来也就是走个过场——可是那老小子,竟然仗着自己握着抚标,便上书巡抚大人,要重点检阅咱城防营的兵备,还要看我城防营演练!”
“说什么汉阳城关系一府安危,更关系到整个湖广行省之安危,万不可懈怠。可那老小子什么底细老子还不清楚?仗着张巡抚的关系,把好好的一个抚标折腾的七零八落,所谓的兵备早就被卖空了。”
说到这里,宁忠源又叹口气道:“我这城守营不说战力如何,可在这湖广一带也是数一数二的,这别的倒也不妨,唯独这大炮却都是前明的货色,早已不堪用了,上个月还被那云梦的钱英给讹走了几门。”
宁渝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得有些愧疚,毕竟还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道:“父亲,这番却还是我惹出来的麻烦,这个问题我来想办法解决。”
宁忠源笑道:“你这混不吝的小子,杀个把人算个什么事,我宁家的人,又岂会真的怕了谁?你莫担心,这些日子我在找隔壁府的那些参将游击做交易,准备高价买个几门炮回来,也不妨事。”
宁渝微微思索了一会,道:“这怕是难了,这次绝非我汉阳一府检查兵备,这临近的州府恐怕也会面临这个问题,想也想得到那帮兵油子会做出什么,别说你去买炮,恐怕他们也想到处去买炮,而且,在暗地里还有个陈礼在盯着您的一举一动,恐怕这么做还会被人抓到把柄。”
宁忠源连茶叶一起倒进了喉咙,然后狠狠的将杯子放在桌上,道:“这番却是我栽了,也不过罚俸降职罢了,待过了这段时间,我再去找那老小子的晦气!”
宁渝有些好奇,道:“父亲,我宁家好歹也是军门世家,这造炮对我宁家来说也不陌生,毕竟曾祖父老人家就是造炮起家的,如今咱家作坊铁料也都不缺,为何不让家族帮忙铸造?”
宁忠源苦笑道:“你小子岂会明白造炮的奥秘,你老子我也是从小接触火炮的,这时间上是来不及,如今离检阅之期,不过一月,即使强行铸成,一经试射便会炸膛,如何能用?”
宁渝知道宁忠源说的意思,这年头造炮主要通过泥范铸炮法的方式来铸造大炮,在铸炮前需要以炮模口径为基数,用泥先制成外模和内模,接着用起吊装置将外模吊套于轴心合一的内模之外,用青铜或钢铁溶液浇注其中,即可铸成炮身。
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就算泥范做好后需要自然阴干,如果强行用炭火烘烤,经常是外干内湿,浇铸时水分蒸成潮气,致使所铸火炮常有蜂窝状孔穴,发射时容易炸裂,这也是宁忠源为何说强行在一个月容易炸膛。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铁模铸造。再过一百年以后,浙江嘉兴县丞龚振麟痛感中国泥模整体铸造法的不切实用和烦琐,而立志改革,后来在1841年发明了铁模铸炮法,而这个方法比欧洲还要早三十年。
毕竟泥范只能使用一次,每次铸炮都需要重做,而铁模可多次使用,不用清洗炮膛,消除了泥模铸炮多蜂窝易炸膛的缺陷,缩短了铸炮周期,时人称其为:“至去冬以来,浙江铸炮,益工益巧,光滑灵动,不下西洋。”
宁渝想到的也是这个法子,道:“父亲,前些日子里,我从一本前朝的杂书上看到,铸炮或可使用铁模,便可多次使用,也不会因为泥范外干内湿而导致炮身出现孔洞,自然也不会炸膛了。”
宁忠源有些半信半疑,道:“你说的这个法子,真的可行?”
宁渝笑道:“无论行与不行,咱们都可以试上一试。父亲你可以先联系隔壁州府,我可以先试验这新的铸炮法,二者若是其一可行,也便是成了。”
宁忠源此时却来了信心,道:“或许这前朝的火炮技术大多流失,以致于此法没有流传下来。这大清朝所掌握的火炮技术,也并不比前明强到哪去,这一百多年来的铸炮,不过都是在红衣大炮的基础上改进而已。”
这话宁渝倒是深以为然,其他时代和国家的造炮技术都是在不断上升的,唯有这大清朝,却是一年不如一年。
再过八十年以后,嘉庆四年时清廷打算将前朝的一百六十门老古董——“神枢炮”翻新一下,重新拉到战场上去,还没有开始动工,就先定下了一个很威风的名字——“得胜炮”,可是改进过后才发现,新的得胜炮的射程还不如老古董神枢炮。
满清糟糕的铸炮手艺在后来的战争里吃尽了亏,一鸦战争前,关天培为了改善虎门炮台的防御态势,新造大炮四十门,经过试射后,四十门变成了三十门,因为其他十门都炸膛了,其中一门炸膛大炮的炮身孔洞,能“贮水四碗”。
后来清军的失败也就可想而知了,先不说这中间有什么猫腻,单纯从铸炮技术来说,唯独满清造炮技术是在缓慢下降的。
第二十章 汇通钱庄
宁渝与宁忠源定下铸炮一事之后,也不再耽误,在汉阳待了一夜后,便一大早去崔府告别了这位刚认的老师。
崔万采听完宁渝所说事宜后,倒有些惊奇,道:“你这是从何处看的书?为何我从没有看过?”
宁渝一下子冒出了冷汗,他在讲述的时候,却是忘了身旁这位号称读遍天下有用之书的天才,以崔万采的实力来说,什么过目不忘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小招数了。
见到宁渝冒出窘态,支支吾吾也回答不出,崔万采也没有过多逼迫,道:“做事,有时候不光要看着路,也要看着天。”
宁渝一时之间还不能理解这句话,只好应了,然后带着家丁快马加鞭回到孝感县。实在是时间紧张,要不然宁渝还真想多在老师身边多听教诲,受益匪浅。
经过了半日的奔波,宁渝赶回了孝感县宁家老宅,便记着去寻宁忠景,想着跟他商量铸炮一事。
可是在宁家老宅,宁渝不光见到了宁忠景,还见到了郑家程家的两位当家家主。
程家家主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唤作程远芝,是老太太的嫡亲弟弟,按照亲属关系,宁渝还得唤一声叔爷,是隔壁黄州府的大族,宁渝的姐姐宁凝出嫁就是程家家主保的大媒,两家关系亲如一家。
郑家家主名叫郑先,四十出头的年纪,是郑夫人的哥哥,也就是宁渝的大舅。
此时三人汇聚一堂,明显是为了宁氏钱庄与矿盐一事而来。
待宁渝行过大礼之后,宁忠景才笑眯眯道:“二位家主,渝儿才是发现云梦盐矿之人,也是这次宁氏钱庄的主使。”
程远芝素来疼爱这位侄孙,心里高兴,道:“我这好侄孙可不得了,我还记得渝儿是康熙四十四年出生的,出生那日霞光漫天,跟前些日子那霞光差不多,煞是好看呐,我还记得那年.....”
这老爷子年纪终究是老了,这一提起往事来就是个不停,也不管其他在座的人听不听的惯,只顾自己说个痛快。
郑先心道若是再让着老爷子聊下去,这正事可就没法聊了,便开口提醒道:“老爷子,这往事咱先放一放,这眼前这事是个什么章程呢?您给断一断啊。”
程远芝这才住了口,抚着花白的胡子,良久之后才说道:“要说渝儿这矿盐一事,肯定是个天大的好事,宁家人不愿意吃独食,肯分出一部分给咱们程郑二家,那是宁家人厚道!至于具体章程,就由你们小辈去谋划吧!”
这话说的却是漂亮,宁忠景和宁渝同时起身逊谢。
郑先接过话头,道:“宁三爷这刚刚说的什么盐业公司我倒是明白了,这心里头主要还是不太明白,这钱庄是怎么个操办法?渝小子,你给舅舅说道说道。”
宁渝也不客气,道:“叔爷,舅舅,这钱庄可以看成是一个台架子,这上面不管唱的是什么角儿,那都在咱这台架子上演出的,这回头赚了钱,那肯定是要先分一部分给这台架子。”考虑到这些个清朝大地主的文化水平,宁渝故意把话说的更贴近时代。
“这盐业公司便是这个角儿,但一个角儿还不够,撑不起来一台戏,那以后还会由更多的角,比如我宁家的矿山、商铺,还有程家的土地码头,郑家的丝绸行、酒楼等等,咱们都能捧上来。”
“怎么捧呢?比如说我这盐业公司,前期筹划招募人手购买设备需要十万两,后面打通人脉关系,扩大生产又要十万两,那这前期的二十万两白银,就可以通过钱庄来汇聚财源。”
在场的几位都属于人精,自然不难理解,一个个听得无比认真。
宁渝喝口茶,接着说道:“然后钱庄投这二十万两,可是盐矿本身不仅仅值二十万两白银,比如说长远看来,这盐矿值一百万两,那这二十万就占两成的股,回头比如一年赚了二十万辆,那就可以分四万两到钱庄。”
“那钱庄也是这么个说法,比如前期钱庄经营也好,投资也好,需要一百万两的总股本,那这一百万两就由各家来分,股份就按照各自的出资来分配。”
“比如我宁家出五十万两,你们二家各出二十五万两,那就我宁家占五成,你们二家各占二成五,回头赚钱了,就按照这个模式来分。”
“如果后面要接纳新股东,咱们就按照比例来稀释股份,这样一来,钱庄的经营越旺盛,这股份也就越值钱,可能现如今投下的二十五万两白银的二成五股份,在将来就值二百五十万两。”
一番话说完,宁渝口干舌燥,可是让堂下诸人听得津津有味。
郑先抚掌大赞,道:“渝儿,你还真是个天才,这钱庄竟然还有这般妙处,寻常我等也只是拿钱庄做些放贷的生计,却是可惜了。只是有一点,若是钱庄投资的生意赔了呢?”
宁渝正色道:“这做生意有赚有赔也很正常,如果真的赔了,我钱庄所有股东一起承担便是。只是在投资之前,却需要由钱庄董事会表决通过。”
“如此一来,我钱庄董事会为了自家盈利,自然会对投资的生意百般审核,赔的几率自然大大降低了。”宁忠景在一旁接口道。
宁渝笑道:“三叔果然深谋远虑。这投资的生意目前只针对我宁、程、郑三家的田产、商铺、码头、矿山所用,比如想要扩大规模,就可以借助钱庄之力,实现一飞冲天。”
众人纷纷点头,各自在心里合计着自家的生意需不需要钱庄,然后又想到若真的通过钱庄之力,自家的买卖便又能扩大许多规模了。若家里或者戚族手里有闲钱的,也可以拿出来投资分红,这可比藏在地里强多了。
宁渝又说道:“原先打算用宁氏钱庄这个名字,不过现在想想却有些不合适,不如各位来取个名字?”
程远芝摇头晃脑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财源自然要汇通天下,不如就叫汇通钱庄吧!”众人眼前一亮,便定了这个名字。
渐渐地,一个在后世几乎堪称巨无霸的近现代银行组织逐渐露出萌芽,而在座的众人也都没有想到,他们所缔造的这个汇通钱庄,在未来将翻起多大的波浪。
第二十一章 铸炮坊
天色已晚,程远芝和郑先已经先行离去了,特别是程远芝,在晚宴上还喝了许多酒,这年纪毕竟大了,不耐酒力,因此便早早散了场。
待这二人走后,宁渝才将父亲宁忠源遭遇的困境,原原本本的跟宁忠景说了。
宁忠景叹口气道:“前些日子里,二哥隐隐约约跟我透过口风,可当时也没细说,原本我以为这事情不打紧,可是没想到,却是二哥向我隐瞒了。如今也只好去附近州府去购炮,我这就吩咐人去办这件事。”说完,便要唤人进来。
宁渝伸手制止,道:“这件事我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只是需要家族里面来配合。”
宁忠景一听侄子居然还有主意,也就没有立马去叫人,道:“这二哥的事情,家族自然是不计代价。渝儿,你便说吧。”
宁渝微笑道:“这买炮是不可能了,可是造炮却可行,毕竟这是咱宁家的老手艺。”
宁忠景哭笑不得,道:“渝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寻常造炮,哪次不得三五个月。这校阅之期,不过月余,哪有时间来造?纵使强行造了,也怕是抵不得用。”
宁渝轻声道:“我自然知道这其中关节。可如果我没有把握,自然也不会跟三叔来讲,在前些日子里,我正好在书中看到一门铸炮法子,如今正好来试,若是成功,一个月内便能铸出六门子母炮,也可交差。”
宁忠景抚着胡须沉吟道:“既然渝儿有把握,倒不妨一试,我这边也会抓紧购炮,双管齐下。不过我宁家的铸炮坊如今变成了打制农具的铁匠铺了,你拿着这张条子,去铁匠铺寻一个叫叫雷驼子的人,他或许能帮到你。”
宁忠景也没过多去问这法子如何,径自写了条子,交给了宁渝,并安排了一个熟路的家丁,让家丁次日带宁渝去铁匠铺。
次日清晨,宁渝便跟着家丁,带到了孝感县城外的一处村子,毕竟这铁匠铺原本是铸炮坊,自然不会设在城里,后来主营业务变成了打制农具后,这附近的村子也会派人来光顾,因此倒也挺热闹。
如今已经到了七月,夏忙基本上已经过去,稻田里的谷子也都被收割了,宁渝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有半年多,望着这一方天地,在感慨之余倒也有几分自豪,毕竟穿越到这个世界上,也还是干了一些事情。
那家丁想来应该来过多次铁匠铺,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也不陌生,不断向宁渝介绍着这村落的风景。
如今的宁渝,再见到那些衣不蔽体的农户,枯瘦如柴的孩童时,内心却没有太多的波动——这个世界,生存本来就没那么容易。
家丁带着宁渝七拐八转,来到一处村落最北端的大院里,这大院子临山而起,与寻常农家院落却不一样,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铁渣矿石,还有些残缺不全的农具,甚至还有一个半锈的大锅炉。
铁匠铺位于村落最里面,如今过了夏忙时节,也没多少人过来打制农具,整个院子倒显得有几分冷清,里面屋子门口处坐了一位赤膊的老头,正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哼着曲儿,还有几个大汉正在敲打着铁块,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家丁见到老头,便悄悄指着告诉宁渝,这就是雷驼子,性格古怪乖张,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宁渝心里知道,这但凡有点脾气的人都有点本事,因为若是只有脾气没有本事,怕是早就饿死了,这老头瞧着挺健壮的,想来本事也是有的。
宁渝走到老头身前,微微低头道:“雷大师,小子宁渝,还请大师为宁家主持铸炮一事,这是我三叔宁忠景的手令。”
严格来说,这大院也是宁家的家产,这雷驼子也可以说是给宁家工作的打工仔。
雷驼子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眼宁渝,一直看得宁渝有些不自在,这才开口道:“铸炮?几门?老头子不识字,这手令还请公子拿回去。”
宁渝倒也不以为意,这世上不识字的人实在太多,真识字的反而少之又少,便耐心解释道:“家父一月后将率城守营参加校阅,故而需要在一月之内,铸子母炮六门。”
雷驼子听完冷笑道:“这六门子母炮不难,但是这一月之期纯属天方夜谈,宁家这几位都是懂炮的,岂会不知这铸炮再再赶工,也需三月之期?这一个月铸成是想当场炸了?居然派你这个不晓得事的娃娃来办事,可笑可笑。”
宁渝却不急于辩解,只是淡淡道:“雷大师倒不必着急,不妨先听听小子的铸炮之法,如果按照此法,一个月六门子母炮并非难事。”
雷驼子却仿佛听到世间最大的笑话一般,纵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鄙夷道:“老夫虽然不识字,可说这铸炮技术,这整个湖广一带,老夫说第二,谁敢说第一?你这小少爷却是不知从哪看来的书,就敢在老夫面前卖弄铸炮学问?”
宁渝还没生气,一旁的家丁却是忍耐不住,插嘴说道:“你这驼子别不知好歹,你可知我家少爷可是个天才,这前些日子...前些日子还得了个童生呢。”
这话说的,却让宁渝尴尬不已,只是再看那雷驼子,已经翻转过身子,不再看他们二人,摆明了不愿意再搭理他们。
宁渝制止了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家丁,只是淡淡说道:“寻常铸炮法,无一不是用泥先铸成外模和内模,而后将铁水浇筑其中,待冷却后便形成炮身,其中这泥模便是紧要之处,要等它自然晾干,里面才不会留下气泡,铸成的大炮也就不会炸膛了,大师,我所说的可对?”
雷驼子却好似没听见一般,只是哼哼了两句,没有搭理宁渝。
宁渝也不气恼,道:“如此一来,这泥模制造时间便大大延长,也不可用炭火烘烤,否则会导致泥模外干内湿,还是会导致炸膛,铸炮时间才会迁延日久。那么,想要缩短铸炮用时,那就要在这泥模上做些文章,大师,我说的可对?”
雷驼子虽然还是没有搭理宁渝,可是呼吸却渐渐放慢了,很明显是在等待宁渝继续说。
宁渝却没有继续说,而是换了个话题,道:“小子在过去看绿营的炮时,常常发现这炮的质量实属堪忧,即使是我宁家过去铸的炮,如今大多也不能用,正所谓”弹不圆正,口不直顺“,打出去不过就是个大号的烟花罢了。”
雷驼子再也忍耐不住,翻过身子咆哮道:“你小子如何懂得制炮?就是我当年给宁家制的炮,才让你爷爷在四十多年前的平乱中活了下来!若非如此,岂能让你小子今天在这里大放厥词!”
第二十二章 制炮
宁渝见到雷驼子终于暴走了,也不再故意气他,只是叹息道:“并非小子怀疑大师的能力,而是时代在进步,敢问大师,如今的制炮法跟前明时期的铸炮法有何区别?”
雷驼子被问的哑口无言,只好呐呐道:“制炮原本就不易,只要好用就可以了。”说话底气却没那么足了。
宁渝又步步紧逼,道:“我观如今的绿营火炮,无一不是质地脆硬,炸膛事故屡屡出现,兵卒们便不敢再放十成的火药,每次放炮时,只敢放进五分,甚至还有的炮手只放了三分,这般放药与烟花何异?”
“为了增加威力,便不断加厚火炮管壁,也就出现了数千斤的大将军炮,可这种炮的真正威力却实在堪忧,又不便运送,实在是无用之物。未来的铸炮之法,需得三点,炮愈轻,工愈精,力愈大,如此施用灵活,尤胜巨炮之笨重。”
雷驼子闷声闷气道:“可如今是受限于铸炮所用的生铁,这种生铁铸成的炮身上难免会有蜂窝孔洞,不能光滑,铲磨也难以进行,在放炮时自然不能迅利。可若是以熟铁打造,问题却更多了,首先这熟铁无法铸造,只能打造.....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个干啥,我老头子信你了,你是内行人,你说咋打就咋打。”
宁渝心知如今要紧是铸炮,至于这炼铁一事可以放到后头,先解决了这要紧的大炮再说,便诚恳道:“雷大师,前者我所说的要紧之处,就在于泥范制作耗时更久,且泥范只能使用一次,这每次铸炮都需要大量泥范,自然就迁延日久。那么可以选择铁模铸炮,以铁模代替泥模。”
“铁模?铁模!”雷驼子眼前一亮,他终究是老于此道的高手,这一想通便如捅破窗户纸一般,如今简单点拨一下,心里便有了底。
雷坨子做事风风火火,当下翻身起来,也不顾一旁的的宁渝,对着正在铸打农具的那几名汉子吼道:“收拾家伙,铸炮!”
那些汉子便停了手中的活计,开始进进出出地忙了起来,原本这里便是铸炮坊,因此铸炮所需的一应物资俱全,图纸也都有,便都拉了出来,开始做准备工作。
雷坨子佝偻着,然后颤悠悠地向着宁渝跪了下去,道:“这番却是得了公子指点,若是能成,坨子我感激不尽!”
这年头,手艺就是吃饭的家伙,也是命。他雷坨子正因为有了这门手艺,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还能收几个徒弟养老送终。如今宁渝相当于是平白地告诉他一门手艺,如何不感恩戴德?
宁渝也不客气,生受了这一跪,道:“雷大师,小子提出的不过是一个设想,具体怎么做,还得您这边再仔细研究。”
雷坨子继续跪着,道:“还请公子在此地多留几日,也希望公子能够多加指点。”
宁渝想着能够快速将炮铸出来,便留下来进行指点。
在随后的几日里,宁渝根据自己前世的记忆,然后结合雷坨子的经验,开始铸炮。
铁模铸炮法的要点就是先铸出铁模,雷坨子等人便先制造泥型,然后用车板旋制内面,使表面光洁,形状规整,烘干备用。
泥型制好不过一日的功夫,接着就利用泥型翻铸铁模,将炮口那一节倒置在泥制平板上,用泥充填其中一瓣,烘干后,盖上泥制平板,将型箍紧,浇注后便得到第一节铁模的一瓣。
随后便用这个法子铸成另一瓣铁模,然后逐节浇注,就铸成层层榫合的整套铁模。到了这一步,也不过才花了四天时间。
雷坨子望着刚刚冷却后的铁模,内心激动无比,对着宁渝恭谨说道:“公子,接下来可以先涂上一层泥沙涂料,制成泥芯后,就可以浇筑炮身了。”
宁渝想了想,吩咐道:“这涂料里可以加上一些煤粉,可以减少气泡。”
雷坨子大喜道:“公子所言甚是。”便吩咐手下的工匠去准备煤粉。
待泥芯也完成后,雷坨子亲自将铁水浇了进去,烟雾缭绕间,宁渝望着众人的黝黑脸庞,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这些人可是宁家真正的宝贝。
宁渝之所以对雷坨子那么客气,不就是因为在这个年头,技术人才都是稀缺而宝贵的吗?
铁水浇筑完毕,待稍微凝固成型后,雷坨子便让安排工匠将者铁模脱去,趁炮身还是红热时,清除炮身上面的毛刺,而后待彻底冷却后,将里面的泥芯清除干净,炮身便铸成了。
雷坨子再回头看看铁模,几乎没有损伤,完全可以继续投入铸造,大喜道:“恭喜公子,这铁模铸炮法,果然可行!可谓用一工之费而收数百工之利,不光是节省时间,这铸炮的费用也大大降低了!”
宁渝自然知道此法肯定可行,因此并没有多么惊喜,淡淡道:“如此便放心了,雷大师,明日装上炮架火门,咱们试试这威力如何。”
雷坨子忙不迭的点头,然后指挥手下的工匠开始装备炮架,众人看到这几日忙碌出了成效,一想到后面的奖赏,一个个便鼓足了劲,要好好做出一番事来。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不过一日的功夫,便将一门子母炮铸了出来,宁渝便安排人把这门大炮拉到大山北麓,这里地域空旷,人烟稀少,平时也不会有什么外人来,正好可以作为试炮场地。
雷坨子抚摸着炮身,激动说道:“公子,这铁模铸炮果然神奇,由于这铸型是铁,里面不含水分,也就没有什么气孔,再加上公子说的煤灰,这整个炮身铸出来浑然一体,等闲放炮决计是不会炸膛的,我看这次药量可以加到七成!”
宁渝见到铸炮已成,心里头也舒坦了,便笑道:“雷大师,我还没来之前,就听人常说这云梦的雷坨子素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为何今日看到的雷大师却虚了?”
雷坨子脸色涨红,将脑后的辫子盘在脖子上,朝着双手狠狠吐了口唾沫。
“加十成!”
第二十三章 炮响
雷坨子这一声却是吓到了其余的工匠,在他们看来,放十成药就是在找死。
在如今的绿营当中,虽然规定了每百斤炮重配火药四两,像那种三千斤的大将军炮,规定用药是七斤八两。可实际上,没人敢这么加药。
宁渝是清楚这里面的门道的,在每次演习中,都会用红布包将火药包起来,上面写着规定的用量,可实际上填放的火药远远不足,往往只有三成或者是四成,少数质量好的炮能用到五成。
可如今雷坨子却喊出了放十成药,让其余工匠都以为这老头疯了,于是便纷纷劝着改七成,还有人对着宁渝怒目相加,认为是宁渝在故意逼迫。
雷坨子固执道:“老子自己造的炮,老子比谁都清楚,别说了,放药,老头子来做炮手。”
若是做炮手,就需要亲自点燃火线,若是没有炸膛自然无事,可若是炸了膛,炮手首当其冲,往往非死即伤。
宁渝自然知道这一节,内心不由得对这个固执的老头子起了敬佩之心,不仅仅是为了这份勇气,更是为了这个态度。
一个制炮的工匠,连自己对自己的炮都没信心,又如何能拿出去给别人用?
雷驼子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当即便填充了十成的药量,随后握着炮绳,用力狠狠拉了下来。
“轰。。。”随着一声巨响,烟雾缭绕之间,子母炮里面的铁弹便飞了出去,狠狠击在了远处的目标山坡上,看一下距离却有近二百步。
可千万别小看这二百步的距离,要知道如今绿营的子母炮射程不过百步,再远便失去了劲头。
宁渝望着那弹子将山头击出一个小坑,惋惜道:“据说陕西绿营都用上了爆炸弹了,我湖广这边还在用这铁蛋蛋。”
雷驼子嘿嘿笑道:“先不管这爆炸不爆炸了,我驼子敢打包票,这全天下的子母炮里,都没有咱这门打得远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是要大肆庆贺一番的,只是宁渝惦记着后面铸炮的事情,便让雷驼子抓紧时间铸炮,商量铸炮成功后再大肆痛饮。
另一方面,宁渝抓紧时间赶回了孝感县,将铸炮成功一事跟宁忠景说了,宁忠景大喜过望之下,当即决定亲赴汉阳,与宁忠景商议,不过在临走前谈及雏鹰营,叮嘱宁渝去云梦看一眼,可以顺便去云梦找宁忠海,看看私盐一事进展如何。
宁渝自从回到孝感县参加宗族大会以来,便一直因为一些琐事在外忙碌不止,虽然说这些事情也很重要,可以说奠定了未来的根基,可是无形中也耽误了雏鹰营的培养。
或许在宁家其他人眼里,这二百余孩童济不了什么事,可是在宁渝看来,人才是宁家未来的根本,因此他对雏鹰营的重视是非常高的,如今基本事情已了,便可趁着这个机会去一趟雏鹰营。
宁渝也不耽搁,带着几名得力的护卫便出发了,打头的那个护卫首领叫宁四,是宁家的家生子,忠心耿耿,武艺高强,而且性子坚毅无比,平素不爱多话,是宁忠源专门安排宁渝身边的护卫。
由于众人都是骑马,因此速度相对来说快了不少,也就两三个时辰,便赶到了雏鹰营。
宁渝走进营中时,便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总感觉训练场上人少了一些。他对这雏鹰营的每个人都观察过,因此一下子就能发觉到不同。
见到宁渝回来,学兵们也都没有止住动作,依然一板一眼地在训练场上比划着,只是一些人的眼神余光却在观察着宁渝的神态,隐隐约约透着紧张。
宁渝走了一圈才发现,是宁千秋的壬字队和丁字队中有一些人不见了,包括壬字队的队长宁千秋和丁字队的队长张小五,这个张小五为人油滑,原本宁渝是不愿意将他纳入到雏鹰营,可是这张小五却颇会交际,与营中许多少年都关系匪浅,如此一来,宁渝也就打算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这张小五为人究竟如何。
可如今的情况就是,在训练的时间,两队的队长加上一些队员消失了。
宁渝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很多想法依然停留在前世,以为很多东西是不需要说出来的,大家懂了就都会懂,没必要做的那么生硬。
可如今却是不行了,这是1719年,只有胡萝卜没有大棒是不行的,是做不了什么事情的。
宁渝的脸色由白到黑,不过短短一瞬间,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下定了决心。
“停!董策!许成梁!”宁渝站在台上喝道,声音坚硬如铁。
董策站了出来,脸上带着愧色,只是眼光依然坚毅无比。许成梁虽然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可是身上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宁渝用眼神逼视着众人,在每个人的脸庞上扫视了一圈,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离开之时,我将雏鹰营交于你等二人,如今宁千秋与张小五何在?”宁渝的声音如同标枪一般,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如同标枪一般投射了过去。
董策强撑着身体没让自己跪下去,大声道:“禀告营座!属下失职,昨日丁字队与壬字队部分队员外出饮酒作乐,如今仍在营中酣睡!”
许成梁默不作言,只是望着董策的眼神带着怜悯。
宁渝自然也瞧见了许成梁的表情,道:“许成梁,你说,是与不是!”
许成梁严肃道:“是的,禀告营座,不过此事与我等二人无关,昨日我等亦有劝阻,只是那宁千秋...”说到这里,便欲言又止。
宁渝此时反而不气恼了,只是淡淡的道:“宁千秋如何?”
许成梁终究是少年,见到宁渝似乎想轻拿轻放,心中不服,便脱口而出:“那宁千秋说他是营座你的堂弟,无论他在这雏鹰营做什么事,那都是在自家,旁人管不着!”
这一番话说出来,却是全场哗然,众人都在窃窃私语,甚至还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这董策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这人家才是一家人!”见到宁渝没有说话,台下的声势却是越发地浩大
唯有董策,依然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凝望着台上的宁渝,只是眼神中,却不自觉带着担忧。
宁渝冷哼一声,道:“董策,许成梁,带人把宁千秋与张小五等人押过来!”
第二十四章 严肃军风
一会的功夫,董策和许成梁便带着各自队的学兵,将宁千秋与张小五等人如同死猪一般拖了过来。
一共十二个人,如今却还未清醒,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趴在训练场上只顾酣畅大睡,酒臭味在训练场上弥漫开来,让众人如同到了酒肆一般。
宁千秋咬了咬腮帮子,大声道:“董策,你他娘的不知道去弄几桶水过来给这些大爷醒醒酒?”他很愤怒,恨不得杀了这十二个人。
董策连忙带着人去挑了十二桶水,每人头上浇了一桶水,却把这十二人都淋得如同落汤鸡,还有几个人打着冷战,这入秋后的井水不比寻常,一桶水浇下去便叫人生受不得。
宁千秋恍恍惚惚的睁开了眼睛,瞧见了宁渝在台上,也不想如今是何处境,便叫道:“营...营座,不对,大哥...好像..好像又不对....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汉阳么?”
张小五却一个激灵,直接跪了下去,他是知道宁渝杀过人的,对宁渝天生有一种畏惧,叫道:“营座,冤枉!是宁少爷...不对,是宁千秋,他主动邀请我等去饮酒...若非如此,属下万万不敢啊!”剩下的那些学兵们也都跪着求饶,还有人向董策与许成梁一起请求对方说情。
宁渝瞧着这台下的百般丑态,内心五味杂陈,只是不到两个月,这个所谓的雏鹰营,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这些人,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宁渝亲自带过的?为了培养好这批人,宁渝又谋划了多少事情?寻找矿盐原本就是为了在日后能够有更多的钱财,来培养着二百多张嘴。
可如今的结果,却让宁渝感受到一种背叛,他没有失去信心,可是却不再有那么多的包容与耐心,想到这里,便大声喝道:“所有人立正,安静!”
台下的学兵们连忙列好队形,连宁千秋和张小五等人也努力站了起来,身形却摇摇欲坠,这队形自然是不消说了。
宁渝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扫视着每一个人,场上的气氛却越发的严肃,谁也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良久,宁渝才缓缓开口道:“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亲自带你们进来的。曾经,我以为我会以你们为傲,今日,你们让我很失望。”
语气虽然并没有那么严厉,却如同一柄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董策在队列的最前面,脸色却如同铁石一般,死死地捏着手心。
“雏鹰营立营之初,我就跟所有人说过,这里是雏鹰营,这里不要奴才,我宁渝只要同志,我宁渝只要能跟我一起努力并肩作战的兄弟!”
“若只想发财,诸位请往他处去。若只想活命,诸位也可去我宁家的矿山农庄。这里,这里不需要好逸恶劳之辈,也不需要游手好闲之徒!”
“自今日起,营中设立营法官之职,由常有财担任,之后所有的营房条理都会出台,届时违反条例者依条理处置。”
常有财便是之前率先找到盐矿的少年,此时突然得知自己被任命,内心十分激动,出列大声道:“是!”
宁渝继续说道:“至于今日之事,宁千秋与张小五开革出营,其余参与人等,每人十记军棍,禁闭三日!”
许成梁听到宁渝如此处置时,却有些不敢置信,原本他以为宁渝肯定会包庇这位堂弟,还有可能会牵连到董策,可没想到宁渝却如此铁面无私,不由得起了羞愧之心。
宁千秋酒已经醒了大半,却是不敢相信,他已经习惯了雏鹰营这里的一切,习惯了每日与这些战友一起训练,习惯了与这些人的种种一切。可如今却要把他开革出营,宁千秋无法接受也不愿接受。
“营座,一切责任我都愿意承担,我再也不敢肆意妄为了......千秋愿领军棍处罚,愿关禁闭啊!”宁千秋跪在宁渝面前,只觉得心如刀割。
其余人等也不忍看到这一幕,纷纷求情,就连董策和许成梁二人也心有不忍。他们看不惯油嘴滑舌的张小五,可是对于宁千秋的表现却是看在了眼里,纵使前面宁千秋酒后狂言惹得董策不快,可毕竟也是气话。
董策诚恳道:“营座,千秋是个真正的人才,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营内比试壬字队常常排在前三,甚至还得过第一,这些也都是千秋的功劳,还请营座深思。”
宁渝轻叹口气,扶起了地上的宁千秋,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可是,若不将你开革出营,如何说服他们?如何说服我自己?”
话说到这个份上,宁千秋的酒意已经彻底醒了。他无力地摊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宁渝也不再多说,只是挥了挥手,让身后的护卫将宁千秋和张小五拉了起来,然后对宁四道:“看好这两个人,送回孝感县宁家老宅,将此事源源本本跟三叔禀告。”
宁四略微同情的望了一眼瘫软无力的宁千秋,便带着人将宁千秋与张小五押了下去。
没了宁千秋的撑腰,其余人也都没有什么魄力继续反对,而宁渝没有包庇宁千秋这一点,也让其他所有学兵都为之振奋起来。
宁渝见到再也无人表示反对或者不满,便当即下令,让常有财带人将犯错的学兵们拖下去施行军令。
所谓的军棍,实际上就是拇指粗细的枣木棍,打在屁股上并不会真正受很严重的伤,只是那种痛彻心扉的滋味,会让他们记住这一天。
随着棍棒击打人体的声音传来,训练场上的学兵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忍之色,大家都是一个锅里勺饭吃的兄弟,如今却人事皆非。
犯错的学兵们强忍着剧痛,死死咬着嘴里的布团,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众人只能从他们充血的面庞和露出青筋的脖子上,可以看出他们忍耐的多么辛苦。
整个训练场上除了棍棒的声音,再也没有其他的杂音,学兵们望着台上的那道身影,内心里透着崇敬。
这是他们的天,也是他们未来的唯一依靠。
第二十五章 敢问大志?
处理完这件事情后,宁渝一个人在营地办公室里发呆。
这间办公室是宁千秋带着壬字队的学兵们,一点点建立起来的,粗犷的原木风,里面的设施也很简陋,可是宁渝却很喜欢。
宁渝明白这件事情只是一个开始,在未来的前进路上,这些学兵们不一定能够牢牢跟住自己的脚步,甚至连真正的未来恐怕都看不到。
宁渝在心里仔细思索着,盘算着,他希望这件事是最后一次,那么光靠目前的根基肯定是不够的,也不是靠简单的奖惩制度就能解决的,从一个好士兵到一个兵油子,这中间需要的时间比许多人想象的都更短。
想要解决这件事,目前看来只能靠宁渝自己一个人。
制度很重要,可是光有制度是不够的,宁渝在大脑里快速思索着前世上的经验教训,训练、成军、纪律、精神...等等,宁渝似乎抓到了什么。
教育,是的,正是宁渝一直推行的教育,根子依然出在了教育问题上。
自近代以来,近现代军队跟传统军队的区别,从来都不仅仅只是军事思想和武器装备,更关键的就在于教育机制。
为什么在后世的甲午战争当中,清军被武器装备远远落后于他们的日本新式军队所击败?这其中可以分析的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将无战术,兵无战心,稍有损失便会溃散。
这样的传统军队即使装备上飞机大炮也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成为敌军的战利品。只有真正经过教育的士兵,才能承受巨大的伤亡,继续组织兵力在战场上厮杀。
雏鹰营虽然还不是真正的军营,也不是真正的士兵,可是宁渝一直将他们看作是军人的,在这种环境下,学兵们看似每日辛苦训练,可是随着一天天长大,这些少年们的内心是迷茫的,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宁渝有些头疼的拧紧眉头,这个问题继续深入下去就会很大,也超过了宁渝目前的掌控能力。
只是在这个混乱的时候,宁渝却想到了跟崔万采的天道人心理论,也想到了自己临走前崔万采送的那句话。
“做事,有时候不光要看着路,也要看着天。”
在崔万采看来,自己一直都过于着重细节上的问题,却忽视了真正的形而上的东西。
宁渝越是思索这句话,心里越是明朗了几分,他决心要好好闭关几天,想清楚这个问题再出来。
可这么一来,却让外面等候的董策常有财等人傻了眼。既然宁渝不愿此时见他们,只好泱泱地回去了。
常有财担忧道:“营座这次是气坏了,现在都不愿意见我们了。”
董策一向表现十分出色,因为在雏鹰营中也建立了威信,他微微思索了一会,便沉声道:“既然营座有自己的主意,那么我们便先回去便是。这段时间,各队需当用心训练,我有预感,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迎来真正的考验了。”
整整三天,宁渝都在办公室里复盘自己重生以来的所作所为,除了吃饭以外,几乎再没见过任何人。
一直到三天以后,宁渝才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眼睛里带着血丝,可是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显得更加锐利,如同一柄刚刚打磨好的宝剑,正待着出鞘的一日。
宁渝一出来后,便立刻召集了董策、许成梁、常有财等所有队的队长,等到所有人都到齐之后,这才发现今日的宁渝,与之前的那个形象有了很大的区别。
宁渝微笑道:“这几天以来,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
在座的队长们立刻保持端正的姿势,保持最好的聆听状态。
“这起事件,宁千秋他们有责任,你们也有责任,但是,主要责任在我。”这话一出,却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向了湖面,激起了一番涟漪。
宁渝缓缓道:“是我枉顾了如今队伍的现状,仅仅设置了一些权力过低的队长,一旦我不在,你们便很难针对突发事件进行处理。”
“既然我们已经得到了教训,就不要出现下一次的错误,这里我先颁布一些命令。”
“下个月将从所有雏鹰营学兵当中,挑选五人组成参谋处,参谋处负责整个营地的军事训练,并负责每月的考核。入选参谋处的五人轮流担任参谋长,负责配合执行我的一切命令。”
这话一说完,在座的队长们的眼神都变得无比火热,这个参谋长,堪称是雏鹰营中的二号人物了,而在座的所有人都会成为对手。
宁渝将所有人的神色都看在了眼里,继续说道:“此外,雏鹰营将成立教导处,选拔学习思想过硬的学兵充入,负责管理所有学兵的学习及思想,并负责管理课程内容,该部门的所有成员将定期下到各队担任教导员。”
“最后,成立军法处,军法处长暂定常有财,负责整个营地的军法执行。另外从本月起,营中将执行淘汰制度,连续三次考核末位者,将从雏鹰营清除。当然,最近这段时间也会有新人加入雏鹰营,参谋处需要负责跟进分配。”
“我希望的雏鹰营,不是看似和谐无比的羊圈,而是充满厮杀的狼窝。”
“希望你们当中,能够产生我所需要的狼王。”
所有的学兵队长们,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群初出茅庐的少年们,对于生存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在后续的半个月里面,雏鹰营中的风貌大为改观,在考核完成后,宁渝提拔了董策、许成梁、高如宝、陈孝先、蒋正方等五人组成了第一任参谋处,并提拔了十人充入到教导处,并分别在排名后十位的队中担任教导员,一下子让竞争变得越发激烈起来。
到了这一步,宁渝也就放下了心来,不仅仅是放心雏鹰营的后续运作,而且对于自身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对于未来的道路,越发的明晰了起来。
宁渝心里默默想着,或许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第二十六章 宁家别院
如今的云梦县,已经是人事已非。
宁家动用大力气,将云梦县的县令换成了宁家的老七宁忠权,汛地的驻防千总换成了宁家老四宁忠义,整个云梦县的地主豪强们都在惊呼:这宁家吃错什么药了?放着好好的汉阳府不去经营,偏偏来这鸟不拉屎的云梦县凑热闹。
而此时的云梦县宁家别院里却是一片和气融融,这处别院是宁忠权到任前就置上了,据说前一任主人还是一个致仕京官,家中需要钱财应急,便将此地的别院转给了宁家。
宁忠权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原先得中了举人,原本还想继续考科举,做个响当当的进士官,可毕竟天资有限,其恩师许耀也曾说过他无缘琼林宴,倒不必强求了。
如今宁家给他捐了个县令,宁忠权心里也颇为开心,便老老实实地从谷城县带来了这云梦县,做他的七品县太爷。
而此时宁渝也到了这宁家别院,拜访这位七叔宁忠权,与此同时还有六叔宁忠海也在一旁作陪。
如今这二人都知道了宁渝的所作所为,倒也没有小觑这位天赋异禀的大侄子,言语之间也颇为热络,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宁渝在日后也是响当当的宁氏族长。
宁忠权瞧着这府中的美婢侍女,心头不由得意道:“却道是'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千钟粟与这黄金屋,我也不甚稀罕,唯独这颜如玉,却是割舍不下,这读书果然是好啊妙啊。”
宁渝听着这话却是有些腻味,也不好直接反驳,便提醒道:“七叔,无论是这颜如玉还是这黄金屋,可不是你光读书就能得来的。”
宁忠权大为不服,撇着嘴道:“侄儿这番话所从何来?我这颜如玉怎么就不是书中来的?”
宁渝也不客气,道:“七叔可知,这寻常的举人得官不过一介小小的教渝,怕是磨断了脊梁骨都怕不上去一步,何来的颜如玉?可即便是中了进士,若是选在翰林院,十年清苦的翰林下来,怕是连家人都难以养活,又何来的黄金屋?”
宁忠权有些挂不住面子,便依仗长辈身份道:“侄儿,据说你前般也得了个童生,如今这说话却如此不晓得事?”
“我看不晓得事的是你!”还未等宁渝说话,从门外传来了一道粗犷的声音,随即便穿过月亮门走了过来。
见到此人,院子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行礼,却是宁家老四宁忠义到了。
宁忠权有些悻悻地,佯笑道:“四哥,今日里怎么有空过来了?“
宁忠义身体粗壮,身着棉甲,看上去却是一副魁梧有力的模样,他撇了宁忠权一眼,然后又望向宁渝,眼神中却带着明显的赞赏味道。
“老七,说你是个腐儒还不自知,这宁家之所以有今天是读书读出来的?是那几本破书本子能换来的?我看你真是读书蒙了猪油心。”
这番话却是说的极重,让宁忠权白净的脸庞浮现出一片红,如同一块红布一般。
宁忠义叹息道:“自从父亲走后,大哥又走得早,若不是二哥替了军职,在战场上拿刀片子立了功,这宁家又岂会有今日这番红火?”
宁家的发家史可谓一言难尽,早年宁家太祖是明末湖广明军,后来跟着上官一起降了清,由于后续作战不甚得力,因此也没立过大功,到死也只是个参将。
后来宁家太祖去了后,宁家长子宁忠德自幼身体不佳,过了没几年便早夭了,当时只有十**岁的宁忠源袭了父职,在战场上厮杀才换来了宁氏的今天。
宁家几兄弟当中,老四宁忠义是最敬佩这位二哥的,因此也早早的从了军,在这绿营当中厮混了多年,也谋得了一个守备官,如今家族既然有令,他也毫不客气的官降两级,到这个云梦县做千总。
宁忠义望着众人,道:“大侄子这番事做的不错,我等既然来这云梦县,便是给大侄子保驾护航,我宁家基业,可千万别在咱们兄弟手里丢了!”
宁忠海抱拳道:“四哥,你说的是,这云梦县的矿盐,在日后可是我宁家长盛不衰的根基,我宁忠海就算是死,也不会给咱宁家丢人!”
见到众人如此表态,宁忠权也讪笑道:“四哥,六哥,这我不是一朝得意忘了形嘛,这云梦官面上的事情,以后就是我老七的地盘,自然是万无一失!”
宁渝正色道:“几位叔叔,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如今这矿盐该如何进行,还需要共同商议个对策出来。”
宁忠海一直在推动这件事的进展,对其中情况最为了解,因此率先开口道:“如今采集矿盐的青壮初始有三百多人,都是我宁家多年的老底子,用起来可靠放心,不过这些人拖家带口的,老的小的加起来怕是有千余人,这些人的生计如何我正担心呢。”
宁忠权试探道:“如果把青壮留下,其余老弱病残送回孝感老宅如何?”
这话一出,却是让在场众人都微微皱了下眉头,只是宁忠海和宁忠义二人不通民政,在这方面也想不到一些好的解决法子,便默不作声,同时看向了宁渝。
宁渝苦笑道:“这人送回去简单,可是却不妥,容易影响到留下来的人的斗志。毕竟他们忠心我宁家,如今让他们抛家舍业,却是寒了众人的心。”
宁忠权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便只好问道:“那大侄子你可有良谋?”
宁渝微微思索了一下,道:“这些人当中,若是八到十三岁的孩童,可以送到我那雏鹰营当中,若是老人和妇孺,可以将他们编为后勤营,每日负责给工人浆洗和做饭,如此却是两全其美。”
众人一听这个法子确实不错,便决定依计行事。
见到这件事已经了了,宁忠海又道:“有了这三百多人,再加上我搜罗的一些盐矿里的一些老师傅,便可以开始采卤烧盐了,这方面倒不用担心,刚开始一个月可以打下六口盐井,第二个月便能烧盐百石,再放到市场上去,转手便是数十倍的厚利!”
说到此时,众人的眼神也变得越发火热起来,这发财的机会可真不多见了。
第二十七章 检阅
康熙五十八年八月中旬,湖广行省总督府衙门颁布检阅兵备事的条令,湖北巡抚张连登亲自来到汉阳府城检阅兵事,随从的还有他的抚标一营,让这汉阳城倒也显得颇为热闹。
在此时汉阳城外的校阅场上,四千七八百名士兵在场上等待检阅,而张连登与宁忠源等几位参将游击将军在点兵台上指指点点,不时地发出几声笑声,倒显得颇为和谐。这些将军当中,有许多都是从各个分管的汛地赶来的,平时都见不着面,自然想着好好拉近关系。
抚标营参将陈礼笑吟吟的指着台下的兵士道:“素闻宁将军是在战场上厮杀的汉子,这带的兵果然不同寻常,这无论是队列还是容貌,都比前面看到的那些酒囊饭袋强多了,尤为可恨的,那荆门营和绥宁营的二位将军,为了去城里嫖赌,连营中的大炮都卖尽了,简直是丢人哪!”
这一番话说的却是夹枪带棒,众人听了都微微侧目,很明显这是冲着宁忠源来的,主位上坐着的张先登只是抚了抚胡须,脸色微沉,却没有说话。
陈礼自然不会忘记过往的恩怨纠纷,前不久自家的儿子更是与宁家的小兔崽子发生了冲突,新仇旧恨之下,自然想着狠狠咬伤宁家一口,这前不久听人说宁家通过私下途径到处在买子母炮,便断定宁忠源营中的子母炮无法交差,于是刚来便迫不及待的点开了。
宁忠源却好似没听懂一般,自顾自的说道:“陈参将,我宁某人带的兵自然都是好样的,有没有大炮都能克敌制胜。”
这话一说出来,许多人便在心里暗暗给宁忠源判了死刑,若平常说这话自然没什么,可这个节骨眼上,不明摆着表明营内的那几名大炮都是滥竽充数嘛。这让其他的一些游击和守备心中不由得放松了下来,这如今天塌了也是高个子顶着,自家那点破事估计也不会追究了。
陈礼见宁忠源不敢正面回应,趁热打铁,望着张连登道:“禀告巡抚大人,我看这宁将军带兵有方,待会不如让宁将军的汉阳营先来?也好来个开门红!”
张先登轻轻点头,望着宁忠源微笑道:“这远来是客,这如今到了宁将军的地盘上,那就先请主人家做个表率吧。”
宁忠源点头回答:“禀告巡抚大人,素闻湖广行省各标营当中,唯有巡抚大人的抚标堪称精锐,前些日子似乎也未曾参与检阅,不如今天一并检阅,一来既可振我军心,二来也让属下等人好生观摩,效仿一二。”
张连登同样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可,今日哪营表现最好,我事后给他个彩头”,说完又笑着望向陈礼,“陈将军可要好生表现啊。”
这一下子堪称是彻底撕破脸了,众将也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不敢再发出声音,生怕战火烧到他们头上。
对于陈礼和宁忠源而言,这一次校阅同样是有进无退,如今武昌汉阳等地都归湖北巡抚张连登辖制,他们头顶上却连个总兵都没有,如果恶了张连登,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混了。
陈礼的脸上没有丝毫动静,可早已恨得牙痒痒,在之前检阅过程中,他一直都是优哉游哉的看戏,时不时地还会收点好处,帮助下面的一些营来过关,可如今,无论自己的营是骡子是马,都必须得拉出来溜溜了。
想到这一点,陈礼不由得心中大骂张连登:“好你个老东西,平日里捞到什么好处不紧着这位大爷一分,就是指望着能照应一二,可如今转眼间就把自己给卖了,实在是可恨!”
可是张连登毕竟不会通心术,脸上始终带着笑,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道:“既然如此,便开始吧。”说完后,身后的鼓手们便开始擂起了鼓。
三通鼓后,宁忠源挥了挥手,台下八百余名官兵变开始了各种演练,一个个在下面喊杀震天,但是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一些动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这年头的绿营官兵,能使出来的也就那两下子,众将也都知道,倒也不以为意。
反而是文人出身的张连登在上面看的津津有味,时不时的点头,左右环顾众将道:“老夫这一路看来,一直觉得乏善可陈,如今见这汉阳营风貌,倒令人耳目一新啊!”众将纷纷点头迎合,唯有陈礼冷哼一声,心道等会表演炮术可就精彩了。
前面的一通演练完毕后,后面就是演练鸟枪和火炮的环节。在汉阳营目前的编制当中,有二百名鸟枪,五十名炮手带着六门子母炮,除此之外,其余人都是拿着长刀盾牌。
二百名鸟枪手组成了三排的横阵,据说这是前朝沐英传下来的鸟枪三连击阵法,威力颇大,便一直被人所沿用,如今的绿营兵丁也一直在用这个老古董阵法。
汉阳营鸟枪手将火药从药罐中倒入药管中,然后掏出火条将膛内火药压实压紧,接着取出弹丸装入铳膛,再把将弹丸压入火药中,最后将发药罐中的火药倒入药室的火门内,装上火绳,一直到这一步,才算是做好了准备,整个过程繁琐无比,耗时四分多钟。
若是后世人看到恐怕会笑掉大牙,可是在这个时代,鸟枪的使用就是这么麻烦,甚至宁忠源的汉阳营还算比较快的了,其他营的鸟枪手更为不堪。
鸟枪手们一只手平端着着鸟铳,另一只手举着火把,正对着一百步外的稻草人靶子,如果算后世的距离,大概也就七十多米。
随着鸟枪千总的一声令下,第一排的鸟枪兵们点燃了火药绳,随着一阵轰鸣,一排弹丸将对面的草人打的尘土飞扬,然后第一排鸟枪手退往最后一排,第二排鸟枪手继续点火开枪...这个阵型就在于鸟枪手们可以循环往复,不断轰击对方的草人,随着十八轮轰鸣过后,对面的草人靶子已经不成形了。
见到这一幕,张连登在台上若有所思,缓缓道:“这鸟铳竟有如此威力...”原来这番见闻不仅使得张连登感到震惊,却也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第二十八章 七成药
半个时辰的演练下来,硝烟还未彻底散去,让这校阅场内变得白茫茫一片,刺鼻的硝烟味道,却成为了军人的最大享受。
张连登明显有些亢奋,脸上出现一片不正常的红,激动道:“继续,让我看看你汉阳营的实力。”
宁忠源顶着盔甲,朝着校阅场内的鸟枪千总便挥手示意,没有说一句话,只有身上的甲叶发出一声声碰撞的声音。
鸟枪千总见到手势,连忙让人将那六门看似老旧的子母炮推了出来,脸上透着一丝紧张的味道。
陈礼见状冷笑道:“这整个湖广,检阅来检阅去都是那么一回事,尽是些样子货,本将军实在是担忧无比啊!”
张连登却有些诧异,问道:“陈将军何出此言?我看着汉阳营的兵士们还是尽心尽力的,我大清的绿营将士若都能如此,乃朝廷之幸事啊!”
陈礼便连忙道:“禀告巡抚大人,末将这一路走来,见到的绿营演练中,有不少却是敷衍了事,特别是在火炮演练中,根本不敢按照火药规定用量来放炮,往往只放三成四成,这炮响是响了,可是打到天上却软绵无力,跟只大号烟花也没太多区别,不知今日汉阳营用药是否也是如此。”
张连登脸色有些微沉,心中暗骂陈礼不识大局,若是这一路走来的绿营都是如此不堪用,那如何向总督交差?如何向圣上交差?
想到这里,张连登便想小事化了,道:“这前番汉阳营的操练大家也是看在了眼里,想必是极为出色的,既然如此,这汉阳营自然也不会在火炮上出什么纰漏。陈将军,还是先看看吧。”
可这陈礼却不通上意,一门心思的想要钉死宁忠源,不管不顾道:“巡抚大人,若是一而再再而三放置不管,将来又该是如何情形?末将也是公忠体国,还请大人三思。”
这一番话说的却是人人牙恨的痒痒,你陈将军倒是公忠体国,我们这群人就是酒囊饭袋了?于是便一起望向宁忠源,希望他能狠狠的驳回去。
却不料宁忠源并未反驳,反而顺着陈礼的话风说道:“巡抚大人,陈将军所言倒也有礼,末将愿意接受检查,并继续后续的考核,只是....”
张连登正有些不所措,见到宁忠源如此这般说,心里想来是有底的,不由得展颜一笑,道:“宁将军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不违背这大节,老夫自无不可。”
这话也是颇具深意,什么叫大节?那就是忠于朝廷忠于大清,忠于他张某人,至于其他的可不就是小节了么。
宁忠源笑了笑,道:“卑职承蒙大人垂青,如今得领汉阳营,为了不辜负大人苦心,卑职日夜督促士卒操练,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这检阅亦是士卒们用心劳苦,还望大人能体恤一二,给我汉阳士卒添些壮心。”
张连登抚须微笑,道:“宁将军这话倒也无不可,不过老夫想到了一个注意,等会火炮演练过程中,将诸位将军标下的火炮都拉出来,核检查完毕后,谁的炮最利,打的最远,我向总督大人请赏!并上报朝廷请功!”说完,便又转头望向了陈礼,“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抚标营,陈大人可不要让老夫失望啊!”
这话一说出来,却是让众将心里惴惴不已,不由得心中暗骂陈礼,对宁忠源倒没有什么恶感,毕竟这枪打出头鸟嘛,谁让这陈礼多嘴多舌。
陈礼知道有了前番,抚标参与检阅已经成了铁板钉钉,不过他心里倒也不慌,这是因为陈礼也算是在张连登身边待久了的,知道这老头最为好面子,你若给他面子,他便回敬三分,可你要让他丢了面子,那可是不死不休。
有了这番计较,陈礼便早早做了准备,寻了关系去两广搜罗了几门子母炮备在营里,而这些炮也都是暂借,等到检阅完毕后,还要还给人家的。至于抚标营中原来的几门子母炮,如今已经化为银票,塞进了陈礼几房小妾的腰包里了。
随着一通鼓后,众将都吩咐士卒们将自家营中的子母炮拉了出来,只是这一下子却是千奇百怪,新旧不一。
“禀告巡抚大人,各营合计子母炮二十四门,我抚标营独占八门。待火药弹子检查完毕后,便开始演练。”陈礼道。
张先登自然知道陈礼所谓何意,不过这毕竟只是小事,便将心思转回了正题上,挥手道:“开始吧。”
“放药,七成!”
负责指挥试炮的千总大声喊道,说罢便有士兵前往各炮处检查火药弹子。随着各营的检查开始,不断有不合格的火药被剔除,然后换上了足有七成标准的火药及药丸,再看看那些被更换火药的炮手,脸上无一不露出绝望的神情。
可是那些士兵却丝毫不管不顾,若谁的动作慢了,便是一顿拳打脚踢,随后便粗暴的换上火药。
所谓的七成标准,其实也是不符合标准,不过现在在目前的绿营当中,已经算是佼佼者,要知道即使是一些边防重地,子母炮所用火药也不过五成,这才不会炸膛。
陈礼自然不会去管这些士兵的想法,毕竟他是从两广搜罗来的子母炮,质量较内地高上许多,这七成火药虽有风险,却也不比过于担心。
众将脸色阴沉,却不敢多说,毕竟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不是台面上的事情,这张巡抚是文人出身,自然不会体会到这些丘八的难处。
士卒们换好火药后便退了下来,可是那些子母炮旁边的炮手们,却一个个跪在了地上,甚至有人以头抢地,还有人口吐白沫,无论身后的千总把总如何逼迫,却再也不敢上前放炮了。
原先以这些质量奇差无比的子母炮放炮,哪年不炸膛几个?更何况之前都是四成药五成药,如今却是足足七成,这不炸膛就是见鬼了。不过也有例外,宁忠源的汉阳营和陈礼的抚标营都安然无恙,只等令下。
见到炮手们如此作态,台上的张连登脸都黑了,再看看那些将军们,也无一不是低下了头。
第二十九章 炸了
此时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张连登冷哼道:“莫不是我湖北绿营就找不到一个真汉子?”
宁忠源当仁不让,迈出一步抱拳道:“卑职愿去开炮。”说完也不待张连登作何表态,大步向台下炮阵走去。可旁人都当他是痴心疯了,这升官受赏自然人人乐意,可如果要以小命为代价,这些人可都是要多远跑多远了。
汉阳营炮手虽然不至于失态,可毕竟心里有些打鼓,如今见到宁忠源都亲自前来开炮,心里也有了底气,手中的火把拿着也更稳了,映在了一张张绷得紧紧的脸上。
宁忠源没有说任何话,只是驱离开了炮手们,自己拿着火把向引线靠了过去,没有丝毫的犹豫。
随着一声巨响轰鸣,一团白色的烟雾将炮位隐藏了起来,依稀可以看到宁忠源拿着火把,相继点燃了剩下五门子母炮的引线,连着五发弹子伴随着巨响,向靶场上狠狠砸去。
台上的众人无一不睁大了眼睛,似乎在寻找炸膛的痕迹和一团模糊的血肉,可一直到宁忠源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些酒囊饭袋才醒悟了过来,原来放炮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宁忠源单膝跪在张连登面前,大声道:“禀告巡抚大人,卑职所属汉阳营火炮演练完毕。”说这话时,却是看也不看旁边的陈礼。
张连登神情有些复杂,这满营的将官,却只有这么一位敢于出头的,可毕竟不是自己真正的心腹嫡系,想到这里,不由得望了一眼陈礼,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自己亲手提拔的这位嫡系将官,能够作一次表率。
陈礼看懂了张连登的眼神,只好硬着头皮走向抚标营的炮台,不过还没到炮台时,从队列里便出来数人举着铁甲,将陈礼身上的棉甲换了下来。
待穿好了铁甲以后,已然过了半刻,陈礼抬头望去,却发现不少人的眼神里带着鄙夷之色,有心发作,可如今毕竟不是时候,只好悻悻的吐了一口唾沫,举着火把走向火炮。
陈礼颤颤巍巍的点燃了第一门火炮,随着一声轰鸣,弹子发射而出,狠狠的击在了远处靶场的山坡上,虽然看得出来,距离不如刚刚汉阳营的火炮,却足以让陈礼的脸上浮起一片喜色。
得此鼓舞,陈礼又走向了第二门火炮,又是一声轰鸣,弹子成功击发出去,于是陈礼也放开了胆子,一一点了过去,随着一声声的轰鸣,陈礼脸上的得意之色也难以掩盖。
在最后的两门炮前,陈礼特意望了一眼宁忠源,却发现宁忠源此时也正在看他,只是陈礼的眼神里带着挑衅的味道。而宁忠源的眼神里只带着冷漠与不屑,仿佛一头猛虎正盯着待毙的羔羊。
陈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只是长时间的安逸使他早已失去了那种敏锐的嗅觉,就这么自顾自的点燃了引线。
随着引线燃烧殆尽,一声巨大的轰鸣随之而来,只是此时被发射出去的不是里面的弹丸,而是陈礼破碎的尸体,身上的那副铁甲如同破布一般,被撕了个粉碎。
终究是炸膛了!
台上的众人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这一天实在是太邪门了,宁忠源跟陈礼二人就跟玩命似的,可前面偏偏就是一门都没有炸,实在是难以想象。
如今可算炸了!
张连登在台上瞠目结舌,没想到竟然出现如此严重事故,死了个朝廷在职的参将,可偏偏又是在他的示意下,为振军心而去点燃火炮,这一下却是他张巡抚的责任了。
可是很多人都忽视了,此时正待在一旁的宁忠源,望着校阅场上的那一团火光,虽然面无表情,可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张连登为了避免承担责任,便立刻下令将场上抚标营的炮手尽数捉拿,一来是为了顶锅,二来也是给这件事定个性,可不是他张某人作祟,只是纯粹的意外事故。
不过既然校阅场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兵备校阅也就难以继续了,张连登连夜带人从汉阳城赶回了武昌城,不过在临出发前,却是跟宁忠源好生说了一段话,大意无非就是在此次校阅中,唯独汉阳营表现最为出色,他张某人也不食言,要给汉阳营并宁忠源请功受赏。
宁忠源心中自然知晓这是张连登的拉拢之举,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表忠心的话。
只是宁忠源表面上云淡风轻,却难以掩盖内心的得意与骄傲,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宁家在给陈礼设圈套,就是为了一举干掉这个难缠的敌手。
从一开始,宁渝那边的炮造好以后,便经过了多番的实验,发现十成的火药发射依旧安然无恙,宁忠源便起心在这次校阅中设个圈套,随后为了拖陈礼这个对手下水,更是安排人一路给他散布烟雾弹,就说宁家一直在寻找子母炮,与前番的事迹倒也暗合。
有了这一番铺垫,陈礼为了打击宁家,自然会选择从这个故意暴露出来的漏洞入手,因此也正落宁忠源下怀。至于为何炸膛,关键不在于炮,而在于火药。
因为陈举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派去检查火药的士兵当中,就有宁忠源埋藏多年的暗子,故意在抚标营倒数第二门子母炮中添置了足足十四成的火药,而陈举所找到的子母炮,最多也就能承受七分,因此炸膛也是意料之中。
整个谋划当中,最关键的一环还是如何说服张连登下令更换火药,而对陈礼示弱就很有必要,只有先示敌以弱,才能击之以强,陈礼根本就不会想到,自己的生死其实并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在一个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少年手中。
因为整个计划的最初谋划者,就是远在云梦的宁渝。所谓的战争,不仅仅只有面对面的厮杀,还有这种看不见的手。
此时宁忠源除了内心的兴奋以外,还有许多不解,而这些不解都是来自宁渝。自从这小子大病过后,便跟换了个人似得,就算这铁模铸炮法是从书中看来的,可又是为什么如此了解人情世故?想来想去便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的盘问一番。
不过,此时的宁渝,却正在经历一次与这个世界最大的碰撞。
第三十章 真正的战争
宁渝坐在了崔府的前厅里,面对面的正是老师崔万采。
如同上次一般,屋内依然传来了淡淡的琴音,不由得让宁渝浮想万千。
根据宁渝的了解,崔万采的发妻早年身亡,便留下一个一个待嫁闺中的女儿,如今似乎也没有续弦。想来这府中弹琴之人,就是他的女儿了。
想到这里,宁渝心里有些异样,这老师究竟是何意?要许配给自己为妻?可是自己毕竟年幼,这如今又是忙碌之时,待会是拒绝呢?还是答应呢?真是让人纠结,宁渝在心里长叹。
“动心了?”正在宁渝心里想东想西的时候,崔万采突然蹦出来了一句。
宁渝不由得老脸一红,心虚道:“老师,学生不知老师所谓何意。”
崔万采笑眯眯道:“为师我像你这个年纪,可没你这般虚伪。好了,今天来府上所谓何事?”
宁渝便将自己这最近的事态全都说了一遍,脸上带着三分疲惫七分不解,说道:“老师,这世上做事情实在是太难了。”
崔万采轻声道:“为何做事感觉无力?表面看是人的问题,其实还是大势的问题。”
“如今太平年月,这纵然有饿死人的情况,可挣扎着也能活下去。既然能活下去,人就会贪图安逸,贪图享受,你想推动他们去做什么,就会困难重重。”
这一番话却如同拨云见日一般,将宁渝心里的烦恼说开了。
说来说去,如今是太平年月,想要在太平年月做出什么事情来,绝非寻常难度。
崔万采微笑道:“不知你对前明太祖如何评价?”这一番话说的宁渝心惊肉跳,在本朝谈论前朝的事情是大忌讳,若是让有心人听了,弄不好就是杀头的罪过。
至于留下只言片语?那就更不得了,自康熙继位以来,便屡屡兴起文字大案,八年前的南山集一案砍了多少人的脑袋?
宁渝思索了一会,道:“明太祖皇帝起于微末,却能在元末群雄中杀出一片天地来,接连战胜了陈友谅与张士诚,更是将北元驱逐到大漠之中,堪称一代人杰。”
崔万采点头,微笑道:“太祖皇帝能得起,就在于一个字——势。无论是大元,还是陈友谅张士诚等势力,都没有得势。”
“何为势,是对天下大势的一种掌控和利用,你若懂得了如何取势,便不会担心大势,因为你可以借势,最后你自己便是大势!”
字字珠玑,声声灌耳。连同屋内的琴声,也不知何时停了。
崔万采喝了一口茶,向屋内笑道:“继续弹,莫要停了。”
宁渝缓缓开口道:“老师,那根据你所见,本朝的势取自何方?”
崔万采没有说话,只是指了一下宁渝。
“我?”宁渝不敢置信。
崔万采还是没说话,又用手指指了一下自己。
“老师这是何意?”宁渝有些不明白了。
崔万采叹息道:“大清之势,从一开始就来自像你我这样的汉人。”
宁渝有些沉默,道:“还请老师多多赐教。”
崔万采站起身子,望着屋外,声音有些微妙:“自大清入关以来,便是借着汉人的力打的天下,无论是平灭南明还是打下张献忠之辈,抑或是平三藩,都是靠的这绿营经制兵。”
崔万采沉声道:“如今天下在册绿营经制兵足有六十万之众,被安排在各个星罗棋布的塘汛驻扎,每地不过三五百兵,互相辖制,互不统属,一旦有事,便驻守待援。这大清真真把前明的教训学到骨子里了。”
崔万采叹息道:“若只是绿营倒也无妨,无根之木不能久存,可这大清很明显是由高人的,取势有道,一进关便大肆封赏,这地方实力派尽数归附,便使得绿营这颗大树越长越高。”
这点宁渝这也知道的,就好比湖广绿营总共不过四万人,可这四万人却被分为几十个营,上百个驻守防汛,控制每一处要道,镇压一切。
宁渝试探道:“那这大清命脉就在绿营之上?”,这话若是让外人听到,恐怕会吓死。
崔万采摇头道:“痴儿,这绿营只是表象,此势虽成,可毕竟是抱薪救火,这大清君臣自然是忧心竭虑,既用之,且防之。”
随后崔万采斩钉截铁断言道:“这清廷上下是万万不敢彻底信任绿营的,就在三十年前,湖广总督蔡毓荣被抓入狱,而后旗下的督标五千精锐被裁撤,当今圣上更是以‘此总督之缺无用’下令废掉湖广总督这个职位,导致绿营士卒作乱。”
“此乱虽然鲜为人知,可是影响力却颇大,当时的乱卒首领夏逢龙将新任巡抚柯永升都给逼死了,更是拥数万之众,接连攻占武昌、咸宁、嘉鱼、蒲圻、汉阳等周边各县,声势之大,震动朝野。”
“后来此乱平息之后,荆州便进驻了数千的八旗兵,形成了今日的荆州满营,从此乱之后,圣上便尤为忌惮绿营了。”
宁渝默默感叹道:“我曾祖、祖父包括我父亲,都是这绿营沿袭军将,想来他们心中也是清楚的。”
崔万采颇具深意的说到:“如今这大清江山,一大半是在这些地主乡绅的手里的,若真有什么泼天大乱,账面上的六十万绿营兵打光了不要紧,只要这满天下的地主乡绅还站在满清这一头,就还会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青壮能打出来。”
宁渝一下子明白了,彻彻底底明白了,满清能得天下跟什么八旗骑射无双没有半毛钱关系,就算这十几万八旗兵是铁打铜铸的,又能耗过几时?
关键还是在于势,借势以自成,便是大势。
而这大清江山的势,不在于那一百多万八旗子弟身上,而在亿万万的汉人身上。
似乎一缕阳光穿透了浓浓的黑雾,宁渝第一次发现了摧毁眼前这座高山的可能,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这场战争在人心,在大势,在天道。
崔万采带着欣慰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弟子,一切都不用多说了。
北方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你做好了应对这场战争的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