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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82 才流入京,群士待选

    朝廷大事不失掌度,圣人可以松一口气,生活暂时略得清闲。但对大多数时流人物而言,腊月仍是一个繁忙且紧张的年尾。

    对于闾里小民而言,持续了足足一个月的世博会的确是一场博览万物的视觉盛宴,但世博会过去后,仍要用心于自家的生活。

    受世博会火爆行情的影响,长安行市中各种商品价格都有一定程度的上涨。虽然衣食等基本需求在官仓平准的调控下尚算稳定,但临近年尾,哪怕普通民家也会有更高的物质需求。

    物价的上涨让年节成本提高,好在如今的长安城中百业兴盛,方方面面都缺佣工,哪怕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只要有一把力气,也能在那些仓邸铺业中找到一份短工活计,赶在年前赚取一些外快补贴。

    众多来自天下各方的商贾们在世博会中豪掷重金、搜买商品,自然也要尽快的变现回利,赶在年关前积极雇佣劳力搬运商品、离开京城。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长安城车船脚直的劳力市场也是颇为繁荣。商贾们争抢时间与效率,长安民众们则赚取过年的财物,可谓各取所需。

    民间工商繁荣,官场上那就更加热闹了。朝廷百官一边坐衙进行着年终事务的整理,一边猜测着年终赐物是否丰厚有加。

    而那些提前放假的财司官员们,也是不能安闲下来,奔走打探勾院勾检的进度,又忧虑于朝廷将会如何惩处失职的现象。

    一些在野的士林中人,同样也有着自己的忙碌。

    诸如满怀期待,想要归京后凭着诗文一鸣惊人的宋之问,却因文籍付印遭到阻拦而愤懑不已,常在京南一些园邸之间游宴豪饮、消遣失意,酒至酣处,痛骂沈佺期这个诗霸已经成了固定的项目。

    还有一部分时流近日也常常集会宴饮,但却并不是失意者们凑在一起互相声援,气氛要更加的有活力,那就是冬集参选的官员们。当然,也少不了要在来年参加礼部科考的各州举人们。

    今年同样是一个铨选的大年,不仅仅只是因为边事上的开拓以及国中百业兴旺所提供的大量新官位,也在于开元新朝的第一批进士们结束了守选期,开始参与铨选。

    而且眼下已经到了开元四年的年尾,许多当年在两京斗势之际遭到波及牵连的时流们也都开始陆续的解除禁锢、回归世道,需要更注官资,寻觅出路。

    各种原因累加之下,使得今年十月所公布的铨选长名榜选人达到了一万七千余众。各自前程攸关,自然不敢怠慢,早早的便来到了长安,等待参铨并放榜注新。

    诸多选人聚集长安,大量的交际聚会自然也就应运而生。有人希望广结人脉,有人希望才学出头,聚会场合多了,各种有关铨选的传言也都喧嚣尘上,虽然多数都是真假难辨,但这些选人们也都乐于去打听并传播。

    比如有人便信誓旦旦言道今年是大辟州吏之年,因为朝中诸司今年缺员不足百数,但诸州缺员却达到了近千。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边远州县,朝廷大修内政,许多积攒多年的州县缺员都在今年厘定出来进行选补。

    这对众选人们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虽然都是为国效力、分食禄料,但职有闲剧、官分贵贱,京官与州官之间便有着显著的不同,上州与下州、内州与边州,彼此之前也是千差万别。

    钱多事少离家近,这是古今干饭人的共同梦想。若能待在京中或选赴大州,这自然是好的,谁也不想为了一份工作便远赴几千里外、甚至平生都未有听闻的州县地境。

    朝廷选法虽有改革,比如开元初年便开始执行的循资格,对铨选程序进行了极大的规范。但资格法所规定的仅仅只是选人资格一项,选中之后究竟委派怎样的官职,仍然存在着极大的人力操作空间与偶然性。

    在这种焦虑的氛围中,选司诸官长们的各自喜好也成了选人们聚会中所讨论的主要内容之一。

    主持今年典选的吏部三名官长,分别是吏部尚书苏味道、吏部侍郎张嘉贞与李敬一。

    这其中苏味道爱文采富丽,张嘉贞则喜风格严正,李敬一偏重家术有传。

    虽然说绝大多数时流都接触不到这些选司高官,但生而为人、总有喜恶不同,哪怕城府深沉、少有外露,但也耐不住这么多的时流窥探走访,总能打听个门清。

    更不说朝中不乏重臣子弟也不乏参铨者,人莫能近的选司高官们便是门中常有交际的贵客,揣摩起喜好来自然也就更加准确。

    每年补选的好官只有这么多,对选司官员们而言只是一念的取舍,可是对这些选人们则就是前程之相关。所以众选人们也是各自竭尽所能、努力去争取。

    开元选士规矩严整,总结前代各种得失的同时更作创新。选司官员们在衙则有御史分席观事,归邸则有京营禁军守备门邸出入,极大程度的约束了私相授受、干谒求进的空间。

    但再繁琐严密的规矩,总挡不住一颗滚烫的上进之心。所以从铨选开始之后,吏部尚书苏味道家邸周围便充斥着诵读诗文之声,张嘉贞每有出入、车前车后少不了昂首正襟的阔步行人,李敬一门前更是成了谱牒之学的座谈会。

    别管这样的骚扰体不体面,只要能给选司主官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朱笔勾授之际稍作偏移,结果可能就会大不相同。

    当然这些选人们也并不尽是好近恶远,朝廷针对远州官吏开具除了许多的激励规令,比如考期资历与守选期上的优待。

    远州新官一年免考,给官员留出熟悉当地风物人情与政务的缓冲时间,任期结束后若考课多在中上及以上,可以享受半禄甚至全禄守选,而且守选期也会大大缩短。

    远官赴任的行程补贴也会因路程长远而有所增减,甚至官员赴任还有另一项福利,那就是记录沿途所观览到的世情风物,在入官后的第一年整理成《宦游记》呈送朝廷,若所记录言之有物,朝廷将会付以刊印并加给赐物。

    《宦游记》如果写的水平够高,能够洞见州县积弊,还有另一项福利,那就是秩期结束之后不需要常规守选,直接加以当州观察使职,秩比八品,观政一年后归京述事。

    这一系列的规令新颁,可以说无论是在经济待遇还是在宦途前程上,都让边远州县官员们有了极大程度的提升。所以许多选人们也都并不畏惧选授远州,甚至心里还隐隐有所期待。

    但将近两万多的选人,千数个职位,要在短短一两个月时间内选授完成,那么在每一个官职上投入的精力必定有限,并不能完全做到举授有度和所选趁意。

    当然,也有一部分选人没有这样的忧虑,因为各自的特殊性而在铨选中拥有一定掌握宦途命运的能量。

    在众多选人之中,贺知章绝对是极为特殊的一个。因为他是开元元年的进士榜首,将在今年登新解褐,可以说是新朝科举仕选的最大明星。其人无论选授何官,必定会受时流瞩目。

    所以入秋以来,凡有贺知章出现的选人聚会,无论在何处举行,总会趋之若鹜、热闹非凡,一时间又回到了开元元年科举结束时最风光的那种时刻。甚至由于掺杂了更多考量的追捧,这段时间里的贺知章较之高中魁首时还要更加的风光无限。

    虽然已经是隆冬腊月,但长安城四方行道上仍有行人络绎不绝,一些惯作迎送的馆驿游园附近更是人满为患。哪怕寒风凛冽,仍然冲不散这热闹的氛围。

    在京南杜陵一处背风的土坡下,有帐幕层叠阻隔寒风,而在帐幕内,则有热闹的宴饮高歌声不断的传出。只是那歌乐声并非京洛腔调,有着比较浓厚的吴音。

    帐幕内面积并不大,联席共坐者十几人,老少咸有,席案上酒菜丰盛,气氛也是热闹有加。这一宴会、就是京中吴地时流为迎接来自乡中的贡举人们所设置。

    离乡千里,乡情就变得珍贵起来。江南时流早年颇有从龙建策之功,如今在朝廷身在势位者也是不乏,有乡人远行入京,那自然要盛情款待,哪怕身不能至,意思也要表达到。

    今日的宴会便是前宰相姚璹着子弟筹办,乍入京城,便能感受到乡友热情,这些入京的吴中时流们也都颇感高兴。

    但酒酣耳热之际,还是有不和谐的声音,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明显已经有些醉意,但却仍是嗜饮,端起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后便有些无状,敲案说道:“入京首日便能得乡亲高士盛情款待,疲劳消解,大感荣幸。但区区心中仍存一憾,放眼瞻仰,未能一睹盛得时流推许的贺八风采……”

    少年言中称憾,但语调却略存薄怨。在席众人听到这话,心中不免也有些不是滋味。

    倒不是因为这些人品性狭隘,毕竟时下人在远乡便看重乡情。

    诸如姚璹那样的高望之人都专遣子弟来迎接乡友,父子俱不在京的陆氏也专遣家人送来毡帐,乡人们入京,倒不是要吃喝都赖上京中显达,但迎送之际最见情分,如今贺知章名动京师,却对乡友入京无作表示,总归是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唉,贺八啊,如今舆情风潮确是高捧,但他处境也自有为难之处。眼下朝中并无贴近关照之人,寸步之进都有艰难之感啊……”

    眼见入京的乡人们神情略有异变,在席主持的姚璹孙子姚继常便叹息一声。久在京中,又是宰相后人,这姚继常对京中时局之微妙自然所知更深,但也只是点出了贺知章处境并不如外表看来这样光鲜,并不好说的更深入具体。

    帐幕中气氛因此略有低沉,正在这时候,帐外却响起一个笑语声:“怎么帐中竟无欢语?是主人过于刻薄,还是宾客尽兴,连残羹都不舍我?”

    笑语间,一人掀帘而入,头脸都裹在一件厚厚的氅衣中,直到脱下氅衣才露出面貌,正是方才席中念叨的贺知章。

    众人眼见贺知章行入,纷纷露出惊喜的表情,那姚继常更是走上前抓住贺知章肩膀便拍下去:“贺某礼薄乡人,群众有见,反倒怨我不尽地主之谊,实在该罚!”

    “该罚该罚,途近却行迟!待我先饮斗酒热身,再受乡亲责问!”

    贺知章并不解释为了甩开那些追从之众,已经在京南兜圈子绕了几十里,抓起温热酒瓮便先豪饮起来,颌下酒渍还未擦干净,便指着入京乡友们问候旅途辛苦。

    贺知章入京已有数年,未必尽识吴乡后进,但他生性便豁达随和,一番交谈之后,彼此间便熟悉起来,指着当中一个年近而立的文士笑语道:“乡人们何其气壮,欲夺京师风光,竟连张某都推送入京!幸好幸好,贺八名先著矣,不屑再与后进秀才争辉!”

    被贺知章点名的文士名张若虚,于吴中已经颇有才名,其所翻制《子夜歌》甚至一度都是平康坊热曲,深得吴曲之妙。彼此本来不算旧识,张若虚原本还有些拘束,但眼见贺八全无傲慢,不免也笑了起来,举杯应和。

    先前那名在帐中最先言及贺知章的少年这会儿脸色有些尴尬,突然捧着酒瓮走到贺知章席边,将酒瓮举到嘴边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看得贺知章都一愣:“乡音久不亲近,何时又出如此酒国壮士?”

    “晚辈拙名张旭,先前无状忿言学士待薄乡人,先饮为敬,请学士……”

    少年鼓足一口气才走上前,可如此一番痛饮实在超量了,斟酌好的道歉言语讲到一半,旋即便直挺挺的扑倒在贺知章身上。

    贺知章见状也是一慌,忙不迭举手去扶,见少年已是醉的不省人事,旁边张旭的舅父却捻须笑语道:“小子学书,多摹贺八旧笔,有传纸的师恩,却口拙失敬,心意难免羞惭,且由他去。”

    贺知章听到这话后也哈哈大笑起来,将自己披来的氅衣围在少年张旭身上,并笑语道:“少年须狂,故作老成最是可厌!小子学艺精否,我并不知。但有此酒胆,必将是我此道佳友!”

    贺八好饮,此事乡人多知,闻言后也都不免大笑起来。等到姚继常讲起贺知章为了就近贪杯,豪言必取富平县尉的轶事,一群酒疯子更是拍案叫好。

    但在一片喧闹声中,还是不乏老成持重者入前低语劝告道:“大帝宾天以来,皇朝久不振兴。幸遇明主中兴社稷,贺八已是才名先著,更要感此知遇,不可放逞意气啊!”

    听到这良言劝告,贺知章连忙点头道谢,却并没有做出什么解释。

    虽然看似率真豁达,但是贺知章对时势并非全无判断。虽然那一番求职的豪言颇有不妥,但他若不这么做的话,不知会被汹涌的世情推到哪一步。

    他是开元元年的进士魁首,今年首次参铨便受群众瞩目,甚至一部分时流将他之所任授当作今年铨选的一个标尺。

    一旦具有了这样的意义,那么贺知章的选授如何便不再是只关他一人前程了。

    他因开元元年的进士魁首而特殊,但众多选人当中特殊的并不只他一人,当他被舆情推举的越高、选授官品越高,那相应的其他特殊选人们能够活动的空间也就越大。

    许多时流不理解,明明笃定在选的校书郎更加清贵,贺知章却置之不理,反而要寻求出京担任县尉,无疑是官路从一开始就走歪了。

    但事实上,贺知章的选择并不止于校书郎。诸多喧嚣声中其实还有一个杂声,那就是传言贺知章因开元元年魁首,加上安在草堂修书数年,吏部有声音拟给超格拔授,直接选授太常博士。

    太常博士虽然也是下品,但却达到了七品官秩,绝不是进士解褐选授的官职,这不免让贺知章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贺知章虽然尚未深浸官场、洞见险恶,但有一点就是知足自守。内中的情势脉络他看不清,但却不失自身应对的计略,所以才有某次选人聚会中的那一句豪言。

    这样的应对是否有效,贺知章也不能确定。但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仕途起点成为某些人的利用筹码,若最后铨选结果真的有被刻意操弄的迹象,那么索性真的抗授不仕。

    虽然这可能意味着他的政治前途会尽毁,但总比卷入到一些看不见的漩涡中要好,大不了继续留在草堂书院修书。

    除此之外,贺知章内心里还有一点小期待,那就是希望圣人能够注意到他这个小下员的发声:敬爱的圣人,您圣笔钦点的小状元正在遭受刁难呢……

    这个希望虽然很渺茫,但既然世道中有人觉得他开元元年魁首身份有可操作空间,或许圣人也不会完全忽略他这个御笔钦点的榜首。

0983 暗潮涌动,祸福自度

    世道中人,若不身在官场,便不能体会每年一届的铨选让人如何焦灼。

    这一份心情上的焦灼,不仅仅只是那些迎接考选、争取选授的选人们,看似威风凛凛、一念可以决人前程的选司官长们,同样也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

    傍晚时分,宵禁的街鼓已经响过一通,吏部尚书苏味道的车驾才才缓慢的驶入坊门中。而在这车驾前后,当然少不了那些奔走拥从、博取表现的选人们。

    因为苏味道当职选司,所以当选月到来后,且所坊居也骤然变得热闹起来。比如眼下,因为大量追从者跟随苏味道车驾入坊,便有一些坊中民众都出入不便起来,有些被堵在坊门外不得进入的坊人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但有令才,何患不能得求好官!这般趋拜求幸,真是全无风骨!”

    外州民众们见到官人,或还恭谨畏惧,但在长安城中,最不缺的便是官员。官民杂居坊里,哪怕宰相高官,坊人日常也都偶有途见,自不会将这些选人们放在眼中。

    杂乱叫嚣声中,更有坊人直接冲进苏味道的仪驾一侧,向着行驶的马车大声呼喊道:“早年王治不兴,圣人那样艰难才重振家国,府君当事,一定要秉承公道用心,千万不要混选了劣才,败坏朝廷的政治典章!”

    听到坊人们各种愤懑不已的叫骂声,那些选人们也都颇露惭色,有人便当街向那些坊人拱手苦笑:“当此英主雄世,谁人没有报国之心?十数年辛苦学业,权断于此朝夕,情知所工无用,实在难以安息下来。滋扰坊间父老,抱歉抱歉……”

    坊人喜恶随性,虽然心底埋怨这些选人们扰乱坊中生活,但扪心自问若是易地而处,自家怕也难以冷静自处。听到那些选人们直诉心声,倒也没有穷究不舍,嬉笑两声,心里已经原谅。但若下次仍被堵在坊外进不来,自然也免不了还会有一通咒骂。

    不说坊间的热闹情景,苏味道的车驾终于在彻底天黑前回到了邸中。因有京营将士驻守邸外,邸中倒还略得清静,如果不考虑墙外那些此起彼伏的诵读声的话。

    车驾在中庭停稳,却许久不见动静,有仆员入前查看,才发现郎主已经靠在车厢中打起了瞌睡。坊中那么吵闹的环境尚且无阻睡眠,可见苏味道着实是累得够呛。

    邸中大妇裴氏招呼着仆员上车将郎主搀扶下来,眼见苏味道仍是眼圈泛黑、昏昏欲睡的模样,裴氏忍不住叹息道:“在司已经如此疲累,郎主何妨直在选院休息。家中诸事,自有妾来掌定,有事则报,不须频问。”

    苏味道手臂搭在夫人臂弯,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内堂行去,闻言后便苦笑一声:“并不是信不过夫人掌家,只是选院的嘈闹与坊间无异,终究回到自家门户中,才能放松下来,稍得短时的安枕。”

    夫妻两并行返回后堂,途中儿女新妇问询赶来拜望,苏味道却没有精神逐个应付,摆摆手吩咐他们各自归舍休息,只想要一份耳闲。

    入堂之后,夫人又连忙传餐布菜,伺候夫君进食。眼见苏味道用餐时都还频频低首瞌睡,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抱怨道:“往年宦游并州,虽然亲友略在疏远,但夫郎作息总还有时。如今荣归朝廷,却又忙得难得安歇……”

    “拙妇愚见!事分内外闲剧,你夫德性幸能得圣人赏见,降制召回,授用选司。如此恩厚,岂敢计较有失闲暇!”

    听到裴氏絮叨抱怨之辞,苏味道便一瞪眼,有些不悦的说道。

    身在官场之人,谁不盼望能有更高的势位?早年担任并州长史,虽然也是权重一方,但又哪里比得上如今执掌选司的荣耀显赫!

    更何况,苏味道自知他并不算圣人的潜邸旧员,虽然为官多年,但也没有内外事功显著。

    能在今年这样的大选之年执掌选司,那也是因为圣人感念他在当年河东故相王之子李成器的兵祸中尚算坚定的立场与出色的表现,所以才给予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虽然苏味道自己也难免会因为选事繁杂而心中叫苦,但稍作歇息后便会打起精神来,努力将事情做好。

    被夫君如此训斥,裴氏自有些气恼,侧坐别席闷声道:“当职选司的人物,妾也并非没有见识。当年见人用事举重若轻、从容有加,却不同于当下在事者忙碌得这般昏天黑地!”

    娶了一个有背景的媳妇就有一点不好,哪怕在自己家中装个逼都不够爽快。

    苏味道闻言后,嘴角也是忍不住一咧,先是垂首默然吃了几口饭,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辩解道:“前后当事者确有才器高低的差距,但今世选事之繁芜,也的确不是当年能够比较。丈人当司推举,多得才流名臣。我虽然不敢夸口有此识人之明,但既然君恩授用,总要力求野无遗士、才流毕举!”

    “先功者人事俱远,当下之人总要依仗当下的权势。妾的确厌声不美,终究还是见卿卿劳碌毁形伤神,难免心疼……”

    裴氏听到夫郎这半是气弱、半是要强的话语,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又返回案旁为夫郎温酒浅斟:“今事虽然繁过当年,但夫郎也是业有所承,当司不会受人见慢,但能尽心尽力,典选清明必也彰扬事后!”

    世道中人总难免会因为人情渊源而对某些人事高看一眼,老子英雄儿好汉,这一类的评事标准古今略同。

    苏味道虽然此前久历州府,并没有当司典选的履历,但是作为裴行俭青眼相中的女婿,自然而然有一份执掌选司的优势。

    毕竟裴行俭当年司职典选十数年之久,人皆称其选士公允,像如今选司仍在沿用的长名榜、诠注等流程,皆是裴行俭当年所匡定的旧法。

    更不要说裴行俭当时所欣赏举荐的人才,皆为文武英流,包括如今尚在势位的当朝武臣第一的黑齿常之。

    老实说,有这样一个丈人珠玉在前,苏味道如今担任吏部尚书也是颇有压力,担心选士不公让人见笑。这一个优势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鞭策与警醒,让他不敢懈怠。

    但在听到夫人这么说后,苏味道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轻叹一声说道:“当下选司,业有所承者非只一人。若真凭此自夸,难免要受人冷嘲啊……”

    裴氏出身名门,也并非对时局一无所知的闲庭妇人,闻言后便皱眉轻声道:“莫非事中与李侍郎略有不洽?”

    今年典选吏部三名长官,除了苏味道之外还有吏部两个侍郎张嘉贞与李敬一。

    张嘉贞自不必多说了,圣人潜邸故员,早在圣人刚刚入世之际便追从于后,直到今年年初自中书舍人拔授吏部侍郎,虽然有些超格提拔,但履历摆在那里,旁人也羡慕不来。

    至于李敬一,那背景更是了得了。其长兄李敬玄与裴行俭同时代人,同样也是掌选多年,势位上甚至比裴行俭还要更高一头,只可惜当年在青海栽了一个跟头。

    长兄已经不俗,李敬一的二兄李元素同样也不差。当年两京斗势时,李元素便与姚元崇共事行台,也是开年初年的宰相人选,如今则接替格辅元在职扬州长史。

    一门兄弟,两人都曾是当朝宰相,说是当世第一显宦望族都不为过。李敬一出身这样的家族,如今又在朝担任吏部侍郎,朝中群臣还真没有人能在背景上将之压过一头。

    见夫人听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苏味道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但也没有继续再说什么官事上的纠纷。

    有人的地方就难免会有纷争,特别当下铨选之际的选司,若真会是一团和气,那才是见了鬼了。

    吏部三名官长,张嘉贞身份特殊,又是刚刚接受了超格的提拔,短期之内是很难在势位上更上一头。所以张嘉贞心态倒是颇为平和,安在所司,与同僚也少有争执。

    但苏味道与李敬一之间,则就存在着一种颇为微妙的竞争关系,都将今次的选事当作自己官资履历中重要的一个机会,务求竭尽所能做到最好。

    这样的心态倒是不错,但人才的选拔给授本来就存在着主观上的差别,若两个一丝不苟、固执己见之人在一起共事,难免会碰撞连连。

    类似的苗头在一开始就已经浅露端倪,苏味道作为吏部尚书,官职上要压过李敬一一头。

    但某次公廨用餐时,李敬一突然开口问道:“世人常言裴献公赏士分明、无所错漏,但今人论古,就与尚书连襟论谊者,似乎所赞也并非必然啊!”

    李敬一所讥笑的,便是裴行俭的另一个女婿王勮了。当年神都革命后,王勮因为在职中书,倒也显赫了一段时间,但很快便被强臣李昭德打压下去。消沉之际却不安于室,数年后更卷入庐陵归国的乱事中,直接身死于当年洛阳的那场动乱里。

    苏味道与王勮虽然是连襟,但彼此行道不同,早年便疏于联系往来。如今被李敬一拿来取笑,他自然也不甘示弱,帮李敬一回忆了一下其兄承风岭战神的旧事。

    彼此斗嘴虽然都没输,但却连面子上的和气都难再保持,再共事起来自然难免碰撞连连。

    在选月初期的时候,两人分掌案事,再加上张嘉贞的居中调和,彼此间的纠纷矛盾倒还没有影响到选事进程。可是随着典选越近后期,特别一些待遇优厚、能出政绩的好官职位上,那就是各执己见,难以调和了。

    眼下选人们的各种考评其实基本上已经结束了,但铨选流程仍然迟迟没有走完,便在于两名主官对于一些职位上的争执不休。一直到现在,仍有两百多个职位没有敲定人选。

    于是,针对京司某个职位或是大州某个缺员的人选争执,便成了当下选院中的日常。苏味道之所以厌居选院,宁愿忍受出入的喧闹嘈杂,不当直的时候也要回家来,就是为了养精蓄锐,明天有精力继续与李敬一缠斗。

    原本苏味道也并不是一个好斗的性格,武周旧年甚至有“模棱两可”的时评,最不愿意标持己见,与人碰撞。生人至今,最有风骨坚持的还是当年在河东时反制庶人李成器。

    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眼见到李敬一气势汹汹要踩着他上位,而且这对苏味道而言也是仕途上一个极大的机遇,他当然也不肯让步。

    虽然归家后难掩身心的疲惫,也忍不住向夫人稍微吐露怨言,但具体官事上的纠纷,他还是不愿说的更具体一些,因此只是含糊过去,继续进餐。

    用餐完毕后,苏味道便精神恹恹的坐在席中迷蒙着睡眼。夫人见他精神欠佳,终究还是心疼,于是便低声道:“久疲虽然不是病症,但也销人筋骨。妾便告退归寝,夫郎不妨招取细人侍者,或能遣怀解乏……”

    听到夫人这么善解人意,苏味道便也强打起精神来微笑道:“老夫已非筋骨少壮,疲则卧、倦则眠。夫人且去,我这也便睡下,明晨还要早起坐衙。”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第二天天还未亮,苏味道便早早起身,虽然精神还没完全恢复,但也总算不像昨天那样形神俱困。

    今日随非朝日,但苏味道作为吏部的长官,还要坐衙半天处理一下当司事务,并等待禁中与政事堂是否有制敕传达。

    眼下吏部大多数官员都在选司,包括与苏味道相看两厌的李敬一。苏味道也不担心李敬一会趁着他不在通过什么人事决议,反正最终结果还是要通过他的审批才能上交都省。

    眼下合司俱忙碌选事,衙堂中积事并不多,苏味道很快便处理完毕。闲暇之余,他便站起身来在衙堂内外略作踱步,便不免听到一些闲话。

    对于普通人而言,朝堂上的人事调整高远莫测,难以猜度。但像吏部这样的要司,一些高层风向其实也能略有窥见。

    比如说宰相刘幽求已经在政事堂数年之久,年前年后可能就会有外放州府的任命。而接替的人选,极有可能会从吏部涌现。因为今年乃是州吏大举之年,吏部出身的宰相对于州县政治得失自然了解更深。

    衙堂中便不乏吏员低声议论,对于势头正健的侍郎李敬一颇为看好。若李敬一也能进入政事堂,那就是兄弟三人接连拜相,真正坐实国朝第一望族的殊荣。

    听到这些议论声,苏味道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他眼下的处境比较微妙,若能早入朝半年,都将会是下一步政事堂人选的有力竞争者,可是因为圣人亲征在外,并州太原府需要有能员坐镇、防备漠南而不宜大动,所以苏味道便一直等到圣人凯旋才得以归朝。

    蒲州的裴守真因为在圣人亲征之际于河东督运有功,所以提前一步补入政事堂。同为河东州官的苏味道希望自然就更加的渺茫,这也是李敬一在明明官阶有逊的情况下,还敢直接挑衅上司的原因之一。

    “李某欲典卖选权,为其营张拜相之资,我既在司,是绝不能允!”

    无论在公还是在私,苏味道当然都不希望李敬一接替刘幽求的位置,心里也是暗暗发狠道。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他正待举步前往选院,可还没来得及走出衙堂,便有都堂官员疾行而来,递上一份今早由禁中发出的敕令。

    垂眼见到敕文内容后,苏味道脸上顿时展露笑容,并忍不住挥拳砸在案上,只觉得连日以来所积攒难消的疲惫顿时消散一空:“圣人明辨秋毫,何物能在此英明圣视下营张私计!”

    敕文的内容很简单,说的只是一桩小事,若选人贺知章考选通过,选司可就案授其富平县尉。

    原本这样一桩小事,自不值得圣人亲自垂询指点,但眼下选事胶着,圣人御笔便有破局之能。

    今界选礼中,不乏台省在职又或高功勋人家子弟参铨,所以便有一股暗潮希望能够推动贺知章这个开元元年的榜首拔格得授。

    有了这样一个吸引注意力的存在,其他好官选授关注度便不会太高。这个贺知章也算适逢其会,功名过于特殊耀眼,反而成了一些别有怀抱的时流推出来供时流臧否议论的靶子。

    现在,圣人亲自敲定开元首席科举门生循规发授,不得超格,这自然是对选司暗潮的一个警示:凡在选之人,谁业名能够显赫过贺知章?谁的后台背景又能尊贵过贺知章?各自审量,若还不知止,那就祸福自度了!

0984 选司公正,风骨强硬

    持续多日的选月喧嚣,终于在时间进入腊月中旬时、随着铨选最终结果的公布落下了帷幕。

    这样的办事效率,总体来说还算是不错的。武周旧年时,选事泛滥,每年多达两三万选人奔赴神都听集,以至于铨选事务加倍,加上许多员外官的设置,最终结果的公布往往要拖到第二年的二三月,与接下来的科举无缝连接。

    前程攸关,每一分等待都让诸选人们倍感焦灼。因此当结果公布这一天,众多选人们也都第一时间奔赴选院,查看自己的选授结果。

    选授的榜单同样也叫长名榜,只是跟决定选人资格的长名榜相比,名额大大的缩水了。今年冬集参选的选人们一万七千多人,但最终敲定的选授名额却只有两千一百多个。

    接近十比一的淘汰比例看似并不算高,但要知道铨选的参与者并不是平民百姓,而是已经通过各种途径获得官身的选人们。

    这些人已经通过了国家初步的典选考核,只是在等待一个做官资格。这么高的淘汰率,也的确是有些残忍。

    但这才是朝廷选士的常态,类似早年的靖国时期人人都有官做,又或几年前的科举三术科发榜即授,仅仅只是非常时期的特殊状态,并不会长久如此。

    如今大唐整体的国运势头虽然是昂扬向上、机会众多,但无论怎样的大势奔涌,总会有人错过一个又一个的机会,徒自嗟叹岁月流逝、时运不济。

    其实早在多日前,铨选各种考核流程大体上已经走完,选授的名额基本也已经确定。

    但终究还是有些人不肯死心,盼望着会有格外的开恩变数发生,第一时间便来到选院,一遍又一遍的仔细浏览长名榜单,但最终还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不乏人因此失声大哭。

    有失意者自然便会有得意者,一些入选的选人早早便在名单中找到自己的名字,若再看到所授官职正合自己心意,矜持者笑而不语,外向者恨不能踏歌蹈舞、宣泄自己的喜悦。

    这一届铨选两千一百多个职位,属于京司的有将近三百个,要比最初传言中所说不足一百个京司职位多了将近两倍。毕竟那些小道消息来源无从追查,难免会与实际的情况相差甚远。

    不过传言也并非全是虚假,在今届铨选的大格局上并没有出错,今年的确是州吏大举之年。扣除那将近三百个京司职位之外,剩下的一千八百多个俱是外州府县的职缺。

    没有通过铨选的选人们自是悲痛欲绝,而通过铨选得授的也都各怀有喜,原因就在于诸官职内外闲剧轻重的区别。

    随着朝廷大修内政和对外的开拓,加上各种规令与福利的补贴,内外官职虽然不再像早年那样差距悬殊。但哪怕是外官,也存在着极大的差异。

    时流中不乏好事者引佛家六道轮回的说法,将天下诸道州府加以划分优劣。开元三年之后,大唐诸道监察又恢复为永徽年间的十三道,并在此基础上独立划分出了以东西两京为中心的京畿道与都畿道,一共分为十五道。

    在这诸道当中,京畿道与都畿道便列于六道中的天神道,虽然任职于州县,但却位于政治中心,处境待遇上并不比京司差了多少,还能享受到地方官当衙主事的乐趣,少了朝廷诸司人事牵扯的掣肘,虽然名为州县官,但实际上较之京司卑员还要更有乐趣。

    虽然说后世官场有“恶贯满盈,附郭京城”的说法,但如今的大唐还没有达到后世官僚化成熟的状态,且原本嚣张跋扈的勋门世族也在多年来的打击下萎靡下来。

    京畿赤望诸县作为最先感应到朝廷政令变化的近畿区域,也是最能出政绩的地方。大凡官员只要不是完全的庸碌无能,安心于事,秩满之后便不愁政绩前程。

    天神道下一个等级便是人间道,得列于此的地方就多了起来,诸如河东道、河南河北道以及江南东西道等。

    这些地区已经少不了任事地方的辛苦烦恼,但仍然没有让人断了修行的希望,只要勤奋努力,同样也不乏列绩功簿的机会。

    再下一个等级便是修罗道,环境与条件较之人间道要更艰苦一些,诸如陇右道、河西道,以及几大都护府所在的地区。

    这些地方因为地近边疆,自然比不上中原地区那么安逸,但随着大唐国力的增长以及在军事上的开拓,官员人身安全有所保障,且若遇到机会,还有可能奋求一下军功,最适合那些功心炽热、渴望进步的官员。

    这三上道论定之后,剩下诸道便不怎么能让人提得起兴致了。特别是列名于地狱道的岭南道,本身便路途遥远,地方上又瘴热泛滥,本来便是流放犯官罪人的地方,若真被选授那里,可真是让人叫苦不迭。

    这样的划分,虽然只是坊间的戏言邪说,但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如今大唐各个地区的政治现状,并不是完全的无的放矢。

    今次铨选中,便有属于岭南道诸州的两百多个职缺。那些得授的选人发现这一情况后,都不免如丧考妣,神情甚至比那些落选者还要更悲伤。

    虽然说吏部选授之后,诸选人还要前往吏部过官注历、领取告身,超过限期便等于自动放弃任官的资格。

    可真要逃避选授的话,惩罚也是颇为严重的,起码要禁锢十年不得参铨,而且这一弃官的污点也会永远记录在履历中,遇到需要权衡挑选的职缺,便会成为优先淘汰的对象,基本上就宣告了政治生涯的完结。

    所以选人们一旦得授,等闲是不敢随便弃官,除非是遇到父母大丧、需要丁忧的特殊时期。但这样的情况实在太稀少,想要人为制造巧合,那代价绝对比硬着头皮赴任要大得多,起码也得是遗祸数代起步。

    每年铨选结束,此类有人欢喜有人忧的情景都会上演一遍,也不乏得授恶官的失意者们凑在一起,希望能够挑出一些选事中不合理不公正的地方加以抨击,希望搞大舆论、否定结果。

    类似的用心不能说是险恶,也只是人性中偏于负面的一种想法,并以另一种形式对选事流程进行监督。

    今年同样如此,一些得授恶官者在选院盘桓不去,并逐渐的聚集在一起,用各自携带的纸笔将选授长名榜记录下来,特别是对一些好官与特殊的选人们授官情况抄录下来,然后便凑在角落中加以分析。

    一些孤立的事件自然难以分析,可是类似的事件集中在一起进行比较梳理,自然能够发现潜伏在事物表象之下的一些规律。

    选人们首先分析的便是那将近三百个京司官职,然后便陆续发现了一些现象。

    首先发现的便是这些得授选人们的功名出身,其中一部分是靖国功臣,另一部分则是开元以来科举诸科以及各科制举得中出身者。至于荫受、太庙斋郎、挽郎等诸类杂项出身,比例则占得极低,只有寥寥数人。

    大唐士人获取出身的途径并不只有科举,还有一些比较重要的方式,比如品子荫授。五品以上便能荫一子,这便造成了许多的冠缨世家,父子相继乃至于数代官爵延传。

    这些官二代们起家未必极高,但父辈祖辈早在官场上积累了不菲的资源。那真是恨不能将祖宗八代骨灰都挖出来撒身上壮胆助势,与时流竞争当时,哪怕选司制度严明,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隐性优势发挥作用。

    可是一番盘查下来,留用京司的几乎没有荫受官身者,仅仅只有几名太庙斋郎,年龄也都在三十五岁之上,是经历了超过十年的守选期才得以参铨,所授给的也并非台省官缺,而是诸寺监的下品伎术官。

    “怎么会这样?”

    虽然说大量荫受出身者占据好官职位让人不满,可现在荫授者几乎没有留事京司者,也不免让人感觉意外,甚至是有些诡异。

    “莫非是嫌京司过于醒目扎眼,索性谋求外州好官?”

    不乏阴谋论者如此猜测,并提议直接检索那些高官子弟们究竟得授何官。

    选事喧嚣数月,一些家世背景比较特殊的选人也早被摸查清楚,也是时流重点关注的对象,自然被从长名榜上抄录下来。

    这会儿众人再一一检索,并不迷茫,可是很快结果又让他们有些傻眼。

    讲到家世优异的选人,自然无过于当朝宰相姚元崇之子姚彝。选人们要摸查高官子弟任仕情况,自然也从最显眼的下手,姚彝的选授记录第一时间便被翻找出来。

    “伏龙县尉……伏龙?唐家几时有此县名?”

    有人看到姚彝所授任的官职名称,顿时一脸的迷茫,开始搜肠刮肚的思索这一个颇为陌生的伏龙县究竟在何方位。

    旁边有人已经提醒道:“榜上不是写了,顺州伏龙县……顺州,那是圣人收复青海后于海东所设新州,伏龙县在彼方位,看来是青海偏僻之境啊!”

    “姚相公当朝执政,班秩首领,嫡子入事,竟然不能列入人间,虽是避嫌,但也未免有些刻薄了……”

    了解到伏龙县的方位后,便有人忍不住开口叹息道。新设的州县,而且还是在刚刚收复、结束战事的青海,可想而知彼乡必然是事务繁芜、民风刁悍。

    虽然说高官子弟占据好官位置让人愤懑,但这也属于时流价值观的一部分。姚元崇那么高的势位,结果儿子却被一脚踢到了青海那个新收未治的凶险所在,不免让人怀疑这个姚彝究竟是不是姚相公亲生的。

    除了姚彝之外,其他一些高官子弟各所任职也都被搜索出来,结果同样透露出一股怪异。虽然说这些人大部分都没有流落到姚彝那么凄惨,但所授官也绝对谈不上是什么美职,或是人间道诸州参军县丞,不要说留在京司,留在关中的都甚少。

    “如此选授,选司这位苏尚书,可真是奉公绝情、风骨强硬啊!”

    摸查一番后,有人便忍不住感慨道。在朝高官虽然多数都是壮仕之年,自身仍有进步的空间,但对子弟的培养同样也颇为重视,谋划铺路都是人之常情。

    官场上一步落后便有可能步步落后,哪怕是高官子弟也没有太多时间能够将几年光景豪掷在难出政绩的位置上。

    苏味道执掌吏部选司,当然也称得上位高权重,等闲时流不敢触犯。可若视这么多人家子弟家世如无物,也算是犯了众怒,怕要遭受一番反噬啊!

    “我们这些初仕末流,也无须为立朝大员多作担心。终究还是要有圣主明君,包容忠直、见重忠直,所以才有忠直涌现、立朝兴治!”

    有人又赞叹说道,言语中已经少了许多的幽怨与戾气。

    诸多高官子弟都无缘美职,虽然无改这些身受恶官者的处境,但起码是明白了这样一个铨选结果并不是因为选司之外的场外因素操纵而让他们倒霉。

    这世道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官有好恶之分,只要是在规则之内的授给,便也不必因此怨天尤人。一时的失意在所难免,但见到明君直臣的朝廷气象,但能忠谨于事,总有出头之天!

    选人们感慨苏味道风骨强硬,又不免为之担心,但他们却并不知道这件事与苏味道的关系还真的不大。

    官场上到了一定的势位,所谓的秘密便不成秘密。虽然贺八的职务授给只是圣人对吏部的授意,但所传达的意味却在极短时间内传遍了朝廷。

    选司收尾的工作本来就卡在了一众高官子弟的选授上,当这件事发生时,许多参铨的高官子弟职位还悬而未决。

    所以便不免有许多人亡羊补牢,发动各自的人事关系,希望能将自家子弟量低授给。哪怕一些官员子弟本就才器不俗、堪任美官,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敢夸奇标异的为子弟向高处奋求。

    选司虽有规章,但制度总是由人来执行,再严密的规矩也防不住人情的渗透。在一番紧急操作下,呈现于大众面前的便是这样一个铨选结果。

    如果这只是一时之特异还倒罢了,随着铨选长名榜公布,吏部侍郎张嘉贞旋即便上书朝廷,奏陈选司结果之余,并就今次铨选结果作为一个标准,提出了一些日后台省高官子弟参铨量授的一些举措,大有将此特事定为常典的味道。

    眼下失意选人们还在选院摸查选事不公道的地方,而内朝中也因为张嘉贞的上书议论争执不休,一条一条通过着针对荫官的各种规令限制。诸如父子不得内外掌印、兄弟不得并事台省等等。

    吏部三名长官同参此会,侍郎张嘉贞作为倡议者,自然是会议争辩中的一个主角。

    尚书苏味道则怡然于事外,虽然端坐在堂,心却飘回了家里,正盘算着好不容易赶在年前做完了铨选大事,回家后要问一问夫人前言准他招细人侍女消遣娱乐还算不算数。

    至于另一个侍郎李敬一则是脸色灰暗,垂首席中不发一言。虽然并不抬头张望,但李敬一却能感受到在堂不乏官员正以幽怨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一次众多高官子弟一起沉没,李敬一多少是难辞其咎的。正是因为他私心作祟,就许多选员问题与苏味道争执不休,所以才迟迟没有形成定议。

    原本诸官员们也乐见选司争执,自家参铨子弟多少会从中得利。可是随着圣意表态,他们顿时不淡定起来。若大量官员子弟都已经选定,还可以用已成定论模糊过去,可现在诸事未定,他们自然就免不了要作表态回应了。

    总之,一切都怪这个私心作祟的李敬一,幻想着自家一门三相的荣耀,却连累老子们迫不得已要作骨肉分离!

    眼下李敬一已经是众怨汇聚,而等到今日会议结束、诸事形成定则,那怨恨必将更加的成倍涌来。日后凡有高官子弟参铨,不骂两句李敬一那就是对自己的前途都不上心。

0985 四十荫授,科举早达

    台省大臣们的会议,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告一段落。张嘉贞所提出的诸项事则,有一些已经获得了通过,有一些则仍存在着争议。

    朝政事务总不可能围绕这一件事纠缠下去,所以会议即将结束时,宰相姚元崇提出选司继续修改相关事则,逐条向政事堂呈报,以拟定出最终的选司准则,接下来便不需要台省重臣们悉数参加了。

    今日的会议是由政事堂主持,圣人并没有出面参与。所以在会议结束后,又有中书舍人将相关议程整理成册以呈送禁中。

    堂内群臣陆续起身离开,李敬一又磨蹭了片刻,眼见到姚元崇举步行出,才疾行几步追赶了上去,脸上挤出几分笑容说道:“姚相公今日是否留省?下官尚有几项事务需要奏告……”

    姚元崇顿足停住,转头望向李敬一说道:“今日是要留省,勾院尚有几事待决。李侍郎所言若仍与选事相关,可与苏尚书等案议之后再转中书。”

    听到姚元崇公事公办的口吻,李敬一笑容僵在了脸上,片刻后才又拱手道:“是下官草率了,谢姚相公提点。”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有厚重的阴云堆积在天空上,隆冬的寒风吹卷过来,直往人衣缝里渗透。

    僵立在远处的李敬一陡地打了一个寒颤,这才察觉衣袍下已经颇积冷汗,没有了堂中热气的烘烤,这会儿在冷风的吹拂下不免遍体生寒。眼见众同僚们渐行渐远,他才裹紧了外罩的裘衣直往宫门方向行去。

    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天空中便有雪花飘落,有吏员张幕打伞引送各司官长出宫。李敬一走的并不快,行出宫门的时候,宫外御道上已经出现了一层白茫茫的积雪。

    “郎主快登车!”

    已经在宫门外等候许久的家奴连忙上前又为李敬一裹上了一层锦毡,将郎主拥从上车后递入一个已经被炭火烘烤暖热的铜炉,然而在接触之际却摸到李敬一的手掌竟然已是滚烫,有些惊慌的说道:“郎主竟已受了风寒……”

    李敬一这会儿才感觉到有些无力、甚至是虚脱,涩声说道:“留员入衙告请病假,归邸罢。”

    说完这话后,他便蜷缩在车中,当马车行驶起来的时候,才蓦地叹息一声:“行差一步,悔之晚矣……这政事堂,此生已是绝缘。圣意高远,着实难测……”

    圣人这一整天都没有往外朝去,只在傍晚时召见了一下勾院主事的格辅元并礼部尚书王方庆,询问勾院勾检进度,并着令王方庆计点太府寺右藏库物,拟定一个年终赐物章程。

    当选司议程记录送入内宫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李潼已经准备起身前往唐贵妃寝宫,但见文书送来,又返回殿中,将文书略作翻览。

    张嘉贞所提议选司事则十八项,多数都与品子荫授有关。但今日会议获得通过的只有三条,分别是荫授守选期确定为十二年,且参铨需在四十岁之后。

    第二条则是凡官居台省官长者,服内血亲除授不得任郎官及州县掌印令长,以及紧州以上通判官。

    第三条便是凡荫子入铨,需加试《臣轨》,若不合格,则不得选授。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李潼还算满意。门荫制度源远流长,封妻荫子更是古代官员人生成功的标准之一,想要完全革除这种现象并不现实。

    毕竟再严密的制度,总需要由人来执行。压制或者说消灭门荫制度,就是在损害那些制度执行者的切身利益,这是与人性相违背的:官员们儿孙不配做官,那你皇帝又凭什么把皇位传给自家儿孙?

    资源的传承是人性最根本的**之一,不说腐朽封建的古代社会,哪怕是在后世,公权力的代系传承也是政治生态中的常规现象。

    但就算不能完全杜绝,也需要进行有效的管制。

    眼下开元新朝,在朝群臣们多是壮仕之年,自身的政治生涯还有很长,所以尽管对门荫制度的改革虽有抵触,但也有所忌惮,还不至于豁出自己的政治生命去给子孙铺路。所以越早创立新制度,所遭遇的抵触便会越小。

    还有一点,就是眼下品子荫授的环境有所改变,需要适时作出调整。

    京营改革之后,取消了南衙诸卫的宿卫权,与此同时隶属诸卫的亲勋翊等诸府卫官便也进行了裁撤。宿卫将官是官员子弟荫授出仕的重要途径,如今既然已经不复存在,那么这些荫授者自然就会分流到别的途径上去。

    因为没有卫府作为缓冲,官员子弟直接进入铨选程序中,与科举选拔的才士们进行竞争,这无疑会挤压科举选人们的就业规模。

    如果不能做到有效的监管与压制,这对科举的发展与普及是大大有害的。

    李潼之所以要御笔钦点、干涉贺知章的选授结果,也是为了通过贺知章这个标示性的人物、去强调科举选人们在铨选中的特殊性与重要性。

    吏部的铨选与科举虽然是两种独立的典选方式,但彼此之间也有联通与延续性。如果科举选人们不能在铨选当中占据主流位置,那科举的庄严性也将会大大降低。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既然朝廷设立了一系列的典选流程,李潼当然也不方便急赤白脸的去跟选司官员们就具体的执行问题一一争辩,即便要作点拨,也是点到为止。

    今次铨选结果或还可以说是一个特殊情况,但接下来群臣在相关会议中的态度表达,倒也体现出他们对圣人的意图理解还算准确。

    比如延长荫授的守选期这一点,守选十二年其实并不算是最长的守选期,太庙斋郎、挽郎包括科举中的神童科,守选期都长达十年以上。

    一些官员子弟尚在襁褓中便获得了荫授出身,即便再守选十二年,守选结束都还没有成年,所谓的守选漫长对他们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参加铨选的年纪限定在四十岁,那就挺让人难受了。虽然说有的人出生在罗马,但想要成为真正的人生赢家,起码也得出来走两步。

    可现在那些出生在罗马的,直接被掐着脖子按在起跑线上将近半辈子,只能看着别人一个个跑的欢快,缩短距离甚至于直接超车,也是非常的让人感到焦虑煎熬。

    如果不想将宝贵的时间荒废掉,那也很简单,换到另一条跑道上,不再固守荫授的资格,直接参加科举,通过科举获得出身,自然也就无需再经历漫长的等待了。

    官员子弟们本就有家学传承的优势,所享受的教育资源与条件本就不是寒庶子弟能比。

    更不要说朝廷为了补偿军府卫官的名额裁撤,还增加了馆监学子的名额。原本的六学二馆都有扩充,除此之外,还有新增的集英馆、翰林院,包括属于武学的鹰苑豹坊也会招收一部分官员子弟。

    本身便已经有家学的优势,国家还给提供许多的教育资源,若还不敢与那些寒门子弟同场竞争,那也只能说是败絮其中、一无是处的废物。

    当然,国家教育机构的员额扩充也不仅仅只是面对官员子弟,与诸州府县学都有所关联。各州贡举人若科考不第,但只要通过馆监的考核,同样可以留在其中,继续治学,以待来年科考。

    至于说台省官员的血亲任职限制,那是为了压制内外官司的人情因素。增加《臣轨》为考核科目,则就是加强队伍的思想建设。

    这两点都不算是什么深入根本的改革,由此可见朝臣们虽然能够体察上意、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但同时对自身的利益也是防守的非常谨慎。

    李潼对此倒也谈不上反感,真要以德治国、要求官员操守必须达到大公无私,那朝堂只怕登时便会空上一大半。只要不是原则性的路线错误,他多半也能容忍,风物长宜放眼量,继续博弈就是了。

    而讲到这一点,李潼又不免想起李敬一这个家伙,这就是一个出现路线错误的典型。

    典选乃国之大事,特别庞大的工作量一旦要进行严密的监察,势必会拖累到工作的效率。所以对选司官员的任命就需要有一定的技巧性,李敬一与苏味道之间存在着分歧与摩擦,这也是李潼所乐见的。

    竞争是需要存在的,可也要保持在一定的限制中。如果仅仅只是在选司话语权的争夺,哪怕李敬一直接把苏味道踩在脚下,那也只能说明苏味道不配担任吏部尚书,李潼包括政事堂都不会加以干涉。

    但李敬一错就错在野心太大,或者说太短视了,急于扩大斗争的范围,甚至盯上了刘幽求都还没腾出来的宰相位置。

    有上进心是好,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李敬一将具有推举权的大臣利益与自己的职权联系起来,想要借此作势,一举跃入政事堂,这就逾越了尺度。

    其实李敬一的短视并不只体现在当下这一桩事,武周旧年他还在洛阳与武氏诸王恶斗的时候,李敬一一些自作主张的小动作便已经让他颇为恼火,并将之打发到江南去。

    经过了那一次教训,李敬一倒是安分了许多,在地方上也颇有建树。特别在两京斗势、东都朝廷意欲封锁关中的时候,李敬一等江南在事者对行台的帮助颇大。

    之前李元素罢相出京前往扬州,以兄弟不可方镇共治提议免除李敬一的州职,李潼便顺势将李敬一召回朝中,因李元素对行台与新朝的贡献愿意再给李敬一一个机会。

    结果没想到归朝不久,李敬一便又忍不住故态复萌,想法太多,过犹不及。说短视也不太恰当,应该说这样的旧世族老思路已经不适合新朝的政治逻辑。

    李敬一一家因早年兄长李敬玄在高宗朝的位高权重而骤显当时,并得与赵郡李氏联宗。垂拱旧年,李潼出宫不久便与他们一家产生联系,倒也因此颇得助益。

    所以在李敬一看来,自己家族在政治上的下注也算极早,并极大的推动了圣人的崛起势大,难免对这个过程中自家所发挥的作用有所夸大,想法上的尺度也放得大了一些。

    臣下们是怎么想的,李潼倒并不过分在意,甚至都不排斥未来某年将李敬一引入政事堂暂充时位,成就其家一门三相的政治豪门风光,可前提是主动权需要在他。

    可现在李敬一自作主张、过于用力的争取,极大透支了李潼对他们一家的好感。选司过去这段时间的纠缠,虽不至于直接将李敬一罢黜问罪,但李敬一明显也已经不再适合待在选司,更不要说谋求政事堂职位。

    除了需付馆阁的文书之外,圣人还有一个私密的记载人事的小本子,他让人将之取出来,将李敬一的名字写在了上面。

    这一份名单上,都是他通过自己的观察判断,所罗列出不得再授显职的官员。而在名单中位列李敬一上方的一个名字,是礼部郎中唐绍。

    这个唐绍时名不显,在过去朝廷各类**中也乏甚存在感。之所以被圣人拿小本本记录下来,只是因为此前临淄王进言封禅的表章底稿是由其人起草。

    当然也不能据此判断这个唐绍就与临淄王有什么险恶密谋,因为这件事是其人在与同僚交谈中自己透露出来的。

    如此的不谨慎,只能说这家伙政治上的敏感度不高,根本没有将这件事当作一个多严重的问题,或许心里还觉得一旦封禅事成,自己或许还能获得一份倡议之功,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圣人记在了小本本上。

    文书批阅完毕后,李潼又在其中勾出几则,吩咐人发付集英馆归档整理起来,等到自己抽出时间和精力来,再继续进行商讨推动。

    处理完这一桩事后,李潼这才又披起貂皮大裘,缓步离开内殿。走出门外一瞧,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地面上的积雪也已经有数尺厚。

    “去贵妃寝居!”

    李潼登上早已经备好的步辇,对宫人们吩咐道。

    行走过程中闲极无聊,他将手伸出帐幕外,感受着雪花飘落在手心手背的凉意,脑海中便泛起稍后凉手穿腋的喜趣画面。虽不能说极有乐趣,但略作畅想,也免不了血脉贲张。

0986 内苑闲趣,璞玉磨剑

    静谧的夜空中,雪下得越来越大,整个长安城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积雪染白。那井然分布的百数坊中,民家炉火次第亮起,仿佛一片星幕降落人间。

    大内皇宫中,有宫人往复奔走,忙碌的布置着一些防雪的事情。回廊檐顶下垂挂的宫灯光辉被压缩成一团团柔美的光团,给这内苑宫殿之间增添了几分温馨的氛围。

    有宫人聚集在亭舍内围炉闲话,眼见到圣驾行过,纷纷起身趋迎跪拜。只是不等到她们行至近前,圣驾已经行远。

    贵妃寝居的仙居殿,位于禁中西侧,与左近的金銮、长安、拾翠、承欢等诸殿一并构成一片宫苑建筑,也是内宫皇后并诸嫔妃们的起居所在。

    当圣驾来到附近的时候,周遭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雪夜美景。眼见到金銮御园中灯火通明,想来应是内宫嫔妃们趁着雪夜在这里聚会消遣。

    李潼收回已经被风雪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掌,示意步辇停下,举步走了下来。眼见到还有宫人忙碌的清扫宫道上的积雪,脸庞手掌都冻得有些发红,于是便摆手吩咐道:“夜中也无众员出入,这雪还不知下到几时,明日清扫并不误事。”

    宫人们闻言后自是欣喜不已,不敢入前近扰,只是远远的作拜称谢。直至圣人缓步行过,有几名年少活泼的宫人们便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刚才你们敢不敢抬眼去看?瞧没瞧见圣人风采?”

    “虽然心慌,但还是壮着胆子偷窥一眼……人间竟有这样的俊美郎君,偏还是世间最贵的君王!这是怎样的灵秀汇聚啊……”

    “是啊,苍天垂眷的天子,又怎么会同于俗流!这风雪拍打起咱们来全不留情,临近圣人却只是飞舞环绕,不忍伤害了把杖夜行的天人……”

    风雪漫天的情景,在不忧衣食生计的人看来,自有几分浪漫暧昧的氛围,哪怕只是俗常的事物,看起来都觉得出尘美观。

    圣人身材英挺,相貌英俊得如美玉雕琢,紫貂大裘环裹身躯,金丝嵌玉的小冠更显尊贵俊逸,右手持着一根防滑的象牙小杖,漫步缓行在这风雪内苑中,自是一道动人的风景。

    前后有宫人掌灯导引,光辉折射下自有一团光晕萦绕周身,言之天人闲游亦不为过。任谁见到这一幕画面,都不免镌刻于心扉之内,时久难忘。哪怕自知身份悬殊难为亲近,仍是情难自禁,忍不住要追随长望。

    圣人步入御苑,自有宫人趋行通报,殿中嫔妃们也都连忙起身降阶趋迎。虽然都是常有肌肤亲近的妻妾,但在见到圣人雪中行来的画面后,一时间也都目露痴迷。

    “风雪寒冷,某自识途,哪需要娘子们冒寒来迎。”

    望着自家各具风情的娘子们,李潼微笑一声,正待要举手将小杖递给乐高然后拾阶而上,早已经披起斗篷的唐贵妃已经疾步走来,偎在圣人身侧转头对其他人笑语道:“来时寝中已经细煨鹿脯,圣人又来迎传,妾便告退归去,不扰诸娘子雪夜聚会!”

    说完这话,不待诸娘子回话,唐灵舒便拖着圣人往御苑外行去。这娘子本就两腿修长,这会儿迈开脚步阔行起来,就连李潼都走得有几分踉跄,只能回身对阶上几名娘子摆了摆手,然后便被半拖着离开。

    “瞧瞧这女子情急模样,唯恐旁人贪她肉脯香甜,强要分一杯羹!”

    眼见圣人被拖走,惠妃杨丽忍不住跺着脚忿忿说道,挽起衣袖向着逐渐行远的两人背影挥了挥粉拳。

    “但是夜来能有一口暖食,也的确能安抚肠胃啊……”

    昭容杨喜儿两手搭住微微隆起的小腹,因有孕在身比旁人行慢几步,只来得及见到圣人回身摆手,这会儿便有些可惜的小声说道。

    德妃叶阿黎则更干脆,已经吩咐人回殿去取斗篷,并说道:“日前圣人还念西康土产的药酒,昨日恰有供奉送来,我先归舍取来,再同众娘子往仙居殿相聚!”

    皇后听到几名娘子言语,再见几人跃跃欲试的神情,忍不住笑斥一声:“侍序有定,无谓扰人良夜好梦。难道我殿中宴席刻薄了,让你们一个个都要弃我而去!”

    众娘子听到这话后才讪讪住了口,杨丽擦了把嘴角,干笑一声:“只怪这雪景太撩人了些,说什么肉脯早煨,你们且瞧那娘子明早相见,是不是身疲声哑?说什么明天还要去外苑圈定毬场,明天她若还能策马游行,我亲为她牵辔扶鞍!”

    诸娘子听到杨丽对贵妃的取笑,也都忍不住笑起来,唯婕妤韦团儿半真半假的叹息道:“之前寝序旁人身后,尚有尺余蔗肉可尝,今月惠妃临前,却只是咂汁到口舌酸麻……”

    杨丽闻言后自是大羞,先白了韦团儿一眼,才又拍手道:“帷戏浪语不再多说,难得夫郎、大妇都准咱们在外苑经治一份事业,诸娘子若还想借重我的智慧,谁都不准再抱怨咂汁!”

    金銮殿中聚会继续,离去的一对男女则已经渐近寝居。

    仙居殿宫墙墙头已经积雪盈尺,李潼步入寝殿后便在殿前发现几个人立的雪偶,自觉有趣,入前去看才发现这几个雪人只是表层浮雪,内里却是草木捆绑起来的草人。

    “柔娘寝前吵闹着明早要堆砌几个雪人,怕她冻伤了手脚,才设起草人堆雪,明早压实就能成型。那娘子蠢得很,必然是瞧不出的!”

    唐灵舒见夫郎绕着几个草人观察,便走上前卖弄起自己的智计。

    李潼瞧瞧这娘子得意洋洋的神情,再想想李柔娘酷肖其母的虎样,于是便点了点头,觉得这法子不错。这一把,是只要我遗传的禀赋不高,就能凭着年纪战胜亲生骨肉。

    但也不能说自家闺女就蠢,起码是在母胎里孕养的时候,就完美避开了父亲的智商遗传,生下来就跟她娘一个样,虎了吧唧的。

    两人绕着几个雪人品评一番,然后才起身入殿。殿内的确有暖炉仍在温热酒食,但李潼想到一路上专门迎雪冻凉的手掌,腾出另一只手拉着娘子便往内室行去,并嬉笑道:“娘子且来,有好物给你!”

    “我也有,我也有的!”

    唐灵舒深为能心有灵犀而感到高兴,跟着圣人步入内舍,却将夫郎推在屏风后:“夫郎且背过身去,不听呼声,不要转身!”

    “那可要快一些!”

    李潼依言立定,暗攥了一把握在左手里将要融化的雪团催促道。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听得李潼有些心痒,过片刻后终于听到娘子呼声:“转身吧!”

    李潼转过身来,便见娘子已经脱下了斗篷,团锦的夹袄下衫裙略显凌乱,不暇仔细打量,那娘子两臂已经环勾上他的肩膀并吃吃笑道:“夫郎瞧我体态较往常可有不同?”

    李潼闻言便垂眼望去,继而便发现这娘子胸怀似乎更具规模,有些欣喜道:“这是花树承露,苞芽增生啊!”

    “夫郎不妨手探摸估……”

    贵妃笑靥如花,更将胸脯挺了一挺,美眸中非但没有羞涩,反而满是期待。

    李潼见到这一幕,自是心意大动,就连准备许久已经举起的左手都因不忍干扰眼下这份浓情而放了下来,转以右手自那窈窕腰肢探上,在娘子忍痒忸怩之际直覆上去,然而触手却非一团温软柔滑,而是一股刺透手心的寒凉。

    “这、这……”

    李潼忙不迭抽出手来,抽身一退后背直接撞在屏架上。

    唐灵舒见他这失态模样,已经忍不住笑弯了腰,并从襟前衣领处掏出两个鼓鼓的丝囊,那丝囊里塞满了雪块,甚至还压成个碗状。

    “嘶……好凉、好凉!”

    抽出那丝布包裹的雪块后,唐灵舒才将两臂抱在胸前原地作跳,脸上除了恶作剧成功的笑容之外,还有几分忿忿:“不要以为我不知夫郎别榻笑我胸怀坦荡!此计酝酿多时,终于今夜逢雪!少来就入食户中,它不肯变大,难道是我的过错……”

    李潼听到这忿声,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上前怀揽住这娘子作笑道:“是我失言,该当娘子惩戒。大小只在合宜,只要儿女足食,我不敢再具怨言。饮食不够丰补,并非娘子不够努力。既然是后天缺功,那让我来试一试能否补足……”

    说话间,他准备多时的左手便探了出去,那娘子陡地遭袭,登时便挣扎着叫饶起来:“妾错了……我、嘶,夫郎饶我……若再冰凉,恐更不足观……”

    一番恶作剧的嬉闹,时间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期间宫人又入殿更换几次羹食,晚间本就没有进食的李潼才饥肠辘辘的拉着娘子返回殿中。

    两人俱更换了新的衣衫,唐灵舒俏脸红扑扑的坐在夫郎身侧,垂落的青丝散在粉颈之间,美艳的仿佛瑶台琼宫中绝尘脱俗的精灵,螓首侧仰痴望着夫郎的脸庞。

    直至李潼抬起玉箸敲了敲她的额头,她才举手用丝带缠拢起秀发,拧身侧坐,扬起小脸张开樱唇:“夫郎喂我!”

    瓷盘中肉脯早已经煨得软烂,李潼噙起一块试了试温度,还没来得及更作举动,那娘子便如待哺的幼鸟探头凑了上来,李潼见这满是依恋的美态,更觉心动溺爱,索性将这娘子环腰抱在膝前,耳鬓厮磨间一人一口的分享起来。

    一顿晚餐吃得分外温馨,直到宫人入殿撤下残羹剩食,这娘子仍腻在夫郎怀中不肯起身。两人并股叠坐、相偎殿中,透过纱窗欣赏着朦胧的雪景。

    过了一会儿,这娘子突然叹息道:“当年居丧乾陵,夫郎偶叹不愿再赴人间。那时妾就该诸事不顾,绑住了夫郎便遁入秦岭。咱们竹木结庐,夫郎当户守家,我去岭间狩猎,哪怕跌倒受伤,也不觉得心酸,因为心知只要回得去,夫郎便在篱门下等候着我……”

    李潼听到娘子这番话,心中也是大生感触,握住这娘子手掌十指扣紧,伏其耳畔微笑道:“一转念便是一世界,或许在咱们当年错过的另一个人间,我同娘子已经落户秦岭,娘子竟日游猎,疲惫归来怨我治餐不够美味,怨我全无织补之能,孕卧当时、无人生产,只能饮水度日……”

    “怎么会?绝不会!当年西园夫郎把我捞起,我就心中暗誓,但能长相共守,绝不冷脸迎对……夫郎是妾途穷行尽时,苍天赐我的良缘生机!”

    唐灵舒听到夫郎描绘的悲惨情景,登时瞪起眼来申辩,仿佛真的在别个人间正有此事发生,让她心痛不已。

    “娘子何尝不是苍天赐我的长伴美眷?当年势力微弱、前途未卜,兴家救国于我只是遥不可及的妄想。只是舍中有心爱至极的人物待衣待食,娘子便是我心中热欲的显现。

    人间女子凡所拥有,我家娘子便必须尽有!男儿志气飞扬,亦需有所鞭策。这人间,总有一个人、一份情,能让人耻于庸碌,奋起追逐,成就一份天作之合!”

    唐灵舒听完这一番话,美眸中已是水雾暗聚,动情纠缠,口中呢喃道:“夫郎已经许久没有跟我讲起这些让人心动耳热的情话……每每长夜独卧时,总担心妾究竟还是不是夫郎最心爱的小娘子?我既不如那几人庞大,却相伴更久,内外摸探得更熟悉,欠了新鲜……”

    “世道总有翻新,谁能久逐不落?一双老东西,总是最契合……”

    “我、我才不老,夫郎也绝不老!”

    女子最是讳言老年,哪怕十分动情,这娘子仍忍不住皱眉反驳,鼻息哼哼着让李潼改说别话。

    “烘炉百炼宝剑成,璞玉砺出三尺锋。一剑光寒风雷动,仍需故玉作匣盛。娘子知是为何?”

    李潼按住怀中拧动的娘子,四目相对笑语问道。

    唐灵舒闻言后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李潼便继续嬉笑道:“能够搅动风雷的宝剑自然不是凡铁,又哪里是俗质的物料能够盛放、收敛锋芒?但唯此璞玉能够经受千万次磨砺,剑气深浸。宝剑被璞玉打磨出了锋芒,而这玉砧自然也就成了收纳宝剑的形状……”

    “这、这……本以为夫郎是要作拟佳句,原来只是羞人!”

    唐灵舒回味过来后,已是俏脸绯红,大感羞赧,直从怀中立起身来,便向内舍走去,临入房门前又是回眸一笑:“良夜尚未过半,夫郎不来磨剑?”

    李潼闻言后微笑一声,起身抖起宝剑,便向玉砧扑去。

    一夜锵锵磨剑声,第二天并非朝日,李潼也不打算往外朝去,于是便在仙居殿中怀拥着充了一夜玉砧的娘子,睡了一个酣畅淋漓的懒觉。

    日上三竿时,殿前响起了孩童嬉闹声。过了一会儿,寝室外便响起李柔娘悲愤的喊叫声:“阿母、阿母你起床没?我虽是你亲生,被你骗过,但道奴他们不是!他们笑我懒惰,拿草人充作雪人,让我好没面子!”

    寝室中一对男女被惊醒,李潼抓起衣袍穿衣,娘子支榻半身坐起,却觉腰膝酸软又躺回去,便在榻中高喊道:“你既学不会巧饰骗人,难道还不会以力降人?拿起殿前木杖,再去问他们你有没有面子?”

    李潼闻言,抬手给这娘子一个脑崩儿,并对室外喊道:“柔娘不要伤心,阿耶帮你堆砌雪人。”

    然而房间外却没有回应声,当李潼穿完了衣袍走到殿外时,便见到李柔娘腋下夹着一根长木杖,对面李道奴伸手将弟妹们保护在身后,颇有些气弱的说道:“阿姊,我们信了!这些全都是用生得像草木的雪堆成的雪人,是真的雪人!你先放下那甚似木杖的雪杖!”

    李幼娘本有几分欣喜,听到这话后又气得将木杖往地上砸去:“我这本就是木杖,跟堆雪的木、总之不是一物!真是蠢啊……”

0987 外苑置业,夫妻同心

    天家子弟,物质上的享受可谓丰富,只要这个世道所存在的,便鲜有不能获得。

    但世上总有权势金钱也无法掌控的事物,或许谈不上珍贵,但却仍然能够让人感受到喜乐满足。比如内苑中这壮美的雪景,还有眼前家人们互相陪伴的温馨时光。

    几个小娃娃昨夜里眼见大雪飘落,心情已经变得振奋起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雪停,便按捺不住要外出玩耍。更让他们感到高兴的是,阿耶非但没有制止,甚至还主动参与到他们的游戏中来。

    于是很快的,殿前便响起了一阵阵的欢歌笑语声。在阿耶的带领下,孩子们翻滚着雪球,丝毫不受雪后寒冷天气的打扰,很快便在殿前堆起了几个全无行装的雪堆。

    圣人并子女们玩耍的尽兴,周遭那些侍立的宦者宫人们则紧张的不得,又是忙碌的架设起帐幕阻挡寒风,又是捧着暖炉见缝插针的上前想要递上,还慌忙取来各种防冻保暖的膏脂以备取用。

    但这些努力多数都是徒劳,甚至几个入前进奉暖炉的宫人还被圣人斥退,让儿女们放开手脚去玩耍,不要乍暖乍寒。往常宫人们是绝对不敢让这些小祖宗们如此放纵游戏,但现在有圣人带头,也只能苦着脸站在一侧。

    终于,在李潼的不懈努力和儿女们不断的帮倒忙中,殿前总算堆起几个稍有雏形的雪人。

    见儿女们暴露在外的小手都冻得通红,李潼这才适可而止,招呼着几个小家伙儿在殿前闲走片刻,又着宦者去将雪人仔细雕琢,这才有些意犹未尽的返回殿前,又亲手将保暖的膏脂涂抹在儿女们小手并红扑扑的脸庞上。

    内宫嫔妃们寝居本就相近,听到仙居殿中传来的孩童嬉闹声,诸娘子们也都纷纷移步入此。瞧见自家孩儿跟随着阿耶在雪地中奔走,既有几分欢喜,又不免有些心疼。

    终于等到孩儿们入殿,众娘子们这才各自迎上,小心的拍打着孩儿身上沾染的雪屑,望向圣人的眼神不无娇嗔。

    李潼仰坐绳床上,迎着几个娘子眼神笑语道:“孩儿们生在贵门,衣食教养并不缺乏,却欠了几分民家子弟的顽性。怀抱中的小物不需要过分精养,但能诸事有度,还是要作几分民家的随性养活。”

    时下的医疗条件自然不比后世,哪怕再怎么尊贵豪富,也比不上后世科技进步所带来的医疗保障。所幸自家孩儿们先天颇足,并无夭相,李潼倒觉得随性养育,让他们各自体质与抵抗力增强,要比避寒畏暑、无微不至的养育更好一些。

    终究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诸娘子们未必尽数认可圣人的说法,但见孩儿们兴致高昂、神情快乐,较之往常更活泼一些,倒也没有再絮叨抱怨。

    一家人殿前闲话片刻,等到宫人们送来驱寒补气的姜汤热羹,贵妃唐灵舒也终于梳洗打扮完毕,缓步走出了内舍,凑在殿中同家人们一起分享羹食,也说不清是早餐还是午餐了。

    想到昨夜雪中贵妃忙不迭拖着圣人便走,诸娘子们望向行步缓慢、坐定后举动较平日也更显文静,眼神不免都有些怪怪的,望向圣人的目光里娇羞当中又存着几分挑逗。

    羹食用罢,已经是将近正午时分。几个儿女清晨起床便早,同阿耶游戏一番发泄了许多的精力,这会儿进食完毕又发了一身的潮汗,一个个打着哈欠疲态外露,还要强撑着等待阿耶再安排什么游戏。

    结果李潼只是摆摆手,吩咐宫人入前将皇子皇女们就近送入暖阁去午睡,只留下诸娘子们陪伴着他环坐殿中。

    “外苑的营事布置,娘子们可商讨出了方案?”

    等到孩子们都离开后,李潼环视众娘子一眼,又将眼神落在皇后身上笑语问道。

    大明宫东北角的外苑面积广阔,若只是闲置着未免有些可惜。李潼早就有将之开发出来的想法与措施,外苑紧傍着大内宫城,凡所营计,也不适合交给外朝诸司去做。

    思忖几日后,李潼还是决定交给宫中诸娘子们去做。诸娘子们各有意趣,禀赋也都不差,像杨丽早年独当家计,即便不入宫,如今只怕也已经成了名动京蜀的女奇商。

    至于叶阿黎则就更了不得,在吐蕃那么凶险的政局环境中都能不失维持,那份坚强与果决的禀赋,就连李潼都颇为佩服。

    李潼对众娘子,不只有感情上的爱怜与羁绊,对她们各自的性格禀赋也都有一份尊重。

    她们若想安居禁中,只做一个安闲的贵妇,李潼对她们自是爱护有加。可若觉得禁中闲养的生活过于无聊,也不妨给她们各自些许发挥的空间,打发一下时间。

    当然,李潼还是希望她们日常生活中除了自己之外,也能有一些意趣的寄托。毕竟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身在禁中这有限的空间中,人事接触都过于狭窄,实在很难保持豁达的心境。

    李潼并不希望内宫中充斥着忿怨,眼下内宫中气氛尚算融洽,一则在于主掌内宫的皇后性情温婉大方、处事不失公允,第二便是诸娘子与他之间皆有一番感情艰深的变迁历程,并不仅仅只是权与欲的结合。

    但想要将这氛围长久的维持下去,必然少不了用心的经营。宫规禁令不可松弛,那便不妨将外苑的闲地当作一个与外界接触交流的缓冲空间。

    所以外苑那一片空间,除了他已经决定用途的一部分之外,剩下的便让皇后主持,分给诸嫔妃们一些空间,让她们各自经营事务。

    宫中的财物用度相对独立于国家的财政之外,除了每年固定的各项贡物之外,皇家园业并宫造诸事所带来的收入也是不菲。这一部分钱财若只积储下来,既无益于国计民生,同时也会增加宫事的管理负担。

    当年李潼在洛阳初出大内,通过女官徐氏与老太监杨冲获得了可观的财事进项。如今他作为大内的主人,对于宫中财事的流向监管也是不失警惕。

    与其花费额外的人事进行存储监管,不如干脆的花出一部分去形成循环。只要钱财能够有序的流动起来,那么问题的发现与监管都能变得及时且有效。

    听到圣人主动问起这件事情,皇后并诸嫔妃们眼神也都变得晶亮起来,纷纷开口讲述自己的想法。

    皇后作为后宫之主,对于外苑的经营倒并不怎么热切,但诸嫔妃们想要在外苑有所经营,也都必须要有皇后的批准,钱与人俱从此出。

    圣人这年头一动,无疑大大增加了皇后日常的事务量。但见诸娘子都对此期待不已、跃跃欲试,皇后便也没有发声劝阻,这段时间里同众娘子商讨,主要还是订立了许多新的宫规。

    比如诸嫔妃凡所经营,不得超过内品年俸的两倍,两年内如果不能达到收支的平衡,那就要叫停事项。同时,就算有所盈利,每年也不得超过所具本钱的一倍。

    毕竟在外苑经营是圣人关照体恤嫔妃们宫居生活的无聊,并不是真的放她们出宫作商贾营生。

    且诸嫔妃身为圣人近侍,天生身份便不同俗流,有所营生或是只为消遣,可若一旦以牟利为目的的话,哪怕自身并不贪婪,也监管不住那些实际管事的宦者宫人们狐假虎威、鱼肉市井。

    皇后提出的这几个限制还算是比较公允的,李潼也不想宫人借着这些渠道在外胡作非为,搅乱市井秩序。宫内众娘子终究不比宫外的上官婉儿那么从容,若是全无节制,好事也能变坏。

    众娘子们对于这些限制倒是并不抵触,若非圣人国务繁忙、旬日难得一见,她们甚至都没有此一类的心思。

    本身便没有盈利养家的压力,众娘子们各自思计也都全凭兴致。

    比如唐贵妃想要兴造一座毬场,并不是马球那样的激烈运动,而是宫中女子也长作游戏的蹴鞠、杖球之类,闲时邀请外朝几家交情深厚的命妇女子们在毬场游戏。

    至于这盈利的点,唐贵妃是准备在毬场安排一些球赛之类的博彩游戏,瞧那架势大有亲自下场,赢光诸家命妇彩头的气概。

    对于自家娘子的雄心,李潼倒不觉得是狂妄,他有信心真要下场赌球的话,他家娘子可能连那些命妇车驾都给赢过来。

    但这些盈利的方式终究还是有些不妥,本来殿中监组织的马球联赛,坊间已经不乏赌坊在造势。圣人虽然做不到盘外彻底的禁赌,但也绝对不能提倡。

    听到自己的盈利思路被圣人否定,唐贵妃自有些不忿,只觉得白费了自己赢遍三宫六院的精湛球技。

    但旋即圣人又给她指点了一个新思路,那就是搭配毬场再做一个球具工坊,直从宫库中购买闲置材料、让匠人们进行打制,摆在毬场周边售卖。若能长久经营下去,虽然不得暴利,但长年的维持毬场运转还是可以做到的。

    杨丽本就是商贾人家的出身,自不需圣人加以指点,早就便做好了决定,要经营一个成衣铺子。恰好搭配着正在外苑建造的大戏坊经营,让那些声乐伶人们表演之际穿着带货,自然不愁销量。

    只怕成衣售卖的太火爆触及到皇后规定的盈利线,杨丽甚至还拍着胸脯保证来年营生若得利好,每件衣品还要给带货伶人们一定的奖酬。

    德妃叶阿黎本就与安仁坊新开的蕃人市有所牵连,也不打算在外苑新造营生,将自己分得的土地贡献出来,提议皇后在外苑再造一座命妇院。

    诸嫔妃们即便在外苑经营,日常往来的也只会是众朝臣命妇们。宫中虽然有命妇院,但却是礼仪性质,且宫禁出入严格。外苑新造一座命妇外院,也便于那些外朝命妇们集散消遣。

    这一提议自然获得了圣人与皇后的一致赞同,而当李潼看到这命妇外院的地点被皇后特意划在了入苑坊北面临近时,心中不免又颇感念。皇后日常虽然不爱高谈阔论,但诸类家事细则却都了然在心,事务安排起来照顾的面面俱到。

    杨喜儿与韦团儿都是少年入宫并常年居住在禁中,对于坊间的营生实在是乏甚想象力,苦思多日也都全无定计。

    最终还是得了杨丽的指点,一个打算开设一座锦园,专门售卖四方所贡入宫的锦料库残,大头自然归属宫库,略得盈余可以维持锦园的开销。另一个则开设首饰铺子,同样售卖禁中库余的香囊钗钿之类。

    说到底,诸嫔妃们各自营生计议,还是建立在宫库贡物的基础上。四方凡所入贡,未必尽合宫用,除了作为赐物分赏勋贵大臣,宫库中仍有大量的库余杂物,常年积攒下来,既占着库存,渐渐的也会沦为无用之物。

    现在借着开发外苑、将各事物吩咐诸娘子各作营计,面对京中朝臣勋贵家眷们进行销售。买卖还在于其次,主要还是打造出了一个比较高端的生活社群。

    除了诸娘子各所占据的一片空间,李潼在外苑的构想还有已经开始建造的大戏坊与马球场。

    除此之外,今日与儿女们游戏之际,他也有感于自己在子女幼年生活中的欠缺陪伴,打算有所补偿,于是便打算建造一座寓教于乐的游乐场。

    这游乐场暂定一座包揽天下各方动植物的博物馆,一座沙盘堆积的地理馆,一座陈设各种简单机械结构的器物馆,一座用算经几何闯关的益智馆,还有书文记录今古人物德行轶事的传业馆等等。

    这样一座馆群游乐场建造起来,也不必专供皇家子女赏玩游戏,大可以开放出来面向京中士庶人家年幼子女,如此既能增广儿女们的知识见识,也能让他们增加与时流接触的人事经历,拥有一个更加广阔全面的成长历程,而非只是养于深宫妇人之手。

    之所以起意要造这么一座馆堂,除了补偿自家儿女之外,李潼也是有感于许多在朝的高官同样忙碌于公私事务以至于家教马马虎虎。

    兴造这么一座馆堂供他们子弟游戏成长,也算是一桩福利。老子们全家齐上阵开发外苑,可不是只为了把你们家眷召来剁手豪买消费的。

    李潼并诸妻妾们一通核计,基本上已经把闲置的外苑瓜分完毕。等到这些构想全都落实起来建造完毕,那这外苑大可以改名为大唐皇家生活娱乐广场,绝对的京畿地标预定。

0988 典刑在德,不唯轻重

    在内外忙碌的氛围中,时间终于来到了腊月望日。

    望日举行大朝,意味着牵动京司百官人心的勾院勾检终于宣告结束,意味着朝廷终于要公布今年的岁赐赏格。

    这一天,明明各种朝会礼程都在如常进行,但内外官员们感受却各不相同。宫门内直宿的禁军将士们只觉得朝集鼓令刚刚响起,宫门外已经是群众云集,并颇显嘈杂。

    宫外朝集的百官们则就觉得今天宫门开启较往常迟缓许多,就连那入宫的御桥似乎都比往日更漫长一些,当群臣穿过宣政门,抵达中朝宣政殿前的时候,各自衣内都浮起一层细密的汗水,喘息声也较之往常更急促一些。

    不过众官员们各自感受如何,圣人还是掐着点登殿临朝。等到礼官在殿外唱名,群臣鱼贯登殿的时候,李潼便在殿中御席上俯身向下望去,只见到朝臣们碎步趋行的动作较之往常都更显敏捷快速,班列越在后者,这趋势便越明显。

    内中的原因,李潼当然明白,一时间也是不禁莞尔。生人竟日奔波,所图无非衣食,哪怕这些立朝的臣员们也不例外。

    眼见到往日这并不常见的一幕,李潼不免更加真切的感受到恩禄养士的意味所在。

    今日大朝也无涉花巧,迎合群众心愿,群臣登朝作礼完毕之后,便由中书侍郎姚元崇出班奏请勾计使格辅元与朱敬则趋前奏事。

    两人出班叩拜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废话,开始陈述勾院过去这一段时间来的任事大概,勾检诸司财事一万三千余项,所涉钱款近三亿缗之巨,案察诸司贪渎事类六百余起,所涉监守长官三百余人,案捕人员一千四百余众,移案大理寺已有两百七十余事。

    具体的事程结果,昨日圣人与政事堂众宰相们已经有所了解,眼下尚能保持淡定。可是殿中群臣在听到这一项项比较夸张的数据后,则就不免惊叹连连。

    朝会仪轨也是御史台监察范围之一,引起在听到大殿中频频响起的杂声后,御史中丞朱敬则下意识便要转头巡察,但因为他眼下正在出班奏事,不可左右转望,只将颌下的胡须抖了一抖,视线余光扫到侧案的侍御史正在奋笔疾书,这才颇感满意的展了展抿起的嘴角。

    虽然殿中朝会失仪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罪过,但勾院所奏报的各项事务数据实在是太过惊人,朝臣们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惊诧。

    今次勾检的钱款事项已经早有耳闻,眼下倒是能够接受。可是各类贪渎案事相关的数据,则就实实在在挑战人的承受能力了。

    所谓的监守,分别是监临官与主守官,这是《唐律疏议》中针对官员渎职枉法进行责任追惩的两个概念。

    监临官就是当司的长官,诸如各部尚书、侍郎,诸寺大卿、少卿,以及州县掌印的刺史、令、丞等官员。主守官就是主管具体事务的官员,诸如看守邸库的太仓令、左藏令以及各曹判官与掌固等等。

    这两类官员,基本上掌握所司八成以上的决定与执行的权力,自然也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哪里出了问题,他们自然是首要追责人。

    勾院勾检京司凡所财事相关的衙署文书,单单追责到的监守长官便达到了三百多人。这意味着凡所勾检的司署,几乎全都有问题的存在,只是所涉案事大小有所区别、未能尽知。

    许多朝臣们心中略一核计,都不免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也暗暗凛然。眼下勾院所勾检的还仅仅只是财事相关,其他无涉衙署侥幸过关。可若勾院的勾检范围再作扩大,他们这些事外之人又能否保证完全的尽职合规?

    想到这里,众人又忍不住望向那些财司的监守官员,略作打量之后,果然发现已经少了许多的面孔,大概眼下都在应付大理寺的推问盘查,或许有的已经开始论罪。

    感受到朝会氛围的变化,李潼心中微微一乐,能想象到勾院这番奏报是实实在在给略显浮躁的朝士人心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勾院的确是盘查出大量的问题,但事情的严重程度也并没有群臣所想象的那么大。三百多名监守长官,绝大多数都是遭到了所辖事务的波及,本身具有主观犯罪事迹的并不多。

    开元政治维持已有数年,虽然不能保证吏治清廉如水,但也绝不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官员们的整体操守还是有所保障的。

    诸如李潼任命不久的市监令冯延嗣等干员,也受所事累及,眼下正在大理寺配合追赃察恶。严格说起来,所司行事不靖,监临官也算有罪,但主要还是体现在考评等方面,还够不上刑事追惩的标准。

    之所以波及人员与范围这么广泛,主要还是因为财务相关的事项激增,朝廷一时间也不能尽数协调人员与流程的配合,于是便出现了大量的错漏等渎职现象。

    当然,贪赃枉法的现象也是切实存在的。今次勾检所涉钱项达数亿缗之巨,在与凡所入库的钱款对比之后,出现了高达千数万缗的账目与库藏的差距。

    这当中虽有未及入库钱事现象存在,但即便刨除了这一部分,仍有多达五百多万缗的钱款是对不上的。毫无疑问,这一部分钱财就是在诸司行政过程中遭到了截留与贪墨。

    五百万缗的亏空与数亿缗的钱款总量相比起来,比例的确是不算大。

    可是,抛开总量不谈,谁也不能说五百万缗是一笔小数。若以时价折算粮帛,这一笔巨款甚至都远远超过了内外凡所在品官员的一年禄米总量!

    这一笔款项所涉及的贪墨现象,是一定要严查到底、绝不姑息的!

    虽然说眼下朝廷财政收入激增,可若仍然任由那些贪污枉法的官员们藏匿在官员体系中,他们的贼胆将会成倍放大,甚至极有可能会从个体的贪污行为扩大到团伙作案,所贪污的钱款也必然会呈指数性暴增。

    今年还只是五百万缗的贪污数额,明年就有可能上千万!若继续放任,不需十年,这一场世博会举办下来、算算账可能还是净亏!

    相关的案事刑断,昨日圣人已经同宰相们商讨许久,并拟定出一个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联合执法的《开元五年追赃格》,由门下省领衔督办,哪怕用上接下来一整年的时间,也要将这凭空消失的五百万缗赃款尽数追讨回来,涉案必惩!

    至于涉案人员的追惩,仍循《唐律疏议》中职制、杂律并监主受财枉法等律令的规定标准。

    原本按照李潼的想法,是觉得《唐律疏议》中规令太过严格,譬如《职制》中受财枉法得绢十五匹便当绞,坐赃致罪,十匹便徒刑一年。

    《唐律疏议》是永徽年间的旧法,按照当下的时价,一匹绢不过三到五百钱之间,这就是涉案金额不足十缗便要或死或徒。

    这样的惩罚力度,无疑是极为严格的。李潼倒不是觉得对贪官的惩罚太狠,而是觉得按照这样严格的标准,依照开元当世商品经济的发展水平,太过严格的律令执行起来效果可能会大打折扣。

    律令的意义不在于惩罚,而在于震慑。这么低的标准,实际察发起来实际是非常困难的,律令中已经是当死的罪行,但在现实的情境中却会频繁发生。

    刑司即便再怎么公正严明,也不可能盯紧所有官员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小额进项。当罪但却无刑,长此以往,人的警惕自守便会越来越松弛。

    真正到了察发大赃的时候,十缗当死又或百缗当死,实际的区别已经不大。虽然都是一个死,但在小恶作大的过程中,律令已经丧失了本该具有的威慑性。

    立法需要严格,执法却要谨慎。想要保证律令的威慑性,就要做到不枉不纵。

    李潼作为一个现代人,是从立法与执法之间的执行矛盾思考这个问题,觉得执法标准要切合经济发展的水平。

    若立法的惩罚标准远远低于现实的经济价值标准,法律就会处于长期的无从执行的状态,从而造成司法的惰性,也会造成冤假错漏的现象发生。

    可是当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宰相姚元崇却以古代人的思路提出了另一个解释:“前人之所立法督官,所重不在乎轻重,而在乎有无。受绢十五匹当绞,所惩非此绢数,而是因其所受非分!冠缨之士,恒有国禄饲养,若衣食不循法度纳之,则君恩何所显现?国以禄米飨赐,岂可与庶人共货沽力用之!”

    姚元崇这一番话算是道破了中古立法的一个本质,那就是虽然看起来律令严格、尺度有定,但本质上仍然是德治。

    律令之所颁设,所规定的并不是你罪行的轻重,而是你究竟有没有犯罪!只要你犯了这一项罪,那就可以据此否定你这个人!

    听到姚元崇这么说,李潼才终于理解了在他看来《唐律》中有些不合理的地方。

    唐律在治民罪当中不失宽宏,政治清明的时候,甚至大理寺一年判决民罪死刑都寥寥可数。

    但是在治官罪中,唐律则严格有加,不乏一些吹毛求疵、严酷至极的条令。如此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简直不像是一部封建法典。

    《唐律》本质上仍然是一部封建法典,其立法主旨仍然是以德治国,而非依法治国。但面对不同群体的差异性所体现出来的进步的人文精神,仍然是不容抹杀的。

    明白了这些,再看《唐律疏议》中那些规令的差异,心中自有了然。小民与官吏身份地位本不相等,那其道德要求自然也不相同。

    小民日常所关,不过家室四邻,或有行差踏错,律令亦不轻夺性命,给其悔过偿错的机会。可若官员德行有暇,上负于君,下负于民,必须要从严惩处。

    所以律令设置的根本,首先是要确立一个道德的是非观,然后才是执行力。

    按照这样一个标准,圣人所秉持放宽量刑的提议,看似提高了律令的执行力,但实际上是突破了社会道德的底线:律令不再是是非的界定,而是你虽然错了,但却有可磋商的空间。不仅仅是执法尺度的更改,更是对善恶道德的一种退步要求。

    听完姚元崇的解读后,李潼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误。起码当下这个时代,国家之所立法,首先还是要秉承道德的坚持、界定善恶与是非,而非盲目追求彻底的有法必行的法制。

    《唐律》关乎道德操守的底线,虽然许多规令施行的力度未必多高,但除了律令之外,朝廷还会有格、式等时效性与执行性颇高的规令补充。

    比如李潼跟宰相们拟定出来的《追赃格》,就是专行于开元五年,针对这一系列贪赃案事的规令。

    《唐律》中有六赃的条令,这当中罪行最高、量刑最终的便是受财枉法。按例来说,官员们贪赃够不上这样的罪名,仅仅只是受所监临与坐赃。

    这两项罪状算是轻的,仅仅止于徒、流之刑,像坐赃致罪仅止于徒三年,哪怕贪赃数额再高,定刑也不再增加。

    但李潼却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这一批赃官,所以在《追赃格》中拟定了几条标准,以断赃官是否有伤国用而加枉法刑。一旦罪定受财枉法,那就是十五匹即绞。

    抛开财司在勾检中所暴露出来的问题,接下来朝会便到达了群臣最期待的岁赐份额的公布。

    今年上半年因为圣人出征青海的缘故,几乎掏空府库,内外财政都是捉襟见肘。可是到了下半年,由于对外扩张所带来的商贸井喷,朝廷也因此大收利好、府库充盈。

    有惩则必有奖,圣人都算计着要在外苑搞一个高端生活社群了,当然也要对内外尽责尽劳的群臣们大加酬赏,所以今年岁赐的赏格也是拟定的前所未有的高,足以令群臣笑逐颜开,舒舒服服的过上一个肥年。

0989 重修故道,参天可汗

    随着宰相王方庆步出班列,殿中群臣纷纷收拾心情,并各自打起了精神。

    大唐官员的待遇,大体分为俸、禄、赐、会等四项内容,不独种类方式不少,收入总量也是颇为可观。

    四项收入中比较稳定的便是禄,禄主要分为禄米与职田两部分,禄米是依照官员本品、即就是散官品级给予发放,从正一品的七百石逐级降低到九品的五十石。

    职田则是按照职事官品级配给,从一品的十二顷降低到九品的二顷五十亩,官员可以自遣家人耕作,又或者租佃给佃农耕种。

    跟前代相比,大唐官员的禄给所出无疑是优厚得多。此前朝代或是给禄,或是给代禄田,然而大唐却是两者兼有。特别是随职而给的禄田,无论是租是种,所得较之禄米都要丰厚得多。

    只不过开元之后,官员的职田被废除了。从行台霸府时期开始,因为东都官职田也多划在关内,当时的行台自然不甘心将这么重要的土地资源分割出来,索性一应罢免,一直到了开元时期也没有进行恢复。

    大唐最初设立职田,是因为开国初期府库空竭,尚无力支付禄米,再加上为了驱使地方上的望族入京安家,所以才以田代禄。

    如今的朝局形势已经不同,特别关中均田败坏、土地肥力也下降严重,土地已经不宜轻授。像京司诸职官们,若是普授职田的话,起码需要九千多顷良田。

    但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职田的地块只大不小,若真普授职田,实际上两三万顷都有可能打不住。而且官员在职才有田,手中多少都具有一定的权力,难免会侵占河谷航埭等便于浇灌耕作的土地,如此给关中耕地所造成的破坏,还要超过了职田本身。

    与职田一同遭到限制的,还有封爵田邑。单单这两项,就给关中扩增出了将近十万顷的耕地面积。

    官员们职田虽然没有了,但份额还保留着。户部与司农每年核计关内诸州亩产均数,以此作为标准,每岁给予数额相等的职田谷米。

    以较低标准的亩产两石来算,扣除粮种、劳作等成本,哪怕九品下官,一年也能领取到三百石上下的禄米。

    不过,关中常年都是缺粮的状态,需要从外州进行转输,禄米中的相当一部分都需要折钱粮发放。每年禄米发放约在百万石左右,折钱的话通常在三到五十万缗之间,一名九品官单单禄米所得便在百缗之间,一家温饱绰绰有余。

    当然禄米的收入也是有所波动的,除了职田这一部分收入随官职变动之外,一年到头究竟拿到多少禄米,还与考课相关。

    大唐官员考课分为九等,考秩在中中等可以守本禄,足额拿到禄米。考秩升高一等则加给一季的禄米,一直到上上等直接加给一年。而考在下下品的话,不独一年禄米全都扣光,还要遭受弹劾贬黜。

    禄米事关考核,所以朝廷的奖赏在这方面改动不大,只是遵循今年考秩的成绩循例发给。有官员愿意禄米折钱的话,则比市价浮给一成,既缓解漕运的压力,也给官员们一定的实惠。

    俸与禄的区别,不只在于发给的时间不同,内容也大不相同。禄是每季发放,俸则是逐月发放。俸的内容也更广阔,大体分为俸、料、课、杂等四类。

    俸就是俸钱,从一品的一万钱递减到九品的一千钱,每月有给。料就比较复杂一些,包括有官员的食料、酒料到时服用料等等,凡所生活必需品,几乎都涵盖在当中。

    课就是给奴,五品以上给亲事、帐内,直至**品,也都各给官奴二三使用。杂类则就是官员的生死嫁娶等诸事,甚至就连父母并本人的生日,也会发给一定的物料表示。

    开元之后,朝廷诸司人力紧缺,所以在各种杂项福利上便进行了压缩,相关福利同样折钱发给。至于今次朝会上,则按照职事的闲剧不等,各赐三到六个月的俸钱。

    同时使奴在原本的基础上,五品以上加给仆员两人,五品一下加给一人。毕竟青海一战缴获了太多的俘虏,这些蕃人本身又乏甚技艺才能,国家干养着徒增开支,发给诸臣员家既能充当力役,兴许还能调教出一些日常工计,役满之后可以挪作他用。

    俸禄两项因有定制,虽然也都略有增幅,但整体增加的幅度并不大。今次朝会上,赏赐力度最大的,还在于赐会。

    这其中,三品及通贵赐物六种,分别是钱五十缗、绢百匹、杂彩五十端、金银器八种、御马一乘以及杂使物料二十斗。杂使物料就包括香料、面脂口脂、承露囊以及醴泉佳酿等等。

    五品以及于下,便循此标准逐级递减,直至九品,仍有钱五千、绢十匹以及杂彩五端。

    这些赐帛并物,还仅仅只是官员们自己能够领取到的赏赐。除了他们各自本身之外,各家命妇在进拜皇后的时候,仍能获得比例相当的赐物。

    会这一项,朝廷自元月正日大朝之后便大酺五日,同时诸司各给公廨会钱以支所司职事官员宴会花销,分别从三省的百缗递降到诸分曹三十缗。

    除了对官员的奖酬之外,两京及天下诸州,凡所民户足役足税者,一概免除开元五年的户税,官府不得加征。

    凡所靖边将士,在伍者诸营慰劳,列勋卸甲者,州县遣员抚问,以九品礼赐给佳节用资。户有高寿八十者,具礼赐物依此。户有七十者赐民爵一等,户丁免役一季。

    群臣们本来就已经在极尽畅想今年赐会将会怎样的丰厚,但朝廷的豪迈仍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一系列的赏赐累加下来,几乎已经超过了他们原本官职收入的一倍。

    像是通贵以上的大臣,虽然直接的钱帛赏赐并不算太多。可是其他的杂彩锦缎、金银器和杂使物料之类,累加起来价值足以达到数千缗,至于那御马更是有价无市的珍物,谁也不会傻到当市售卖。

    下品官员们虽然赐物不如长官那样丰厚,但本身基数大,再加上俸钱这样的基本收入的增加,收获亦足可观,起码过上一个肥年是绰绰有余。更不要说各司官署还有分发下来的公钱宴会,既能与同僚们有联谊之好,还节省了家庭本身的开支。

    须知下层官员每逢年节最大开支还是人情世故的往来,现在有各司官署提供宴会场合,只要不是醉心钻营的求幸之徒,这一部分开支大可以节省出来。

    李潼虽然爱好生财兴利,但却并不以囤聚为乐。赚钱的最大意义,就在于把钱花出去,并且能花的高兴。今年财政大收,当然是要与官民同乐。

    王方庆所公布的诸多赐会赏格看起来还不算如何惊人,但凡所赐授恩免,加起来却已经达到了一千多万缗之巨!基本上一场世博会举行下来,税钱的进项都在今日大朝上豪施出去。

    即便如此,朝廷的财政盈余仍有极大的富裕。不只民家户主家财丰厚、当家爽快,作为一个帝王同样如此。

    眼见到群臣几次在大殿中蹈舞谢恩,那群魔乱舞的画面虽然略显滑稽,但这欢快的氛围却是分外的有感染力。

    当然这样优厚的赏格不可能成为常例,今年除了财政丰收之外,也在于青海一场大胜证明了开元以来朝廷内外兴治的硕果累累,是对过去数年内外努力用命臣员的一次集中赏赐犒劳!

    赏格公布完毕后,群臣们兴奋未已,接下来朝廷又进行了一番人事上的年终调整。

    讲到开元政治兴盛有序,在朝众宰相们自然功不可没。所以自中书侍郎姚元崇以降,开元以来凡所担任过宰相的官员,无论身在内外、在朝在野,俱加散官一级,就连已故宰相娄师德,都追赠司空。

    除了散秩的调整,宰相们的实际官爵也进行了一番调整。这当中,自行台年间便追随圣人兴治政务的姚元崇,受封梁国公、实封两百户,并位加特进、罢知政事,以集英馆大学士待制内馆、为供奉班首,监修国史如故。

    听到有关姚元崇的官职调整,群臣也都不免大感惊诧。虽然早有传言猜测年前年后政事堂会有位置调整,但他们却没想到首先受到调整的会是姚元崇这个政事堂首相。

    实在是早在开元之前,姚元崇便已经是行台主政官员之一,开元之后一直担任宰相至今,朝臣们都已经习惯政事堂有这样一位宰相的存在。现在乍闻姚元崇将要被罢相,多多少少是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其实不止朝臣们对此感到诧异,就连李潼自己对姚元崇的罢相也是颇感不适应。原本按照他的想法,是希望姚元崇能够继续留事政事堂两到三年的时间,这样高端行政人才的继任顺序恰好能够理得顺。

    而且姚元崇在政事堂这些年,的确大大的为他分担了许多的压力。不说开元政治这么快便颇见起色,若非姚元崇坐镇京畿,今年上半年他也不敢拍拍屁股便要御驾亲征。

    但是从年中他凯旋归朝的时候,姚元崇便频递辞呈。也并非故作高风,实在是在这个位置上呆久了,姚元崇也确实颇有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感受。

    他日常的言行举动已经是群臣瞩目的焦点,就连儿子参铨的经历过程也广受时流的评议。眼下大体尚能维持得住,可若长此以往,未来未必不会从小处翻车。

    见姚元崇请辞心切,李潼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至于罢相之后该要如何安置,他也废了一番思量。

    如今的朝廷并没有走中宗、睿宗的一番弯路,姚元崇虽已为相数年,但眼下也只年方五十而已。这对高级的官员而言,正是壮仕之龄,政治生涯仍然富余有加。

    大唐宰相离开政事堂后,若年事已高,多数是转移到都省或九寺担任长官、虚事荣养,若仍年富力强,则出京主政一方。

    姚元崇深谙政务,同时又有着极强的大局观与应变能力。如果眼下青海问题还未解决的话,出任凉州都督是一个比较合适的位置。可现在若再放置地方,则就有些浪费才干。

    所以李潼干脆继续将之留在朝廷,备问参谋的同时,顺便带一带集英馆这个将参制敕的后备机构。同时明年新律的修订,李潼也打算让姚元崇领衔。未来中枢人员配给若有失衡,也可就近将姚元崇起复为相。

    除了姚元崇之外,另一名宰相的调整便是不出群众所料的刘幽求。刘幽求罢相之后,将会出任广州都督并领五府经略,统筹管理岭南道诸事,同时将广州已经颇为繁荣兴盛的海路商贸也加以监管起来。

    刘幽求作为圣人潜邸故员,一路伴随圣人的成长,但也因此履历颇有欠缺,没有在地方上主政一方的经验。这一次前往广州,既是对履历的完善,也是将朝廷最新的政令调整传播到岭南。

    除了这两员罢相之外,礼部尚书王方庆进位中书侍郎,接替姚元崇。至于后补的宰相,则并不是群臣所猜测因州吏大举而举用吏部官长,而是从别司进补,御史中丞朱敬则进位御史大夫、参知政事。

    天意之所以难测,就在于彼此的身位不同。朝臣们以为今年州吏大举,所以来年朝廷可能要将政令的改革推行到地方,但事实上来年地方并无大动,而是以修正典律为主。

    至于另一名补位的宰相,同样也是一个殊荣加给,但却并不是幻想着一门三相的李敬一,而是已经数度为相又几遭罢相的李昭德。

    李昭德进位尚书左仆射并同中书门下三品,同时加碛北道大总管。除了原本坐镇朔方的职权之外,另外又新加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发募漠南诸胡,重修沟通大漠南北的参天可汗道。

    参天可汗道是贞观旧年太宗皇帝平灭东突厥颉利可汗之后,漠北群胡所开辟用于参拜大唐圣人的驰道,从漠北的可汗牙帐一直延伸到河曲的秦直道古路并直通长安。

    高宗后期,突厥死灰复燃,这一条沟通大漠南北的参天可汗道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开元以来,虽然三受降城的建立截断了突厥默啜的南下之路,但大唐方面也并没有继续向大漠深处开辟。

    如今青海收复,吐蕃的势力退缩回了本土中,暂时已经不足为患,那么仍然盘踞漠北的突厥默啜自然成了下一个战略打击的目标。

    朝廷任命李昭德为宰相,并让其收募漠南群胡重修参天可汗道,一则是肃清漠南那些叛附不定的胡虏,二则就是为了大唐军队远出漠北、犁庭扫穴而作准备,同时也给方经大战的唐军两到三年休整备战的准备。

0990 名臣欺世,子嗣无能

    望日早朝结束之后,京中各司除了一些留直的官员,剩下的基本上都已经可以放假了。

    但群臣在皇城中仍是盘桓不散,一则要去都省领取各自赏赐的细则条目,然后才能分赴太仓、左藏、右藏等官仓支取钱帛物料。

    二则今日朝会所透露出来的讯息实在太多,群臣们一时间自觉消化不下,半是好奇,半是心忧领会上意不够到位,因此便聚集在皇城诸司之间与众同僚好友们探讨一番。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朝臣在退朝之后便行色匆匆的离开皇城。这一类人多数都是勾检所涉的衙署官员们,参加过了朝会之后,还要赶往大理寺去接受推问。他们各自未必有罪,主要还是配合大理寺的一系列调查。

    临淄王李隆基同样属于这种情况,退朝之后,他便走向两名兄弟,略带愁绪的说道:“兄弟们且先归邸,领取赐物诸事且着邸中员佐办理,年前若非苑中有召,尽量不要出门浪游。”

    “三兄,难道你惹上这官非还颇为严重?”

    安平王李隆范听到兄长这么叮嘱,下意识的便有些紧张。

    旁边的北海王则有些不以为然,摆手笑语道:“大不必因此过分忧虑,且不说三郎自知分寸、并未染污在身,即便是有一些牵连不清之处,终究法不责众。更不要说我兄弟宗家近亲,分属八议,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讲到这里,北海王又抬手拍拍李隆基的肩膀微笑道:“三郎你且去,了结这一桩杂事的纠缠后,我在邸中设宴为你驱扫出入刑司沾染的晦气。另明日岐王殿下还邀宗家诸员别业共会,商讨各家选马组结马球队事宜。你若是方便,最好还是同来,咱们这位堂兄秉性豪爽,你若真有什么疑难,不妨当席诉求,恳请一些包庇。”

    李隆基闻言后也不置可否,只是对兄弟们摆摆手,然后便自往宫门外行去。

    当他行出宫门的时候,又见到曹国公车驾听在宫门一旁等待同僚,略一转念后却顿住了脚步。趁着甚有威仪的大将军王孝杰仪驾行过之际,匆匆从别侧离开宫门,招呼一名走仆牵来座驾,这才在随员们护从下往大理寺的问案之地行去。

    临近年关,大理寺突然又多了许多推案事务,本身也是忙碌得不得了。又因为凡所审问诸官员未必有罪,只是配合调查,为了不让推案氛围过于严肃,索性便在就近皇城的永昌坊中借了一处太府寺闲置的邸堂,用作临时的推院所在。

    李隆基来到这临时推院所在的时候,院堂内外已经站满了前来协助问案的官员。他刚刚参加过早朝,一身宗王章服颇为扎眼,一俟到场便受到了群众瞩目。

    这氛围自然让他有些不自在,好在大理寺事员们也不敢怠慢他这位宗王,一行人刚刚抵达邸堂门前,自有吏员入前将临淄王一行先行引入临时的推院中。

    临淄王进入临时推院,在此主持推审工作的大理寺少卿李日知亲自降阶出迎,并将临淄王请入了直堂中。

    虽然李日知态度颇为恭谨和蔼,但李隆基心中也实在难生喜悦,彼此稍作寒暄后,他便主动表态道:“小王登堂来见,不便自言清白。凡事务所涉,李少卿直问无妨,所知必尽告,盼能早日恢复清白。”

    李日知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虽然迎接的态度颇为和蔼,可一等到正式问案的时候则就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将临淄王请入一侧的推室中坐定,室内早有数名官吏临案等候。

    “开元四年世博会中,光禄寺奉命独置食园,凡所钱事出入所涉七百三十余万缗,库收并账比不吻合者近五十余万缗。请问大王,集会期间凡掌收支转储官吏俱为何人……”

    李日知摊开案卷便将一个个问题抛了出来,并凝神打量着临淄王的神情变化。

    此类问题,李隆基一边回忆着一边认真作答,有时候语速快了一些,察觉到伏案记录的官吏书写不及,便刻意放慢了速度。

    这样的举动虽然并不明显,但也让堂中诸刑司官吏们对这位少年宗王颇生好感。他们近日推问案事,多有高品朝臣入院接受盘问,心中有恃无恐兼矜持高傲,态度再恶劣的都有见识到,罕有如临淄王这般和气,对伏案下员都不失体恤。

    今日一番盘问,主要还是为了了解世博会过程中的人事安排。虽然说光禄寺的直薄早已经被大理寺取来,但具体的任事过程中总有一些微小的调整,需要直接询问当司长官。

    世博会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加之当时事务繁多,临淄王难免也有记得不甚清楚的地方。每有此类情况,李日知或是旁敲侧击,或是通过光禄寺旁人的口供情况略加提醒,但若实在没有所得,便也不再继续纠缠。

    在临淄王的配合下,盘问的过程进行得很顺利。当李日知翻看过吏员所记录的盘问内容,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又从席中站起身来对临淄王作揖为礼并微笑道:“多谢大王体恤下僚,若人人都如大王这般包容体谅,案事消减必能更加迅速。”

    “俱为食禄之臣,皇命之下,岂有区分?案涉几十万缗钱事,小王也希望能够尽快追定,既能回补国用,也能让我光禄上下群僚早日清白夸功!”

    李隆基见盘问已经告一段落,便也从坐席中站起身来,对李日知的道谢稍作回应。

    “今日案事叨扰大王至此,来日若仍需人事资讯的补充,卑职再遣员赴邸相请。斗胆恳请大王令节前后勿远出京畿,出游且留去向。”

    李日知自知刑司并非款待宾客的良所,盘问完毕后便又亲自将临淄王送出了推室门外,并召来一名官员继续礼送。

    返回推室后,李日知便提起笔来将记录重新梳理一番,勾出了临淄王讲述比较模糊的事程节点,并吩咐案左一名吏员道:“这几处取别员供词对比一番,景耀门守军有供那日临淄大王曾有入城……”

    且不说李日知对相关事宜的进一步盘查,李隆基在行出推院的路上,突然听到不远处另一座直堂传来哗噪喧闹声,绕过回廊向彼处一看,原来是刚刚抵达推院的曹国公李备正在迁怒下员,吵闹着不肯接受盘问。

    眼见这一幕,李隆基心情也是颇为复杂。按理来说,光禄寺负责督办食园,仅此一事便给朝廷创造了几百万缗的收益,结果朝廷却强抓着小处痛脚,从直司官长到署中下员无不遭受连番盘查,也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但话说回来,仅仅光禄寺一司所直一事,便造成了五十多万缗的钱财流失,这也实在是有些惊人。无论这些赃钱追不追得回来,诸如曹国公与自己这种当司官长作为直接的监临官,都脱不了干系。

    更不要说李隆基心里也清楚,曹国公在这其中其实涉事颇深,起码有数万缗钱物流向都指向其人。所以在勾院刚刚设立的时候,曹国公便忙于串结同僚。

    此类聚会,李隆基也参加过几次,一则是想从众口之中听一听事态的严重性如何,二则就是借此观察一下诸同僚对自己的态度如何。

    不过参加几次之后,收效都不甚大,曹国公言辞表里还对他多有示意,希望他们两人能够彼此联保。两人俱是皇亲,即便是确有罪过,因为身列八议之中,不至于同一般官员一样接受惩处,事责分摊下来,实际会遭受的惩罚无疑会更小。

    可问题是李隆基根本就没有在其中上下其手,自然没有必要跟曹国公同流合污,所以对于此一类恳求都是不作回应,近日更是干脆的避道而行。

    曹国公还在原地叫嚣有功无罪,甚至煽动推院内外官员抗拒盘问。可是很快的皇城中一路人马策马入坊,率队者正是执掌圣人近卫的内卫中郎将郭达。

    随着郭达进入推院,各种嘈杂议论声顿时消失,就连刚才气焰还颇为嚣张的曹国公这会儿都低下了头,站在廊下不发一言。

    随着内卫将士进入推院,朝堂上新近拜相的御史大夫朱敬则也率领佐员入此,宣告着三司推案追赃的流程正式开始,不再只是大理寺独当那些遭受盘问的朝臣怒火。

    李隆基看了一会儿热闹,便赶在被众人再作注意之前快步行出了推院。刚走出推院不久,他便见到一个身着深绿官袍的年轻人正迎面走来。

    这人李隆基恰好认识,正是不久前新任大理寺司直同时兼领嗣相王府长史的狄光远。

    狄光远察觉到临淄王注视的目光,便又连忙快步走来作揖施礼:“卑职见过大王!”

    因狄仁杰的缘故,加之兄弟归京之后日渐疏远,李隆基对狄光远印象并不算好,只是态度平淡的略作颔首。

    可是在稍作思忖后,他又开口唤住了狄光远并发问道:“年节渐近,家庙祀事急需筹备,请问狄长史府中何时有暇,我兄弟可以入邸团聚。”

    狄光远闻言后神情变得有些尴尬,默然片刻后还是拱手答道:“皇太后岁终将赴骊山玄元殿为先帝祈告冥福,府中大王亦将随驾前往,归期还未有定……”

    听到狄光远的回答,李隆基眸中又是厉芒一闪,顿足冷哼道:“既言为嗣,当执何礼?少王或懵懂不知,你等参佐诸员难道不作提醒!”

    年终祭祀,那是需要嗣子主持。结果现在倒好,嗣相王居然出京往骊山去为章宗作法祈福,这是眼里只有二大爷,连自家老子都置之不理!

    狄光远自知此事有些不妥,只是低着头任由临淄王迁怒训斥。他虽然是嗣相王府长史,但这件事情上面他还真没多少话语权。

    近日大理寺事务繁忙,他无暇整日坐守嗣相王府,还在衙堂当直的时候,便有佐员来告嗣相王外公王美畅入府便将嗣相王引走,想阻止都来不及。

    李隆基本就心情烦躁,此时再得知此事后,不免加倍的恼怒,指着狄光远怒斥道:“如此任事昏暗,你也配称名门子弟!哼,为父者已经不无欺世盗名之嫌,为子者更加无具一言拾补之能!若今岁家礼不成,我必奏告圣人,将你等庸员扫出王府!”

    说完这话后,他便拂袖而走。而狄光远在听到这话,眼眶霎时间变得通红,羞愤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迁怒狄光远一通后,李隆基心情仍是愤懑难消,行出永昌坊也并没有直归自家府邸,而是往兴宁坊前往拜见姑母太平公主。

    之前李隆基虽然触怒了太平公主,但经过事后的一番补救,如今姑侄两人关系尚可。虽然内心彼此未必有多亲近,但面子上总是和睦有加。

    这一次登门,李隆基倒是没有再被晾在前堂,被府中仆员径直引入中堂召见。

    堂中太平公主刚刚接待过几名访客,等到李隆基行来后,便直将案上几分拜帖推给李隆基看,并笑语道:“宋学士等几番前来造访,但你大表弟随往骊山,家中也无长丁当户,不能作陪此类文人骚客畅谈事则。三郎若有闲暇,不妨将此人事拣去,宋学士虽然仕途不幸,但在野时名颇著,与此类人物交流,也能颇助人脉。”

    李隆基闻言后便含笑应是,抬手将宋之问的拜帖拾起,心中则不免感慨一番。

    讲到时流人脉的接触,他真是不比这位姑姑广阔。诸如宋之问这样的落魄文人会想到造访大长公主,对他这位同样亲贵的宗王却有些视而不见。

    世务浸淫越深,他也越能体会到人事交际的丰富性,并不会因宋之问势位不具而有所小觑。这样的在野时流同样也拥有自己的影响力,有的时候甚至比在朝士流还要更显从容。

    略作转念之后,李隆基又叹息一声,弹着手中拜帖苦笑道:“姑母虽然有意抬举我广结时流、为人所知,但我怕要辜负此情。年前年后,处境多不自在,尚不知还会被这些杂务纠缠到几时……”

0991 一牛蹒跚,群凶争啖

    听到临淄王这么说,太平公主便皱起了眉头,略有不解的沉吟道:“朝廷岁收已经如此丰盛,竟然还要穷追枝节?那些诸司在事的臣员们,繁劳之功尚未述定,便要受此刑事的纠缠。察察则无徒,圣人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苛刻了?”

    “道理不当此讲啊!”

    李隆基闻言后便叹息一声,继而又说道:“诸司在事的确有功,所以朝廷岁终奖酬丰厚。但府库所收乃国之定数,岂能因此壮大便纵容私欲暗惩?

    国之度支在于严明,多达数百万缗钱帛消失无踪,当中藏匿多少阴祟的蛀虫,是比钱帛流失还要惊人的事情!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因丰收便忽略隐患,久则祸患弥深,再作防禁恐时机已晚啊!”

    抛开个人的立场与感受,李隆基倒是觉得圣人针对赃钱追查到底的态度并无不妥。哪怕是小户持家,若想维持长久,也不能因为进项充沛便忽略支出的把控,更不要说偌大的朝廷。

    朝廷岁收多少与消失的赃钱本就是两个独立的问题,前者反映的是朝廷经营政治如何,后者所凸显出来的却是一个吏治的问题。若将两者混同一论,要么是没有经世治国的智慧,要么是心存邪计、刻意的混淆视听。

    所以在听完太平公主的话后,李隆基便若有所思的打量了太平公主两眼,心中则忍不住思忖这位姑姑持此论调,究竟是前种为多,还是偏重于后者。

    与太平公主往来交际越多,李隆基便越惊叹于这位姑母所掌控的人事资源之丰富,远不止表面所看到的这样简单。

    他自己所亲身经历的还只有太平公主在世博会期间造访食园请他稍给方便,但暗里这位姑母又做出了多少请托,则就并无尽知。

    所以在稍作沉吟后,李隆基便又继续说道:“姑母切勿小觑今次的追赃力度,朝廷今季确是创收惊人。这新辟的财源并不同于往年的租调课税所收,因此也并非原本的诸司衙署能够尽数掌控收支,需要新的人事规令加以监管。这当中尺度如何,有多大的回旋空间,仍是未定之数,尽量还是不要轻涉其中……”

    哪怕寻常的人事交际,认识了新朋友之后都要一番试探了解,才能把握住交际的分寸,旧的经验未必凑效。

    如今朝廷开创了这么大的财源,甚至已经超过了原本的各项收入。而且这些商贸利益与税收具有着极高的波动性,并不像原本的租调课税那样稳定,所以朝廷原本的财政监管经验与机构自然也就不再合用。

    一旦这些新的财源成为朝廷财政度支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自然不允许当中存在的太大的变数。

    李隆基近来也在思忖这个问题,假使易地而处,他若是政事堂执政官的话,面对这样的财政状况,首先需要做的便是尽可能的杜绝这当中所存在的各种变量,保持商贸环境的稳定,用新的尺度标准去度量监管,尽量控制住这当中因人事而产生的波动。

    如此这一部分收入才能成为朝廷财政的重要部分,一个国家的财政状况当然不能出现三更穷五更富的剧烈波动。

    若朝廷连这种掌控力度都做不到,那这一部分财源终究只是无根之水,即便一时水涨可观,但终究不能维持长久的丰沛。

    所以未来这一年乃至接下来数年,朝廷的工作重点都将会是与这当中诸多变量进行博弈的过程,各种监管的力度也必然会逐步的加强。

    想要在这当中谋取利益,最好还是能够深入了解朝廷的政令变向,若不巧站在了对立面上,极有可能就会被无情的碾碎。

    对于他们这些宗室亲贵们而言,想要在这过程中违法套利,所招致的惩罚甚至可能还会超过私自荫蔽民户佃农。

    毕竟是一个新的监管领域,想要形成长久的震慑,必定需要刚猛严明。若还觉得会像以往那样有着颇大的枉法空间,现实可能会非常残酷!

    听到李隆基这么说,太平公主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似乎的确被说中了心事。

    但她并没有就自身问题继续说下去,而是望着临淄王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若果然如三郎所言,那你所在光禄涉事颇深,三郎你供职此司,想难独守清白吧?”

    对于这个问题,李隆基也感到有些愁闷。

    他并非短视之人,加上职任上的经历并不丰富,心存敬畏下并没敢深涉其中、上下其手,唯一能被拎出来说道的只是借职务之便帮了太平公主的买卖一把,而且因为当时求好心切,若真追究下来的话,难免会有渎职之嫌。

    除此之外,便是王仁皎这个门下了。虽然勾院设立之后,他便仔细的追问了王仁皎一番,计点了一下所受赃钱,并在勾检过程中通过一些途径补回,尽量消除王仁皎的主守责任。

    但王仁皎所交代的是否全部,李隆基却是不能确定。王仁皎这个人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短视,没有什么大局观,否则不至于在追随圣人多年后半道相弃,以至于落魄坊中。

    虽然李隆基一再强调事态的危险性,但王仁皎未必能有清醒的认识。加上他本身也需要一定的活钱用于维持生活并交际,可能还有一部分收入被隐瞒下来、没有被提及。

    但只要不是盗取公库的钱帛,受财于民间问题也不算太大。

    眼下朝廷只是盘问诸司事员,对民间的商贾尚未涉及,而且商贾人数众多且活动性强,只要不是主动的检举揭发有官员受财索贿,朝廷要完全追查起来也非常困难,有司也不会完全着眼于王仁皎这个并不起眼的下司卑员。

    “烦恼当然是难免的,午间退朝还刚刚前往大理寺推院接受盘问,年节前后都不能放纵游逛,需在坊邸等待后续追问。”

    被太平公主问及,李隆基也并不掩饰他的苦恼,转又半真半假的叹息一声:“终究此前事程安排有误,若在入展会之前,姑母能疏通人情,将葡萄酿定作禁中贡物输入宫中,那此前布计可以更加的从容,事后也不愁追查审理。”

    “终究不像旁人亲密侍奉,有好人智者贴身的提点!”

    讲到这一点,太平公主便忍不住纷纷言道,她是因此联想到李学士家香料产业提前纳入贡品之中,虽然白白供给了几十石的上品香料,但之后销售火爆,哪怕溢价再高,都不会有以次充好的指摘。

    更不要说之前上官婉儿又搞出一个鉴香会的会籍售卖,单此一项据说便收得活钱上百万缗,让时流惊羡不已又嫉妒有加,当中自然也包括太平公主。

    李隆基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好奇,他是因为今日朝会赐物不乏民坊产出才联想到这一点,觉得可以作为一个补救的方法,听到有人已经先行一步似乎还是太平公主认识的人,便微笑问道:“伴着大势行走却能事半功倍,何人能够深悉朝情、抢行一步?”

    太平公主摇摇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她虽然不爽那对奸情男女,但也不会浪言泄密。

    略作思忖后,她才又指着李隆基说道:“想要摆脱这些烦扰,并非无计。我等宗家近员,行事本不必完全恪守律令为准,毕竟法典之外,还有人伦情义可恃。

    三郎若不愿久系推案刑事之中,不如即刻便开始议婚的程事,生人诸事,莫大于此,刑司即便再怎么严厉追索,不至于连这种大喜事都要干涉打断。”

    讲到朝情大事的感知与判断,太平公主或许不及临淄王这样敏感准确。但她能够从波诡云谲的武周旧年走到如今,除了来自母亲的庇护之外,自身也并非一无是处。

    太平公主的最大禀赋,就是能够将再大的事情都转变为家长里短从而加以应对。临淄王有无监临受财,她并不清楚,但既然眼下交情尚可,也不吝于稍作指点,且这本来就是她的打算。

    “男大当娶、女大当嫁,此时论婚,并不突兀。能够让三郎你免于刑司的追问,即便之后还要难免补问,但婚程走完之后,想来也已经有了已经问断结案的前事作为参考。届时再作供述,轻重取舍可以更加的从容。”

    讲到太平公主对自己婚事的操弄,李隆基心中自有一份下意识的抵触。但眼下说及此事,也不得不承认太平公主这法子的确有些巧妙。

    现在他也猜不到朝廷接下来对于追赃量刑的标准究竟如何,因此在入案供述的时候,并不清楚该要吐露多少。若能将相关事务推后一些,局势自然也会变得更加明朗。

    所以在略作思忖后,李隆基便点了点头,并不无感动道:“庭中并无怙恃当家,兄弟至今仍是鳏居。幸在有姑母不弃拙幼,愿意劳心操持,隆基无以为谢,唯诸事俱仰姑母的提点!”

    眼见李隆基态度如此,太平公主自然也是颇感满意,于是便大包大揽的表态道:“两家本也并非陌生,彼此已经有了接触和情谊。明日适逢岐王家宴,届时你兄弟并往,我也引那娘子前往相见,就在宴中向诸亲友公布喜讯,便可直接进入礼程。”

    尽管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听到事程安排的这么赶,李隆基还是有些恍惚。

    武载德那名适龄的嫡女他也在太平公主邸上见过,模样虽然是少艾可人,但因其家世身份,李隆基也谈不上有什么求慕爱切的心意。

    但在太平公主的强硬建议下,再加上的确对自己略有益处,所以心里的抵触念头也并不强烈,于是他便又点了点头。

    “除了三郎你自己的婚事之外,北海王旧所论婚那韦氏女子,我近日也抽空见了一见。虽然不是势位崇高的富贵人家,但毕竟也是大族淑女,仪态妇风并不辱没天家门庭,不妨一并操办起来。”

    太平公主又继续说道:“夫妻宾好,戚朋守望,这便有了一个营家的模样。你们少男少女或是希望大事能够风光筹办,但当此时机,还是越简越好。让人见此大喜简朴,难免心生怜意。之后即便有什么财刑事务上的纠缠不清,审此前事,也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不得不说,太平公主对人心人情的把握还是颇为精通。

    两名少王一起举办婚礼,场面若经营得简朴寒酸,匹配不上该有的仪格,不说当时人会如何评论。事后即便查明临淄王有涉纳赃,也有了现成的说辞可以诿过乞怜。

    李隆基倒并不担心自己,但却对王仁皎这个属下不抱什么信心,担心王仁皎这里或会暴雷。眼下他的确还有诸事需要仰仗王仁皎,并不能随便的放弃掉。所以借着婚事先作一番铺垫,可是可以考虑的选择。

    只是想到自家二兄因为韦氏曾经悔婚的前事深感羞耻,想要将之说服仍要费上一番口舌,他心里也不免略生烦躁。

    但又想到岐王这个章宗亲生儿子还在京中宴饮游戏,自家少弟却要跟随皇太后前往骊山充当孝子,李隆基又将心意一横,决定不能再任由二兄放逞意气了。

    不过通过婚事去解决一些烦人的问题,总是有些被动。其实除此之外,李隆基还有一个更加主动的选择。

    想了想之后,他便又开口问道:“曹国公在京中家事经营的细则,不知姑母可有处查证?”

    “你是想……”

    太平公主闻言后眉头便挑了一挑,两眼直直望着李隆基。

    “我入司就职时日尚短,署中事务不能尽知。但近日略作观望,也知光禄今所遭受非议,过半源出于曹国公。我与其人并为监临,光禄凡所失财难辞其咎,即便追赃补偿完毕,未必还能留堂续用。可若赶在刑司审定之前先作检举,可以自证清白、不污于事……”

    李隆基近日疏远同僚,并不止划清界限那么简单,还存着别的心思。他与曹国公之前本无深情,自然也就不具备同舟共济的默契,更不愿意陪曹国公一起顶这监临失职的黑锅。

    与其遭受连累,不如先在背后给曹国公一下狠的。这么做人情上虽然有些不地道,但曹国公上下其手的时候也没想过带他发财。

    更不要说光禄寺中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能人徐俊臣。徐俊臣近日加职谏议大夫,日常待在门下省厮混,不怎么与同僚们接触。可若等到其人转回头来,会放过曹国公这个嘴边的肥肉?

    听到李隆基这么说,太平公主眸光闪了一闪,接着便点头道:“这件事我会上心,你安心听讯吧。”

    等到李隆基离开后,太平公主望着这小子背影叹息道:“能啖宗家血肉而自肥,这小子大悖父风啊!四兄,你只怨当年阿母摧残,让你不能从容治国,但你常年居住苑中,儿郎的教养似乎也非尽善……”

    感慨过后,太平公主又吩咐家奴道:“递帖曹国公邸,请他夫人择日来回。刑司罗网前张,宗家狼崽后伺,这一关他是不好过。若将私己择处寄存,来年尚可免于断炊之患。”

0992 岐王为友,不羡知音

    任何一个世道,总会有人得意、荣华享尽,也难免有人失意、落魄至极。

    如今这个世道之中,若要选一个最为得意从容之人,则莫过于岐王李守礼,简直方方面面都达到了凡人所能企及的巅峰。

    出身上而言,岐王作为圣人的血亲胞兄,可以说是最亲近的人之一,且少幼以来便祸福与共、感情深厚至极。

    势位上,岐王虽然在朝并无常职,但时局中谁也不敢有所小觑。像上半年圣人御驾亲征时,岐王便留守京畿,执掌大内宿卫,保卫宫防于万全。

    家庭生活上,岐王更是羡煞旁人,妻妾满庭,儿女成群,非但不让人觉得荒淫无度,反而觉得名王风流、率真坦荡。这份待遇,更是让人羡慕不来。

    岐王正妻出身关中名门的独孤氏,关陇女子、特别是这些名门嫡女,多多少少都有些妇风近悍,许多与之联姻的人家难免就会闹出一些大妇善妒的风波闹剧,但在岐王家却少有此类的传闻。

    倒也不是岐王妃雅量不争,而是若真就此吵闹起来的话,那扣在王妃头顶上的帽子可不只是善妒那么简单,更会遭受诸如不喜宗枝繁荣旺盛之类的指摘。

    许多人也为岐王家庭关系操碎了心,其中就包括分量最重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这两人便常常劝解岐王妃,岐王本性是好,绝非好色无度,只因宗家血裔实在凋零年久,岐王有力有闲、所以担当得多了一些。

    面对这一类的劝解,岐王妃纵使心中愤懑,也不便吵闹发作。总之只要岐王没有公然做出宠妾灭妻的行为,各种荒唐的行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岐王虽然侍妾众多,但对正室夫人还是颇为上心,夫妻两倒也没有因此感情崩坏。这主要体现在两人的感情结晶身上,岐王嫡生的儿女便有五个之多,且下半年圣人归京、岐王罢事归邸后,临近年关的时候,王妃便又有显怀。

    岐王成婚于武周的长寿二年,距今才不过七八个年头,岐王嫡生的子女已经有了五个,还不包括腹怀在孕的那一个。

    刨除两京对峙最严重那一两年、岐王也不能安心在邸过夫妻生活,这样的生育频率已经赶上了当年二圣最为浓情蜜意、几乎一年一个的光景,谁也不能说岐王夫妻感情不好。

    终究还是岐王有心有力、不负众望,所以才能享受这一份人皆称羡的齐人之福。一块地总是有耕有闲,但这农夫太过勤劳,自然就要多扩几块地来耕。

    但妻妾儿女多了,如何养家维持也是一个让人颇为困扰的问题。

    虽然说岐王官爵显赫,俸禄丰厚,更兼享邑三辅、岁有恒收,但宗王家计用度总不同于凡俗,每添一个家庭成员,便会增添一笔不菲的开支。若只靠俸禄食邑,也很难维持日渐庞大的开销。

    朝廷对宗室虽然不乏裁抑的规令手段,但圣人对于两个患难与共的血亲兄长还是爱护有加。常封的食邑之外,还有许多别苑田邑的赏赐。

    只是这一部分产业不由王府自作经营,内库掌度收支后净利赐给,自是一笔丰厚可观的收入。且王府事员皆带禄寄食于朝廷,这又让岐王府本身的开支成本大大降低。

    除了圣人的赏赐之外,岐王这么卖力为宗家添丁增员,太皇太后并皇太后也都各有表示。

    章宗未得追封之前,皇太后以太妃的身份荣养于岐王府,太妃各项邑食也都纳入王府收支。尽管皇太后已经入宫,但以岐王养家费巨之故,仍然示意将这一部分邑食收入留在岐王府。

    至于太皇太后,作为宗家血裔凋零的直接黑手,更是乐见岐王努力的开枝散叶。万寿宫财料供给本就相对独立,岐王府每有添员,便按照嫡庶男女的不同、各给数千乃至上万缗的赏赐。

    所以岐王这日子过得也真是舒服惬意的几乎没朋友,说没朋友也不是开玩笑,实在谁家如果有这样一户亲友,单单人情往来的开销就受不了。

    虽然说人情都是有来有往,但岐王今天纳一妾、明日得一子,都他妈快发展成产业链了,等闲人家谁能比得了、耗得起?

    趋炎附势、世道难免,但岐王这个势热的真是不好靠。早年还未彻底开足马力前,岐王倒还有些不断往来的时流朋友,可渐渐的大家都咂摸出滋味来,自觉得不能再继续奋身投入这个无底洞。

    眼下岐王还只是忙于纳妾添丁,已经有了如此惊人规模。若再继续跟进维持,哪怕自此以后岐王便修身养性,可眼瞅着十几年后儿女们婚娶还跟不跟?不如早作了断啊!

    所以岐王家宴会渐渐的便成了京中人情场面的一个禁区,除了一些委实避不开的亲友之外,等闲人不敢轻易涉足。

    但岐王自己却并不觉得他已经成了一个社交黑洞,满庭妻妾仍然不能打消他与时流交际的热情,闲居在邸时仍然热衷于邀请时流、举办宴会。

    虽然实际到场的宾客常常不多,也让岐王困扰了一段时间,但不多久便自己想开了:易地而处,若他去旁人邸中做客,见到别人庭中群姝争艳而自己却无缘消受,难免也会自惭形秽,感伤自己与美人无缘,没了欢宴的兴致。

    “妒忌让人面丑心狭、自绝于众啊,除了后堂侍人多了一些,我家与寻常人家更有何异?”

    私底下虽然常作此类感慨、认为群众因为对自己心存嫉妒而有所疏远是没有道理的,但岐王也颇为贴心的呵护这些朋友们脆弱的自尊心,减少了自宅设宴的次数,转而去旁人家宴席上游荡,也算是谦和折节。

    今日的宴会,本不是岐王筹办,而是其妻弟独孤琼。独孤琼旧年追随薛讷担任黄河九曲镇将,薛讷转任青海留守使后,独孤琼因勋归京参加明年的兵部铨。

    数年宦游、镇戍边疆,如今载誉归京,自然要遍告亲朋,聚会庆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独孤琼自青海归来之前,很是访选了一批青海良驹,远比市面上太仆寺所大量提供的马匹品质要高得多。

    临近年尾,殿中监即将筹备马球联赛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京畿,京中一众好事的年轻人们早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加入竞技。而马球最重要的两大元素,就是健员与骏马。

    因此独孤琼还在路上的时候,京中那些亲朋好友、包括一些交情不深的权门子弟便密切关注其行程。

    这样自带话题的人物归京,哪怕不认识的人、岐王都想搀和一把,更不要说本就是门内的亲戚。所以早在独孤琼还在行途中时,岐王便传信其人归京这第一宴交由自己来办。

    独孤琼久不在京,哪里知道京中人情变故的险恶之处,并因为岐王殿下显贵之后仍不忘旧好的举动而倍感暖心,于是彼此便敲定下来。

    可是归京后与故旧们一番交流,岐王殿下的形象在独孤琼认知中便轰然倒塌,但岐王殿下一众请帖都已经散发出去,也只能悔之晚矣。

    宴会的地点设在了毗邻东内皇城的长乐坊,名为别业但其实是岐王新邸,因为故邸所在崇仁坊不足彰显兄弟亲近,所以圣人下令为同王、岐王于长乐坊再造新邸。

    邸业已经完工,只是因为同王眼下仍在外典军出征南蛮六诏,所以要等到明年同王归朝再一起正式入迁新邸。

    这一座新邸宽大气派,岐王将宴会安排在此,也足以显示出对独孤琼这位妻弟的重视,并没有敷衍了事。

    只是这一份热情的承受者此刻却谈不上欣慰,尽管许多朋友此前便已经传信无暇前来参加宴会,但独孤琼作为主角之一,自然不好放了岐王鸽子,所以也在一大早便来到了长乐坊王邸。

    “时近年关,京中物料时价浮高,诸家故友或也备礼繁忙,未必有暇列席共乐。殿下不如传令府员备料稍缓,等到宾客登邸入席之后,再随作增补,可以不浪费一番筹备宴乐用料的心意。”

    眼见岐王还在忙前忙后的敦促仆员筹备物料,独孤琼虽然有几分感动,但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的略作提醒:你在京中已经臭名远扬,难道就一点数都没有。

    “外州历练经年,独孤五较往年确是更显干练务实。但也不必将人情作悲观,坊间虽然久无声迹传扬,但情谊自在心中。诸故交旧好知你归京,谁不踊跃来见?我既然具宴引你重回人间,自然要周全完善,若宴中酒食匮乏,还有什么体面?”

    岐王却听不出独孤琼言中潜意,只道他归乡情怯,担心会被群众冷落,于是便转过身来拍拍他肩膀笑语安慰道。

    独孤琼闻言后嘴角便忍不住一扯,确定岐王是真的没有什么自知之明,自己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担心,归京一路上所收到的问候书信便连驿传来,可现在被岐王硬插了一手,群众争迎的待遇是注定不会有了。

    他这里还没有腹诽完毕,便又听岐王嬉笑道:“我家最不缺便是张口待食的人口,即便宴中备料有剩,也绝不会浪费。”

    再听岐王这样夸口,独孤琼干脆的闭上了嘴巴。这话任谁听了都不会抬杠,岐王殿下也绝不是吹牛。这人虽然有欠自知,但起码是快乐的。

    随着宴席布置停当,宾客们也陆续登门。

    这世上自无几人当得起岐王亲自出堂迎送,所以岐王只是安坐堂中,与独孤琼闲聊一些青海方面的轶事,着重讨论的主要还是新任顺州都督郭元振那虽远在边陲但却名动京师的后邸风光。

    人的经历际遇不同,总会有新的人脉产生。岐王虽然不觉旧友们的疏远,但也有了郭元振这个趣味相近的新朋友。

    只不过随着郭元振功勋渐著,如今俨然已经是边防大员,岐王作为在京的亲王显贵,便不好再如往年那样随意的书信交流,对朋友的关心也只能停在向往来地境的时流打听。

    当听到独孤琼讲起郭元振授新之后便作风大改,邸中非但不再纳新,甚至早年一些收纳的各部女子都在陆续遣返,岐王便忍不住感叹道:“世道如罗网,人皆在其中。

    郭某幸逢良时,志力得所伸展,但却不免有折抑真趣的困扰,终究不能两全啊。我还盼他来年归朝可以畅谈意趣,但相见虽然有期,所见怕只是一个无趣之人,终究是错付了……”

    独孤琼听到这声感慨,一时间不知从何处吐槽,怎么你以为我家有你这样一个真趣旺盛的女婿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说这些?更何况除了天家,谁家又能容得下养得起你这样一个种马米虫?

    满腹吐槽不能宣之于口,独孤琼也是憋得难受,索性不再专心同这家伙胡扯,注意力更多放在陆续赶来的宾客上,想看看谁家子弟不怕死,岐王府这个天坑都敢来跳。

    岐王在京中社交场合虽然遇冷,但总不至于门可罗雀,率先到场的便是新平王李千里这个捧场王。跟随新平王登门的,还有几个宗家后进,其中就包括在青海大战中功勋颇为卓著、就连圣人都赞不绝口的李祎。

    青海大捷的影响至今没有退去,所以李祎凡有出场必是人群中一个焦点。岐王对这个宗家少壮也是亲热有加,拉着独孤琼一同站起来迎,并对两人笑语道:“你们两位俱是青海夺功的壮士,当时战场广阔,未必有缘相见,如今聚会京中,大可细述袍泽的情义。”

    青海大捷是凡所参战将士们共同的荣耀,彼此得知对方有这样一份经历,自然很快就变得熟悉起来,各自讲起战场上一些经历,也听的人忍不住的心旌摇曳,纷纷畅想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壮阔情景。

    独孤琼所部人马在薛讷率领下长行数千里、迂后出击,胜在了战术上,而李祎他们则是正面攻坚,所以战后舆论所热传的主要还是李祎等主力将士的威风战绩。

    但只有身在青海那个战场上,才会明白从九曲绕道积石山后是怎样的艰辛,若没有九曲人马后背一击,积鱼城一战未必能胜得那么干净利落。

    所以讲起彼此事迹的时候,李祎对九曲人马的功绩也是多有推崇。

    独孤琼在见到李祎那虽有幞头包裹、但仍探入眉际的刀疤,也能推想到当时战斗如何惨烈,若无主力人马的奋勇推进、在积鱼城前吸引蕃军主力,他们九曲人马虽然成功抵达战场,怕也会成为一支自投罗网的疲弱孤军。

    舆情时论或有偏重,毕竟所知不深,但只有这些亲自在战场奋战的将士们才知各自所事都是一场大胜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番言谈下来,自有几分惺惺相惜。

    见独孤琼同李祎相谈正欢,岐王心里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在人情世故上虽然不乏轻率马虎,但也有细心的一面,眼见到陆续登门的宾客主要还是宗家亲友,而他代替独孤琼邀请的那些故交朋友们到场却少,不免担心独孤琼心酸难受、感叹世态炎凉。

    所以当家人通报英国公已入邸前时,岐王干脆起身托辞出迎,拉着英国公在堂外细嘱道:“堂兄稍后入堂,代我向独孤五多给美言。唉,他去时一介纨绔、故交多虚荣玩伴,归来虽有载功,但也只是待选的白身,难免遇冷见低。

    就连我亲自出面捧场,都未得正眼的看待。日后共在京中,堂兄在人情场合上对他也要多多关照,不要让他负气意冷。”

    英国公李重福虽然势位不著,但在京中却颇有人情热度,特别是在年轻人当中,原因就是家中有一个撩人心弦的妹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位县主虽然是位带刺的玫瑰,但却让不知多少权门子弟们牵肠挂肚、想得睡不着觉,竟日在英国公府邸周围游荡。

    听到岐王叮嘱,英国公自是连连点头,并忍不住感慨道:“殿下见重友情,能与殿下联席论谊者,又哪患人情上的冷落不遇啊!人生得此一良朋,何羡伯牙与子期?”

    “但这一次,我是真的生气了。生人所重在乎相知,哪需细辨贵贱困达!今日凡见邀不至者,日后休想再登我邸堂,除非他们能得到独孤五的见谅。”

    正因为自觉得对友情见重,岐王才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觉得旁人对独孤琼冷眼相待,浑然不觉他们是随不起自家份子钱才干脆不来。

    两人仍在堂前闲聊,从侧方下车的李裹儿阔步行来,望着岐王便发问道:“难道今日不是聚贺殿下乔迁之喜?那圣人也不会入邸参宴了?”

    听到李裹儿这么发问,英国公脸色顿时变得发问起来,岐王也皱起了眉头,乜斜这娘子一眼而后沉声道:“后堂自有女宾聚处,堂妹且自去等待开宴。”

    李裹儿却并不移步,只是自顾自说道:“既然不是什么家宴正会,那我便先去了。”

    说完这话后,她便转身而去,只留下英国公一脸苦笑的对岐王摇头致歉。

    他本就不是刻薄严厉的性格,早年板起脸来一番管教虽然也略有收效,但随着相处年久,这娘子也渐渐的探清了他的底线,不免就故态复萌。

    但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刁蛮难解的毒物,李裹儿正待登车离去,太平公主的车驾却驶入邸中,远远瞧见这娘子,太平公主只将手一抬,指了指她笑语道:“年岁渐长,你这娘子越发恭顺,车方入邸,便来迎见。”

    面对这位姑母,李裹儿做不到旁若无人,闻言后有些局促的折步行来,精美的俏脸上也挤出几丝生硬笑容,说着违心的话:“知姑母尚未入邸,裹儿一直在此等候呢。”

    “哪里有什么顽愚难教,终究还是堂兄你心软手懒啊!”

    看到这女子面对太平公主时便换了一副面孔,岐王指着英国公便忍不住叹笑一声,并摇头嘀咕道:“终究还是我家幼娘,更加的灵巧可爱。”

    说话间,两人便也一同阔步迎向了在李裹儿搀扶下步下车驾的太平公主。

0993 情缘玄妙,知错难改

    太平公主的到来,顿时便让岐王这座新邸变得热闹起来。除了太平公主本身便擅长操弄这样的场合氛围之外,也在于随同她到来的人员不少。

    “虽是深冬,却有暖阳,有寒却不酷烈,若只困坐堂室,实在辜负了良辰。”

    太平公主下车后在堂前打量一番,便指着中庭的院落空地建议在堂外架设起帐幕并布置各种喜乐的项目。

    岐王对此自无不可,唐人见重堂室的格局,一座院邸最重要的便是中堂。这座新邸作为岐王新居,中堂自然也是建造的气派有加,但也因此过于严肃拘束,不适合欢快轻松的宴会氛围。

    邸中帐幕帷幄诸类都是常备物事,随着岐王一声令下,仆员们很快便在院子里架设起了大大小小的帐幕围席,外部分定宾主,内里又有相同。

    众人移席此中后,果然少了许多拘束,言行也变得随意起来。同时先行入邸、已在后堂的各家女眷也都行出,各与太平公主礼见寒暄,然后便分帐坐定。

    跟随太平公主一同入邸的,除了几家宗室后进之外,还有就是几名武家的员属,也包括太平公主介绍给临淄王联谊的武载德之女以及自家的几名继女。

    原本李唐宗室跟武家人是泾渭分明、积怨深厚的两拨人,凡宗家子弟少有没被武家残害的人家,彼此间是很难和气相处。

    不过随着时过境迁,社稷复归李氏,摆脱旧厄之后,人的心境总是更加的豁达宽容。再加上残害李唐宗室最狠的还是武承嗣与武三思这两个死鬼,其他武家人相对而言并没有直接的仇怨。

    更有一些李唐宗室在武周一朝为了避祸,主动选择与武氏联姻,彼此间也是互有渗透。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太平公主,另太府卿武攸宜的夫人同样出身李唐宗室。若仍执著旧怨,亲戚间都变得不好相处。

    而且跟随太平公主前来的主要还是武氏残余几家的女子,正值青春年少,也都各有姿容,自然能够得到更加宽容的对待。若往阴暗处说的话,报仇最爽快的做法无疑是砍死对头男丁,然后凌辱其妻女。

    所以几名娇怯的跟在太平公主身后的武氏女子,非但没有被冷落怠慢,反而获得了在场许多宗家子弟的频频关注。

    县主李裹儿感受到这氛围变化,心中便生几分不悦。

    她习惯并享受作为场面中的焦点人物,哪怕对这些宗家末流不屑一顾,但这些人若只关注身边别的人事,便感觉受到了冒犯。

    于是在入帐分席的时候,她便冷眼瞥了瞥那几个武氏女子并冷哼道:“贵邸设宴,席分尊卑。自身何样的物料品格,便敢向主人左右迎靠!”

    眼下自非武氏得意的年景,剩余的武氏族人也都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那几名小娘子跟随太平公主来到岐王贵邸,心中本就颇为惶恐,此时再听到这位县主训斥,顿时连表情都绷不住,已是泫然欲泣。

    女子各种神态风情,唯羞唯怯最是动人惹怜,一些左近徘徊的宗家子弟们听不到李裹儿斥语,只见几位小娘子这幅模样便更觉勾人心魄。

    但这样子对李裹儿来说自然全无杀伤力,人间最精致的姿容风情,她早在镜中饱览,而最能让她心如乱麻的男子风采此刻想见也是见不到。

    所以瞧见几人模样,只是让她更厌恶,抬手便待驱逐,太平公主却已经先一步开口道:“在场俱非陌生的外人,你们几娘子也不需矫情拘束,且向别处安坐下来。”

    几女子闻言后便欠身告退,自有王府仆员将她们引入别处侧帐。

    打发走几女之后,太平公主又回望李裹儿,有些不悦的皱眉道:“方才还夸你这娘子品性见长,怎么这会儿又故态凌人?男儿好强要胜还可得人敬重,女子若是这样的秉性,却让旁人不好亲近相处!”

    李裹儿心中对太平公主自有厚重的心理阴影,主要还是当年隐没身世、充当伶人的时候,受到了这位姑母太多的教训。

    心理上的弱势虽然很难摆脱,但她也听说此前因为自己一事、太平公主因为害怕太皇太后的责罚而逃往河东,自觉得太皇太后虽然不长相处,但也算是她的一个后盾靠山。

    此际听到太平公主训斥,她先下意识的低头示弱,然后又忍不住忿忿道:“投生如此显赫人家,为的就是不再屈就迎合让我厌恶的人事。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才是真正辱没了身世,辜负了圣人让我见籍宗簿的恩赐!”

    言辞虽仍要强,但讲到这里的时候,这女子语气中却添了些许的凄怨,只觉得如今身世处境是付出了极大代价,若不能在日常言行中加以彰显,那所错失的良缘际遇将变得全无价值。

    太平公主闻言后神情不免一滞,但稍作品味后,竟然觉得这女子所言也是自有几分道理。或许秉性中的确不乏相似之处,所以当年操控调教时才觉得颇有乐趣。

    略过这一个小小插曲,众人终于分席坐定。这主帐中除了岐王与独孤琼这对宾主之外,便是太平公主等几个宗家近员。

    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今日也随母来访,礼见亲友完毕后便坐在母亲席侧,殷勤的为表姐李裹儿传递果点小食。

    这小子出生于太皇太后临朝的垂拱四年,正是太平公主在洛阳禁中初见圣人兄弟那一年,至今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在学于京中弘文馆,已经甚有审美的取舍判断。

    虽然在场不乏宗家子弟是他同窗,但这小子却懒与同学嬉闹,傍坐李裹儿身侧,不时向那些不乏羡慕张望的同窗们飞眼炫耀。

    青葱少年,谁也难免会对美好的人事心存企慕幻想。而惊艳长安的县主李裹儿,无疑正是这一代权门少年们心目中爱慕有加的女神。

    但是啊,羡慕也没用,你们一窝姓李的注定无缘无分,而老子却姓薛!

    怀着这样畅快的心情,薛崇简正襟危坐,细心的为表姐案上瓷杯中斟注果酒,各种礼仪动作在脑海中走马灯一般的闪过,只觉得自己举止气度表现得无可挑剔。

    突然脑后风响,薛崇简被扇得身臂一颤,果酒登时注洒在了食案上,李裹儿连忙侧身避开洒落的酒水,并不悦的瞥了这个有些呆气的表弟一眼。

    哪个王八蛋坏我……

    薛崇简心中怒起,眉梢挑起正待发作,视线一转却望见自家阿母正瞪着他,扇过一巴掌后食指在他额间点了一点:“宗家许多俊彦在席可作攀识,哪里来的娇气只围绕阿母打转!下席出帐,去与你同流交谈游戏。”

    往常遭受打罚教育,薛崇简也只能恭然笑受,但这会儿看了一眼望着他似笑非笑的表姐,却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梗起脖子斜窥母亲一眼,忍不住低声忿忿道:“我已经是开蒙受业的学子,在场多有同窗共业,阿母你能不能收敛一些,给我留点……”

    他吐露着自己的诉求,却见母亲已经回手挽起了衣袖,心里不免一慌,两手撑住食案正待蹿出坐席,恰好此时北海王等三兄弟登邸入帐见礼,这才算是免了尊严再遭抽打。

    北海王三人入场不算太晚,岐王略作欠身回应过三兄弟的问好,便着令仆员在帐内加设席位。

    三人又转头向姑母问好,临淄王克制着视线在堂妹身上一触即收。

    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怀情愫,或许也暗存几分报复的心理,在向姑母问候完毕之后,李隆基便主动的笑语问起:“日前拜会,姑母还说要借岐王殿下宴席引见亲戚良姝,怎么遍览席中都不得见?”

    听到临淄王这么说,帐内众人不免好奇起来,岐王也是忍不住嬉闹凑兴的笑语道:“竟不知两位有此约定,要借我家庭院成就一场良缘,这可是漠视主人啊!我当然不敢责怪姑母,但趁此地主的方便,也想为我堂弟略作掌眼,恳请姑母应允引见。”

    太平公主闻言后也笑起来,指着临淄王便打趣道:“今日在场诸员并非外人,临淄王既然好逑心炽,不妨于此诸席寻索,但能寻见良缘,只要不违人情求访的条件,我并岐王俱是你慕求姻缘的助力!”

    “我只是乱花丛中莽撞客,多情博爱近乎淫。为我堂弟掌眼助兴则可,庄重论礼实非所长,若真要贸然参事,或恐被人误会轻薄怠慢啊!”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连忙举手自嘲,而其他人听到他这么说,也都纷纷笑了起来。

    唯独孤琼笑容略显生硬,你这家伙原来并非全无逼数,为啥就不能稍作收敛,给我家留点面子!

    须知就因岐王妃一人,如今整个独孤家女子论婚都变得谨慎起来,唯恐那些求访的人家只是贪图自家女子不妒,娶进家门后不能得到大妇的庄重待遇。就岐王这种做派的女婿,谁家轮到也不能以之为荣啊。

    临淄王主动挑明了此事,原本事前还多少暗存纠结的心情顿时也变得豁达起来,视线一转不再避讳,直直望向李裹儿,想要看清这女子眼下是何反应并心情。

    只是视线所及,那精致嘴角翘起所带出的一抹讥诮分外扎眼,让李隆基自觉心弦抽搐刺痛,但很快脸上便露出和煦得体的笑容,继而又叹息道:“能与成家长守者,唯淑唯德,小王不以德业见著,所以尤尚此端。今日幸得姑母与堂兄壮胆,凭此以访,请亲长们为我参详。”

    说话间,他便举步走出了主人帐幕,而后便在诸帐之间问候打量。

    大唐民风本就豁达开放,男女礼防轻于后世,哪怕世族名门也觉得少年男女只要发乎情止乎礼、便不算轻率孟浪。

    今日宴会虽然主要是宗室宾客,但各家也总有别户的亲友相随赴宴。

    毕竟岐王家宴除了份子钱收得让人有些讨厌之外,规格还是极高,婚娶适龄的少年男女出入这样的聚会,也能更容易的挑选良配,是人情往来中重要的一部分。

    临淄王身为宗家近亲,势位上也是在朝的通贵,更兼相貌英朗、身材高大,绝对也是世族权门女子们所心仪盼望的婚配良选。而且随着世道兴治,过往一些敏感的情势问题都不必再深作防备。

    所以主帐中一些在席的宾客在听到这样一番对话后,各自也都心中一动,给近前随侍的子弟打个眼色,让他们将事情向各家帐幕稍作传递。能成一桩良缘是好,不成也只是助兴。

    于是随着消息的传递,各家帐幕中也都各自做出一些反应,一些别家亲友适龄女子当席端坐,其他的女眷则避往幕后。

    临淄王虽然自有目标,但这样一份气氛也实在暧昧撩人,所以在各家幕席前各作问好,举止得体,气度从容,很是吸引了一波关注。

    一直走到院子一侧稍显狭促的幕席前,李隆基才停下了脚步,解下了腰际金丝精编的承露囊,着仆员递入幕席中一女子案上。

    见那女子娇羞低头,又不无窃喜的斜眼窥望,李隆基一时间心中也略有柔情荡漾。

    世间唯有情事最是玄妙复杂,哪怕就连他这种自觉得能够冷静克制的人,偶尔都难免沉湎执迷于其中,甚至于知错却难改。

    一个错误连开始的资格都不能具有,那也意味着必须要尽快了断。玄妙复杂的情缘,本就没有什么天命的笃定,是否良缘终究还是要放置岁月之中长久的经营评判。

    有的事情,未必能让人由衷的感到快乐,但起码在当下对他而言是有益的,这就已经大大超过了一些虽然迷人、但却无益的人事。

    抛开脑海中这些杂乱的思绪,李隆基再向幕席内欠身致歉自己的唐突冒犯,然后便转身洒然返回了主人帐席。

    至于那名武氏娘子,则在身边同伴们半是羡慕半是闹趣的起哄中,半推半就的解下了临淄王赠给的香囊,然后便紧握在手心里,不愿再松手。

    李隆基返回帐幕后,自有一连番的起哄喝彩声迎接,他也不暇一一回应,只是连连抱拳,示意众人放过自己。只是视线余光扫过了堂妹李裹儿时,发现这女子秀眉紧蹙,一时间心里又泛起一些复杂滋味。

    “信物送出,情缘即定,何不将那娘子召入此间,也让亲众一睹何种风采能撩动少王情怀。”

    事情按照即定的步骤进行着,太平公主便也从容笑语的提议道。于是很快便有王府仆员入帐去将那仍然娇羞不已的武家娘子请入进来,再向帐内众人见礼。

    因这娘子入帐,帐内嬉笑起哄声稍有收敛,否则便有些吵闹冒失。而且一些年长些的宗亲在见到那女子之后,各自神情都流露出若有所思,并用眼神制止自家子弟的闹趣,视线则在太平公主与临淄王之间颇有流连。

    帐内反应最大的还要属县主李裹儿,眼见被她逐出的女子复被引回,脸上顿时便有些挂不住,望向姑母太平公主的眼神都有些不善,更是狠狠瞪了临淄王一眼,直接起身离开席位,转身走进了兄长李重福的幕席中。

    李隆基自然不知此前纠纷,见这堂妹反应如此激烈,不免有些错愕意外,原本已经是古井无波的心情顿时又有些无风起浪,生出许多的杂想猜测。

    今日宴会的重点终究不是临淄王的择偶婚配,再加上一些宗家宾客们也暗觉此事有些蹊跷意外,不想继续就此纠缠,索性将话题转移开来。

    于是岐王设宴款待的妻弟独孤琼又成了宴会的主角,畅谈青海人事风物之余,有关来年的马球联赛也成了讨论的主要话题。

    群众帐席环设庭中,中央围起的空地上本来还有伶人戏演,随着宾客们讲起马球联赛,岐王便也让伶人退下,转而在空地上架设起一些驯马的架栏,逐次将自家厩中良马并独孤琼带回京中的骏马一一向宾客们展示起来。

    李隆基这会儿却有些神情不属、心不在焉,就连投送信物、引入帐中的武氏女子都抛在脑后。趁着众人赏鉴骏马之际,他从席中站起来,鬼使神差的走进了英国公的幕席中。

    英国公与这堂弟的交情自是马马虎虎,有些意外的起身相迎,李裹儿则仍是不假辞色,眼见临淄王行来,怒瞪一眼后索性又起身退回了幕后。

    李隆基凝望片刻才将视线从那遮挡倩影的帐幕上收回,转而对英国公点头一笑,略作沉吟后才想起一个话题,与英国公并坐席中然后问道:“堂兄既已归京,不知我家五郎何时能返?”

    数日前皇太后夜梦有感,起意前往骊山玄元殿为先帝章宗斋戒祈福,当时多有宗亲跟随,岐王也是在护送嫡母抵达骊山后才返回长安。

    皇太后不喜热闹,也不想年节之时还扰乱别家备礼过年的事程,便将随驾亲员逐一劝退,英国公因此返回。因为这件事并不是强硬规定,随驾诸众归程自定,所以英国公也不能笃言嗣相王归期。

    其实这件事李隆基也已经打听明白,主要还是在于嗣相王的外公王美畅不喜嗣相王与他们兄弟过于亲近才逗留骊山。此时问起这个问题,也只是寻个借口逗留此间,希望能就近观望清楚那堂妹因何反应如此剧烈。

    两人尬聊片刻,彼此都有些不自在,但李裹儿隐入幕后便不再现身,李隆基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题可以转移过去,枯坐片刻后只能憾然起身离开。

    等到临淄王离开后,李裹儿才又从幕后转出,坐下后望着兄长不满道:“阿兄你切勿再同这人密切往来,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人类!凡有内外的家宴只要在场,一双贼眼总在我身左游伺,完全不顾礼防,可见他是一个无视伦理人情的绝情恶种!”

    英国公听到这话,心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但也借此正色道:“旁人如何言行逾礼,自有宗法惩戒。只要我们兄妹能不失自守,这些杂事都不成骚扰……”

    他还待借机敲打一番这个只知话人、不知律己的妹子,但话还没有讲完,外堂却有负甲持杖的群众涌入,率队者乃是内卫田少安,并带来一个消息:圣人知岐王家宴,正与皇后从禁中起驾赴此。

    “圣人竟然来了!”

    李裹儿得知这一消息,俏脸上顿时充满了惊喜,直将兄长言语抛在身后,自幕席中站起身来便疾步向前堂行去。

    李隆基这会儿也在帐外徘徊,眼见这个将他心情思绪揪得难受的堂妹走出帐幕,于是便也追赶上来,并低声呼喊道:“堂妹暂请留步,我想问……”

    “滚开!”

    一声冷斥之后,那道倩影便挟着香风杳然而去。

0994 故调新唱,意乱情迷

    长乐坊本就毗邻东内皇城,内卫将士们入邸布置完宿卫警戒之后不久,圣驾便抵达了岐王新邸门前。

    “苑居事少无聊,偶发兴致,入坊问候阿兄,打扰了诸位宴乐气氛。”

    圣驾径直驶入王邸中庭,李潼下车时便见到诸宗亲迎拜上来,摆手示意免礼并笑语致歉道。

    兄弟们虽然感情深厚、熟不拘礼,但有外人在场的公开场合,岐王仍是执礼恭谨,敬拜之后才入前握起圣人手臂,欠身说道:“臣等宗家闲员,坊居常做游戏。圣人纡尊来会,蓬荜生辉、求之不得!”

    说话间,太平公主等女眷也从后车上将皇后迎接下来,并拱从着皇后步入庭中一座新搭起的帐幕。妇人们都向彼处聚合,仍然停留在这里的县主李裹儿便显得有些扎眼。

    英国公自知这妹子秉性与心思,隆冬天气里局促燥热得额头都隐隐见汗,不断调整着身姿站在李裹儿身前,想要阻止这娘子靠近圣人。

    可当圣人移步、群众趋行跟随时,英国公的防守终究还是露出了几分破绽,只见李裹儿身形略作虚晃便绕开了阿兄,箭步冲入圣人身侧丈外,视线中全无圣人身后的佩刀近卫们,只是痴望着圣人并低呼道:“日前诸家进奉冬衣,我也遍访京中名料巧工修裁锦袍。堂兄既不着身,是不是工拙尺短?”

    听到这女子呼唤声,李潼神情也是微微一滞,转眼见其热切的表情,心中更觉尴尬与无奈,但还是停下脚步,微笑说道:“情知亲友关怀密切,但岁时衣料进贡也大可不必。宫中织造恒有,衣物丰备,诸亲家庭实不需因此事端烦恼。人情但在各自惬意,诸亲各自门户安居、丰衣足食,无有家事失序的诟病,我已经大感欣慰。”

    说话间,他视线也不独望李裹儿一人,而是环视周遭亲友一周,望向英国公的时候,着重盯了两眼:大兄弟你这咋回事?

    民家年节尚有人情上的走动、赠物传情,天家同样如此。凡宗籍在列的服内亲戚,每逢令节都有赏赐,各家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奉物未必珍贵,但不能没有来往呼应。

    圣人因有此言,也是想化解尴尬,但李裹儿却又情急表态道:“庭门内的富贵生活,都是圣人垂爱赐给。但即便无有此端,我也乐意为圣人整备衣物……”

    话讲到这里,她见圣人嘴角微抿、似是不悦,便又连忙补充道:“即便民间未出闺阁女子,为兄长添衣选珮也作妇功中的一种。圣人虽享天下的供奉,但、但我也盼望能有着身的丝缕是经我手呈献,让圣人知我并不是一个只知享乐、短于表现的贪愚娘子。我、我这一心里,全是对圣人的感恩……”

    这番话总算没有说的太露骨过分,面子上总能糊弄过去,李潼便也顺势说道:“往年家国不安,血亲俱飘零各处。幸在天命有眷,让我能再聚亲员于庭,不辜负祖宗对后嗣的寄望。于今往后,门风谨守,永世不堕,不只是我一人夙愿,也是你等宗家诸亲秉承自守的长年事业!”

    在场众人听到圣人这番教诲,纷纷点头应是,各作保证。

    李裹儿对这一番言谈并不在意,只见到圣人挺立当场、周遭群众如群星拱月,美眸中已是满满的敬慕,唯一有憾圣人这一身锦袍时服并非自己监制进献,但也仍是一如既往的风格醒目、气度雍容,直将近周众人都对比进了尘埃中。

    见圣人并没有再因她的言行流露不悦,李裹儿心里松一口气,又壮着胆子踱前两步,俏脸上一副讨好希冀的神情,想要亲近却不敢径直上前。

    但圣人视线早从她身上挪开,李潼有些狐疑的环顾一周,不知为什么,刚才突然有一种被恶物窥伺的警觉感。

    但遍览一周也没有什么发现,他这才望向中庭临时架起的驯马场地,顿时又有了兴致,抬手指了指马场一侧几匹皮毛油亮的骏马笑语道:“这几匹良驹,是二兄邸中所饲,还是独孤郎青海引回?”

    归京不久便能有幸见到圣人,独孤琼也是分外的激动,连忙上前致礼说道:“臣所引进诸骑,长途行远以致膘减毛暗,尚需休养强壮,当下不敢引污圣视。开年球场驰骋,再请圣人鉴赏。”

    “只要底色是好,不患没有长鸣之时。譬如你等九曲之众,虽关山崎岖,但却如履平地,暂或消瘦,但谁敢小觑我唐家壮士?”

    李潼评马也是夸人,抬手拍了拍独孤琼的肩膀以示勉励,并又做出了邀请:“开年不独马球竞技,大戏坊亦有壮戏排演,说的便是九曲壮士飞渡积石山、奇袭积鱼城的事迹,文辞俱当世妙笔著写。届时独孤郎有暇,伴我同往观戏,凡所经历若辞有不及,可以当场点拨。”

    独孤琼听到这话后,也是惊喜不已,既因为圣人亲自邀请,也在于自己一干九曲功士的事迹有所宣扬。

    虽然朝廷酬功丰厚,但归京后听到他们九曲将士的功绩不受时流盛传,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落。圣人并没有忽略他们,甚至还特制大戏加以宣扬,自然让他们这些九曲将士感激备至。

    一众人再归于帐席,英国公终于将自家妹子拉走,好说歹说塞进到皇后并一众女眷们的帐席中去。

    圣人入邸,席面上的残宴酒食悉数撤走,自有随驾的宫人们将新的酒菜食料奉送上来。

    李潼不免也有些感慨,身为皇帝日常开销总是极大,哪怕出门做客都要自带酒食,虽然自家兄弟不必细算,但想想心里总是有些不爽,少了打秋风蹭饭的乐趣。

    他这里遐思未已,太平公主又步入帐中,身后还有两名仆员跟随,各自捧着一个造型精致的青瓷酒瓮。

    “本来还想近日入宫问候,恰逢今天圣人出宫与会,我也按捺不住要来献丑。”

    入帐之后,太平公主便径直坐入圣人侧席,举手示意两名仆员将酒瓮摆在案上,然后又望着圣人笑语道:“早前闲养河东,尝到彼处时物果酿甚有滋味,却因无与亲友分享倍感遗憾。圣人知我闲极便要生事的秉性,于是访遍彼处酿造的名家,做出一座酒坊。不敢夸称美酝,但涓滴之内俱是情义,今请圣人品鉴,能否稍得中肯?”

    说话间,她便亲自打开了酒瓮,并为圣人斟满一杯,自己杯中也注满了葡萄酒,先饮一杯后便满是期待的望着圣人。

    李潼倒也不疑有他,抬手弹了弹注满殷红酒液的酒杯,还笑着打趣道:“葡萄美酒不同常酿,酒色也是一重。所以要透壁流光,才能颜色彰显,瓷器包裹,无论饮者观者,都难毕得物趣啊!”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开始盘算要不要组织一个技术团队研发一下烧玻璃。虽然这项技术他也只知概念、细节一窍不通,但别的穿越者小工坊都能造出来,以今大唐举国巧匠,搞定应该不难。

    若真将这项工艺琢磨成熟,大可以将玻璃制品向西域倾销,作为对外贸易的又一暴利商品。

    类似的想法还有极多,反正现在国家财政状况良好,一些记忆中超前的工技都可以拣出来研发尝试一番。

    李潼甚至还让禁中玄元观的道士们集募了一批炼丹小能手,在终南山搞了一座实验室,专门研发火药的配比。

    这件事只是秘密进行着,外朝知者甚少,不只是因为火药威力巨大,也在于皇帝沉迷方术炼丹名声实在不好,一旦世道广泛知晓,很容易就把科技树给走歪了,而且还会面临大量的劝谏。

    毕竟他太爷爷李世民就有服食方物丹药的经历,至于这是不是直接的致死原因,至今讳莫如深。

    他们李家作为太上老君的后代,基因里本就有这种传统,李潼也不想让太多时流知晓圣人已经血脉觉醒、要开炉炼丹,所以相关的事情都是严格保密,只等成功配出火药并测试稳定性之后,再拿来干大食。

    毕竟只有未来的大食才称得上是大陆上真正的战略对手,其他诸如吐蕃、突厥,还只是地区上的扰患。有生之年如果不能突破帝国极壁,李潼真是死都死的不踏实。

    太平公主听到圣人的点评,眸光一亮后也是轻拍额头表示自己忽略了,询问岐王知其邸中并无水晶杯之类的器物,便要着员归家去取,却被圣人摆手阻止了。

    端起酒杯轻呷一口,滋味虽然不算绝佳、但也尚可。河东作为关东著名的葡萄产地,酿造技术还是不差的。只是葡萄酒终究不算大唐主流的酒水饮品,各种相关的技术仍然比不上西域精致讲究。

    “既然尚可回味,那我也不能捧物自珍,稍后便供奉禁中几百斗。开年大酺,也可具席充料,犒赏慰劳。”

    听到圣人的品评后,太平公主便趁热打铁,连忙表示说道。

    李潼这会儿才回味过来,原来他这姑姑打的是这个主意。

    如今宫造诸事借着商贸发展,已经涌现出了许多获利不菲的项目。本着提高效率、精简管理的原则,宫造系统中一些效率与性价比不高的事项都被裁减,所以宫库物料采购内容也在增多。

    毕竟分工有序才是提升效率的第一法门,凡事全求自产自足,必然会增添许多无效的浪费,也发挥不出大唐地大物博、百工兴盛的优势。

    这本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李潼在刚才闲言中得知太平公主为临淄王做媒要娶武氏女,虽然没有做什么表态,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爽这两个活宝瞎折腾。

    他这里尚在沉吟,太平公主却一把扣住他搭在食案上的手,语调中也带了几丝央求:“三郎,你姑母在情在事都已称圆满,但唯当年相知渐有疏远,让我思感尤憾。我并没有别的乞求,也知你如今身当家国重担,难再滥情于俗事的经营。你的饮食中若能有我一份心意,我也能籍此回味往年神都相守的情义……”

    李潼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太平公主如此感性的表达,闻言后不免略有错愕,倒也因此勾起了些许过往的回忆,于是便不无感触道:“如今富贵的显亲,当年也不失同忧的关照。情义一直积存在心底,只是人事渐繁中拙于专注的表达。余后仍有长年的来往,我同姑母并不是萍水相逢的浅交过客……”

    “我、我……我真是高兴啊!过往数年,全无此际的暖心时刻……”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肩膀微微一颤,继而才有些慌乱的收回搭在圣人手背上的手掌,眼眶略感湿润,又将酒杯注满、一饮而尽,翻过杯底对向圣人:“我虽然份属三郎的亲长,但其实全无人情世故的才能智慧相教,徒在一个虚名。

    此拙妇一生所修只在亲员的呵护,几有情感人世艰难、意趣消沉,俱是三郎垂手搭救。只憾、只憾我……罢了,我口不择言,再罚一杯!”

    太平公主抬手抹去眼角的湿痕,复饮一杯果酒之后,拾箸敲杯,唱起旧辞:“者边走,那边走……”

    听到太平公主这一唱辞,别席的岐王眸光顿时也是一亮,顿时也拍掌唱应起来。圣人所著名辞虽然诸多,但对他们席中近亲三人而言,全都不如这一首《逍遥王》更有故情缅怀。

    李潼听到这两人的歌唱声,一时间也是感慨良多,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凄惶迷茫、不知何处突围的神都宫中,便也一起唱了起来。

    兴之所至,他更抬手拉起了二兄,直在帐席间踏歌叠唱,盘旋健舞。

    太平公主同样不甘寂寞,只因所着衫裙并不适合起身蹈舞,只在席中支案而起,望着蹈舞的两兄弟大笑叫好,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妇心境,只是望着那蹈舞的英姿,心中较当年多出了一丝别样情怀。

    几人的欢快歌舞很快也感染了帐席中其他的宾客,他们虽然没有这份感触旧事的情怀,但这一首《逍遥王》本就是宴戏名曲,最能带动气氛,一时间也都各自起身伴唱起来,就连须发已有灰白的新平王李千里,这会儿也在摇头晃脑叫嚷着寻花柳。

    庭中诸帐席本就是开放着的,听到主人帐席中传来的歌舞声,诸家家眷们也都探头张望起来,在见到圣人恣意起舞时,不免倍感惊艳。

    这些女眷们往常或有睹圣颜,但多数都是庄重严肃的场合,实在未见也不知圣人还有这样一面,惊叹之下又倍感新鲜。

    皇后所在帐席中,李裹儿也睁大双眼痴望着圣人蹈舞英姿,只觉得远远观望并不足兴,于是便想趁无人关注之际溜出帐席。

    可是当她视线回转时,却发现皇后正垂眼盯住了她,那神情仍是温婉和蔼,但眼神中却暗藏冷芒。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她心中顿时便觉得一慌,忙不迭垂下头去,但过了片刻后却又银牙错咬的仰起脸来,泪眼略有朦胧,哀怨中又带着几丝不忿,非但不再心虚躲避,反而透出一股理直气壮。

    皇后见这女子如此姿态神情,一时间竟也有些不解她哪来的勇气,徐徐收回了视线,转头唤来宫婢,下巴向着李裹儿所坐位置翘了一翘,耳语吩咐一番。

0995 春梦错发,徒恨孽血

    一番蹈舞欢戏,时间便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若只是吃喝歌舞,宴会的内容不免就有些寡淡。眼见距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岐王索性便提议移步球场,举行几场马球竞技。

    宗家群员今日赴宴,本来就是为的讨论组织马球队,只因圣人意外的到来而迟迟没有进入正题。听到岐王这一提议,在场诸宾客、特别是那些年轻人们,顿时便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李潼这会儿也颇有几分技痒,他亲征青海时,因为身份的缘故不能亲赴战场前线,待在鄯州后方,除了处理军国事务之外,便是靠着打马球消磨时光。

    陇边军卒们少有巧性迎合,虽然常常搞得圣人很郁闷,但也让圣人的球技日渐精长。

    在陇右时常整场挂零,李潼也早打算归京后显一显威风,只可惜归京之后便事务缠身,至今都还没有登场显露自己精妙球技的机会。

    因此对于岐王这一提议,他也是大大的赞同,准备让这些宗亲宾客们感受一把被圣人统治球场的恐惧。

    岐王这座新邸较之旧邸格局更大,邸中便有一座占地数亩的小型球场,众人倒也不需转赴别处。岐王先是吩咐仆员前往球场布置,自己则引领圣人入舍更换球衣,其他想要下场竞技的宾客们也都各作准备。

    “三郎,我近年常有休闲,日常都在练习,技艺已经不是当年旧态。稍后若想赢得漂亮,最好还是同队给我喂球!”

    舍中更换球衣的时候,因无外人在场,岐王也更随意,忍不住便吹嘘起来。

    李潼闻言后便嗤笑一声:“谁又不是球场上的健将英雄?策马入场,虽手足至亲,亦是敌国贼将!我是欣赏二兄你这倔强的品格,稍后竞技完毕,可不要涕泪洗面、埋怨艰难。”

    还没有正式登场,兄弟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几分争胜的火气,各自叫嚣着要把对方抽打得如何落魄。

    当他们换罢球衣,抵达球场的时候,诸男女宾客们也已经移步至此,女宾们仍是围坐于球场外的帐席中,而男宾们多数都是英挺队列于场中,期待能被挑选上场。

    新平王李千里早已经过了强逞筋骨之能的年纪,今日赴宴本也没有打算做什么剧烈运动,干脆没有携带球衣。

    但因圣人要下场击球,他当然也要热情捧场,直接夺了自家一名体型相近的子弟球衣,这会儿也挺胸昂首的站在场中,那灰白的胡须被风吹得激扬起来,很是扎眼。

    圣人与岐王各自分领一队,但因岐王家这座球场并不算太大,只容得下两队各自四员奔驰竞技,再多就会变得拥挤起来,也不适合技艺的展现发挥。

    在场宾客几十人,有意登场的便有二十多个。当圣人与岐王各自挑选球员的时候,一个个也都变得紧张起来。

    李潼这里刚刚迈前一步,新平王便乐呵呵的趋迎上来,仿佛笃定在选,顿时让他变得有些不自在,转头便避开李千里那期待的眼神,而将视线转向了一边的李祎。

    李祎当然也想同圣人一队,但见到那自家亲大爷投来的哀怨眼神,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脑袋,有些心虚的说道:“伯父球技老练,不因春秋有减……”

    李千里听到这话后顿时老怀大慰,抬手用丝带将颌下胡须打结束起,并笑眯眯说道:“伯也持殳,为王先驱。老韧筋骨,正合此用啊!”

    李潼闻言后嘴角更是一咧,这就叫不学无术啊,人家说的是我老公棒棒哒、拿着武器做先锋,可不是说的我大爷。

    但这会儿他也实在不好忽略新平王殷勤请战,索性决定一神带一废,收下这个猪队友,于是便抬手指了指李千里,将之归入自己队中。

    至于剩下的两个队员,李潼又选了独孤琼以及一名宗室少壮,吴县公李宾。

    这个李宾乃是垂拱年间曾平定徐敬业叛乱的吴国公李孝逸的孙子,李孝逸虽有平叛之功,但在当年却遭到了武承嗣的嫉恨迫害,一家人发配儋州,李孝逸客死异乡,子孙们便也流落海南。一直到了圣人定乱东都,才由时任广州都督的李昭德访得送归。

    这个李宾二十多岁,但却并没有因为长年的流放生涯而蹉跎,得到岭南豪族冯氏的看重而以女妻之,归朝之前甚至还颇有率领冯氏族丁出剿海盗的事迹,算起来可能还是小太监高力士的远房姑父。

    岭南冯氏族裔众多,自冼夫人之后便在各州开枝散叶,就连海南几州都多有冯氏族人担任高级州佐。高力士一家虽然倒了霉,但却无损其他族裔的繁荣。

    而且冯氏最妙的还是且官且匪,族人们除了在岭南诸州担任大唐官佐,在海南的万州还盘踞着一股势力颇为强大的海盗,据说其首领同样也是冯氏疏族。

    李宾眼下在朝担任殿中监的尚乘奉御,正是来年马球联赛的主要筹备人之一。

    李潼对其能力颇为欣赏,所以才选他做自己队员。等到刘幽求南下广州,管制有所基础后,李潼甚至还打算将李宾再派广州,担任市舶使,筹建专管海路商贸的市舶司。

    圣人的队员选择完毕,便轮到了岐王。岐王好胜心已经被激起,下场便望向宗家子弟中颇以勇武著称的李祎,但李祎刚才已经把机会让给了伯父,这会儿只是低头无视岐王的打量。

    眼见这小子如此态度,摆明了就算选来也会是个放水资敌的货,岐王只能将视线移开。

    他这里还在打量权衡,临淄王却拉着自家两兄弟上前一步并大声道:“我等诸弟愿为殿下助力!”

    话讲到这一步,那也不必再说别的,于是岐王便与这三个堂弟结成一队,然后便各自挑选坐骑。

    岐王本就是富贵闲人,厩中良马不乏,双方很快各自选定座驾,伴随着伶人助兴的擂鼓声,手持月杖行赴球场。

    球场上位置分定,圣人与岐王对峙于场地中央争作开球,鼓声戛然而止,清脆的锣声刚刚响起,圣人便眼疾手快的抽出球杖,那漆作七彩的鲜艳马球便被击飞。

    岐王痛失先手,心情自是失落不忿,振臂高呼一声:“冲啊!”

    随着那极具辨识度的鲜艳马球向半空飞舞,球场上各自停定的球手们顿时也策马奔驰起来。

    李潼虽然几个月没有游戏,但精长的技艺却不觉得手生,抢得先手后便策马斜掠,趁着马球势头未衰,便先一步赶到了落点处,手中月杖回转一勾,那已经将要落地的马球便添加了新的动能,再被勾扬起来。

    马球拳头大小,想要在马背上接连颠击需要极为高超的策御和用力技巧,若能一路颠击、越过对手的抄断而直入球门,中途都不让马球落地,更可以说是超凡的表现。

    场外众看客们眼见圣人已是三度击球,而对手却还没有结成有效的抄阻阵势,顿时便爆发出一连串的喝彩声。

    帐席中女眷们虽然也在密切关注着球场动态,但反应自不如男宾们那样激情外露,只是各自敛息握拳的凝望。

    但也有一人激动不已,眼见圣人抢得先手,县主李裹儿便忍不住挥拳喝彩起来,随着马球再被颠扬,更是离席冲到了球场侧方,跟随着马球移动的方位,一边奔跑一边叫嚷指点:“往左后击去……”

    球场上众球手们自不关心场外那些杂声,眼见圣人已经控球绕过己方底线,开始回转向中路策行,岐王也不无紧张的挥手安排己方的防位,并亲自充当主抄手,策马径直冲入圣人驰行的路线中。

    眼见彼此还有数丈便能产生接触,岐王握紧了月杖打算在下一击中便进行抄断,可他这里蓄力尚未完毕,斜里突然冲出一骑,正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新平王李千里。

    原本按照马球的攻防阵势,球入中场后,除了主击手与主抄手的对抗,其余队员要各自捉对策应,以防马球落入别队之手,也是球场上最为精彩的博弈竞技部分,哪怕无球争抢,各自的抢位防冲也是精彩纷呈。

    岐王队中安平王李隆范已经压位左线,负责阻断新平王,可是他这里虽然到位,对手却直向中场切去,只将他晾在侧方。

    不独安平王心中凌乱,岐王见到陡然冲出、并且不闪不避直接向他壮来的新平王,心中也是暗暗叫苦,老东西为了保卫圣人真是命都不要,这一下真要撞实了,不说骑手如何,马颈都要撞断!

    所以他也只能切线回避,险之又险的交错过身,错失了阻截马球的机会。

    但新平王这一助攻太过突然,圣人再作颠击的时候,本来已经打算传给队友,可是因为侧护缺失,其他两人抢位也都不够精准,这一击落实的话必定失球。

    险之又险之际,李潼将敲击的手势转为回勾,将球卡在了月杖曲处,凭着坐骑前冲的势能直接将球黏在杖上,向前直驰数丈,并在对手合攻之前将球杖一拨,甩给了右线超前的独孤琼,而他自己也被反应过来的安平王李隆范逼出了中线。

    “圣人勿忧,老臣在此!”

    这时身后又响起一声断喝,入场之后视线从来也未放在马球上的新平王再次策马冲来,斜端着球杖如斩马刀一般直向安平王马首削去。

    李潼趁机摆脱了安平王的黏阻,成功跳马驰行逼临后线,但他这会儿也基本脱离出了马球的争夺中,对方三人策马纠缠抢断独孤琼杖下飞球。

    独孤琼眼见不支,且从后线被断球的话,对方可以直接发攻,必然回防不及,只能直接挥杖将球击出了场外,让出了下一球的先手权。

    “可惜了!”

    新平王全无破坏己方攻势的觉悟,望着飞出场外的马球叹息道,眼见圣人有些无趣的从后线策马返回,便又上前咧嘴笑道:“圣人但需中线直切,余者抄断侵扰自有臣来冲破!”

    听到这话,刚刚险避开冲撞、但耳垂仍被球杖擦过的安平王顿时怒目而视,只是还未及发言,便被别处驰来的临淄王挥杖阻止。

    马球是一种竞技激烈的运动,场中有着这样一个不打马球、只拍马屁的家伙,各种精妙的配合是不要想了,只看双方球员谁更莽。

    场上众人的郁闷自不必说,场外看着好好一场竞技结果却搞成了新平王的撞马游戏,一时间也是感觉怪怪的。

    有了这样一个气氛杀手,对手防守起来便畏首畏尾,而同队其他两人也开始有意识的为圣人喂球。在这种古怪的氛围下,圣人终于草草完成了三球得筹,结束了这一场的比赛。

    “可惜了,若不是后场马力见消,本可力得一个飞鸿球!”

    新平王作为场上最有活力的一个,这会儿也是累的气喘吁吁,但仍有些不满足的叹息道。

    飞鸿球便是球手从得球到击入不遭抢断、不需转手,一力完成的进球。场中众人听到新平王这么说,无不连翻白眼。

    虽然胜之不武,但李潼却很尽兴,连续有人喂球,抢断俱被新平王揽下,大觉得这个球友真是不错,给他争取了大量的显摆技巧的机会。

    但见岐王几人郁闷不已,他也不好夸赞新平王助攻得力,于是便又提议道:“不妨再试一场抢断。”

    听到这话,众人郁闷的心情稍有缓解,便由岐王底线发球,圣人等负责阻断,一时间倒也打得有来有往。当北海王运球被圣人抄夺之后,场外便又响起了开场至今便一直持续着的喝彩声:“圣人精技,万胜、万胜!”

    不消回头去看,这已经有些嘶哑的喊叫声自然是县主李裹儿所发出的。

    “聒噪!”

    突然,场中响起一个低喝声,临淄王突然放弃对手,转马直向圣人冲来,挥起的球杖却非抄向马球,而是直接砸在了圣人杖身。

    李潼正挥杖待击,遭此猛烈砸击,球杖便失手落地。因新平王不讲武德让人燥火滋生,动作难免有些猛烈,他本来也没有在意,正待拨马回转,却见临淄王抄断之后并未运球冲行,而是直接挥杖向外击出,那去处并无敌友,而是直奔场外的李裹儿而去。

    眼见这一幕,李潼也未及多想,策马掠出,直接用手接住了乱飞的马球。这马球虽是硬革毛羽做成,但内里却有精钢的撑架,李潼徒手接住,手心自觉胀麻吃痛,若真命中人身,虽不至于创伤严重,但也难免狼狈露丑。

    “臣、臣失手……汗液入眼,不能详视,请圣人降责!”

    临淄王见状连忙翻身下马,于圣人马前叩首说道。

    球场上总有意外发生,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但李潼看了一眼场外后知后觉、花容略有变色的李裹儿,又将视线收回,握在手心的马球随手抛在了临淄王面前微笑道:“游戏中的意外不必多说,但临淄王臂力确是不俗,宜需精磨技艺,否则恐将伤人害己。”

    圣人语调不算严肃,但李隆基侧首暗窥,只觉得那双垂望的眼眸将自己内外都看个通透,额上冷汗密沁,忙不迭又低头叩首应是。

    一个插曲之后,球场上人马都已经见汗,于是便纷纷退场,换了另外两队继续上场竞技,倒也没有因此生出什么波折。

    傍晚时分,凉风渐起,众人才又尽兴返回王邸中堂。这会儿,圣人驾临岐王邸的消息也逐渐传开,一些原本不准备前来的宗亲贵属们便也忙不迭纷纷入坊求见。

    群众求见热切,圣人便也暂留下来,并着宫人再将宴席布置一番,款待访客。

    趁着布置新宴的间隙,圣人在岐王陪伴下于王邸内堂略作休息。而在后堂另一处厢室中,皇后郑氏屏退其他各家女眷,专将县主李裹儿留了下来。

    室中两人对席端坐,侍立的宫人也都缄默无声,让气氛显得有些严肃且尴尬。

    李裹儿在席中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被皇后那绵里藏针的眼神看得分外的不自在,沉默了半晌后才低声道:“皇后专将妾留于此,有什么声言教诲,不妨直说……”

    皇后闻言后,嘴角微微一翘,望着这娘子笑语道:“倒也没什么庄重的事务,只是今日相见,才发现堂妹已经是亭亭玉立的淑女,精致秀美,引人关注。往常只在家宴中匆匆相见,诸事不暇问细,是我这个做长嫂的疏忽,请问堂妹适龄已经几岁?”

    “妾生人于嗣圣元年,庶母流途生产,虚岁已近十七……”

    讲到自己的身世,李裹儿不免有些尴尬局促,若非皇后当面发问,等闲时节都不愿提及。

    “原来已经是破瓜的妙龄,难怪瞧着如此的青春动人。当年故事,泰半不符人愿,不提也罢。如今开元维新,家国复于秩序,伦情诸事也都渐有条理。”

    皇后听完后便又笑语道:“当此适龄,生人的各项大事也该议论起来。宗家良姝,应当不缺访问,京中也是名家汇聚、各家俊彦琳琅满目。今我姑嫂闲庭私话,堂妹若有心仪所属,我既当此内庭主妇,也不能置身事外……”

    “没有、不……我、我不需要,皇后乃后宫之主,日常宫务处理已经繁忙,妾不敢再以私情杂事滋扰。”

    李裹儿没想到皇后召见她要说这个话题,忙不迭摆手拒绝,不愿再讲下去。

    “宗家男女婚嫁,亦在我察视之内,这怎么能算是杂事?女儿羞怯,或是怯言心情,但女大当配,也是伦理当然。譬如我家的幼娘,已经是为妇为母,堂妹你……”

    皇后自不会被简单糊弄过去,见状后便继续说道。

    但不待皇后把话讲完,李裹儿眼眶已经泛红起来,抬眼瞪住了皇后不无愤懑道:“我不愿说、我不想……我是怎样的心意,皇后若真不知,又怎么会入邸以来就狠望着我!你要听我说些什么?我确是一个违情**的败类,一腔心思付给不该付的人!皇后既然审问不休,那我便直说,你要怎样惩治我?”

    听到李裹儿直接承认,皇后也是愣了一愣,但片刻后便冷笑起来:“这样一份情思,并不意外。但我既然察觉,就绝不会纵容滋长!门风伦理,不容败坏,这不只是我一人的责任,也是宗家群众每一个都不可逾越的铁律!今日既然坦白诉来,不只言行上要约束杜绝,想也不可以,想也有罪!”

    “皇后这么说吓不住我!我本就是一个罪孽之种,还怕什么更惹大罪?父母都未教我该要情防何人,我只是与人间女子一道发了一场春梦,唯独这人不巧是我的堂兄……”

    李裹儿讲到这里,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偏偏就是这么不巧,人间百姓万家、我却投生此户!父兄皆受灾惨死,但我却活了下来……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消减,偏有血亲将我心攫取!但我又犯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罪过,偏要忍受这桩桩种种、没有穷尽的折磨?

    你们这些民女又积攒了怎样的德业,能够安享我一生都难企及的亲泽?无非是造物的戏弄,让你们成了举世称羡的贵妇,却让我成了一个罪不容恕的孽种!”

    言及于此,李裹儿望向皇后的眼神中也充满了羡慕与嫉恨:“我并不怕你,但我因我堂兄敬重你,可你也不要逼我!若非这一身的孽血,哪怕罪没掖庭,我也有胆量与你们同殿竞欢夺宠!我连自己、连父母都在怨恨,这一份痴爱更胜过我的生命。

    你再怎样妒海翻腾,无非害了我的性命,但却休想将我心都挖空!说什么门风伦理,如果我不是因恐这一份痴爱玷污了堂兄名誉,这竟日烧得我寝食不安的情火又怎么能按捺得住?

    你若要惩罚,我一身具此,只是笑受。如果没有这一份磨难,没有这一份摧残,我都不知该如何向圣人表情,我确是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

    这女子泪如滂沱,已是委顿于地:“我并不知死境如何凄惨,但只要一缕残魂不消,总能指引我往生来世再觅爱人……那时候,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放空孽血、早早了结这不堪的一生!”

0996 君恩浩荡,延济诸亲

    世间万事万物可以说是无奇不有,但人的认知却是有限的。当超出认知意外的人事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便难免会感觉到荒诞。

    皇后虽然久居内宫之中,但是作为坤御后宫之主,见识也绝对称不上是短浅,无论是苑中的宫人宦者,还是外朝诸家大臣命妇女眷们,可以说形形色色的人等、各种各样的脾性都有见闻,更不要说还有太皇太后这样一位古今罕有的奇女子。

    但即便如此,今日李裹儿的凡所言行表现仍然大大超出了皇后的认知极限,以至于当李裹儿哭诉完毕之后,皇后竟迟迟没能做出反应。

    今日之所以召见这女子,皇后自是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觉得这件事不可再继续放任纵容下去,已经打定主意要作规劝阻止、甚至于严厉的惩罚。

    她自幼所接受的家教、以及身为后宫之主的职责所在,对于这种超越伦理的乱情都完全不能接受。更不要说为人妻子,对任何意图接近自家夫郎的女子发乎本能的警惕与防范。

    可尽管皇后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在眼见到李裹儿如此悲愤哭诉一番后,心里竟隐隐生出了几分自疑,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个破坏人间情缘美好的恶人。

    明明是一份荒诞到本不该存在于人间的乱情孽缘,可这女子一番悲痛控诉实在是过于理直气壮,竟生出几分物极而返、理所当然的错觉。

    不过作为内宫亲长嫔妃、包括圣人都信任依赖的当家大妇,皇后当然也不乏处理棘手人事的智慧,她并没有急着发声反驳这个仍在悲哭不止的女子,只是着人送来酪浆饮品细啜慢饮着,摆出一个静静看戏的姿态。

    李裹儿常因痴情得不到正视与回应而感到苦闷,这一次因皇后的审问压迫而发泄出来,心里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一份诸事不顾、刺痛旁人的畅快。

    可是见到皇后并未如她想象的那样气到暴跳如雷,自有一股全力一击落在空处的失落与空虚,尤其那眼神中的淡然与讥诮,更让她感觉到局促不安。

    于是渐渐的,她便猜测应是自己涕泪横流、面目扭曲的模样不够精致美观,所以落在皇后眼中便觉得自己那番言辞有欠力度。

    自身的美貌,是她自觉得不逊圣人妻妾的最大底气,自然不愿意曝丑于对手,好胜心涌上心头,便冲淡了那一股求而不得的悲伤。

    她收起了哭声并擦去满脸的泪水,瞪着通红的眼睛直望皇后,语调仍然不失硬气:“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故作大度,人间哪有女子不妒?我既然敢将真情倾诉出来,便已经不怕任何的刁难。往年隐没身世居住大内,自然也听过许多内宫秽事。

    你们这些民家女子,外表如何的温柔光鲜,骨子里总是担心会被别人抢夺分薄圣人的宠爱。为了守住天大的荣幸,怎样肮脏下作的手段都会使用出来,你也没什么不同。事已至此,大可不必再惺惺作态……”

    皇后听到这话后却笑了起来,指着这仍在挑衅的女子冷声道:“人间情缘,相爱之外更珍贵的乃是相知。我同夫郎患难夫妻,又岂会轻受杂情的干扰?我即便恐慌宠爱见薄,也绝不是因你。

    生人晓事之后,便会有美丑喜恶的分辨。讲到人间女子对我夫的爱恋,抛开羞耻罪恶的有悖伦情,你这一份痴情实在只是寻常,大不必狂言爱意如何深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圣荣华丽庄美,人间何者不慕?但为何内宫侍位唯此诸人?只因为除了表象的浮华俗爱之外,我等诸员各有一份长情相知深入真髓……”

    “哼,若说情爱深刻,我明知他是我血亲的堂兄,仍然真情敢付、不怯表达,这难道不是超凡脱俗?我不怕因此声名狼藉,爱他胜过爱己,谁又敢同我相比热爱!”

    李裹儿自然不忿自身的这一份爱意被看轻贬低,违背伦理的罪过此刻竟成了她真情可贵的证明,凭此可以回击一切的轻蔑评论。

    “薰莸不可同器,鱼目不能混珠!人间良缘在于匹配,若本身便已经轻贱进了骨子里,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再去求配良人?这一份孽情,甚至都比不上崇慕浮华的俗情,又凭什么去夺宠求爱?”

    李裹儿强词夺理、执迷不悟,皇后的反击同样犀利。

    这不只是言辞上的交锋,更是从心理上否定掉这一份情意。

    皇后终究不是太皇太后那种霸气狠辣的女子,并不惯于从**上消灭掉一切让她感到厌恶的人事,做事自有属于自己的风格,虽不诛人,但却诛心。

    “圣人风采无双、中兴家国,表里都是人道的典范,从来不会舍本逐末、痴迷浅薄,我也从不担心他会受此孽情的迷惑。但是你,偏激执拗、乖张叛逆,虽有艳俗可观,却知恶不止,妄以妖紫夺朱、邪花媚献,虽然妖邪难张,但却是宗家人道一丑!”

    皇后自然被李裹儿气得不轻,对其评价也是低劣至极,但因性格使然,哪怕话语刻薄严厉,语气却仍从容镇定,而越是如此,越给人一种恰是陈述事实的感觉。

    李裹儿际遇离奇,就连出身于天家的身份都让她乏甚安全感,唯独自身的美貌让她感觉深有可恃,认为这才是她超人一等的底气,甚至敢于恃此超越人伦的俗规。

    可是皇后一番评价恰恰指中她这一份自以为是的坚强,直将“丑恶”“妖邪”等字眼加诸在她身上,对她而言自是最大程度的羞辱,可谓将其自尊踩压到了极致,原本已经收住的泪水顿时又夺眶而出。

    “我是什么样的底色,不需你来评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堂兄自不是目中无人的狂客,绝不会偏偏无视了我……若心底全无丝毫的垂怜,我父兄俱是悖逆的大罪,除名流庶,为什么偏偏将我拣附宗籍?他心里自有着我,临淄王击球偷袭,他能及时张手阻断……”

    “够了!人间的艰难不只死之一事,我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你既然听过许多的宫闱秘事,莫非无闻人彘?”

    皇后见这女子实在已经偏执到难通道理,耐心也将要达到极限,于是便也拉下脸来狠声说道。能够逼得她放弃常年形成的修养,可见这女子是如何的不通情理。

    而李裹儿在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是满脸的惊恐,心里那份为爱痴狂的决绝终于被恐惧所取代,满腔的话语化作了粗沉急促的喘息,不敢再对皇后继续冒犯触怒。

    见这女子终究被震慑住,皇后也不免感慨凡所道理都是用来应对人情道理之内的人,超出这个界限也只是徒废唇舌。

    不过这样一个女子也的确不值得她为此惨绝人寰的恶行,眼见李裹儿已是噤若寒蝉,皇后便又继续说道:“眼下我还不失耐心,但你也不要逼得我行入极处!为君痴狂,保全宗家门风盛誉,我也同样可以变得面目全非。

    唯今事态尚有可作收拾的余地,我可以给你三个选择。要么即刻论礼成婚,由宗家**家士庶儿郎选日降配。要么销除宗籍,离开英国公府,随你庶母余生修禅。要么束发入道,女观持戒!舍此三者,并无他途!”

    李裹儿这会儿已是神情惊恐、面若死灰,自是没有了与皇后讨价还价的勇气,甚至心里还隐隐有些庆幸皇后不失宽大,居然还肯给她些许选择的余地。

    但虽然说是选择,每一个选择对她来说也都绝无轻松惬意。

    看起来第一个选择倒是最为宽容,只要她肯放弃这一份不切实际的痴爱孽情,仍有与世间普通女子一般婚配生子、养息传嗣的机会。

    但她眼下的心境如此,完全不在乎这样的一个机会。正如皇后所言,她骨子里自有一份偏激执拗,只觉得当世之中除了圣人之外,再同任何人常年的居家相处都是一份酷刑折磨。

    第二个选择也被她从心底里摒除,虽然言辞怨恨父母给她的这个身世,但正因为得附宗籍,她才能衣食无忧、免于贫寒苦困,得有锦衣玉食、任性滥情。

    其实她也曾经暗地里去看过母亲并诸姊妹,见到她们被圈养在京外佛寺中,纺麻种菜、自给自足,虽然没有杀身丧命之忧患,但生活较之早年还要更加的清苦。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一刻都不想再作体验,所以日常虽然仍有刁蛮任性,但对英国公这个原本分外瞧不起的庶兄都生出一份相依为命的亲情。

    对圣人如此爱恋深刻,大概也免不了希望借此更加亲近富贵权势的感想。只是长年以来父母的溺爱与教育的不足,让她没有对是非与感情的细致判断,只会混淆任性的表达。

    “我、我愿意束发修行,谢谢皇后、谢谢嫂子肯作包容……我并不是一个违拗人意的恶徒,只是情义生发于心怀,想要控制也管束不住……生人经历浅薄,乍入人间便遇见堂兄这样一位人间俗处绝迹罕有的真男儿,所以情义错付、一放难收……”

    李裹儿虽然不敢再恣意触怒,但脸庞上仍是清泪长流:“嫂子温婉大气,惠名有传,我才敢纵性狂言、触怒了嫂子……身世虽然乖张,但情怀并不可厌,我并没有一颗崇法慕玄的道心,但盼望能凭此贞情长守。

    除了偏激执拗的劣性,我并无腹计深刻的城府,嫂子恩允我侍法守贞,也请你能包容见证我纵情赎罪的真心。这一份邪情虽遭天人的唾弃,但凡所责罚盼我能恪真自守来领受消弭,绝不延及宗家分毫……”

    “立志只在倏忽,贞情且付岁月。今日你既一声应下,我便信你的确表里如一。入观侍道诸事,明日我便着人去筹备,你且归邸安心等候。”

    皇后见这女子已经不复方才的癫狂,脸色才略有好转,并抬手示意李裹儿偎入近前,手指轻轻在那虽花容惨淡但仍精致动人的俏脸上划过,口中则叹息道:“我幸为宗家新妇、夫郎的爱妻,对我夫郎的敬爱绝不比人间何种人事有少!

    人间各色女子,爱慕我家夫郎是理所应当,大不必因此滥罚,哪怕你已经狂言触怒了我。但若让我审知你因趋吉避祸而暗作取舍权度,见弃了这一份妖异的情怀,那才会真正的大祸临头!

    我夫于人间卓然无双,我自爱之痴狂,绝不能忍有人在我面前舍此逐他!并不是不准你斩情节欲,只是不容许有人心境里轻此舍此,哪怕它是错的!”

    皇后此际将心思吐露,李裹儿听在耳中,较之刚才被威胁要将她斩成人彘还要更加的惊恐,再见皇后神情笃定认真,心中更生凛然。

    皇后言中意味很明显,若她为了活命与富贵而选择择人婚配,这就等于她心底里已经认定对圣人的感情不如其他更加贵重,这才会遭到真正的报复与惩罚。

    所谓的想也有罪,说的原来并不是她心里对圣人的爱恋,而是不准她从心里看轻圣人的风采与吸引力!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李裹儿心里更是悚然一惊,再看向皇后时,自不觉得眼前这女子温婉大气,心中的偏执与坚持较之自己简直还要更胜几分。

    她自以为能够超越伦理的限制而痴爱圣人,这一份真心较之别样都要珍贵炽热。

    但眼前这女子却觉得凡人爱慕自家夫郎是理所应当,无论这份感情是对是错,可只要放弃就是不诚、就是有罪!她甚至都不容忍人在她面前将此与别物比较并放弃,对自家夫郎羽毛的爱惜守护简直可称病态!

    当认识到皇后的真面目后,李裹儿再望向她的时候,非但没有了嫉恨怨念,反而生出了一份同道中人、高山仰止的崇敬。

    皇后对圣人的感情更加浓烈,且言行中还有一种名份势位所赋予的霸气外露,普通人或许并不觉得这风采迷人,但对本就心怀畸恋的李裹儿来说,简直就太有吸引力了。

    于是她在皇后面前,便再也没有了底气与任性,变得乖顺有加,沉默了片刻后又偎近皇后,略带几分讨好的低声道:“嫂子,我还有事告你。宗家乱情着迷者,可不止我一人……”

    “我既不问,你不准说!”

    皇后却并没有因为李裹儿的投诚告密而态度转好,闻言后只是眼眸一转、冷哼一声,李裹儿登时便噤若寒蝉。

    外堂的诸众自然不知内舍中的姑嫂秘话,只在重新开宴时,众人见到这位县主如影随形的跟随在皇后身边,样子乖巧得惹人生怜,心里不免颇感意外。

    人世中的各种繁芜端倪,又怎么能尽数瞒得住有心之人的窥探,更不要说李裹儿绝不是一个内敛缜密之人。

    只不过有的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纵然有人踅摸出了几分,但只要不是犯了失心疯,哪怕绝密私己的情景中,也不会畅言此事来宣扬自己耳目聪明。

    此刻虽然有人感到诧异,但也识趣的不更作观望揣测。

    但唯有百无禁忌的太平公主,言谈略可率性而为,瞧见这姑嫂和睦相处的诡异一幕,便移席过来笑语问道:“你们姑嫂不常见面,怎么情浓起来时亲近还要超过了我这个时常骚扰的厌客?”

    皇后闻言后只是温婉一笑,随口将太平公主的打趣应付过去。

    然而李裹儿这会儿却是底气又生,座位更加靠近了皇后,彼此衣珮叠擦,片刻后壮着胆子仰脸望向这个早前让她敬畏有加的姑姑,鼻孔里突然哼了一哼,虽然没有更说其他,但那份轻视恰到好处的表露出来。

    因为午前歌舞游戏的缘故,太平公主这会儿心情颇佳,凑上来询问也只是心生好奇、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却不想被李裹儿冲脸哼了一哼,不免心生讶异,大有冲动要提住这娘子,问一问你哼我干啥!

    晚宴开始后,仍有宾客陆续来访,眼下宴席的话事人自然换成了圣人,何人可以登堂列席自以圣意为准。

    此时王邸外也早已经是门庭若市,许多此前接到请帖却不愿前来的客人们这会儿匆匆赶来,然而王府的门禁却已经不再像此前那般畅通无阻,心中已是懊悔不已。

    眼见许多承恩入堂的宾客诚惶诚恐的见拜致歉来迟,岐王心中也是畅快不已。

    他虽然生性乐观豁达,但具宴请客却被人放了鸽子总是不爽,这会儿见人懊悔致歉,忍不住便附圣人耳边细说午前宴席空旷的冷清,自然将之归咎为时流对独孤琼的看轻。

    自家二兄乏甚逼数、有欠自知,李潼也是时常有感、并不意外,闻言后只是笑应、并不点破。

    但在想了想之后,他便又说道:“年后不久,咱们阿兄必当凯旋。届时我打算将宗家人事且付长兄,诸府人事并杂情来往,皆汇于宗正统裁管理。那时候二兄你便不必再因庶杂烦恼,邸居可以更加的清闲。”

    他们兄弟三人中,讲到缜密周全,首推长兄李光顺。以前因为兄弟皆少,所以宗正诸事多任宗家耆老,但随着年龄渐壮,还是交给自家兄弟管理更加妥当。

    高宗以来,宗王府邸人事构架便逐渐的被削弱,这一个势头李潼并不打算强逆。但若真发展到十王府、百孙院那种名为荣养、实则拘禁的程度,也实在是过于不近人情。

    所以他便打算将诸王府人事权统一汇总起来,纳于宗正寺下,田税的管理、产邑的出入,都进行系统性的管理,可以做到盈亏有度、奖惩得宜。

    他们兄弟感情深厚自不必多说,可宗家却不只此三户,不说在场诸家各有盘算,后代血亲日渐情疏,也需要制度化的管理而不可全凭人情。

    李守礼对此自无不可,反而连连点头道:“这些情事也的确需要规定起来,我日常宴请的宾客或不来往,但户中各种杂亲却是滋生迅猛。日常不断攀附,来往便需物料的赠送,让人不胜其扰。你嫂子日常还有忿声,道我家私库可以号作扶助穷困的义仓了,偏偏我家生僻亲友最是杂多……”

    听到李守礼的抱怨,李潼忍不住便大笑起来。齐人之福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穷亲戚一来就是一窝,也的确是让人烦恼。

    宾客虽然陆续有来,但主要还是宗家亲戚。趁着众人齐聚一堂,李潼也将宗正事务的改变略作言说,削减诸府佐员的人事结构,自然很难让人开心起来。

    但是执掌家国数年有余,若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手法都快被李潼玩出了花,当然不会直接抛出削减的内容,首先讲到的还是对宗家群众的奖助内容。

    来年朝廷国爵系统也要有所改变,亲爵与勋爵需要分别管理,各种封奖也要区别开来,亲勋不再同案。

    作出这样的改革,主要还是因为随着国力递长,朝廷勋功得爵者渐多,军功奖酬优厚,若宗亲爵者杂于此中,无疑会大大增加朝廷爵秩的开支,索性分开管理。

    为了抚慰诸宗室的不平,朝廷便先在宗正寺下属别立宗库,由内库出资大头、诸房诸宗家长各作捐献,作为宗家人事用度的总出纳。诸宗恩给延及五世,因世序的原因而关照力度与范围各有参差。

    讲到具体的执行,便以将要议论婚娶的北海王与临淄王为例,除了原本各种途径的赐授之外,宗库中也会支取一笔治婚的喜钱。

    无论添丁治丧还是婚娶,包括诸家子弟开蒙受学的各种消耗,都可循宗库开支。

    至于宗库的补充,除了内库逐年拨给助亲之外,也在于诸宗亲人家的捐输,所谓达则兼济天下,宗家并非皇室一族,想要共守一份长年富贵,各房各支自然也是义不容辞。即便自身并不愿意,但其俸禄食邑都可常年的抽取回补。

    穷困时受食宗库,显达时回补宗库。这一系列的财物出入,等到事成大概的时候,自然会有规范严明的令式进行管理,但眼下不必吐露太多,在圣人讲述中自是一个充满了大家族人情味的举措。

    宗家众人听到这项举措,自是对圣人眷顾亲族的恩德赞不绝口。

    但宴席中唯有一个人神情有些不自在,那就是即将因此受惠的临淄王李隆基。他这里还打算接着婚娶好好卖上一把穷,可是这宗库即将设立,这穷困潦倒还怎么显摆出来?

    而且这件事怎么这么赶巧?前日他才刚刚与太平公主议定,转头圣人就公布这么一项人事改变,莫非已经料得先机?

    想到这里,李隆基心底更凭生一股危机感,转头便望向了上方座席的太平公主,我要装穷并出卖曹国公可只跟你说过,是不是你《逍遥王》唱的开心,便把小三卖给了大三?

    太平公主正因李裹儿冲脸一哼而心生愤懑,察觉到自身受到关注的奇异感,转眸略作寻找,便发现临淄王正满是警惕狐疑的盯着她,顿时便也眉梢一挑,仰脸重重哼了一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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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