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五章 馅饼砸中的人(第四更)
李诫他爹此次述职,转任河北,恰巧遇到朝堂因军器监之事,回家就唠叨了几句。
他爹不感兴趣,可李诫对这类闲事很有兴趣。在家里替太子殿下辩驳了几句,还有些替太子殿下鸣不平的意思。
结果被老爹痛斥了。没办法,自己除了经文,其他的都有兴致,就是学那些先贤古圣让他头疼。
这不,大哥已经考中了,他就考了一次,然后再没科举的想法了。
被训斥也是应该的。
太子殿下条陈说要将军器监搬迁至汴梁城外,并新建一座类似城池的工坊。李诫很想看看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还以为太子殿下已经奠基筹建了呢,就随便来看看。
没想到会遇到一行在蔡河边转悠的。远远的看见,还以为遇到了知音,一时兴起,便喊叫了。
待走近,才发现个个气度不凡,赶紧收起了莽撞,客客气气的施礼了。
“管城?南公次子?”
“正是鄙人。”
李诫见人家开口便道出他的出生,更是恭敬了。没办法,不用想也知道是官面上的人,说不定跟老爹是同僚,不可不敬。
“李明仲,涉猎颇广,唯不喜读书。一试不举,便不再应试。曾祖、祖父、父兄皆为朝官,汝父此次述职,更是高升河北转运副使。吾所言可对?”
吕公著看着像是跟李诫说,其实是跟赵曦讲述此人的来历。
李诫被吕公著倒腾出底细,越发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就这点优点,还有这么多人知道。随便碰到一个人,都能说这么多。
下意识的挠了挠后脑勺,脸上还堆着笑。
他没觉得这是恶心他,最起码那个涉猎颇广,应该是夸奖他的。
也有点走累了,遇到这么个妙人,赵曦干脆就那样随便坐地上。
这几天一直就这样,没人惊讶,倒是李诫惊讶了。
不止是惊讶这帮衣冠楚楚的人席地而坐,关键是这个年轻人好像并不在意其他人,问都没问就坐下了。
跟自己有一比!
“先生缪赞了,涉猎颇广不敢当,倒是对营造有些心得。”
李诫这对答,让吕公著都愣了。他所说涉猎颇广,意思是不务正业,没想到这后生理解成夸奖了。
还真是个妙人。也是跟李南公不熟,否则吕公著都有心替李南公教训几句了。
就自己的年龄和职衔,说教李南公儿子,还是够格的。
“来来来,这位兄弟,说说你对营造有何心得?”
赵曦也不纯粹是闲着没事找人玩。说这种话的,要不是夸夸其谈者,要不就是胸有才学大大咧咧的性子。
看着还算知礼节,也有些羞涩,应该不是夸夸其谈,希望不是夸夸其谈者吧。
真就过来了,还有意挨着赵曦坐下。只是赵曦身边的人多,他没法挤进去。
“要说这营造嘛,吾首推喻皓《木经》。就如开宝寺木塔,喻大师便在营造之时考虑京师环境和气候……”
可能是从来没有机会显摆自己的学问,难得有人倾听,这李诫一开口,就刹不住车了。
从国朝营造开始,一直往前翻,再说到各地营造式法的不同等等,甚至说的苏颂都跟着掺和进来了。
还行,这一趟不算浪费,选定了地点不说,还碰到这样一个秒人。
这小子应该是走狗屎运了。吕公著临离开时,颇有深意的看了李诫一眼。
他知道,太子殿下怕是对这小子感兴趣了,否则不会听这么长时间的废话。
“中正,去跟着这小子,看看他落脚点。明日一大早唤起到护卫营地,让其看看军器监的改造方案。”
果然,这还没回城呢,太子殿下就交代了。
这档口,太子殿下是真需要这一类的人,苏子容忙不过来,其他人又帮不了什么忙。
就今天这情形,就是苏子容恐怕也有心建言殿下招揽此人了。
确实,这段时间事太多,虽然赵曦有计划有步骤的推进,手边的人都不是这方面的人才。
商贾之事可以委托高、曹两家,可这营造之事,除了苏颂和自己,其他人不说干了干不了,压根就不感兴趣。
难得有这么个人,试试用吧。
朝堂闲人倒是不少,这时候估计都等着看自己笑话呢,别说按自己的计划还不到时候,就是这时候跟朝堂申请,估计也都是推三阻四的。
自以为是个人物,不管是恩荫还是考中,都候着好差遣呢。反正没差遣国朝也有俸禄给发。
赵曦有时候想不明白,国朝为何要养一群,一大群根本不做事的官员。
待岗?还是停职?搞不懂。
李诫可没想到今日偶遇是改变他命运的机遇,能遇到说话投机的对他来说已经不容易了。
毕竟工匠算是不上台面的营生,最起码自家乃至整个国朝士林是这般认为的。
今日所遇几人……不该是匠人。嗯,不是匠人,看来还是有同道中人。
心里美滋滋的,就借住在馆驿。这么说也是官员子弟,虽然还不够荫补的格,混个免费吃住还是可以的。
一大早起来,李诫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就是吃饭时还哼着小调呢。
“李诫何人?”
“是我!”
“奉太子殿下令旨,着管城李诫即日到东宫护卫营任职……”
后面的话李诫没听,就听到这句了。
他是做过梦的,悄悄的想过,想着有一天被官家慧眼看中,从而飞黄腾达,让他老爹看看,并不是只有考举一条路。
可没想到真有这事发生了。
李诫愣愣的傻站着,很想有人能掐自己一把,让自己知道不是做梦。
“愣着干嘛?走吧!”
传旨的又追了一声。就是一个白生,又不是士子,这类事没什么油水。很有点不耐烦,若不是有东宫护卫营的名头,这传旨的早呵斥了。
“内侍稍等,鄙人稍微收拾一下……”
应该是真的了。李诫回房后,还真就掐了自己一把……疼。是真的。
他所说的收拾,更多的是收拾一下心情。这时候也冷静了。
“承蒙内侍费力…”
小太监在门口待着,李诫出门干净给小太监塞了物事,这是礼节,也是规矩。
现在他的情形,应该跟兄长考中时差不多,应该给送信人喜钱的。
第一九六章 算谁的幸运(第五更)
李诫不傻,当他进入护卫营营地,再看到已经换了装束的王中正时,已经明白,昨日他是真的被馅饼砸中了。
溜达个蔡河,居然真的让自己偶遇了太子殿下。
这时候就是让他把命交给太子,他感觉也不会犹豫。
这是什么,不仅仅是知遇之恩,简直如同再造。从此他李诫也可以在管城李家挺直腰杆活着了。
不管什么差事,李诫发誓,一定要做到让太子殿下满意。
“李官人,殿下令汝先看看图纸,随后撰条陈上呈。汝本官为登仕郎,差遣为军器将作……”
王中正跟李诫絮叨。他看的出,太子殿下好像很看重这个李诫,连夜跟官家给他求了个官位。
对于太子殿下看重的,王中正不介意多几句嘴。
这不,还双手把官服和诏令递给了李诫。
得稳稳!真的稳稳!
李诫已经猜到了,可当接过官服时,还是忍不住有点颤抖。
从懂事起,这一直就是老爹的愿望,也是自己的梦想。特别是经过一次科考,他更知道国朝得官之不易。
就凭老爹,或许临终了,会有自己一个荫补的名额,可是也同样存在如同庆历年一样,取消荫补。
所以,这时候拿在手里的官服,真的感觉犹如千斤之重。
如今,自己也算是有官身了…
这场面王中正见过,没打扰李诫的陶醉,直接走了。话说自己还得回宫侍奉殿下,谁有空看着不稀罕的情景。
这两天赵曦也没有闲着,新军器监的地址定了,他得根据地形做出新军器监的规划图来。
这还得是抽空做。原本的听政和学习老爹处理朝政并没有停下,时不时富弼和文彦博,包括曾公亮和韩绛、吕公弼,甚至还有欧阳修都要给自己讲课。
相公并没有太子殿下增加了职司,就放任殿下自由成长了。那怕他已经在南征时有所表现,依然还是太子,还得受相公们教导。
没了庞籍,也没人自荐做太子师,干脆就轮替着或者一同教育太子。
赵曦清楚,这应该是相公们近距离接触,从而更多的了解他的思维。
那些该说,那些能说,对谁可说,说多说少,赵曦心里有谱。他也喜欢这样,有机会能含蓄的,含沙射影的把自己的一些理念告诉他们。
君臣和谐才是国朝大幸。
大概过了四五日,赵曦才把新军器监的规划图做好了。其实那就是样子货,反正他没见过现世有人做,自己就是标准。
这才有时间去护卫营看看那个李诫怎样了。
吓着赵曦了。这才几日不见,原本感觉还算倜傥的李诫,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这是因何?“
赵曦看着李诫,脸色没一点红润,双颊塌陷,两眼全是红丝,头发凌乱……没一点公子哥样。
赵曦看的是李诫,问的却是吕公著等人。
他不希望护卫营里有出身论,虽然这个无法避免,但绝不可以在护卫营有这样明显的做法。
况且,赵曦觉得这个李诫有大用。
“殿下,李将作五日来几近未安歇。劝其不听,言太子殿下军器监改造要紧,乃是大事。就成这样了。甚至拖着子容也如此。子容才睡下不久。”
这……赵曦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国朝给他的感觉,一直是得过且过的,即便有为国为民的朝臣,也是基于过的滋润的基础上。没想到自己可以见到这样一个人物。
李诫在冷静后,看到太子殿下做的图,就已经明白了太子殿下的整个操作。
这是准备改造旧的军器监,从而得到新建军器监的钱粮。
从父亲那儿,他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的处境。知道很急迫,所以他也很急迫。
就没日没夜的依照太子殿下图纸作画。
李诫除了考举不成,作画,特别是作营造的画,水平相当高。
“殿下,几日前李诫唐突,还望殿下莫怪罪。诫观殿下之谋划,军器监旧址改造,基本如出一辙。”
“故,诫以为可令将作监先行制作组件,与军器监搬迁同步进行。待军器监搬迁完毕,基础完工,运来组件营造,可节省不少时日。”
“与苏教导沟通多次,此番算是将组件之图,以及具体尺寸做完。望未负使命……”
赵曦明白,自己是逮着宝了。
这不仅仅是建筑营造的问题,这李诫已经有了标准件的概念。
大才呀!
“令李诫安歇!诲叔,此番构图营造之事,由汝与将作监沟通……”
还有好多事得你小子做呢,可不能一个军器监改造就给我累趴下了。
赵曦没客气,甚至连夸奖都没有,直接就是命令李诫去睡觉。
还别说,这类人就吃这套。若太子殿下夸奖了,致谢了,可能还会让李诫感觉不太舒服,而太子殿下这样直接的命令他去睡……李诫真有点忍不住要落泪了。
……
军器监没了,太子殿下把军器监的工匠,包括官员,一律收拾到护卫营受训了,然后直接把军器监给推平了。
都不理解,本来还能当房子卖,现在只有破烂了。可不就是,这些天常见有军器监的一些破烂被运走。
太子殿下就连这点财货也看的上,确实是陷入困境了。
相公们几次有意询问,却又担心太子殿下再让朝廷支付钱粮,所以就没问过。
吃点亏也好,不能惯着殿下跟朝堂对着干的毛病,更不能惯着做错了还有条件可讲的习惯。
赵曦等着相公们问,这时候如果有人问了,他不介意和盘托出。真的,他没想着打人脸,能和谐还是和谐点好。
这时候,不管是相公们让朝廷主导这事,还是私下有人掺和,赵曦都准备接收了。
他不相信这些相公们就资助他的那点闲钱,也不信朝廷就真挤不出钱粮来。
随便拖欠,应该说延迟发放俸禄,这点钱就有了,还是翻倍的赚。
可惜,捱到军器监原址已经打基础了,还是没人吭声。
这也是吕公著故意的,他跟将作监沟通,根本就不说这些物事的用途。
国朝的将作监分工又细,各个工坊有各个工坊的专业。
再说了,这些物事虽然是朝廷使用,可东宫这边是付钱的,用不着朝廷支付,也就没人关注将作监营造之事,这种活在将作监并不稀奇。
所有因素凑一起,还是给赵曦做了个赚钱的局。
第一九七章 人不能太过分(继续五更 第一更)
已经到这份上了,还没人过问,赵曦也无意跟大伙说了,直接做自己的活儿得了。
同时,自己做的那份新军器监的规划图,也交给李诫了。
还好,休息几日,李诫又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样,精气神相当饱满,还干劲十足。
“明仲,莫急于一时。汝之才干,尚有诸多事务需要汝主导。”
赵曦真担心这小子再拼命。不能因为这点屁事就把一个大才给透支了。
也是想多了。李诫之所以那样,一是初被任用后的感激,二是他了解太子殿下的处境。
如今不一样了,新建军器监,必须得待这边改造完成了,殿下收拢了钱财才能开始。
所以,他只需要抽空做。毕竟他还得负责旧军器监的督造事宜。
……
一切就绪了,整个新建军器监的前期一切都就绪了,就等着钱粮了。
而旧址改造只有了个大概的轮廓,用后世的话,算是主体完工了。还剩下最后的装点。
赵曦不喜欢拖,只喜欢把事情往前赶。所以,他让李诫手绘了整个旧址改造的效果图,放大版的,可以张贴在外面让所有人看到的那种。
于是,整个汴梁沸腾了,从看到老军器监坊墙上的图就沸腾了。
其实就是后世那种所谓的别墅区,联排独栋的都有。
要说区别,就是外形全部是符合当世审美和结构的。但里面却是纯粹的后世布局。
从客厅、餐厅、卧室、书房,一直到佣人房,杂物间等等,完全是后世的样子。
这样的房子,对于相公来说诱惑不大,毕竟单从扈从,以及下人人数而言,无法满足相公们的需求……做别院就另当别论了。
但对于那些有几个钱的商贾,还有那些初入仕途,家里又多少有俩钱的士子,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大。
听说就连苏轼一家,初到汴梁,也是租房住的,现在仍然房无一间。
关键是,赵曦让吕公著在下面标注了,所谓联排,是可以全部贯通的……
“初以为是陪太子殿下这一遭,没想到最终又是赚一笔,赚一大笔。”
曹侑现在是家主了,遵照叔叔曹之言,曹家以太子殿下为尊,在太子殿下困境是,没犹豫提供了钱粮,并说服早期的六家,一起出资了。
本以为这是单有去无回的买卖,没成想,最后居然还是赚了,还是大赚。
就看现在整个汴梁评价军器监房子的事就知道了。
“太尉,就那房子,老朽也想有一处,不为何,闲来走走小桥流水,看看花草树木也算。”
高家、石家,两家的家主也是按耐不住高兴,三老头坐一起闲扯。
“凡太子殿下所行之事,皆不可以常理度之!”
这该是最为中肯,也是最为普遍的评价。
朝堂上也是这样评论的。
朝堂的公廨里,凡相公们看不到的地方,无不在商议着,如何才能获得一套那样的房子。
不敢当着相公们议论,据听说当初太子殿下是有意让朝廷主导的,因为相公们不同意,太子殿下几乎把整个东宫掏空了,还向娘舅家借不少才做成这事的。
唉……若是朝堂主导,他们这些人或许还能近水楼台,现在嘛,人家投入了,总是需要利润的,太子殿下就是有意,也不能不考虑出资人的利润不是?
这样想的,也是当初准备看太子殿下笑话的。
也就这么回事,没人在意这个,那怕是前后说的不一样,也没人在意,因为大伙前后都变了。
原本在一起议论太子殿下倒霉的,现在还聚在一起议论,不过议论的变成了东宫和高曹几家发达的猜测。
富弼路过各个公廨,有意无意都能听到些议论,文彦博也如此,所有的相公都如此。
只是在所有的相公里,多数是苦涩,唯有狄青心里舒爽。
甚至在听到议论的当晚,还哼着小曲多喝了几杯。
吾狄汉臣是粗汉,是军汉,尔等倒是士人,是好男儿,不也被太子殿下溜了一湾?嘿嘿!解气呀!
好像太子殿下这一手,把他在朝堂受的的郁闷气全部给宣泄了。
也不知道自己送过去的钱财,能够几间那样的房子?算了,不想这些,说好的帮殿下一把,那就是帮,绝不反悔。
“这殿下也是……”
文彦博就这么半句话,再往下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能说什么?说殿下睚眦必报吗?很显然,一开始殿下就是做这个准备的,只不过是朝廷拒绝了主导。
富弼抬头看了一眼,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真的没法说。
“富相,太子殿下遣人过来,送来十间军器坊的房屋凭证。来人言,太子殿下交代,军器坊因为有商贾资财,故不能全数交于朝廷,当军器坊毕竟是朝廷的所属,送来一成房屋,由朝廷支配。”
这……愕然,所有相公们都愕然了。本来文彦博召集大伙聚在一起,就是想一起去说服太子殿下,最好能留一些房子给朝廷,也能平一平下属的埋怨。却不料人家想前面了……
狄青想笑,看到文彦博抽抽的嘴角,特别想笑。
嘿嘿,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总是出人意料。
准备一起跟官家说去?去呗!去说呀?
富弼又摇头了,还苦笑。曾公亮和包拯直接转身了……公廨还有一大堆事呢,没功夫陪着文宽夫折腾。
早干嘛去了?
想想当初朝议,好像也没人真站在太子殿下一方。
能过去就过去吧。赵曦这样做,并不知道文彦博会有这一手,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样做合适。
怎么说呢,朝廷是大伙的,国朝也是大伙的。虽然名义上是赵家的,真要是自己赚了这笔钱,恐怕说什么的也有。
再说了,就看现在的情况,这下要赚翻了。
人不能做的过份了,赚的钱能够他筹建军器监就够了。
够了,是真够了。这几天曹祥成了香饽饽,五花八门三教九流,每天都是饮宴,不为啥,就是他负责军器坊房子的扑卖联络。
那就一个紧俏。
而赵曦此时,正带着苏颂和李诫,拿着李诫做好的规划图,沿着蔡河遛弯呢。
终于可以奠基开建了。
第一九八章 搞了个毛线(第二更)
新军器监已经不能单纯的说是一个作坊了,就是说成军器和铸币两个作坊也不合适。
这就是一座城,几乎与一个下县县城等同。
除了因毗邻汴梁,没有商贸配套,其他的并不比一个县城小。无论人口和占地。
“明仲,接下来汝可能要受累了……”
“殿下,李诫晓得。”
晓得?真晓得吗?赵曦可并不单纯让他督造军器监,甚至连轨道和铜铁矿那边,也有意让他督造。
苏颂得专心于机械,李诫就得多跑动了。很可能一年有少半年在路上。
“明仲,并非军器监之事,东川和会无,以及新的运输线路,恐均需汝操持。”
“李诫晓得!”
是真晓得。现在李诫已经了解了太子殿下的全盘计划。说实话,他还年轻,太子殿下也年轻,所以他现在付出多少都值得。
就看老爹离开汴梁时那副羡慕的神情,李诫也知道,这是自己撞大运了。
就凭太子殿下对他的重用,李诫觉得等他到了他爹的年纪,官阶未必会比进士出生的父亲低。
新军器监开建了,因为旧军器监已经扑卖完了。
这一次,是朝廷出面让将作监营造的,这也算是偷桃换李吧。
有些事就是这样,相互间让一下,都过的去。
这也让李诫有了更多的空闲,便往南去了,带着几个名义上的商贾,还有钱粮。
苏颂认为太子殿下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多跟官家学学处理奏折不好嘛?就是听听相公们教导也可以呀,干嘛有点清闲就鼓捣新奇玩意儿?
苏颂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饮宴了。
从本官说,他算是同年升职最快的,就是当年的状元都没他这个二甲进士擢升的快。
也是,整个护卫营,不管文武,虽然差遣没变,本官全部在擢升。南征算一次,而这次太子殿下大方,也换来了朝堂的认同,又一次给护卫营的加官了。
现在,就连护卫营的都头都有品阶了。
随便拉出去一个军卒,到其他禁军,最低也能混个宣节校尉了。
可没人想过离开,就是种家和折家的也一样。
苏颂也没想过离开,太子殿下鼓捣的很多物事,都是他喜好的。这种停不下来的繁忙,让他有些痛并快乐着。
那边军器监有将作监主导了,太子殿下倒也爽快,直接把钱粮丢出去,再把各种图纸也丢出去,直接撒手不管了。
大气!整个朝堂都这样评价太子殿下。
可惜,太子殿下又鼓捣其他物事了。
赵曦让人找来了羊毛,对,就是羊毛,那种从羊身上剪下来的羊毛。
然后做了一个由密密麻麻,布满细铁针的粘板……
赵曦还记得那种手工做羊毛线的方法。清洗羊毛直到水不再浑浊了,这道工序是清洗杂物和羊毛上的油脂。
接下来,便是用两块那个布满纤细铁针的粘板,不停的拍打羊毛,直至羊毛均匀蓬松了。
接下来就是纺线。赵曦见过纺车,就是内苑现在还有,娘娘还闲着没事纺点线玩玩……赵曦认为纯粹是玩的,当然,在内侍以及朝堂臣工的记载里就不是玩了,是皇后娘娘爱劳作。
可赵曦不好意思在内苑做这个……堂堂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的大统继承人,真要去玩妇女的纺线,那跟皇后娘娘玩可就是两个概念。
赵曦也不想因为这个,跟朝堂诸公解释半天,最后还是解释不清,还得被训斥了。
好歹他记得一种方法,就是最原始的那种“八条”纺线……
就是用一个类似葫芦状的木质物,上面有颗钉,先手搓羊毛成线,系在钉子上,然后开始旋转“八条”,已经成线的羊毛也跟着旋转,就会搅动其他羊毛,慢慢的拧成线。
第一次有点粗,但赵曦还是很开心的,没做过,只见过,初次试手便成了。
接下来,赵曦很细心的搓成了很细的线……
这些赵曦都是悄悄的关上门做的,丢不起那人!
并不是怕搞不成丢人,是玩这个丢人。
虽然现时并没有那种界定男女分工的概念,可他做这些真要传出去,估计近二十年的声望就会成了笑谈。
甚至他把文臣赶出去饮宴,武将呼喝着去训练,就一个人玩。
苏颂本来就不太喜爱热闹的场和,那些吟诗作对的场面,他总是格格不入。
至于口是心非的寒暄,更是令他有些尴尬,甚至有点坐卧不安。
所以,早早的借口回来了,他想看看太子殿下又鼓捣什么了。
一开门,不仅是苏颂愣了,太子殿下也愣了,有点说教凝固的感觉,整个场景都凝固了。只有旋转的“八条“依旧旋转……
这……太尴尬了,比陪着士子们扯淡还尴尬。太子殿下怎么会有这喜好?老天!我这是见到了什么?
知道帝王的**,真的不是什么好事!苏颂见到的还是太子殿下有这爱好……
早知道该敲门来着!问题是,这一直是苏颂鼓捣乱七八糟的屋子,谁能想到太子殿下会在里面,还做这个了!
不对!苏颂一下想起来,太子殿下令人找羊毛的事……
“殿下,羊毛?”
“嗯,羊毛。“
“可成线?”
“诺,这不就是。”
苏颂惊喜的问,可赵曦还在愣愣的答。丢人丢大发了!
本来可以让内苑试验的,本来可以随便找个宫女试验的,赵曦担心这么简单的工序给暴露出去了,所以才自己尝试。
没想到让苏颂给撞见了。
苏颂似乎没看见赵曦的不自然,只是拿过来太子殿下手里的毛线……
再然后,苏颂都顾不得太子殿下还愣在哪儿,就开始动手作业了。
纺车,最简单的纺车,对苏颂来说很容易,他结合太子殿下这番操作,稍微做了个调整,招呼着大匠,没几下就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缩微版的纺车。
最后是苏颂也玩了妇女们做的事……把太子殿下剩下的羊毛,用那个纺车直接纺成了线。
“殿下,真的可行!”
苏颂是扯了扯,有韧性,还有弹性。关键是羊毛它本身具备的保暖性……
这不止是多一种布料那么简单,这是一个创举,可千古流传的创举。
苏颂是惊喜的,他甚至没去想羊毛对国朝来说,跟战马差不多一样缺少。
第一九九章 钱币价值(第三更)
这段时间赵曦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不为啥,就为羊毛。
苏颂已经在根据纺车的原理改良,甚至琢磨着跟筒车衔接了,搞成水力纺车。
赵曦很期待,期待苏颂能在这时候把那个什么珍妮纺机给搞出来,多少锭多少锭的,赵曦不懂,但他有苏颂。
这里面有一件事,让赵曦觉得很意外。
把羊毛的事交给曹祥了,可曹祥并没有搞来多少,却是护卫营的四个指挥使搞来不少。
国朝的官员,不管文武,很少有纯粹做官的,都有额外的营生。当然,老包那是个例外。
只是赵曦想不通曹祥这个商贾做不到的事,为啥自己护卫营的武将做到了?
“殿下,家里门人基本在河北,河东,地域与高家、石家类同。而种家、折家是西军,与大夏搭界。”
曹霖这样说,赵曦就明白了。
原来这也是有由头的。也怨不得文臣们对武将疑心那么重了。
一个个担负着守土之责,还一边利用守边的优势在开展着外贸。
唉,也能理解,且不说国朝就有榷场。按照靠山吃山的原则,这些武勋世家想延续祖上荣光,凭国朝抑武扬文的既定国策,根本不可能。
这一点或许可以利用。
……
军器监的新城已经有模有样了,于是在一次朝会上,赵曦交给朝廷一项议题:铸币数量的问题。
提出这个议题,首先是表明一点,新的汴梁钱监制钱,可以满足国朝用度,其他钱监就不必染指新币制作了。
另外一个,赵曦是想看看国朝这些精英对于钱币的认识。试着看能不能挖一个坑。
“国朝钱币历来不够用度,若汴梁钱监可制币无数,当然是越多越好。”
“如今国朝各军州币式不统一,导致官员转任和军卒更戎多有不便。还望汴梁钱监可尽量制币,满足国朝用度。”
一个意思,都是说应该多做,能做多少做多少。
“如太子殿下所言,良币驱逐劣币是大势所趋。此番新币推出,势必会导致国朝历年所制币种贱用。故,为黎民计,应议定兑换规程,莫令百姓亏空。”
“新币推行,应于国朝各军州府同时进行。故,新币制币多寡应听取州府意见。”
还是一个意思,多做,能做多少做多少。
不管一个个背后的目的是什么,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不过,都过了脑子,没有张口胡扯。
只是相公们没人说话。为什么?因为他们认为,就朝臣们这般言论,太子殿下不可能想不到,之所以把这事放在朝堂上议论,肯定是另有所图。
毕竟一直奏对和议政,相公们对于太子殿下胸中经纬还是有所了解的。他不是个屁事不懂,由内苑妇女养大的帝王继承人,更像个经年老吏。
所以,相公们都等着太子殿下后话。
“陛下,诸公,曦以为钱币也是一种货品。所谓物以稀为贵,过多的铸币,导致世面上新币过于泛滥,势必影响新币价值。”
赵曦很想说一般等价物来着,还想就此展开说一下流动性充裕和不足……扯淡了,谁懂的这个?就是说了也是云里雾里的。
“货品?”
“确实如此。铜为货物,诸位认同否?铸币只是将铜提炼加工,也还是货品。只不过它是充当了货品交易媒介的货品,也就是作为中间物使用。”
这样应该都能懂,也确实懂了,最起码颔首认同了。至于是否有滥竽充数者,那就管不了了。
“既是货品自然该有其本身的价值。比如一文,这是大众认同,也是朝廷规定,到底它的价值该是多少?如何来衡量?”
“只有确定了衡量钱币作为货品的价值标准,才可以议定新币每年铸造的多寡。这也是曦将此议题交于朝堂之因!“
不知道这些臣工们是不是听懂了,赵曦本来是很清晰的,自己绕着说了半天,也有点糊涂了。
真的,说的有点绕,货品的衡量标准不就是钱币吗?现在又让找一个衡量钱币的标准?到底哪个才是标准?
这道理,赵曦已经在慈明宫讲过,赵祯也是听过的,讲了三遍,没人懂了。赵曦才将此议题奏请朝堂议定。
怎么说呢,越是人们不懂,对于赵曦的目的越有利。
最喜欢不懂装懂的,那样就更好了。
“衡量标准?铜矿开采多寡不就可以衡量新币价值吗?开采的多,新币则贱,开采的少,新币则贵……“
我去!这是原材料和成品的关系好不好,这是一体的,是上下游关系,是能作为衡量标准的大叔!
“此言差矣,殿下所言贵贱乃指新币,铸币多寡也指新币成品。铜矿开采多寡是决定新币制作多少的原因,而非吾等需要议定的结论。若如汝所言,东川铜矿能否运送至汴梁钱监,岂不是也是标准乎?”
……
接着又开始了。本来朝议的是新币制作的数量。结果,整个朝堂议论的话题,从赵曦提到的衡量标准,拉扯到铜矿,接着就拉扯到大理国内形势,还有人拉扯到到了漕运,甚至有人开始分析长江的水文知识……
一直就这样,总是谈不成正事。
赵曦无所谓,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能找到硬通货作为标准。
至于什么布雷顿森林体系,连赵曦也只是听说过,赵曦也只知道黄金是作为衡量标准的。至于缘由,他不懂,也没准备说这些。
他想说的……
“殿下,今日之议题,殿下可有思谋需要朝廷定夺?”
烦了,富弼被吵吵的烦了,想静心多想一下太子殿下用意都不行。所以,他直接问了。
只要太子殿下提到了,他再去琢磨这个过程,想必要容易些。
对于财货方面的问题,富弼,文彦博等等,包括整个朝堂,集中在一起,都未必有太子殿下精通。
何必废话么,除了让太子殿下看笑话,真没任何意义。
“曦以为,若有一物可衡量钱币价值,此物必须是放眼天下,无论州府国度,无论丰年灾年,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被所有人认可的物品。”
“粮食?“
富弼是下意识的。因为唯有粮食,才是天下人皆认同的货物,不论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无论丰产还是欠收,不论种族国度,唯有粮食可充当此物。
第二百章 就那么回事(第四更)
要不说有时候赵曦琢磨不透这时代的精英呢。
他们的认知总是很凌乱,没有规矩,除了古圣先贤,再没有任何成体系的学问。
可有时候偏偏又能切中要害。
就像现在,富大相公就说对了。
确实,在这个时代,唯一能作为硬通货的,就是粮食。
“富相公所言极是!曦也如此认为,唯有粮食可作为衡量钱币价值。故,曦以为,新币制作多寡,应与国朝粮食挂钩。”
“如此一来,朝廷可通过铸币调整,稳定粮食价格。避免出现丰年谷贱伤农,灾年谷贵也伤农的现象。”
“比如斗米三十文,丰年多收,朝廷多铸币,也保持斗米三十文。灾年欠收,朝廷少铸币,同样可稳定斗米三十文……”
赵曦这明显是胡扯了。赵曦在说这些时,已经混淆并偷换了概念,已经忽略了粮食和钱币的本源,到底谁才是衡量标准,那个衡量那个,他混淆了。
问题是,赵曦所说的,确实是这么个理。
粮食不是多了吗?很好,钱币也多了,确实可以维持三十文的粮价……
至于通货膨胀,赵曦都是一知半解的,这时代应该没人能懂的。
赵曦也没以为朝堂诸公真的傻,不仅不傻,反倒都是精英,人精。
他们确实不懂经济理论,肯定不如赵曦这个半瓶子水平。可是他们懂粮食。
之所以都认同这个观点,是因为各怀心事而已。
粮食为我所欲,钱币也为我所欲也,二者如何兼得,且由殿下铸币也。
粮食是要消耗的,新币肯定也要被储藏的,至于铸币多寡,到时候并不由太子殿下做主,应该是基于粮食作为标准,由粮食价格决定的。
很好,太子殿下的说法很对。所以都赞同,附议,不再争论。
赵曦在含糊,朝堂诸公也在含糊,都含糊着议定了新币铸造与粮食挂钩的基调。
就这样吧,别说什么国朝是寒门天下,扯淡!
那个穷苦人家,可以养一个不事劳作的半大小子?那个贫寒之家可以让一串儿子挑灯夜读?
所谓的寒门,只是相对于前朝,乃至再往前的世家大族而言。
国朝依科考取士不假,而所取的也是读得起书,养得起读书人的所谓寒门。
家里几亩薄田,凑合过日子的,能识字都算好的了。指望经年求学,还有钱远赴汴梁殿试,没点底子的家,没谁家能扛得住。
也没那个先生是不吃不喝教你家孩子做学问的。
所以,能在这个朝堂上张嘴咧咧的,没几个是真正寒门的。他们最懂的是粮食……
如今,万事俱备了,只需要统计国朝粮食产量就行了。这也是赵曦真正的目的。
“陛下,诸公,既定下以粮食产出为基准,但因新币新制,币制新颖,考虑民众认同和喜好的原因。曦以为,今年之新币数量,应调查前五年粮食产出之数。”
统计历来都是有水份的,数字皆在地方官吏的嘴里,他们只根据需要和可能的利益来定数字。赵曦懂的,所以,他要一个五年的数字。
“且为确保新币在各州府郡县的推行,多寡之分,需要知州知县确认。故,曦以为,各州府郡县所报粮草之奏折,应有其主官画押。”
管不管用吧,赵曦需要这个,官府的大印他们未必在意,个人的签字相对都要慎重些。
不算过分。太子殿下初次主导事务,为避免混乱,有这样的要求也说得过去。
人嘛,在思谋事情时,并不能将所有的条件都在脑子里罗列,基本上是想着目标,然后抓取完成目标的有利因素。
就如现在,太子殿下所说的,所提的,跟各自心思并不冲突,所有的要求都不可能影响到各自的想法实现。
至于背后是什么,选择性忽略了。
有人没忽略,跟太子殿下打交道多的,脑子里一直有阴谋俩字,可除了涉及铸币,真想不到太子殿下还能往哪方面牵扯。
算了,走着看吧,也只能走着看。
朝堂算是把这事先定下来了,至于实施应该还有不短的时间。
不说各州府郡县报粮食产出的耗时,就是太子殿下的钱监作坊也还没完工,就是东川那边,也只是搭建了架子。
接下来太子殿下好像又不着急了,朝廷的诏令下达了,陆续开始有州县上报了。
很混乱的数字,上报的很随意,根本到不了赵曦手里,甚至连执宰都见不着,就被下官给驳回去了。
这里面有其他诉求和想法,也存在真的是上报的数字惨不忍睹。
“殿下,听闻邓州已经驳回三次了……”
苏颂也不懂赵曦到底几个意思,国朝铸币数量从来不曾有什么标准的。
他虽然也觉得以粮食为基准对,可首先得是准确的数据。
就国朝这情况,连田亩都未曾搞清过……田亩!苏颂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没用的,最起码现在是没用的,即便是了解清楚了,那又怎样?
祖宗法度就是不限制土地的转卖兼并,不说太子还只是太子,就是太子殿下成官家了,也一样改变不了这一既定国策。
赵曦看了看苏颂,看他神情的变化,估计应该是想通了,也就是说,朝堂的诸公都想明白了。
知道了又怎样?知道粮食产量,从而估算国朝田亩,那又怎样?
关于国朝田亩的奏报也不是没有,官家随时都可以看到,太子殿下也能看到,真真假假,那个是个准数谁也不确定。
那又能怎样?
倒是新币的诱惑力更大一些,所以这一次算是相对比较用心的一次清查了。
这些赵曦好像真的不关心,即便在护卫营聊起来,他也还是朝堂的那些话,似乎太子殿下真的就是为新币做准备,也只有这一点了。
赵曦倒是忙乎着和苏颂鼓捣那个什么毛线。也真就鼓捣出新鲜玩意儿了。
太子殿下称之为毛料。此布料有良好的弹性,还柔软,不皱,保暖也是没说的。
就是线胚粗了些,也是赵曦不太满意的地方。
这又是交给苏颂的事了。
第二零一章 斗嘴逗乐子(第五更)
这才消停多久呀,太子殿下又在朝堂上说事儿了。
这点跟官家是真不一样,官家是希望啥事没有才好,可太子殿下没事也要找点事。
这次倒不能说是找事,只是,本来可以简单的事,让太子殿下给搞得复杂了。
太子要招工,为汴梁钱监招工,为东川铜矿、会无铁矿招工。
汴梁钱监说的过去,那是朝廷的,可东川铜矿和会无铁矿,那都是商贾的,最起码名义上是商贾的,放在朝堂上商议,有必要吗?
有必要!
条陈说的很清楚,招工的对象是国朝范围内的军伍,改军为民籍的招工。
并且需要岗前培训……这又是一个名词。
“军卒转民,国朝自有法度,岂可因商贾之事而乱了朝纲?”
又是法度!赵曦真的有些听腻歪了。
一直以来,赵曦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去碰触国朝的一些体制,不得不借用商贾的手法。
就连职司,自己也是妥协了的,有些事想做,都还是避开朝堂的一些非议,绕着路走。
自宋祁首提三冗,三冗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朝堂弊端。庆历新政,也是有过改变的措施,只不过那是在打碎饭碗的做法,而如今,赵曦绕着道,不去打饭碗,而是换一个饭碗,甚至还是换一个高质量,用的住的饭碗,居然还是有人哼唧。
当初在成都路,张方平一眼看出了这是徒木立信。都是一样的科考出身,差别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赵曦很想怼回去,又觉得还是等等合适,等这些跳梁小丑一并出脸了,他好一起收拾。
不就是斗嘴吗?不屑于斗嘴,并不是玩不了斗嘴,是不想跟你们耗费心神。
“如此抽调国朝军伍用于商贾产业,置国朝安危于何地?难不成边境守卫换成黎民?亦或是恢复庆历所倡,改为募兵制?”
拉队伍了!庆历至今已经十余年,当初推翻庆历新政的朝臣,应该有不少如今正在朝堂。
不可否认,这一句还惊着某些人了。
就连富弼的脸色也不好看。
“敢问郭御史,可曾看完吾之奏本?明了招工几何?再问张侍制,开朝禁军几何?现今又几何?”
“陛下,诸公,莫言铜矿乃商贾事,朝堂诸公皆明,铜矿乃为国朝缺铜之因而设,因产地属藩属国。为避嫌而运用商贾之名。此为一。“
“且不论厢军,国朝禁军八十万。不论铜铁矿,亦或是钱监,用工不足三万,且含有守护铜矿安危之责。因三万而致边疆无人守护?说好听这是危言耸听,说难听这纯粹是胡扯!”
赵曦第一次与朝臣辩论,却丝毫没有留面子,直接干脆利索的,还用了几乎等同于乡下俚语的话。
惹急了吗?有点,确实有点火大。
“殿下莫妄言!开朝禁军十万,那军卒都是几经征战者,岂能以如今这军卒相比?一场战役,一厢之军卒,完全可以改变战场局势。莫以三万为少数。”
嘿嘿,还不死心?
“那再问御史,国朝至今,可是比开朝之初更混乱?还是物产比开朝之初更匮乏?”
“同样是军卒,同样是人,食物丰盛了,生活富裕了,社会稳定了,为何反倒战力下降了?”
这话有点把火引到武将身上了。这可真不是故意的,赵曦有些不好意思。
不管是高家,曹家,还是说狄青,都在朝堂上呢。
“军卒不思进取,军将懈怠懒散,非一日之过……”
“尔等可看到吾要一日之内完成招工?”
赵曦抢白了这句话,自己都有点想笑了。
“汝……汝…”
汝什么汝啊?郭申剔也是被赵曦打断了思路,本来准备一大堆话,结果被赵曦直接摁在一日上了。
对呀,都说的一日……
“殿下此言……”
“殿下所言三年轮岗是为何意?”
还是没说出口,又被富弼打断了。
很显然,斗嘴都不是一个层级的。殿下明显是捎带着玩的,插浑打科的逗乐子。
若论军转民的法度,尚可有立足之地,被殿下带偏了,直接带到了军卒人数上,再论下去,出丑的也只有郭申剔。
从根本上,太子殿下是在为解决国朝弊端寻出路。奏折中提及的工钱一项,似有徒木立信之意。
富弼明白,这样做,相对于改军制,似乎要缓和很多,也不会有太多的反对。
至于郭申剔,是资历到了,急需找一个弹劾的目标,从而提升些名望,也好为下一步谋个好差事。
还是别让他继续丢人现眼了。
“富相,所谓转民,其实就是措辞,是为避免大理的猜忌。故曦定三年论岗之期。”
“条陈所述,铜铁矿工,乃兵工双重身份。且于矿区之责,也是采矿与守卫轮替。”
“至于三年轮岗,曦本意乃激起如今军卒之中混吃等死之现状,让他们能看到活成个人的希望……”
这应该是很明了的事,是个人,长个眼就能看明白的。
赵曦没那么冲动,现在的情况,他还不到在朝堂指手画脚的地步,最起码他认为还不具备那样的实力。
早期的利益团体,一半是武勋世家,在朝堂上根本开口的权利。
至于吕、韩、王三家,王素外出,吕公弼外出,唯韩绛在朝,偏偏还是御史中丞,尽管看不惯郭申剔的作为,在朝堂上还得保持御史台的一致。
至于掺和铜铁矿事宜的其他人,还没看到利益,也不想在此事上表现的抢眼了。
其实这并不算争议大的议题,只不过是恰巧遇到了郭申剔这个档口而已。
富弼问话,赵曦便恭敬且客气的解释。
太子跟相公对话,把郭申剔直接凉那儿了。
“又如何招工?可如同护卫营选兵?”
这次不是两千,是近三万。富弼很担心汴梁会因为这个而不堪重负。
“富相,这次招工,护卫营由教导与指挥使出京,为期半年,分别于国朝各军州招工。”
“此行招工为一,传授护卫营练兵之法为二,宣传矿工待遇并激起军卒向上之心为三。且所有开销,护卫营承担,无须朝廷支付。”
真实的目的,赵曦是想摸清国朝军伍的底子。
不用多言,富弼也明白。不管是盔甲,还是火器,在未来装备军伍是已经定下来的,谁也不想变成那些军头变卖的货物。
第二零二章 知我者彦国也(第一更)
富弼如此询问,基本上相当于朝堂表态了,也就是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只需要诏令即可。
本来这事应该算是过去了,谁也没把太子殿下跟郭申剔斗嘴的事当回事。本来嘛,郭申剔就是刷存在感的,根本就没斗嘴的必要。
也是朝堂的大多数人跟铜铁矿有关联了,只不过郭申剔乃一家一人,没有被拉拢进去而已。
可谁也没想到,一直相当温和的官家,这次却发威了。
根本就没有任何迹象,在第二天,接连下旨了。
吕公弼知益州,并主成都府路军事;韩绛知襄州,主京西南路军事;王素知荆州,主荆楚北路军事。
这几乎是把从铜铁矿产地到汴梁的路线给打通了,全部是太子殿下亲近的人。
而郭申剔也如愿外出了,也是知州,不过是永州……
赵曦都没有想到他老爹也有果断的一面。
老爹的声望是靠宽容积攒的,无论民间还是士林,对于老爹这帝王真说不出什么来。
虽然做事时有反悔的行为,还不能持之以恒,但待人上,绝对的仁至义尽,那怕他是对的,也会跟臣工们表示一下,安慰一下。
恐吓、吓唬、喷唾沫星子,啥事都受过,甚至也有传闻相公们的背叛。
虽然因为担心也有相应的措施,但事后总是会在绕回来。
没想到这次居然果断了一把。
赵祯也不想,只是自觉时日不长了。昨日午夜的一次醒来,曾有一时的恍惚,不知所处,懵懵懂懂的。
他知道,娘胎里带着的病,并没有因为曦儿的惊艳而减缓多少。
先人还没有超过六十岁高龄的,他已经快五十了,也就是没几年了。
曦儿有些想法他能懂,在剩下的几年里,那怕是他去惹人,也得给儿子留下个相对好些的局面。
所以,这一次,他没有顾忌是不是因言获罪,是不是违背祖宗戒条了。对于胆敢在朝堂与曦儿争辩的,他不介意做个恶人。
知制诰是司马光,起草诏令时也有询问,见官家如此坚持,也就那样了。
若真不合适,政事堂会封驳的。
谁知道富弼看了一眼,眼皮都没抬,直接过了。
应该说整个政事堂的相公们,谁也没为郭申剔出头,似乎觉得官家还是不够狠。
要说朝堂上没人忧虑国朝的现状,那也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对于解决这样积重难返的弊端感觉棘手而已,不得不艰难维持着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堂。
况且,庆历年的尝试,因为官家的妥协,首倡者范相落个那样的下场,也是让那一批人寒心。
如今,说真的,富弼从太子殿下一连串的操作中,似乎看到的曙光。
怎么说呢,当初他们是改,如今太子殿下的作为也是改。但改和改却有大不同。
他们的改,是在原有利益的情况下,重新划分,或者说打碎了一些人的饭碗。
可太子殿下的改,是在创造新的利益点,不动原有犬牙交错的利益圈,而是让人们看到了另外可以获利的营生,从而自发主动的去做些改变。
要我做和我要做是两码事,结果和效率也是两种境况。
只是太子殿下所选择的路,还没见到效果。作为相公,文官制衡帝王的领头人,富弼还不能旗帜鲜明的站队。
他在等,等整个士林倾向的转变。
话说,君臣一心,自然是一个朝廷的最佳状态。之所以制衡,太祖太宗时期,并没有如此经纬分明的界限,是因为太祖太宗的能力足可以掌控。
因为担心子孙不宵,太祖才有了文官制衡帝王的法度。
只是近百年的存续,演绎成了各自盘算自己利益的现状。
希望太子殿下真正能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千古帝王吧!
若富弼持这样的观点,跟赵曦畅谈,赵曦肯定会喊出一声:知我者彦国也!
可惜,没这个可能。富弼只是观望,赵曦也不确定富弼的立场。到了他们这个层级,都很少直白表达的,都在试探,一点一点,慢慢的评摸。
因为,一旦开诚公布,话不投机,就意味着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对不同的人,采用的方法是不同的。
护卫营出去了一大半的人,赵曦也就闲下来了,也有时间陪陪妻儿了。
剩下能做的事,除了替老爹处理些朝政,就是跟相公们扯淡了。
真有什么想法,没了苏颂,一个人也太受累。
本来不想放苏颂出去的,只是考虑苏颂也很久没回乡了,那怕是上次南征,苏颂都没时间回乡。
所以,赵曦把苏颂放出去了,南向公干。
不过已经把纺车的图纸和构件交给将作监了。
赵曦不懂几锭几锭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听苏颂的介绍,应该跟他知道的那个黄道婆纺车差不多。
接下来的实施才是关键,只是赵曦手边可用之人太少了。
“毛线的营生,不可能再继续留在内苑,那个跟食品不一样,就是军用睡袋最终也是要搬出内苑的。所以,家里人需要一个出头露面的,做滔娘的代言人。”
“你们几个考虑一下。一旦决定做这个角色,就意味着没了名分,甚至子嗣也不可能有。”
这是对四个让自己成人的四个宫女说的。
她们都是女官,授予职衔的。可从本职上,还是东宫的内人,只不过相对于侍候人的宫女,高一点地位而已,还是个下人。
能改变的方法只有一条,就是怀上子嗣。即便那样,儿女也是滔娘的,能不能陪着她们,全看滔娘的心情。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自家人,也是可怜人。赵曦不介意为她们提供另外一种活法……替他和滔娘出头露面去。
都是断文识字的,甚至琴棋书画也会点,女红也都不错,想来不是愚钝之人。把东宫管理也算井然有序。
赵曦跟前也实在是没什么可用之人。摊子铺的有些大,曹家、高家的老人,都已经忙的脚不着地了。
赵曦先是跟滔娘沟通了,然后在这个类似家庭会议的场合下提出来,让她们自己选择。
这几个还没怎样呢,倒是苏颜有些蠢蠢欲动……这丫头,根本就不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不过心态挺好,也懂得进退,跟滔娘处的不错,已经插手内苑的诸多事了。
至于段家那位,还只是对诗词歌赋感兴趣,除了抱怨赵曦没新作,没其它心思。
后院还算安宁。
第二零三章 不明白(第二更)
四个只有姓氏的女人,或许她们也曾有过名字,只是在入宫时,意味着抛掉了往日的一切。
也确实得抛掉,娘家还好说,若是前夫家也拉扯了,那事情就有的看了,也热闹了。
说实话,赵曦还从来没过问她们的来历,只确定一点,都是经过人事的。
至于是什么原因让她们入宫了,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奇葩的故事多了。
只是在选定代言人时,有些事还是得问清楚了,那怕是揭伤疤也得问。
或许掖庭局把她们记录在案了,可赵曦不想折腾。一旦自己查询,说不定娘娘会直接带着御医来……
相对于文字记录,赵曦也更相信她们的自述。
都是有故事的人,本以为一生就这样过去了,也认命了。她们这类人入宫,能被选为东宫司门司帐之类的女官,应该是她们这类人最大的造化。
可殿下居然给她们另外一种活法!
若有一份奈何,谁愿意一生待在深宫?还是几乎没有任何希望的深宫。
经过人事而无子嗣,本身就有这类事最常见的原因,因前夫原因者还是少。
就如现在,太子殿下的妃子全部有身孕了,她们被临幸的时候并不是没有,仍然没有子嗣。
也就是说,名分和子嗣,对她们已经没可能了,
所以,都有意尝试一下做那个东宫里出头露面的。
“有一点需要说明,京畿路,京东西路的,宫外有子嗣的等等一些犯忌讳,或者是会导致牵扯不清,纠缠不清的不可以。”
家贼难防,偷盗无量。赵曦可没有给他人做嫁衣的觉悟,也不喜欢事后处置。
在开始就能避免的意外,没必要非得等到坏了事再补救处置。防强于治。
“殿下,京畿道孑然一身可否?”
呃……这个赵曦倒是没想到。
“奴是京畿道开德府人氏,庆历八年,因黄河决堤,家人皆亡于水患。如今为孑然一人。”
要求没敢提,只说了自己的身世,怎样决定是殿下的事。
这就是区别,她们只能称呼殿下,郎君、相公不是她们有资格叫的,更别说太子妃那个三哥的专用称呼了。
赵曦没吭声,这事内苑的事,做主的该是滔娘。
“就她吧。三哥赐她个姓名……”
很明白,滔娘这意思就是让连姓氏都给抹掉。
“姐姐,她们正好四个,不如就琴棋书画吧?“
唉,连个名字都要有文青范儿。还好没跟段王爷一样,搞个渔蕉耕读的四大随从……
所以,赵曦就又有了一个可用之人……赵琴。
没避着谁,还是家庭会议形式,赵曦把纺毛线的营生详细说了。
“三哥,国朝稼穑为本,饲养牛羊者不多。如此这般,需向外族采买羊毛,势必会让外族将钱财赚走了。可否合适?是否应征得朝堂允许?”
很有未来六宫之首的觉悟,并没有因私利而忘根本。
“然后呢?”
赵曦不指望她们的见识有多高远,滔娘的提法应该是国朝多数人,乃至全部人的想法。
“然后……然后咱们就没钱了呗!是吧姐姐,姐姐就是这个意思。”
苏颜这嘴……不过看滔娘,好像很认同这说法。
“西北苦寒,并非不喜绫罗绸缎,之所以披之羊皮,盖之兽毛,是因身体保暖需要。”
“若有诸如毛纺成衣,花色鲜艳,他们也会选择好看的。然后咱们只需要将毛纺成衣再卖于外族,钱财不就回来了?”
只能看得见钱财,赵曦也只能给他们讲钱财的事。
不过就滔娘这种有代表性的认识,赵曦很担心在朝堂会被扣上背祖忘典、里通外国的帽子。
别奇怪,那怕他是大统继承人,这些文人扯开了,什么话都敢说……找茬的时候,从来是以恶意去揣度。
赵曦也是以为精英们能看懂他的意图,看来这个茬自己有判断错了。
恐怕就是爹娘那里,也是得交代清楚的。
带着滔娘几个,还有准备拉出去抛头露面的赵琴,一起去了慈明宫。
已经知晓了爹爹正在慈明宫的,赵曦不经召唤,不是请安,真不好单人进内苑。
“如此一来,夏辽赚去了国朝钱财。汝之推行新币,也会在夏辽之地使用。曦儿,此行恐不妥!”
果然,老爹也是这样想的,甚至想着别国用自己的钱币都是隐患。
也是,国朝所创造的物品价值,与国朝流通的货币,很明显不匹配。
一贯以来的捉襟见肘,朝堂的财政困境,大多是来源于此原因。
这也是朝廷任由各军州制币,并认同成都府路交子流通的基础。
“爹爹,孩儿以为,若辽夏之地大量养羊,以求换取国朝钱币,那辽夏就不再是国朝边患了。”
“如孩儿在朝堂所言,钱币本身乃货品,只不过是朝廷赋予它价值而已。若辽夏也流通,并由国朝钱币主导,也就相当于辽夏之地皆由朝廷主导了,他们的富裕和贫穷皆由国朝说了算。”
不知道这样解释能不能说清。赵曦对于货币那点浅显的认识,若让他能通俗易懂的诠释了,也挺难的。
这还没敢说最终会出现羊吃人的结果,那样会让人更糊涂。
至于货币升值和贬值,通货膨胀和紧缩等等更不能提。本身赵曦也是个一知半解,只知道最简单的原理,就怕说了也解释不清。
就这,还是把人搞糊涂了。就是刚才在东宫有些明白的,现在也糊涂了。
根本就理解不了赵曦说的话,想不通为什么钱币被人用了,就能主导了。
“唤相公……”
老爹不懂不怕,可人家有臣工。数数当朝的相公,哪一个都是人精。这不,又是唤相公……
“官家,宫门已闭,莫让人非议……”
娘娘这样说,赵曦也才发现已经是夜里了。
赵祯也有些不好意思。
“也罢,待明日吧。”
赵祯这样说,可赵曦能感觉到老爹的思虑。怎么说呢,想不通,却担心自己的这做法会惹来朝堂争论。
他很着急,替自己着急,希望那些相公们能理解儿子,甚至希望连夜就确定了。
这让赵曦有点疑惑。本来慢吞吞的性子,何时变得这样着急了?
第二零四章 先内后外(第三更)
今日不是早朝,赵曦还是寅时起床,锻炼后便到了垂拱殿。
这也是他这段时间的日常。
帮老爹处理些奏折,在老爹召见臣工时听政,偶尔也跟臣工们交流。
只是老爹的面色不太好。
“爹爹,可是未曾睡好?”
早知道自己就不急于跟老爹说了,完全可以白天放衙后说。这闹的,搞得老爹愁了一晚上,想了一整夜。
“曦儿,爹爹未能明了汝之所言,已喧了相公议事。莫激动……”
担心自己跟相公们犟起来?应该是这样。
赵曦突然有点心酸,胸口堵的感觉。他发现,老爹真的挺老了。
皇家的饭食,并没有让老爹显现那种养尊处优,倒是操劳的疲态尽显了。
“爹爹,曦儿为爹爹揉揉头吧?”
赵曦记得一种可有效减轻高血压头痛的按摩手法,大概的穴位和动作还记得。
他感觉一心素在国朝命运谋划上,真有点忽略了家人。
赵家人是有心脑血管病的遗传的,这是赵曦的认识。他印象里老爹一直还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今天突然觉得爹爹是真的有老态了。
赵祯听赵曦这么一说,还真愣了愣。
并不是说御医没这个艺道,是赵祯不可能让御医在自己头上乱动。
至于自己的儿子嘛……赵祯很欣慰的点了点头。
精明、攒竹、四神冲、风池、风府……再搓眉弓,搓颧弓,四指并拢敲打整个头部,在五指成爪,反复爪头皮……这些哪一个动作都不是御医敢为的。
赵祯眯着眼,很享受,不知道是因为曦儿的这方法,还是儿子的孝,这一阵真的清明了很多。
就是相公们陆续赶来,他也没舍得睁眼,只是摆摆手,让相公们稍息,坐下等一阵。
富弼和文彦博,还有曾公亮是相携而来的。赶进殿门,仨人差点就喊了,再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坏事。
很乐意看到这情形的。孝,是国人传承最重要的品德。能见到太子殿下这般尽孝心,都很欣慰,甚至还提醒那些后来者……
就这样被一群相公们看着,赵曦做完了一整套的按摩……
“父慈子孝,国之大幸!”
“怠慢了,昨夜入睡不佳,曦儿言此法可缓解……确实如此。诸公也可试试。”
赵祯说这些时,都有些得意。真的,就是这些相公们家里,也未必有这样的情形。更何况他是帝王家呢。所以,他有得意的资本。
没人搭他这茬,尽孝心而已。
“官家,这般唤吾等而来,可是有要事商谈?”
应该又是太子殿下有什么想法,为避免争论,先私下沟通。
这是官家的性子,有一次果断就不容易了。他做不出只要跟太子殿下争论就贬黜臣工的事。
赵祯没说话,只是看赵曦。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也说不明白。
赵曦知道今天要废口舌的,也就有准备了。打开一个不算大的包袱……
这……摸上去跟麻布相像,粗糙,揉一下,感觉比麻布要柔和,接近锦缎了,再拽拽,比麻布和锦缎都有弹性。
若不是太子殿下的事,其他人让相公们看几块布,非得被喷死。
这事只要是跟太子关联了,没人着急开口,担心打脸。
“殿下,何意?何物?”
“诸公,此为毛料,是由羊毛经过加工制作而成,苏教导所创。今日爹爹唤诸公奏对,乃是对曦欲举办生产毛料作坊为因。”
“国朝种稼穑,连养马之地尚缺,不可能有养羊之处。故,此作坊一旦运行,势必会增加与辽夏之交易。”
事实应该只能讲到这程度,再说就是观点了。赵曦准备的解释,不是宣讲。
得想想!太子殿下擅长易货之道,已经是事实。可要说会因求利而置国朝利益而不顾,他们谁都不信。
可问题是,如此操作,势必会导致国朝钱币流向辽夏,这相当于增加了岁币呀!
国朝开榷场,让商贾贩卖国朝货品至辽夏,好不容易将岁币再赚回来。虽然没落入朝廷,即便是民间,那也是在国朝,而不是辽夏。
太子殿下这样做,流出的钱财,若还想回笼,真的就有些难了。
“殿下,财货之道,吾等并不擅长。但国朝年年缺钱是事实。如今此布料一出,势必会加重国朝缺钱的现状。”
“国朝原本四处钱监,如今九处,皆为解决缺钱所设。吾等不知新钱监制币几何,但倘若国朝缺钱之境况无改善之前,吾等不赞同易羊毛与辽夏。”
富弼说的很对。怎么说呢,国朝是缺钱,但并不缺财富。用个后世比较常用的话,现在的国朝属于流动性不足,是朝廷的提供的货币,与人民创造的财富不匹配。
“曦谨守教诲!”
“诸公,采买羊毛之事,并非急于一时,工坊建造与纺工招聘皆在酝酿之中,就是新式纺车也在调试。”
“今日所议,是基于满足国朝钱币用度基础上,能否与辽夏交易羊毛之事。还请相公们议定。”
这一点是必须申明的。一切谋划,必须确保后方的稳定。
“殿下还请直言。”
既然不存在先在后内的情况,剩下无非是易货的事。
既然太子殿下如此做,应该是有说服大家的理由。不懂,不了解不怕,听听殿下怎样解说就是了。
“如同吾曾言,钱币本身是货品,所谓的价值,是朝廷赋予其价值了。简单的说,朝廷可以通过措施,来操控钱币的实际价值。”
“用于粮食如此,用于羊毛也如此。据曦所知,无论辽夏,亦或大理、安南,甚至高丽、扶桑,国朝钱币均通用。”
“既然钱币只是货品,饥不能食,渴不能饮,他国多又如何?只需将内外分别考量,从而决定制币多寡即可。”
赵曦也好像感觉没说清,扯的有点大了。在相公们面前装,结果没有组织好语言。
确实,他这样说了,都还是疑惑。
“此为殿下有意主管榷场之因?”
好吧,不能这样扯,再扯就又扯远了。
赵曦感觉他得拉回来,尽可能用通俗易懂的话,或者干脆说事例,打比方来把这事讲明白了。
随口应了曾公亮一声,赵曦脑子里飞快的转……
第二零五章 谋划深远(第四更)
想了半天,赵曦觉得还是得用给自家女人解释的方法来说合适。
主要是有些概念和常识,他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想用文绉绉的话说清,对他来说也难。
“诸公,辽夏苦寒,而毛料保暖性不次于皮毛,且可贴身,又易于清洗。若毛料做成衣,想必辽夏之民也喜好。”
“如此,采买羊毛就如同东川铜矿一般,辽夏养羊提供原料,而国朝做成成品再行交易。此为一。”
“其次,新币本身的价值,取决于钱监制币的多寡。也就是说,朝廷可通过新币来左右辽夏之民收益,决定其所养羊的贵贱和多寡,相当于间接操控辽夏。”
这个道理应该能理解。
就跟自家的下人,你做活,我给赏赐,不做活不给赏赐,做多做少,给不给赏赐在自己。
这些话直白,可所提及的问题很大。所以一时间整个垂拱殿都静下来了。
得给大家消化的时间。赵曦点燃了红泥炉,开始泡茶了,是泡茶,不是煮茶。
南征之时,在叙州,他终于见着了鲜嫩的茶叶。不会炒茶,就那样随便的晾晒后带回来了,味道不醇,好歹比煮调料入口清爽。
功夫茶不会玩,但还是知道一些皮毛。
饬差不多了,就给老爹和各位相公斟了茶,很恭敬。
赵祯喝过,也觉得比煮茶口感好。
只是他现在顾不得品茶,曦儿今天这般说,似乎他也能明白一些。
“这是……”
刚开口,富弼又觉得好像不是说饮品的时候。
“殿下,可是王道?”
到底是精英,富弼开口,众人的表情,都说明,一个个想的很深远。
对于谋略,一直就是士子们侧重的。抛开交易羊毛这个手段,单纯的想道理,这些相公们都想得通。
“王道,必须是在打服乃至打怕的基础上才能施行。正如相公所言,若羊毛之事日久,势必形成辽夏民生与国朝不可分割的地步。”
“或者说相互依存更合适。辽夏不擅耕作,却善于放牧,机关奇巧机械制造更是落后于国朝。如此,最终的局面是不可分割。”
“但有一点,辽夏之蛮夷有其掠夺之本性。若国朝不能自保,或者说武备不足以抗衡,就是怀璧其罪了。”
这些事都是一环套一环的,本来一个国度就繁琐,任何事情都不能单独谈论。
赵曦思谋了很久,也只是有个大概的雏形,若想实现,抛开国朝内部的擎肘,即便是君臣一致,也得十年八年,甚至更久来实现。
“殿下,如今国朝军备实情,众所周知。欲到达殿下所谋,非一时之事,需循序渐进。”
文彦博说的也是实情,两千护卫营军卒,对一厢京西路禁军,虽然有他指挥的差距,兵员素质是根本原因。
“宽夫所言极是。殿下,此谋划深远,如若能成,乃万世基业。”
有个如若,也就是说,很赞同殿下的谋划,只是要想做成,不会太容易。
当初范相十条陈也是经过谋划的,结果又如何?还不是夭折了!
倘若庆历新政可以延续至今,太子殿下如今的谋划便可以尽快进度,也能让自己有生之年看到国朝一统西贼,收复燕云。
只是……想到这些,富弼总是禁不住的要埋怨官家。
如今知道为太子殿下打基础了?早这么想多好?
“诸位相公,曦此次所谓招工,并令护卫营分散于国朝各军,实为对国朝军备做些了解。”
“钱币作为手段,如弦上搭箭,何时拉弓,何时放箭,皆在朝廷。如今只需要将弓打磨,制作精良的箭矢!”
”待事态发展至羊吃人时,国朝军备有十年八年的整顿,做到可以自保,甚至战无不胜的地步,也就是朝廷放箭之时。”
赵曦说的有些兴奋了,思路也清晰了,最起码清楚的知道结果了。
“羊吃人?”
“哦,诸公,人的逐利是本性。羊毛贩与国朝,并不影响羊原本的价值,也就是说,羊的价值会增高。”
“辽夏勋贵也是人,也有逐利的本性。既然养羊价值高,自然要多养羊。因此,养牛,养马,甚至耕地都会被摈弃。”
“发展到极致,人们会因为养羊的利益,而不考虑人的生存,或者说不在意人的生存。那便是羊吃人了!”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后世是有这样的教训的。
这不是不可能,这些精英,这些相公们,都是阅尽天下人,历尽天下事的主。岂能不明白赵曦所言?
“国朝应禁止养羊!”
这就有点过了。再说了,如果朝廷真禁止,反倒是在引导更多的人去养羊了。
国朝对酒管制,你去看看,那个士大夫家里不酿酒?国朝禁止青盐,你再问问西军,那个军头不做私盐生意?
禁和管制,就意味着存在暴利。
“大可不必!诸公,羊毛纺织的的秘法仅此一家,也就是说这是买方占主动权的。采买何人之羊毛,价格几许均是朝廷说了算。”
有时候禁,就意味着放,因为有通道才会禁。如果直接从源头上杜绝了,不禁也没人干。
再说了,就国朝这点疆域,所产出的粮食,也只是刚刚温饱。一个以农为本已经深入骨髓的民族,谁舍得丢弃耕作去养羊?
“殿下,此事莫置于朝堂商议了,纺毛线也无需通晓朝堂。不是不相信臣工操守,实乃干系过大,范围越小越有利于达成目标。”
赵曦极度怀疑文彦博有吃独食的想法。
经过议论,谁都知道这可能会有不可估量的前景,自然利润也不必说。
看一个个颔首……就是不于朝堂商议,赵曦也没想着小范围划分。
团结大多数,直至朝堂的多数臣子,都有舍不得丢开的收益在他手里……这是赵曦一贯的原则。
“诸公,曦明白。只是由于铜铁矿,一直到漕运线等等,东宫有些捉襟见肘了。还望诸公莫吝啬,为朝廷大事谋,支援些钱粮。”
“另,纺线事宜,乃为妇道人家之为。东宫欲遣赵琴出面操持。随后若赵琴登门,还请诸公告知各位诰夫人,且让她们商议吧。”
都喜欢这一套,文人不言钱货,女人无所谓。那就这样操作呗。
赵祯看着儿子跟相公们流畅的作假,有点不可名状的感觉。
第二零六章 这不能随便说(第五更)
这应该是个皆大欢喜的议定。
先不说谋划成与不成,前期的利益是肯定有了。
最终决定不置于朝堂,这个议定有没有都感觉无所谓。无非是一起定一下未来几年发展的方向。
结果是:强军备!相公们只是答应采买羊毛,至于其他,且看着吧。
希望这次太子殿下的徒木立信,真的能让那些混吃等死的军卒,有一丝上进心吧。
今天没有多操劳,刚到了放衙的时间,赵祯就招呼儿子回内苑了。
娘娘还在等着呢,虽然奏对的过程,已经很详细的知道,可亲眼看看曦儿,由衷的夸奖一下曦儿,曹皇后觉得才能平复了心情。
有了赵曦跟相公们对话的转述,东宫的女人,以及曹皇后都也明了了。
所以,父子俩一回来,整个慈明宫都是欢声笑语。
“曦儿,爹爹有时候在想,或许我此时禅让帝位是合适的,也好让曦儿可以中兴我大宋!”
这……
“爹爹,折煞孩儿了!孩儿所操持皆为商贾之事,尚无力深涉朝堂重事!还望爹爹收回此言!”
这话怎么说呢,或许爹爹是有感而发,也有可能是心存其他心思了。
毕竟从朝堂相公们的态度看,似乎对他这个太子殿下,比对老爹这个官家还顺从,还尊重……赵曦打人脸的时候多了,相公们也不傻。
不管老爹这话是真是假,还是随口那么一说。这个时候,赵曦都必须得郑重的推辞!
这玩的是心跳呀!
“官家,何处此言?看将曦儿吓的!何必呢?”
曹皇后看着跪在身前的赵曦,有点埋怨赵祯了。
好好的气氛,就这一句话,不但曦儿跪下了,就连几个怀孕的儿媳也跪下了。段氏还哆嗦着……这是干嘛呢!
赵祯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要说他不留恋帝位,那是假的。可儿子不仅是个好的帝王,更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帝位始终是要传给他的,迟早又怎样?
不过,明日会不会后悔,他也说不准,本来他也没个定性。
最起码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真诚的。
对于老爹的这个性子,赵曦很清楚,这也是他跪下恳请老爹收回此话的原因。
这时候的话很真诚,可说不定自己刚回东宫,老爹就反悔了。他可不想父子有隔阂了。
“曦儿快起来!爹爹失言,莫这般……”
赵祯也是无奈,说个真话而已,至于都这样吗?
真至于。本来应该是开心一刻,享受团聚天伦的,结果就因为这一句话,让场面瞬间冷了,散场时几乎到了不欢而散的地步。
赵祯也走了,在去宠幸刘贵人的路上,他已经真切的感觉不该说那话了。
至于是因为破坏了气氛,还是想起了帝位的特性,只有天知道了。
回东宫的路上,一行人没人说话,都心里想着官家的那句话。
“三哥……”
皇家无亲情,史书都是这样记载的。就是本朝的太宗,也有烛光斧影的传闻。
滔娘出生世家,有些事听闻过。
官家只有三哥这一个儿子,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可官家今天所说的话,还是让她有些心惊胆战的。
至于段氏,本身就出生在皇家,有些事不止是听说,就是她爹爹也是上位不久,还是联合高家把堂兄给推下去了。
现在都回东宫了,还是手脚不停使唤。
苏氏心大,又是经历过战阵的,还是纯粹的曦迷,压根不担心……自家男人没问题。
“无妨。”
老爹什么性子,赵曦清楚,都想多了。
“三哥,要不让中正去知晓一声护卫营吧?”
滔娘还是不放心,甚至想直接说让她堂兄过来值守,也或许她有其他心思。
赵曦看了她一眼,只是淡淡的又回了一句:无妨。
多大事呀?要说赵曦真的波浪不惊,心如止水,那也是假的。只不过他看明白了这个过程,更清楚会是怎样的结果。
第二天一大早,赵曦还和往常一样,提前到了垂拱殿,泡好了茶,等着老爹过来。
赵曦考虑处理这事情的诸多方法,比如说他称病;也比如说他跟臣工一样外出,勘察漕运线路等等。
这些都想过,甚至想过老爹真有了什么防备之心……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跟没发生一样的应对方法。就当老爹没说过那话吧……
其他方法也是方法,就老爹那样的性子,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他继承大统的事实。
也没得改变,他是唯一!
赵祯进殿门,看到儿子像往常一样,瞬间表情就灿烂了。
他不是个大心脏的,相反很细腻,还是能替所有人考虑的心思。除了偶尔抽风,基本上都是绵绵的待人。
昨晚一直到今晨,他翻来覆去的想着自己说的那话……说着无意,听着有心。
那样的话,帝王说出来,可以产生的反应太多了。
所以,甚至又几乎一整夜没睡好。
一直是父慈子孝的,他担心这一句话,把十几二十年的父子融洽给葬送了。
还好没有,看到儿子泡好茶,还是一如既往的神情,赵祯就歇心了。
“爹爹,先饮茶。随后孩儿再为爹爹按摩。”
唉……身体底子弱,心脏又不大,就别出幺蛾子。看看,估计有没睡好,脸色难看的。
赵曦对老爹也是很无语。
赵祯欣然接受了。嗯,这是代表着父子没生间隙,没隔阂。这就好,很好。
汴梁城的蹴鞠报,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刊登了一则招工启事。很奇怪,似乎是哪个军门或者那个将主发慈悲了。
启事言明,需要妇女若干,做纺工,工钱相当丰厚,甚至快比得上一个正常苦力收益了。
只是有个要求,需要家里有军卒,也就是这纺工必须是军卒的家眷。
有意者可由军卒到指定之处问询。
同时,京东路,京西路的军伍也有消息传播。说是军转民籍,到汴梁钱监做工者,其家眷可做纺工。
本来前段时间太子殿下招工,东川铜铁矿的工钱高于钱监,让不想背井离乡的人有些黯然。
结果现在又有这样的机会了。
也是这段时间,赵琴由内侍陪着,到一些五品以上朝官家里拜访……
知道的不知道的,这事就这样,以一种很特异的方式在进行。
第二零七章 王介甫的万言书(第一更)
心情愉悦了,处理公务也得心应手。
父子俩在融洽和谐的的气氛中,重复在日复一日的处理奏折中。
真的是这样吗?赵曦不是,他是努力去这样做的。赵祯应该是,他懂不了赵曦的心底。
这一段时间以来,赵曦在批阅奏折时,有时候是挑着捡着咨询他老爹意见的,越是复杂的,或者说需要有鲜明态度的奏折,赵曦会直接下了结论。
对于赵曦批阅奏折,并下结论的情况,他老爹已经很久没有翻查过了,甚至有些不太容易做主的,他都要问一下赵曦。
昨晚赵祯说过那话后,赵曦似乎也觉察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有点过了。
虽然事实证明,老爹当时说话应该是真诚的,事后也确实后悔了。并没有影响父子情义。
只是赵曦觉得,对自己是个提醒。若没有昨晚的事,很有可能,父子俩这种情况长久了,自己会不知不觉中做很多替老爹代劳的事,而老爹也会适应他潜移默化做主的情形。
到了那一步,真说不清谁才是帝国话事人了。
还好,赵曦在处理奏折时,始终是去揣摩老爹做事风格的。最起码目前为止,朝臣们还没觉察,一旦自己的这种不自觉延续下去,风格转变总是会被人发觉。
那后果……赵曦无法想象。
所以,赵曦又把自己的定位,恢复到了初听政时的状态。
“王介甫文采斐然……”
感觉老爹这话说的很勉强,似乎还有些无奈。
王介甫?不就是王安石吗?早年赵曦见过,也知道他如今回朝了。
这个名望延续千年的名臣良相,终于要登场了吗?
王安石,赵曦是知道的,那怕是王安石初入朝堂,还是在群牧司时,赵曦就知道他在憋大招。
赵曦记得他发大招应该还在十几年后吧,这会儿……
赵曦带着疑惑看他爹,这疑惑有自己内心的疑惑,也有对老爹这番话的疑惑。
“王介甫二十年一直在积攒名望,士林中口碑很好。曦儿,王介甫确实是名臣良相,不过爹爹恐怕受不了他,留给汝将来用吧。”
这话没其它意思,也没有顺着昨晚的话题,只是单纯的就事论事,就人论人。
赵祯招手,让内侍给赵曦传递过一份折子……就是这样,别看就两步地,父子俩都不会起身走,有人专门做这事。
被人侍候的人,任何事都被人侍候着。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释此一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聪明,而终无补于世,则非臣所以事陛下之义也。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
赵曦看完了,认真的看完了。毕竟是自己认知中最有名的人物。
除了他的变法,王安石还是后世推崇的唐宋八大家之一。
所以,赵曦看的很认真。
怎么说呢,看完王安石这洋洋洒洒的万言书,赵曦有一个感觉,王安石是个犟头。用后世的话是,缺少该有的政治智慧。
好歹也是在朝堂混了几十年了,应该不犯这样的错误,偏偏他就这样了。
这万言书,通篇在针砭时弊,几乎将国朝所有的弊端都涉及了。
从财政、军备、选才、吏治、边患等等,分析的很到位。
然而,并没有提及太多改变的方法和措施,反倒满篇充塞着对老爹帝王的指责。
这意思大概就是说:老大啊,你说你也算勤勉,也很节俭,甚至比很多帝王的操守都好,可怎么就把个国朝搞成这样了?
老大啊,有些事不能学那些上古圣贤,时代变了,你得雄起,你这软性子可不成呀,再这样下去会把国朝糟蹋的不像样了。
然后再字里行间又在暗示:不过没事,你看看我给你分析的这些弊端,都存在吧?放心,我已经有办法了。
然后让赵曦印象深刻就是,王安石着重提出了,治理天下,应该依靠多数的下阶官吏,偏偏国朝所谓优待士大夫,只是侧重于朝堂重臣。
意思很明白,就是说应该大幅提高国朝下层官吏的待遇……
王安石的万言书,应该表达的意向很多,可赵曦在看完以后,印象深刻的就这三点:帝王有责,官吏没钱,我有办法。
应该是立场的不同吧,反正赵曦就这印象。
赵曦也明白老爹为什么会这样的态度了。
连庆历年范仲淹他们那种相对温和的变革,老爹都没继续支持下去,就凭你王介甫这性子,这激进的语气,估计方法也会很激进。
老爹怎么敢用……留给我?
不得不说,王安石绝对是忧国忧民的,并且这些年在地方转任,看到的真实的国朝,也没有停止过思考怎样改变。
在某些方面,赵曦是真欣赏,甚至敬佩。
倘若朝堂有三成这样的臣子,赵曦也没必要早早的就布局,还是不断的绕道走……
可惜,王安石这样的臣子,连一成都没有。
关键是,即便王安石的万言书里,仍然没有忘记继续攒名望的做法……拉拢那些低级的官员。
确实是在憋大招,他很清楚,就凭他现在的资历,根本不可能主导朝廷,唯有积攒实力了。
只是,站在国朝大势力的对面,真的可以吗?
用肯定是要用的,就看如何用了。
这个名字本来就是深深印在脑海里的,虽然在这万言书中,由于立场的不同,让赵曦看到了王安石的其他心思,但不可否认王安石的操守和人品,包括他那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赵曦并没有针对王安石的万言书表态,没法表态。
他不能说这万言书好,事实上确实是好,最起码对国朝看的很明白。
他也不想重复老爹的话,夸一番王介甫的文采。
更不能说这万言书不咋地,毕竟是老爹认可,并留给自己用的名臣良相。
所以,就这么过去了,这奏折也就搁置了。
这应该也是王安石预料之中的事吧?
嗯,事实果然如此。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整个士林都在议论王介甫的万言书,特别是集中在下层官吏中。
也是没法说国朝的朝堂了,这奏折到了帝王手里,已经倒了几手了。但好歹是朝廷大员的奏折,都没有一点保密意识,现在的士林,居然有人能通篇背诵下来……
第二零八 繁乱(第二更)
等护卫营外派出去的陆续回来,已经是又过去一个元日后很久了。
招工的事完结了,按时间推算,大多数准备到铜矿做工的,这时候应该拖家带口的到了叙州了。
整个矿工的岗前培训,赵曦直接交给了吕公著……反正他兄长现在主成都府路军事,很多事他好说话。
至于培训的细则,以及矿工如何进行军事化管理,包括采矿和护矿的轮岗等等,在护卫营出发前,赵曦就是撰写好的。为的是,他们在挑选矿工时,可以有个参照,或者那个是标准。
赵曦不介意最后矿工都是本地人,也有过这样的交流和提示,对到那边主事的曹家人,高家人,包括段家人等等都说过。
招矿工的目的,是让那些半死不活的军卒,能看到另一种活法。等过个三五年,待那些远走他乡的军卒回归,留在原处者,只能远远的看着,都不敢打招呼,那才是赵曦真正的目的。
人,活着得有念想,得有期盼。
“殿下,国朝军卒均有不同程度的缺额……”
吃空饷?能想到,倘若不过份,赵曦也能接受。
“西军兵员多为八成,乃至九成。河北道不足七成,而江南诸路,除广南西路外,无一够五成之数者,且多为老弱病残……”
苏颂负责统计的,统计的结果让他害怕。
这次太子殿下所谓的责令护卫营到各地招工,真正的目的是想落个家底。这就是家底!
国朝禁军八十万,厢军三十万,耗费钱粮无数,却是被各级军头中饱私囊了。
一个个你抽点水,我扒层皮!已经这样了,可军卒能足额拿到钱粮的,也只有西军!
这些年在护卫营,苏颂已经改变了对武将的看法,最起码没有朝堂诸公那些偏见。可今天,当他看到这些数字后……真不怨,活该被文官欺辱!
赵曦有心里准备,但他以为好歹应该能有个**成的。毕竟事关国防,没想到……
“地方州官知晓?”
“吾等以为,上官并不知晓。并不看重是一方面,事务繁多也是原因之一。关键是,上官即便巡营,也不可能逐营清点。”
“每每上官巡营,以厢凑军,以军凑营,以此类推,总能这般蒙哄下去。”
都离开原来的军营了,那些即将成为矿工的军卒,也敢多几句嘴了,也让护卫营达到这次太子殿下交代的任务。
可,真的是触目惊心呀!
“殿下,是否以条陈奏请朝廷?”
这种事,以韩缜看来,已经到了不得不采取措施了,如此下去,整个国朝都无法安睡。
“真当相公们不清楚吗?韩教导,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谓二十年不言兵事如何来的?真的是怕那西贼吗?”
“也不能说是不怕,真正导致朝堂怕的,是如今国朝军备实情!西军尚不能抗衡西贼,更论其他军卒?”
难!是真难!不说国朝其他的弊端,单单军备一项,就是赵曦也觉得头大。
他有点理解老爹凑合的做法了,也理解相公们的无奈了。
他所有的准备,都是以八成军卒去设定的,没想到会是这般境况。
也罢,多有多的办法,少有少的措施,用有一天,那些军头会自动填满空额的。
……
四五月了,正是内河的枯水期。赵曦计划着这几天跑一趟襄州,实地调查一下这一路的水运,也好有针对性的发展轨道运输。
李诫已经回来了,圆满完成了铜铁矿城的建设。
瘦了,黑了,也沉稳了,没公子哥的那股傻劲了。
“明仲,有东川之功,汝本官再升三级也说的过去。不过吾未向朝堂恳请。”
“铜铁矿城,名义上是商贾之事,其次,又非在国朝境内。此为一。”
“其次,汝非科考出身,短期擢升太快,恐会被士林关注,从而非议不尽,弹劾不断,也会背幸进之名。”
“曦以为,莫计较这些,做多了事,总会有人看见。慢慢夯实基础,等待时机……比如王介甫。”
赵曦跟李诫谈心,不得不又想到王安石了。
那确实是个深谋远虑的人物。
“承殿下提拔,李诫唯恪尽职守,不敢妄想。”
可能是在那边听到些什么,李诫明显没刚开始那样洒脱了。
然后,便一起商议何时出发,对照着地图确定南行的路线。
赵曦好像从来没想过张扬的以太子仪仗出行,除了那次祭祖,赵曦几乎没用过仪仗。
这次也一样,就想着跟家人招呼一声,告知一下相公们,就这么轻车从简的走。
这边议定后,已经很晚了。
也习惯了,就是朝堂为默认了太子殿下自由往来与东宫和护卫营。
回到东宫,却见自家的几个女人,正叽叽喳喳的摆弄着穿着。
玩什么呀?每天活动的区域就这么大的地儿,连个陌生人都见不着,还每天都得是固定的装束。
摆弄这些有意义吗?
三女人都生了,还都是儿子,已经出百岁了。
当时自己这些儿子接连出生,可把爹娘给高兴坏了。
皇家的子嗣承继,除了太祖太宗,还从来没有想赵曦这样旺过。激动的老爹根本不考虑库藏,生一个就大赏一次,从朝臣到整个汴梁百姓。耗费的钱粮,连滔娘都心疼了,所有的赏赐都是东宫出的。
“这……为何?”
赵曦不明白,这大晚上的,摆弄个这些干嘛?一点用没有。
“三哥,度支判官王介甫,今日在朝堂提议,明日所有朝官、诰命,以及有封的嫔妃,皆到河堤挑水,以缓解今年之旱情。”
旱情?唉!自己也是忙糊涂了,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经滔娘这么一说,赵曦才反应过来,好像确实是很久没雨水了。赵曦赶紧让王中正再跑趟护卫营,南行的事搁置了,缓解旱情应该是朝廷最紧要的,自己不能躲出去。
挑水灌溉?这王安石也真能玩!不是应该祈雨吗?
这段时间赵曦也见到过要求皇家祈雨的折子,他以为这是每年的固定仪式,也就没在意。
现在想来,天确实旱了很久了。正值耕种季节,这样的旱情,怕是会影响今年的收成了。
自己应该是疏漏了。问题是,王介甫这办法管用?
相对于祈天求雨,好像管点用。
他王安石倒是真的遵行圣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嘛。
第二零九章 筒车可行(第三更)
今天的汴梁城醒的特别早。
各家的女人把王介甫要求挑水灌溉的事,当作踏青了。那热乎劲,跟元夕日的狂欢也不差多少。
东宫的女人忙乎了一晚上,最终真的是没什么用。想穿什么,根本不是她们自己可以做主的。
一大早礼部有遣人来了,很简单,那怕是去挑水灌溉,皇家还有的礼仪不能没有,就是粗布衣裳,几时出城,怎样走路,挑水的前后顺序,都必须得按照固定的程序。
苏氏觉得很扫兴,可也不敢当着礼部官员甩脸子。至于滔娘和段氏,都是清楚的。
这时候的黄河大堤很热闹……这得有几千人吧?反正赵曦看了一眼,肯定是比他护卫营的军卒多。
所有在汴梁的朝官,有诰名的妻妾,再加上各家的下人和随从,以及忙乎着分配区域的吏员……王介甫,真有你的。
这还没算在外围负责守护的军卒呢。
都是些四体不勤的君子,让他们来挑水灌溉,纯粹就是玩的,玩事,也玩人。
汴梁的黄河大堤不错,毕竟关系到京师近百万人的生命,负责干这事的,只要不丧心病狂,就不会在这事上玩猫腻。
也正是大堤的合格,让挑水这简单事,变得有难度了。
国朝是以农为本,那怕是皇后娘娘,也在内苑里要开垦一块地,表示不忘稼穑。
所以挑水是都会的。
可这是大堤,还是相对合格的大堤。
是漫坡不假,整个漫坡都是光溜溜的,可没什么台阶让这么多人用。
挑两桶水,在这样的坡度上行走……王介甫该不是真有玩人的心思吧?
看着这些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跌跌撞撞的诰命,赵曦真的替老王家的先人担心。这才开始,估计已经被诅咒几千遍了。
王安石倒是以身作则,桶不小,王安石挑着也相当稳当,不能说健步如飞吧,但在这些臣工里,也算是基础扎实的。
赵曦已经记不得上次挑水是什么时候了。即便是前世,他也是十五六岁时干过这活。
人好像对于动作类的技能忘不掉,一接触,赵曦就知道自己能行,还是会用巧劲挑水的。
就是爹娘和自己的女人有些狼狈,桶是小桶,赵曦看着跟后世孩童们玩具差不多。即便这样,赵曦已经两趟了,他们也就刚刚到了坝顶……下坡就更难了。
“爹爹,娘娘,让孩儿来吧!”
尽孝心应该不会被说啥吧?特别是不管自家刚出百日的产妇,先管爹娘的行为,应该是被士林夸奖的吧?
确实,紧挨着爹娘的是相公,赵曦顿时被赞许的目光包围了。
“曦儿,爹娘需要做到。”
累不累的不说,挑的多少不说。上天这样的干旱,似乎是在对帝王得失做警示,所以,赵祯需要做到。
很扯淡,问题是这时代都信这个……也有可能是一个可以鞭策帝王的措辞。
“可以用筒车的!”
我嘞个去!赵曦瞬间尴尬了。他能想不到吗?只是不说而已。
可苏氏可不管这个。本来以为是件好玩的事。
她好歹也是大小姐,祖父就已经做官了,那挑过水。
想玩来着,结果从河边,就挑这么一点水到坝顶,整个肩膀就受不住了,脚疼不说,小腿都打颤。
就有些想不明白了,朝廷为啥不用筒车呢?非得让人受这罪!
她是南方人,家乡筒车多的是。
可是我的姑奶奶,人家王介甫也是南方人呀!人家不比你聪明?就你知道?
赵曦遇上这样的内人,也是服了。
苏氏的这话,顿时让场面有点静。
“苏妃,何为筒车?”
富弼家的,也是前执宰晏姝长女。本来是南方人,只是跟随母亲侍奉祖母,一直在洛阳及汴梁长大。真不知道什么是筒车。
赵曦看了看富弼……这是妇女们议论的,挨不着男人的事。
王介甫总不能跟女人们计较吧?
苏氏很乐意在这场合表现。还算知道规矩,先是看了看娘娘,又看看滔娘,征得同意后,就开始表现了。
苏氏是个聪明人,而且工笔画还不错。
就那样蹲着,随手抓了块石块,就在地面上画起来了,一边画还一边讲解,生怕人们听不懂似的。
“可行?”
老爹这样问了,不管是相公们,还是赵曦都也不再藏着掖着了。
结果是,没人吭声!这王介甫是厉害,挟二三十年的声望到朝堂,居然能让相公们回避。
赵曦躲不了,他爹本来也是冲着他问的。所以,他不能再管王安石那本来就黑的脸了。
“回爹爹,可行。”
“营造筒车可难?”
“回爹爹,不难。且因钱监事宜,东宫已在将作监屯下些许筒车构件,只需组装即可。”
老王,你尽量理解把,这事就这么碰巧了,真不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这还得重新准备呢!我也没法!
这还挑什么水呀?人是太子殿下惹的,祸是东宫闯的,得利的是大伙……都不用挑水了,等着筒车安装并评判效果就行。
今日是放衙了,休沐了,正好能轻松一天。
赵曦看看这些幸灾乐祸的相公们,再看看似乎有话跟自己说的王安石……
这老王不至于这么脆弱吧?是女人说的,爷是真无心搅和你这事。
说实话,赵曦心里挺怕王安石的,不只是现在,是根深蒂固的,这家伙的名声太大了,一直大到千年之后。
刚才赵曦想逃开来着,比如说去将作监看看筒车组件,然后陪着他们一起过来安装……反正能躲过去王安石的搭讪就行。
可是不成呀!文彦博那个老家伙,好像就喜欢看爷的糗样,直接让苏颂走了,还装模作样的拖着自己问询筒车的事……
你倒是一直拽着问呀?还有富弼、曾公亮,包括包黑子,等等这些人,硬等着王安石把闲事安排好了,朝这边来了,他们立马没问题了。
嘿嘿,都是在士林颇有名望的,一个太子,自幼名声便响彻士林民间。一个文臣,挟三十年名望重临朝堂。让这俩人有个交锋……这热闹应该有点瞧头。
看他们走没走远,也不靠近的样子,赵曦就知道,都冲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
“殿下……”
就这一声,叫的赵曦都有些心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