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7 学士思苦,有家难归
九月的长安城中,秋风飒爽,既没有夏日的潮闷,也没有冬日的酷寒,可以说是一年之中最好时令。
除了气候宜人之外,九月也是天下各种物料盛集京畿的时候,来自天下诸州的贡赋沿运渠源源不断的输入京中,各地的游商坐贾们也在利润的诱惑下纷纷入京,无论是民生百用,又或各种异域奇珍,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填满了京畿内外大大小小的仓邸。
长安城中各类行市货品充盈,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达官贵人,全都可以尽情享受丰富物质所带来的满足感,往日积攒的辛勤报酬入市变换成各种物资,方方面面改善着生活。
随着物料的汇集,行市间的物价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甚至影响到了普通民众们基本生活需求的选择。
这其中影响比较大的便是绢钱的对比,在开元初年,一匹绢按照品质的不等,兑钱大概在四百到一千钱之间。
可是到了如今的开元四年,随着生产力的恢复,长安百坊之间几乎家家都有织机在转,更不要说那些官办民营的织场。
更重要的是随着飞钱汇票的盛行,各种绢缣逐渐退出了大宗交易的市场,其使用价值也越来越退回到满足日常的穿衣需求。所以如今各类绢缣价格都是锐减,较之数年前几乎腰斩过半。
这样的价格波动对民生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虽然长安这样的大都邑商贸日趋发达,但大多数的籍民仍以耕织为本业,明明做工一直勤奋,但收入却减少许多,自然让人不解并不满。
为了维持民众们的收入水平,圣人归京之后便着令官府出面收购民间绢缣,将价格托在一匹绢三百钱左右的位置上。虽然仍比不上往年的高位,但也总算保证了民众们生产的积极性。
至于官府所收购的海量绢缣,则就主要用于对外的商贸,特别是在青海方面,确定了每贡一缣的贡赋额度之后,对纺织品的需求大增。而且周边入唐的蕃胡商贾们,也比较乐意收纳绢缣,一则便于储藏运输,二则长途运回后仍然有着极高的利润。
绢缣虽然有所降价,但对民生的影响其实没有数字上体现出来的那么大。因为绢缣在降,其他必要的生活物资也在降价。
人生在世,无非衣食住行而已。绢缣降价本身就降低了民众的穿衣成本,如今哪怕小户之家逢年过节,往往也都能选择给家人添置一身新衣,内内外外透出一股精神。
饮食方面关联到的政策变动要更多,直接体现在价格上,年初时由于对外征战的缘故,长安城粮价一度攀升到斗米近两百钱的高位,青海大捷后粮价便逐日降低,江南漕米入京前已经掉到了斗米百钱,漕米入市后,斗米更是降到了三四十钱的低位。
许多长安周边的农户们心思敏捷,赶在秋前将家中谷米入市籴卖,又在秋后回购新米。单单这一出一入,便等于将今年的收成扩大数倍,不考虑当中的利润多少,起码过上一个丰年是绰绰有余。
当然,粮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起伏如此剧烈,朝廷也已经有所留意。虽然说谷贱伤农,可若任由民众们广泛的参与到粮价起伏的狂欢中来,无论对民生还是民风都有极坏的影响。
因此在不久前,朝廷便将这几年在魏州治理漕渠成果显著的姜师度任命为汴州司马,专门负责在运河与洛阳之间兴造各种民用的仓邸,扩大河洛之间的存储与集散能力,以确保日后不会再像今年这样因为大事影响粮价剧烈波动。
住的方面更不用多说了,长安城《宅厩式》的实施,让民众们的居住需求与条件得到了极大的保障,或许没有高屋广厦,起码能够做到有瓦遮头。而且长安供水系统全面建成,让小民之家也不必再饮苦卤度日,居住条件可以说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行则是改变力度最大的一个方面,青海一战缴获了大量的牛马牲畜,在陇右诸牧监挑选良种战马之后,仍有海量的牲畜流入关中。
贞观年间,一匹马的价格曾经低至一缣一匹。当然这并不是常态,是在征伐东突厥与吐谷浑成功之后,朝廷获得了大量的战利品那段时期。
高宗后期与武周年间,随着吐蕃的崛起,陇边的官牧规模极大萎缩,马匹价格一度飙升到数万钱一匹,特别几场对外战事的失败更极大的榨取了民间马匹的保有量。
当年任官西域的唐休璟送给李潼一匹青骢骏马梨花落,让当时服丧结束返回长安的李潼很是风光了一阵,每每骑游出去都有炸街的惊艳效果。
可如今这一匹梨花落便不再醒目,单单与之品质相当的骏马在禁中闲厩便饲养着数百匹之多,已经是泯然众马。
青海的收复让大唐再次掌握了这一绝佳的养马地,与吐蕃积鱼城一战更是直接缴获了大量的马匹,如今的长安行市中,马价也是一落千丈,虽然还没有达到贞观年间最低时期的匹马一缣,但如今一匹齿龄不大的驽马,在行市中售价也不过千数钱左右。
若考虑到通货膨胀以及不同商品之间的价格涨消,眼下的马价较之贞观年间差距其实也不算大。起码对于长安城周边的民户而言,购买一匹代步的驽马并不算家庭中难以承受的大额开支。
马价的降低还有一个影响,那就是驴价反而升高。往年一匹驴的价格也不过在千数钱之间,可是现在驴价居然上升到了两到三千钱。
驴价逆势上扬,原因还在于饲养成本的变化。为了保障关内的耕地面积,朝廷将关内一些原本的官牧都迁往陇右与北方,诸如河曲、青海等地,关内也不再大量种植茼麦、苜蓿等牧草,这就让马匹的饲养成本更高。
对民众们而言,是选择更气派的马匹代步,还是选择更皮实的驴,这就是一个相当朴实的朴实的烦恼。但无论是马还是驴,也都成了家庭预算之内的一个选择。
民间的生计与需求日渐得到改善,达官贵人们的生活那就更不用说了。海量的物资涌入京畿,让他们的生活标准也是更加的精益求精。老一辈的或还不失朴实观念,会因为民风渐奢而忧虑叹息,而年轻人对新事物的接受度却更强,琳琅满目的商品刺激得他们只觉得自己的想象力仍然不足。
商品买卖的活跃,也让长安城本就存在的一个行业变得更加繁荣,那就是作为买卖中间人的掮客。
这些掮客们人面广阔,见识更多,京中出现什么稀奇商货,他们总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又能在第一时间为这些珍货找到合适的买主,灵活的游走在买卖双方之间,促成一笔又一笔的交易,从而抽利丰厚。
金秋九月,除了是一个丰收的季节之外,也已经到了京中商贸盛会世博会的准备期。经过数年的发展,长安世博会已经是宇内商贸相关的一场狂欢,豪商富贾们在这场集会上挥洒重金,普通民众们也得以大饱眼福。
至于行走于行市间的那些掮客们,也都闻腥而动,进入到一年到头最为活跃的状态中。
今年长安城中那些掮客较之往年要更加活跃,除了青海收复、西路畅通而让整个商贸盘子更加壮大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朝廷分管世博会的市监令又换了新人。
新任市监令名为冯延嗣,坊间俗号冯五。冯五本就出身市井,早年也经营着一些掮客行当,最为人所称道的故事就是这冯五慧眼识金,早在当今圣人尚居潜邸的微时便投身圣人门下,风云际会之后鸡犬升天,成为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
这样的传奇人物自是坊间乐于称颂的好汉,而那些掮客同行们更将冯五视为人生偶像、崇拜有加,随着冯五转任市监令,这些市井掮客们更是奔走相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出头之日。
出身市井的冯五对于掮客这个活跃在行市中的群体自然不陌生,成为直管商贸的长官之后,便奏告朝廷拟定了一份《市易中人行式》,针对这一行业进行有效的管理。
行式中规定,凡所买卖中人,必须要限期前往有司注籍录名、持证上岗,否则便是违法,诸市监官员不得随意开具买卖契书。同时这些中人抽佣也必须要按比例上缴一定的利水,不同商品、不同行业,官府抽取的利水比例也不尽相同。
从朝廷而言,这一令式的颁行自然是切实所需,既能够规范行业标准,同时也多了一个控制市场行业的角度与手段。
可是对那些掮客中人而言,无疑是多了一层管束,更有实际利益的损失,对此自是多有抵触,一时间不乏怨声。甚至有些以此为生的市井中人集结同行、投书铜匦,控告冯五不义,一朝得志便要毁掉往年的谋生门路,对同行们全无体恤关照。
但在朝廷的支持下,冯五还是强行推动这一令式的实施。实施了一段时间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令式意外的不错。
掮客中人们多是市井中家无恒业、走投无路的谋生手段,可以想见人员素质毕竟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尽管是市井中买卖必不可少的磨合与交流部分,但普遍的评价不高,形象往往流于负面。
往年世博会前后,便常有买卖双方前往官府诉讼那些掮客中人们或卷款、或卷货私逃,既造成了钱物的损失,也让官府的公帑成本大量支出。
可是现在凡所从业者身份籍贯明确,出了意外都可以按图索骥的追究,无疑大大降低了交易中的信任成本。
特别一些本就能力不俗的掮客,更是敏锐的发现注籍录名之后,虽然佣钱要被抽走一部分,但也等于多了一层官方的认证背书,反而可以在交易中索取到更多的佣钱,而且名声在外后,已经不需要亲自去走访买卖,生意会自己找上门来。
能够以此为生者,本就是心眼灵活之类,有了这样的发现后,很快便衍生出了其他更新潮的玩法。比如按照中人利水的上缴份额,将行业中从业者分成三六九等,相应的也将客户们划分等级,一个等级做一个等级的买卖,各自利益与效率便都得到了保障。
官府虽然没有出面协调,但是中人行社却应时所需,不独编出了一个中人利水榜单,而且还打造了铜银金玉等不同的执牌,发给不同等级的中人。
当然官府是不会承认民间这种约定俗成的等级划分,须知就连市监署老大冯五都还没有资格加配金印,区区一个市井掮客居然堂而皇之配着玉牌,你不是给人难堪吗?
但这些规矩也不需要官府去承认,商贸本就是民间最灵活的行为,只要大家都有所认可,又何必去管官府承认与否。大家就是要腰佩玉牌,羞死冯五这个行业中出的叛徒,总之钱照赚、人照骂!
当然,冯五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些掮客们的攻讦便伤筋动骨。且不说他身为圣人潜邸故员的身份,单单上任市监令颁行《市易中人行式》短短月余,市监署抽取中人利水便给朝廷创收数百万缗,若同比放达交易的总体额度,那就是多达数亿缗的钱货往来!
须知当年第一届的世博会,直到完成所有交易后,贸易总量才不过数千万缗而已,可现在仅仅只是世博会准备阶段,各种买卖交易便已经扩大十数倍!
当然,第一届世博会的时候,大唐仍然存在着分裂与动荡,是由当年的陕西道大行台主办,兼之世道对新事物的陌生与不认可,总体参与度并不高。
如今经过数年时间的发展,世博会这一盛会名头早已经响彻宇内,朝廷数年休养兴治,世道较之往年已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除了世道进益之外,单单的中人抽水便达到数百万缗同样极为夸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令式新行,掮客们需要冲刷交易数量从而提升自己的行业等级,因此存在大量左手倒右手的虚假交易。
一名中人要从铜牌晋升到玉牌,抽水额度需要达到十万缗以上,而且随着这一行业标准越受认可,相关的额度还会进行提升。
所以那些掮客们对冯五大加斥骂,冯五还真的不在意。如今虽然世道昌盛,但也并不是任何一桩新颁令式都能给朝廷开辟如此喜人的新财源。
那些中人们为了拼业绩上缴的抽水,一钱一缗无不给冯五添彩增光,他巴不得大家骂的更凶、冲的更猛。甚至朝中有些大臣都将他比拟为贞观年间以一介商贾而高居九卿之位的裴明礼,如今的冯五绝对是下半年长安官场上最靓的仔。
令式颁行后,长安城的掮客中人们陷入了冲级的狂欢。而当这些交易被集中汇总记载后,一些优质的买卖客源便也逐渐的浮出水面、凸显出来。
这其中尤受关注的一户人家便是三原县子李潼府上,这一户人家的主人李学士据说也是圣人潜邸故员,但常年任事边疆,颇有几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让世道比较陌生。
可是府中当家的主妇,却是城中香行社中极有名望的调香大家上官娘子,其所调配香料久负盛名,号为香行一绝,可以说是一个优质的卖家。
而在买家榜中,李学士府同样名列前茅。如此豪贵人家,哪怕日常用度也必是人间第一流,自然也就吸引得那些玉牌中人们无不奋力争取,希望能够交好这样一个优质客户。
李学士邸居何处虽然不是一个公开信息,但对那些手眼广阔的高级中人们而言也都不难打听。一时间,位于隆庆池南侧的李学士府邸不免便访客云集,或求香料的销售代理,或是推销辛苦网罗到的奇珍异货,哪怕不被接待入府,但是财帛烧心之下,也都盘桓不去、昼夜不散。
李学士府前门庭若市,只是世博会前夕长安城中行市热闹的一个片面体现,但对有的人却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譬如那个宅邸的主人,刚刚弄虚作假、虚报功勋混到三原县侯的李学士,只能隐在坊中暗处望门悲切:玛德,又回不去家门了!冯五你个浓眉大眼的也学马芳,还想未来高居九卿之位,做梦!
0968 满城珍宝,聚此一户
隆庆坊李学士府邸中堂外,一群苦苦求见的坊间掮客中人们终于获准入邸,但却仍然不能直入中堂,而是像皇宫大内等候朝参的官员们一样,列队排在中庭,轮番等待接见。
尽管邸中仆役们也算贴心的在堂前布置帐幕,让这些中人们免于阳光的照耀,但如此森严高傲的门禁仍然让人有些接受不了。
须知获准入邸的中人们都是行社里玉牌的等级,本身的地位与财富或许不算惊人,但也常有游走达官贵邸的经历,即便混不成堂中列席的贵客,但也少有如此排列等候、如插标待售的牲畜一般任人挑拣。
因此几名心高气傲的玉牌中人眼见到如此倨傲的接待场面后,索性直接拂袖而去,不愿留下来受此羞辱。
但还有更多的人在权衡一番后还是选择暂留下来稍作观望,毕竟这李学士一家豪贵之名已经盛传京畿,而且他们也投入了太多的时间成本,不试一试总是不甘心。
隆庆坊本就是京中名列前茅的贵坊,坊中警戒较之别的坊要更加严格。白天里出入盘查细致有加,入夜宵禁之后也不像寻常坊区一样少有过问坊中秩序,街铺武侯与县衙不良人们一夜要巡察数次。
这些中人们昼夜逗留在坊,单单打点那些武侯不良人们的巡察便花费不菲,若再加上浪费的时间与错过的其他生意,投入的成本实在太高,若不从这一户人家身上狠狠刮下一层油水下来,实在是不甘心!
怀有此类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因此这些被引入邸中的中人们一个个都在盘算手头上的珍稀货源,并伸长脖子去窥望堂内情形,只盼这户人家不是外强中干的样子货。
很快,第一批被引入中堂的三名中人便走了出来,其他仍在等候者纷纷上前,想要询问一下是否达成了交易。然而那三人却只是摇头摆手,一言不发,快步离开,这不免让那些排队的人心凉了一半,有的甚至干脆走出了队伍,不愿再留下来耗费时间。
可是很快的,便又有人发现刚才离开的三个中人又折返回来,同样的一言不发,站在队尾继续排队,只是神情再也保持不住刚才离开时的淡然,而是满眼热切的望着中堂。
“这三个奸货!”
眼见同行如此,其他仍留在队伍中的人不免心中暗骂,同时也是满怀庆幸与期待,有几个甚至暗暗握起了拳头。
“你这人怎么能插队!”
“这本就是我的位置,刚才只是内急小离片刻……”
“不可不可!”
刚才没忍住离队的几个见状后也要再返回队伍,却被后队几个抬手阻止,忍不住的便吵闹起来。
“噤声!哗闹者一概逐出!”
庭中游弋的豪奴护卫们持杖走了过来,低声喝阻,维持秩序。那几个没能挤回队伍中的掮客只能心有不甘的向后走去,排在了队伍的最后方。
好在随着第一批的交易完成,后续召见的频率就提了上来,掮客们不断的排队入内,又快速的从另一侧走出来,快的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大有收获。
“李学士门邸富贵,时论真是不虚啊!”
后续入堂行出者不像前面的擅长掩饰,一个个笑逐颜开,更有一人走出来后便忍不住微笑感慨,身边同行者也都连连颔首,一脸赞同。这样的言语与神情,无疑更加大了仍在等候之人的期待感。
但随着入堂者渐多,排在队伍后方的人又不免患得患失起来。都是京中能量差不多的中人,自然也都明白能让这些同行们满意的交易额度绝不是几万钱那么简单,再豪奢的家底又经得几番挥霍?
于是便有人暗动起了心思,悄悄离开所站立的位置,凑近前排几人低声道:“几位肯不肯位置交换一下?一位一万钱,当场点数交清!”
说话间,那人便从囊中摸出厚厚的一叠飞钱票据要当场点数,排在前队的几人不免露出几分犹豫之色。
他们兜售珍货,抽佣是按照兜售总额计算,想要获得上万钱的佣金,交易额起码要达到十数万钱以上,现在只需要让出一个位置就能获得,似乎也不算亏。
正在这时候,一名刚刚走出中堂的掮客也连忙凑上来,低声加价竞争:“我出两万钱一位,方才在堂,对话仓促,忘了还有别的推荐……”
“不、不!哪怕入堂无有所得,只要能见识几眼李学士华堂陈设之美便不虚行!”
本来还在犹豫的几人见状后连连摇头,不愿放弃这领先的位置。
那名竞价者还待纠缠劝说,学士邸中一名管事已经入前说道:“诸位热情难却,主母才开门一见。每人只得入堂一次,不准继续滋扰!否则讼告官府,勿谓失礼!”
听到这话后,那名刚刚离堂者才不敢再继续纠缠,讪讪离去。而几名后方有折返回来的中人也都被剔出队伍,自有仆员礼送出门。
邸内中堂里,两架珠屏横叠堂中,将诸访客隔绝在外,自有仆员将这些访客中人们所呈交的货单与样品呈送入屏后,主位上过眼一遍,订货的单据便从另一侧传出,堂侧有文员将这货单勾验完毕后,便将相关中人唤来,小声约定钱货交讫的时间与地点,效率高的惊人。
那些被引入堂中的中人们见到这一幕,无不惊讶得瞠目结舌。他们各自自诩见识广阔,却从来没见过如此爽利干脆的顾客,以至于心底怀疑主人究竟有没有认真看过货样与价格。而当看到属于自己的订货单据后,又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连连道谢然后行出。
“娘子,真的不可以了!这都……”
侍立在屏后的柳安子见到自家娘子面不改色的接过中人货单便提笔一通勾选,每一笔落下她便疼得心都抽搐起来,终于忍不住扑上前按住娘子执笔的手腕。
“嗯?”
上官婉儿不悦的瞪了柳安子一眼,不满道:“我家既有豪富之名在外,往年只是深居简出、不暇入市采买,现在行市中人主动来送,选购一些时令珍稀有什么大不了?我又不是某些视财如命的悭吝主人,舍得家人寒伧度日……”
“娘子不悭吝,娘子怎么会……可是这些奢侈货品,咱们家也实在耗用不尽啊!这、这雪猧儿再稀罕也只是犬儿罢了,不当饥渴、不能穿戴,一条便要五万多钱,娘子还要购足十条……”
柳安子听到这话,更是欲哭无泪,你虽然不悭吝、但是小气啊,无非前日郎主说要归邸却未归,便要拿自家钱库出气!
“这西蕃犬种卖的这么贵,总该有贵的道理。买上几条瓦瓮细煨,或许滋味更加软嫩!”
上官婉儿并不理会柳安子的劝告,抽出手臂来便继续勾选。
“娘子真要发散那些市井走员,也不必这样豪施啊!郎主归邸总有别的手段,只需再安待几日……”
柳安子挠了挠额头,又低声劝告。
“他归不归,我不在乎!我母子居住京邑,更不需谁来特意怜惜。”
上官婉儿仍是不为所动,但见柳安子还要纠缠,便又叹息道:“你这娘子心疼钱帛,大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现今全城皆知市中第一等的珍货在我家库中,你择人去访谒世博会督办官员,今次盛会我家要承办两处展园,一处与香行同道择地布置香园,一处选在荐福寺、封刹造塔,我要给我儿造一座万宝光源阁!”
听到娘子这么说,柳安子才略有恍悟,但仍有些迷糊:“娘子并不是因为郎主归家失期,才要……”
“我气得很!你不要惹我,不要阻我!”
上官婉儿闻言后,又咬牙切齿的忿忿道,素手拍案低吼道:“再招人来!这些门前滋扰的中人们,全都给我留名记下,今次盛会香行展园是我话事,他们若还想染指香利,今日拿我多少,统统都要给我吐出来!家资如何丰厚,都要留我光源儿成家立业,哪容闲人堵门豪取!”
“继续招人,继续招人!”
柳安子见娘子并非怒火攻心,仍有一团腹计,自然放下心来:“娘子想要豪钱话事,眼下花销还有不足。这些奸猾中人最会囤奇作价,寻常时节可不会珍奇毕出,现在就要趁着他们还没回味过来搜罗所有优品,下月社监署若不允娘子展园话事,咱们库门一锁,就连世博会都要大失颜色!”
回味过来的柳安子接下来较之上官婉儿还要更加积极,一边热心张罗继续往堂内招人,一边小心翼翼说道:“娘子,那雪猧儿生相实在可人,别煨了好不好?”
上官婉儿闻言后没好气白她一眼:“多大家业?竟敢一锅煨我五万钱!换成牛羊,够你吃到断了葵水!”
“明明是娘子说……”
柳安子听到这话顿时大羞,但想到娘子盼夫心酸,眼下实在不好招惹,终究还是没有继续争辩。
隆庆坊李学士府门大开,搜购市中奇珍,中人行社统共认证有二十多名玉牌中人尽数登邸、无一遗漏,每个人达成的交易额都有几十万缗上下,所有交易都在一日之内完成。换言之,在这一天时间里,李学士府中所花销出去的钱财便达到了将近两千万缗!
两千万缗是一个什么概念?第一届世博会整体的贸易量才只有堪堪数千万缗,若非如今已经可以用飞钱结算,单单结算这些交易所需的钱财,怕就要用上百驾大车拉上数日!
随着那些登门入府的中人们陆续心满意足的离开,相关的消息也快速的在市井间流传开来,整个长安城中渐有“满城珍宝、聚此一户”的传言。
长安城作为大唐首都、商贸胜地,最不缺的便是豪商富贾、达官贵人,可现在跟三原李学士家相比,无不黯然失色!
那些交易相关的中人们原本还心满意足,只觉得这一番钻营守候大有所得,最开始的时候也都乐于宣扬相关事迹,希望以此激发其他高门大户的购买欲。
可是随着相关的传言逐渐流传发酵,渐渐也都察觉到了不妙。的确在听到李学士家风光事迹后,有许多豪门贵邸也都不甘落后,主动找上这些中人们搜买奇货,但所问最多的便是:“此物较之李学士家中所买优否?”
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回答,所谓珍宝异货本就没有一个统一的价格,除了物以稀为贵之外,还有就是眼缘很重要。若他们说不如李学士家,无疑降低手中余货的价值,也是自砸了招牌,若说与李学士家相等,两千万缗都买不净你们手中珍货,那这珍货似乎也并不出奇。
若相关人等只是二三,还大可以用话术遮掩含糊过去。可现在长安行市中所有第一流的中人都加入到这场痛宰肥羊的行列中,那就实在不好统一口径了。
须知这买家也不是什么俗类,李学士乃圣人故吏、三原县侯,即便不考虑势位如何,单单一日之内能拿出将近两千万缗的豪富家境,也不是能够任由这些市井中人编排的小户人家。
诸害相权取其轻,那些中人们也只得回应这世博会前的头一口汤的确是被李学士家吃干抹净,不敢取巧诈言。
坊市间的喧闹风波仍在继续发酵,而位于风波核心的李学士府则难得的恢复了平静。高等的掮客中人们被买空了珍藏,低等的不敢擅自登门、自取其辱。
倒是也有一些权贵人家递帖拜访,希望能够饱览学士府两千多万缗巨资搜购的珍货如何惊艳。但这些时流人家也都自持身份,只令仆员投帖,自不会像那些市井中人一样堵门滋扰。
这一天入夜之后不久,一名青袍仆员匆匆登门,投入拜帖,不久之后府中便忙碌了起来。
“光源儿,打起精神,换上新衫,咱们去迎见你阿耶!”
刚刚睡下的上官婉儿一番盛装打扮,走进儿子李光源卧室中,将儿子从被窝里拉出来,一脸喜色的小声说道。
“阿母不是说阿耶归期无定?又让我食后三刻必寝?”
李光源还在睡梦中,陡地被母亲拖拉出来,揉着惺忪睡眼迷糊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
上官婉儿闻言后干笑一声,虽然心中颇怨那薄情郎,但并不在儿子面前抱怨,只是轻抚着儿子后背轻叹道:“你阿耶忠勤王命、劳累在外,出入并不自由。咱们母子也因为你阿耶的功勋才能荣居京畿,家人之间不能细究过失,你阿耶现在不够从容,咱们就要包容迁就他。”
柳安子在一侧箱笼中为小郎挑选衣衫,听到娘子这言语,忍不住撇了撇嘴角,早间这娘子还在暗中抱怨:几千万缗砸出一条归家的路,郎主若再拖延不归,以后别想再见妻儿!
可现在听到郎主别坊召见,收拾得比谁都快!
0969 香阁趣致,闲人勿扰
长安城北的入苑坊是城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坊区,特殊之处主要在于位置。
入苑坊位于城池东北夹角,地理位置上来说是偌大长安城的最边缘,但又因为靠近北内大明宫,与流入内苑的龙首渠也仅一墙之隔,又有复壁夹墙可以直通大内,因此也是长安城防的重点所在。
因为这样特殊的地理位置与城防需求,入苑坊并不向平民开放居住。坊中虽然也有邸院建筑,但主要还是供那些入宫参加宴会的宗室勋贵们临时落脚休憩,甚至就连这些人都不能长时间逗留居住。
原本历史上在未来几十年后,入苑坊会彻底消失在长安城百坊名单中,成为李唐皇室专门圈养宗室闲人的地方,历史上的十六王宅便坐落于此。
日前李潼打算出宫归邸,结果却因为坊邸门前闲杂人等太多,不得已只能抽身返回。回到宫中苦闷几日,终究还是思念妻儿心切,于是大笔一挥,再赐三原李学士一邸于入苑坊,等到宫人与内卫将士们将那赐邸整理完毕,这才施施然沿宫道夹墙入坊,等待妻儿入此相聚。
等待家人的间隙,李潼也在这坊中小作游览,看到那些井然有序分布在坊曲之间、但却大门紧闭的宅邸,心中颇生感慨。
人生就是一个有得有失的过程,哪怕他身为帝王也不能免俗。往年未履宝位时,他还偶尔能够出入坊曲,领略市井间的民生风情。
可是如今随着权位越来越稳固,出入行止反而变得越来越不便利。别看朝中群臣对他恭敬有加,可若知道他频频出宫造访坊邸的话,必然会群起反对。若再出几个魏征那种不畏强谏的臣子,拆了他车驾都有可能。
日前他入坊却不能归家,就是因为借道的田少安家受到劝阻。田大生这老货为了阻止儿子助涨圣人白龙鱼服的野趣,几乎拿刀劈了田少安。
而且随着隆庆坊邸在京中日渐盛名,也的确不适合再频频前往。他一人潜出潜入倒是轻松,可身边近从们绝不敢让圣人如此犯险。想要确保安全,出入人员护从是免不了的,这么多人出出入入,也难避免闲杂耳目的窥探。
入苑坊这个特殊的坊区,倒是暂时能够满足李潼与家人相见聚会的需求。此坊是整个长安城唯一没有平民居住的坊区,即便那些设邸于此的达官贵人,也只有在受召入苑前后才会入居此中。一墙之外便是内卫大营,安全性上要远远超过了隆庆坊。
唯一一点不足,就是人气实在太少了,哪怕前后仪从多人,李潼仍因这份夜中的静谧而略感心慌。若一直刻意保持如此,那也与一座牢城无异,李潼自然不舍得将妻儿长久安排在此。
权位越高,与人间市井隔阂就越大,李潼眼下是深有感触。
以往他阅读史书,常见记载昏君事迹,在皇宫内苑布置市井场合,让宫人大臣们扮演走卒小贩,嬉戏叫卖,以此为乐。原本他还有些不能理解这样的诡异趣味,可现在就连自己偶尔做梦都会梦到纵马街曲、偶尔停驻下来买上一张热腾腾胡饼边吃边游的画面。
这大概就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与身份无关,只是人作为一种群居动物、希望能够融入市井大众生活的本能冲动。
李潼当然不会依法炮制那样的场景,除了会留下不好的名声之外,也在于他的精神世界要更加丰富,有着更大的目标与更加笃定的追究。偶尔或许会觉得有些遗憾,但也只是闲暇时的一点杂想,内心并没有足够的驱动力将之付诸现实。
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入苑坊都将会是他与妻儿聚会的温馨场景,他自然不愿意让这场景的背景基调只是没有人气的冷清死寂。
“城中日渐繁华,诸坊少有闲土。外苑大片空旷,也需要利用起来了!”
讲到如今长安城的繁华,李潼也是颇有几分自得。如今虽然大唐的疆土还不如他爷爷高宗时期广阔,军事上的成就也远不如他太爷爷时期那样辉煌,可若讲到长安城的繁华程度,却是大大超过。
长安城格局庞大,哪怕贞观政治最清明时期,城内仍然存在着大量的闲坊空坊。可是眼下的开元之年,长安城中住户激增,在籍与客居者充斥诸坊,已经完全没有了空坊的现象存在。
这么多的人口聚居一城,原因主要在于朝廷对于商贸的发展推动力度远超历代。虽然长安城商贸发达并不起源于开元,但可以说大成于开元。
京城的繁荣兴盛所带来的效果也是颇为显著,朝廷的财政收入逐年激增,以至于诸财司官员们在翻阅整理旧年故籍时,甚至都想不通彼时那种紧巴巴的财政收支是如何维持下来的。
同时,长安对整个关内地区的虹吸效应也体现的越来越明显,远远超过了往年只是基于政治格局的行政管制。大量的人口涌入长安,参与到百工行业中。
原本关内的土地矛盾是极为尖锐,存在着大量的窄乡佃农,一直到了行台时期强硬的进行编户授田,加上对勋贵群体的强力打压,这一情况才渐渐有所扭转。
可是现在,关内各地已经开始出现土地撂荒、耕者不安所业的苗头,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加大安民护耕的力度。毕竟无论商贸再怎么发达,关中若完全丧失了粮食自产的能力,也是区域稳定的一大隐患。
总之,关内的人地矛盾已经越来越少出现在朝廷有司的议题之中。有时候许多问题,直面硬杠未必能够得到最好的解决,反而会在世道的发展过程中被完全化解。
当然,人地矛盾也并没有完全的消失,只是从泛及整个关内到眼下集中到长安一城。长安城的土地交易市场越来越繁荣,一些热坊地块的交易价格屡创新高,甚至一些对生产场地与材料有特殊要求的工坊都开始向城外迁移。
李潼向来都秉承物尽其用的原则,见到一些没有意义的浪费难免心疼,哪怕如今已是贵为帝王,也无改这一习惯。
他口中所说的外苑位于长安城北,大明宫的东南角落,龙首原东部一大片空地,面积足当城内两三座坊区。
这一片地区也属于北内大明宫的范围,只是并没有兴造什么宫苑建筑,仅仅只用栅栏圈禁起来,禁止闲杂人等随意出入。
李潼最初执掌长安的时候,城中情势还不算平稳,沿龙首渠修筑了一部分仓邸储存物资以备乱。后来城中局势逐渐平稳,这些仓邸逐渐用来收放内库杂物,效用大大降低。
原本历史上,这一片闲苑土地划给殿中省,用于安置鹰坊、狗坊等五坊户,此类役者多称小儿,因此又称为小儿坊。后世所谓五坊小儿,因为多为皇室游伴,甚至一度成为长安恶霸。
李潼本身对于鹰犬鸟雀之类的玩物兴趣不大,遣散了一部分相关役户后,剩下的则直接归入了内闲厩,由内给事杨思勖掌管,规模并不算大,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辟坊专置。
因此这一部分闲苑他便打算充分利用起来,给内库进行创收,顺便带动一下北城的人气,起码让坊内妻儿居住在这里的时候不至于离群索居、太过无聊。
他心里还在盘算着要把这一部分闲苑作何用途,今夜跟随出宫的小太监高力士已经匆匆入前低声禀告道:“郎主,主母同小郎君车驾已经入坊!”
高力士这小子虽然割了烦恼根,但体格却窜的极快,甚至都快持平他大哥乐高了。这会儿神情隐隐有些激动,深为自己能够参与到圣人最机密的行动中而感到自豪。虽然隆庆坊邸他也曾去过,但入苑坊这处新邸却是他从踩点到布置完成。
听到妻儿将要抵达,李潼也颇感激动,担心吓到儿子李光源,摆手吩咐聚在一起的内卫将士们散到府邸荫蔽处,自己则走到门内站在灯下微笑等候。
一路上安抚着颇有倦色、哈欠连连的儿子,上官婉儿心中既有自责、又不失心酸,明明该是一家人温馨相聚的场景,却偏偏做贼一般,小心翼翼的避人耳目。
她的心情也是颇为复杂,既怨那夫郎薄情、明明不从容却偏偏不肯放她新生,又怨自己太贪恋,舍不得割舍那蜜糖一般的蚀骨温存。一对男女纵情偷换,只连累儿子享受不到正常的家庭关系。
怀抱着这样的忿怨,上官婉儿这一路也设想了诸种见面后任性使气的画面,可当车驾驶入邸内,望见那长立灯下等候的人,满怀怨情顿时被夜风吹乱,美眸里柔情横溢,只在心底叹息:“薄情也罢,总算是给我光源儿择一美妙皮囊的佳种。换了别个丑陋之人,哪怕朝夕相伴,也不算爱子心切……”
“光源儿,你阿耶、你阿耶他在等着咱们呢!”
怀中的儿子趴在母亲的肩上浅睡,上官婉儿转过头,低声轻唤着。
说话间,李潼已经阔步上前,大臂张揽,直将妻儿都拥抱在怀,望着近在咫尺、如泣如诉的明眸,不无歉意的低声道:“辛苦娘子了!”
上官婉儿香气微呵,嘴角颤了一颤后直将怀抱中的爱子塞入李潼怀内,抽身退了一步,这才甩着胳膊薄斥道:“谁家遗种,累得我臂酸气乱!”
李潼干笑一声,低头一瞧,只见儿子也已经睁眼醒来,正张大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他瞅,眼神中自有几分迷茫并怯意。
这小子虽然仍是稚龄,但眉眼之间已经大有父母优良遗传的俊俏,不免又让李潼心中怜意大生,一臂牢牢抱在怀中,另一手则抬起来捏着小家伙儿的鼻子微笑道:“光源儿,还认不认得阿耶?”
“阿、阿耶?”
父子见面不多,更没有常年相处的机会,李光源对父亲的印象自是非常陌生,张张嘴开口称呼也是疑声。
李潼听到这怯怯语调,心情也是怜爱愧疚有加,一手抱住儿子,一手牵起娘子,迈步走向邸内中堂,并对儿子笑语道:“阿耶远行一趟,给我儿搜集到许多异域玩物,全都收存在这座新邸,阿耶入堂伴你玩耍。”
一家三口登入中堂,堂中陈设并不华美,但却有联排的木架摆设着众多孩童感兴趣的玩物,琳琅满目、中外尽有。
李光源顿时也活跃起来,挣脱出阿耶的怀抱,冲到那些木架前一边游走一边发出哇哇惊叹,但却并不伸手触摸,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转头望向并肩站在一起看向他的父母,小脸上满是希冀:“阿、阿耶,这些全都是我的?”
李潼微笑着点点头,并不因为打劫了李道奴的玩具库而感到内疚,缓步走到木架前抚着儿子额前碎发,微笑道:“喜欢什么,阿耶教你玩耍。”
李光源听到这话,顿时更加期待,终于抬手摸着几样玩具,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说道:“阿耶明早走不走?我要睡了,不能熬夜玩耍……”
“好孩子,阿耶不走,陪你玩个痛快!”
李潼闻言后更欣喜,他自己这么大的年纪都没有这种自控力,直接又将儿子抱起来大笑道:“阿耶送你去寝室,光源儿好梦安寝,明天可以竟日玩耍。”
被忽略在一边的上官婉儿闷声开口,打断父子温馨:“明日也不准全天玩耍,业精于勤荒于嬉,学深几分才能有几分趣乐。你阿耶是词学的大家,相处不易,先要优学家传的瑰章,暇时再作人间的俗乐!”
“明白了。”
李光源埋首阿耶襟前,不无委屈的低声应道。
李潼心中自有几分出于欠缺陪伴的愧疚补偿心理,并觉得娘子对于小儿管教过于严格,可是看到娘子秀眉微蹙的严肃神情,还是识趣闭上了嘴巴,拍拍儿子后脑,先往寝室送去,并也不忘找补一下作为父亲的尊严,低声笑道:“你父词学称艳人间,我儿的确要用心努力,才能不辱家声。”
李光源作息稳定,如果不是老娘强拉他出门,这会儿还在家中蒙头大睡。虽然换了新的家室环境,但当回到软卧后,还是很快便酣睡起来。
听到儿子鼻息稳定下来,李潼也悄悄退出了寝室,转头便见到娘子扶着屏风侧立在外,明艳动人的脸庞上满是欲说还羞的韵致,入前两手捧住娘子柔荑,动情说道:“长久逃避当家掌户的责任,持家教子,娘子受累了。”
“既然敢攀附这种身世的夫主,又怕什么内庭受累。聚散虽无定期,但三郎只要不怨我持家有失,所历诸类都有甘甜滋味……”
上官婉儿任由夫郎握紧素手,迷乱的视线上下打量一番,才又不无安心的说道:“朔风膻尘并未损我夫郎仪态,戎行万里更增添家门的风光,妾与儿郎得庇丰羽之下,无忧无虑,三郎更不必怀疚心伤。人间聚散千种,只要相会有期,亲近光阴一刻千金,哪有闲时长诉离殇!”
李潼听到娘子这番情话,本就蓄满心怀的思念热情更是无从遏止,直将娘子深拥怀内。穿堂入室,闭门掀帘,唇舌触缠、痛索香津,形体不成阻碍,片刻后已是灵肉交融、无分彼此。
这一夜,室中欢歌吟唱、天上云月生羞,夜风穿廊拍窗、似羡似妒,情意交缠如火,似乎勾引的秋夜都难忍独自凄凉。
小太监高力士端坐廊内厢室中,怀抱着一方小铜炉,并不细听隔室高低婉转的情歌声调,只是就着烛火认真阅读展在书架上的书轴文字,察觉到府中婢女柳安子搓手跺脚、局促不安,只微笑道:“柳娘子若觉得熬夜辛苦,不如暂去休息,此夜由我直宿。但也不要去远……”
话还没有说完,隔室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高力士忙不迭放下铜炉站起,绕廊入前叩门低呼:“郎主,何事?”
“无事……”
门内传来圣人声调含糊的应声,但旋即又响起娘子悲痛呼喊:“发钱瘟的贼人!被窝还未暖热,拔身就来偷家……此夜不准登榻,唔……啊!你轻一些……嗯……”
高力士不经人事,但自觉室内传出的不是好声,正待发力推门,却被柳安子上前抱腰后撤:“他夫妇自有乐趣,不要骚扰添乱!”
0970 商贾多金,先割为敬
第二天,李潼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时分。想到昨晚还信誓旦旦说今天要陪儿子玩上一整天,李潼不免暗道惭愧。
娘子早已经起床出门,李潼横卧软衾中,脑海里又将昨夜一些动情画面稍作回味,见一些小玩物都已经被娘子妥善收起,便抓起榻侧衣衫披衣起床。
“郎主醒了?仆这便着人侍奉洗漱……”
小太监高力士一直等候在屋外,听到室内声响便忙不迭趋行入内,嘴上请示着,两眼却直勾勾盯住自家郎主脸庞。
“瞧什么?我脸上难道有记样?”
李潼站在窗前伸一个懒腰,见这小太监盯住自己便笑斥一声。
却不想高力士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后,直将一面光滑的铜镜捧了上来。李潼垂眼一看,才发现右侧额角好大一团乌青。
“以后内室不要摆设这些硬木棱角的器物!”
他心头顿时泛起羞恼,踢了一脚榻旁的柳木小案,没好气的低斥一声。
“明白、明白,仆这便命人撤走!”
高力士忙不迭点头应是,却不想又招来郎主一记白眼,你明白什么?
一通洗漱之后,李潼又让人在额角乌印上稍作傅粉掩饰一下,这才缓步走出了房间,想起昨夜帷中闲话的情景,心知那娘子是真的生了气,索性也不去再触霉头,打算先去瞧瞧儿子。
但他随口一问,才知自家儿子已经被送回了隆庆坊邸,要向聘请的老师学习声韵启蒙,傍晚时才再接回。
李潼倒不觉得几岁的小娃娃便要强修诗书课业,但他自己事务缠身,并没有太多时间抓起子女教育、系统性的加以启蒙。宫内宫外娘子们对子女教育并不懈怠,他贸然插手的话,反而打乱施教的节奏,或许就会让子女骄惰懈怠。
不过他心里也已经打算要抽出一些时间,亲自编写一些启蒙的课程用来教育子女。讲到诗书经义,他自然不必当世学问大家体悟精深,可以由浅入深的进行启蒙。
但一些数学、几何、自然科学之类的基础知识,他倒可以凭着记忆梳理一番,让子女们对知识的涉猎更加广泛,打下一个更加开阔的眼界和基础。
甚至他已经有了一些针对科学与技术的钻研想法,以前是时势所迫,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推动科技的发展。青海收复后,无论内政还是边事暂时都没有太急迫的大问题需要处理,也需要全面开花、多点突破了。
心中遐思之际,不知不觉走到邸内中堂,抬眼望去,李潼便见到自家娘子身着一袭素白的衫裙、正站在中堂的门前。
他额角顿时又感到一股胀痛,下意识便要转身折返,然而那娘子俏目一瞪,抬手重重的指了指他,食指翘起勾了一勾,示意他走过去。
“此邸日后便是我家别业,思家心切,布置仓促,娘子闲来可以再作修改,仔细布置一番。”
李潼干笑一声,抬手捂着额角乌印,缓步走向自家娘子。
上官婉儿神情严肃,并不理会这一话题,等到李潼行至近前,才抬手握住他的手肘向堂内拉扯:“这些都是小事,不需夫郎操心。但昨夜夫郎讲起的大事,若没有一个合适的说法,妾免不了心气郁结!”
李潼硬着头皮跟随娘子走进中堂,抬眼便见到堂中摆放着三四个硕大的箱笼,箱笼里则堆放着满满的计簿书轴。
“清早时,妾便命人归邸取来家业经营的细则,近年凡所买卖出入都在这里。请夫郎张目细阅,我家事业究竟盈亏多少!”
听到这娘子语气有些不善,李潼连忙摆手,想握起娘子素手却被一把甩开,只能陪着笑说道:“家务诸种,娘子全操持有序,我就不必再看了罢……”
“还是看一看罢,人情无论如何亲近,最怕嫌隙隔阂。家中诸事,夫郎若不了然在心,只听门外闲人浪语,恐怕要误会妾竟日奢靡铺张,撒钱如土……”
上官婉儿侧身入席,俏脸仍是紧绷着,仍不能释怀昨夜那话题,更没有昨夜那种“相亲不易、懒诉离殇”的善解人意。
李潼见状便也从善如流,搓着手在另一席坐下,抬手抓起箱笼中的计簿:“那便瞧一瞧……”
“你还真要看?”
没等到他将这计簿展开,上官婉儿陡地眉梢一扬,拍案低喝一声。
李潼手腕一抖,忙不迭将拿在手里的计簿甩回去,又不无尴尬道:“我到底是该看,还是不该看?”
“夫郎定计如何,妾怎敢置喙干涉?”
上官婉儿翻起一个白眼,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忿忿说道:“夫郎身世不便,不能常年居邸持家。妾心知缘由,不敢见怪,唯恐世道轻视我家门庭,所以勤恳经营,略得殷实储蓄,市中偶有钱事的纠纷,全都不敢有扰夫郎。但、但夫郎也不该觉得治业轻松,伙同外人一次又一次的偷窃家私!”
听到娘子这么说,李潼自觉有几分惭愧,但低下头之后还是忍不住闷声道:“娘子一日之内使钱巨万,这可不是略得殷实的家境能有的手笔……”
话还没有说完,他扶地侧向俯冲出去,旋即一抹白光正中他方才坐定的位置。眼见娘子被气得脸色通红,还是低着头将落在席中的香囊捡起,干笑着递回过去。
看到夫郎这惫懒任骂的模样,上官婉儿既有余怒未消,但也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默然片刻后才又指着几个箱笼说道:“还是看一看罢,日前诸类花销,钱财并不独是我家。君臣都是钱瘟入骨,我再怎样使性怕也难阻这一刀割下!”
“娘子不是凡俗妇流,襟怀广阔,当然能够体谅我维持家国的苦衷。今次再作新征,的确不是专对我家,市中财流惊人,诚需加以管束。但我也知娘子持家治业的辛苦,所以一具皮囊置此,任由娘子消解郁气……”
李潼见这娘子态度有所好转,连忙又卖了一句口乖,然后才抓起箱笼中的计簿翻看起来。
他夫妻两乍一重逢,感情自是亲热的蜜里调油,但因为李潼随口讲起日前禁中新作的一项决定,顿时又惹急了自家娘子。决议的内容便是针对京中诸行业的排头大户们新增一份税项,自家豪富已是名满京畿,自然列在此中。
这件事讲到缘由,还真的不怎么怪李潼,纯粹自家娘子手笔太过豪迈,两千万缗的花销不独惊艳市井,也让朝中大臣们大感震惊。
两千万缗这个数字实在是太惊人了,就连今年朝廷扣除西征并诸典礼的支出后,纯粹盈收都达不到这个数字,是真真正正的富可敌国!
绝大多数朝臣们都不知道所谓的三原李学士就是李潼自己开的小号,乍一听到坊间一户人家居然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比国库盈余还要更多的巨财,震惊之余,更多的还是感觉受到了冒犯。
其实就连李潼自己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也是大受震惊。他知道自家娘子经营的香业是暴利营生,但也绝想不到短短几年时间竟然积攒下上千万缗的家底。
须知早年行台时期,蜀商中的代表人物宋霸子向行台投献巨资百万缗,已经能够震惊时流,且极大缓解了当时行台的财政状况。
虽然飞钱的发行与朝廷对商贸的大力推动,极大的增加了社会财富的流动性与聚散速度,可是自家娘子如此豪迈的手笔仍然大大超出了朝廷的接受与容忍度。
所以朝廷内部在探讨一番后也很快有了决定,杀、必须杀!李潼对此也并不反对,老子狠起来连自己家都不放过,我先割为敬!
不过在将这些计簿翻看了一遍后,李潼才明白这当中的确存在着误会,自家豪富虽然不假,但也真的没有达到几千万缗家财的程度。
按照娘子的消费记录,日前所花销的钱财并没有坊间盛传的将近两千万缗之多,仅仅只有堪堪一千万缗。
之所以传言如此夸大,大概还是那些掮客中人们虚张声势,有的将交易数额夸大个两三成,其他掮客不甘落后,那也放大了吹,表示自己搜访珍货的能力不落人后,便就生造出了翻出将近一倍的交易额。
其实相关数据在市监署也能查证,不过中人行式才只推行了不长的时间,相关的数据拢合略有滞后。再加上李潼心急归家,也就没有进行更细致的了解,反正回家问一问就了解了。
这一千万缗的花销,属于自家的也并不多,仅仅只有三百多万缗,至于剩下的大头,倒也不是外人的,属于德妃叶阿黎。
李潼第一次在坊中与娘子上官婉儿幽会,还是借了德妃叶阿黎掩饰,所以这两个娘子私交也是不错。叶阿黎入宫之后,诸事都不方便,索性便将一部分私财放在了隆庆坊邸,托上官婉儿进行打理。
了解到这些内情后,李潼不免又是大声感慨,老子明明已经是大唐皇帝,结果却因为娘子们太过有钱,总透出几分吃软饭的味道。
叶阿黎有这样一笔巨财也并不意外,她身为吐蕃古族琛氏的嫡女,入唐之际便携带了大笔的财富。之后唐蕃之间以西康为中转站进行商贸,叶阿黎则在京中帮忙促成各种交易,加上西康封邑累年来的贡赋,小金库的确是丰厚得很。
但即便扣除虚夸与寄存的部分,上官婉儿短短几年时间便积攒下三百多万缗的家财,这财富聚集的速度也已经非常惊人了。
这发家的效率虽然没有超出李潼的估计太多,但由此推及其他,可知如今活跃在长安市井中的一批商贾们的确是养肥了。
李潼收起思绪,又望着自家娘子笑语道:“你同德妃如此豪买,是有什么大计酝酿?娘子持家辛苦,但有预计不违触律令,我也愿意帮上一把。”
上官婉儿自知夫郎既然讲出口,这一刀是免不了的,闻言后便也不再客气,直接说道:“荐福寺义净大师将要出京送法,前往西康大佛寺主持佛事,这寺庙将是两国名刹,我同德妃想要盘买下来。未来德妃用此安置西康人事,我要造塔给我光源儿祈福禳灾……”
眼下大唐并没有直接武力收回西康的打算,而是策动当地牧民为僧兵清除吐蕃的遗留人事,顺便以此为跳板继续挑拨吐蕃国中内政。
荐福寺乃京中名刹,主持义净和尚也是与唐僧玄奘和尚齐名的译经大家之一,同样也曾前往天竺取经,是朝廷所属意前往西康传法度化的人选。
未来西康将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通过佛法的传度逐渐消除原本的社会结构,作为制衡与彻底消灭吐蕃的前沿阵地,并不排除设立州县、编户齐民的可能。
但这注定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且过程中势必要加强彼此间的人事往来,那么作为西康佛法源头的荐福寺,无疑也会成为西康入唐民众们必来拜谒的一个圣地,叶阿黎对此有所谋算也是正常。
不过她现在毕竟已经身在内宫,并不适合通过官面的手段操作,直接向圣人出面讨要的话,又担心会干涉到朝廷对西康的经略节奏,所以便通过宫外的上官婉儿来操作。
李潼了解到这些内情后,也不免感慨自家这些娘子们各有风格,但却因为身在深宫反而失去了过往的风采。上官婉儿在宫外倒是更加自在,可就连夫妻相处都要暗中进行,浅尝辄止。这当中得失究竟如何计量,也实在没有一个标准。
“荐福寺周边街曲可以划出一个蕃人市,归理藩院管辖,信众香火供奉与市易税利同官府折半共享。”
李潼想了想之后便说道:“至于寺中造塔,内库出资,不需我家再给花销。但塔成之后,也不必直冠小儿名号,福气盈冲、切忌满溢。父母给他风格教养,宅田实业不患衣食,这也就够了,不必更作夸显。”
历史上荐福寺也是有名塔传世,就是与大雁塔齐名的小雁塔,若未来小雁塔改称光源塔,总是有些怪怪的。李潼虽然并不笃信神佛,但魂穿此界,也不能说完全的不唯心,并不希望儿子们浮名过甚、亢龙有悔,从他给嫡子拟字道奴就可见一斑,都是牵肠挂肚的父爱啊。
上官婉儿本就不是一个溺爱孩子的性格,倒不因为剥夺了冠名权而气恼,反倒对夫郎这么快就有回收成本的想法而欣喜。
她原本的打算是塔成之后将所搜购珍宝全都摆在塔上,趁着世博会后豪商云集,通过浸染佛气加价卖给西蕃的商贾,顺便借着布置展会抽佣。
但眼下唐蕃大战方已,现在仍留在长安城中且拥有足够购买力的吐蕃商贾有多少也是存疑,盈亏的风险还是不小。如果不是有香行的利润对冲,她也不敢直把叶阿黎寄存的钱财全砸进去。
可现在李潼所作安排无疑更加稳妥,起码他们夫妻有生之年是长有利益回水,她也不必再担心如何向德妃交待。
“三郎治事总是不失妙策,但偏偏不与家室同心,让人气恼……”
口中虽然仍是忿言,但上官婉儿心情已经大有好转,嘴上薄嗔着,身躯一拧又腻歪上来,抱着夫郎臂膀微笑道:“三郎也知晓,家财都已经掷在此计,稍后征缴时,能不能贵手高抬?总不能倾尽库有,妻儿当庐速褐,羞于见人……”
李潼先是享受了片刻娇躯依偎的温存,然后才又干笑道:“一身筋肉具此,娘子放手蹂躏。*******,*******!”
“难道我竟是祸国的妖孽?”
上官婉儿愤然而起,直从身后抽出一根丝绦的软鞭,抬腿踏足案上:“竟夜厮守,竟然不值寸丝的时价,那就不要怪我奉还此身的承受!”
0971 三郎雅趣,撩人心怀
朝廷砍向长安市中豪商富贾们的这一刀是无可避免,无论上官婉儿再怎么使气闹腾,也只是给夫妻日常增添一点小情趣,并不能影响结果。
只是这一刀该怎么砍下去,也要讲究一个方法,征收重税虽然是一个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但却并不好拟定一个标准。如果做不出一个名正言顺、大众认可的税率方案,对日渐繁荣的商贸氛围也是一大打击。
李潼需要的是一茬一茬长势旺盛的韭菜,当然不会选择竭泽而渔。财富的过度集中有悖于加快流通的商贸规律,无论投资宅田实业还是奢侈品,对社会发展的推动力都不算大,但也并不是所有商贾都热衷于获利之后扩大生产。
因此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朝廷中形成了两种方案。
第一种就是已经收归国有的宝利行社飞钱汇票业务采取利率年限浮动制,开具出的飞钱第一年抽利百分之八,第二年百分之十,第三年则就达到了百分之十五,以此推动财富的流通。换言之财富若长久的不作流通,那财富就会逐年贬值。
如今飞钱的便利性与安全性已经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大凡想要进行商贸买卖,便绕不开飞钱。虽然飞钱抽利额度极高,可又远远低于大宗财物远途运输所产生的消耗,安全的保障上更不必多说。
虽然说可以通过赶在年限之前更换票据以回避高折耗,但飞钱出具的费用就是百分之十,所以在第一年之内就将钱花掉才是最合算的。只有尽快的让钱生钱,才能跑赢存储的高折耗。
当然这种高利抽取势必会打击时流兑换飞钱的积极性,所以朝廷又留出了另一个方便法门,那就是投资免税。
在朝廷所规定的一些地点与行业,商贾们只要进行投资、建造工坊,便可以根据投资的本钱规模、用工数量以及产能等数据综合,获得一定的利润退返。
这样一来,朝廷便可以通过宝利行社的飞钱业务,去影响社会财富的流通速度,刺激民间生产力的发展,将民生百业都纳入统筹之中,也不需要增添更多的冗余机构、增加行政成本,就能让社会资源得到更加有效率的调动。
第二种则就是定向发售债券,随着张仁愿入朝拜相,被冷落多时的西河行社再次被提上议题。由宝利行社出面作保,西河行社面向民众募集资财,向朝廷支付巨资以换取青海地区各类矿料一定年限的开采权,再由朝廷定向进行回购。
青海并周边地区不乏矿料的产出,吐蕃军队之所以甲刀坚锐,与此也有莫大的关系。大唐既然已经收复了青海,对区域内资源的挖掘与利用自然也要提上日程。
可若由官方组织开采生产,不说前期进行的各项投入,单单过程中所产生的行政浪费就会非常惊人。想要杜绝这一情况,又要增加各种监察成本。
若直接打包发售给民间的团体,非但可以节省前期的筹备与投入,还能直接获取不菲的利润。而且青海不同于内地,运输的成本极为高昂,即便用民力将铜铁开采出来,也不会有大量流入民间的隐患。
更何况朝廷直接在陇右将这些矿料进行回购,这些战略相关的物资便又重新回到了朝廷的掌控之中。
李潼也在以此探索一个新的开拓模式,朝廷的武力在前方进行开拓,民间的资源在后方涌入,消化这些新占领的疆域领土。
如此一来既能削减对外开拓的成本,也能提升兼并融合的效率,使官方与民间的利益取舍高度一致,从而使一系列对外的战争不再流于唐皇好武功的穷兵黩武,疆域越打越大,人民越打越穷。
不过这样经边的策略毕竟成功的先例经验不多,李潼也比较担心民间对此认可度不高,让西河行社债券发售的情况不够理想。
除了宝利行社这一金字招牌作保之外,他还决定将这债券与鄯州官造榷场的配货额度捆绑起来。简而言之,只要购买了西河行社的采矿债券,相应的便能获得一定额度的陇右官市配货权。
这配货权并不是直接参与到官市的交易买卖,而是国中商贾们提供相关商品,由官府按照时价溢出一定的比例进行收购。
这样一来,就算西河行社的开采力度和回报不够理想,起码还有官市配货带来的稳定收益对冲风险。
李潼也并不担心商贾们会因为这一系列的投资变得更加富有,毕竟这种财富的增加并不是在原本社会格局里攫取聚敛,而是在新开辟的领域中获取财富的增长。
归根到底,再怎么豪富的巨商也对抗不了强大的国家机器。朝廷真正在意的也并不是商贾聚敛,而是要完全掌握社会资源与财富的调度与分配。
别管你有多少钱,让你花哪儿你花哪儿,如此才能相安无事。如果因为手里有俩糟钱便非要瞪眼跟朝廷政令作对,你不死谁死?朝廷并不在乎你那仨瓜俩枣,但你也不要试图挑衅秩序底线!
相关政令业已成文,并且会在世博会之后一段时间里陆续推动实施。李潼简明扼要的向娘子讲述一番,让娘子明白这一刀是怎么切下来的。
上官婉儿在听完之后不免又是感慨朝中君臣们这钱瘟发的实在巧妙,虽然本质上都是割了一刀,但又卡在时流能够承受的极限边缘。
不是常年行走边疆之地的人,谁又能说明白青海那些矿藏究竟能出产多少,相隔几千里之遥,也很难去实地游走考察一番,物产多少、价值几何,还不是朝廷说了算?
所以这西河行社的所谓债券、正式的名称是商券,购买多少似乎也跟拿钱打了水漂差不多。但因为是由宝利行社进行背书承销,又好像并非完全的不可信,起码对一些赌性大的人来说是有着一定的吸引力。
至于官市的配货权,则又对一些本钱雄厚的商贾有着极大的吸引力。青海收复后,西行商路畅通无阻,未来长安整个商贸行情充满了不确定性,如果能够把握住这样一个机会可以获得相对稳定的利润回报,无疑会令许多人趋之若鹜。
总之,这一系列的政令就是又让人难受,又不至于完全的抵触,既有纠结,又不乏期待。
虽然按照官方的说法,并不强行规定商贾们购买多少行社商券,但越是本钱雄厚的商贾,所需要接触的人事范围必然也就越大。如果一钱不出、不给朝廷面子,可想而知许多需要运作的人事节点那也就没有情面可讲了。
“那我家需要买上多少商券,才能应付过去?”
既然规令都已经拟定出来,上官婉儿便也不再作更多挣扎,索性直接发问道。
李潼干笑一声,侧首避开娘子视线,只说道:“本来这些规令,并不打算今年商讨执行,但娘子日前豪气惊人……”
换言之就因为你这败家娘们儿瞎折腾,才促成朝廷新法令的出台,枪打出头鸟,你自己算算该交多少钱合适?
上官婉儿闻言后又按捺不住心头火气,抬手狠掐夫郎手臂,掐的李潼龇牙咧嘴但也不好挣扎躲避,只能说道:“西河行社发卖商券,旁人或许不知收益多少,但国政俱出于我,娘子还有什么好迟疑?青海矿料丰饶,总是一本万利……”
“我安安心心在长安售卖香料不好,凭什么去核计青海采矿获利多少?巨资挥掷下去,盈亏不由自主,有这一份本钱,能在京中行市打捞多少利水!更何况,官市配货与我家产业何加?哪怕官市香品俱出我家,青海那些羌胡又能消用多少?”
上官婉儿能在短短数年积攒下几百万缗家资,除了香行暴利之外,自然也是不失经商的头脑,并不会被李潼随便糊弄过去。
西河行社的商券或许能够获利不菲,但除了回报周期太长,本钱投入后因此错失的投资盈利的机会也是不能忽略。官市配货权对香行这样的奢侈品行业又意义不大,完全不能追平错失的机会成本。
“官府暴征,人莫敢阻。但我心气不能平顺,除非夫郎肯为我拟出一个营业之道,否则宁可身陷囹圄,我也不买那行社商券!”
上官婉儿自知夫郎已是钱瘟入骨,未来还不知会弄出多少巧取豪夺的手段,自家既然无可避免,索性加入进去,榨取夫郎钻营智慧从别处找补回来。
见娘子态度如此坚决,李潼先是叹息一声,旋即才又说道:“经营的妙计,本就在娘子手中。香行暴利,人共争羡,娘子妙手调香,诸种上品更是群众竞逐……”
“我家香品卖的再贵,那也需要仔细的调制,哪比得上官府令式新行、顷刻间便是钱帛盈仓!”
上官婉儿闻言又是不满,摊开两手表示自己赚钱也分外不易,只是那白皙柔软的手掌实在衬托不出抓钱的艰辛。
“娘子辛苦,我当然明白。所以啊,凭什么如此妙手勤工的珍香可以在市中任意的凭钱搜买?得来太过简单,反倒显现不出娘子技艺的精妙绝伦!”
李潼连忙顺着娘子话语意思说下去:“依我看来,日后香品售卖就该设立障碍!俗等香品可以凭钱计价,但我娘子手工却觉不能只拿钱帛兑取!”
“不拿钱帛,又拿什么?你说的清楚些!”
夫郎一番吹捧,让上官婉儿很是受用,同时也似乎有所觉悟,但凭自己思忖终究还是想不清楚,只能继续追问。
“买上一百万缗商券好不好?”
李潼趁机要价,但见娘子神情转怒,连忙又说道:“香行制品各凭工料拟定品级,下品凭钱任买,上品则就需要分值、年限定量限售。香行录取客人会籍,往常花销多少积分升阶。如我娘子手工珍品,若非周年耗钱巨万的识香豪客,根本不配享用!”
奢侈品行业,从古到今所强调的就是一个因稀缺而尊贵。后世商品经济发达,对于这一套操作玩的自然明白,各种潮牌、奢侈品利润来源的大头便在于品牌溢价。
要维持商品的稀缺性,并不是简单的饥饿营销,各种限量、定向的销售策略五花八门。尊贵逼格并不体现在价格的高昂,而是在于你虽然有钱,但只要不是我的目标客户,便享受不到品牌所提供的服务。
虽然本质上仍然是一个金钱游戏,但人为造成的延迟满足所带来的利益回报无疑要比予取予求的直接交易更大。后世各种买手、豪客,为了换取限量的名额,花在品牌会籍升级与维持的成本甚至还远远超过了商品本身的价格。
“三郎总有奇思妙想,让世道惊艳连连!如此高趣雅怀,谁能不爱啊!”
上官婉儿听到这里后顿时明悟,转眼间又化作小鸟依人、直投夫郎怀抱:“人间诸种物事,生者有眼即见。但唯我三郎,才能有点石成金的高妙手法!妾经治家事,常常自诩有功,但经年的忙碌,也比不上三郎随口的点拨!三郎怎么就能如此撩人心怀,让人难舍难弃……”
听到娘子满是崇拜的软语吹捧,受了半天气的李潼也快乐起来,大手环抱娇躯,不无自得的笑语道:“若没有这一份禀赋风采,哪能惹得娘子爱我如痴如狂?”
“爱!怎样都爱的不够……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妾腹量浅薄,使气迁怒,三郎若有忿怨,此夜狠狠地、狠狠地……”
上官婉儿明眸迷离,蜷在夫郎怀中的身躯渐渐变得不安分起来。
“阿耶、阿母,孩儿回来啦!”
李潼血气方涌,堂外突然响起儿子稚声呼喊,夫妻两如触电般分开纠缠,分席正襟危坐,眼中迷情收敛,转为一脸慈爱,望着李光源一步一步走入堂中。
上官婉儿板着脸询问了一番儿子今日课业如何,李光源回答完毕之后,又一脸期待的望着阿耶小声道:“阿耶说要陪我玩耍……”
李潼瞥了一眼娘子红润的耳垂,默然片刻后才微笑说道:“稚童蒙戏,阿耶久不玩耍,光源儿若要尽兴,还是要寻同龄。高谒者黄口新褪,正是合适的玩伴,你两人庭前游戏,耶娘且在堂上观赏。”
李光源最惦记的还是昨夜所见那琳琅满目的玩具,至于跟谁一起玩耍倒是其次,闻言后又满脸希冀的望向站在一侧的高力士,高力士连忙走上前来恭声道:“仆这便陪同小郎去挑选玩具。”
上官婉儿瞥了一眼赖在席中不动的夫郎,眼神羞涩中并有几分薄嗔、风情无限,她盈盈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肢,然后才微笑道:“夫郎且在此观戏,妾还有琐事催缠。大笔钱事的往来,会籍行规都要草拟。商券搭给的配货便不领受了,一百万缗,买一个苑用专供。朝廷岁节燕飨、赐授三品以上的香品,都需要出在我家。若三郎能够答应,世博会后一百万缗足额敬奉!”
这娘子已经大有女强人的风采,迷情中抽离出来之后,很快便想到对自家更有利的条件。
李潼闻言后也是哑然失笑,但想到一百万缗的商券售额也的确能给此番营计一个开门红,于是便颔首答应下来。
香料本就不是民生根本的需求,品味喜好各不相同,越是对标尊贵,越能受人追捧。想想京中那些浮华纨绔们满身浸香,去了平康坊吹嘘朝中紫袍大佬与我一样味道,那些伶人们迎合起来都能更卖力几分。
不干民生政治大计的事情,李潼向来宽容随意。自家香品卖的价格越高,还能趁机克扣一下朝廷赐授福利的额度,这么贵的香料白送给你们,别的锦缎食料当然要削减一些。
0972 普世万物,汇聚博览
几个月前的青海大捷已经让大唐民心振奋,还没有完全的恢复平静,随之而来的世博盛会又激发坊间热情。
不独长安城的民众们积极筹备盛会相关事宜,周遭州县民户也都趁着深秋农闲涌入长安,应募做工的同时增长见识。
虽然也有老派守旧之人觉得世博会滋长拜物之风、物欲横流,大大有害于民风教化。但人生在世,劳碌竟年,为的也无非是更好的物质生活。
随着大唐国力的提升,世博会的发展势头迅猛,规模逐年有增。从最开始的区区一两个会场、一两千样商品的展览,到如今已经扩大数倍,影响力更是逐年增强。
今年的世博会刚刚进入筹备阶段,所显露出的势头已经远远超过了去年。
主持展会筹办的社监署在九月份公布的数据中,今年预定展位的商贾已经达到了七千多户,大大超过了去年的四千多户。这些商贾籍贯也是遍及天下各方,所要展览的货品更是多达数万项目,真正达到了普世万物汇聚博览的程度。
因为有着过去数年的经验积累,今年的世博会虽然规模更大,相关事务的筹备繁而不乱、有条不紊。社监署根据地域与商品门类,划分出大大小小三十余个展园,位置分布在长安城内外各个地区。
这些展园有的由官府进行布置,有的则分给各个行社自行筹办,各项工事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长安城好事民众们也在密切关注着诸展园筹办进程,并按照各自的规模与格调拟定了一个排行。
在这些展园中,最受关注的莫过于安仁坊荐福寺的蕃品展园。这里的“蕃”并不是泛称西域诸胡的西蕃,而是吐蕃的蕃。
大唐刚刚在青海与吐蕃干了一仗,一雪大半甲子以来的国耻,民心振奋、吐气扬眉之余,对于吐蕃这个高原悍敌也充满了好奇,想要见识一下彼方人物风采,更加清晰的了解此前是将什么样的敌人踩在大唐铁蹄之下。
除此之外,据说此前隆庆坊三原李学士家豪掷两千万缗所搜购的珍货也将在此造塔展览,也让时流对此充满了好奇心,盼望着能够亲眼一睹。
各种紧切时事热点的噱头,让荐福寺的蕃品展园从筹备伊始、关注度就远远甩开了其他的展园,可谓是一骑绝尘。
据说在向社监署的报价中,单单一个展位的价格便超过了数万缗,毕竟越受关注,所展示的商品便能被更多人见到,也能卖出更高的价格。讲到蹭热度,古今智慧也都大体相同。
只不过荐福寺眼下还在封闭中,据说是要建造一座对标大慈恩寺大雁塔的高塔,大雁塔只有七层,而这座新塔则规划九层,建成之后便会成为长安城中第一高塔。
由于高塔还在建造中,拖慢了荐福寺展园的筹备进程,要到十月中旬世博会后半段才会对外开放。若非如此,只怕那展位要被炒高到上十万缗之巨。
当然,就算是眼下这个价格也已经非常惊人了。须知长安地价虽然逐年攀升,但购置一个规模不小的宅业也不过只要几千缗而已,而且位置还可以选在顶好的坊区中。
现在仅仅只是一个展位,了不起十几丈方圆,而且还是有时效的,便叫价数万缗,也已经超出了普通民众们的想象,只觉得这些豪商们真是富得流油。
当然,荐福寺展会叫价高昂那是各种时事因素累加,有朝廷几十万大军雄盛和价值两千多万缗的豪货造势。至于其他的展园展位租赁价格,还是没有太过浮夸,上好的展园大多数都在几十缗之间。
至于官府筹办的一些大展园,更是免费开放,只不过展品的挑选要更加严格,只要被选入其中,便意味着有着足够的品质保障。
时间进入到十月朔日,世博会正式开幕,由宰相格辅元率领相关诸司官员并诸商社代表,前往社庙祭拜管子等长于经济的历代先贤。
这样的礼祭,往年是没有的。不过随着商贸的兴盛,以及各种商税的激增,如今已经成为朝廷重要的财政来源之一,当然也要在礼法传统上营造一些仪式感。
除了仪式的创新之外,其实朝廷还有要借着今年冬集铨选的时候进行一些人事制度上的创新改变,大体上就是将财政也从政治当中剥离出来,未来将会形成三省一台的格局。
三省不再是以往的中书、门下与尚书都省,而是政、财、军,台则是御史台,只是监察的范围要更加扩大,职能也要进行强化。
民间对朝廷的人事改革关注不大,当世博会开幕之后,便纷纷涌入那些次第开放的展园中,去饱览领略天地给予人间的各种馈赠、以及百工精技善造物力的风采。
第一批开放的展园中,人气最高、规模最大的便是由少府织染署领衔筹办的织造展园。
衣食住行,生人四类大业,衣之所以排在首位,除了能够蔽寒暑的基本功能之外,更关乎羞耻、有别禽兽,有章服之美、谓之华,是深入到民族基因的大事,也是诸夏生民技艺强项。
如今虽然飞钱盛行,已经成为大宗商贸结算的第一选择。但在民间小宗的买卖中,仍是绢钱并行。所以民众们纷纷涌入织造展园,除了饱览那些精美的纺织品之外,更是去看钱。
哪怕这些绢帛锦缎并不属于自己,但只要见到满满的堆放在展台上,自有一份满足感油然而生。
织造展园被安排在了大明宫的外苑范围,占地足有五十多顷,面积广阔。即便如此,首日开园的时候仍是游人如织,比肩接踵。
这些展出的货品,绢绫紬绵纱锦绮罗丝布等尽有包揽,诸道诸州各自特产织物种类更是繁多。
这当中,河北的彩紬细密顺滑、蜀中的团锦花式繁复、江南的绫纱轻薄通透,全都惊艳四方,展会开始不久,便有各地的豪商积极落订。特别那些游囊丰厚的胡商们,更是看花了眼,挥舞着飞钱票据在各展位间哄抢搜购。
普通的民众们大多消费不起那些价格高昂的精美织物,但除了大饱眼福之外,也并非全无收获。除了织物商品的展览之外,展会上还有许多新式的织机与织染技术进行展示,许多民妇围聚在此经久不散,瞪大眼想要将这些精巧工艺学成,添加到自己的妇工中。
陈腐者认为世博会物欲充斥而加以抵触,这也是一叶障目,不识大体。世博会上除了展示各种商品之外,对于工艺与工具的推广力度也是极大。
像是织造展园的东南角,便专辟一片园区,摆设出整套的麻纺流程,由故衣社纺麻匠人们从沤麻到织布进行全套的演示。
麻布在织物当中虽然不算上品,但却是普通民众们最主要的衣物材料,麻更是乡野之间俯拾皆是的经济作物。
整套流程精简优化,步骤清晰,哪怕不通此道的普通人看过一遍后都能通晓大概,所织出的成品也更加的细密软韧。工艺虽然难造巨利,但小户之家学成总能在农事闲暇之余略增进项。
织造展园日纳游人达数万人次,光禄寺领衔的食园人气同样不遑多让。食与色,生人之大欲,果腹之上,更有食不厌精的追求。
原本光禄寺所筹办的食园安排在了城南的大安坊,贪此地有永安渠临坊而过,结果还没等到世博会开幕,这展园会场便被请求展位的商贾们挤爆了,只能另择地点,将一部分会场安排在了太极宫北的西内苑附近。
等到开园之日,民众们又是热情高涨,两处园区几乎都被挤爆,以至于光禄长官们不得不全天坐镇,更加派京营兵力加强防务,足见长安城吃货们势力之大。
民众们对美食的追捧,大大加重了光禄官员们的劳动量。新任的员外少卿、临淄王李隆基几乎还没来得及熟悉所司职事,便投身于繁忙的事务中,被安排在西内苑外的北园区全天坐镇,甚至都没有时间回家休息。
“徐少卿确是缜密能臣,所定制的章程周详有序,大大省俭了繁芜流程。”
看起来虽然很忙碌,但临淄王需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只需要坐在直堂里勾批下属们整理递交上来的事项文书,自然有人去安排处理。而这一切流程的拟定者,正是临淄王本就想要交好的另一名光禄少卿徐俊臣。
没有人不喜欢这样一位精明能干的同僚,所以当李隆基看到下属们内外穿梭不定,而自己却能在直堂略得清闲的时候,忍不住便又夸奖了一下那位只见过不多几次的同僚。
“但这徐少卿故事狼藉,品性决不可称高洁,早年恃刑滥狱、啖人血肉而肥,大王与之交际还是要多加谨慎啊!”
衙司事务忙碌,李隆基便借着职务之便,将早前投效他的王仁皎安排了一个珍馐丞的官职。这样的卑官下吏并不起眼,并不需要廷推铨授,一旦出缺,长官可以直接在所司察举任命。
当听到临淄王这么说,王仁皎便忍不住劝告道。如今虽然已经到了开元新朝,但徐俊臣旧年声名事迹实在狼藉,只要稍加访问,不难得知。
更不要说王仁皎错失大运,对当朝诸新贵人物全都不无怨念,对徐俊臣这样一个改头换面、窃据势位的家伙更是打心底里看不起。
李隆基最开始知道徐俊臣身世的时候,其实也有几分怨恨并迟疑,不敢随便与之接触。
但徐俊臣以酷吏面目肆虐当时的时候,他还只是幽居苑内的一个稚童皇孙,哪怕当年徐俊臣构陷皇嗣谋反,主要承受压力的也只是父母长辈,他本身对徐俊臣倒没有什么刻入骨髓的怨恨。
“阿忠狭计了,人终究要着眼当下,但能有益于我,又何必穷究过往。曹国公待我冷淡,你能重新回归世道,也是略得徐某言助。”
听到王仁皎的话,李隆基便微笑道:“况且当年妖氛弥漫,凡世道中人想要求全,哪个没有三分耻于言及的旧事。就连今上……咳,徐某故事虽然不堪,但能在新朝位列通贵,可见并非全无所取。朝廷用士尚且不穷问过往,我既然与之同司在事,也不必因此远之……”
讲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仍待争辩的王仁皎,才又叹息道:“当然,人心多有险恶,更何况我家……真正能推心置腹者,唯阿忠等二三人而已。”
听到大王这么说,王仁皎便也不再继续争执,转而笑语道:“今次盛会,食园独得欣赏。大王在事勤劳,才能彰显,有眼皆见,事了之后,想必高升有期!”
“后事不必多想,且尽责眼前。”
李隆基闻言后便微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又说道:“守一近日在坊弄势如何?日前东园聚会被姚氏搅闹,原本议计不能进行下去。眼下我分理一处展园,略得几分权势,那些胡商们应该不会再懒于拜访。”
讲到自家儿子,王仁皎脸上便流露出颇为自豪的神情:“这小子确有几分游戏市井的歪才,已经笼络起一批人势,草结成社,并包揽了东城一处展园。只是那展园略有狭小,人气不旺,还需要炒热一番,说服了东市鸡寮的曹家入园斗鸡热场,应该能有一些起色……”
李隆基听完后,先是满意的点点头,但又忍不住叹息道:“隆庆坊李学士家中豪购在前,有荐福寺多宝塔吊住时流胃口,别处杂场未必能有多好销量。总之,尽力而为罢。”
闲聊片刻,已经到了正午用餐的时间,有吏员入堂请临淄王前往食堂,但李隆基想了想之后还是摆手拒绝,而是走出直堂,信步来到展园外围出的一片帐幕中,这里是京营兵士们的驻守与用餐地点。
眼见临淄王行来,诸将士们纷纷起身相迎,李隆基却摆手笑语道:“诸位继续用餐,我也来这里分享一份餐食。竟日劳碌,难免让人疲惫,脾胃消乏……”
彼此虽然不是一个系统,但将士们也不敢怠慢这位大王,连忙将人迎入帐中,并殷勤的进奉食料。
李隆基或是觉得与兵卒们一同进食可以体现自己礼贤下士的气度,却不知随着他入帐之后,几名兵长凑在一起忍不住抱怨道:“这位大王又来蹭食,刚刚蒸熟的羊羔、松枝烤热的鹿腿,咱们又是享用不到了……”
帐外兵士们三五成群捧着瓦瓮进食,帐内又是不同的光景,几名京营将领分席作陪,客气中透着一丝疏远。
临淄王却是嘴噙微笑,对谁都客气有加,抬手指着一名生的膀大腰圆的送餐役卒笑语道:“几次伴席侍奉,还不知壮士名号……”
“奴名王毛仲,并非京营的贲士,只是隶属内苑的奴户,卑贱名号,不敢劳大王挂齿!”
那役卒听到大王垂询,顿时一脸的激动,恭敬的叩首回答道。
李隆基只见这役卒相貌威武,却没想到只是一介奴籍,不免有些尴尬,但又将人打量一番后才微笑道:“勇壮与否,与身世无干。奴儿体壮气长,不会久在人下!”
那下奴王毛仲听到这样的评语,不免更加的激动,叩谢之后入前割肉奉食更加的用心,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香嫩烤肉被剔除柴韧的筋膜,让临淄王都赞不绝口。
进食完毕之后,李隆基还待留下来与几名将领讨论下展园接下来的防务问题,但又有吏员匆匆前来禀告道:“太平大长公主即将入园……”
虽然这位姑母无论权势还是风格都无一入眼,但李隆基也不想在人前暴露倨见亲长,只能长身而起,快步出营去迎接太平公主。
0973 三郎行邪,亲者心痛
李隆基并诸佐员在展园门外等候了一会儿之后,才有一驾不甚起眼的青蓬马车从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马车流中驶出,马车到了近前,篷布掀起,车中正端坐着身着一袭素色衫裙的太平公主。
此次归京之后,太平公主的行事风格大不同于往年的张扬醒目,变得低调有加,比如眼下这般,出入不再仪仗铺张,只是轻车简从。
但所谓的低调也只是流于表面,若真的表里如一,便不会离着还有十几里的路程便派人前来通传。
而且官道上看似随人群一同游园的一路人马,随着太平公主的车驾驶出,便也停了下来站在道旁,虽然没有鲜明的衣饰标志,但显然也是公主府的护卫人员。
李隆基先是看了一眼道旁那足有百数众的精悍护卫,然后才将视线转望向车上的太平公主,趋行入前作揖之后便伸手虚扶过去,口中则笑语道:“姑母有游园兴致,早遣仆员奏告,让隆基可以登邸迎护。”
临淄王恭敬的态度让太平公主很受用,她抬手搭在李隆基手臂上就势下车,笑着说道:“王并不只是庭中闲走的后进,如今身为班列朝堂的通贵大臣,自有皇命遣用,旁人怎能贸然滋扰。更何况你姑母尚未老迈到手脚荒废,偶作兴致,哪里都可去得,并不需劳累儿郎。”
彼此一番寒暄,道左人多眼杂,李隆基便又亲为导引,将太平公主并其仆员们领到了展园直堂中。
光禄寺布置的这座食园依傍西内苑而设,面积同样极为广阔,各处展位错落分布,游人们有序的游逛。直堂则位于城北芳林门处,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全场,及时调度。
太平公主站在直堂外看了好一会儿园中盛况,转回头来后毫不掩饰欣赏的目光,指着临淄王笑道:“此前圣人将王骤攫四品、当司主事,时流议者以为欠妥,但无论身在哪种场合,我都说临淄王少年老成,是宗家又一挺拔秀枝,必然不会辜负圣恩抬举。
但不经事练,说什么总是不免气虚,如今临淄王司掌盛会,从容有加,经此之后,那些鼓摇唇舌、浪作贬言的闲人又有什么话可说!”
“圣恩浩大,唯尽力而为,盼能不负所用!”
李隆基授新不久便开始忙于筹备盛会,倒没有闲情理会那些臧否言辞,但在听到这话后,还是又对太平公主作礼道:“也多谢姑母的厚爱回护,隆基于世道之内,只是谨遵亲长教诲的学步小童,纵有些许浅树,也实在不敢矜傲。”
“像,实在是太像了!”
听完李隆基的应答,太平公主又上上下下、认真的打量了这个侄子一番,抬手拍拍他肩膀,凑近过来亲切道:“无论仪容气度,还是这份自谦与才干,都与我家那位长三郎依稀类似啊!往年圣人出阁时你还年少,当年事物大半陌生。但你姑母是亲眼有见,若非见此秀才脱俗,实在不信人间有不学而善、生而知之的奇异大才!”
李隆基心里对太平公主的造访并不热情,本来只打算应付了事,可是在听到这番评价后,登时便忍不住笑逐颜开,但又连忙低头道:“姑母谬赞,我哪里敢……实在不敢妄比天人,但能圣道之下踵行一二、稍得修身治家的道理,便是于愿足矣!”
简单一番对话,李隆基对这姑姑更加热情,请入堂中暂坐,然后才又说道:“游园人潮拥挤,恐有冲撞冒犯。请姑母暂且于此短作,让我着员肃清一片园区,再引姑母入园从容赏览!”
“不必这样麻烦,我这些许兴致不患无处消遣,见到儿郎能够从容处事便觉得欣慰,怎么能纵性干扰。”
太平公主很好说话,笑眯眯的坐在席中,并不急于入园游玩,并示意李隆基继续处理事务,不必过分在意自己。
见太平公主如此态度,李隆基虽有几分疑惑,但也不再多想。虽然光禄寺章程规令有序,但他的清闲也是相对而言,大量的事务都需要他批阅之后才能进行下去。
于是接下来李隆基便开始埋头批阅文书,太平公主则安坐侧席,状似悠闲的在一旁打量这个侄子处理事务,并趁着稍得清闲的间隙询问一下展会的行情如何。所谈论的话题倒也无涉机密,李隆基便随口作答。
如此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趁着一批文书刚刚处理完毕分发下去,太平公主终于又开口道:“不怕儿郎笑话,圣人兴治有术,如今京中日渐繁华,但居此繁华世道之中,也是颇有不易。偌大一个庭门,家人有口即食、春秋制衣,饮食虽不尚奢,但也消费惊人,持家甚不容易……”
讲到这个话题,李隆基倒是深有同感,他主持一座展园,日夜所见商贸额度惊人,越发感觉到自己贵则贵矣,但若讲到家境,甚至都比不上一些京中平头百姓,想要做什么也常常因为囊中羞涩而困阻不断。
“所以你姑母闲来也整治了一份产业,恰好有参你所司直的这一处展园……”
作态许久,太平公主终于讲到了此行的真实目的。
她此前因为惹祸避居河东多时,但也并没有闲着,趁着河东时流殷勤拜访之际,在河东整治了一片面积不小的葡萄园,因为存鲜不易,多数都酿成了葡萄酒,自家消用和赠送亲友之外,还有不少的盈余,便想趁着今次世博会卖出一个好价钱。
今次归京,圣人虽然没有什么表态,但太皇太后却是对她一通敲打,也让太平公主不敢仗恃家世干涉造势,仅仅只让府中仆员循着正规途径租下一个展园进行展销,但效果却不够理想。
毕竟河东大葡萄虽然颇有时名,但更出众的还是时鲜价廉,酿成葡萄酒后,品质便比不上陇右西域的流入。太平公主又不甘心作贱去卖,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李隆基身上,希望能在展园作重点的推介。
李隆基见到这个姑姑一番扭捏作态,还在猜测会有什么意图,结果竟然只是为了争取一处展位,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顺便也觉得这姑姑实在贪鄙的有些不顾体面。
“敬告姑母,上佐不问下事,如此才能各司其职。酒类诸品展位划分,是良酝署司鉴,隆基若贸然过问,毁人职权,有失本分!”
随着心情的变化,李隆基态度也变得冷淡起来,他正是自尊感强烈的年纪,自觉得这种小事不值得向自己请托,冒昧之余,更有几分看轻自己的意思。
本来谈话气氛还算不错,但太平公主却没想到这个小三比宫中那个大三翻脸还快,几乎一瞬间就完成了冷脸的切换,顿时愣了片刻,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哈,今日总算明白,时运不再、万事艰难!我这个家门蠢类也真是拿事自贱,本以为母家儿郎壮成当事,可以体恤关照、勾销疑难,却不想只是自己心里狭计,人却目中无我!”
好一会儿之后,太平公主才冷笑起来,两眼盯着李隆基颇有怨恨,除了被当面拒绝的羞恼之外,心底所积存对圣人的怨念也被勾动激发出来:“当世为人,父母赐给骨血之外,的确没有什么情谊惠利是理所当然。这个道理,我现在是懂了,并也告知临淄王,眼量切勿擅作高低,捻拿不必盲分轻重!今日一张脸面如何被人拍进尘埃,明日那人必要纤尘不沾给我送还回来!”
说完这话,太平公主便愤然起身,抬腿便向堂外走去,陡然勃发的怒气,更让堂中分立的诸佐员们看得目瞪口呆。
李隆基听到这番训斥,一时间也有些傻眼,不知该要如何处理应对。而一直游走在堂外的王仁皎见状后却是暗道不妙,忙不迭冲出来跪在太平公主前方并大声道:“大长公主殿下请留步!大王绝非此意,展位轮换只是小事,但当司在事者处事不道,竟然让大长公主殿下受累行告,实在是……”
有了王仁皎这一打岔和提醒,李隆基也终于醒悟过来,本是一桩小事,可若任由他这姑姑挟愤走出,必然会小事化大。别的不说,单单太平公主入宫在太皇太后面前吵闹一番,足以让那个本就对他们兄弟颇多偏见的祖母更加厌恶。
一念及此,李隆基便也连忙站起身来行至太平公主身后,还未开口,便先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眼眶霎时间变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在太平公主身侧,语调哽咽道:“我这新事的拙员,家门的丑幼,本该灵活用巧的时候,偏要卖弄愚直!
少来怙恃双失,难知人情道理,若无亲长垂恩的庇护,岂能长大成人?血脉同源,一蔓之瓜,若连亲情都不恤顾,独苗焉能孤壮……”
太平公主本来羞恼至极、满怀忿气,但听到临淄王语调颤抖、更不无惶恐辛酸,一时间也是大声感慨,顿足立住,默然片刻后才叹息道:“不说你这少类有失人情的应对,就连我,也常感人事非故、无所适从……当年我父、我母、我诸兄关怀爱护,何至于、何至于因为如此一桩小事,竟与小辈翻脸置气、可笑啊,可笑!”
听到太平公主这感慨之言,李隆基心弦又是一动,且将感想按捺于怀,继续恭声道:“一时薄情狭计,触怒姑母,不敢强求原谅,但请姑母暂留片刻,容我将此事处置周全,再拜膝前请求降罚!”
太平公主这会儿心思也不在刚才的争执,又沉吟了一会儿之后才摆手说道:“此事不必再说,你姑母再怎么不顾体面,也不能强请催使儿郎有悖司职非分。但此日游兴不复,三郎若能同驾送归,算你有心。”
李隆基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起身后先将直堂事务交代一番,然后又连忙行至太平公主身后,一路陪同走出展园。
来到展园外将要登车的时候,李隆基殷勤上前要接过车夫御具,却被太平公主抬手阻止:“宗家儿郎自有风骨,大不必委屈作媚。”
李隆基闻言后只能讪讪作罢,等到太平公主上车之后,这才抬腿登上,屈膝侧坐于车厢中。
太平公主车驾沿北城西行一段路程,然后便从景耀门处入城。沿途官道上仍是热闹有加,许多民众们打定主意彻夜游园,索性便在城外张设帷幕,露宿近郊。
一路行来,太平公主言语不多,只是透过车帘望着城外热闹的画面,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李隆基倒是想打开话题,消弭刚才的争执,但见太平公主如此神情,一时间也不知该要说什么。
世博会期间,长安城内城外都人头涌动,热闹非凡,几乎没有僻静之处。
“好一派盛世风情啊!当年故人,几者能够料到后世人间风光如何?”
随着车驾转入坊间横巷,太平公主又蓦地叹息一声,抬眼望着李隆基说道:“咱们姑侄都是幸运的,能够熬过往年的祸乱动荡,至今还有福气享用人间的富贵。但扪心自问,如今人间的情势怕也不是当年所畅想那一类。”
这一番感慨,李隆基虽然听得清楚,但却猜不到意味所指,或者说不敢深想,只是赔笑说道:“家国自有强者担当,覆羽之下,是宗家诸人的福缘。”
太平公主闻言后瞥了这侄子一眼,然后又说道:“你姑母的确没有男儿的豪襟壮志,也因为父母兄长的骄纵,有欠兰芷馨香的品格。但有一桩认定的道义不会违背,人待我好,我必以回报!不能御器稳重、享国长久,四兄他命运的确凄凉。
无论世道是怜是嘲,他终究是我一血同胞的至亲兄长,少了这一个,人间更没有几人会爱我纵我。每每念及于此,总有剜心之痛。想到兄妹相处的桩桩种种,仍然不失感动。苍天或是无情,人道总是有序,幸好还有你们几子,让我能将往年所承受的关怀保护稍作回报……”
李隆基听到这里,已是泪水涟涟,或许觉得这模样有些羞涩,抬起衣袖擦掉泪水、遮住脸庞。
太平公主见状,抬手拍了拍这侄子的后背,又语调沉重的说道:“正是因为故情的温馨,看到三郎你在邪道上越行越远,我也越忍不住代你阿耶感到心痛啊……”
0974 故事险恶,祸根难躲
太平公主从来也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刚才展园直堂中临淄王断然拒绝她的请求、让她下不来台,尽管马上转变态度进行补救,但当时那一种局促与窘迫的心情却已经铭记心中。
所以当她思忖一番讲出这番话的时候,也在认真端详着临淄王,要看清楚这小子会是怎样的反应。
并不宽阔的车厢中,为了留出足够的礼防距离,李隆基要蜷缩着身体,后背紧贴在车厢板壁上,姿态有些别扭。太平公主话音刚落,他身躯陡地一僵,旋即掩在脸庞上的衣袖略沉,视线一瞥眼前这位姑母,然后又快速的收了回去。
但就是这一瞥,却让太平公主感觉到车内气氛骤然一冷,仿佛被什么凶物注视到。这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恍惚间似乎只是一个错觉。
“隆基、隆基实在不知姑母言意所指……我、我怙恃俱无,向来便少亲近恩长耳提面命、遮瑕斧正,懵懂谋生,或有行差踏错茫然不知。但、但我绝不是刻意出错,姑母若有所察,恳请垂言教我!”
电光火石之间,李隆基脑海中已经闪过了诸多念头,继而便向太平公主跪伏请教,为免幞头触及公主膝裙,下半身甚至都拱出了车厢。
终究只是一个被诡谲世事吓得心有余悸的半大儿郎啊!
眼见临淄王这样的反应与颤抖的语调,太平公主展颜一笑,笑容中颇有几分身为长辈的慈爱与包容,心中也不免略生感慨。
此前她说临淄王与当今圣人旧年略有相似,虽然确是有感而发,但也不乏虚夸。
两人身世处境的确有可作类比之处,但当年圣人的处境却比临淄王当下凶险恶劣得多。
但那小子城府深厚,举动谋划之间深藏不露,当年看客难有洞察,一直等到越发的势大,才让时流惊叹感慨,血脉的隔代遗传的确强大,二圣的权谋禀赋重现于这个孙子身上,而且还青出于蓝胜于蓝,做出了超越与创新。
眼前的临淄王的确有几分当年圣人的风采,但也只是流于表面的皮相却难及真髓,被人稍作试探便露了怯,若与当年的圣人易地而处,不说日后的种种发展变数,只怕当时便要遭了武氏诸王的毒手。
临淄王究竟做过什么,太平公主不甚了解,一则此前对此子关注本就不多,二则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里她也不在长安。
但这小子究竟在想什么,太平公主自信能够猜度大概。眼下虽然已经是开元新朝,但妖氛浓厚的武周旧年、两京斗势、兄弟阋墙种种动乱却也没有过去几年。
世道诸众或许没有切身的利害得失而感受不够深刻,但她们这些近系的宗室却都亲身经历那一场场的变故,人生际遇也因此发生了极大的改变,难免会有一些杯弓蛇影的余悸深藏于怀。
这种浸透到骨子里的危机感让人寝食不安、无力消除,自然也就下意识的想要经营出一份势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起码能够不失自保之力。
这种感觉,就像是熬过大荒之年后,哪怕接下来是连年的丰收,民家也难免热心于储蓄,存粮备荒,不敢懈怠。
类似的心情,太平公主本就有深刻的体会,由己度人,自然能对临淄王的心境猜度个**不离十。这小子心思敏捷,急于掩饰,反倒让太平公主看得更清楚,也更生出要将之拿捏把控起来的念头。真要细剖心迹,倒有几分失意之人、抱团取暖的想法。
经历过家破人亡、夫妻两界的惨剧,太平公主更加体会到人间何者才最可信。当年她与圣人兄弟们往来密切,也有类似的想法。
但圣人起势速度实在太快,一晃眼之间便成长起来,完全将她这个姑母甩在了身后,彼此地位不再平等。
到如今,当时的少年已经成了高高在上、人莫能近的皇者,太平公主对此也是心情复杂,因自己当年的眼光而有自豪与欣慰,也因为圣人对她的疏远与漠视而感到心寒。
当年心怀诸种虽然没有尽数明言,但太平公主却觉得彼此该有一种相亲不弃的默契,可现在她却成了那个被抛弃的人,仿佛明珠遗在暗室,被尘埃一寸寸的吞没光辉。
那种悲凉与失落,或许不足以令人痛彻心扉,但也足以让人竟日幽怨,难再开怀。
眼前的临淄王诸种特质流露,让太平公主恍惚间有了一种一切重来一次的感觉,当年各种思虑因此变得鲜活,重新焕发生机,促使着她想要控制眼前少王的悲喜与人生。
或许这也是一种报复吧,一种不可宣于言表的情怀。圣人待她都越发的冷漠,但是对临淄王似乎有一种物喜其类的欣赏,几个堂弟中唯独对临淄王另眼相待,拔授四品加事磨练。
我虽然错过了你,但却不会错过你的这个投影。你既然抛弃了我,那我就要让眼前这个瓜葛密切的少王对我言听计从,你所欣赏的宗家少壮,反而成了我的门生爪牙,你又会不会失望抱怨?会不会因为对我轻率的疏远抛弃而有懊恼自责?
或许,这当中也伴随着几分补偿当年未能陪伴成长的遗憾……
“三郎毋须如此凄惶,即便不言故情,当今宗家除了那些趋炎附势的支节之属,真正的血脉近亲还有几人?民间黔首都有宗社亲朋相作扶助,我家门血亲更需要相亲相近、同守一份富贵美满!”
脑海中杂絮如麻,恍惚间太平公主抬手轻拍着临淄王后脑温言说道,视线却有几分迷茫散乱,似乎着眼不在当前的画面。
听到太平公主这异常温和的语气,李隆基微微错愕,视线微微一侧看到这姑母神情竟真有几分不似伪装的慈爱温情,尽管心中仍不失抵触,但脸上却涌现出满满的孺慕情怀:“良言入耳,暖人肺腑!今日始知我于人间并非孤独,少年于世最贪亲恩,若非分在两邸,我真想日日朝夕侍奉高堂……”
这话说的同样亲密暖心,但却让太平公主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脸上的神情略转冷淡,但笑容却更热情了几分。
她托托李隆基肩膀,示意平坐起来,才又正色说道:“三郎可知,你最大的错在何处?”
李隆基到现在对这问题还有几分惊疑回避,闻言后只是再作恭谨姿态:“恳请姑母赐教!”
“你错就错在啊,张口必言贪顾亲恩,骨子里却只是冷淡疏远!”
太平公主凝望李隆基片刻,有些怒其不争的叹息说道。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眸底顿时闪过一丝不自然,没想到被这姑姑看穿他外热内冷的本质并不客气的直言出来。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掩饰,太平公主便又继续说道:“当年神都动乱如何,你我都有切身经历。宗庙险堕,社稷板荡,圣人当国时所面对便是这样一片狼藉。虽然临此危难,但区区几年时间里便巩固家国、内外咸安,更远赴边疆,扬威西国。看客们只觉得热血澎湃,但当中所付出的辛勤努力,人又能知几分?”
李隆基有些不解这话题怎么转到硬夸圣人身上去,只是颔首附和并感慨道:“憾我才能浅薄,未能为君分劳分忧。”
“圣人虽然襟怀壮阔,但也塞满了家国天下,余者杂情小事,无暇入怀深思。凡所亲近之众,或有感天威莫测、不近人情,但这也并非有意的疏远,只是没有精力分顾周详。”
太平公主虽然苦口婆心的劝慰临淄王,但仍觉得自己乃是亲中特殊一个、不该被一视同仁的疏远。
她顿了顿之后又继续说道:“三郎你或自感孤苦无依,所享的亲情不够厚重,但不该觉得是圣人有欠亲眷。天下万众俱是子民,顾大失小,也是世情难免。但这当中真正的根源,还是在于你并没有托出真心来敬爱你的祖母啊!”
“我、我怎敢……隆基无时不刻不想敬奉祖母,周全孝道,可是、可是祖母荣养深宫,饮食尽享精养,起居不失照料,心怀赤情但身却难近,满腔热念无从表达。我知时流常因旧事误解与我,就连、就连姑母也难免……但我真的是无从自辩,即便擅作申诉,又恐掀扬旧尘……”
李隆基听到这里真是有些慌,他内心中对太皇太后真的是新仇旧恨层叠累加,既有来自于父母的旧恨,又有太皇太后冷落乃至于刁难他们兄弟的新怨。只是这一份怨恨,真的不能随便流露出来,哪怕被人点破,也决计不能承认。
见临淄王一脸慌乱、急于掩饰的模样,太平公主又暗叹一声,稍作沉吟整理思绪后才又说道:“症结便在此处,不会因为回避便自己消解。莫说三郎你,就连我……唉,故事的确不堪细说。我只问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如何去修补祖孙的亲情关系?你祖母已是年近八十的老妪,难道还要让她委屈自己、垂首下顾,才能安享孙息满堂的天伦之乐?”
听到这里,李隆基也已经明白太平公主要表达什么。他身世虽然不乏敏感,但因这份敏感所产生的危机却并不在于圣人,圣人忙碌于家国大事,近年来勤政亲征,他们兄弟在圣人心中所占分量实在不大。
至于世道的亲近和疏远,主要还是来自于太皇太后。正是因为与太皇太后的关系恶劣,才因得知者对他们兄弟冷眼有加。
虽然心知症结所在,但李隆基却并没有加以修补的想法,或者说不知该要如何修补。正如他自己所言,太皇太后常年深居内苑万寿宫,他连接近都接近不了,更不要说修补关系,难道也学当年的圣人去凭诗传情?
别说他写不出另一首《慈乌诗》,就算写得出,梦中常见父母血污凄惨的身影又能原谅他?
更何况,在他看来,太皇太后眼下不过一个幽居老妪,对世道时局的影响力大大衰减。再怎么修补关系,得益也是有限,不值得挖空心思去钻营。
见临淄王只是沉默不语,太平公主又笑语道:“先前还痛哭不该卖弄愚直,眼下怎么又犯蠢了?血脉相连,一藤之属,想要亲近起来,方方面面都有可以用功处,又岂止于朝夕的相处!”
“请姑母赐教良策!”
李隆基虽然心底抵触向太皇太后求宠,但见太平公主一副妙计在怀的模样,便也顺着话题再作请教。
“生人必有两家亲眷,今我宗家唯仰圣人恩宠。但另有一门,如今却是凋零残破,你祖母年事渐高,想也乐见两家并昌!”
太平公主又笑吟吟说道,然而她话音刚落,李隆基却已经挥拳砸在车壁上,怒声道:“隆基或不可称皎皎,但胸怀大义有存!若姑母所谓良计是要我折节同污于武氏贼余,请恕我风骨难屈,只能辜负姑母赐教的好意!”
太平公主也没想到临淄王反对如此剧烈,听到她这么说,一拳砸下竟然连自己的坐席都震了一震,一时间也略有惊愕,有些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李隆基这会儿真是盛怒之下掩饰不住,直接叩车低呼道:“请御者暂停,道既不同,实难同驾!今日冒犯的罪过,来日归邸盛宴谢罪,无论姑母是否过府具席!生人以来,虽然不称英伟,但能向阳而生,绝不向阴湿处蜿蜒!”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又转为铁青,咬牙恨恨道:“好,儿郎果然是有一副好风骨,不逊你父当年!当年我几多出于大局的规劝,他只是不听,最终落得逃出宗庙、身死荒郊的下场!原来在你父子眼中,我只是一个与人同污、贱堕门庭的秽物!我兄目我是家门败类,但我不忍见他骨肉受别者虐害,既然要皎皎赴死,不如由我出手送行!”
“你!”
李隆基在车厢中已经半立起来,听到太平公主竟发出死亡的威胁,一时间又是怒火攻心,扶住车壁的手掌陡地握起,呼吸顿时也变得粗浊起来。
眼见这侄子不负恭谨,一副盛怒的斗兽姿态,太平公主隐隐感到方才被凶兽注视的感觉怕是并非错觉。
但她经事极多,又不会被这一份无能的狂怒震慑住,抬眼直视过去冷笑道:“长寿旧年,王尚懵懂,可知你母身死前后曲隐?”
李隆基听到这话,身躯陡地一颤,继而喉中发出低沉的吼声:“你说!”
“当年承嗣强争储位,唯你父母安居深宫、不知危难将至。你父用巧,使你兄弟往云韶府翻乐制曲,于彼道逢武懿宗,相见争执,若非圣人解围,几难脱身,你还记得?”
太平公主讲起旧事,李隆基听完后先是有些茫然,然后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一则当年他年纪尚小,记忆本就不深刻,二则当时不久后的春节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他的母亲,隐隐是猜到彼此间或有些关联,下意识将那些旧事在脑海中抹去,不愿回忆起来。
可是随着太平公主主动讲起,当年一些人事印象再次翻新出来,他顿时便觉得心绪紊乱,呼吸也沉重起来。
“你兄弟当年意气难遏,不知外朝掀起多大波澜,更有你母族窦氏当年在西京使员行刺圣人的旧恶翻起。桩桩乱事,遭承嗣总揽发难,元日大酺将你父逼出献位,皇朝嗣序险遭更改。之所以能够平安涉过,你道真是你父天命厚眷?恰是当年,你们母子怨恨的圣人及我竭力维持,外朝诸臣奔走搭救……”
见临淄王对旧事记忆确是模糊,太平公主也不介意放大自己在当中的作用,继续冷笑道:“你母身死当日,我恰居禁中等候参礼,知我为何不救?虽有瓜葛,但情是疏远,我些许浅能,只能保住我兄长安全!人命当有丰俭之数定,若所享超过了份内,强活只是一个祸根!”
“圣人竟遭刺……”
这一桩西京旧事,李隆基是完全不知,他记忆中倒是有印象当年母亲一直抱怨圣人刁难其族,现在惊闻此事,心中警兆陡生,额头上冷汗直涌,因为想到不久前还将几名窦氏族员纳入自己的府中,只道拾取一些父母的遗泽,却没想到是将祸患主动揽入门中。
“故周世道险恶,你父子究竟身受几分?莫说世道于你家皆有亏欠,当年自有能者力挽狂澜!如今尚能活在人间,仰仗的是亲众包容庇护,大不必长作负气模样!若真觉得此世污浊,难容皎白,皇陵尚有你兄弟结庐之处,若仍在人间使气斗怨,即便不死我手,也必死人手!”
讲到这里,太平公主已经是一脸的烦躁,趁着车驾停下、护卫们已经聚集在车外之际摆手道:“本不愿细话故事,既然不相同道,无谓勉强,滚出去!自此之后,不必往来!”
“我、我……求姑母活我!”
李隆基脸色变幻一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已是涕泪横流。
太平公主虽然讲起当年旧事,但却语焉不详,真假难辨,给李隆基带来的触动并不多大。
真正让他感到震惊的,还是窦氏戚族居然曾刺杀圣人,让他深深感受到当年世道的险恶,他所知实在浅薄。
因为这份无知,许多潜在的祸患根本无从躲避,若没有太平公主这种亲历故事的人加以提醒,可能他真的自取死路而无所察觉!
0975 宝剑锋芒,以血为祭
有了早年同圣人相处的经验,虽然眼前这个小三郎也是禀赋不差、兼硬骨难驯,但太平公主拿捏起来自有举重若轻的从容。
尽管李隆基又是跪拜哭求一通,但太平公主心中愤懑难消,仍然将之逐下车驾,要让这小子感受一下她的善意是多么的珍贵难得。
李隆基被赶下车后,模样异常的落魄惶恐。此时街道上行人不少,他先是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仪表,但见到太平公主车驾继续前行起来,心中思忖权衡一番后将牙一咬,徒步跟随上去,不敢再攀车求见,只是小跑着一路跟随。
前方太平公主得了仆员提醒,回头看了一眼后,嘴角泛起冷笑,只是示意继续前行,同时忍不住心生感慨:“当年便是不知要磨去人骄悍之气的道理技巧……”
不过当年她就算是懂得了这道理,圣人也并不会如此乖顺的受她摆布。那小子铺设的道路较之她还要更加宽广,当年若不和气相处,如今只怕结怨更深。
太平公主车驾在前,并没有刻意的放慢速度,而临淄王则徒步跟随在后。时下虽然已经是十月深秋,但随着趋行的路程加长,李隆基也已经是额头见汗、气喘吁吁。
若非太平公主那百数护卫还要借着道路行人们掩饰行迹而拖慢了速度,李隆基只怕早已经被远远的甩开。
一行人入城时走的是景耀门,原本沿长街直下走到西市北面的礼泉坊,坊中便有太平公主一处府邸,公主近日也多住在此坊,贪此地近行市,便于进行一些商贸操作。
不过现在太平公主打算彻底的消磨掉临淄王的傲气,因此当车驾转向礼泉坊的时候,她便在车内阻止,并吩咐前往位于兴宁坊的府邸。
兴宁坊位于长安城池东北角、入苑坊的南面,从礼泉坊过去需要沿金光门长街横穿大半座长安城,路程可谓遥远。
哪怕坊间没有驴马代步的普通民众,想要徒步横穿大半座长安城也颇不容易,大凡囊中稍有余钱者,都会选择拿出一两枚铜钱,在车脚铺里乘上一驾板车前往目的地。
但李隆基自知触怒了太平公主,正要通过这种自惩来加以挽回,当然不能选择什么取巧方式,只是甩开两条腿,紧紧跟随在太平公主车驾后,盼望这位姑母能停下来、原谅并再次接纳他。
金光门大街是长安城主干道之一,街道上行人更多,且不乏京中权贵人家车马闲游。太平公主出行的车驾并不起眼,可大步疾行的临淄王却颇为引人注意。
有一些认出临淄王的京中时流上前打招呼,若是寻常时节,别管彼此交情如何,李隆基也一定会停下来寒暄交际一番。
可是现在他徒步于街、周身尘埃,狼狈之余,心情更充满了窘迫焦躁,又担心跟丢了前方的太平公主,因此对于那些入前问候的时流只是摆手应付过去,便继续拾步前行。
一些时流眼见临淄王独行街上、身边并无随员,且神态间更有一份掩饰不住的焦虑,不免心生好奇。抛开家世爵位不说,临淄王官居光禄少卿,在当下的世博会中也是颇具话语权,如此怪异的做派,自然让人遐想诸多。
虽然临淄王无意交谈,时流们也不敢当街阻行,但在略作思忖后,还是吩咐家奴跟随在后,瞧瞧临淄王究竟在做什么。
宽阔的横街上车水马龙,李隆基也不知太平公主究竟要往何处去,追随一程后体力快速消耗,气息更加的粗浊混乱,官袍上早已经附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不复光鲜,汗水更从脸庞留下脖颈,将袍服下的内衣都给浸透。
可前方的车驾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疲惫感蔓延全身,李隆基的心情也从最初的懊恼惶恐转为了羞恼有加,只觉得自己生人至今都没有经历过如此困窘折磨。
心情的变化,加上体力的消耗,让他走路的速度也降低下来,步履迟缓,满眼的恨意。
当行过西内皇城朱雀门后,他终于停了下来,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与尘埃,靠着毅力挪步走到横街南侧的柳树下,扶着那粗糙的树干坐了下来,两眼迷茫的望着街旁业已干涸的水渠,突然没来由的低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自嘲。只是笑着笑着,干涩的眼角便有泪水流淌出来。
“阿耶,我该怎么办?人间这样艰难……”
他的心情真是有几分崩坏,特别在意识到故事沉重,想要摆脱羁绊、阔步向前都是一种奢望的时候:如今圣人无暇关注他们兄弟,可若当年刺杀旧事又被人翻起,圣人还会不会对他施加庇护、网开一面?
李隆基心中对圣人的崇拜绝非作伪,起码要比那些表面恭敬的人要深厚得多,这位堂兄做到了他所能想象男儿丰功的一切,更是身处逆境中的他绝对的精神偶像。
他招揽王仁皎,并有许多的人事计略,都是一种有意无意对圣人早前事迹的模仿。至于说真像圣人那样逆势而取、问鼎宝位,他并没有想得那么长远,或者说根本就怯于去想象。
如果没有太皇太后这个处处刁难他们兄弟的障碍,他乐得做一个富贵闲王,或者因为圣人的不吝欣赏而为家国捐力,努力成为一名宗家良臣,在这开元新世绽放出属于自己的风采。
可是现在,一切眼能望见的前途对他而言都充满了不确定,他绝不敢主动的去与圣人为敌,可若来年真有危难爆发的话,难道他真的要束手待毙?
当脑海中生出这些思虑的时候,李隆基已是额间见汗、遍体生寒,仿佛大内中那高远洞彻的双眼已经垂及于他!
“不如就此出京,羽隐终南……”
一个想法在心底悄然而生,旋即便淹没了其他诸种杂念,遁世出尘的念头变得炽热起来。
可是没等到李隆基更作思忖权衡,耳边又响起清晰的马蹄声,他抬眼望去,便见一名锦袍的少年策马向他行来,少年自御一马,手边还牵了另一匹空骑。
“竟然真的是临淄大王!”
少年策马行至近前,稍作打量后便连忙下马,还在数丈外便举手为揖,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因坐骑斜走而被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
看到少年略显狼狈的模样,李隆基忍俊不禁,站起身来掸掸衣袍,并顺势擦掉眼角咸涩的泪痕,走回街上望着少年开口道:“少年郎认识我?”
那少年面貌清秀,身躯倒是颀长,但却显得有些瘦弱,好不容易将坐骑拉回来稳住,这才不无羞赧的垂首道:“大王宗家名秀,京中谁人不知?仆亦忝列宗家庶列,今日仗从伯父出游,北街恰遇大长公主殿下。大长公主殿下言南街有徒步漫游者望似大王,故借一马送乘。仆久仰大王风采卓越,故而抢步来问……”
李隆基听到这里,脑海中杂念顿时摒除,抬眼向街北张望,便见到太平公主车驾遥停前方,与一路扈从极多的游人队伍并在一处。他皱眉凝望细辨,片刻后才认出那是长平王李思训家人出游队伍。
“原来是长平王门下儿郎。”
收回视线后,李隆基又微笑着对眼前的少年点了点头,继而稍作解释道:“自以为筋骨少壮,闲来孟浪,越墙出行,却不想半道力疲。幸得姑母察见,否则怕要顿在半道,力难归家了。”
少年自不知这姑侄间的纠纷,也不细审这说辞是否合理,只将牵来的那匹马牵引过来,并扶着临淄王上马,然后才又说道:“少年好动,人之常情,仆亦时常幽怨门禁严谨,盼能常常畅游坊曲。但如仆等卑微庸俗之众,竟日遐游,人不能识。可大王风采难隐、尊体醒目,谁能不见?还是要出入谨慎,勿涉鱼服之险!”
这少年谈吐恭谨有礼,让李隆基对其印象不错,心情也略有好转,引马稍顿、等着少年也翻身上马,才又微笑道:“少年郎如何称谓?”
“仆名林甫,小字哥奴,家中行十。”
少年听到问话,连忙欠身作答,等到临淄王策马行出,才连忙拨马跟上,但因马术不精、又恐越过临淄王,不得已落后数丈。
李隆基虽然对这宗家庶支的少年李林甫印象颇佳,但眼下更重要的明显还是他姑姑太平公主,还有那个长平王李思训,便也没有心情去等那少年,策马便穿过大街向对面行去。
然而他还没有靠近过去,太平公主已经结束了跟长平王的谈话,车驾便又行驶起来,这不免让李隆基心中更增羞恼,越发肯定他这姑姑就是在刻意拿捏羞辱他。
太平公主虽然离开了,但长平王还站在自家车驾一侧。长平王如今官居宗正卿,是宗家颇具德声的耆老,李隆基自然不敢怠慢,策马靠近后便翻身下马,上前致礼并谢长平王赠马之恩。
因为礼节所限,李思训自不能像太平公主一样径直离去,留在原地与临淄王略作寒暄,然后便抱歉一声登车率家人而去。
之所以如此冷淡,还是当年旧事所导致。武周旧年,李思训避祸江南,神都革命后才被相王召回朝中并得以拜相,结果却在庐陵王归国争统的前夕背叛洛阳朝廷,投靠了率兵东进的当今圣人。
开元新朝生机勃勃、国力蒸蒸日上,李思训自不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有错。但面对已故相王的儿子,心中多多少少是有几分羞惭,索性敬而远之。
眼见到李思训一行快速离开,李隆基心中又是不免暗叹,就算他自己想割断前尘、焕然新生,时流怕也未必会相信他。一味的遁世躲避,指望旁人放弃纠缠,终究不是符合他性格的选择。
“既然躲不过,那便继续前行!世道虽如牢笼,但唯不自弃,才有破栅出笼的一天!”
心中暗作决定,李隆基视线又转向那刚刚行至街北侧的少年李林甫,向着对方挥手道:“哥奴赠马之情,道左不暇回谢。来日邸中具宴,专谢此事,哥奴可一定要来啊!”
“一定一定!”
李林甫听到这话后也是惊喜有加,连连点头应是,方待举手作别,胯下坐骑又不安分,忙不迭抓紧了辔绳,把控着坐骑向自家人离去的方向追赶去。
李隆基也不再久留,望准了太平公主的离去方向继续追赶上去。他心里虽然已经恨上了这个一日之内施给他太多羞辱的姑母,但眼下却仍离不开来自太平公主的指点与支持。
“恶妇贪势,要把我牵入她人势罗网中。而我也需要这一层掩饰导引,不妨彼此借光。至于来年谁宾谁主,若连此类都反制不住,更不必再妄想其他……宝剑有杀气,需以血为祭!”
当朝廷中枢与内苑起居转移到东内大明宫后,京中权贵们坊居格局也随之改变,从原本的朱雀大街两侧转移到了东北诸坊。
像太平公主所归的兴宁坊,除了有她这个大长公主设邸于此之外,还有包括宰相姚元崇等诸多立朝重臣官邸都在此坊。
尽管心中抱怨圣人待其冷落,但跟京中绝大多数皇亲国戚们相比,太平公主的生活仍是丰裕有加。
兴宁坊府邸只是京中诸邸业中的一处,府邸规模更是超出了西苑姚元崇官邸三倍有余,占尽一曲之地。圣人虽然不喜这个姑母干涉朝局政务,但在起居用度方面,的确是优待有加。
人的性格千奇百怪,就有人热衷于追逐自己所不能拥有的,却不安享已经拥有的一切。
对太平公主而言,自幼便是宗家血亲中最特殊一个,享尽父母宠爱,诸兄都有不及,当她生活中突然出现各种条条框框的约束,便倍感失落与抵触。
归邸之后,太平公主便召来管事询问道:“隆庆坊李学士家中可有书帖回复?”
当得到否定答案时,太平公主脸色又是陡地一沉,心情顿时变坏,就连吩咐仆员迎接临淄王入府都忘在了脑后。
“两千万缗,富可敌国……哈,这是家资骤富,已经不耐烦再敷衍贫故了!这对奸情男女,藏匿坊间,唯恐人不能察,如此招摇作势!”
屏退室内众人后,太平公主又恨恨道。如果说各种约束还只是让太平公主心存抵触,那么亲故之人际遇的高低变迁就让她有些嫉恨交加了。
像隆庆坊所藏匿的奸情,本该是人间绝密,可是如今上官婉儿在世博会前后风光的几乎无能出其右者。不说那还未开启的荐福寺蕃人市,单单由其负责筹办的香行展园,人气热度便仅次于官府筹办的几个大展园,在行市中搅风搅雨。
跟风光无限的上官婉儿相比,太平公主却连要给自己的产业在展园中挪个位置都要亲自出马、并且还遭到了拒绝。她当然不需要这些商贾营生来养家糊口,可是际遇差距如此悬殊,却让她心意难平。
对亲故如此防禁严酷,对奸情外室却一再纵容,唯恐不够招摇醒目,甚至还出尽宫库内私来助长声势!对人如此不同,难道我……
太平公主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将诸产业管事们召来邸中,核计这些产业的盈亏,心中未尝没有要一竞风采的想法。
可是越核算下来便越心虚,两千万缗巨财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惊人数字。太平公主虽然有封国田邑的恒出,但这些资产本身却不能变现。
随着官面上的特权被压缩剥夺,再加上过去大半年时间都不在长安,一些产业缺乏妥善的经营,已是获利微薄,甚至颇积亏空。眼下的她别说上千万缗,哪怕几十万缗闲钱都不好凑出,想要在世博会中搞个动作大放异彩,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凭什么香行可以售卖会籍、勒索巨资,我家产业便无一能成?行社那些调香大家们,有几个肯应我访募?只要肯入我门下做工,钱资不是问题……”
诸多问题,所得到的都是不满意的答案,太平公主不免更加躁闹,拍案怒骂道:“蠢物!一事无成的蠢物,竟然留养这样一群无一可取的废材,难怪资产都要败尽!”
且不说太平公主在邸内怒气难遏,被请入前堂等待接见的临淄王李隆基在见到诸多行市中人手捧计簿、络绎不绝的入邸拜见时,已是看得目瞪口呆、心意大动。
他少年时期养在禁苑,归京之后又因为太皇太后的缘故、邸居常有如履薄冰的谨慎,是真的很少体会真正的皇亲国戚坊居生活如何富贵。
当见到他这姑母除了封国采邑等固定份额之外,居然在坊市中还拥有着这么多的产业,是真的震惊不已。须知他自己还因为想搞一点外财而诸多算计,却没想到巨富就在身边。
原本他还因为太平公主无休止的拿捏羞辱而大生烦躁,甚至想若再不得接见便拂袖而走。
可是在见识到这个姑姑家业如此雄厚,他便生出了更多的期待与耐心,屁股仿佛生了根,安坐席中一动不动,打定主意务必要分一杯羹。冷眼虽然不好消受,但钱帛着实撩人!
0976 盛世文娱,寓教于乐
李隆基今天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太平公主的再次接见,太平公主入邸后便沉迷于家财产业的核计,早将这个侄子抛在了脑后。而李隆基也并非无所事事的宗家闲员,在公主府前堂坐了不久便被下属寻来,催促他返回食园坐守。
于是李隆基只能起身告辞,请公主府仆员转告、约定一个来日再作拜访的日期。
太平公主自觉得对这小子的敲打拿捏也有了一定的火候,因此便说道:“转告临淄王,若肯听从前计,可以择日再来,否则便不必再登门访问。”
控制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或凭权势地位,或凭钱帛财富,还有一种就是对人际关系的控制。
临淄王本身便颇具智慧,又官居四品的光禄少卿,太平公主想要对他直接施加控制是很难做到的,即便能强压一时,这一层关系也绝不牢靠,所以她选择从临淄王亲近人事下手。
虽然提出了让临淄王与武氏残余联姻的建议,但太平公主本身对于武家人也没有太深的感情。神都革命后,武家人死伤惨重,政治上的势力也被清扫一空,无论才能还是价值都不值一提。
至于说临淄王与武家联姻,便能重新获得太皇太后的好感,这更是一个笑话。
当年太皇太后引重武氏,只是为了把控朝政、独揽大权,如今权柄不复、只在深宫颐养天年,对于武氏那些残余之众已经没有了什么关注。
太平公主对此最是清楚,母女私下相处时,太皇太后便甚少言及武氏人员。甚至她这一次重返京城,太皇太后劝她安稳生活的时候,还直接表示若真的因为夫妻关系不和睦才骚动不已,不如索性与武攸暨和礼,另择良配安度余生。
太平公主对这一提议并不是不动心,可是她眼下却没有心情重新营造一份家庭关系,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还不如继续跟武攸暨维持这份名存实亡、两不干涉的夫妻关系。
没有了最大的依仗,武家人当下的处境也是颇为凄惨。几次政变的动荡让族人数量锐减,武承嗣、武三思并武攸宁等势位显赫者同其家人们,早在神都政变时便死在了圣人手中。
相王当国后,又针对武家人进行了更彻底的肃清,各种势位特权统统都被剥夺。到如今除了早已经投靠圣人、得以保留势位的武攸宜和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之外,也只剩下武载德、武攸绪、武攸止等寥寥几户。
这几人在武氏诸王当权旧年便属于武家的边缘人物,恶迹并不彰显,所以仅仅只是被褫夺了官爵、得以活下来。这其中,武攸止返回并州乡土安居,武攸绪则隐居于华山,武载德几年前客死长安,甚至都无钱发丧,靠着太平公主的资助办完丧事。
武家众人依傍着太皇太后经历了短暂的辉煌,遭受反噬后到如今已经是落魄到了极点。各种清算在相王旧年便已经完成,开元新朝以来便沦落到几乎查无此户的程度,少得时流关注。
太平公主想要控制临淄王,为其选择的联姻对象既不能宗族太旺,还要能加深彼此联系,武家这些残余人众便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至于具体的人选,太平公主本有几个继女,但她并不打算选配给临淄王。一则这些继女收养在公主府,没有经历真正的落魄,二则常年的冷落疏远,也让她们未必与自己这个继母一条心。
第三就是太平公主想要凭此向时流体现出她的人情交际能力,从武氏别户挑选女子才能更有体现。时人皆知相王一家与武氏一族的旧怨深刻,结果却能在太平公主的撮合下捐弃前嫌、结成配偶,无疑会让时流侧目惊叹。
虽然所太皇太后不再关注武氏族人,但与儿孙们的积怨终究是横在心头的一根刺,未必会因此对临淄王改观,但若能通过少辈联姻达成表面的和解,想来也会乐见。
至于圣人更加不会关注这种小事,若真想对武氏赶尽杀绝,那剩下这几颗杂苗也根本就活不下去。
思忖一番后,太平公主决定选择武载德家中女子介绍给临淄王。武载德死后,一家人客居长安,靠着太平公主接济才能维持生活。而且武载德的儿子武平一也不同于武家其他人庸碌平凡,学识不俗,值得培养。
心中敲定人选后,太平公主便不再多作用心,继续整顿自家的产业,希望借着世博会而有所起色。
其实太平公主原本也有一本万利的优质产业,那就是早在东都洛阳经营起的戏坊。当年她将戏坊的人事班底挪到长安来,令得平康坊诸曲艺从业人员都如临大敌,要联合起来才能稍稍对抗太平公主名下戏坊的声势。
可是好死不死她想玩把野的,将侄女李裹儿养作优伶,彻底触怒了母亲,早在她潜逃河东的时候,名下戏坊便被太皇太后勒令解散,让太平公主彻底的退出了风月行业。
没有了这个下蛋的金鸡,太平公主生活虽然仍是光鲜,但财务情况较之旧年已是大大局促,甚至连几十万缗的活钱都凑不出来。
往年戏坊在手,几个月的利润便不止于此,顺便还能带契别的相关产业,譬如旧年在洛阳时圣人教法制作的肥皂之类。现在这些工法都已经流传于世,她也难再享受垄断的暴利。
之前她入苑同太皇太后闲聊时得知,圣人有意让云韶府在大明宫外苑建造大戏坊,内苑音声人并民间伶乐驻场演出,民众们都可以前往欣赏。今次世博会之所以将织造园等人气展园设在东外苑,就是为了引流造势。
这祖孙俩打得好算盘,干掉了自己的产业然后由内苑经营,连这些风月利润都不放过。太平公主得知此事后自然是愤懑有加,但偏偏自己理亏在先,也不敢开口争取插上一手。
当然太平公主认为圣人是贪求这些风月暴利,也是狭计了。圣人之所以要开发东外苑,除了让城池东北更热闹、妻儿住在入苑坊更舒心之外,同样也有普施教化的意思。
长安城常住人口早已经超过百万,如此规模的人口聚居,除了衣食等基本物质需求满足之外,想要长治久安,文娱上的精神需求也要有所注意。
如今民间诸坊旬日间都有社戏上演,除了消遣娱乐之外,对意识形态的建造与影响效果也是极大。民众们对于繁琐的礼制教化接受度并不够高,可是对喜闻乐见的戏曲形式则热情高涨。
圣人得势之前便主持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内教坊云韶府,再加上有着后世的记忆,对文娱之类传播国家价值取舍与意识形态的利器自然不会忽略。
艺术不该是权门富户所垄断的奢靡消遣,而是应该面向大众、贴近大众,对整个社会的价值观进行积极的引导与塑造。
特别是在当下长安商贸繁荣、民情渐有浮躁的情况下,这方面的措施也需要推动起来。
一如朝廷每年都要在元宵节放开宵禁、上巳日开放曲江池等皇苑,供民众们游赏娱乐。这对社会活力的维持都是惠而不费的良策,更何况云韶府大戏坊一旦建成开放,便会成为皇家私库重要财源,充盈用度,还能削减内苑供养音声人的开销。
除了大戏坊之外,圣人还打算在外苑开设一个庞大的马球场,组织马球联赛,激发民间相关的热情。
作为后世来客,李潼经受各种娱乐方式的熏陶,对于多数唐人的娱乐形式其实并不怎么感冒。哪怕让人痴迷不已的燕乐戏曲,他的参与感也谈不上有多强,目的也并不纯粹。
但是对于马球这一项运动,他是真的喜爱,这当中所包含的丰富的技巧与激烈的竞技性,实在是让人如痴如醉。李潼对此虽然没有痴爱到荒废国事,但偶尔闲暇时也常常邀人对阵,乐此不疲。
大唐民风尚武尚勇,推广马球运动在接受度上问题不大,真正有所困扰的还是成本问题。单单参与者必须要有一匹良马,就足以难倒大多数的时人。
虽然由于青海大战的缘故,长安马价变得低廉,但想要精养一匹良马,仍是许多家庭难以承受的支出。更不要说除了关中河洛等有限地区之外,如今大唐诸外州民众多数还在温饱线挣扎,更加难以大笔投入于马球这种无益生计的运动中。
高昂的成本,让马球这项运动注定只能成为少数人的奢侈游戏,顶多是在军中有规模的推广开,并不能成为民众普遍参与的全民游戏,除非各地官府财政进行补贴推广。
但用官府财政进行补贴,所投入的成本限定在怎样一个额度,相应的投入在其他方面获得的回报能不能够超过推广马球,仍是一个需要商榷讨论的问题。
如果不由官府推广,而是引入民间的资本进行商业化的运作,又该建立起怎样的监管制度?
于此相关的各种问题,李潼近日也在同枢密院诸官佐们进行商讨。普遍的意见还是先进行有限的尝试,在关内诸州试点推广,以各州团练为主体,提供马匹与场地,选募健力擅骑之人,作为军戏训练的项目之一。
至于民间的乡社,眼下既覆及不到,同时也不宜将大量的良马放养于民间。
朝廷如此郑重其事的讨论一种运动游戏的推广,看似有些好笑,但内里也有着很深刻的含义。
大唐疆域辽阔,诸边防务颇为沉重,赶上开边进取之年,兵力的投入便更大。虽然眼下朝廷已经从府兵制顺利过渡到了募兵制,地方上也陆续建立起团练招讨的基础武力组织,但若想维持长久有序的发展,合格的优质兵源仍是一个颇多限制的问题。
大唐虽然民风勇健,但好逸恶劳也是人之天性,随着生产力恢复起来,民生日渐殷实,对于戎行开边还能否保持高昂的热情,这也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历史上常有野蛮摧毁文明的例子,而察其祸由往往都是强大的政权开门揖盗,主动招揽蛮族士兵进行武装。
如果这样的现象发生只是一次两次,还可以归咎于当权者的愚蠢,可若是频频的出现,那就不是一个智力问题,而是一个社会成本问题。
在募兵制度中,朝廷每有战事,便需要编丁成甲。可若这些兵员不谙武事,即便强行集合起来,战斗力也成问题。一旦战败,不仅仅只是战场上的得失问题,还意味着朝廷彻底失去了一个编户与长久的赋税收入。
任用蛮兵的话,征发成本便会锐减,战争的消耗也会被压缩到最低,即便是消耗惊人,也不会太过心疼。
李潼自然不想将大唐社稷的安危建立在蛮兵是否忠诚这个薄弱的基础上,虽然也会招用一部分蛮兵降低战争的成本,但国家主体的武力组织一定要由大唐子民组成。
想要保证这一点,民众体魄强健、骑术精湛便是一个基础条件,马球这项竞技运动自然也就深具推广的价值。从国家安全的角度而言,甚至不逊于印刷术的推广所带来的知识普及。
大唐的国运不独仰仗特殊时期的少数英雄人物,更寄托在每一个体魄健壮、有力杀敌的普通人身上!
至于是否引入民间的资本,在商讨一番后,李潼还是决定不要引入,起码暂时不让民间的资本进入。
等到朝廷的推广收得一定成效,马球联赛的运作基础扎实、影响力逐渐强大起来之后,倒可以放开一些限制,挖掘出一些盈利点出来。
至于将要举行的马球联赛的主办方,李潼在思考一番后,还是交给了殿中监。
初期的马球联赛商业性不强,需要赋予一定的选材意义才能保证吸引力,枢密院已经掌握了武举铨选,寓选于乐的马球联赛还是由殿中监主持更稳妥,也更能体现出圣人的意志,发现问题灵活调整。
0977 三省六部,国朝丰碑
世博会举行的时间原本预计是半个月到两旬之间,但是由于今年的世博会规模实在太大,加上陇边商路的畅通,使得临近收尾阶段仍有大批的西域商贾们涌入长安参与盛会,以至于会期不得不再作延长。
时间就是金钱,在这一届世博会中体现的淋漓尽致。虽然世博会的会期延长,但是可以提供交易的商品总量却并没有大幅的增加。
如此就造成了许多后入场者为了获取更多的商品,不得不加价访购,为自己所错过的时间付出更多的钱财。而商品的短缺,又一定程度上造成通货膨胀的现象,从而衍生出类似期货的交易模式,即就是买家先付出货钱,卖方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提供足量的商品。
类似的期货订单,尤以诸官造工坊所面临的最多。毕竟相对于民间诸工坊而言,还是官府信用度更高。
时间来到了十月末,终于在朝廷申令之下,各种买卖交易锁定,这一场盛会宣告结束。不说坊间民众们余兴未已,参会的商贾们进行各种交易的收尾称许,官府诸司也开始了新的忙碌,那就是各种财项的对簿审计。
随着这项工作的展开,今届世博会的盛况全貌也得以逐渐勾勒出来。在整个世博会过程中,单单价值超过十万缗的大宗交易便超过了两千多宗,所涉及的钱项总额更达到了三亿七千万缗之巨。
当然这其中是有一些商品重复交易的现象存在,特别是在展会的后半程,众多西域胡商的加入,让一些此前已经完成交易的买主直接加价卖出,原地生财。
不过朝廷的税率计量是以每次交易生效,所以哪怕是重复的交易,税钱是不能免除的。大唐商税并不高,按照商品属性的不同,分别在三十税一到四十税一之间。但即便如此,整场世博会下来,所抽取的税钱便超过了一千万缗。
但大唐的整体税收还不止于此,如此惊人的商贸总量,所交易的商品自然不可能尽在长安消化,将会陆续输送各方市场。
而在这运输的过程中,地方官府桥梁关津也要抽取一定的商税,这一部分地方收入需要到了第二年的赋税呈报之中才能体现出来。因为商品运输的路程并不确定,这一部分收入还不好估算,但一定会比世博会期间朝廷抽取的税量更高。
当然世博会总体的收益也不止在于税务,税钱占比并不高,真正收入的大头还在于诸官造工坊提供商品、直接参与的交易。
诸官造工坊分布于内外州县,各自也有相对独立的核计系统,数据的汇总会有一定程度的滞后,但总量绝不低于一亿缗。
当然这一部分收入需要扣除材料、工力、管理等各项成本,剩余的才能入库为安,但即便如此,效益也是惊人。
除了世博会所产生的利益之外,朝廷还有另一项极为可观的收入,那就是飞钱的支兑。
此前数年,飞钱虽然已经盛行国中,但在远疆异域认可度并不够高。特别是盘踞青海的吐蕃让西域商路大受影响,使得最值得推广飞钱汇兑模式的西域商路上飞钱反而不能盛行起来。
可是上半年的青海大战,大唐一举战胜吐蕃,收复青海全境,使得西行道路完全控制在大唐手中,这自然加强了西域商贾们参与商贸的热情。如此一来,飞钱的便利与优越性便凸显了出来。
从青海大战结束之后,设在安西四镇与陇右的宝利行社分库支兑飞钱的数额便激增,并在九、十月间达到一个顶峰。
西域商贾们自然没有大量的钱帛入柜兑换飞钱,为了争抢时间,往往用金银珠宝并西域时货作为抵押,等于是直接与宝利行社进行交易。
七月之后,陇西并西域诸分设所开具的飞钱数额便超过了一亿缗,所积攒的钱物价值则就更高出数成,这方面的利润若全兑现出来,或许可能还要超过京中诸司的盈收。
诸种可期的回报汇总起来,达到了一个极为惊人的程度。须知就在九月秋贡入京之际,度支计量的整年财政盈收也不过才一千万缗出头。可仅仅只是一个月之后,内外府库便将有超过十数倍的盈收将要涌入!
一时间整个朝廷内部也充满了浮躁喜悦的氛围,原本许多官员们听多市中商贾豪掷重金、手笔惊人的故事,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失衡。可是现在再看朝廷的大数核计,才清楚风云际会、谁是翘楚!
诸官造工坊的盈收,可以看做是朝廷数年来善修内政的成果展现,那世博会的规模激增以及陇边并西域各种财利进项,则就统统都是收复青海所带来的战争红利了。
年初圣人要发动青海大战时,已经是作势经年,早在开元三年初便举行骊山演武。但一直到了开元四年事到临头,为了避免朝堂上的纷争反对,圣人还要与诸宰相们闭门决议,最终才得以出兵。
可是现在,战争所带来的边防环境的改变以及各种惊人的红利摆在眼前,尽管各种数据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核算,但朝中舆论风向已经发生改变。
特别是一些少壮朝臣们,一个个打了鸡血般红着眼为朝廷挑选下一个讨伐对象,各种相关奏书纷纷呈献上来,大多劝谏朝廷不如趁着这一把气势,把仍然盘踞漠北的突厥默啜一起干了。
中下层官员们畅想着强军暴兵、四处出击、飞龙骑脸,而上层官员们则就在考虑一个更现实、更迫切的问题,那就是该要如何管理并监察如此惊人的财政变化。
大唐过往所施行的租庸调制以及各种杂税课役,让朝廷财政收入呈现多样性,多数都不能以直接的钱帛体现出来,所以事务可以分在诸司,分权加以管理。
可是现在,商业上的收入以及商税激增,已经远远超过了原本的税收形式,旧有的行政格局已经不再适用,新的管理方式该要如何组建,也已经迫在眉睫。
其实有关吏治与朝廷行政格局的改变,早在九月初的时候,诸司官长们已经在参与讨论。只是这个议题过于宏大,迟迟没有达成一个定论,仅仅只集中在圣人与诸在朝重臣们闻知,并没有广泛的征求意见。
李潼比较属意行政、财政与军事和监察权诸种分立的模式,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对眼下的三省六部制度持否定态度。或者说他本人也存在着众多的疑虑,不清楚何种制度模式才最适应当下的开元新世。
讲到三省六部制度的形成,任何人都可以插手说上几句,或许褒贬不一。
但抛开各种刁钻的角度不谈,三省六部制度就是古典制度演变的集大成之作,汇总历代前人智慧之结晶,足以为后世各类演变之参考,是华夏文明制度探索的丰碑,拥有着超越时代的智慧总结。
特别这当中分权与制衡、程序与责任,哪怕在后世民权增长的民主时代,三省六部制度所蕴含的博弈思维,对政府行政组织职权划分与运作仍有极高的指导价值。
后世不乏好为人师者,以三省六部是为封建帝制服务、非为民主服务,从而否定故人在制度探索上所取得的成果,宣扬某一制度优越性,这也是狗粮吃多昧了良心。
人作为一种群居动物,组成大大小小的社会组织,其组织管理以制度体现出来。
小而言之,制度是权力与势力的对抗,权力是制度赋予的能力,势力则是不能进行制度化的能量,比如个体的武力、人脉以及对各种社会资源非常规的占有。
广而言之,制度是公心与私欲的博弈,对秩序的守护和利己主义的抗衡与妥协。
三省六部之所伟大,在于这一套制度有着极为完善的权力分配系统,同时又保证了制衡与博弈的程序空间,组织内部环环相扣,各自发挥又互相钳制,并不存在某一环节的独大与霸权。
从这一点而言,华夏先民在制度的探索中真的是有一种早熟的智慧。
但制度也有一个问题,它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事物,是由人创造出来,约束人的行为且由人所执行的准则。且不同的制度一旦执行起来,便会无可避免的产生制度成本。
三省六部制度完善且周详,这是它的优点,同样也是它的缺点。
其内部环环相扣的结构想要完全发挥作用,就要确保每一个组成部分都能充分发挥其效能,而彼此间的制衡过于细致,由此产生出来的摩擦与掣肘将会是一个惊人的数量。
这些制度成本所产生的内耗,有时候甚至远远超过制度运行所带来的收益与回报。
像后世某一政权制度颇多拥趸信徒,方方面面论证其优越性,唯独不言这套制度所产生的成本消耗是需要全球供血。若没有足够的补血能力,自己都要玩崩,更不要说圈养爪牙喉舌。
所以大唐的三省六部制度虽然完善,但真正的执行时期却并不长久。
尤其是在中古时代的背景下,过于完善的制度建设本身就是一种自我限制,并不能适应国力增长与扩张所带来的新的变量,对于志向雄大又有足够执行力的帝王而言,是很难忍受繁琐的程序过程。
因此早在贞观时期开始,作为最高决策层面的三省便发生了改变。
到了开元年间,张说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并不是将简单的中书、门下两省合兵,而是中书门下这个机构直接凌驾三省之上,三省职权合归于一。
李潼并不是一个坐享其成的太平君王,而是临危受命的大唐皇帝,他对三省职权的凌越程度就更高,甚至就连政事堂都沦为附庸,不再是朝廷行政最高的决策机构,宰相们少有相坐论道,更多的是拜受制令、加以执行,对于圣人的制约几乎没有。
这样的政治生态也不是他要刻意营造,而是他本来就是从行台霸府基础之上组建中枢朝廷。
在当时风雨飘摇、诸多动荡的大唐国情之下,再去追求程序上的正当性无疑舍本逐末,托制兴霸、一言独裁才是让家国快速走出泥沼的最有效方式。
当然,前提是他能成功带领大唐中兴,如果玩脱了,未来的他也将会是一个宗室藩王弄权用威、祸乱家国的典型。
李潼虽然是一个霸权皇帝,但并不意味着他不需要制度维持。
一则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就算他勤政不怠、事必躬亲,每天又能处理多少政务?二则他的模式具有一个不可复制的特殊性,大唐政权总需要一个平稳的维持与过度,便需要制度的约束与管理。
但是作为一个强势的帝王,本身又充满了各种治国的想法与尝试,一个职权分明、相互制约的完整三省六部对他而言就是一个灾难。
他需要的是一个高效灵活的执行系统,而不是一个思路各异、理念冲突的决策团体。但他又深知人有兴衰祸福,政权总有更迭之日,也不能将整个国家机器都化作一个人的应声虫。
这当中个人权欲的伸张与退让的矛盾权衡,便是接下来朝局改革的一个重点。而朝廷诸司的官长们,包括领率百官的宰相们各自屈伸抱负,也都不可忽略。
如何在确保朝情事务有序进行的前提下,磨合出一个身处其中者能够多数认同的方案,这需要方方面面都做出妥协忍让,李潼这个圣人也不例外。
但即便如此,李潼也不想放弃他在当中的主导权,所以如何定下一个基调,便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而刚刚结束的世博会,所涉诸司财计都账与勾检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初唐时期,朝廷财政收入呈现多样性的特征,所以诸事项也分属各司。户部四曹不必多说,太府、少府、司农等也有相关任事,且事权分割琐细,常有一事通于诸衙的现象发生。
普通人或许感受不到这种职事杂细分配所带来的繁琐,但后世多数人都有为了一件事情辗转各个民政部门、报告证明攒了一摞的经历。普通人尚且因此叫苦不迭,朝廷相关职事的繁琐流程可想而知。
世博会所涉诸司是眼下时局中关注的重点,人事才力用足,但相关的核计进程仍是缓慢。
虽然诸司流传出来的计报颇为喜人,但真正的计量流程却却还在各司流转,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各种财利收入仍只存在于账簿上、分散于诸司仓储,大部分钱财仍然没有归入可作度支的仓邸。
若在往常时节,其他无涉财司的官员们也只是看个热闹,顺便庆幸一下自己所司职事清闲。可是随着时间进入寒冬腊月,朝中气氛就渐渐发生了变化。
每逢年节,诸司罢市休沐,共贺佳节。而朝廷也要赐飨赐物,以示恩典。年尾的各种赏赐,也是官员们禄料之外的重要收入,直接关系到年节的质量如何。
今年因为世博会炒热的缘故,长安城各类物价本就有不同程度的上浮,所以官员们也都迫切希望能够早日领取到赐物、过上一个肥年。
可现在诸司审计都还没有完成,钱利尚未入库,各项年终福利便也未成定式。这自然让百官们抱怨不已,事关各自的钱袋子,便也都纷纷评议财司做事拖沓、全无效率。
借着百官舆情,腊月朔日朝会时,朝廷便以户部尚书格辅元罢知政事、转迁尚书右仆射、加勾计大使,御史中丞朱敬则为勾计副使,会同诸司主簿勾官,专辟官衙闲邸为勾院,封锁财司衙堂案事文书并仓储,俱移勾院通案勾检,务必要在望日之前结束勾检,不误佳节岁赐。
同时,内卫中郎将郭达为勾院捉察使,集内卫、京营八百精兵为勾院捉察军,凡所财计失职、贪墨等诸事员,案察勾名即拿,人事验对之后,移案大理寺,审定量刑。
0978 封衙锁库,勾检察奸
腊月朔日朝会所公布的人事政令,真有几分平地惊雷的味道。不独诸财司官员们大感震惊,就连那些原本抨议财司官员行政效率低下的朝士们也多生出一股风雨欲来的感觉。
大唐朝廷自有一整套完善的文书勾检制度,大体上分为自勾与他勾。诸司掌印主簿便是当司勾检官,负责本司行政产生的文书勾检,每季一报,上合都省,每年再由尚书都省进行隐漏审察。
至于他勾,便是由专司勾检的部门进行系统性的勾检,财政勾检最重要的部门便是刑部下属的比部。比部因此号称周知内外之经费而总勾之,是整个朝廷最重要也是最后一道财政审核机构。
这样的安排也体现出三省六部之中的分权制衡思想,比部专司财政勾检,但本身却并不具有财政度支的权力。
尽管勾权独重,但却仅仅只是刑部下属一曹,既没有执法权,也没有行政权。想要完善行使其勾检权力,仍需户部中的金部与仓部执行配合,每有察发隐漏,则需御史台、大理寺等执行追审。
理论上而言,内外官府勾官都可以算作比部的下属同僚,但实际上诸司勾官各有上司,与比部并没有上下隶属关系。所以在诸京司当中,比部也算是颇为特殊一个,号为独司,另有一个不太好听的别号,那就是纸坟。
诸如大唐这样庞大的政权,每季每年所产生的财政收支情况可谓浩如烟海,而这些行政程序结果都以文书呈现,比部所需要勾检的文书总量之大可想而知。
财政审计又需要保持相对的独立性,比部在司官吏们只有这么多,那真是只要坐下去就有文山文海将人淹没,跟提前进了坟堆也没有区别。由此可见官员们给诸司取别号的时候,也是充满了恶趣的幽默。
此前朝臣们忧虑财司效率缓慢,就是因为诸司自勾、汇入都省之后,按照流程还需要由比部进行勾检,世博会各项财利收益才可纳入库藏并作度支。
世博会所涉钱款事项极多,诸司勾计都用了一个多月还没了结,相关文书若再转入比部这个纸坟,只怕明年三月都未有定论。眼看着一座座金山摆在眼前却因流程所限,不能分润些许,朝臣们焦虑有加也是理所当然。
现在朝廷专置勾院,以两员大臣为使、汇聚诸司勾官勾检事项,效率自然提了上来,也算是切实应急的需要。
而且往腹黑里说,原本诸司自勾的程序进行的这么慢,所涉钱款事项又如此惊人,究竟是为了勾检得失还是抹平账目,也实在是让人心生疑窦。
早在朝廷公布政令之前,其实御史台诸御史们已经闻腥而动,出没于诸司衙堂与财司官员们府邸之间,所存的正是类似的心思,想要从当中勾出几条肥羊出来。
若朝廷政令仅止于此,群臣们多数也都觉得理所当然。可是这勾院除了具有勾检职能之外,居然还配给了甲兵,等于是掌握了一定的执法权,这就不得不让人心生凛然了。
京中台省曹司虽多,但能直接掌握兵权的却几乎没有,哪怕是政事堂以及新设总掌兵事的枢密院,也要通过别的书令程序才能调度人马。而这新设的勾院,却能直接在衙下养兵,危险性便陡增起来。
眼见到群臣凛然模样,李潼不免微微一笑。财赋历来都是立国之根本,特别因世博会所衍生出来的一系列收入,都是在原本政府收入之外的新财源,无论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商贸的收入不同于以往的赋税收入,天下籍户田亩在一定时期内自有定数,对此进行的勾检可以按照流程进行。
可是商贸的一大特点就是高流通性,若再用旧法子实施监察,就算查出来什么问题,相关人事及罪证只怕也早已经消失一空。
所以针对这方面财政的管理与审计,必须要灵活高效,为此不惜诸权汇于一司。
勾院文武二使配合行事,格辅元与朱敬则都是官德极高的人选,而郭达则是他绝对的心腹爪牙。为了避免宰相当司典兵的情况,他还特意罢免了格辅元的相位。
从高宗时期开始,尚书左右仆射便加同中书门下号参政,到了开元年间不加参政号者便不属于宰相,唯当省直事。
若是寻常时节,朝廷做出这样的新人事决定,少不了会生出一通争执。
诸如枢密院的设置,就是用了很长的时间,从行台时期开始便分设小司,一直到了去年张仁愿入朝才正式设立枢密院,诸司公务纳入一院又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至于设立更早的集英馆,眼下仍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存在,还是遭到旧有机构的排斥。
像在不久前开始的冬集铨选中,李潼提议集英馆诸学士的观历注入官资中,却遭到了选司与宰相们的反对。至于理由,则就是集英诸员虽伴驾近侍,但却功不彰于朝轨、事不明于典章,凭幸注资,恐乱选法!
朝臣们反对理由也很正当,集英馆眼下只是近侍备问,甚至连真正的侍臣都算不上,两名学士李峤与马怀素都是以别职在馆,下属的馆生有的干脆连正经官身都无,也实在是无从注历考核。
若连这样的存在都纳入官资之中进行铨授,那选法的标准就遭到破坏了。如此官资的含金量完全无从体现,难免会遭到鱼目混珠的讥讽,甚至还不如摆明了走后门的斜封官。
哪怕身为帝王,也有绕不开的规矩,制度之所存在,意义不只在于能否切实执行,更在于提供了一个行事的是非标准。
这里面也有一个比较显著的例子,那就是早年的宰相刘祎之。
刘祎之北门学士出身,原本也算是女皇心腹,却在武周革命前夕因为反对武则天称制而遭到杀害,临死之前还要说上一句“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
人的身份立场不同,所秉承的坚持便不同。刘祎之北门得幸,高居宰执后便要维护中书、门下的制度。虽然最终难免一死,但由此一言可以宣告他是遭到了冤杀,而非确有其罪。
李潼这一次之所以能一步到位的设置勾院,且不遭到宰相与群臣的反对,一则是勾院所处理的乃是旧体制不能处理的新问题,二则此事的确迫在眉睫、事关重大。
如果没有这些条件的存在,眼下朝堂中怕就要出现两三个犯言直谏的人,甚至就连朱敬则这个坚持原则的宪台长官怕都要抗拒任命。
大唐官制完整,想要进行全面的改革并非朝夕之功,而且在没有切实需求的情况下,也实在没有必要过度残害原本就已经存在且尚能运行的系统。
无论枢密院,还是新设的勾院,李潼主要的意图还不是设立新的机构,而是给朝廷灌输一种理念,那就是遇事置院、连署办公,绕开原本程事繁琐的刻碎治事,削减行政的成本,提高办事的效率。
至于院这种新的行政单位究竟要设置多少,不必刻意的去追求,遇事则置,大臣领衔,事了则罢,悉归本署。只有遇到了频繁产生的相同事务需要反复设院,才最终考虑作为常设的机构保留下来。
眼下中枢制度还需要进行调整,所以院的设置与罢除以及相关事员的任命,自然掌握在李潼这个圣人手中。未来中枢调整稳定下来,可以渐渐的分拨给政事堂。
早朝结束之后,圣驾回返内朝,并在内朝延英殿召见诸宰相并台省官长们,继续商讨事务。
这种情形,又可以引申出一个中晚唐比较重要的决策制度,那就是延英奏对。
中晚唐时期,地方藩镇割据,中央权力衰弱,皇帝又常受太监挟持,政事堂作为国家政令最高决策机构早已经名存实亡。皇帝便常在延英殿召见宰相并大臣,商讨并决策国务政令。
其实这种形式早已存在,早在高宗时期开始,便常常在延英殿召见宰相议事。废王立武过程中,褚遂良激烈反对废后而触怒武则天,暴喝“何不扑杀此獠”,就发生在这一场景中。
皇帝之所以不在外朝召见臣员、或是参与政事堂会议,要么是威望不足,对朝政情况失于完全的把控,要么是要做的事情不符合朝论舆情,自然不会去外朝堂与政事堂这些朝臣们的主场。
李潼的情况自不属于这两种,他是权威太足,所以懒于追求形式,延英殿地处内朝,讲完事情抬腿就能回家,去了政事堂还有各种繁琐规定。不在自己主场,终究不够舒服随意。
当然想摆这种谱,也要臣下们给面子。像是去年拜相不久的张仁愿,李潼备好餐食都请不来。不过现在张仁愿就乖巧多了,到现在看见烤肉还犯恶心。
不说延英殿的奏对情形,外朝群臣在散朝之后,仍然没有从设立勾院的震撼中摆脱出来。特别那些相关诸司官员们,他们的衙堂都已经被封锁,已经是无处可去,算是提前放了年假。
但早放假却谈不上多高兴,朝廷突然来上这么一手,搞得他们措手不及,许多事务收尾还没有完成。
特别一些本就不甚干净的官员们,这会儿更是忧心忡忡,担心被查出来问题所在,又搞不清楚朝廷此番勾检追惩力度的大小,心内自是愁肠百结、五味杂陈。
作为光禄少卿的李隆基,这会儿也是不免忧虑。光禄寺虽然不属于纯正的财司,但这届世博会负责筹办食园,也是涉事颇深。而且光禄寺本司日常职事所涉物料出入便数量可观,同样也属于今次勾检的范围中。
李隆基新任官长,加上心中颇具危机感,倒没有借着今次职务之便大肆营张私利。但为了讨好姑母太平公主,也进行了一点违规的操作,下员王仁皎借着这股东风,也抽取了几千缗资货。
这些问题总得来说不算太大,如此大宗的钱事出入,经受者可以说都是两手沾油。
跟其他人相比,李隆基甚至可以说是清白,单他自己所知同为长官的曹国公李备便从良酝署捣腾出近千瓮的酒水、着家奴当园售卖,在折耗一项中增添了上万缗的数额。至于更多别项,则就不可尽知了。
跟一些贪鄙成性的臣员相比,李隆基志向更加雄大,是不愿因为区区钱财事项玷污自身。但他在此浊世,终究也难保绝对的清白,所以退朝之后也是怅然不已。
他绕行过龙尾道之后,正打算径直出宫,吩咐家奴去通知太平公主和王仁皎等人收拾好收尾,可是刚刚走出宫门,便见到一直待他比较冷淡的曹国公正站在宫门一侧含笑对他招手。
“临淄王入廨以来,诸员俱忙于职务,少有闲暇联谊通好。总算君恩眷顾,稍移事务于别司,使我在事诸员能够脱身冗务。王此日若无别事,不妨移步助阵老夫,并在司诸同僚们游园集会。”
曹国公望着临淄王笑语说道,抬手做出邀请。
李隆基转眼见到在场不独曹国公一人,还有好几名在司品官都站在曹国公身后,心中便有了然,这是打算相约同僚、统一口径。他自己也正受此类困扰,于是便也颔首笑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临淄王答应赴宴之后,一行人却也没有就此离开宫门前,因为还有另一个重要人物、同为光禄少卿的徐俊臣没有到来。
但他们一行人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却迟迟未见徐俊臣的身影,就连其他几处宫门处留守官员也来告不见。曹国公便渐渐不耐烦,冷哼道:“徐某性不合众,无谓为此一员,耽误我等诸众聚会消遣。”
说罢,他便率先登车,不再等候。而李隆基对徐俊臣印象还不差,想了想之后上前问明聚会的地点,又吩咐自家仆员继续留此等候,然后才上马并诸同僚离开。
然而这一行人却并不知,他们久候不出的徐俊臣眼下正徘徊在中书省官署外,不断的向内张望,一直见到中书舍人李峤从衙堂行出,才匆匆上前并从身上抽出一份奏书并说道:“李学士是否要去集英馆当直?某自录时务几则,恳请李学士能代劳献上以待御览。”
徐俊臣作为四品的光禄少卿,是有奏告言事的权利,但所章奏需要先经中书预参。眼下李峤身在官署外,自然不能途受奏状,见状也不去接,正待转身归署,却又被徐俊臣拉住。
“此中言事颇切时疾,不敢从缓,否则便沿匦路递献了。”
徐俊臣脸上仍是和气笑容,但李峤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看了徐俊臣一眼后,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寒意,思忖片刻后才抬手接过徐俊臣递来的文书,并低声道:“道左受言,不可称奏。至于圣人览或不览,某亦不敢擅作进言。”
“明白,明白!有劳李学士了!”
徐俊臣见李峤接过文书,脸上笑容更浓郁,再对李峤致礼道谢,然后才转身离开。只是那轻快的步履,张开的臂膀,怎么看都有一种恶狼瞄准目标、将要出猎的既视感。
0979 新朝修律,当世准则
外朝群众不乏因勾院的设置人心惶惶,而内朝延英殿的奏对则与此关联性并不太大。
财政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财务的审察仅仅只是其中一个方面,除此之外还有财政的预算与立法,赋税征收,官产经营,财物的存储管理与使用,以及市场和物价的管控等各种行政事项。
现在既然以勾院总揽勾检大权,那在延英殿这一最高的决策场合,便无需再为此多费唇舌,重点还是讨论其他财政事项的处理方案。
圣人并诸员各自坐定之后,中书侍郎姚元崇便抛出第一个议题:“向者国家度支,需量入为准、以判出。今秋度支计量,亦法此旧绳,但世博会后前法已废,亟需速作更迭,才可敕为来年诸州政治准绳。”
度支预算乃是一个国家未来一年行政维持之根本,是一年财计至重。按照原本的行政流程,诸课役所收每年计簿送入尚书省,以供度支预算来年诸事,这一程序要在十月三十一日之前完成。
定案形成,开年元日大典结束之后,再以制敕的形式降给诸州朝集使,返往诸州,作为来年的用事准则。
世博会之所以安排在九十月筹备举行,除了这一时节贡赋俱备之外,也是为了配合度支方案的计定。不过今年这个情况实在太特殊,因为世博会的规模与持续的时间严重超标,这就造成尚书省度支方案完全无涉这么庞大的一块,从而难以执行。
别的不说,单单商货通行沿途所产生的各种地方税务增收,根本就没有在预算方案中体现出来,那么这一部分收入、地方官府收是不收?交是不交?
姚元崇提出的这个问题颇为严峻,现在已经到了腊月初,距离元日大典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既要完成财事的审察,还要重新作出一份度支预算。
姚元崇话音刚落,因二宗事了而升任门下侍中的杨再思便开口叹息道:“圣人享国兴治,库藏丰储,倍益往年,世道惊艳之外,却是事员忧苦。往年度支量入而判出,但今财情入涌无准,更以何凭判出?”
听到杨再思的话,坐在御床的李潼脸上便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
要不就说杨再思这老家伙情商高,既点出了问题所在,还不忘拍上一把圣人的马屁:咱家圣人太牛逼,搞来这么多的钱,让大家愁的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真是坏坏!
不过这两名宰相提出的财政预算量入为出的问题,还真的不怎么好解决。
大唐财政预算,遵循一个量入为出的原则,按照收入的多少去计定来年开支几何,这也是历代以来国家财政的一个原则性思路。
想要做到量入为出,那就首先要确保国家的整体收入是可以计量的。
这在初唐时期,自然并不困难,朝廷施行均田制,田亩、人口恒有定数,租调所收也不会存在太大的变量,只要相关诸司能够切实履行职责,便能将国家财政收入算的清清楚楚,再依此做出来年的收支方案。
可是从高宗年间开始,均田制的破坏,徭役的盛行,已经让原本可控的财政收入变得不可控起来,以至于不得不增加其他的杂捐税事来维持一个相对的平衡。
到了开元年间,度支形势要更加严峻。随着各方编户工作的深入,朝廷所控人口激增近倍,伴随而来的新授田与垦荒规模也是越大,原本相对恒定的租调收入也随之增长,今年之度支已经不足为明年之参考。
更不要说,随着商贸的发展,商税与诸官造产业的利润激增,直接冲击改变了朝廷财政收入的基本格局。
通俗一点的说法来讲,就是他妈的钱来的太快,简直让人无所适从!
财政收入增加自然是一个好事,但从国家整体的行政角度来看,却是一个甜蜜的负担,该要施行怎样的有效管理,才能让这一部分财政增量转变为切切实实的国力增长,对朝廷官府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财富的增长也能好事变坏。不说一个国家,哪怕是普通人突然暴富,若智力与品格不足驾驭,行为也会变得疯狂起来。老凡尔赛的范伟老师,对此就有很深刻的体会。
“度支计量,国务根本。丰产盛收已经不是一时的困扰,常法之外,历年也有变法,汇总为绳,更作创新。府库所收既然已经不可计量,不如以诸官府凡所出纳为准,以此判入!”
讲到凡尔赛,李潼也是不落人后。
量入为出的财政原则虽然历史悠久,但古法并不意味着就是好的。当社会越发的进步,资源越来越丰富,这样的思路便不再适应,在行政过程中更换一个标准作为计量尺度,也是时代的选择。
不装了,摊牌了,我是大富翁,得有更好的方法来管理我的财富!
当李潼提出这样一个转变思路的时候,群臣们思路也被打开,开始纷纷进言。类似的想法他们并不是没有,但圣人不定下基调,他们也不敢大放厥词。
度支是对未来一年的收支预算与施政方针,换言之是根据已经发生的情况进行预判,做出判断的依据自然变量越小,才能越切实。把每年需要进行的事务与支出锁定之后,那么财政上剩下的就是收入了。
如此一来,地方官府也不需要再挖空心思的创收增产提升政绩,保持眼下这种状态,扣除行政成本之后,其他财项统统上缴。
这样的度支思路又会造成一个现象,那就是留给地方政府的变量空间太小、活力不足,同时几乎没有什么应变能力。
但这也并不算是一个缺点,反而有助于巩固中央的权威。你地方上如果太会玩了,那我中枢又该怎样施加管理?
至于有什么天灾**的变量,这本来就不在度支预算中体现出来,只要朝廷保持足够的财政预留,可以及时应对变数,便不会产生太大的乱子。
地方上能动性不足,就需要中枢朝廷更加的灵活高效,对地方情况的变化要掌握得更加详实全面,以适应社会整体的发展,不能因为行政效率的低下而形成拖累。甚至在某些变量频繁的领域中,要形成自上到下、一以贯之的垂直管理。
制度的变革,需要切合时代的背景,起码要搞清楚需要解决什么问题以及需要管理的内容。
讲到这一点,就不得不提及一个人物,那就是盛唐时期的奸相李林甫。
李林甫虽然奸名极盛,但执政能力也是颇为不俗,其在开元年间所编拟的《长行旨》,便是大唐财政变革的重要纲领,甚至在古代财政史中都拥有着不小的意义。
初唐时期,政府度支预算是以实物为准,如此一来,在度支计划中便包含了来年应收租调贡物的征集运输与收纳,政府收物之外的物料采买、称为折受余物,以及当年财政收入在明年的支用情况。
如此一来,地方官府与朝廷之间针对各种实物的收缴与采买都需要进行文牒沟通。单单朝廷所规定的实物色目就有粟、稻粮食与六种丝织品,而需要进行折税采买的物品种类更是繁多。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恢复与发展,财政所涉物料名目更加繁多,都需要上下牒传通报,以至于计账工程繁琐,每州计账用纸就达到了五十多万张。
《长行旨》便规定了诸州每年收支固定的部分造册之后形成定制,不需要再逐年更改造册,仅仅只将当年财政收入的支用进行度支计账,如此便大大省俭了计账的流程。
看似长行旨仅仅只是对计账的流程进行了简化,将诸州计账用纸从五十万张降低到了每年只需要两三张,但当中所节省的行政成本,以及将地方事权收于中枢的制衡思维,对整个大唐财政、包括行政格局的改变是巨大的。
未来中唐时期杨炎所进行的两税法改革,在一定程度上就因循了长行旨化繁为简、事纳于一的立法与执行的思维。
《长行旨》的出现,简化并规范了繁琐的事务流程,以准确直白的书令条文取代了大量的行政案牍劳动,在古代制度程序的演变过程中,不得不说是一大创举。
早年李潼尚未起势时,在武周朝堂主持漕运改革,为了避开武氏诸王的掣肘,便借用了许多长行旨的经营智慧,将一些需要诸司协调用功的事项加以条令化,短时间内便收到了不小的成效。类似的思路,在后来行台行政中也有延伸。
眼下李潼提出国家财政量出为入的原则,同时也是对长行旨的一个变用,而且要进行的更加彻底。因为眼下大唐财政收入的形式正从实物转变为货币化,在化繁为简这一需求上可以走的更远。
当然,这一转变无疑压缩了朝廷对于各种物料的管控范围与力度,所以并不能单纯的追求财政的增长,同时还要对社会生产力增加管制。
换言之,就是要增设大量的官造工坊,形成规模与产能庞大、垂直进行管理的国企。
眼下地方官府的行政构架与经管范畴尚不算复杂,这是从大唐立国以来重内轻外、刻意压缩地方权力的国策所形成的。
虽然说随着社会整体的发展,地方上的行政管理能力也需要进行加强,但这并不属于眼下讨论事项的范畴。
所以在确定量出为入的原则后,度支计划只需要厘定清楚各州的行政开支,只需要再增加相关的钱事转运能力,就可以完成未来一整年的财政度支预算。工作量大大节省,可以不误新年元月的颁行。
在场众宰相,全都具有丰富的行政经验,当思路确定后,很快便在讨论中形成了一个方案,可以下发度支执行。
不过在方案完成后,张仁愿又举手发言道:“民政为本,兵事亦重。今内外凡所用兵备甲,不只一处,事繁且急,外司难予尽知,臣请枢密院亦得具员以参度支事务。”
张仁愿话音刚落,刘幽求便发言道:“职有闲剧,事有分曹,此所以井然而有序。枢密院总兵曹杂庶而治之,量职皆剧要之务,难有闲员分参别曹。春察甲籍,秋察武库,可以知得失、明备用,年终勾计、赴院审详,可以无失度支之略。供用足给,将士亦可免于热功躁动之患。”
一国开支,军费绝对是其中的大项。特别是国有大征战的情况下,甚至需要倾尽府库以输助战争。枢密院总掌天下兵事,自然也希望能在度支计划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无论国中舆情如何,是否渴于征战,朝廷如果想对战争是否发动做出一个全面的权衡,最好还是避免刀把子与钱袋子直接发生联系,需要在程序上加以隔绝。
所以在听完两人发言后,李潼便对刘幽求点了点头,并对张仁愿说道:“枢密院都账计簿,具案以备度支取阅参详。唯诸牧厩、械造、料库,需作别式勾计,事归武府。”
枢密院虽然不参与国家整体的财政度支,但是可以对战马、械具等诸武库资料的数量有勾计的权力,也算是对职权的一个补充,确立了枢密院在朝廷结构中凌驾于诸武司之上的地位。
巨额进项的勾检与度支,都是年前需要解决的当务之急。当这两事都已经有了妥善的解决方案后,接下来的议事氛围便不需要那样严肃紧张。
借着杨再思拍马屁的余韵,李潼继续笑语道:“今次世博会盛况空前,百业兴旺,已是端倪显露。或谓家国中兴艰难,但有诸公立朝辅佐、各逞才力,途行近半矣,诚是可喜!
世道逐日益新,唯法度准绳尚凭旧籍,非谓前臣设法不智,只因万象更新,旧律有失周详之明、环转之巧。今人亦需奋进智力,拾遗补漏,规正当世之准则。”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点头称是。如今朝廷所遵行的法典,仍是高宗永徽年间所编拟的《永徽律》,距今已有将近五十年。
在这过程中,大唐无论朝廷还是民间,方方面面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旧的律法再怎么经典,针对当下的世情也都难免疏漏缺失。
就像这一次勾院通案勾检,一定的会查出大量的问题,可若遵守永徽律进行判处的话,一定会出现许多有失轻重、不合时宜的判决,并且不能体现出当下朝廷的执政思路与方针。
尽管外朝因为勾院的设置而忐忑不已,但这一次勾检最后的追责注定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震慑的意味要大过实际的惩处,主要还是牵涉面颇广却又没有严明的律法裁决。
所以眼下的开元新朝,也的确需要一部新的律令法典,来处理当世的问题。
至于这部新的律法,李潼还并不满足于在《永徽律》的基础上进行删补,他需要一个更加全面宏大的《开元律》作为帝国典章,在有法可依的前提下进行系统性的国务整改。
眼下与诸重臣稍通声气,预告明年朝廷的重点便是这一部新律法的编订,然后便结束了这一日的内朝会议。
诸宰相们各自告退,李潼见天色仍早,倒也不急着回家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而是派遣乐高前往中朝集英馆收取一些呈案文书。眼下朝情变化频密,他也需要及时了解来自各方面的声音。
0980 圣笔制律,宋诗雄发
开元四年的下半年,许多大事集中爆发,所幸这些事情基本上都是正面的,虽然朝野繁忙,大方向则是积极向上的。
人是容易受环境影响的生物,哪怕身为帝王也不例外。所谓三人成虎,当某一环境因素频频被身边近人加以强调,自然就能影响到人对环境整体的判断。
越身在高位者,对环境的感知其实就越片面。譬如眼下的李潼,青海大战的胜利让他的威望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但日常身在宸居,其实做不到对整个帝国方方面面了如指掌。
想要保持清晰准确的认知,首先自己的头脑要保持冷静,要拥有在诸多歌颂声中提取有效讯息的能力。其次便是扩大了解讯息的范围,对各种渠道得获的信息进行交叉对比的分析。
身为一个帝王,自然是凡人能够达到的最高荣耀,但这个位置同样也是各种**与纷争交织汇聚的一个焦点。所以一个帝王真实的心境,往往都是慎重且孤独。如果觉得万事顺心、全无忧惧,那么离出问题也就不远了。
乐高脚程极快,往返也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再次返回延英殿时,身后跟着两名侍者,搬抬着一个盛装文书的半满箱笼。
集英馆眼下还并不属于正式的朝廷官署,虽然具有近侍备问的性质,但仍然没有参与到正式的朝议系统中来。
这样一种存在状态也是有利有弊,坏处显而易见,那就是不能插手正式的上下奏对与文书往来,譬如李潼要向外界发布什么命令便不能通过集英馆,因为没有法律效力。而臣下们向上进言,同样也需要中书门下的转呈。
好处则是集英馆众人对圣人的依附度更高,而且没有固定的朝轨章程约束,所以对咨询的获取与传达要更灵活一些。圣人与集英馆诸众之间针对时势的交流商讨,甚至就连宰相都无从参闻。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点便利,李潼才没有急于将集英馆纳为正式的朝议与供奉机构。
此前外朝群臣之所以反对将集英馆事员履历记录在官资中,并不是反对集英馆这一存在,而是希望能够尽快将集英馆纳入系统中,如此才能明确集英馆到底在做什么。
眼下集英馆除了收录图书文籍并培养一些圣人欣赏的少俊人才之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访探朝野逸闻、收录成籍,纳入禁中。说的更直白一点,那就是搜罗时事八卦,然后向圣人打小报告。
这种作用还不等于御史的风闻奏事,因为御史凡所言奏自有流程,哪怕再怎么荒诞的奏事,都具有着法律效力。
比如说贞观年间,长孙皇后去世,百官致哀,许敬宗这家伙好死不死的见到欧阳询相貌丑陋而大笑起来,结果遭到了御史的检举揭发,直接被贬出京。
可若这样的事情是由集英馆上奏的话,仅仅只是皇帝知道了这么一件事,真想加以惩罚的话,还要着御史上书弹劾,才能执行惩罚。
李潼眼下是需要一个灵活有效的消息来源,所以暂时不考虑将集英馆制度化。
不过这样的存在也不可长久维持,一则他对集英馆有着更大的寄望与用途,不能一直当做八卦来源地,二则这种事务对士流而言也的确有伤风评、格调不高,若迟迟不能融入到朝政系统中,渐渐的对真正有抱负的时流便也失去了吸引力,会让集英馆真的流于奸佞幸进者聚居地。
之前李潼跟宰相们透露明年将要新修律法,还没说的想法就是让集英馆也参与其中。
集英馆眼下是他的私人幕僚群体,对于他的意图与理念了解自然更深刻,而且集英馆诸众的见识是真正能够下沉闾里,并不是单纯的经学门徒。在修订律法的过程中,便能很好的顾及到市井下层的诉求与管理。
书文送上来之后,李潼便开始翻阅起来,因为并不是正式的文牍奏对,内容所涉也是五花八门,李潼看起来心情便颇为轻松,像是阅读市井氛围浓厚的唐人笔记,而不是关乎家国大计的严肃奏章。
文人猎奇,所涉也颇多士林逸闻。李潼翻起第一篇文书来看,入眼便是今年长安诗坛的一些趣事。
这其中第一则故事,便是诗坛名家的宋之问入京,寓居于终南山,京中士林多往拜访,宋之问过去几年的一些诗文也流传出来,获得不少时流的称赞推崇,号称圣笔制律、宋诗雄发。
宋之问的诗才自是不俗,原本历史上便是唐人律诗定式者之一。不过在当下这个时空中出现了李潼这个挂比,将律诗格式的成熟大大推进,再加上身份的特殊,律诗定格的荣耀自然归于圣人,沈宋都无缘此幸。
不过宋之问这家伙也的确宦途不幸,早年李潼在洛阳与武氏诸王斗法时,其人还曾参与进来与李潼斗诗。但因为见机缩头得快,彼此摩擦没有继续升级。
之后李潼便没有对宋之问更多关注,但时流却没有忘记这家伙,神都革命、相王当国之际,宋之问也没能免于清算,被一纸发配远疆,辗转数年,如今才得归京。
文人墨客往往宦途不幸的时候便会诗情勃发,李潼看了看文中载录宋之问流放期间的一些诗作,发现已经不乏其人晚期风格成熟的诗作,诸如《晚泊湘江》之类的名篇,也的确配得上时流的称许。
但这还不是宋之问归京后身上所发生的最大逸闻,随着其人名篇屡传,不乏好事时流希望能够帮助宋之问辑录成集、刊行天下,助此文墨盛事。
但这件事却被另一名诗家破坏,那就是与宋之问齐名的沈佺期。不同于宋之问的宦途落魄,沈佺期如今高居太常少卿,更管理着如今大唐规模最大的印刷机构,隶属于翰林院的华文馆。
大唐的雕版印刷发展多年,但是因为还没有形成稳定的产业体系,所以如今雕版刊印的机构主要还是官方在经营。
这其中华文馆便是最大的出版机构,各种诗文图书半数都由此出,沈佺期作为当司主官,什么样的书籍可以出版便由其人决定。
当有人将宋之问的书稿投送华文馆时,却被沈佺期直接给否了,理由是:宋某旧所经历,世道知者并非二三,既遭流配,概有缘由。章句之内唯见幽情浓厚,不见痛悟旧非,其欲比于屈子?又目谁为楚臣?如此怨切文字,不当列于锦绣华文、刊示天下!
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沈佺期这番评语,不说对宋之问诗文的贬低,单单这旧账掀的就足以让宋之问无地自容。
“沈学士官禄见厚,气量见狭啊!”
李潼看完这桩轶事,忍不住笑语说道。
沈宋本是齐名,早年官职履历也大致相当,讲到才名的话,沈佺期较之宋之问甚至还略胜一筹。可是随着世事变迁,两人处境却发生了极大的差距。
不说风云变幻之际各自取舍,如今沈佺期已经是开元新朝立朝四品,但宋之问沉寂下僚,邀天之幸才得以全须归国。
仕途不幸诗途幸,沈佺期高在通贵之后,创作力颇有衰减,起码是比不上宋之问逆旅之中才情勃发。讲到诗辞艺术上的造诣,不需舆情评判,仅只李潼自己,便可以看得出,沈佺期其实已经逊色于宋之问。
不说沈宋之流自我感动而有所创造的诗家,就连李潼这种挂比,随着世道日益昌盛,那种愤而作歌的情怀都日渐低迷。所以说艺术之有所发展,泰半源于不幸啊。后世某点畅销,放量唾弃,总是不错的。
李潼虽然笑言沈佺期气量不大,但其拒绝宋之问诗稿刊印的理由,却并不觉得有错。人的感性泰半大于理性,大多数时候,只是需要情感的宣泄,但并不需要了解事务之得失。
屈原之《离骚》,的确是文体之典范,创千古之经典。可是商鞅的变法,却早在《离骚》之前,便已经成了秦国之政令。忧愤的确能引起人情感的共鸣,可世道所需要的,终究还是得失之判断。
商公已裂,屈子新生,若果有经世之才,不至于屈奏骚情。秦国黔首尚能积功以进,楚国贵胄竟然远在江湖,你不死谁死?
李潼嘲笑沈佺期因为度量狭隘不准宋之问的诗文刊印,那是出于文学的角度,觉得宋之问的诗文的确颇具美感。
可是作为一个帝王,他则能从宋之问诗文颇得追捧而看出世道之内仍然大有自觉不得意之人,将自身的落魄归咎于时代的不公,所以幽愤不平。
一个时代的审美趋向,大致可以看出价值取舍。宋之问一人之荣辱,并不值得圣人亲自垂望,可是其人之际遇冷暖,却能折射出世道几人信从。
“严审宋某所得几者关照,人与事毕录勿遗!”
宋之问诗文造诣多高,并不是李潼关注的重点。譬如后世一个流量的价值体现,也并不在于他能囊括多少韭菜,而在于它能标定出多少亟待处理的社会问题。
宋之问的诗辞造诣的确不俗,但大多数人也如李潼一般止于欣赏。可若背后有什么超出常规的力量推动,那就需要仔细查一查,它要向社会传递怎样的价值观!
0981 相性相合,豢狼察恶
除了宋之问之外,集英馆还记录了一些其他的时流轶事。这其中比较让李潼感兴趣的,便是贺知章其人其事。
贺知章在开元新朝士林当中地位比较特殊,除了本身才学优异之外,还在于其人乃是开元元年的科举榜首状元。因为这一特殊的身份,贺知章在士林中的一举一动也是颇受关注。
进士及第之后,贺知章并没有直接解褐进仕,而是遵循朝廷选士的流程进入了守选期。虽然暂时未得官身,但功名既有,前途也是一片光明。
应试之后不久,贺知章便获得了同样出身江南且书道不俗的钟绍京赏识。
钟绍京在河北历练一番之后归朝担任少府少监,高居四品通贵,自然也有具有了赏识提拔后进的能力和资格。少府下属同样管辖着一座编修馆,是原本京西草堂寺改设的草堂书院。
翰林院下属的华文馆负责编修出版的书籍主要以诗词文章为主,属于文学的范畴。而草堂书院的前身虽然是寺庙,但所编修的书籍却与宗教无关,而是工艺方伎等技术类书籍。
诸如前朝《汜胜之书》《齐民要术》等农事古籍,包括《水经注》《千金方》等地理医工之类的书籍,也都在草堂书院的编印范围之内。
过去几年时间里,草堂书院所编修印刷的书籍数量也颇为惊人,囊括古人与今人的劳动智慧,足有数千册之多。
这些书籍除了少量留于馆藏,绝大多数都已经流传于世,除了市井中进行销售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沿官路馆驿向外流传,往来逆旅之众客居馆驿者,可以随意取阅。
工农伎术在士林中虽然不称经典、流于下学,但如此庞大的编修工作量,对编修者要求也颇高。钟绍京在接掌相关事宜后,便访聘了许多的时流才士充当草堂书院的编修,贺知章正在此列。
许多时流在受邀编修后,虽然抹不过面子前往供职一段时间,但往往不耐烦常年埋首下学之中,做不多久便寻找借口辞职。
然而贺知章却在收到邀请后,从开元元年一直待到了如今的开元四年,还不仅仅只是混日子,几年时间里单单其所主持修编的书籍便有数百册之多,绝对是草堂书院的一大干将。
进士守选期颇短,一般在两三年之间,若国家用士颇急,甚至有可能榜出即授。贺知章作为开元元年的榜首状元,自然也是选司关注的人才,从开元二年便已经将之录入长名榜中,给予了参铨的资格。
可是由于钟绍京的欣赏挽留,贺知章又留在草堂书院拖了两年,直到今年才决定参铨。并且在参铨之前,便放出豪言,非富平县尉不任。
贺知章作为开元首位状元,其人参铨已经颇为引人瞩目,又豪言要取畿县县尉,足以让好事者们口口相传,也因此被集英馆录入并呈送禁中。
李潼在看完这桩轶事后,也忍不住笑语道:“贺八风流从容,若不许给好官,反倒显得朝廷赏士刻薄了。”
一般情况下,吏部铨选所涉六品以下的官员任命,李潼基本是不怎么干涉的。但他对贺知章印象实在不错,得知其人想要选授富平县尉,便打算稍作插手,成人之美。
盛唐诸多诗人,贺知章无疑是极为特殊的一个。不仅仅是因为其人掀起了盛唐华章的序幕,更在于这个人一生经历实在可以称得上是美满。
贺知章这一生,涵盖了整个盛唐。无论是诗才之盛,还是势位之高,其人都算不上最拔尖的,可是能够二者兼而有之者,整个盛唐怕也只有唯此一人。如果真要选一个能够代表大唐盛世的人物,贺知章绝对名列前茅。
其人仕途稳健,虽然没有高居宰辅的大权在手,但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高官厚禄,且仕途之中几乎没有什么起伏波折。兼又诗趣盎然,风流豁达,欣赏并提携了包括李白在内的许多后进时流。一生荣华富贵,老来归隐乡中,人生可以说是没有什么遗憾。
后世评价贺知章这个人,有一个说法李潼比较认可,那就是人格健全、双商俱佳,所以才有可称完美的人生。
人格健全可以说是一个人颇为重要的禀赋,沉寂时不怨不忿,显达时知足不傲。
这一点从贺知章的诗风中便能体现出来,同时代的陈子昂也是文风奇丽,但读起来总让人觉得有一股幽愤之气在其中,似乎随时都在战斗、在抨击。但贺知章的诗风则清丽有趣,全无偏激。
双商俱佳,意味着一个人既有向上奋斗的能力禀赋,又不乏处理人际关系的手段。
像贺知章明知凭他开元元年状元的身份,只要踏入仕途便是青云起点,但却仍然耐得住寂寞,安心留在草堂书院,既报答了钟绍京的赏识,又给自己积攒了一笔可观的资历。
贺知章的双商俱佳并不只是圆滑处世、恪奉中庸,他仍然有狂的一面,但却并没有流于恃才傲物、看谁都不爽的偏激,而是洒脱率真的真性情流露。
比如今年参铨,贺知章便豪言要取富平县尉。
唐代选法,士人解褐首任最优的官职便是校书郎、正字等朝廷清贵闲职,次一等的则是大州参军与赤县、畿县的县尉。
富平县属于畿县之一,同样也属于起家良选之一。贺知章作为开元状元,又有在草堂书院修书数年的履历,解褐担任校书郎这样的清贵之职可以说是板上钉钉。
但其人却退而求其次,要选择一个畿县的县尉。这在普通人看来,既有些狂妄,也有些不能理解。朝廷选授自有章程,岂选人自作邀取?既然放此豪言,又为何不直取首等?
普通人或是不能理解,但熟悉贺知章的人却一眼就能看出他渴求富平县尉的原因。因为富平出佳酿,美酒石冻春刚在今年的世博会上拔取头筹,自然勾得贺知章酒虫大动。
了解这些,再看到贺知章的狂言就不免会心一笑。他虽然也偶发狂态,但这份狂却不让人心生冒犯,是在行止尺度之内的性情放纵,实在让人难生反感。
既能保持自我,又不与世道为敌,贺八之为人处世,的确有自己的一套标准,拥有一个有趣的灵魂。
于是李潼在略作沉吟后,便提笔书写一道便笺,着员递给选司,等到贺知章铨判通过之后,便授其富平县尉一职。并又特意做出一条批示,富平县官衙给料,县尉一个月不得超出一斗。
这种底层的人事任命与供给,自然不劳圣人亲自垂询。
但世道之内有趣的人并不多,一想到贺知章愿望达成了、但又没有完全达成的那种无奈表情,李潼就不免要会心一笑。当年坊中品诗,你贺八高在二等,压了我小号李学士一头,别以为老子会忘了报复!
繁忙的公事之余,看一看坊间各种闲杂小事,对圣人而言也是颇为轻松的消遣。尤其念头一转、小手一动,便能精准控制某个人的忧喜情绪,更让李潼有种身为幕后黑手的恶趣味满足感。
不过这份轻松惬意的心情也没有维持太久,当展开下一份文书的时候,李潼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神情也渐渐转为严肃。
这一份文书,便是光禄少卿徐俊臣请求李峤转交的那一份。文书内容颇长,所记载全都是有关临淄王李隆基的事情。
书文内容主要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临淄王在光禄寺官廨的言行,主要是引用私己、经营党羽、渎职牟利以及杯葛同僚。
武周一朝酷吏横行,徐俊臣能够从一介草莽成长为当中最出色的一个,禀赋才能自不必多说。当这样一双眼睛去盯住某一个人的时候,哪怕是清白君子,都能给挖掘出壮壮劣迹。
如今徐俊臣与临淄王同司任职,天赋能力再次发动起来,所窥望总结出来的桩桩劣迹全都书录纸上。虽然临淄王入官时间不长,但凡所劣迹一张纸都写不下。
虽然徐俊臣所记载的都是一些杂情小事,但耐不住这个家伙会总结发挥啊。
比如临淄王入官伊始,便不满朝廷仕用安排,意欲联合徐俊臣抵制曹国公,想要总揽衙司事务。并收留圣人旧弃劣员王仁皎,欲用其怨忿以小构大、谋行不法。同时借着官职不安所司,频频访探往来人事以求阴结等等。
事不惊人则不足为功,临淄王在司所有的言行几乎都被徐俊臣给阴谋化的解读出来。且各种人事描述的极为具体,让李潼不得不怀疑自临淄王入衙伊始、身边就已经遍布了徐俊臣的耳目。
除了衙司行为之外,还有临淄王邸居日常与人际往来等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虽然不如第一部分翔实具体,但也有一些细节记录。
比如说徐俊臣某日入邸做客,便发现临淄王邸中一些仆员浮于所事、常有窥探邸堂的举动。
看到这里,李潼也不免感慨徐俊臣这家伙观察力实在敏锐,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家伙所发现那些仆员应该就是禁中安排在临淄王邸的耳目,居然一顿饭的工夫就被这家伙给察觉到了,狗鼻子真灵!
除此之外,徐俊臣还发现了临淄王阴募故人、聚集门下听命用劳。除了一些大内方面男女仆员,还有一些世道人家,比如窦氏此类早已衰落的人家残余。
文中还记录一个细节,那就是原本临淄王收容的几名窦氏族人不知为何被王府逐出,并几在王府门前央求纠缠却不再被接纳。
徐俊臣据此猜测,若能抓捕这几名遭到驱逐之人严加审讯,或能察发王邸更大隐恶!
这一整篇文章中,别的内容李潼还不甚在意。他能够体会李隆基这个小堂弟内心的不安分所造成的言行不够谨慎,倒也不必过于阴谋化的解读。
不过窦氏几人先被收留、后被驱逐,倒是让李潼生出了一些遐想。略作沉吟后,他便吩咐乐高道:“去取内卫所进近日秘卷来。”
身为一个帝王,对外界感知并不会局限于某一途径,更不要说李潼起家根本就是故衣社这种对底层民众的组织化。如今故衣社虽然已经浮出于世道,成为一个正规的民社组织,但也保留了一部分情报职能。
眼下长安坊市间那些车船脚力铺子,相当一部分都是故衣社的行走耳目,京中一些比较敏感的人事都有关注。这一部分情报职能,由内卫田少安负责接洽处理,将一些事件汇总成卷宗,每隔一段时间送入禁中。
李潼倒也不是要搞锦衣卫之类的间谍组织,只是为了保证对朝廷制度所不能覆及的人事上有所警觉。内卫秘卷旬月呈送,但大多数时候,李潼都没有时间去仔细阅览并梳理。
乐高旋去旋回,带回了整整三卷的卷宗。李潼直接寻找到宗室相关的内容,在临淄王邸条目下找到了徐俊臣所提及的事项,里面不只详细记载了窦氏人员遭逐并在邸前纠缠的内容,甚至当时的一些对话都记录在卷。
这对话中有“旧事已了、家门因此衰败、知者不多”等言辞,李潼在看过之后,记忆便有所触动,稍作思索,便猜测临淄王可能是知晓了一些自己当年与窦氏恶斗的内情,所以不敢再收留窦氏族人。
看完这些内容后,李潼沿着时间线继续向前爬梳,便看到了太平公主与临淄王的一些交际活动,以及太平公主安排武氏女子与临淄王见面的事情。
因为都是坊间途见,卷宗上所记载的也只是事情的表面过程,但李潼对这些亲戚也算是了解颇深,脑海中已经能够勾勒出一个相关的脉络。
“这么看来,应是临淄王已知窦氏行刺旧事,因恐生惧,要从各处寻势自保。”
老实说,李潼还真没有要因窦氏的事情迁怒临淄王的打算,但耐不住这些大聪明自己瞎琢磨,忧恐之下可能就会爆发出非同一般的能动性。
同时他也不免对徐俊臣的洞察力感到叹服,暗自庆幸当年先把这家伙给收拾了,若真任由这家伙死死盯着自家,当年在神都蓄势时可能真的要翻车。
李潼虽然对临淄王心存提防,但也并不算太过上心。人的能动性分为客观与主观,一则是环境施加的压迫,二则是内心里所产生的忧恐。
像是李潼自己,因为早就知道武周一朝人事变化的脉络,所以从来到这个世界伊始,便以推翻他奶奶的统治为己任,甚至不将希望放在他叔叔们身上,要尽力掌握自救的能力。
临淄王虽然也是一个宫变的小达人,但在当下这个时代中,自己既没有留出足够的破绽让他看到问鼎大位的可能,来自环境的压迫也没有达到生死存亡的程度。
所以说无论这个小子搞什么小动作,起码不是奔着造反为最终目的。李潼冷眼旁观,也不必将之视作心腹大患。
可是现在,临淄王分明是慌了,那接下来其所预谋就变得不可测了。最稳妥的做法,当然是将这一祸患掐死在萌芽之中,这对现在的李潼而言,也并不是难事。
可是当看到太平公主跟李隆基这俩活宝越走越近,李潼心里便有了一些其他的想法,这两个都是宗室中的不稳定因素,但相对来说,太平公主要更智浅外露,而李隆基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起来,但却已经显露出了几分腹黑的特质。
若只是李隆基自己,李潼还真的担心一个不注意,这小子可能就会给自己一个小惊喜。但若再加上太平公主这个帮手,那么其所预谋反而变得可测起来。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属性相似的人事,彼此之间总有一种人眼难以观察到的微妙感应,比如这个时空中太平公主又与李隆基凑在了一起。那么眼下时局中,是否还有属性类似的人事同样也能被吸引出来?
一个社会无论表面看来如何的平稳有序,但暗里总会有一些企图破坏秩序稳定的隐患存在。但这些隐患日常并不会显露出来,所以也难以察觉。
特别接下来朝廷还会有一系列触动旧制的改革将要实施,这当中必然少不了因利益损害而骤感失意者。
一般的失意者或能认清事实,忍耐消沉下来。但也会有一部分人不甘于消沉,或许就会有反抗的想法与尝试滋生。
这些人事方面的动乱隐患是分散的,且不可测。可若有一个明灯进行探照,将分散且无序的事物给聚集起来,再处理起来那就方便多了!
脑海中生出这样一个想法后,李潼的思绪顿时变得更加活跃,已经忍不住构思起各种的操作。
他倒不担心暂时的纵容或会养虎为患,身为一个帝王,若遭到大多数的背叛而被颠覆统治,那本身就是不称职。
若能在一切可控的情况下,将分散在全身各处的痈毒给挤到一处,然后再手起刀落的割除,一时的痛楚换来是长久的健康。
想到这里之后,李潼便持笔写了一个“豢狼”的标题。
如果说此前针对临淄王与太平公主的监查还是颇为随性,并不严谨,那么现在便要设置专门的档案,将这两家凡所行为与交际进行系统性的监察,以这两人为中心向外摸查,标定出一个人事网络,伺时收网。
这一项工程,自然不能发付外朝,主要还是凭内卫的情报系统去做。
至于引发他这一系列思考的徐俊臣,李潼当然明白其人目的,无非是想再次返回刑司大逞其才。
不过徐俊臣这个人优缺点也很明显,虽然不学无术但却天赋不俗且执行力极高,可是节操却是负数,刑司所需要的公正忠直,他是一点也没有。再小的案子放在他手里,都能搞成泼天大案。
这样的人用来掀起政治斗争、扫除异己,自然是顺手的很,可对时局平稳秩序的破坏也是巨大的。
想了想之后,李潼便又在纸上写了一行小字,打算给徐俊臣加一个谏议大夫的供奉官职,让他可以规谏言事。指望这家伙做出什么正经规谏那是别想了,但有了可以直接打小报告的权利。
做出这一决定后,李潼突然又有些哭笑不得。
原本他是没想过要把徐俊臣留用这么久,没想到这家伙政治生命力实在旺盛,离开刑司后在光禄寺职务上干的有声有色,没有找到机会黜落其人,反而还越有了正色立朝的味道。
也就是徐俊臣这家伙吃了没道德的亏,如果这家伙能稍具风骨一些,凭其洞察缜密、执行力又极高的禀赋,李潼甚至都想把掌管钱库根本的宝利行社划拨其人主管。
看完这些文书,天色也暗了下来。
今日朝会上决定了勾检问题,延英殿中又与诸宰相讨论出了度支方案,年前两桩迫在眉睫的大事都得有解决,接下来可以怀着一个轻松的心情准备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