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2 图穷匕见,归义夺城
积鱼城外连日来的战斗,已经让城外那些杂胡仆从们伤亡众多、伤亡锐减。但积鱼城外的防务仍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漏洞、可以让唐军直接针对城池发起进攻。
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噶尔家援军的到来。赞婆所率领的海西部伍多达两万之众,而且还不是老弱妇孺大量掺杂的军队,从军容上看来,虽然因为长途跋涉而略显凌乱,但在经过几天的休养之后,士力有所恢复,气象要远远超过了那些正面战场上被当做消耗品的杂胡部伍,甚至跟城中蕃军主力相比都相差仿佛。
在积鱼城兵力不足、困守城中的当下,噶尔家部伍的到来,绝对是一股不容小觑的生力军。虽然由于旧隙太深,赞普并没有准许噶尔家部伍进入城中、协同城池防守,但吐蕃军队自上到下也都对噶尔家的及时增援大生好感。
噶尔家的营伍被安排在了积鱼城西侧夹山地带,因为有正面战场的阻隔,这里并不会受到城外唐军的直接进攻,给噶尔家的将士们提供了一个从容休养、消除长途疲劳行军的空间。
除此之外,赞普还安排了一支五百人的王卫队伍与一名近臣驻扎于和噶尔家营地相连的西侧城门,在这里局中联络,传达赞普的指令,并将噶尔家的诉求向城中进行汇报。
噶尔家的赞婆,倒也对得起赞普的这一份优待,率部抵达积鱼城外、稍作休整之后,便每天来到城外请求赞普将麾下部伍编入战斗序列中,希望能尽快为抵抗唐军出一份力,态度可谓殷勤有加。
连日来,赞普虽然还没有下令噶尔家部伍参与作战,但对赞婆这份求战心切的态度也是欣赏有加,每天都会派出侍臣给予赞婆一定的赏赐犒奖。
这一份君臣和睦的画面,也让城中左近蕃军们颇感欣慰。毕竟噶尔家在吐蕃执掌军政大权近一甲子之久,所积累的誉望远远超过了国中其他的大族。特别在当下唐蕃对战、局势大大不利的情况下,哪怕是一般的小卒,也希望国中这些大人物能够抛下旧怨、一致对外。
今天时间下来,尽管噶尔家部伍仍然没有获准入城,但城中这些蕃军将士们也都习惯了噶尔家这两万部伍的存在,下意识将之视作己方的生力军,不再从心底里警惕与排斥。
这一日,赞婆一如往常模样,率领十几名族中亲信站在积鱼城西城门下,耐心的等待赞普命令的下达。
城门处的守军们对此早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在一名守将的授意下在城门一侧搭建了遮挡阳光的毡棚。虽然这城门所在位处城墙与山壁的夹角,阴影覆盖下整天的不见天日,但这一体贴的举动也是一份善意的表达。
午后时分,赞婆察觉到城中明显有部伍的调集,忍不住便上前询问发生何事。城门守将稍作犹豫后便也不再隐瞒,将赞婆唤至近前低声道:“唐军一路偏军绕过积石山,从城后发起进攻。这、这实在没有防备,稍后或许还要将军部伍参战……”
赞婆听到这话,眸光先是微微一闪,旋即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唐军用术诡谲,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那我便先返回营地,召集部伍精卒备战。”
守将听到这话后也并不怀疑,甚至还主动示好道:“唐军甲刀坚锐,不能轻易战胜。若赞普下达调令,门内南侧十丈处有一甲库,将军着人见我,我可以批给精甲三十领,供给亲兵披缚、保护将军!”
赞婆闻言后又是连连道谢,抬手向后方一招,一名亲信上前,解下腰间一狼皮口袋递了上去,再由赞婆转手递在了城门守将的手中。
那守将拉开皮索向内一窥,顿时有一束宝光从眼前闪过,顿时笑逐颜开,并递给赞婆一个心领神会、不必言说的眼神,心里更将稍后私给的甲数提高到了五十领。
赞婆旋即便退出了此处瓮城,翻身上马后便策马归营。等到他返回营地后,召来亲信耳语几句,几名亲信便匆匆离开。
等到赞婆在营中大帐内披挂完毕,帐前也已经聚集了两千名噶尔家的精锐甲卒。但赞婆也并没有急于出帐,又等候了小半刻钟,才有一个身形高大、被斗篷覆盖的人被引入了大帐中。
“唐军果然精勇不俗,九曲人马业已绕过积石山,由背后出击。”
眼见这名斗篷人行入帐中,赞婆便快速说道。
“圣人洪福天佑,我王师自然精忠勇猛。将军能够弃暗投明,此战携功归义,贵部自然也是沐此荣泽、昌盛有期!”
来人掀开罩在头上的斗篷,赫然是此前被困在木卯部族地的郭元振。郭元振自然知道九曲之军迂回蕃军后路进攻的计策,但也知此行毕竟路途曲远、难免变数,此时从赞婆口中得知薛讷所部已经成功到达了积鱼城,不免笑逐颜开,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赞婆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抬手指了指营中另一具坚甲,并对郭元振说道:“我现在便要举事夺城,此行不功不返。木卯等诸部尚需郭府君威令调度、以为策应。”
“将军放胆拼搏,郭某既然敢与你同行至此,必定全力相助,绝无半分疑惧!”
郭元振闻言后神色严肃的拍了拍胸膛,同时也走上前将那副精甲披在了身上。
赞婆神情肃然的望着郭元振披挂完毕,张了张嘴之后,终于在临行前又凝望着郭元振沉声说道:“往年势力所拘,不得不相为宿敌。但此番行计归义,亦绝无贰心。此行成或不成,一旦起兵,我兄必定性命难保,而我、而我也是生死难卜。
旧年行恶,不敢奢望能生食唐家禄料,但我兄弟捐命,只盼能给家人求取一线生机。郭府君虽然外在颇有诡诈,但我知你确是忠肝义胆,同行一程,不敢攀比情厚,但恳求郭府君能怜悯赞婆行前所托,保护我兄长血脉安全入唐,哪怕卑为黔首……”
郭元振抬手阻止了赞婆继续说下去,反手割下自己一缕须发塞在了赞婆的手中并正色道:“战前不便自残,以此父母精血所赐立誓,若郭某有负相约,天人共唾、不得好死!”
“保重!”
赞婆将那缕须发紧紧握在手中,对着郭元振重重点头,然后便大步跨出了大帐。
营中鼓角声大作,集结完毕的噶尔家武士们纷纷翻身上马,在赞婆的率领下直向积鱼城西城门而去。
归义投唐,是噶尔家兄弟早已经做出的决定。无论是钦陵前往积鱼城自投罗网,还是赞婆率军前往进攻叛离的木卯部,都是这计划的一个环节。
但噶尔家要投唐,当中还横亘着一个巨大的难题,那就是过往唐蕃几场大战,噶尔家始终身在最前线,给大唐所造成的损失与伤害可谓至深。所以除了钦陵这个唐人眼中的罪魁祸首必须死之外,噶尔家也必须要有大功傍身,才有可能在大唐争取一个立身之处。
赞婆自知兄长对整个家族的重要意义,一旦做出这样重大的反复之计,自己绝难完全取代兄长的威望。为了确保噶尔家的族人们不会怀疑他的无私,甚至连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派遣跟随兄长前往积鱼城,是用自己绝后来杜绝族人们或会发生的内斗消耗。
他们兄弟虽然有此计议,但究竟何时发动、有没有合适的发动时机仍然莫测。而停留在木卯部的郭元振则补充了他们兄弟计议的缺失,给他们选择了一个最好的发动时机,那就是薛讷所部人马抵达积鱼城背面这一刻。
当然,这一系列计划的实施也少不了唐军的精勇作战。正是因为在正面战场上,蕃军被唐军打得节节败退,让那个志大才疏的赞普技穷抓瞎,才主动的开门揖盗,让噶尔家部伍有了堂而皇之、接近积鱼城的机会。
尽管想要真正的归唐,还需要经过一番苦战。但是此刻,赞婆心里已经对大唐生出了归属感。早年兄长钦陵还要兼顾国中的军政事务,赞婆才是赤岭方面的主要战将,所以他也最清楚唐军在此战中的战斗力与此前的明显不同。
这种心态的转变很微妙,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趋炎附势、敬畏强者。还在于当做出投唐的决定后,唐军在正面战场的每一分推进,都相当于为他们噶尔家铺平了投唐的道路。尽管眼下唐军将士们未必知噶尔家已是友军,但赞婆心里已是深深感恩那些前线将士们的鏖战奋斗。
所以眼下他也绝非是摘桃子的窃喜心里,只在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抓住这个数万唐军将士争取来的背刺良机,这一刀一定要刺的又凶又狠,才能不负所有。
噶尔家营地中的士伍调度自然瞒不过城上守军,不过由于赞婆多日来的殷切求战,他们对此虽有关注,但也没有过分的警惕。
当赞婆率部抵达城门前的时候,此前那名受贿的蕃将再次行出,站在瓮城内望着策马行近的赞婆说道:“王命尚未下达,将军不必如此急切。但我也有一桩喜讯要同将军分享,此前城内诸将请命,赞普已经释放大论,或许便要再授大权……”
赞婆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但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更加的悲痛。他不动声色的靠近守将,并开口说道:“为国效力,不计势位高低。令达即出,恐不暇领取精甲,将军能否先行点出?”
几天接触下来,守将本就对赞婆颇生好感,再加上刚刚接受重贿并得知赞普接见大论这一利好消息,对于赞婆这一请求不便拒绝,于是便笑语说道:“将军如此勤劳,稍给方便也无不可。”
他本意是让赞婆并其部伍在城外等候,但赞婆将手一挥,身后亲信们已经靠近城门。
守将见状,脸色顿时一变,他赠给赞婆几十领甲具在职权内还能掩盖过去,可在赞普王命下达之前私自放噶尔家部伍入城,那可是一桩大罪。
“将军且慢,我既然答应就一定会……”
守将连忙转身挥手,示意后方士卒们设起障碍,同时又皱眉望向赞婆。可是他话还没有讲完,视野中一道刀芒陡地当头劈下!
赞婆一刀劈死这名守将,眼眶中顿时涌现泪光。他虽然不能确知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却明白,随着这一刀劈下,他们噶尔家的退路已被斩断,虽然斩杀的只是一名蕃将,但他兄长必也死在这一刀之下!
“夺门!阻我者杀!”
一刀劈下之后,赞婆猛眨了几下眼睛,旋即便大吼道:“创国功勋,王兴以来,谁过我家?国中奸流横生,昏王自误,目正为邪,抱贼同卧!孤忠者强辩不白,唯以血谏!先赞普赐命我家,臣不忠、引刀杀之,君不明、举杖教之!刀杖毕备,贼子受死!”
随着赞婆骤然发难,麾下诸噶尔家武士们也都如狼似虎的扑杀向那些守城的将卒。噶尔家图穷匕见,而西门此处诸蕃军将士们却都懵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原本的生力军怎么会举刀挥向自己?
当赞婆率军攻入积鱼城西门的时候,原来的噶尔家营地中顿时也竖起了许多的唐军旗帜。在郭元振的勒令调度之下,跟随噶尔家来到此境的诸羌卒众们也都纷纷持械向城门处涌去。
原本赞婆所率领的噶尔家卒众们斩向原本的刀枪本就狠恶至极,再加上后方诸羌卒众们推波助澜的冲击,几乎是人推人的将前方噶尔家武士们推入城门之中。城门处守军们,除了一开始猝不及防被斩杀当场,剩下的在错愕之后,下意识便向城内街巷逃窜起来。
更远处的唐军大营中,自然也发现了此处的变故与羌卒们所举起的旗号,一时间鼓声大作、声震山野,大军尽起,直向积鱼城奔杀而去!酝酿数日的大军气势,在这一刻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来,那看似雄浑高大的积鱼城,顿时也便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岌岌可危。
0953 天神难庇,蕃主出逃
积鱼城赞普行宫中,随着钦陵横刀自刎,原本略显嘈杂的场景霎时间鸦雀无声,吐蕃君臣们、包括那些刚才强谏赞普重新启用钦陵的少壮将领们,全都惊愕当场。
过了好一会儿,赞普才陡地脸色大变,浑身煞气弥漫,持刀向下冲来,行至钦陵尸前,挥刀便劈砍下去:“狗贼、狗贼!加布河谷的贱种,怎么敢!竟敢辱我逆我!我还未下令,你竟敢自己取死……”
赞普状若疯魔,全然不理会钦陵已是气绝,手中的佩刀不断劈砍下去。钦陵本就是布衣入见,身体乏甚防护,而赞普本身壮年勇健,佩刀自是锋锐无比,盛怒之下挥刀劈下,钦陵这尸体霎时间便被劈砍得血肉狼藉,甚至就连四肢都遭到了肢解,抛洒在尸身四周。
周遭众人眼见这血腥一幕,不免又是倒抽一口凉气,许多人干脆闭上了眼、或是将视线转向别处,不忍再看这惨绝人寰的画面。
在场这些人,特别是那些中下层的将士们,对于钦陵的复出是满怀期待。虽然钦陵态度决然的横刀自刎、不愿再为吐蕃效力,让他们倍感震惊与失望,但现在人都已经死了,赞普仍然如此残忍的戕害其尸身,又激发起众人心中些许怜悯与同情。
不过这些人也是无法代入赞普的视角,不能深刻体会赞普对钦陵的那种复杂情怀。
对赞普而言,钦陵自然是他执掌大权的一大障碍,心中充满了警惕与怨恨。但除此之外,钦陵又是他生命中从通晓人事开始便耸立的一座大山,虽然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压力,但同时也给他施以庇护,保护着他从一个稚童成长为一个壮年王者。
人无论身份贵贱,生命中总有一些重要的角色不可或缺,比如父亲。特别是在吐蕃波诡云谲的权力角斗场中,如果没有一个强力的庇护,哪怕是血脉尊贵如赞普,只怕也很难顺利的成长起来。
赞普亲缘浅薄,冲幼之年父亲便一命呜呼,为了活命并顺利继承赞普之位,被送入噶尔家大营生活了数年之久,一直等到承风岭一战,钦陵再次挫败唐军进攻青海的尝试之后,赞普才得以公开身份,返回逻娑城继承大位。
而在这几年时间里,钦陵就承担了一个类似父亲的保护人角色。那时的赞普因为年幼,未必能对所有的相处细节都记忆深刻,但童年的经历却能对一个人的性格形成带来深刻的影响,乃至于会影响人的一生。
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赞普不再是那个托庇于钦陵的稚童,但幼年时的这一段经历仍然让他感触颇生。也正因此,当他感觉到钦陵的存在已经成为他执掌大权的障碍时,他心中对于钦陵所滋生出的怨恨也就加倍的浓烈。
当我少年懵懂时,明明是你握着我的手,告诉我祖辈的事迹是如何的辉煌雄大,教诲我一定要努力成长、继承伟大遗志,带领吐蕃走向更大的辉煌!
可是,为什么你又要背叛我,要站在我的对立面,阻挠我走向伟大的步伐?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所有的关怀保护都是虚情假意,你见到了我的稚嫩软弱,并且从不认为我会有能力超越你。
当自以为是的真心只是一场玩弄,心中的羞恼怒火便不可遏制,极端的愤怒要么会让人就此消沉、一蹶不振,要么会让人竭斯底里、不顾一切的逆反报复。
在经过自身的思考,加上国中群臣的煽风点火之下,赞普的心境自然而然的流于后者。钦陵于他而言不只是国中一个权臣,更是他人生中一个梦魇,唯有干掉钦陵,他才能相信自己是强大的,也能向世人宣告他的强大!
可是当他自以为已经完全掌控住钦陵、其人生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间的时候,却万万没有想到,钦陵居然会选择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让他彻底的失去亲手了结这一宿敌、酣畅淋漓的快感。
除此之外,钦陵临死前那一番决绝的宣言、宁死都不愿再为他效力的背叛,更让他早被层层记忆所掩埋的、幼年时代的软弱彷徨再次翻新出来,涌上心头。
钦陵对他而言,不只是一个魔障,同时也是记忆深处安全感的来源。他之所以迟迟都不处决钦陵,除了稳定军心、让钦陵亲眼见证他战胜唐军的强大辉煌之外,还有一层羞于启齿的因素,那就是即便他不能力胜,还有钦陵可以托底、扭转局面。
也正因此,当一干少壮将领们入此强谏的时候,他便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也是源于内心深处的安全感诉求在作祟。
虽然就连赞普自己都未必说得清楚、或者不愿承认,但各种情愫交杂之下,钦陵的自刎而亡是他绝不愿意接受的一个局面。他宁愿相信钦陵是被自己乱刀砍死,通过这种竭斯底里的爆发去抵消心中那份众叛亲离的惶恐。
赞普的癫狂,让人不敢直视。特别那些请求钦陵复出的少壮将领们,心中的纠结与焦灼更是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完全不知道该要如何收拾这一惨剧。
“赞普息怒,赞普息怒啊!噶尔钦陵确是罪该万死,不值得再为这逆贼损伤肝气!今几十万唐军列阵城外,噶尔家贼卒更是傍城设营,急需处理啊……”
就在群众惊恐、不知该要如何的时候,一道苍老身影冲了出来,上前将赞普紧紧的拦腰抱住,口中不断的吼叫劝解,正是多日来龟缩躲避的韦乞力徐。
韦乞力徐之所以此际出现,也是因为听说此间变故,担心钦陵再次获得赞普的信任与托付,所以才匆匆来到行宫,恰好看到了钦陵横刀自刎。
虽然韦乞力徐对此也是震惊不已,并隐隐有一丝窃喜生出,但心里也明白眼下并非幸灾乐祸的好时候。钦陵在蕃国影响巨大,无论其人有无权柄,一旦如此身死,也一定会给蕃军带来巨大的震荡,更不要说眼下强敌在侧、噶尔家军伍更直驻城边,稍有应对疏忽,便可能大厦坍塌。
听到韦乞力徐声嘶力竭的呼喊,赞普也终于恢复了一丝理智,顿足下来,看着钦陵那惨被乱刀肢解的狼狈尸身,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似乎不相信这是自己做的。
“将、将……咳……”
赞普张开口,嗓音却是沙哑不清,低咳了几声后,才又厉声说道:“速取毡毯过来,覆盖这逆贼污秽血肉,不准遗漏丝毫!”
卫军们听到这话,忙不迭依言而行。
“钦陵、钦陵叛我,他、他竟……乞力徐,眼下又该怎么办?”
赞普如烫手一般陡地抛掉手中沾满血污的佩刀,旋即便保住韦乞力徐的肩膀涩声说道,眼底甚至隐有水汽集聚。
韦乞力徐这会儿其实也有些慌,但毕竟是一个历经大事的老狐狸,思绪混乱中还是抓住了几条重要线索:“钦陵负国自戕,一定是早有预谋。噶尔家部伍回撤,也绝非忠良,必须即刻制裁,以免更生大祸!赞普宜速遣精锐,持此贼首示于噶尔家卒众,震慑群情,瓦解军势!”
韦乞力徐虽然已经意识到城外噶尔家部伍是心腹大患,却仍没有想到噶尔家已经与唐军勾结深刻,下意识觉得噶尔家族众一旦知道钦陵已死、必然会陷入到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
赞普听到这话,先是不知所谓的摇了摇头,心中竟生出一丝不舍,但很快便摒弃这些杂念,接着便又说道:“还有呢?噶尔家余孽只是小患,城外的唐军、唐军已经前后夹击,他们、他们必会趁乱攻来!”
听到赞普这个问题,韦乞力徐先是欲言又止,但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道:“议和!唯今之计,唯有议和,赞普需遣亲贵尚秋桑出城前往唐营,告请休戈……”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在韦乞力徐看来,休戈罢战是最好的选择。此际已是军心动荡,但积鱼城仍有坚固城防,城外的几万仆从军还可稍作维持,蕃军颓败之势尚未完全显露,正是势弱议和的好时机,即便议和不成,往来谈判的过程也能争取到些许喘息之机。
当然,时至此刻,韦乞力徐也仍没有放弃门户私计,他所选荐的桑秋桑作为赞普舅族,同时也是后藏权贵们的代表人物,是王母没庐氏身边势力的重要成员。此际选派出使,等同于将之放弃牺牲掉。
赞普眼下虽然乏甚定计,但听到要让他向唐军低头认输,仍是下意识的心生抵触。可是没等到他有所决定,旋即异变又生,有守军士卒仓皇入告:“噶尔家部伍突然发难作乱,赞婆率军攻抢西城门。”
“奸贼果然、果然是早有预谋!”
赞普听到这汇报后,神情稍露惶恐,旋即就转为狰狞,转身挥臂掀开刚才下令覆盖钦陵尸身的毡布,直从血污中抓起钦陵的首级,甩手丢在身侧王卫将领手中并怒吼道:“持此贼首,扑杀噶尔家余孽,一个不留!剩余贼奴血肉,饲我鹰狼,我要让噶尔家贼子血肉无存!”
随着赞普一声令下,行宫周围的王卫将士们分兵出来,直沿城中兵道向西城门冲杀而去。
可是这一路人马刚刚分出,城外便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鼓角轰鸣声,显然是对面的唐军也抓住这一机会,开始向积鱼城发动起猛烈的进攻。
“加布贱奴方一发难,城外唐军便群起攻来,必是深刻勾结。如此奸恶构计,岂有半分邀和心肠?”
听到唐军进攻的鼓号,赞普脸色又是一变,指着方才进言的韦乞力徐怒吼道:“韦某胆怯如鼠、畏敌如虎,不敢为国披甲争胜,反而欲损王威、自谋退路,实在可恨!来人,给我将这庸臣拿下!”
唐军与噶尔家时机配合的如此精妙,有所勾结已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韦乞力徐所提出的求和拖延之计自然也就没有了实施的余地,毕竟唐军主将只要不是傻子,便绝对不会放弃这一难得的机会。
“臣冤枉、臣冤枉啊!臣只是没有料到噶尔家阴谋如此深刻,绝无折损王威求安的邪念啊……”
韦乞力徐这会儿也是慌了神,眼下情景的确是他智力不及,可是赞普却根本不给他再作辩解的机会,直接喝令军卒将这老臣擒下、投入行宫黑牢之中。
等到韦乞力徐被拖走,赞普又从亲卫手中抓过一柄战刀握在手中。
唐军的鼓令声浪虽然直灌耳膜,但他脸上却全无惧色,举起手中战刀遥指天空,口中慨然说道:“我乃高原的圣主、吐蕃的君王,悉多野赞普血脉上接天神、入世为王,我祖、我父俱得天神庇佑,王业继享!唐**势虽恶,又岂能轻撼天威?今我入此征战、神恩护佑,必将于此重创唐军、灭绝叛贼,诸将士为我爪牙,可敢一战?”
“战!战!杀!杀!”
眼见赞普威武彰显,岿然无惧,行宫内外蕃军众将士们也都大受鼓舞振奋,纷纷握拳擂甲、喊杀声直冲云霄。
至于韦东功等少壮战将们,这会儿则又是羞惭、又是激动,纷纷叩倒在赞普足前,满脸泪水的吼叫道:“臣等错辨奸邪,险误大计,请身当前锋,杀敌谢罪!”
赞普这会儿却是一脸宽大的弯腰扶起了韦东功,口中豪迈大笑道:“恶敌来扰,众将士无患没有杀敌之时!若时势所迫,我亦身被战甲、入阵杀敌!旧事不必追悔,荣威只在刀下!你等俱我忠勇爪牙,绝不会因前事疏远猜忌。东功立我身前护卫,诸将各入阵伍,于此坚城之中,给唐军一个惨痛教训!”
众将眼见赞普不再怪罪他们,一时间更是感激涕零,大声吼叫着发泄心中的激动,然后便走出了行宫,各自召集部伍,准备投入作战。
直至外间众将全都退出,行宫周边只留下最精锐的王卫军队,赞普这才转身回到了殿堂中,看了一眼仍然激动得涕泪未干的韦东功,语调冷厉道:“去将你族长引来殿中相见,出入小心,不要被外人窥见!”
韦东功闻言后不免一愣,但也不敢多问,应答一声后便匆匆离殿而去。
不多久,刚被卫卒们投入黑狱的韦乞力徐便被引入了殿中,模样略显狼狈,神情也颇有惶恐。
这会儿,城外激烈的厮杀声已经传入了行宫中,就连行宫外的街巷上也因为噶尔家部伍的冲杀而混乱至极。赞普端坐在殿中,看了一眼韦乞力徐后才沉声道:“知为何招你来见?”
韦乞力徐连忙低下了头,稍作沉吟后才说道:“王者之威,绝不在于一时的胜负。悉多野赞普乃是神赐祖传的荣光,更不该隐没于卑卒俗尘之中。唐人俗言尚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唐国大军远行几千里,唐皇唯是坐镇国内、亦未折损其威。今两军斗战激烈,赞普体格尊贵,岂容唐军那些下贱卑卒轻窥王威,臣请赞普暂退于军阵之外,于万全之地坐望我国大军破敌!”
饶是赞普去意已生、但听到韦乞力徐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辞时,仍是暗觉脸皮发烫,略显讪讪道:“我既然率军至此,当然有与唐皇一决胜负的决心!只可惜唐皇胆怯不前,唯遣下卒来战……加布贱奴族种悖逆,伤我心腹,此战再想获胜,怕是艰难……”
“臣却并不这么想,大战未已、胜负未定!只因赞普尊驾留守城中,忠勇将卒既要拱卫、又要杀敌,一分勇力、两处使用,左右两难,不能尽力。若赞普身立万全之地,将士们也不需再前后兼顾,壮力俱用攻击,何惧敌势凶猛?”
韦乞力徐见自己猜中了赞普心思,便继续加大力道的劝说:“况且我国大军尚未毕集、势力未达全盛,又有噶尔家反戈投敌的内乱,唐军即便获胜,也是胜之不武。今东域尚有大军暂驻,赞普前往招取整顿,再策马来攻,唐军先胜必骄、大败不远!”
赞普闻言后,脸色不免大悦,起身步入殿中,解下自己衣袍披在韦乞力徐身上,不无感慨的说道:“贼种反叛,乱我心怀,所以刚才失礼责备,乞力徐不要怨我。今环城皆敌,如何出走才能不受敌困、不损军势?”
讲到排兵布阵、征战杀敌,韦乞力徐或许算不上一个大才,可是讲到预谋后路、保全自身,那却是行家里手。他视线望向殿外一转,旋即指了指积鱼城东侧方向,继而低声道:“积鱼城傍山而置,东侧所接积石山峰岭绵延,唐军虽然迂后攻来,但其众兵疲且寡,所望唯城而已,难以扩搜山岭。况且因其攻袭,随军桂户逃亡山野,既可遮掩行迹,又不患行无补给……”
“临危应变,乞力徐总有妙计,此番归国,大论之位,舍你更能付谁?”
听完韦乞力徐的进计,赞普已是眸光大亮,揽着乞力徐开始商讨退计。
一侧的韦东功看到这一幕,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刚才赞普在殿外当中慷慨陈词,激励将士用命作战,韦东功也是深受鼓舞,从刚才到现在,心里已经幻想出十几种壮烈捐躯的姿势,却没想到赞普一转头已经召来他家这个老狐狸准备弃城而逃了。
此时的积鱼城中,战火已经蔓延开来。赞婆在率领噶尔家部伍们夺下西城门后,并未在此逗留休整,将城门防务交给随后赶来的郭元振所率领的诸羌部伍,赞婆则又率众攻夺下城门附近的资械仓库,更换补充了更加精良的蕃军武装后,便继续沿着城中巷道继续向城内杀去。
这会儿噶尔家的叛乱事实已经无从掩盖,城中守军们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开始在街巷间快速的组织防守,双方便陷入了激烈的巷战中。
积鱼城作为蕃军的大本营,本就驻扎了多达数万的军伍。噶尔家虽然猝不及防的发难夺下了城门,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蕃军部伍被调集到附近街巷间布防,战斗的形势便逐渐的扭转过来。
噶尔家族众虽然也是勇猛,但倒戈投唐的决定却是唯有噶尔家兄弟几人知晓的机密,其他卒众们对于挥刀斩向蕃军主力还是心存几分迟疑。
城中巷战,乃是真正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惨烈战场,一方斗志不够高昂,很快就会被对手感知到。所以当城中蕃军展开反击的时候,尽管赞婆仍然拼命的鼓舞士气,并身先士卒的砍杀对面涌来的蕃卒,但噶尔家的军队仍被逐渐压制逼退。
转折发生在一路王卫人马抵达战场的时候,钦陵那颗血肉模糊的首级被张悬示众,本意是瓦解噶尔家族众们的斗志,却不想这直接引爆了噶尔家人众的怒火。
“大论功盖当世,何罪之有?征战四野,临敌必胜,却难防昏主贼刀!”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当亲眼见到兄长首级被悬挂眼前的时候,赞婆仍是心痛得近乎绝望,气血翻涌之下甚至一口逆血直接喷出,口中更是发出凄厉的咆哮:“血债血偿!为大论报仇!自此以后,噶尔家一丁尚存,必杀悉多野贼王野种!”
“为大论报仇!血债血偿!”
噶尔家诸卒众们眼见钦陵那血淋淋的首级悬挂在高杆上,顿时也是目眦尽裂,再不将眼前的蕃军当作同乡同源的同胞,手中战刀狠狠劈砍下去,唯有这些敌人们身体迸射出来的血水,才能化解他们心中的怒火与仇恨。
已经登上城头的郭元振正下令燃起夺取城门的烽烟信号,此际也看到噶尔家族众们状如疯魔的劈杀巷战,连忙召来几名羌部首领下令道:“即刻增援赞婆,若能城内斩杀蕃国赞普,如此殊功,后嗣累代富贵可期!”
诸羌首领们听到郭元振描绘大饼,顿时也是斗志昂扬,不待更作催促,便各率部伍沿着噶尔家所杀凿出的血路向城内冲去。
城内战斗已是步步浴血、惨烈至极,城外的战斗同样不遑多让。那些排列在城池正前方的杂胡仆从军们眼见唐军再次发动攻击,心中虽然也是叫苦不迭,但有了此前多日以来的战斗经验,倒也并不如何惊慌,紧张的布阵应敌。
然而这一次唐军发动进攻的却不再是此前的胡部仆从,而是真正的主力精锐,蕃军仆从们还没有将战阵调整完毕,唐军将士们业已策马驰行入前,继而便是强矢箭雨遮天落下,顿时便给那些少有负甲单位的胡部仆从造成了大量的伤亡。
原本那些在吐蕃控制下的胡部仆从们连日战斗下来、还觉得唐军不过尔尔,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当他们感受到唐军真正战斗力的时候,便已经到了死亡的时刻。
几轮箭雨猛烈的覆盖打击之下,战阵中已经到处都尸体堆叠。唐军将士们冲至近前后便直接下马列阵,刀光交织着构成一道死亡之线,不断的收割着战阵中那些残留的胡卒们。
如此猛烈的进攻之下,当唐军终于冲到了积鱼城下的时候,原本的战场上早已经尸骸堆积、血气弥漫。那些胡部仆从伤亡之惨重,让城头上驻守的蕃军都冷汗直涌,两股战战。
其实如此惊人的伤亡,哪怕训练有素的军队,只怕也早已维持不住、大举溃逃。但就算是溃逃,也要有一定的时间,唐军的攻势实在是太迅猛了,以至于战场上那些胡卒们刚刚意识到我可能干不过这群悍卒,不旋踵刀锋已经劈在了身上!
直到唐军一鼓作气的杀穿了宽达数里的营垒防线,靠近城墙的那一部分胡卒才终于如梦初醒,纷纷向后方溃逃而去,不断的拍打着城墙与城门,嚎叫乞求城中的蕃军放他们入城。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城上蕃军的无情射杀。这些胡卒明显已经被唐军杀破了胆,蕃军当然不会接应他们入城,而若不射杀的话,这些胡卒接下来就会成为唐军的役卒带路党。
唐军部伍杀至城前后便兵分两路,一部分原地列阵驻守,等待后路步卒将攻城器械运输上来,另一部分则再次上马,策马绕城疾驰,前往已经被夺下的西城门进行驰援。
任何看似牢不可破的坚城,当其内部产生裂痕之后,所谓的坚固城防都会变得无比脆弱。唐军主力蓄势多日,抵达西城门后与城头上的郭元振汇合,稍作讯息交流便即刻沿着城墙向正面城门处杀来。
坚固的堡垒能够给人以安全感,可是一旦被攻破,心理上的破防更是无从抵挡。
当唐军从城内杀来的时候,城头上那些蕃军将士们不免更加的胆寒惊悸,前一刻他们还在城头上观望诸杂胡仆从惨遭杀戮,心中不无庆幸自己还有城墙可以依仗,但却没想到自己转眼间便要遭遇同样的处境。
在唐军如此凶猛的进攻下,虽然也有一部分蕃军将士仍然固守城墙、没有溃散开,但却已经不能上下兼顾,全力投入城头上的杀戮,对城池正面唐军对城墙的攻夺却已经无力抗御。
当正面战场唐军的攻城器械运输上来搭建完毕后,高高的箭塔不断的向城内顽抗的蕃军攒射狙击,云梯上人潮如龙,不断的有唐军勇卒翻入城头,勇猛先登!
终于,伴随着一声剧烈的轰鸣,在内外夹击之下,城门告破。城破的太过迅速,以至于蕃军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用土石填堵城门后的通道空间。随着城门被攻破,大量的唐军骑卒直接策马冲入了城中,巷道中视野所及、到处都是惶恐逃窜的蕃卒。
先行入城的唐军将士们策马游行,不断的冲杀着有整聚之势的蕃军,同时也在向城池的中心区域欺近。
“擒贼擒王,大功近在眼前!”
唐军各路战将们这会儿也都一脸兴奋,不断的吼叫鼓舞部众,快速的向城池中央杀去。
原本蕃军还在城中准备了许多的垛防,应该是准备城破后进行巷战阻敌,可是由于唐军攻势实在太过凶猛,入城之后更是势不可挡的冲击杀戮,到最后这些巷战防事几乎没有发挥出任何作用,蕃军将士们便被逼退到了赞普的行宫附近。
虽然在里应外合的攻势下,积鱼城被快速的攻破,可蕃军毕竟也算是当世第一流的强军,随着活动的空间被压缩,大量溃卒们聚集在行宫周围的街巷上,还是组织起了比较有效的防御,依托城中一木一石进行顽抗。
当各路唐军汇集至此后,便发现王宫正面正在进行着惨烈的战斗,战斗的一方是负隅顽抗的蕃军将士,另一方则是从西城门一路杀至此处的噶尔家人马。
此时噶尔家投唐还并非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当唐军将士们眼见到两路蕃军正在惨烈厮杀的时候,不免都有些发懵。但是大功近在眼前,也有许多唐军将士没有耐心分辨敌我,开始摆出了进攻的阵势。
郭元振还算是比较讲义气的,担心赞婆部伍会被入城唐军误杀,所以当城破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便即刻率领一路精卒沿噶尔家冲杀路线一路赶来,此时恰好赶得上证明赞婆的身份:“噶尔家业已归义来投,西城门能破正因他们奋战之功!”
唐军众将士们未必认识赞婆,但却认识郭元振,听到郭元振如此呼喊,不免流露出几分惊诧之色。须知在大唐发动此番征事的最初,所用口号乃是收复青海,按理来说噶尔家才是首当其冲的敌人,却没想到当攻破积鱼城、将要对吐蕃赞普瓮中捉鳖的时候,噶尔家反倒成了夺门献城的友军。
噶尔家一路从西城门杀至此处,那还是城池没有被大举攻破的情况下,凭着一腔仇恨奋杀至此,虽然也有诸羌部伍跟随壮势,但那些羌族们却只跟随在后打顺风仗。
所以这一路战来,噶尔家部伍也是伤亡惨重,除了仍然被郭元振安排在城外、由钦陵之子弓仁所率的几千部伍之外,赞婆率领入城的数千部伍在杀至行宫街前的时候,仅仅只剩下了数百人。
此时各路唐军已经汇集至此,赞婆听到郭元振的话之后,终于收起手中战刀,勒令残留不多的部伍们退下战线来,指着那座行宫建筑说道:“此处便是贼王别业,我部至此已经力竭,便请王师诸勇继续擒杀贼王!”
原本唐军诸将对于噶尔家的投诚还心存几分抵触,毕竟如果不是郭元振这样的阴谋家,实在很难快速接受这种敌我阵营的变化,可是当见到赞婆主动撤下、将大功相让,诸将对噶尔家不免略有改观。
“唐家功勋酬授分明,噶尔家归义建功,确是可喜。此间顽抗之贼便由我等诸部剿杀,请将军于此掠阵观战。”
唐将黑齿俊翻身下马,并从马背上抓起陌刀,大吼列阵,而后便直向正面的蕃军杀去。另外几路唐军将士们也不甘落后,纷纷阵列上前。顽抗的蕃军虽然仍在竭力迎战,但仍如稻草一般被不断的割刈。
终于,在唐军不断的杀戮之下,这些顽抗之军开始丧失斗志,有的器械伏地投降,有的则向行宫内退去。而当一部分蕃军将卒退入行宫内之后,才陡然爆发出一连串的呜咽悲鸣:“行宫已空,赞普早已弃军出逃!”
听到行宫内蕃军士卒的吼叫,此处唐军众将士们脸色也是顿时一变,虽然此战已是大获全胜,但谁又会不喜欢功劳更大?若能于此城中直接生擒蕃主,无疑又是一桩不世大功!
“杀光这些抗阻之贼!活捉行宫内蕃人侍员,逼问蕃主逃遁方向!”
随着几声愤怒的咆哮,唐军将士们再次挥起屠刀,收割蕃军降卒人命发泄心中怒火。
当听到蕃主竟然早已经逃遁出城,赞婆也是脸色大变,兄长之死让他哀痛泣血,恨不能生啖赞普血肉,却没想到赞普居然已经出逃。
略作沉吟后,他连忙又说道:“诸方业已合围,蕃主逃遁无门。今守城卒众竟不知其去,极有可能是从积石山道出逃!西康仍有十数万蕃军留驻,蕃主或潜逃彼方与军汇合!”
听到赞婆的提醒,唐军连忙分出一路人马出城沿积石山方向进行搜索,同时也加紧搜捕行宫侍臣,逼问其他蕃主或会出逃的路线。
0954 不负祖宗,不负苍生
当唐军主力在前线鏖战的时候,后方也并没有变得清闲。
随着十几万战斗人员不断向前推进,后勤方面的任务也变得越来越繁重。虽然说大军开拔的时候,本身就会携带一部分给养辎重,但仍有相当一部分需要从后方起运。
一方面自然是为了确保物资的安全,另一方面则就是有的物资需要进行阶段性的筹措。特别是唐蕃此战双方都投入了多达几十万的兵力,战争有极大的几率会陷入彼此对峙的消耗战,甚至后勤极有可能会成为影响战争胜负的最大因素。
过去这段时间里,后方的唐军大本营也在不断根据前线传回的战报调整物资征调的计划。虽然这里并没有激烈的交战发生,但所承受的压力同样不小。
特别在当蕃军执行断流阻敌计划的时候,唐军主力推进缓慢,后方大本营承受的压力可谓是空前巨大。且不说每天源源不断向青海腹心行进的辎重车队,就连负责后勤事务的宰相刘幽求都愁的掐断胡须、逐日稀少。
当所有的消耗计簿汇总之后摆在圣人案头的时候,李潼看着那一个个惊人的数字,也是颇感触目惊心。这些数字本身已经极具冲击力,而若再联想到其背后所汇聚的成千上万人的辛苦劳作生产,不免就让人更加的心疼。
中古时代,生产力本就偏低下,这些物资被辛勤的生产出来,旋即便又投入到战争这一巨大焚化炉中,被快速的消耗一空。
一想到这一画面,李潼心中便不免有些抽搐疼痛,乃至于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疑问: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有战争这种可怕的东西?你们这些蕃贼们难道就不能躺平任操,搞得老子征服成本这么高!
当战争的成本逐日递增,对于回报的渴望也就变得更加迫切。没有利益的战争就像一朵烟花,璀璨只是一瞬,但却不能持久。
所以李潼这段时间也是忙得很,再次发挥出他搂钱小能手的禀赋,希望能够在青海这片土地上榨出可观的油水出来。
讲到战争的收益,最直接的敲骨吸髓的掠夺,通过战争摧毁敌人的抵抗力量,然后便是尽情的搜刮。其次便是对土地和人口的占有,通过持续不断的奴役生产获取利润。
对于青海这片土地,近代有所借鉴的模式便有三种,分别就是前隋、大唐以及吐蕃的征服与统治模式。
这当中手笔最大的自然是前朝隋炀帝,在将吐谷浑灭国后直接设立郡县进行统治,但因为种种的原因,最终只搞了一个寂寞。
大唐在攻灭吐谷浑之后,并没有介入太深,仍然给予吐谷浑贵族极大的自治权。这样既减少了后继的投入,一定程度上也算是维持了边疆的稳定。
但事实证明,吐谷浑原本的统治者已经变得不合时宜。特别是在吐蕃强势崛起的地缘局势中,吐谷浑的统治者已经不配再享有这一片土地。
讲到在青海地区的统治与利益获取,吐蕃反而做的比大唐更好。虽然仍扶植起一个吐谷浑傀儡政权,但却并不给予太大的权力,而是由吐蕃派遣大臣直接进行统治。几次唐蕃大战,吐蕃也因此获益匪浅。
但吐蕃的这种统治弊病也很明显,那就是坐镇青海的噶尔家族势力壮大、乃至于形同割据。
结合此前各方的经验与大唐目下的状况与需求,李潼心里也渐渐有了一个比较系统完整的构想计划。
虽然眼下青海的战争尚未完全结束,但也已经进入了收益阶段。诸土羌部族虽然不是主要的战争对手,但是既然他们没有在战争开始之前便站在大唐一方,自然也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获得人身的安全。
虽然这些土羌早在噶尔家的统治下逐渐沦为赤贫,但人口基数还算可观,仔细刮一刮、仍有一些油水。大军进入青海之后,单单在诸土羌部族中搜缴的牛马畜力,便已经数以十万计。
相对于唐军的海量投入,这一部分收获虽然也谈不上可观,但总是聊胜于无。真要讲到牛马的缴获,其实吐蕃才是大头。吐蕃那特殊的后勤方式,虽然能够极大程度的降低战争成本,可一旦遭遇战败,那就是妥妥的运输大队长。
以往大唐与吐蕃作战时,单单一场稍具规模的战斗获胜,便能缴获数万头牛马。大唐已经扫荡青海过半区域,结果才在土羌中获取到这么点,可见吐蕃过往多年在青海的搜刮之狠。
虽然说青海对大唐而言是有着非常重要的边防意义,需要注重长期发展,避免竭泽而渔。但见到吐蕃对土羌们的搜刮力度,这些土羌们还能忍受下来、不敢进行大规模的反叛,李潼便觉得力度大一点其实也没什么,蕃贼刮得、我刮不得?
从青海先期缴获的这些牛马,其中大部分直接投入到了接下来的战争消耗中,另有一部分则被运回陇边本土,作为官厩牛马出租,以补偿战争所造成的耕垦劳动力不足。
除了牛马牲畜之外,另一个大的收获就是人口。青海整体虽然地广人稀,但时代于此繁衍生息的羌人数量还是颇为可观。
眼下战争尚未结束,唐军所搜聚到的羌人数量还没有一个系统性的统计,可单单在海东编户进行的这段时间里,便已经统计出了将近三万户羌人数量。另有更多的则跟随大军前进,作为劳役使用。
当下这个时代,人口便是第一生产力。大唐眼下战争投入已经颇为沉重,更加不会久养闲人,所以这些羌民编户完成后,即刻便被官府组织劳作生产。
负责这方面工作的是随驾的宰相王方庆,而王方庆近日来长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羌人愚钝难驯,性近驽马,实在不堪役用!”
对于王方庆这种充满偏见的评价,李潼还是有些不认同。羌人好歹也在此境生存这么长的时间,并没有被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所抹杀淘汰,总是有些可取之处的,他们起码要比那些昆仑奴要强吧。
但当他实地巡察一番,也不得不说羌人的能力短板的确非常明显。
海东地区的编户与阔地是同时进行的,其中一部分编户完成后便投入耕垦生产,但效率却实在低下。毕竟虽然青海也有一定的耕垦条件,但这些适宜耕种的土地却长期被大族豪酋们控制在手中,绝大多数普通羌人几乎没有农耕的经验。
看来,大唐想要在海东设立州县,并建立起一个官屯的基础,还是要从境内迁徙一部分民众才靠谱。
不过这些羌人们也并非一无是处,只要有手有脚、正当壮年,一把力气总有使用之处。而且由于青海的生存环境,大多数羌人生来就是畜牧好手,可以用来扩充大唐官牧规模。
吐谷浑所产出的马匹,质量一直极高,如今大唐军队所配给的几种优良战马,相当一部分都是此境产出。
未来大唐长期占有青海,畜牧业的发展无疑是最重要的利益来源之一,产自青海的骏马,不止要跟随大唐军队向更加遥远的疆土征战,同时也要大量向大唐民间流入,激励并维持大唐民间的尚武之风。
除此之外,青海的西南还有着相当丰富的自然资源,比如品质颇佳的盐池与开采难度不高的矿产。这些资源也是原本噶尔家控制青海的主要筹码,甚至青海的盐还作为商品远销陇边,许多羌人部落都是噶尔家所控制的盐奴,如今自然要被大唐接手过来。
除了人口与土地生产所带来的利益之外,青海的收复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那就是边境秩序的稳定,大唐可以加大规模的与西域进行商贸、军事等各方面的交流。
李潼身在鄯州大后方,竟日沉迷于帝国版图的扩张与经营中,甚至就连诸胡进献的胡姬佳丽都无暇享用。女人只会消磨我的志气、掏空我的身体,只有征服才是更高层次的享受!
当时间进入到了六月初,前方战报终于传回:唐军大获全胜!
“大军西进以来,阵斩蕃军五万有余,俘获吐蕃并诸胡十一万众……积鱼城一战,杀敌三万余众,俘虏七万余,缴获牛马牲畜近七十万,器杖不可胜数……”
跟随报捷的使者同归鄯州的,还有身在海东负责后勤的宰相刘幽求。刘幽求手捧战报进奏圣人,神情激动,语调高亢,颌下那已经残留不多的胡须更是颤抖的通电了一般。
大胜!实实在在、不打折扣的大胜!
李潼听到这一桩桩战报,有心学一学东晋谢安、云淡风轻的来上一句小儿辈已破贼,可是喉结抖动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挥拳重重的砸在案上,口中则大笑道:“壮哉吾军!此日之后,我与诸卿可以豪言,不负祖宗、不负苍生!”
眼见圣人如此激动,刘幽求也忍不住的热泪滚滚,并其余一同入拜的官员们大礼拜下并高呼道:“社稷不坠,唐业中兴,圣人功造伟极!臣等幸矣,骥从雄主,沐此殊恩,留名壮史……”
随着群臣殿内作拜祝贺,声浪逐渐向外扩散,外间守卫的禁军将士们也无不欢欣呼喊,一时间整个鄯州城都沐浴在这庆贺大胜的声浪海洋中。
李潼端坐席中,闭上眼倾听着内外群众的欢呼,心中也在品味着这胜利的喜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了眼,微笑着说道:“大军尚未班师,暂不必恣意庆祝。战后仍需妥善收尾,决不可浪费此番壮盛,归朝之后,朕与卿等、与万民同乐!”
殿内众人听到这话,也都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狂喜,调整心态,准备投入到接下来的收尾工作中。
“可惜、可惜诸军已经围困积鱼城,却仍没能将蕃主生擒……”
刘幽求又将那战报露布浏览一番,忍不住的扼腕叹息道。
李潼展开那详细的战报阅览了一遍,才知道大军攻入积鱼城的时候,蕃主已经弃城而逃。尽管之后大军即刻派遣人马追击,且在最初也找准了蕃主的逃亡路线,可最终还是追丢了,只能无功而返。
原本蕃主最佳的逃亡路线应该是循积石山出逃,投奔西康而去,在那里整顿后路部伍,结果却不知什么缘故,逃出积石山后,蕃主并没有前往西康,而是径直折转向西,投羌塘而去。
按照在积鱼城投唐的赞婆猜测,极有可能是蕃主的逃亡队伍发生了分歧,又或者蕃主不相信留守西康的山南军队,担心会受到这些山南人马的挟持,所以才绕过西康,要返回逻娑城稳定局势,防备各方的反噬。
李潼对吐蕃内部的形势虽然了解不如赞婆那样详细,但身为一个君王,他是很能代入蕃主眼下的心境,觉得赞婆的猜测应该比较符合事实。
没能在积鱼城生擒蕃主,李潼自然有些遗憾,这狗东西跑的实在太快,居然还要麻烦他再往逻娑城派军。不过对于是否生擒蕃主,他也没有什么执念,甚至在他心里,蕃主的生死还不如钦陵这一条命重要。
而且,如果赞婆的猜测接近真相的话,那么在积鱼城留下蕃主,反倒不如放这个丧家之犬逃亡回国对大唐的利益更大。
赞普虽然是吐蕃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但在实际的情境中,赞普的生死对吐蕃整体的影响也没有想象中大。
毕竟就连威望强如松赞干布,其人的英年早逝也没有造成吐蕃的一蹶不振。而且从松赞干布死后,吐蕃几乎也没有正经的王权在位。所以想要通过干掉吐蕃赞普造成吐蕃国中大乱,也不必寄予太高的希望。
反倒是这样一个志大才疏的赞普回到国中,会给吐蕃接下来的局势走向带来非常丰富的可能。
总之,青海这一战大唐已经在战场上获取到足够多了,甚至远远丰厚过李潼在战前的期望,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将成果进行消化与巩固。
积鱼城一战放跑了吐蕃赞普,前线诸将俱感不够尽兴,所以随战报一同送回的,还有诸将联名的请战书,希望圣人准许他们在积鱼城稍作休整后、继续向西康进军,一举收复西康,乃至于攻入逻娑城。
但李潼在经过一番考虑后,还是决定暂时休戈,不再继续进军。眼下的胜利已经足够辉煌,若再将战争持续下去,且不说激增的成本能不能支撑下去,单单战线拉长所带来的风险,眼下大唐还没有一个预案进行防备。
西康他当然不会放弃,可若想要收回,战争未必是最好的方式。兵者国之重器,在经过青海此战后,李潼对此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大唐疆域广阔,同样的也存在众多的边防隐患,若凡所隐患都要用战争这种高成本的方式解决,再雄厚的国力也不能维持长久。
而且,理论上吐蕃还存在一定的威胁性,也能让青海当地这些豪酋们心存畏惧与忌惮,不敢反抗大唐对青海秩序的调整与重建。
李潼在沉吟一番后,将自己的一些想法与随驾群臣们稍作吐露,众人在听到圣人不打算再将战事继续推进下去之后,可以看到也都是明显松了一口气。
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所思所虑自然也就有所不同。前线将士们所感受到的是金戈铁马、战功赫赫,满心都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想法。可是后方群臣却要考虑后勤的投入与民生相关,只看刘幽求一部胡须几乎尽被掐断,可知这段时间承受的压力之大。
战争进行到这一步,除了前期所进行的筹措之外,陇边诸州粮库也已经多数告罄,甚至连备荒备灾的储蓄都被挪用了相当一部分。而现在距离秋粮入仓还有几个月的时间,陇边民生已经存在着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所以对于圣人适可而止的想法,群臣也都是发声附和,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
于是,李潼便着员记录他的命令:积鱼城前线不再继续推进,除一部留守人马之外,其余诸军包括诸胡部仆从次第撤军。
正面战场虽然不再继续推进,但李潼也并不打算放过蕃军大败的这一个时机。他接着便又下令,着陇南曹仁师兵进西山,寻访并护送早前被蕃人驱逐的西康僧徒们返回西康,组织西康当地蕃人奴户为护法僧兵,向西康底层民众进行广泛渗透,必要时直接出兵,帮助这些僧兵收复西康城。
眼下西康虽然还驻有十多万蕃军,但都是山南远来的人马,随着蕃军正面战场大败、蕃主逃亡归国,这些人马必然也不会长期驻守在西康。
大唐正可以抓住这些人马对西康当地民生的破坏,加强对西康底层民众的佛法宣传与渗透,同时还激发出他们的反抗精神,与吐蕃本土进行更深层次的决裂。
同时,李潼又任命此前派往蜀中的长兄李光顺为安南大都护、以李阳为安南副都护,以山南人马向滇南进军。彼方南蛮诸诏常在唐蕃之间反复横跳,如今正可以借吐蕃自顾不暇之际、给予一个惨痛教训。
0955 圣人万胜,长安沸腾
盛夏时节的长安城,气候又变得燥热起来。这一份燥热,不仅仅来自于长安城民众身体切实的感受,还夹杂着一份内心深处的情感焦灼。
年初圣人号令西征,长安城中许多的青壮年应募入伍,以靖边健儿跟随圣人出征青海。大量青壮年被抽走出征,少了一群爱好追逐热闹的主力,让市井坊间的生活气氛都为之冷清下来。
就算还有许多年轻人没能入选靖边,但当同龄人都已经追从圣驾、为国效力扬威时,这些留下的年轻人们也都不好意思再放纵戏闹。
朝廷征计雄壮,让志力饱满的年轻人们趋之若鹜、唯恐落后于人。但那些出征将士、靖边健儿们,各自也都有着父母家人,与年轻人们满怀建功立业的热血壮志相比,他们更多的还是希望儿郎们能够安稳生活。
朝廷大军初春二月出征,眨眼间时令便来到了盛夏,过去这小半年的时间里,那些出征健儿们的家庭无不弥漫在一股焦灼的氛围当中。
尽管西征大军也屡有胜报喜讯传回,但战争究竟何时结束、儿郎何时归家,仍然没有一个确定的日期。而且那些陆续传回的战报也根本不会涉及到具体的人员伤亡,军士家属们心里始终绷紧着一根弦。
过去这几个月时间里,民间的气氛一直紧张凝重,朝堂之中同样并不轻松。
圣人御驾亲征,偌大帝国的掌舵者并不留守帝国权力的核心,这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种常态,留守官员们所承受的压力绝不比青海前线战事小。
特别圣人离京后,太皇太后临朝听政,更让时流诸众下意识的心生警惕。毕竟这位太皇太后可绝不是一位恪守规矩的仁慈长者,武周一朝前后的时局板荡仍然历历在目。无论圣人与太皇太后之间有着多么深厚的亲谊,时流对太皇太后的警惕与提防也绝对不敢松懈。
为了确保朝政能够平稳运作、杜绝各种杂情滋扰,诸宰相们也是煞费苦心。
圣人离开长安之后,诸宰相们便编排了严格的执勤列表,每名宰相留直政事堂一旬,完全放弃了休沐假期,且无论昼夜,必须要有两名宰相同时留直,一在东内大明宫,一在西内太极宫,且每隔一个时辰必作信使通传。
宰相们已是如此,诸司官长也不能松懈,除了基本的政务处理之外,每天也必须要有官长留直。一旦政事堂查勤有缺,俱记录在簿,留待圣人归京制裁。
除了诸官署打起十二分精神之外,长安军事上的警戒也是十分的严明。如今京中禁卫虽然已经没有了南衙北衙的区别,但仍有内外划分。
岐王李守礼竟日坐镇北城玄武门,诸防禁调度外朝莫能与闻,唯每日向太皇太后与皇后报备。京营诸大将军则长直皇城衙堂,司职导引巡警。
太皇太后日常起居仍在万寿宫,每隔五日临朝听政。每至朝日,由三品以上文武四员趋迎于万寿宫外,并护送到内朝紫宸殿。
太皇太后在殿听政时,皇后亦移驾西殿延英殿,召见诸品官命妇。皇长子李道奴则入中朝集英馆,由一名直学士开卷讲经。
各种各样的人事布置,可谓繁琐严密,透出一股凝重氛围。若是普通人身在这样的环境中,即便不被莫大的压力压垮,只怕也要心生怨忿,心情逐渐变得偏激,或许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恶意。
但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留守的诸宰相们,都可以说是历经板荡浮沉的成熟政治人物,对于事务的看法,自然不会拘于表象。
从太皇太后而言,在当年的神都政变之后,她已经不可能再从正面登上大唐权力核心的舞台。过往诸种深刻的记忆,已经让世道给她打上一个近乎妖魔化的标签。这种标签不只会影响生前,更会深刻的影响身后。
在这样的世情氛围之下,老实说就连圣人都有些无能为力,无论其本身对太皇太后持有怎样的感情,有时候都不得不趋从于世情。
这一次太皇太后能够临朝听政,也是各种因素累加所促成。第一自然是圣人从神都革命到靖国定乱等一系列事件之后所积累的威望,第二还有太皇太后旧年临朝的遗泽,再加上如今宗中除了太皇太后之外,的确没有更加合适的监国人选。
外朝重臣如姚元崇之类,在武周一朝的仕宦经历本就是他们各自履历中重要的一部分,很难彻底的做出割舍,所以他们也需要以一种相对正面的方式,去面对与了结曾经的过往。
吃一堑长一智,这是正常人都会具有的生存智慧。而在政治生态中,由于参与其中的人诉求与**太过复杂强烈,走过的弯路想要纠正过来,往往会陷入一种用力过猛、矫枉过正的怪圈之中,从而给世道带来新的伤害与隐患。
消除恐惧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直面恐惧,在所有元素仍然具备的情况下,将过往的路程重走一遍,只是这一次要选择更加正确的方式。
用一种更通俗的说法,那就是世道诸众人人都觉得太皇太后权欲浓厚、让人防不胜防,可在经过这一次的临朝听政之后,世人不免就会发现,原来这老娘们儿也没什么了不起,只要有合适的人、合适的方法,就能将她治的服服帖帖、再也无害。
所以太皇太后再次临朝,也可以说是所有参与者对世道诸众演的一场戏。
只要能够确保这一场戏稳定的演下来,且不说会给参与之人所带来的影响,还会让整个开元政局更加稳健的走下去,当时流再回首这一段往事时,会给予一个更加客观的评价,不再是刻意的回避与偏激的诋毁。
当然,抛开种种人事方面的影响,太皇太后这一次临朝听政也是非常尽责且合格的。
在圣人的努力下,大唐虽然走出了内乱的阴霾,甚至重新开始了对外的征伐。但眼下的大唐整体休整的策略仍然没有改变,圣人御驾亲征后,朝中仍然有大量民生休养、刺激生产与资源分配的内政事务需要继续维持与推动。
虽然这些事务的具体执行皆在有司,但是推行的力度与执行中的各种意外事件都需要及时妥善的处理,太皇太后在这当中也发挥了非常积极的作用。
武周一朝虽然时局多有板荡,且对外征战接连败绩,可太皇太后的执政能力也是不容抹杀。别的不说,单单从大唐立国以来所奉行的关中本位旧制的摆脱,就在太皇太后的执政过程中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关中虽然是李唐的龙兴之地,但大唐想要彻底的成为一个普世大帝国,太过浓烈的地域色彩始终是一种限制。有关这一点,太宗、高宗皇帝都有预见,也都各有经营,但唯有太皇太后的突破最为强烈。
老实说,如果不是太皇太后对关陇勋贵群体持续不断的强力打压,当今圣人也几乎没有崛起的可能,更不要说问鼎宝位。只怕当年神都政变被发配西京的时候,就会被关中勋贵与朝中力量联合摁杀在关中。
身为女人与军事上的欠缺,是太皇太后能力的一大短板。可是现在这两个缺陷都得到了化解,让太皇太后能够专注于内政,反而生出了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国有大征,难免会给民生带来极大的伤害,可是在太皇太后的督导之下,留守臣员们尽责尽力,各种民生事宜都在有序的发展着。
天下诸州流人入籍,籍户不断的增加,特别是此前遭受兵灾严重的河东与河北等地,相关事务运行的更加迅速。河洛等地的籍民授田进程也是迅猛,许多从东都入京的官民都多有感慨,天中沃土耕桑有序,已经颇有盛世气象。
运河的漕运规模也在不断的扩增,如今来自江南的漕米已经充斥于诸行市之间,极大缓解了关中因为征事而缺粮的现象。各种物资运抵长安较之去年同期相比,有了颇为大幅的增长。
虽然这些内政事务的整体框架都是圣人在京时便已经规划起来,但如今圣人远在陇右,内外的执行仍未松懈,上下都在有序的运行,太皇太后的督促与调度也是功不可没。
当然,太皇太后也明白谁才是帝国真正的主人,虽然临朝听政,但作风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不再像以往那样过渡渲染自身的存在感与权威。
当她表达对某件事务的关注时,通常是提醒宰相将相关事则列在朝议事则的前方,通过事务的前后排列来暗示朝臣们进行轻重取舍。若对某件事务的进展不满意,也并不会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单列出来,记录在向陇右呈送的奏章中。
人的身份处境不同,满足感的获取也都不尽相同。在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后,太皇太后每天过得也都充实无比,朝日中群臣进拜的画面反而不如各地入京的民事奏告让她更感到欣慰。
当然,朝事中有的放矢的调整也从不是因为灵光一闪,而在于对于各种事则讯息翔实的了解与梳理。虽然眼下朝中是五日一朝,但在非朝日的时候,太皇太后也常在万寿宫中埋首卷堆,不断批阅,有时候不知不觉便忙碌到深夜。
“朝事自有外朝诸相公维持,太皇太后已是颐养之年,若圣人知太皇太后如此劳碌,恐怕也要后悔事托恩亲……”
太皇太后已是如此年迈,每天却仍如此劳累,万寿宫中诸侍者也都忍不住连连劝告。
每每听到这样的劝告,太皇太后便微笑道:“国业曾遭挫折,圣人雄计中兴,不惜亲赴战场。老妇既然受托守家,当然要将家务处理妥当,哪怕分劳些许,不能安心做一个痴老无能的米虫!”
宫人们劝告无果,也只能更加精心的服侍太皇太后的饮食起居。但说来也怪,太皇太后虽然每天伏案劳顿,但体格精神越似乎越来越好。
六月中旬,长安天气变得更加燥热,京中许多贵族人家耐不住城中的潮闷,纷纷前往城外别业避暑消遣。而在京西大道上,每天仍有众多的民众流连徘徊,盼望着来自陇右的消息。
这一天,朝阳升起不久后便开始肆无忌惮的向人间挥洒热浪,京西大道上人来人往,突然有一道烟尘肉眼可见的由远及近,一眼可知是颇具数量的骏马奔驰。
眼见到这一幕,城外民众们纷纷伸头向远处望去,还有热心的行人冲向金明门城卫处喊叫通报。
烟尘来势极快,就在民众们还在不断猜测的时候,那烟尘的源头、上百名策马奔驰的骑士们已经出现在了大道中。
骑士们身披光亮轻甲,后背上则高插彩旗,马背一侧则悬挂着皮鼓铜锣,一边策马疾驰着,一边大声喊叫道:“王师壮胜,青海大捷!圣驾七月凯旋,告令州县,盛备酒食,犒飨王师!”
喊叫声由远及近,骑士们嗓音已经略显沙哑,胯下坐骑更是大汗淋漓,但那股充斥全身的振奋与激昂却仍具有极高的感染力,瞬间引爆了整个京西大道!
“王师大胜!圣人万胜!威武、威武!”
听到骑士们的呼喊声,京西大道的民众们也都纷纷欢呼起来,手舞足蹈的奔跑分享这一喜讯。
陇右报捷的使者入京,消息自然也是第一时间传入了宫中。
万寿宫内,当太皇太后听到宫人们欢欣雀跃的入殿禀告青海大捷时,整个人都呆在席中,过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低下头去,将脸埋在两臂之前,泪水已是止不住的涌泄出来。那哭声中既有喜极而泣的激动,又似乎在发泄着什么。
宫人们少见太皇太后如此情绪外露,眼见这一幕,忙不迭入前安抚,并派人通知皇后。等到皇后闻讯赶来,轻抚太皇太后肩背温言良久,太皇太后激动的心情才略有平复,口中不断的发出爽朗开怀的笑容。
朝中也因为青海大捷的喜讯热闹起来,宰相姚元崇等人第一时间入宫请示,商讨一番后,以宰相张仁愿为迎驾使,待朝中筹措一批犒军物资后便起行西向迎接圣驾凯旋。
同时,姚元崇等人则继续留守京中,筹措诸庆贺典礼,英国公李重福即日前往咸阳,修缮诸皇陵,准备圣人祭祖告功。
圣人亲征青海大捷,随着消息的传开,在京与诸州县官员们的贺表也都雪片般飞入朝中。太皇太后眼下虽然还没有正式推卸临朝的责任,但也命令将这些贺表封存有司,留待圣人归京后开启阅览。
至于一部分宗亲的贺表则就被转送到了万寿宫,由太皇太后先作阅览。
在这一干贺表中,临淄王李隆基的贺表引起了太皇太后的注意。除了一部分歌功颂德的吹捧辞藻之外,临淄王还言道他翻新军乐大曲,打算在圣人归京的贺礼上进献,恳请太皇太后准许他前往京营挑选健卒排演。
太皇太后看完这一篇贺表后,喜悦的心情顿时遭到了大大的破坏,乃至于心生羞恼,直接朱笔勾回贺表,并怒声道:“责令临淄王兄弟安在邸中,不得外出!朝廷典礼张设,有司自有筹划,不当礼职,不得擅作杂礼闲计!”
眼见太皇太后如此恼怒,宫官们不敢怠慢,即刻出宫前往临淄王府邸传达训责。
太皇太后被临淄王惹得肝火大动,可是看到太平公主的书信后却又勾起了一丝心酸。眼下青海大捷的消息尚未传到河东,因此太平公主所进只是一封家书,随快马进献的河东大葡萄一同入宫。
信中太平公主倍述相思之情,并多有悔恨之语,言道自己独居河东,不能见到京中老少亲人,以致相思成疾,常有不久于人世的忧虑。
这封家书言辞可谓动情感人,甚至信纸还有些凹凸不平的卷曲,像是被泪水打湿后经风干。但按照太皇太后对这女儿的了解,多半是清水打湿,故作此态。
虽然心中对这女儿的胡作非为大感失望,但太皇太后心中终究舐犊难舍,又想到不久前长公主李幼娘已经为薛氏添丁,太平公主这个祖母还没有见过孙儿一面,也的确是有些可怜。
想了想之后,太皇太后才开口道:“去请示皇后,皇后若允,着大长公主归京罢。”
0956 圣人赐脯,感激肺腑
“臣等恭迎圣驾!”
六月下旬,在京西的岐州境内,张仁愿等成员们眼见圣人所乘坐的车辇缓缓驶来,便纷纷大礼跪拜在道路两侧。
而在这些迎驾的仪仗之外,更有大量的民众夹道聚立,一俟御辇出现在视野中,顿时便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经久不息。
李潼端坐在大辇中,着侍臣掀起了遮蔽风沙的锦幔,望着官道两侧欢呼的人群举手示意。
虽然御辇四周环立的禁军将士们让民众们不能靠近,但当看到他们的欢呼得到了圣人的回应,民众们顿时便爆发出更大的热情,欢呼不已,更有身着盛装的少年郎们在禁卫队伍外围踏歌蹈舞,场面更是热闹到了极点。
类似的欢欣画面,从圣人自陇右起驾伊始直至入关,不断的在沿途上演。但无论是圣人,还是随驾王师诸众,也统统都不感到厌烦,甘之如饴的享受着这一份荣光。
也不怪大唐君臣与民众们的喜极忘形,实在是整个大唐渴盼这样一场辉煌的大胜太久的时间。从贞观时期开始,大唐便展开了一系列的对外征战,一直到高宗年间东征高句丽,大唐的武功、国力与所控制的疆土都达到了一个极点,放眼宇内已是无敌。
但自此之后,大唐却陷入了盛极而衰的处境中,特别是与吐蕃的大非川一战落败,让整个帝国再次品尝到战败的苦涩滋味。
吐谷浑属国的丢失,陇右直接受到了吐蕃的兵锋侵扰与威胁,安西四镇几度失守,与新罗之间在三韩之地延续数年的战争,以及东突厥那些亡国余孽的死灰复燃等等。
边患问题一个个的爆发出来,国中局势同样不平静。大帝宾天之后,帝国上层的政局便陷入到了持久的动荡不安中,甚至就连中原腹心之地都发生了内乱兵祸。
明明前一刻还是宇内无敌、不可一世的强大帝国,形势却陡地急转直下,内忧外患愈演愈烈,甚至给人一种国将不国的危机之感。
国力急转直下,不要说那些当权的肉食者们忧心忡忡,就连普通的黎民百姓也都无法接受。
虽然说数年前圣人靖国定乱,正式开启了开元新世,使得国中形势渐趋稳定。但跟大唐过往的辉煌相比,这些许的成就仍然不能让人知足满意。
曾经沧海难为水,前人所达成的成就实在过于辉煌,两相对比之下,难免会让时人生出一种失落与彷徨,更加迫切的渴望能够追回虚耗的光阴与黯淡的荣光。
信念的力量有时候微不可查,有时候又无比强大。尽管开元以来,朝廷内外都在不断的布政兴治,但时局中许多人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盘桓在大唐头顶的阴云仍然没有散去。
这所谓的阴云,并不来自于外部的边事危险,也不来自于内部的政事忧患,而是来自于世道之内每个人的心中,信念的缺失,心气的涣散,大唐不该是当下这种样子,需要回到他正确的位置!
青海的这一场大胜,意义不止在于战胜了怎样强大的对手,更在于民众们所认可的、所期待的大唐终于回来了!大唐就该无惧任何挑战,纵横天下,刀锋所指,万众辟易!
仪驾行至迎驾队伍面前,李潼让侍臣将张仁愿等人引至辇侧,笑语道:“离京数月,国内政务维持,有劳诸卿了。”
这一次御驾亲征,对李潼来说是一次冒险,对这些开元新朝的臣员们而言也是一次重要的考验。张仁愿作为留守一员,并没有留在长安,而是坐镇于东都洛阳,时刻防备着国内各方异变,是较之长安局面更高一个等级的安全阀。
既要保证有足够的武力备乱,又不能因为过度的紧张而让国中形势变得风声鹤唳,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张仁愿也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两鬓间都灰发增多起来。
当青海大胜、圣人即将凯旋的消息传回长安后,各种应变措施自然也要告一段落。长安朝廷特意将张仁愿召回迎驾,也是为了让国中非常时期的人事安排尽快恢复正轨。毕竟张仁愿留守东都,所掌握的临时权力还要超过京中诸宰相、甚至是临朝的太皇太后。
“臣等惭愧!顽敌久啸边陲,圣驾亲劳征之,臣等饱食禄料,却推艰于上,忝事次等,尽责全事,理所当然,不敢自诩功劳。”
张仁愿在辇前再作见拜,然后才又不无激动的说道:“青海此役,天威倾注,将士用命,大帝遗恨爽快勾销!臣等才非壮于古人,唯策使于英明之主,古人之所不及,君威臣荣,社稷幸甚,臣等幸甚!”
听到张仁愿这马屁声,李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类似语调,早在鄯州贺胜时,刘幽求便说过一番。宰相们纷纷放低姿态的表示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全凭追随英明神武的圣人,才能分享社稷中兴的功劳,也是青海此役带来的影响之一。
大唐的宰相们向来很有尿性,绝不是俯首帖耳的家奴,对君权颇有制约与平衡的能力。
哪怕强势如他太爷爷李世民,也要与魏征营造一个虚心纳谏的形象。而到了他奶奶武则天时期,皇帝与宰相之间的矛盾与斗争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虽然说宰相是由皇帝所任命的,但宰相的权力却并不止来自于皇权的授给,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来源那就是制度。宰相就是官僚制度中权力最大的位置,当皇帝肆无忌惮的践踏与侵占宰相的尊严与权柄时,就是对整个制度的破坏。
开元新朝诸宰相同样也是各有风格,哪怕是在潜邸伴随他一路成长的刘幽求,都有着一套自己的做事方法与坚持。
李潼本身也是一个性格强势的人,虽然不至于要求宰相们对他完全的俯首帖耳、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应声虫,但长久相处下来,也难免会有摩擦。
比如眼前的张仁愿,早前他想搞好跟下属之间的关系,邀请张仁愿进宫用餐,结果这家伙居然不来,要留在政事堂跟同事聚餐,没空搭理皇帝。
这样的小事,不值得大作训斥,但堵在心里又不免越想越气。所以现在听到张仁愿自言全凭沾了圣人的光、自己才有可能做一个中兴名臣,李潼心里也是愉快得很。
仪驾在官道上短暂停留片刻便继续起行,李潼邀请张仁愿登辇同行,顺便询问一下他离京这几个月来国内各个方面的动态细节。
耳中听着张仁愿一丝不苟的汇报,李潼思绪却转向了别处,看到这家伙一丝不苟的仪容与坐姿,他心中恶趣陡生,招手示意侍员从大辇一侧的箱笼中取出一方食盒摆在案上。
“大军攻破积鱼城时,蕃主业已出逃。彼时仓皇而走,瓮中尚残温热肉食不暇收拾,军士收缴献入。贼主口中夺食,物虽不珍,但也称得上稀有。张卿远出迎驾,别来新逢,实在欢喜,赠此风味,略补饥肠,勿嫌礼薄。”
李潼口中笑语着打开食盒,并抬手推到了张仁愿一侧。
张仁愿闻言后顿时一愣,实在被圣人搞得有些措手不及,片刻后才连忙侧身匍匐作拜并说道:“臣谢圣人赐脯,御前不敢失仪纵欲,谨奉珍馐归第后盛宴宾朋,彰扬君恩!”
听到张仁愿要打包带走,李潼自然不乐意,抬手按住食盒盖子笑语道:“盛夏炎炎,熟脯不耐久置。道左逢故的一点人情馈赠,不在当面消受,事后总欠滋味啊!”
张仁愿听到这话,嘴角顿时颤了一颤,实在是不知该要如何吐槽:若这肉食真是从积鱼城缴获,青海一路走下来你不嫌时间长,我拿回家再吃就不行了?
他当然也明白圣人是在胡说八道,这肉食从大辇夹壁的冰镇隔层取出,油色仍是新鲜,若真是蕃主口中余食,难不成那蕃主是从上一站馆驿逃走的?
但心里明白,嘴上却不好质疑。圣人远征青海,凯旋班师之际,还不忘给他打包一份吃食,这是多大的恩典啊!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圣人会小气到因为许久前请客他不去而刻意调侃他,只道圣人是以此炫耀青海此役的辉煌战果,话讲到这一步,那就真是却之不恭、大大扫兴了,只能再作拜道:“君恩体察入微,臣感激肺腑,再谢赐脯,臣失礼了。”
说完这话后,他便捧着食盒退后数尺,跪坐在大辇角落中,自腰间蹀躞上取下割肉的小刀,迟疑再三,割下肉脯一角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却不慎将些许半凝固的肉汁滴落在官袍前襟,身体陡地一颤,整个人都变得不好起来。
李潼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心情顿时变得更加欢快,又招手让侍臣送来几张胡饼,隔着一张方案递给张仁愿,自己也动手将烤肉切碎夹在胡饼中,做了一个肉夹馍,望着张仁愿那浑身不自在的窘态吃了起来。
张仁愿自然没有圣人那古怪的癖好与恶趣,味同嚼蜡的缓慢进食,油渍滴落的衣襟内里肌肤仿佛被利箭射中一般,动作缓慢的如同行将就木的老翁。
当圣驾停驻在岐州境内的馆驿中时,群臣恭请圣人下车入馆,可是在看到随驾同行的张仁愿脸色惨白、颤颤巍巍的下了辇,众人不免大感诧异。
“张相公莫非陡犯恶疾?速速隔开,不要近犯圣体!”
众人还在围观,一路率领禁军拱卫圣驾的王孝杰已经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上前抓住站都有些站不稳的张仁愿便向后拽去,用身体将人与大辇隔开。
“我、我无恙!别、唉……先请圣人入馆沐浴休憩。”
张仁愿也顾不上王孝杰的动作粗暴,两手紧捂在前襟,按捺住对自身不洁的厌弃,耐着性子安排住迎驾官员去准备圣人入住事宜。
0957 六尺之勇,何惧踏营
时间进入七月,长安城的气温渐有回落,但坊间的气氛却变得越来越热烈。
圣驾虽然仍在归途,但一部分出征的人马已经先一步返回,其中便包括青海此役受伤的将士们。
这一部分人马暂驻京西大营,伤员先行送入城中、得到了妥善的安顿与救治,同时也将一批缴获的蕃国文物与俘虏交接给朝廷有司,以筹备圣人归京之后便要举行的太庙献俘大礼。
随着西征将士们入驻京西大营,这里很快便成为长安城周边最为热闹的地方,每天不断的有车马往来,民众们更成群结队的在大营外的郊野中徘徊不散。
一时间,京西大营的人气之高远远超过了城中平康坊等几处闹坊,甚至就连东西两市都多有不如。
聚集在京西大营的民众们大部分都是想要来瞻仰一番西征将士们的英姿,也都各自在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敬仰与热情。
许多长安城的富户们筹备了大量的瓜果时蔬、牛羊肉食等等,安排家奴们一车一车的向大营外运输。尽管朝廷早有相应的物资筹备提供,但仍无阻这一份热情。
特别那些两市胡商们更加积极,在官府已经张榜告示不必如此的情况下,仍然不断的向京西大营运输食材物资,以至于长安城市中物价都提升许多。
一时间,各种食材物资堆满大营,营中将士们本身消耗不下,不得不通知州县官府派遣衙役们将这些物料再运回城中进行处理,以免炎热的气候下食材腐烂浪费。
除了民间自发的犒劳西征将士们之外,还有一部分人意图要更加明确,那就是挑选乘龙快婿!
青海这一场大胜辉煌有加,同时也涌现出了许多的大功之士。眼下朝廷虽然还没来得及进行大规模的封赏犒奖,但相关的功勋名单却早在有心人的打听之下流传出来。
毫无疑问这些名列功簿的将士们无一例外的都是前程远大,自然也就成为时流追捧的佳偶人选。家中但凡有女子适龄待嫁的人家,便也纷纷来到京西大营外,打算来一个营中捉婿。
当然,京西大营作为军事建筑,自然是守卫森严、令行禁止,不可能任由时流闲人们随便出入,更不可能随随便便的让人将营士捉走。
但是那些时流人众们也都有着变通的方法,有的抢先与那些功士家中亲长们拟定婚约,有的则因为竞争者太多,索性在京西郊外张设帐幕戏台、大造声势,希望能逼退那些竞争者们。
更有甚者,索性将自家女儿送至城外,在人前显摆妇质,希望能获得关注、吸引访问。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京兆少年郎们成群结队的游荡在大营周围,或是踏歌蹈舞、或是角抵较力,用各种手段彰显自己的少壮勇武,希望能够获得官长青睐、选拔入伍。虽然已经错过了青海大胜的壮功,但边疆仍然不乏用武之地,同样也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民众们如此热情高昂,也让长安朝廷留守的官员们颇感焦虑。眼下只是一路人马先回,场面已经如此热闹,若是圣人归京,坊间氛围必然会更加的热烈,只怕不好约束管控。
所以群臣在讨论一番后,索性派遣使者请示行途中的圣人,要不要暂缓两日归京,让京中人事准备得更加充分一些?
李潼道途中听到这一请示,心中顿时也充满了古怪的感觉:老子身为大唐皇帝,居然因为民情过于炽热而有家难回?
心内虽然忍不住一番吐槽,但李潼也明白京中臣员们一番奏告绝非夸大其词。
他这一路行来已经充分领略到民间对于青海此胜的饱满热情,而长安城作为大唐的首都,也是自己主要的活动场所,民众的热情必然更加的高昂。若是不作充分的预警防备措施,可能真的会发生乐极生悲的骚乱现象。
因此他便在京西馆驿中停留了一天,让一万名随驾的禁军将士们提前入京,以补充京畿的防卫力量。
城卫力量加强后,京中群臣们仍是不敢怠慢,宵禁的时间甚至扩延到了白天。特别圣人入京这一天,长安两县衙役并金吾卫街徒们分别派驻诸坊,把守坊门,将民众们限制在各坊区中,不得在城中几条主干道上聚集游行。
同时京营将士们也在朱雀大街与金光门横街等几条干道上拉起了警戒,以确保圣驾能够畅通无阻的回到大内皇城。
如此严密的城防措施,本来应该是国中发生什么严重内乱才会出现的情景,结果却因为民情过于炽热,反而让长安城中很是有一番风声鹤唳的味道。
到了圣驾归京这一天,长安城群臣们早早的便拱卫着太皇太后、皇后并一干皇室宗亲们来到明德门外的长安南郊,林立的旌旗迎风招展,宽大的帐幕纵横交错,场面盛大至极。
正午阳光最猛烈的时分,圣人行驾终于抵达了南郊,激动人心的鼓角声令刚刚告一段落,庄严的礼乐声便随之奏响。
以岐王李守礼、宰相姚元崇为首的群臣们早已经在南郊官道上班列整齐,眼见御辇缓缓驶近,群臣趋行入前,整齐的大礼参拜:“王师凯旋,臣等恭迎圣驾归京!”
等到大辇缓缓停下,李潼便在侍臣们的拱从下下车,接受群臣再拜大礼,然后便走进了南郊架设起来的大次御帐,脱下一身行装,换上了更加庄重的玄衣章服、武弁金冠,返回大帐中后在御床坐定,群臣便又鱼贯进拜。
群臣迎拜礼节完成之后,随驾宰相王方庆出班宣读敕书,将青海此战的战果略作总结。相关的战报早在此前入京的捷报露布以及传付有司的文书中多有记载,因此敕书中对于战事涉及并不多,主要还是接下来各种礼事的程序。
比如太庙献俘、皇陵祭告以及封赏六军、功士大享等等,诸桩礼程排序紧密,将会持续两三个月的时间,一直到下半年的朝贡冬集才会告一段落。
王方庆将敕书宣读完毕,群臣又是一番歌颂,然后便由刘幽求与夫蒙令卿这一文一武两员大臣驰告太庙,并向太庙供奉的先王与前哲英灵们请示献俘太庙的吉时吉日。
当然在这方面,祖宗英灵们的话语权并不太高,关键还是要看当下朝廷君臣们方便与否。圣人远征归来,难免劳顿,需要稍作休养才能以一个好状态拜谒太庙。而那些俘获的蕃国俘虏们也要洗刷打理一番,才能让这一场献俘大礼显得威严庄重。
一系列繁杂的礼节之后,帐内君臣们才能稍微轻松的对话一番,交流一下别来诸事。但也没有谈论太长的时间,李潼只是将留守宰相杨再思唤至身前,交代了一番接下来他生父李贤的追封事宜。
李潼如今虽然已经是大唐皇帝,但官方的嗣序说法仍然承认他的嗣父孝敬皇帝李弘。毕竟李弘乃是二圣嫡长,而且高宗大帝赐封孝敬皇帝,李潼在他四叔李旦之后接掌大唐帝国,唯有秉承这个嫡长的身份才能最大程度的避免法礼上衍生出来的一系列纠纷。
但他也并没有就此彻底抛弃他的生父李贤,早在继位之初便恢复了李贤的太子之位,恢复了他们这一支在法礼上的继承权,同时将两个兄长晋封亲王,淡化了法礼上谁为嗣子的味道,就是为的日后做准备。
开元以来,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朝廷对于这方面的问题始终淡化处理,并没有分辨的非常明确。每逢祭祀的时候,李潼也都是亲自主持他两个爹的祭祀典礼,规格上不分伯仲。
可是现在情况又不同了,青海此战他御驾亲征、大败吐蕃这个强敌,无论是个人的威望还是大唐的国力恢复都有了一个突破性的发展,他已经不需要再死抱着孝敬嗣子这个法礼身份,需要给他亲生父亲李贤一个更加明确、更加尊崇的名分地位。
这也并不是李潼生性凉薄,一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便要甩开他大爷,关键还是人伦血脉这一最基本的伦理道德无从回避。抛开个人的情感不说,他身体里流淌的终究还是亲爹李显的血脉。
开元初年,社稷刚刚由乱入定,为了确保大局的平稳过渡,也不适合贸然掀起礼法上的纠纷。可是现在,当他有了这个能力,时局也有了这样的环境,如果他还不给他生父李贤正名,那在孝道上就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
因此有关李贤的追封,也是接下来礼程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至于他大爷李弘,李潼也并不打算完全的抛弃,毕竟孝敬皇帝这个谥号是他爷爷李治赐给,李潼也的确是通过李弘的继承人这一身份才继承皇位,并不好彻底的予以否定。
李潼的设想是给李弘与李贤这两个爹同上庙号,毕竟李弘仅只一个孝敬皇帝的谥号还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两人同祔太庙也有几分兄终弟及的意思。
毕竟他生父李贤继承人的位置是高宗在世时被剥夺的,如果他只给父亲加庙号,这统继秩序仍然显得有些突兀,礼法上来说是背弃高宗遗命。如果中间加塞上一个他大爷李弘,则就没有那么突兀。
虽然说这哥俩儿实际上全都一天皇帝没做过,但并不妨碍他们身后各自称宗,没办法,谁让儿子牛逼呢。
历史上的神龙革命之后,中宗李显便给他长兄李弘上庙号义宗,也有几分渲染兄弟相继的意思。毕竟他虽然是大帝遗命的继承人,但实在被那个要了亲命的老娘折腾的有点狠,神龙初年为了摆脱老娘的影响,礼法上将李弘稍作抬高。
可是到了李旦上位时,却不想自己统序搞得这么复杂曲折,便将义宗请出了太庙。而到了开元年间,唐玄宗虽然也曾做过李弘的嗣子,但还是决定继承亲爹的皇位,索性连义宗这个庙号都给废除了。
李潼大不必像李隆基那么纠结,毕竟他是直接插了他两个叔叔的队,消灭了两个中间商,那么在礼法统序的问题上操作空间就大了一些。
当然,这些操作都是事外衍生出来的问题,时局眼下关注的重点仍是青海此役的封奖与后续战果的消化。
在城外大次稍作休息,李潼又拜见了一下太皇太后,与家人们见了见面,却没有时间长话别情,旋即便再次起驾,沿朱雀大街一路招摇的往城北大内而去。
城内民众们虽然被限制在了坊中,但却无阻他们热情的宣泄。
当听到圣驾走上朱雀大街的警鼓净街声时,诸坊区里便响起了载歌载舞的欢呼声,甚至朱雀大街两侧的坊区因为群众争相涌上坊墙墙头瞻仰威容、直接将一段段的坊墙都给压垮推倒。
坊墙倒塌后的烟尘弥漫开来,又有一部分群众被推挤掉落朱雀大街两侧的沟渠中。以至于街面上的禁军将士们除了警戒骚扰之外,还要帮忙拿大网兜子向上捞人。场面自有一股鸡飞狗跳的欢乐,但也好在没有发生什么大规模的骚乱。
回到大明宫皇城之后,群臣在含元殿前止步,恭送圣驾返回内宫,然后便暂时各自散去,返回所司忙碌的筹备礼程相关。
且不说外朝各种忙碌,回到内宫后李潼也终于完全的放松下来,脱下了厚重的武弁章服,稍作洗沐,换了一身轻便的赭黄圆领袍。
内殿洗浴的时候,还发生了一桩小插曲。婕妤韦团儿察颜观色,当诸妃嫔还在不无迟疑的打量皇后神色的时候,她已经先一步迈出队伍,趋行着向内殿走去,要服侍圣人沐浴更衣。
其他几人尚矜持着,看到这一幕后,各自目露讪讪懊恼,而皇后本来抬起的脚也重重一顿,看了看几名娘子眉眼间掩饰不住的失望,一时忍耐不住抿嘴一笑,继而便说道:“圣人既有韦娘子侍奉,那咱们且先去蓬莱殿,准备家宴席面。”
当李潼在内殿宽衣解带,迈入早已经注入香汤的浴池中时,耳畔响起衣珮摩擦碰撞声,转头望去,便见帘后闪出韦团儿那娇艳脸庞,先是微微一笑,然后便招手示意韦团儿过来。
“妾、妾为圣人濯发。”
韦团儿小步行了过来,跪坐在浴池一侧,小心翼翼的解开圣人头顶发髻,将散开的头发细细搓洗,白皙灵巧的手指小心揉搓着发间的头皮。
李潼全身浸泡在温度适宜的香汤中,感受着韦团儿动作轻柔的揉洗,喉间发出一声慵懒舒适的低哼,伸一个懒腰,脑袋向后仰去,旋即后脑便陷入一团温暖湿滑之中。
胸前被圣人湿漉漉的头发沾湿,韦团儿鼻息陡地一浊,娇躯半酥忙不迭抬手扶住浴池的边沿,上身已经半倾悬在了圣人面孔的上方。
一团脂香陡地窜入鼻中,李潼迷蒙着的两眼微微一张,入眼便是一抹丰满白嫩,腹下血气瞬间被春色勾起,只听浴池内哗啦一声水响,香汤涟漪顿时向外波动开来。
“圣人……”
韦团儿贝齿轻衔红唇,眉眼间风情横溢,本来还在圣人发间游走的手指拂过颈间,呵气声更是甜腻得齁人。
李潼本来还因为大旗陡立而略感尴尬,眼见这娘子风情大炽的模样,些许羞涩荡然无存,探手向着眼前一把掏抓,口舌顿时啜中要害。
那娘子娇躯颤栗,旋即便娇弱无力的滚落进了浴池中,衫裙顿时被香汤打湿浸透,滚烫得俏脸上都升起一层氤氲水汽。
“圣、圣人远行劳累,妾实在不敢夺宠纵欢……但是、但是相思蚀骨,摧肝断肠……”
韦团儿滚落进圣人怀抱中,本来还待轻诉别情,但很快便在那比游弈劲旅还要灵活的两手攻掠下娇喘大作,语不成声。丰腴软嫩的娇躯一时间香脂酥溶,似与那满池香汤融为一团。
浴池中一时间春色旖旎,让人羞不敢睹,侍立的宫人们也都识趣的悄悄退出。
时间悄然流逝,过了一会儿,殿外突然响起妇孺吵闹拌嘴声。
“几个娃娃真是不让人省心,稍后宴中便能见到耶耶,偏要吵闹着让我送你们过来!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厌物,难道不知你们阿耶在外奔波的劳累!”
一个语气烦躁的女声正是惠妃杨丽,左手扯住承恩婢,右手拉着李柔娘,那美眸还不断的斜视着跟随在后、一脸不情愿的李锦娘。
“阿姨、阿姨,你慢些,我腿短……”
惠妃大步走着,两个小女郎迈出三四步才能追上她一步,被拽的踉踉跄跄,那承恩婢还在嗫嚅诉苦,李柔娘则不断的甩着胳膊想要摆脱,语调也颇不耐烦:“我也没说要见阿耶啊,阿姨强拉我来,待会儿那些稀奇玩物都要被道奴……”
“阿姨一眼看穿你心思,怕你们殿内吵闹,才先把你们拉出来,让你们阿耶好好管教!”
杨丽却是蛮不讲理,根本不听几个娃娃的辩解,拉着人便走进了内殿里,侍者甚至来不及阻拦。
内殿里,圣人已经洗浴完毕,正披着一件羽氅箕坐在床沿,杨丽抬眼望去,视线顿时锁在圣人身上转移不开,半张的樱唇微颤着却难发声,美眸中水雾暗聚更显晶亮。
李潼有些不自在的弓了弓腰,围身的羽氅向前一搭,坐在原处视线在几个小娘子身上一转,皱眉故作不悦道:“你们几个娃娃怎么不乖,惹恼了阿姨?”
“我乖、我乖,阿耶不要生气……”
“我才没想见阿耶、不对,我也想阿耶,但阿母不让我留在后殿等!”
“我没有惹阿姨,阿姨才惹恼了我!她不让我跟道奴抢物……”
几个小娃娃一起张嘴,叽叽喳喳的奶声自辩,让李潼这个老父亲听得心暖,摆手笑语道:“且去玩耍,稍后阿耶便去后殿伴我家娘子们用餐。”
几个小娃娃本就是被杨丽强拉过来,心里虽然也亲近久别重逢的阿耶,但更记挂蓬莱殿中那些进献来的珍稀方物,听到阿耶这么说,欢呼一声便摆脱了杨丽,转身向外跑去,那李柔娘跑到门口后又转回头来向着阿耶挥挥拳头:“阿耶,你可真是一个大英雄!”
听到这小女儿奶声奶气的夸赞,李潼又忍不住笑起来,等到几个小娃娃跑远了,笑容便僵在脸上并蓦地打了一个寒颤,两手用力的扣住了床沿僵坐不动。
杨丽这会儿视线才从圣人身上收回,继而走上前向帘内打量起来,口中娇嗔道:“韦婕妤在哪?她是自知有亏道义,羞得不敢见……”
说话间,她视线落在圣人围身的羽氅下摆处,看到圣人叉开的两足之间赫然又多出一对纤白玉足,顿时霞染双颊,原地跺了跺脚,而后眸子一转,入前扑在圣人怀中,也不管身下硌着异物,俏脸贴在圣人半露的胸膛处乱拱着,好一会儿才鼻息浓重的腻声道:“谁又不是巧舌温软、久旷渴露?”
被这娘子如此热情袭怀,李潼自有几分意乱尴尬,两手捧住那仍在哼哧哼哧乱拱的俏脸,对着那热息吞吐的樱唇一通啜吸,一直到杨丽俏脸酡红、气息不继,这才放开,抬手将那散开的鬓发捋过耳后,并笑语道:“娘子不必娇悍自夸,来日帷中裂帛袒阵,六尺之勇,何惧马踏脂营、枪挑叫阵宵小!”
“圣人威武、圣人威武!妾虽宵小,但也绝对不小……”
杨丽埋首于圣人颈间,香舌舔舐着被啜吸酥麻肿胀的红唇,裙下架在圣人两腿上的小腿也终于收了回来,旋即便觉得臀后被人重重拍了两把,更是笑得花枝招展,直同圣人一起向榻上倒去。
嬉戏片刻,待到被两人服侍着换上新的衣袍,李潼这才走出内殿,往蓬莱殿行去。
半途中,他先是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然后才抬手召来乐高吩咐道:“明日你出城去京西大营,由诸贡物中先取一紫盒,着尚药局检验之后送入禁中。”
他西征一趟,虽然不会特意帮张仁愿打包吃食,但藏药虫草之类的方物还是忙里偷闲的让人收集了一些。他虽然还没到老不以筋骨为壮的年纪,但滋补调养这种事情,也大可以未雨绸缪一番,毕竟这也是男人一生的事业。
0958 寡人有疾,大幄能容
傍晚时分,内苑太液池附近已经是凉风习习,驱散了新秋时节仍然颇为猛烈的暑热。位于太液池南岸的蓬莱殿早已经是彩灯高悬,灯火通明。
过去几个月里,李潼在陇右见多了刚硬中不失粗砾的风物,再次见到大内宫苑华丽精致的风光,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稍感陌生的疏离感。不过当见到家人亲戚们早已经在殿前张望等待,熟悉的感觉便又涌上了心头。
“祖母但需殿中高座,怎么能在殿外饱受风吹。”
远远望见家人们最前方的太皇太后,李潼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快行上前,抬手搀扶住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经略显干细的手指紧紧握住了李潼的手腕,满脸的笑容使得皱纹都浅淡许多,两眼紧盯住圣人:“你祖母无碍、无碍,只想多看几眼我的佳孙!陇边风沙催人,圣人较年初黑瘦许多……”
李潼搀扶着略显激动的太皇太后,笑语道:“些许形体的折耗,能换来国业的壮盛,我是甘之若饴。身感开疆靖边的辛苦,更懂得珍惜守护这一份家业啊!”
说话间,他视线又望向立在太皇太后身侧、同样关切凝望着他的嫡母房氏:“唯因外事的忙碌,不能专心近前侍养恩亲,还要请祖母、请娘娘原谅我的冷落。”
房氏听到这话便上前一步,直从太皇太后手中抢过李潼的一只手,欣慰中语调带着几分哽咽:“家事国事,我三郎一肩承担。你亲长只会心疼儿郎的辛苦,亲人的牵挂怎么会是圣人伸展抱负的负累!哪怕不能朝夕相处,但这一饮一食、荣华享受,哪一分不是深沐在圣恩眷顾中!”
说话间,房氏又一转身将皇后郑氏拉过来站在了圣人的肩侧,望着一双璧人满是欣慰道:“抛开尊崇的身世,娘娘最开怀是见我孩儿家世祥和,儿郎在外勤奋创业、世道称夸,新妇在家妥善经营、尊老育少,这样祥和的家室,哪怕没有荣华的衬托,也是人间第一等的美满!”
李潼视线落在皇后身上,那脸庞仍然温婉美丽,只是跟年初分别时相比瘦了许多,他便也抬手握住了皇后皓腕,语气温柔道:“别来岁月,辛苦娘子了。”
皇后闻言后娇躯微微一颤,紧盯住圣人的明眸中情意炽热,似有一座热烈的火山被按捺在那温柔精美的气质下,握住圣人手掌的指节隐有发白,或因肌肤的亲近略感羞涩,但却不舍得低头避开圣人注视的目光。
四目相对中自有情意绵长,皇后终究不便在诸宗亲们面前流露更多亲昵情怀,只是温声道:“寰宇天下俱我夫郎威风驰骋的王道领地,唯此内苑方圆之间是妾修养妇德的用心地方。人间诸事于妾不足挂齿,夫郎长行万里,归来必有饮食妥帖、全无烦恼的安心之乡!”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觉感动,仍然颇感漂泊浪荡的心境终于安静下来,索性不顾众人的张望,张开手臂将皇后拥抱在怀,皇后身躯先是略有僵硬,片刻后便也不顾那些闲杂视线柔顺贴上,耳鬓厮磨之际低声快语道:“寝中帷帐新设,此夜妾长待恩泽……”
圣人与皇后伉俪情深的依偎画面又引起了在场宗亲们的笑语称赞,皇后偎在圣人怀中片刻后便又拾回了大妇气度,脱开圣人怀抱、吩咐宫人引领入殿开宴。
殿内无设太过华丽喧闹的张设与戏目,一众宗亲们席位环设,也并没有太过分明的地位差别,使得家宴氛围颇显温馨。
一众宗亲们将近半年没有聚在一起,人员上倒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诸家各自占据一席,唯岐王李守礼一家最是醒目。
因是禁中迎接圣人归来的家宴,李守礼倒也没有让太多姬妾出席,唯王妃独孤氏并几名为宗家添丁、得赐命妇的妾室们入宫。但即便如此,李守礼一家仍然横占了足足三席,在诸宗亲中人势最为壮大。
李潼见到李守礼这一家的架势,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服气,视线在自家众娘子身上流连一番,心里暗暗决定接下来一定要大干几场。
反正青海一战结束后,朝廷肯定要消化休养一段时间,军政事务处理起来也都会比较轻松。更何况他还专门收集了一批西蕃补药,而诸娘子们也都情热饥渴。
跟人丁兴旺的李守礼家相比,李光顺家人势则就略显单薄。因为李潼决定趁势打压南蛮诸蕃,李光顺还要在蜀中逗留一段时间,出席家宴的唯有同王妃并一双小儿女,为了不让一家人显得过于冷清,索性与小妹李幼娘家并在一席。
年初李潼离京的时候,这个小妹便已经身怀六甲,并在晚春时节平安生下一个男儿,自然让一家人欢喜得很。唯有一点不美的,便是李幼娘那不省心的婆婆太平公主,至今还躲在河东不敢归京。
不过皇后也提了一句,已经派人前往河东迎回太平公主,眼下已在途中,七月下旬便应该能回到长安、一家团聚。
李潼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意见,他这个姑姑的确是能折腾,但也扩大不到对时流政治造成什么大的影响,虽然惹人烦躁,但看在他奶奶和自家妹子的面子上,可以稍作无视。
李幼娘虽然已为人母,但却玩心不减。李潼在陇边收集了一些稀奇玩物,准备带回宫里给儿女们开开眼界,但却被李幼娘这个全无长辈自觉的娘子给霸占。
眼下殿中包括自家儿女在内的诸家儿童们,倒有一半聚集在这位长公主席畔,各作谄媚央求的姿态,惹得娘娘房氏嗔怪连连,李幼娘却乐在其中,不时拿出器物显摆逗弄那些儿童们。
至于那个妹夫薛崇训,倒是很有了几分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与气度,言行不失端庄,少年人的轻浮气盛大大收敛,也不怯言事实,见解未必高明,但能看出是有着自己的一份思考。
对于薛崇训的长进,李潼也是颇感欣慰。他倒不盼望这个妹夫能够成长为朝中的肱骨能臣,但能明辨是非、不失轻重的把持,与自家妹子一生富贵安乐便足够了。
如今凋零的宗室各有起色,家宴的氛围也变得更加热闹起来。除了李潼他们一大家外,英国公李重福因往皇陵准备祭祖事宜没有列席,但其夫人也被请进了宫中。
李重福身世颇为尴尬,虽然有着圣人的关照,但京中许多时流人家也少有与之交往密切,因此英国公夫人也并非什么名门淑女,只是京县一良家富户女子,出席皇家家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少有发声言语,闷坐席中乏甚言语。
英国公夫人虽然不怎么起眼,但他家座席却并未被人忽略,只因席中还有另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那就是让李潼和他奶奶都颇感头疼的堂妹李裹儿。
此时的李裹儿身穿一袭彩裙,一头秀发结成颇衬少女清丽的百合髻,尽管坐在席中乏甚引人注意的言行举动,仍然吸引了相当一部分宗室子弟们的目光。
因为皇家刻意的冷处理,这女子早前在禁中引起的一系列闹乱已经少有人知,知道的也都不敢宣之于口。在被英国公带回邸中管教一段时间后,她倒也认清处境、言行作风大有收敛,才逐渐的出现在一些皇家场合中。
虽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但能看得出这女子为了今次家宴也是精心准备,衣饰妆容的点缀下,衬托的更加美丽动人,甚至就连禁中宫人们公认第一美人的唐贵妃素面简饰下都略有见绌。
美好的人事总能获得更多关注,当这女子出现在宗亲队伍中时,顿时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窥望。
特别那些宗室年轻人们,更是频频的侧目打量,表现的比往日更加活跃,希望能博取关注。只是一想到这女子的身份,这些自知此生无缘的小斗鸡们不免就黯然神伤,心情多有幽怨。
虽然吸引了群众的关注,但李裹儿却是俏脸严肃,除了向圣人、太皇太后等尊亲见礼之外,对谁都不假辞色,像是一只高傲的天鹅、只愿独自美丽。
但每当视线落在圣人身上、特别察觉到圣人并未对她投以更多关注时,那美眸眼角总有几分凄楚流露出来,落在一些不知内情的年轻人眼中便暗生怜惜心疼,难免猜测芳心恨谁?
英国公一家人之外,殿内血脉最亲近的便是北海王李成义兄弟们了。
原本因为已故相王的缘故,李成义兄弟们在时局中颇遭抵触,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青海大胜让圣人权威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许多早前敏感的人事因素也就渐渐的流于寻常,李成义兄弟几人身上的特殊意味渐渐褪去,成为普通的宗家近亲成员。
今日列席的有北海王李成义、安平王李隆范。至于嗣相王李隆业则不与兄长们同席,而是坐在了房氏身边,言谈间跟岐王与长公主等甚至比几名胞兄还要更亲近,一方面来往的确更频繁,另一方面大概也少不了王美畅这个外公的朝夕教诲,刻意的疏远几名胞兄。
李隆业这样的处事态度也不是没有收获,房氏心机不深,已经将这个乖巧的侄子视为养子,甚至还热心的帮忙张罗访聘王妃。
至于北海王等虽然年纪更大,但是因为没有亲近长辈帮忙筹备,婚事至今仍然没有头绪,唯各自收纳了几名姬妾。
临淄王李隆基并没有列席今日的家宴,常在万寿宫侍奉太皇太后的昭容杨喜儿倒是提了一句,似乎临淄王近日又惹怒了太皇太后。但真正让李隆基没能列席家宴的,是县主李裹儿宫门相见时的恶语相向,让临淄王羞惭退走。
这些琐事李潼懒于深问,随便听一听只作一桩消遣。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些小子们能够安分守己,李潼也犯不上对他们穷追不舍、斩草除根。
其他在场的宗亲们也有十几家,感情便谈不上复杂还是纯粹,各自安守本分,该欢笑时欢笑,该歌颂时歌颂,使得正常家宴氛围良好,充满了欢乐与温馨。
席中,李潼对新平王李千里态度要比旁人更加和蔼,一方面追尊俩爹的礼事需要李千里这个宗中长者站台操持,另一方面则就是因为李祎的缘故。
李祎是李千里的侄子,同出故吴王李恪一脉。这一次青海之战,李祎身在前部总管郭知运麾下,作战勇猛、表现出色,也让本就对李祎颇有栽培之心的李潼大感欣慰。
未来随着时局越发稳定,同王李光顺、岐王李守礼都是需要逐步淡出朝堂,不再承担具体的军政高位,但是朝堂中仍然需要宗室力量的存在。
李潼此前也任用宗室,诸如长平王李思训、新平王李千里,但这几个老油条任用起来、心理上总存在着一些隔阂,远不如李祎这种在自己培养下成长起来的少壮后进放心。
抛开历史上固有印象的影响,李祎这小子在青海此战中敢打敢拼、勇创功勋,也让李潼对他深寄厚望,爱屋及乌之下,对李千里也客气起来。
“青海此役,诸军勤功、累创大勋。祎虽年少,但不以身世矜守、勇驰阵前,功参上等、名列前茅,确有璋器之质,堪为宗家后进表率!”
听到圣人对李祎评价如此之高,在场诸宗亲们望向得意洋洋的新平王时,也都充满了羡慕,再瞥一眼自家那些忍不住向县主李裹儿斜视的儿郎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各自心里都暗作决定回家后一定要将这些不成器的儿郎们敲打教训一番。
一场家宴进行了一个时辰出头,因知圣人旅途劳顿,又察觉到皇后与诸妃嫔们频频望向殿角屏后的滴漏,诸宗亲们也都各自识趣,纷纷起身告辞。
宴席散了之后,李潼又与诸娘子们分别将太皇太后与嫡母房氏送回寝宫,然后便一起闲步走回皇后寝居。
随着距离皇后寝宫越来越近,温馨的气氛逐渐变得微妙起来,诸娘子全都低头缓行着,没有一个主动请辞告别。
李潼行在当中,甚至能从那衣袂摩擦声中听出几分寸步不让的金铁之声,侧首望向皇后时,只见到皇后嘴角紧抿着,眉梢不断的向他暗挑示意,算是为数不多的忿情外露。
李潼见状后干笑一声,又转头望向身边诸娘子,见她们或是对自己故作视而不见,或是不作掩饰的瞪眼直视,心里不免暗叹一声,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人间情事,不论身份贵贱,哪里又有那么多的齐人之福?大丈夫要保家室和谐,终究还是要靠腰力说话!
一念及此,心中顿时壮怀激烈,他便望着诸娘子们笑语道:“寡人有疾,何辞良药!娘子们爱我深切,自有大幄能容!”
见圣人开口,皇后本来颇怀期待,却没想到说出来是这种色壮胆怯的言语,但又忍不住嗤笑一声,索性抛开心绪杂念,抬手抱住圣人臂膀,望着诸娘子们微笑道:“圣人久行新归,难免筋骨劳累。思渴娱戏需要量力安排,此夜容我先将别来家务细告……”
听到皇后说自己要量力,李潼顿时心生不忿,正待豪言我要打十个,诸娘子们终究不好再继续跟随,各自告辞散开。动作都那么默契,显然并不是不能体恤圣人劳累,除了的确相思催人之外,也是将此当作一种情调。
但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李潼还是表现出一副恐不尽兴的失望,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唇已被皇后纤手覆住:“情思之火,日久愈炽。别来贪欢,难免尺度失防。春水怒涨,疏导不善必成泛滥之患。少年夫妻,尤需守望长情。请三郎容妾此夜独承挞威,来日才有侍寝列序的分明……”
讲到这里,皇后手指滑下握住圣人手掌,尾指在这掌心勾划,明眸生媚,香舌轻吐:“圣人在外征战,自是军令严明。六宫脂粉,亦妾帷幄将士,此身试威,确是力弱难敌,择日再战,帷中自有露盘几叠……”
皇后这一番话,既有规劝,又不失挑逗,特别那端庄之下的媚意横生,更让李潼爱之入骨,反手将那不安分的小手紧握掌心,然后便拖着皇后大步向寝宫行去。
0959 势利膏梁,有伤风化
欢愉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特别是由于长安民众们过分的热情,李潼的行程还在途中被耽误了一天,回京后他也没有太多时间腻在后宫。
相关的典礼章程,倒也无需深作过问,大唐礼司在这方面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哪怕是青海这一战直接擒获了蕃国赞普,也不愁没有相应的献俘礼程规格借鉴,大不了东突厥颉利可汗入唐的一系列待遇稍减规格的安排上。
对于如何处置敌对国战败国君的问题,大唐礼司官员们表示我们绝对是专业的!
典礼事宜不需要过分操心,就连李潼两个爹的庙号追尊问题,也已经开始讨论起来。如今圣人的威望是空前的强大,朝中官员们也绝不会在这种深涉伦理的礼事上任性发挥,一切以圣人的心意为准。
眼下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大战之后的封赏,以及边疆秩序的重建。特别是后者,完成度有多高直接影响到大唐能够在青海这一场大战中收获多大的利益。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不好独断专行,需要充分考虑到长久以来的边境秩序传统和大唐当下的国力情况,和未来边防事务的安排。
因此他特意安排那些随驾出征的诸方豪酋君主们跟随大军主力逐步撤回,而自己则提前一步归京,与朝中群臣们讨论出一个方案。
所以李潼归京后也没有过上与诸妃嫔们大被同眠、懒于早朝的糜烂生活,第二天一早便参加了常朝,朝会结束后便又召集诸宰相并各司官长,开始讨论整体的封赏方案。
青海此战,不独彻底收回了原吐谷浑故地全境,还重创了吐蕃的武装力量。西康虽然还没有正式收回,但将会作为深刻干涉吐蕃国内政治的一个跳板,务必让吐蕃国内的混乱持续更长的时间。
这一场战争的意义之大不必再作赘言,有关国内功士们的封赏,也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此战虽有王孝杰、唐休璟等老臣跟随,但这些老臣们并没有直接参与到一线战斗中去,倒是涌现出了一大批的少壮将领。
如此一来,有关功士们的封赏问题,便不需要考虑太多政治上的平衡术,主要的议题在于尽可能平稳的完成军功体系中的新旧迭代。
所以会议开始时,气氛也比较融洽,诸宰相们并不急于争取话语权,在军中扶植自己的亲近力量。当然这也是因为圣人威望崇高,更亲自领导了青海大战,那些将领们但凡脑壳不坏,也不会选择走通宰相门路去争取殊赏。
如今政事堂宰相有姚元崇、张仁愿、格辅元、杨再思、刘幽求与王方庆,原门下侍中娄师德在初夏病故,李潼当时身在陇右,便将在河北、河东都政绩突出的裴守真提拔进入政事堂。随着张仁愿归京,裴守真继任东都留守,已经前往洛阳。
会议的氛围比较轻松,群臣也并没有一开始便抛出沉重议题,倒是户部尚书格辅元开口讲起了近期京中几桩逸闻趣事:“近日蔡州李府君京邸门庭若市,时流众家欲访姻缘,故扶阳公子弟求访深切,据说还派遣门人驰问蔡州……”
京中人家想要联姻西征功士,已经是当下长安城中的一股潮流。对于这样的风潮,李潼自然也是乐见,要求臣员们不群不党,这是违背人性的。
军中那些少壮将领们,多是他挖掘提拔并培养出来,他们各自在时流中拥有不弱的影响与号召力,也能让李潼对朝野的控制力继续增强。
至于格辅元特意提及的这一桩趣事,当中也有着颇为丰富的内涵,毕竟这种君臣会议的高端场合,不可能只是漫无目的的八卦闲扯。
蔡州刺史李琨,正是李潼颇为看好的李祎的父亲。李潼对这个宗家少壮的欣赏,并不止于私下的态度流露,早在鄯州得到前线战报的时候,便对李祎赞不绝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有心人的传播与打听之下,圣人的态度自然不是什么秘密。且不说李祎本身的优秀,其家族也是宗室诸庶支当中最为显赫的,伯父李千里在朝担任宗正少卿,父亲并诸叔父也都各自在外州担任刺史。
所以讲到如今长安城中的黄金单身汉,李祎绝对是名列前茅,获得许多世族大家的追捧并不出奇。
至于格辅元特意点出的扶阳公一家殷切态度,就更有意思了。扶阳公韦待价,曾在武周朝担任宰相,因与吐蕃作战兵败而流放至死,其家人子弟们也都流落在外,一直等到神都革命后才又返回长安。
韦待价虽然出身名门京兆韦氏,但却并没有什么学术的造诣,家族发展偏重于武功勋贵,特别是与李唐宗室的联姻,也是算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关陇勋贵门户。
这样的作风也是有利有弊,难免会卷入皇室斗争中而骤起骤落。韦待价一家便先后卷入了太宗子齐王李祐与高宗初年的房遗爱谋反一案,颇受波及。
但对这些关陇勋贵而言,仍是皇家虐我千百遍,我待皇家如初恋,一有机会还是要贴上来。
李潼对韦待价比较陌生,但对他的曾孙子韦应物倒是颇有印象,毕竟抄了人家好几首诗。至于韦氏上赶着倒贴李祎,他也有所耳闻,是昨天家宴中李千里吹嘘提及。
这件事当中还有一个隐情,大概也是格辅元提及此事的主要原因。那就是韦氏不独在追求跟李祎联姻,在此之前这一家人所谋求的联姻对象是北海王李成义,据说已经到了过礼的程度,但是随着更好的目标出现,即刻便放弃了这一桩婚事。
北海王兄弟虽然与皇家血脉更近,但综合各种条件来说,终究不如李祎这个宗家后进。毕竟李祎亲长们俱在势位,本身又获得圣人的欣赏看重,可谓是前程远大。
老实说李潼是有些看不惯这些破落勋贵们的行事风格,趋炎附势但又放不下妄自尊大,或许智力不俗,但大半都用在钻营幸进门路。哪怕有着韦应物的印象分,对此也难生好感。
不过他对这样的小事也犯不上发表什么看法,只看昨天李千里讲起这一桩事时那不无得意的样子,大概对这一桩婚事也颇感满意,甚至不乏借此压制北海王兄弟而向圣人表功的意思。
李潼对李千里的这点小心思倒不怎么在意,只是他虽然看好李祎,也没必要越过其亲长安排婚姻大事。
可现在格辅元状似闲谈的讲起这件事,李潼索性顺着这一话题笑语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家立业,是人道有序的根本。但也正因此,尤需注重民风伦理的教化。访贵问富,民间论婚俗情难免。但朝廷用武功士靖边,不该成为刁民趋炎附势的眼线!日后有司若有受理由此生出的相关讼案,需依法绳之,不要放纵滋长奸猾邪计!”
圣人语调虽然并不严厉,但群臣听在耳中,心内俱是凛然。这是已经将由此衍生出来的纠纷上升到了名教风俗的高度,谁若因为嫌贫爱富、一女多配而招惹官非,那乐子可就大了。
格辅元本来是担心京兆韦氏这一做派或会让刚刚有所平缓的宗家人情再生波澜,所以才特意提及此事,待听到圣人做出了这样的基调,便也连忙微微欠身、低头说道:“圣人思虑周详,臣等必谨遵此意,绝不放任风化有失!”
君臣之间简单的对话,所造成的影响却是极为深远的。一方面圣人并不因为格辅元所举的例子相关人员的特殊身世而作另眼相待,表明了圣人不会刻薄寡恩的虐待已故相王的子嗣,如此宽大包容的心态让臣员欣慰。
另一方面诸如京兆韦氏这种想要凭着攀附幸进而重回时局的人家,这条路子是被彻底堵死了。
当然民间真正男欢女悦的婚配是不受影响,对眼下西征将士备受追捧的情况也干涉不大,但是像韦氏这种嚣张到对皇家子弟都挑三拣四又吃相难看的人家,无疑会大受打击。
略过这一桩小事,接下来便是对将士封赏的正式讨论了。朝廷大功封赏,主要还是体现在官爵财物等方面。
这其中,爵位财物的赏赐都不算太大的问题。朝廷对于爵位的授给,自有一套衡量的标准,李潼也并不打算拔高规格,此战功士们主要是青壮将士,若过于超溢封授,接下来的官职安排反而有些不好安排。
而且收复青海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还有诸多用武之地,也需要让这些少壮将领们保持继续进步的渴望与目标。
至于钱物的封赏,多达十数万将士的规模,对当下的朝廷而言的确是颇有压力。但积鱼城一战的缴获,便足以负担大部分的赏格。剩下的一些缺口便也不算大问题,绝对能够做到有功必赏、有劳必酬。
真正的重头戏,还是接下来官职的拔授与调整,这对接下来朝廷的军政策略与内外格局才有着重要的直接影响。
0960 青海盟会,以胡制胡
毫无疑问,收复青海与重创吐蕃给大唐的边防格局带来了重大的改变。崛起于高原的吐蕃作为近代涌现出的新对手,给大唐所带来的压力与伤害甚至一度超过了几个传统意义上的宿敌。
在此之前,大唐已经通过河朔方面的三受降城攻防体系将后突厥默啜可汗的势力阻截在了大漠以北,突厥虽然仍是贼心不死、屡有窥扰尝试,但至今都没有摸索出一个能够绕过三受降城而大举南下的有效路线。
在东北方面,原本因为武周策略有误而祸乱整个河北的契丹叛乱被提前扑灭,随后张仁愿一系列强硬手段的操作,不止将东北的羁縻秩序重新建立起来,还扑灭了尚在萌芽中的渤海国这个未来所谓的海东盛国,牢牢将新罗的势力封锁在了半岛南部。
可以说,如今的大唐已经彻底扭转了李潼在接手伊始那种四处漏风的边防状态,四周暂时已经不存在能够威胁到国运兴衰的大敌,接下来的边务必然要进行一番动作颇大的调整。
无论任何时候,忘战必危,而若一味的穷兵黩武,又会给国内的民生政治带来巨大的负担。该要如何掌握这当中的平衡,对统治者而言是一个绝对不可松懈的命题。
李潼所公布的第一桩人事任命,就是将青海此役的行军大总管夫蒙令卿召入朝中,担任枢密副使,作为张仁愿的副手,继续在朝中推动军政的分离。
夫蒙令卿是原河源军黑齿常之的副手,经边老将、资历颇深。青海此战虽然没有太显赫的战阵之功,但却有调度之功,有着不俗的战略大局观。
借着青海大战的余韵,李潼打算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彻底将枢密院掌管军事的职权与地位确立起来,武举才选、诸州团练、边将轮调、马械储备、军屯经边与边略攻防等诸事一概纳入枢密院。
当然,这种深刻的改革决不可一蹴而就,毕竟三省六部的政治格局也是经过了长久的时代演变与磨合才最终形成。因此枢密院作为朝廷处理国之武事的要司,职权增加的同时,必要的分权与制衡也要跟得上。
虽然要扩大枢密院的职权范围,但李潼并无意在朝中增加太多的冗司冗员,主要还是从原本存在的部司当中拆解合并。
诸如原本就存在的鹰苑豹坊等武将培训机构,以及军器监、太仆寺、司农寺等诸司武事相关的人事机构,将会逐步纳入枢密院管制中,随着事务运转磨合成熟,逐渐的裁撤原本机构,成为枢密院下属分曹。
听到圣人针对枢密院所进行的一系列调整设想,张仁愿不免喜形于色,一再表示会尽力落实圣人的相关设想。
至于其他宰相与各司官长们,神情则多多少少有些异常。如此大规模的职事调整,已经触及到朝中权力格局分配的根本,力度要远远超过了武周革命时的诸司名号改变。
不过枢密院的职权扩张,主要还集中在三省六部之外的事务性寺监,对朝政主体结构影响不算太大。甚至就连兵部这个重要的武司,暂时都未纳入调整序列中。即便调整过程中会有磨合与碰撞,仍在可控范围之内。
陇右的夫蒙令卿归朝,其他几名大将职权也都各有调整。原本坐镇黄河九曲的薛讷担任青海留守使,沿积石山一线构建与吐蕃之间新的对抗前线。
未来陇右要进行一番大撤军,削减朝廷在这方面进行的一系列军务投入。薛讷的青海留守使便是青海方面的最高军事长官,而青海的驻军规模则保持在一万唐军精锐与两万诸胡城傍。
青海大战伊始,李潼再次打出了吐谷浑王室这一张旧牌,但事实证明,吐谷浑王室在青海当地已经不再具有足够的号召力,所以他当然不会再多此一举的帮助吐谷浑复国,甚至就连青海国王这个封号,他都打算收回。
针对这一问题,群臣也都进行了一番讨论,最终决定青海国王慕容万改封青海郡王。虽只一字之差,但却彻底抹去了吐谷浑作为一个羁縻政权的独立性。
这么做虽然有些绝情,但慕容万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凡他在青海此战中表现出色一些,朝廷也不会做的这么激进。既然能力不行,就要承受代价。
当然,眼下青海新复,还不适合彻底的放弃吐谷浑王室。青海当地那些新近归附的诸羌,也需要一条鲶鱼的存在来激发他们对大唐的恭顺。
所以慕容万虽然名位有损,但同时又蒙恩入朝、担任宰相,以配合朝廷接下来对青海的一系列调整。
慕容万本就不是什么霸气英主,又长期生活在大唐境中,入朝拜相的待遇跟留在青海做一个傀儡的吐谷浑王,他多半也乐于接受前者。
李潼这么做,也是借鉴了历史上吐蕃的做法。历史上在解决了噶尔家这一大患之后,吐蕃便将吐谷浑莫贺可汗任命为大论,以确保青海仍然处于吐谷浑的统治之下,甚至联系较之以往更加紧密。
慕容万入朝,青海当地不再设立名义上的统治者,而是取代以盟会的方式进行管理。当地诸部落按照各自所拥部众数量,在盟会上获得一定的席位与话语权,未来大唐将直接通过与这个盟会进行对话,间接的对青海实施管理。
同时,这个盟会上的席位也决定了青海那些部落对大唐需要履行的一些义务进行配比。
收复青海后,大唐废除了原本吐蕃或者说噶尔家在青海所实施的一系列征敛苛政,仅仅只保留了入贡与征募的义务。
入贡分为春秋两季,贡额也并不高,每贡人取一缣。这样的征贡力度,绝对不算是什么大的负担,而且并不存在太大的强制性,因为大唐根本就没有掌握这些部族的具体人口数字,诸部落豪酋们如果不愿意,甚至可以一缣不缴,当然前提是要放弃在盟会上的话语权。
当然这里面也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青海本身纺织业并不发达,大唐收取贡物的缣自身并不能生产。但这没关系,他们大可以前往鄯州,在那里的官造榷场将方物售卖换取。
频繁的商贸与文化交流,是消除彼此陌生与敌视的不二法门,特别在这种边市交易中,大唐是掌握着绝对的主导权,甚至在前期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让利。不怕你赚,就怕你不玩。
至于征募,则分为兵役与钱粮两个方面。诸部同样需要按照族员比例,每年召集一部分的青壮族员,与大唐驻军协同防守,以备吐蕃卷土重来。
至于这方面所产生的钱粮消耗,大唐会承担一部分,不足的份额则就需要盟会进行筹措分担。毕竟大唐驻军也是在给他们守家,如果钱粮不继,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回防海东,而他们则就要再次承受吐蕃的掠夺鱼肉。
当李潼讲起针对青海的这种统治模式,群臣在细节方面提出一些质疑与补充之后,很快便获得了高票的通过,甚至有的臣员表示大可以在别的地方也依法推行。
这样的模式的确是让人耳目一新,大唐的恩威分享不再是针对于某一胡部势力,而是摆在盟会这样一个相对公开的平台上,任由地域中的胡部势力各自进行竞争,既能对诸胡部势力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同时又能避免当中狼子野心的胡酋狐假虎威、趁机壮大自己的势力。
这其中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数年前发动叛乱的契丹大贺氏。契丹本有八部,但其中唯以大贺氏最为亲近大唐,也获得了大唐的重点扶植,结果就是养虎成患,大贺氏的李尽忠悍然叛唐,给河北与东北的秩序带来了极大的破坏。
不过李潼却并不打算即刻便将这一模式推及各方,首先成效如何还待检验,其次青海此地也有着一定的特殊性,夹在大唐与吐蕃两大帝国之间,又经过噶尔家长期不恤民生的统治而导致人疲势穷,区域内并没有太过强大的刺头。
想要将这样一个方案逐步推行为现实,也需要一个执行力极高的人,李潼所属意的人选便是郭元振。海东设立一州为顺州,郭元振将会担任顺州都督,兼领青海黜陟使,负责挑选成员、组建并监察青海议盟。
如此,青海的军政秩序便格局初成,随着时间的推移以观成效,并随时进行调整,而大唐也终于可以从青海这一战局当中抽身出来,大大减轻边务上的负担。
接下来,陇右与青海便不需要再保持多达十数万的驻军规模,诸州仅仅只需要维持三到五万人的屯田兵,屯垦备战,钱粮方面的消耗可以完全依托当地自筹,甚至随着青海局势的平稳还会渐渐有所盈余。
陇右回撤的人马,其中戍远经年者可以卸甲归乡,同时择其勋功优异者授给诸州团练职,为接下来的诸州团练与征兵储备基层的组织人才。
另一部分人马,则就要在长安与京营禁军进行一番轮换调整,在这当中选募一万精卒,以郭知运为安西大都护、接替唐休璟镇守安西,增兵安西,加强对四镇的控制,在未来几年时间里,张国臂掖,围攻漠北的后突厥,彻底消灭东突厥的余孽!
除了这些比较重要的人事安排之外,其他大军功士们,也都考虑他们各自的意愿与边务需求,或入朝禁卫,或北出碛口,为下一步的征战大计储备士力。
0961 七庙六室,昭穆难序
归京之后,除了第一天稍作放纵,接下来李潼的生活便被安排的极有规律。
白天的时候举行朝会,诸项结束出征时期的各种临时安排,然后便是与诸重臣们商讨后续的各种军政方案。到了夜里结束一天的公务操劳,却也不能返回内宫与诸妃嫔们嬉戏玩耍,而是要前往位于大明宫内的玄元皇帝庙斋沐休息,同他们李唐皇室真正的老祖宗太上老君进行天人感应的交流。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数日,终于来到了礼官所卜行礼吉日。时间过了午夜,已经斋沐多日的圣人便在殿前司内卫人马与诸礼官的拱从下离开大内,抵达了太庙。
太庙乃国家之根本,哪怕是皇帝到了此地也抖不起威风,毕竟里面所供奉的都是祖宗辈的。皇帝于天下为大,入宗庙为小,眼下典礼尚未正式开始,圣驾虽然入此,但也不可大张灯火仪驾、以免惊扰庙中神主,因此圣人只能委屈暂留太庙东侧的大次之中。
此时夜色尚浓,圣人抵达之后,礼官们便开始入前讲解一些礼程中的步骤与细节。李潼虽然对这些繁琐的古代礼节颇不感冒,但这会儿也是神情庄重的认真倾听,倒不是怕祖宗们跳出来收拾他,而是一场典礼便花费颇巨,总要尽善尽美。
当圣人入太庙准备的时候,城外京西大营也忙碌起来,六军甲众聚集于金光门外,旌旗招展,甲衣鲜亮。自行军大总管夫蒙令卿以降,诸将士们无不打起精神,将身上的甲胄擦拭的一尘不染。
更有人站在灯火阴影之下,不断的凹出威武造型,希望能在稍后的夸功队伍中获得更多关注。当然,拥有此类想法的多半都是年轻的将领。至于那些统军大将们,无需更作招摇,便会被安排在最醒目的位置上。毕竟,今天的典礼他们才是主角。
作为主角陪衬的那些蕃国俘虏们,这会儿也都悉数到位。这些俘虏们自然谈不上什么精神饱满,但经过几日的休息调教,大体上也还看得过去,一个个身罩素麻的衣袍,仿佛死了老子一般,也在礼官的呵斥下一板一眼的排演阵型。
礼官们倒也不担心这些俘虏们还心存什么想法,会发狂破坏接下来的典礼。败军之众,沦落异国,已经足以将人心志摧毁。而且大唐历来对俘虏不失宽大,献俘之后未必尽数处决。有这么一线活命的机会吊着他们,这些俘虏们也都言听计从,努力配合。
除了城内城外仍在筹备的礼事,此刻城中诸坊也颇不平静。圣人归京那一日,诸坊警戒,群众们未能夹道欢迎。经过几天的冷却,眼下民情已经不像此前那样热烈的不可控制。而且太庙献俘这样的大礼也需要一些观众沿途瞻仰,所以眼下诸坊都在挑选坊民作为看客,标准自然是以良家高户为先。
城内城外,各有各的忙碌,很快便到了黎明破晓时分,太庙之中首先响起了庄重的礼乐声,宣告着典礼正式开始。
已经穿戴冠冕章服的圣人在群臣拱从之下,正式进入太庙。
此时的太庙内外烛火通明,太常乐人们早已经奏响礼乐,太常卿王绍宗作为司礼官依次进入诸祖宗之庙举行晨祼,表示唤醒祖宗神主,开始举行典礼。
这一过程极为冗长,李潼身穿沉重的章服站在太庙东侧等待着典礼的进行,看着王绍宗神情庄重的依次进入诸庙,思绪不免发散开来。
因为要将自家两个爹都入祔太庙,过去这几天时间里,李潼也了解了一下他们家祖庙的演变过程。
虽然说天子七庙,但是大唐开国伊始,却是沿袭北周和前隋的五庙制度,仅仅将高祖李渊的四世亲入祔太庙,仅享四室。
一直到了高祖驾崩,太宗才又往前续了一代祖宗,将六世祖李重耳也入祔太庙,加上高祖李渊凑成了七庙,但是由于太祖列于昭穆,始祖仍然空位,同样只有六室。
到了高宗时期,大唐对于将谁认定为始祖仍有争议,高宗索性认了玄元皇帝为李唐老祖,但攀亲戚可以,直接将玄元皇帝神主奉入太庙终究还是不妥,因此便将入祔太庙的李重耳出祧,将太宗皇帝送了进去。
等到高宗宾天,李唐皇室总算凑齐了七世尊亲,但是由于始祖仍然没有定论,便又将宣皇帝李熙祧出,用以安排高宗。
接下来便是武周代唐的岁月,李家太庙直接被毁,仅存高祖、太宗与高宗三庙享祀。
神都革命后,李旦再次登基于洛阳,李潼则奉命返回长安重造太庙,让太庙再次恢复六室七庙的格局,也一直延续到了如今。
到了开元年间李潼继位,虽然他两个叔叔都做过皇帝,但他就算疯了也不能将这俩人送进太庙来。眼下要将自己俩爹送进太庙,自然还要出祧两代先人,即就是太祖李虎的父亲李天锡与祖父李熙。
对于世代这么久远的祖先,李潼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祧了就祧了。老实说如果不是亲孙子,他甚至连他爷爷高宗都想祧了。
眼下朝廷有关李弘与李贤两兄弟的庙号追封大体已经议定,但随之又衍生出来几个问题。
首先就是大唐始祖的追定问题,由于始祖迟迟没有议定,所以太庙始终缺了一室。随着几代先人被祧出,仍然留在太庙的太祖李虎便成了辈分最尊崇的,以太祖为始祖似乎理所当然。
可若是太祖为始祖而居太庙正位,朝廷却又将李虎的父、祖祧出,李虎待在这太庙正位又有些尴尬。别的不说,李潼每次来太庙,也担心太祖李虎哪天显灵,问一句你小子咋办事,为啥把我爸爸我爷爷弄出去吃灰?
而且若以太祖为不祧之祖,那又衍生出来一个新问题,就是死的祖宗不够,太庙仍是六室,三昭三穆的七世祖宗都凑不齐。
除了这些搅得人脑壳发麻的前辈礼祀问题,李潼俩爹入祔太庙还有一个名份问题回避不了,那就如何处理昭穆问题?
父为昭、子为穆,父子分居左右。可李弘跟李贤却是亲兄弟啊,实在轮不了爷俩,那么该要同昭穆还是异昭穆?
历史上兄弟相继的例子不是没有,但昭穆问题该要如何处理,也始终没有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像是西晋时期,司马师与司马昭兄弟便同在穆位,是同昭穆。
可是到了东晋时,司马睿在江东建制,因为八王之乱而辈序混淆,为了保证一庙七世的礼制,又把兄弟相继的情况单拎出来,兄弟各为一世,成为异昭穆。之后东晋又屡有兄弟相继的情况,于是便在同昭穆与异昭穆的问题上反复横跳,摇摆不定。
偏安一隅的江东小朝廷或不足为当世之法,但那种前后矛盾的做法,也表明了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处理。
有关这个问题,李潼听到礼官的各种讨论听得头都大了,而他自己也确实没有什么成熟的思路,索性两手一摊,让礼官们自己讨论决定,反正我俩爹进太庙是进定了,以后爱祧谁祧谁,谁敢祧我,我就穿过去跟他玩命!
伴随着李潼的各种杂乱思绪,天际破晓,朝阳初升,而太庙外的长街上,也响起了秦王破阵曲等军乐声,入京献俘的大军已经将要抵达太庙。
此时的金光门横街上,街道两侧也都站满了行人,街道以北是朝中品官家眷等观礼之众,街道以南便是诸坊民众们。伴随着激扬澎湃的军乐声,长街两侧不断爆发出轰鸣的喝彩声。
献俘将士们分作六军,旌旗招展,队列分明,伴随着民众们的欢呼在大街上缓缓前进。而在大军的后方,则就是牵引着上千名蕃国俘虏,手脚受缚,颈前还悬挂着露布文字,上面写了这些俘虏们的各自身份,以及在何处战事中被擒。
此役大唐俘虏众多,能够参与到献俘大礼中的也都各有出身,或为豪酋土王、或为贵戚大臣。两侧道路上观礼的民众们是看不清露布文字,但自有押运俘虏的将士们高声向群众宣告这些俘虏的不凡出身。
“这些蕃人名号也实在是古怪,让人分辨不清是贵是贱!”
观礼的民众们虽然也在认真倾听,但蕃国的姓名官爵全都迥异于大唐,一番倾听下来仍是一头雾水,不免大感不尽兴。
但也有热心者耐心的讲解:“蕃人风俗简陋,生民多不开化,大凡能有姓氏指称者,已经是不俗的门第人家,可以类比国中的五姓高第!”
听到这样的解释,许多人才作恍悟状,一个个热情饱满的类比起来:“那蕃官位列最前,名号又长,于其贼国像是京兆韦氏之流……那几蕃官姓氏相同,族裔看来不少,怕是赵郡李氏能比……”
各种各样的杂声类比,让看客们的八卦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而一些出身大族的人家们在听到民众如此胡乱的叫喊比较,不免一脸的尴尬羞恼,但在这热烈的气氛中又敢怒不敢言,只是连连顿足道:“贼蕃孽种,怎可类比华夏名门!”
献俘的队伍抵达太庙后,众将士在太庙外列阵分明,至于那些俘虏们,则也在太庙南街一溜排开,各自跪倒在地,伴随着礼官的呼喊,乱糟糟的哀号乞饶。这一幕画面,自然又大大满足了看客们炫耀夸威的心理。
太庙中,太祝入前宣读祝文,文武群臣则拱从圣人步入太庙,逐室祭告之后,再至高宗大帝庙前各自列定,由圣人、刘幽求、姚元崇分作三献。圣人归位之后,礼官取福酒胙肉进献圣人,圣人饮食完毕,敕赐在场参礼文武重臣。
接下来,礼官便将剩余的文物器具、包括书写祝文的祝版等物于高宗庙前掩埋焚烧,完成了祭告太庙神主的流程。
一系列礼程进行下来,时间已经到了午后。完成了太庙内的礼节后,圣人再次在群臣簇拥下登上大辇,自太庙南门而出,绕过横街抵达朱雀大街,身后长安军民一路随行,当然也少不了那些在太庙外跪拜好几个时辰的蕃国俘虏们。
圣驾沿朱雀大街而进,并登上了位于长安城中轴线上的太极宫承天门城楼,诸军于承天门下阵列整齐,再请圣人宣告威令。
随着军民聚集于承天门下,太常卿王绍宗入前宣读皇帝制书:六军护驾、群臣拱从前往乾陵祭拜,再告祖宗,请赐生杀。
0962 祖宗功伟,万世不祧
数日后,圣驾抵达乾陵,并在此举行了一场更加盛大的祭祀典礼。
参加这一场典礼的除了大唐君臣们之外,诸蕃部君主酋长们也都列其中。特别是青海王慕容万,位列诸蕃君之首,入前诵读祭文的时候,情绪激动的泪如滂沱,实在戏多。
慕容万有此表现倒也情有可原,无论大唐接下来针对青海要如何处理,起码名义上将吐谷浑王室重新送回了祖地,完成了吐谷浑先代君主、包括大帝生前都没有完成的壮举。
李潼看着慕容万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表现,心中也不免颇生感慨,更觉得在这滚滚历史长河中,任何势力一兴一衰都是自有定数。
毫无疑问,吐谷浑也是一个充满传奇的政权。早在西晋年间,身为东胡部落一员的慕容吐谷浑长徙万里来到河西地区,落脚扎根之后,经过数代人披荆斩棘的努力,成功建立起属于鲜卑人的国都,不独称雄一时,其国运延传更远远超过了五胡时期的鲜卑慕容氏。
可是随着中原王朝的统一与吐蕃的崛起,吐谷浑却国势渐衰,几度亡国。除了大势演变、压榨了吐谷浑的生存空间之外,李潼也深刻感受到吐谷浑人才的断代,已经完全担负不起复兴的希望。
吐蕃所扶植的吐谷浑莫贺可汗,被钦陵在积鱼城外劏狗一般的追杀致死。而留在大唐的这一支吐谷浑王室,也实在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才能与气概。
对于青海后续的治理问题、以及将青海王召回朝中的决定,朝廷已经先一步与慕容万进行过沟通。虽然言辞间还给慕容万保留了一些体面,但本质上却是宣告吐谷浑这个政权彻底消亡在人世间。
慕容万对此没有提出任何的反对的意见,而且在听到其人将要归朝拜相的消息后,更是感激涕零,连连谢恩。
虽然说也不乏慕容万明哲保身、不敢忤逆大唐的缘故,但李潼也看得出慕容万的确没有长留青海、图谋建国的想法。
在青海这场大战中,其人所率数万吐谷浑遗部,根本就没有任何主动的争取与表现,从内心里便没有将这一场战事当作一个复国的机会,表现甚至都不如从西域远道而来的突骑施部众。
慕容万的自暴自弃,或者说庸碌无能,也是李潼下定决心消除吐谷浑这个政权的原因之一。看到慕容万那乐天知命、感恩戴德的表现,李潼也由衷的钦佩历史长河中那屡屡从一片废墟中重续华夏荣光的英雄们。
没有什么政权会长盛不衰,但却有一种精神叫薪火相传,当这种精神被深深烙入一个民族最深刻的基因中时,这个民族便可当之无愧的称以伟大,无惧任何的挫折与诋毁,因为他们所行走的是无数先辈用热血生命、用壮志才能所践行出来的一条道路,名字叫做复兴!
算命的骗你十年八年,虚伪狡诈的看客们以喝倒彩为乐,但路就在脚下,唯负重而行,必能不负祖先!
脑海中荡漾着这样的思绪,当李潼站在乾陵中那刻写着他爷爷高宗皇帝毕生文治武功的述圣纪碑前时,也能平静视之,且心中泛起了一股强烈的自豪。
这一次乾陵祭告,在李潼看来也是一次示威,不仅仅是向他爷爷宣告自己解决了高宗未能解决的边患问题,更是宣告他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将整个大唐拉回了走向更加强盛的正途!
不过当祭祀的队伍从乾陵转移到昭陵的时候,李潼心里那自豪与自得便快速的消散。昭陵内那十四国君石刻像,实在是很能打击后世帝王们骄傲狂妄的念头。
虽然说李潼没能受到他太爷爷耳提面命的教诲,但在昭陵逛了一遭后,有些骄狂的心态再次变得平和起来,自知脚下的道路仍然很长,任重道远,唯继续前行。
祭拜过几座祖陵之后,庞大的队伍拱从着圣驾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途。仅仅只留下一部分官员,在咸阳附近挑选山陵,准备为圣人生父李贤修建陵寝而作准备。
两桩大礼进行完毕后,朝廷可以稍微松一口气。虽然接下来朝廷还有一些礼事需要筹备进行,但也不必这么操切急赶,可以从容安排进行。
归途中,李潼也拿到了杨再思领衔诸官员们所进行的二帝建庙的讨论结果,孝敬皇帝李弘进庙号为义宗,先太子李贤庙号为章宗,两位先帝兄弟继统,不异昭穆,并祔太庙。
如此一来,太庙中便达到了七室的标准,分别是太祖李虎、代祖李昞、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以及新进的义宗李弘与章宗李贤。
当然严格说起来的话,这样的安排也颇有不妥,太庙虽有七室,但所供奉的却只有六世,特别被祧出的懿祖李天锡仍然没有达到被祧的时候。
因此杨再思等人又提出两个折衷的意见,第一是不祧献祖李熙与懿祖李天锡,而是扩充太庙为九室,供奉八世尊亲。第二则是将二祖祧出,别立一庙另作安置,继续享受祭祀。
李潼在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采纳第一种,直接在太庙中再造两庙、不祧二祖,直接设立九庙。八世就八世吧,好歹让祖宗们雨露均沾。
他这么做其实也存着为自己打算的想法,如果将二祖祧出、另设一庙,这等于将太祖李虎认定为始祖,可以享受万世不祧的待遇。
虽然说从李虎开始,他们李家才开始正式混大,成为西魏八柱国之一,受封唐国公,也算是大唐帝国的一个正式源头。可若将李虎为始祖的话,那么太庙中享受不祧的祖宗就太多了。
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那才是真正开国创业、建立大唐帝国的祖先,这两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祧的。若再加上一个太祖李虎,眼下太庙中不祧之祖便有三个了,以后再想加一个就有点困难。
是的,李潼也想混个不祧之祖,虽然他们李唐国业未必能传承万世,但这种待遇本身就是对帝王祖宗的一大肯定。
李潼可不想自己死了一两百年后,后世再出个不肖后人讨论该不该把他丢出太庙去,所以一方面自己继续努力,争取把大唐这份国业做的更加壮大,一方面也在杜绝后患,不认李虎为他们李唐的始祖。
这样一来,到了后人们再作讨论时,便可以将高祖认定为李唐得国始祖,他跟他太爷爷李世民就可以一直留在太庙,各领昭穆,享受后人们的香火供奉了。
这一点小心思自不足为外人道,但李潼心里已经打算归京后要对自家大小子李道奴好一些,亲自抓一抓这小子的教育,等到这小子大一些,就可以耳濡目染的暗示要孝顺爸爸,等到他该进太庙的时候确立一个不祧的名份。
除了鬼鬼祟祟盘算自己身后待遇之外,归途中李潼也在处理一些人事问题,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西域方面。
虽然说朝廷后续方案还没有正式公布,但一些消息灵通的时流对内情也都颇有了解。特别是慕容万这个乐不思青海的吐谷浑不肖子孙已经忍不住炫耀来日将要入朝拜相,更牵动着许多时流的心思。
这其中反应比较激烈的,便是突骑施的乌质勒。
这一次唐蕃大战,突骑施可谓态度积极、出人出力,首领乌质勒亲率两万大军奔行数千里赶到青海,助战的热情与势力可谓冠绝诸胡。
虽然由于路线与路程的问题,突骑施并没有参与到唐蕃之间在积鱼城的大决战,但一路行来,也扫荡了许多亲近吐蕃的部族势力。
原本在羌塘西北方向,还有数个亲近吐蕃的邦部,个体的力量或不强大,可若纠合起来投入到积鱼城,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人马,或许还会给唐蕃决战带来一定的变数。
但突骑施成功牵制住了这一部分势力,让他们没有参与到大战中来,甚至还顺道擒获了吐蕃所扶立的于阗伪王,也算是颇有胜绩,比起打酱油的青海王慕容万,更可以说是表现突出。
虽然出了这么大的力,乌质勒却并没有恃宠而骄,始终态度端正,其两万大军东进所耗钱粮自支,仅仅只在海西的伏俟城附近接受了一万多头牛马的赏赐。
当然,突骑施出了这么大的力气,也是有其强烈诉求,那就是取代早已经名存实亡的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成为大唐在西域的亲密合伙人。
原本乌质勒对此信心颇足,一则大唐圣人待他态度不错、颇给礼遇,二则青海此战既向大唐表达了忠心,同时也展示了自身的力量,有信心能在西域配合与贯彻大唐的各种计划。
可是随着青海盟会的消息逐渐流传出来,意味着大唐有了另一种羁縻诸胡的方式,顿时便让乌质勒变得不淡定起来。
乌质勒自然不是青海王慕容万那样的纨绔废物、甘心入朝担任一个有品无权的闲散高官,他作为突骑施的首领,还满心雄计带领突骑施获得更大的辉煌。
但是青海盟会这种形式若在西域推行,将所有胡部势力摆在同一平台,无疑会极大的抵消如他这种地区好强的优势,也会让他暗中吞并一些小部族势力的动作无所遁形,对自身部族势力的增长无疑是一大制约。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乌质勒也在通过各种他所能接触到的途径来表达自己的忧虑与不满,希望能够获得更多关注。
对于突骑施,李潼的确是颇有好感,而这份好感则充满了功利性,他是希望能够在突骑施这个西域强部身上榨取到更多的利益与助力。
接下来,无论是针对漠北突厥默啜的围攻扫荡,还是抵抗与击退的向东扩张,大唐都需要来自突骑施的助力。这一份助力虽然不是决定性的,但却能让相关事务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所以在诸大礼赶场完成后,李潼也觉得有必要安抚一下乌质勒,所以在返回长安的途中,他便着员将乌质勒与将要接任安西大都护的郭元振一同招至行在接见。
“青海此战,突骑施功劳可观,事迹俱列功簿,都督白发典军、勤助王事,的确是忠勤可勉啊!来日入朝,朝廷必有厚封褒奖!”
眼见乌质勒步入大次,李潼在席中颔首笑语道。
乌质勒闻言后又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跪拜道:“臣边中蛮夷,圣人天可汗不因质丑疏远,赐臣军机之用,自当报效恩命,不负使用!自恨学无所长、胸无经纬,难当立朝建策之位,但一身老韧筋骨,亦可看守边疆,扬我皇恩!”
大唐在西域经营多年,那些胡酋们为了能够与大唐进行交流对话,也是深慕唐风。乌质勒所率领的突骑施乃是继西突厥之后的又一豪强,自然少不了要与大唐进行书面与谈话往来,因此也是谈吐不俗,绝不像他自言的胸无经纬、不学无术。
李潼对乌质勒这态度还算满意,在听到其人言外之意担心被召入朝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都督这样的壮才若收养京中、闲散度日,也是我皇朝一大损失。今国家中兴,急需用人之际,自然容不得这样的昏聩之计。譬如青海日后……”
他主动提及青海的政治问题,而乌质勒也连忙竖起了耳朵,当听到圣人表示青海情况有别于西域,并不会将盟会强硬的推行于西域,便忍不住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对于有用的人,李潼从来都不吝啬,在消除了乌质勒的戒心之后,便又笑着讲起对乌质勒的封赏:将原昆陵都护府所辖一部分析立为碛西都督府,以乌质勒为碛西都督,直接受安西大都护辖制。
当乌质勒听到这一安排时,心里先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按照圣人讲述,这个所谓的碛西都督府辖区相当于原昆陵都护府三分之二的辖区,他受封碛西都督后,基本上等于取代了西突厥的兴昔亡可汗。
当然,这一任命距离他的设想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他原本的打算是全盘取代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统率原西突厥十姓的部伍,可现在仅仅只获取了昆陵都护府范围,而且还不是全部,仍有一部分兴昔亡可汗直领部伍受辖于安西大都护府。
而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名分问题,他本来打算趁此一举争取建牙称汗的地位,可是圣人的言辞中根本没有涉及这个问题,这不免让乌质勒自觉欲求不满,还想再作争取。
可李潼却并不给乌质勒这个机会,指着郭知运说道:“来日郭将军便要前往安西、掌管四镇,陇边兵患解除,壮卒也将增赴四镇,届时你两位并在共事,一定要紧密配合,经营和气。”
听到朝廷还要往四镇增兵,乌质勒脸色又是变了一变,忙不迭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青海此战,吐蕃全无招架之力,让乌质勒认识到大唐的实力,也不觉得眼下的突骑施已经有了挑战大唐威严的实力。
乌质勒心中所想,李潼自然也能猜到,驾驭这些胡虏,本就是驱虎吞狼的刺激游戏,当然不能予取予求,但也要给予一定的激励与抚慰。
让突骑施脱离西突厥的管辖,直接受安西大都护管制,已经算是满足了一部分乌质勒的需求,他若还想要更多,那么自然要做出更大的贡献。
“青海此战大捷,但四边仍有余寇待除,忠勇丈夫,无患功勋不伟,朝廷用士,亦必重酬有功之臣!”
说完这句话,李潼便结束了此番谈话,示意两人退下联谊。突骑施的确是力量可观,但若敢违背他的安排,他不介意趁着增兵四镇的过程中打压一番,毕竟西突厥有十姓之众,来年大计配合也并不需要以突骑施为唯一选择。
圣驾返回长安后,李潼终于有时间休息一番,顺便也命人将此前群臣进献的贺表取来,翻阅一下臣下们各自进献的彩虹屁,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可是在翻阅这些奏章的时候,李潼又发现了一个奇怪有趣的存在,那就是临淄王李隆基的奏表。这个本就被他重点提防的小堂弟,除了一通马屁之外,奏章中还牵涉了另一桩大事:封禅!
0963 妄论封禅,临淄密谋
“封禅啊……”
李潼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一声,然后便合起了这份奏表,继而又望向侍立在御案一侧的乐高询问道:“入春以来,临淄王经历如何?”
乐高如今已经是七品的宫闱令,簇新官袍穿戴在身、很有大人模样,听到圣人问题颇为笼统,也并没有急于作答,行至殿左交代一声,没过多久便有侍员捧着一份漆封的卷宗呈入殿中。
开元以来,朝廷虽然大大遏止了武周时期的告密之风,但李潼也将一些隐秘的手段保留下来,特别是针对一些敏感人物,多多少少安排了一些耳目窥探。
当然,他也不会大搞什么特务政治、刻意制造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破坏当下来之不易的平稳局面,但基本的防奸刺探的手段需要保留着。
李潼接过那卷宗,用案头小刀划破漆封,抽出纸卷来仔细的阅读一番。这里面记载的主要是临淄王李隆基的日常起居与交际活动,但也并没有太多的细节记录,大多数都是临淄王几时出邸、几时归家,又或家中设宴、列席何人等等。
浏览过临淄王最近几月、特别是自己离京以来的日常活动,李潼倒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出格的地方,包括人际交往方面,也都在安全线以内。
李潼当然不会尽信这卷宗内所记录的表象,毕竟他自己就是从那样一种状态煎熬过来,真要有什么小动作与阴谋,绝不会流露于表供人窥探。
宫中虽然安排有一些耳目,也不可能做到昼夜不间断的盯防,严查所有与临淄王有所牵连的人事。而且李隆基真要搞什么小动作的话,基础条件又比当年的自己优越得多。
毕竟他四叔也是在洛阳当了几年皇帝才玩崩,虽然政治大局中已经少有遗泽留给几个儿子,但却防不住一些满怀忠义的底层人士向这几人暗中靠拢。
须知自己当年处境可是更加的悲催,自家老子早数年前便被狠心的父母废掉、幽禁乃至于逼杀,一家人被囚禁在大内长达数年之久,所有的人事关系荡然无存。但他仅仅凭着北门郭达这一条暗线,就在离宫不久之后发展构建起了一系列的人事网络。
有了自己这样一个榜样在前,再加上李隆基这小子本身就是一个天赋奇高的宫变达人,若说真的会像卷宗中所记录的这样纯良无害,李潼是绝不相信。
不过他也并没有加强监视的想法,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既然这小子卷宗清白,很明显也是知道仍处于自己耳目监视之内,有那贼心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勾结人势,如此一来就算暗中积蓄势力,效率必然也非常的低下。
如今自己才是大唐的皇帝,只要内外军政井然有序的发展,国力自然蒸蒸日上。随着国力的强大,他对整个大唐帝国的控制必然也日渐牢固,许多以往不方便做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将不成问题。
比如青海大战后便顺利的追尊生父李贤为帝,比如日后彻底的解决几个小刺头。
说个更形象的比喻,如今的他就是行驶在畅通铁轨上的大高铁,有什么理由去担心会被荒郊野地里的三蹦子弯道超车?
就像原本历史上将盛世腰斩的安史之乱那种弥天大祸,皇统也终究只在李小三他们父子之间递传。尽管吐蕃破长安之后一度将李守礼儿子扶为皇帝,但也只是乱世中的一桩小插曲。
虽然心里并不将这几个小子视为心腹大患,可李隆基建言封禅的举动还是引起了李潼一番遐想。
讲到古代帝王最为看重的典礼,封禅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秦皇汉武那样的伟大功业,试问谁又不曾幻想?
不说更远的世代,单单他们大唐,从太宗时期开始便几番出现有关封禅的议论,甚至一度都进入了筹备阶段。只可惜诸种阴差阳错之下,太宗皇帝终究没有完成这一帝王最为庄重的典礼。
倒是他爷爷高宗皇帝在先后解决西突厥与高句丽之后,完成了封禅泰山这一壮举,也是大唐最为高光的时刻之一。
不过讲到李潼自己,他其实对封禅真的没怎么感冒。
一则是身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对于古代这些庄重的大礼本就欠缺足够的代入感,虽然说朝中许多的典礼制度他也在执行与配合,但封禅无论是强度还是投入,在他看来都缺乏足够的性价比,所以并不热心。
第二那就是出于一种玄学的忌惮,古代这些封禅的皇帝,似乎都不免陷入一种晚年不祥的困扰中。
古代举行过封禅的帝王,如果包括封禅嵩山的武则天在内,那么共有七位。秦始皇死于东巡途中,庞大帝国三世而亡,第三世还只是一个在位短暂的傀儡。
汉武帝虽然没有这么惨,但晚年也被巫蛊之祸与穷兵黩武搞得焦头烂额,不得不下诏罪己。东汉光武帝本身晚年倒是没什么幺蛾子,可后人们一窝长不大的小皇帝,也让社稷传承显得摇摇欲坠。
高宗皇帝疾病缠身,晚年嗣位动荡,更衍生出武周代唐这样的恶果。至于他奶奶武则天,免不了被玄武门好汉们搞上一通神龙政变。唐玄宗那就更可悲了,一场安史之乱毁了毕生英名,更让整个封建时代都蒙上一层令人扼腕的悲壮阴影。
历数下来,似乎只有宋真宗没有遭到封禅的反噬,如果不考虑子孙绝嗣的情况下。但是这个家伙直接把封禅给玩残了,无论如何老子就要封,没有条件也要硬封,大大拉低了这桩盛礼的格调,自此之后帝王们都羞于、甚至耻于封禅。
只怕就连早已经进行过封禅、作古千年的秦皇汉武若泉下有知北宋这场闹剧,只怕也要羞恼有加:我们中出了一个什么鬼东西!
综合种种,李潼不想封禅也的确不是故作姿态,实在是这桩大礼刺激不到他的痛点。不过历数下来,古代封禅帝王只有七个,单单他们李家就出了三人,想想似乎还有一点小骄傲。
不过这也实在是一种奇怪的兴奋感,经历了三次封禅反噬的折腾,李唐皇朝居然还能延续百数年,也实在是命硬的很。
现在骤然被李小三提及此事,李潼除了颇生联想之外,心中也难免生出一份警惕。
其实他与封禅的距离也并不远,早年在东都洛阳第一次掌握兵权,就是在他奶奶准备封禅嵩山的筹备过程中。
那时他以嵩阳道大总管、肃岳使的身份率军出都,遭到了武氏诸王群妒与敌视,甚至打算将他流放岭南,最终横下心来返回洛阳发动了神都革命,将他奶奶扯下皇位。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经历,他心里下意识就觉得封禅是一种蕴含着极大危机的政治活动。
当然如果说李隆基是已经有了借此生乱乃至于政变夺权的想法,那也实在是太高看了这小子,瞧低了自己。
当年他敢于发动神都革命,且不说他奶奶女主当国始终存在极大的政治隐患,明面上有数千肃岳军人马,暗里还有故衣社敢战士们,同时李昭德、狄仁杰等在野在朝的大臣内外配合,才成功发动了政变。
即便是这样,他仍然要推位给他四叔,甘心退出洛阳朝堂,回到关中继续积攒实力。
如今的开元新朝,哪怕在青海大捷之前,李隆基也绝对没有能量策划政变夺权,无论自己在不在京中。这小子绝对不蠢,心里拎得门清。
所以眼下这小子提议封禅,目的大概只有一个,仍是效法自己当年在武周时期的故计,那就是借由此事宣扬自己的政治立场:我是跟圣人一路的,你们不必再过分防备我!
且不说李潼没有封禅的想法,即便是有,也需要让自己真正的心腹先作发声试探,导引舆论,铺垫氛围。
现在李隆基抢先发声,无疑是想攫取一部分政治声望,混淆时流对他的感官,如此才能浑水摸鱼,扩大自己的交际范围。一如李潼当年进献宝雨经,既哄得他奶奶乐开了花,也让一部分时流乐于与他交往,不再将他们兄弟视为禁忌。
毕竟封禅这种盛典对帝王人物天然有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特别是在他亲征青海获得大胜,中兴之主的名头越来越响的当下,无论他怎样严厉拒绝此议,落在时流眼中只怕都是:圣人扭捏了,大家还得加把劲!
脑海中思虑一番,李潼又将李隆基的奏表翻开细览一遍,发现这奏表措辞严谨、且不乏引经据典,绝对不是临时起意的抖机灵。换言之,李隆基背后一定有精熟典礼章程的礼学大家为其提供理论指导。
“六月之后出入临淄王邸的人员再细筛一番,尽量捉清访客身份。”
稍作沉吟后,李潼又吩咐了一声,但对此也并不报太大的希望。
虽然通过李隆基的奏表内容能够确定这小子身后有能人指点,但麟德年间高宗封禅、武周时期也有一番筹备,封禅相关的礼经已经是一种显学,很多时流都有不俗的研究,想要凭此缩小范围也是一个非常大的工程。
李潼在临淄王邸虽然安排耳目,无非宫中赐给的侍奉人员之中,这些人眼界狭小,对外朝人事了解不多,也很难完全的将目标筛取出来。一番盘问打听,甚至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不过这也正是李潼的目的,他就是让这小子察觉自己在盯着他,令其投鼠忌器,放缓各种阴谋活动。
除此之外,他又提笔拟定一份敕书草稿,责令中书省调整一下临淄王的工作岗位:从秘书省著作郎调任光禄少卿同正员,官阶从五品上升为从四品上。嗣相王府长史狄光远兼领大理寺司直。至于临淄王呈献的奏书,则封存禁中,不作讨论。
他并不清楚李隆基已经同多少时流有了接触牵连,将其官阶提拔起来,有助于隐藏的人事网络浮现出来。而光禄寺中还一直隐藏着一个杀器徐俊臣,可以就近窥望监视。
至于嗣相王府长史狄光远就职刑司,则就存了一点告诫与警示的味道。大凡不失政治敏锐的人,应该不会再上赶着向前凑,若真还有时流同临淄王兄弟们交游密切,那就不是蠢就是坏了,未来遭到波及也是死了活该!
圣人手书自禁中发入政事堂的时候,恰逢姚元崇留直,看到圣人要将临淄王升任光禄少卿,先是略感诧异,旋即也没有多想,直接提笔润色发往门下。
同时姚元崇也不免感慨青海大捷后,圣人对一些敏感人事的处理更显从容了。
像此前禁中议事,格辅元所提及的韦氏论婚的时事遭到了圣人的斥责,大概也是厌恶韦氏这样的衰败门庭还敢对宗家子弟挑三拣四、拿捏轻重,并不因北海王兄弟身份特殊而刻意回避。
故相王诸子归朝,临淄王在职秘书省,也算是沉静有度,颇得时流雅评,攫升四品以示勉励,更加体现出如今朝情平稳、氛围大气。
至于说同在光禄寺的徐俊臣,也并没有引起姚元崇的更多遐想。讲到不对付,他们这些立朝大臣可以说是全都背叛了故相王,真要计较回避旧怨,那临淄王兄弟们干脆绝迹人前。
傍晚姚元崇返回中书省,道左却见到已故狄相公之子在一名门下官员带领下往门下省而去。
狄光远等人顿足见礼,姚元崇微笑颔首,旋即随口问道:“狄郎入省,可是有喜讯将传?”
狄光远连忙恭声道:“晚辈承皇恩赐授,将赴大理寺职司直,趋入受敕。”
“大理寺司直?哈,往年狄公在事大理寺,执法断狱堪称正直,名震京师。少辈衔此遗志,想必不负所望,可传佳话于人间。”
虽然彼此地位悬殊,但因狄仁杰缘故,姚元崇对这故人之子也颇为和蔼,笑着勉励一句便摆手放行。
可是当他又走出几步后,脸上笑容渐渐收敛,回头看了看已经走入门下省的狄光远,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脑海中已经联想起了刚才在政事堂亲笔润写的提拔临淄王的制书。
朝廷授官书令,五品以上需要政事堂堂举降制,六品以下由门下发敕。这两条任命倒不存在刻意隐瞒中书的意思,但彼此联系起来,一日之内发出,凭姚元崇的政治敏感度,自然察觉到当中的联系。
“这究竟是、临淄王他……”
虽然心中颇生联想与好奇,但姚元崇身为政事堂首相,与临淄王兄弟们本也没有什么牵扯,想不通便不再多想。
离开大内之后,姚元崇便上马返回坊居。回到室中坐定,打量一番觉得有些怪异,过了一会儿才抬手指了指堂中案上说道:“禁中所赐玳瑁手玩挪去了哪里?”
邸中仆人入前小声答道:“阿郎今日与诸友人集会赛宝,苦恼没有夸奇之物,便归邸借走了。”
“这劣子!月后便要参铨举授,还在放浪嬉戏!”
姚元崇闻言后便忍不住冷哼一声,他如今自是位高权重,但却为官廉洁,甚至就连这座府邸都是圣人特意着有司赐给,并家中一干赐物。
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姚元崇自己虽然立身正直,家教却是一言难尽,早年甚至被平阳公武攸宜堵门叫闹,搞得自己灰头土脸,就是受儿子们的连累。
虽然心中气恼子弟不器,但终究是亲生的退不了货,对于儿子前程,姚元崇还是比较在意的,早先希望将留守之功延授儿子,缩短了守选之期,今年参铨之后,不出意外的话能够得授一个美职。
“他又跟哪家儿郎厮混一处?安排的课业认真完成了没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姚元崇也自知他忙于政务,欠缺了对儿子们的教导,特别两京对峙那几年,儿子们彻底放养,一时间也很难扭转纠正过来,如今已经成家在外立邸,平日里接触就更少了。
“听说是去了新昌坊北海王游园……”
姚元崇本来是随口问上一句,可是听到仆人回答之后,脸色顿时一凝,直从席中站起身来,喝令家奴递来马鞭便要上马出邸。
但是行出数步后,他便停了下来,将马鞭甩给一名老仆并喝令道:“持此去将那孽子擒回,敢有逗留,给我直接抽打!打断他手脚,米虫卧养,胜过在外招灾!”
0964 王邸门高,俗流难入
新昌坊位于长安城东乐游原上,因为地势的缘故,历来就是城中豪贵人家聚居的坊区。
开元初年,朝廷新颁《宅厩式》,针对长安城中园宅厩舍的买卖与居住事宜进行管理,又有平阳公武攸宜这样不畏权贵的天子近臣从严执行,使得长安城中占地造园之风大大收敛。
但无论怎样严格的规令,其中总也不失方便法门,总有一部分人能够千方百计的超脱于法规之外。《宅厩式》实施这几年时间下来,也渐渐的被时流摸索出一些取巧的手段,仍然能在城中建造起面积不小的园宅,无非成本变得更高,但对于真正能够享受这些的豪贵们而言,付出多少代价无疑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乐游原诸坊,地在城东高坡,可以居高览胜长安风物。而且由于城中建造起覆盖诸坊的供水系统,源头就在乐游原上的几座湖池,也让这里变得更加宜居。哪怕盛夏时节水汽蒸腾,仍然不失水润清凉。
位于新昌坊原灵感寺的东北角落,一座占地十几亩的游园拔地而起,从内到外俱是簇新。今日园中主人宴客,内外宾客满盈,不断的有马车装载着满满的酒水食材运入园中,园中气氛也热闹非凡。
“记得此园主人是胡商何碧眼,那胡奴开元二年才入京,不想短短两年时间里,已经在京城拥有了这样广阔的人面!”
几名访客在园中闲逛游走,望着园中出出入入的人群,其中一个不免感慨一声。他们几个自觉在坊间也人面不俗,但入园之后才发现比他们更了不起的访客大有人在,甚至几人都凑不近园中主体的厅堂建筑,只能在外围徘徊。
虽然挤不进访客的核心,但外围招待也是周全,不断的有仆役手托食盘各处游走,任由访客们享用盘上酒食。
另一人闻言后则笑语道:“胡儿虽丑,但却多金。这园址早前是灵感寺后厢用地,寺院广大、税钱沉重,所以才拆卖出去。寺奴析出十户分领宅邸,单单这土地首尾交割清楚,那胡奴起码要拿出百数万钱!”
听到这宅邸交易内情,周遭众人不免都倒抽一口凉气。《宅厩式》对籍民宅邸面积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有的大户为了建造面积更广阔的别业,便琢磨出了户民代领的取巧手段,用租赁的形式拼凑出大块的宅地,从而兴建园业。
这样的租约,需要在宅厩署进行备案,园宅主人除了要上缴一笔不菲的税钱之外,每年还要支付一笔租金,由宅厩署转付宅地原本的户主。一番周转下来,想要维持超出规制的园业,成本也是非常的高昂。
像眼前这座园业,不考虑建造的成本,单单地价便达到了百数万钱,每年各项其他的支出起码还要七八万钱。
“这些胡儿豪客,还真是油水丰厚啊!”
心中核计一番,一名访客便忍不住感慨道,并不无恶趣的嬉笑道:“这宅厩式,分明是杀胡令啊!”
听到这话,周围几人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宅厩式颁行以来,长安本地民众的居住条件基本上有所保障,只要不是钱多的难受的败家子,基本上也不会投机取巧的造园享乐。
外州民众入京,也可以通过本州在京官员租住京城诸道行馆,不患没有客居之地。至于诸方蕃胡想要在京城落脚,则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虽然京中诸坊也都多有客舍邸铺供外乡人落脚居住,但那些入京的胡人们多是商贾,便需要一个彰显财力的手段,以此获得正视与尊重,才能让交易变得顺利。
所以在京中千方百计、不惜重金的兴造一座园邸,便成了那些胡商豪客们彰显财力的最佳选择。《宅厩式》规令下行所带来的高昂成本,反倒成了他们快速打入京城商贸与交际圈子的准入证。
入京之后,不问来路、不问过往,先交上一笔大额的置业钱,才够资格在长安立足。如此也给长安行市商贸带来一个新的潮流,往年是这些胡商游走贵邸、推销商品,可现在交易往往要在胡商家中进行。你若连一个园宅都没有,那就只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角色。
原本长安权贵豪室们还对过于苛刻的《宅厩式》颇为抵触,可是数年时间下来,才发现这宅厩式本质上并不是为了压榨长安人民,而是在为长安行市挑选肥羊呢!
道理也很简单,那些胡商们虽然囊中丰厚,但也不是散财童子。为了进入行市已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当然不会只做一锤子买卖,需要进行长期的商贸才能逐渐收回成本。
长安行市与这些胡商们交易也能更少顾虑,不需要再劳神费力的挑选对象,盯住在京城有产业的胡商放心买卖,就算胡商有什么欺诈行为,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角落里几人见到那胡商何碧眼财力不俗,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搭上这条线一起发财,旁侧一名装扮不俗的年轻人行过,却忍不住嗤笑起来:“入得庙来却错拜蕃佛,还想有所回报!真是可笑,区区一胡儿也配得上满门贵客来见?”
几人暗里议论被人听去并讥笑,顿时羞恼不已,只是见到那年轻人衣服华丽、身后豪奴也孔武不俗,只能按捺下来,待那年轻人行入园内才啐了一口,然后一人才满是疑惑道:“这园业主人难道不是何碧眼?但他此前收地还来请我坊坊正具保……”
“还是仔细问一问吧,方才那竖子、那人不像是说谎……”
几个闲人连待客的正堂都进不去,人面自然也称不上宽广,各自散开之后一番打听,再聚起时有一个人已经脸色凝重低声道:“不是何碧眼,那胡儿造好园业,却转赠了贵人!你们猜是谁?”
“这胡儿好大手笔!”
众人先是惊奇胡商阔绰,待那人卖关子过瘾之后轻吐出“北海王”,却又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宗家贵子,竟如此折节,同卑贱胡儿共用一堂,可耻、可耻!”
不说外间闲人的议论,眼下正在堂中接待宾客的北海王却是满面笑容,指着一脸恭敬站在他席侧的一名胡商笑语道:“何胡儿入我府中领事食官,日后在京中行走交际,你们诸位可不要把他拒在门外啊!”
宽阔的中堂里客席摆设,几十名宾客各据一席,听到北海王的话,神情或有差异,但大体上也都笑语应承下来。
高宗以来便已经在裁撤王府官佐,到了开元年间,这种力度便更大,朝廷仅仅只派给长史、司马并亲事府仗身,余者一概撤掉。
但偌大王府事务杂多,所以诸王也都往往自募佐员,只不过这些佐员只在王府供事,朝廷并不承认其官品身份。
至于说招募胡商担任府中佐员,这也算是一个传统了。许多宗室勋贵们本身开销既大,进项却不多,往往便召善于经商谋利的商贾为门客,以此来补贴用度。
那胡商还待借着北海王的引见在众人面前混个脸熟,方待入前礼见祝酒,却被一名前席中的年轻人不耐烦的推在一边,望着北海王冷笑道:“大王自好胡膻、引作近从,旁人不好置喙。但我等今日聚此堂中,为的是博物赏鉴的雅趣,不是贺你胡奴得用!”
这年轻人语调颇不客气,但偏偏堂中应和者众多,毕竟都是年少气盛、本就没有太强烈的尊卑意识,而且就算论出身,堂中也有几人不差北海王多少,自不耐烦去应付北海王引见的一名胡商。
被人如此当面顶撞,北海王自是不悦,但念及三弟的叮嘱,还是将火气按捺下来,抬手屏退了那名一脸惶恐尴尬的胡商,继而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既然诸位急于博彩,那便屏退闲杂,各显本领罢!”
堂中又混乱片刻,许多不参加赛宝赏鉴的看客都被请出了中堂,只准在堂外观赏。
大唐民风本就好斗好胜,随着几届世博会的举行,这种鉴赏斗奇的风气也在豪贵之间流传开来。早数日前,北海王便在各种场合里放言收访到几样珍物,这自然引起了许多纨绔子弟的好奇与不忿,于是便有了今日的赛宝会。
堂中清出一片空间,一条长案横置,那些参会的纨绔们便指使家奴将自己带来的珍物摆设上去,北海王作为主人也在不断的赏鉴点评。而堂外看客们也都踮脚向内望去,不断的因为某件珍货而惊叹连连。
堂中珍货展览过半,斗胜者笑逐颜开,斗败者灰头土脸。眼见气氛将要烘托到位,北海王便打算摆出自家珍宝,准备搏一个满堂彩。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发声,堂外突然响起哗噪声,北海王脸色顿时一变,顿足喝道:“怎么回……”
话还没有讲完,堵在中堂门口的人群便被粗暴推开,一名青袍老者手持马鞭,率领几名壮仆步入殿中,向着脸露怒容的北海王作揖道:“小民中书相公门下走仆,有扰大王雅兴,请大王恕罪。”
北海王本来是满怀愤怒,听到这老仆自报家门,脸上怒容顿时一敛,然后便笑语道:“原来是姚相公门下,怎么,难道姚相公也对时流少辈戏乐有兴趣?”
那姚氏老仆歉然一笑,视线一扫,便望见了缩着脑袋站在堂中一侧的自家阿郎姚彝,上前一步说道:“相公已经归邸,请阿郎随老仆回家。”
姚彝在第一轮的赛宝就被斗下来,心中正不爽快,眼见老仆行来,更觉羞恼有加,瞪眼摆手道:“我自与友人戏乐,干阿耶何事!你这老奴快滚出去,不要扰了兴致!”
“姚大,走罢!你入此也只是凑兴,既然姚相公召见,快快回家,不要连累我们受长辈责骂……”
那些纨绔们心中虽然不爽,但也自知姚元崇这政事堂首相的威风,不敢承担勾引其子嬉戏荒业的责任,纷纷发声劝告。
却不想这样一来,更加激发了姚彝的逆反,上前一步便要推搡自家老仆。
那老仆见状后暗叹一声,向身后摆手道:“抓住阿郎!”
他自然不敢真的上前抽打,只是将手中马鞭向着已经被仆人们架住的姚彝低声道:“阿郎,郎主真的怒了。若再任性,老仆怕要……”
“我不走、我不……你这恶奴,真的敢……”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那老仆扬起的马鞭已经抽打在姚彝的前襟,一时间,不独被鞭打的姚彝,就连堂中其他人都为之一愣。
“刁奴住手,敢在我家犯上凌辱!”
北海王见状后顿时怒起,指着那姚氏老仆破口大骂:“姚大入我厅中,是我贵客。姚相公若要管教儿郎,宴后自便,但今日在此堂中,不容恶奴放肆!难道在姚相公眼中,我如此不堪为儿郎宾友?”
那老奴听到这呵斥声,先收回马鞭向着北海王深作一礼,却不作更多解释,直起身来又望着姚彝问道:“阿郎肯不肯行?”
“我、我……”
姚彝羞恼至极,语调吃吃,眼见老仆手中马鞭再次举起,忙不迭涩声道:“走、走!这便回家……我、我还有什么面目在京中交友……”
姚家主仆来得快去的也快,北海王虽然暴怒不已,但终究还是没敢喝令阻拦。而这一场闹剧之后,原本堂中凑趣的几十名纨绔子弟也有小半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不敢再继续逗留。
眼见一场聚会将要不欢而散,北海王想起今日此宴的目的,又拍拍手将留下众人注意力吸引过来,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又有人匆匆入堂打断了他的发言。
不过这一次倒不是什么豪门恶仆入此扫兴,而是王府的仆员入前传告临淄王得授光禄少卿的喜讯。
“这真是大喜、真是大喜!”
北海王听到此事,顿时笑逐颜开,拍手笑道:“家中有喜,我要归邸贺我三弟,今日宴会至此且止,来日再会罢!”
堂中其他人得知临淄王官升四品,诧异之余也都凑上来纷纷道贺,并有几人连连表示要跟北海王一同前往王府当面祝贺临淄王。
听到众人的言语,北海王脸上露出些许迟疑,他们兄弟就是不想王府中访客混杂,才由他出面将宴会安排在胡商赠送的游园里,若是贸然答应的话,只怕三弟会不悦。
一番开动脑筋,他又召来刚才被屏退的胡商,着令他盛情招待堂中宾客,并一再许诺来日再宴,这才抽身出来,匆匆离开。
“哈,王邸门高,俗人难入啊!”
眼见北海王在王府护卫们拱从下离去,留在堂中的一些纨绔子弟们顿时也觉索然无味,更有几个自觉家世不逊的更是踢开胡商殷勤进献的酒食,冷笑离开:“紫袍未着先高眼,如此家风!”
北海王自不理会那些客人们的牢骚,一路策马而行,赶在宵禁前回到了城北坊邸。
“三郎,恭喜你啊!”
登堂之后,北海王便大笑起来,而坐在堂中正与一些宾客闲话的临淄王看到兄长归邸,脸上也露出有些意外的笑容:“二兄既然回家,想来此日聚会也是顺利?”
北海王闻言后神情先是一滞,旋即便摆手道:“稍后再说,何事能有三郎你高步通贵重要!是否明日早朝后入省领制?届时咱们兄弟同行,圣人垂恩,三郎你先行一步,想来我与四郎必也随后见用罢?”
堂中已有几名宾客来贺,眼见二兄说的太露骨,临淄王轻咳一声起身迎上这兄长,按了按兄长手腕示意他不要多说,返回席中后,才又对入府的两名南省官员笑语道:“明早不需诸位再入府导引,隆基朝参谢恩之后自赴省中。”
两名南省官员闻言后便起身告辞,临淄王兄弟又将他们礼送堂外。
此夜临淄王邸略具宴席,招待了几名闻讯赶来道贺的时流亲友,因为临淄王明早还要入朝,倒也没有通宵达旦的庆祝,宾主尽兴后便散了宴席。
北海王一直按捺着送走宾客们,返回王府后便忍不住笑语道:“三郎高任光禄,咱们兄弟在这朝中终于有了立足之地。圣人既然给此恩用,我与四郎也不必困在闲司,可以做三郎你的壮势臂膀!”
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们兄弟三个唯临淄王所担任的秘书省著作郎还有些人事上的往来,至于北海王与安平王则只担任了有名无实的南衙郎将。京营改制,南衙诸卫都已不再领兵,他们就算想安心上班,都找不到衙司所在。
有职无事,对一般纨绔子弟而言乐得领上一份空饷,可对急于获取存在感的兄弟几人而言,则就有些愁困。特别听到李隆基已经获得许多时流赞许,剩下俩兄弟当然也想获得这样的待遇,希望能顺势提升官位。
“我兄弟宗家亲贵,本就各享邑食,官品的高低,一份虚荣而已,不必过分在意。”
看着满是期待的两兄弟,李隆基只是摆手说道。
安平王李隆范叹息道:“三兄你已经登高,哪里能体会我们这些供职下流的人的心酸啊,出入不受见重,手中全无权柄……”
北海王闻言后也是连连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若我能立朝前班,门庭大衰的韦氏怎么敢轻易侮我!”他仍然对日前韦氏的悔婚耿耿于怀。
“圣人骤降恩遇,我眼下也是有些茫然。明日入朝受官之后,我再细探人事内情!”
见两兄弟都如此表态,李隆基便随口安抚一声,接着又对兄长说道:“前日韦氏又具帖求见,阿兄你只是不应。现在看来,还是不可擅弄意气,等我入司稳定之后,择暇时还要接见一番。”
“我不见!”
北海王闻言后顿时摇头怒声道:“他家此前毁约,已经让我受人耻笑!现在遭到圣人制裁,知道追高无望,才又返回央求。无论他家女子如何优秀,我都不会再纳入门庭!”
“我兄弟积势已经不易,阿兄你又何苦要强!韦氏虽然衰败,但仍有故谊满京,我兄弟难得能邀此臂助,决不可意气断绝!”
眼见兄长如此固执,李隆基顿时拉下脸来沉声说道。
他见兄长沉默不语,略作沉吟后绕过这个话题,又说道:“今日游园聚会,阿兄收成如何?青海收复之后,陇西商路必将大通,蕃货出入无阻。眼下京中尚不乏胡商囤奇待出,我们可以借此时机,助他们扫平仓尾,也能给自己积攒一些储蓄活钱,留待他用。几个月后,京中行市物价可就大不相同了,他们眼下正是困极待宰啊!”
“说起此事,我更满腹怒火!姚元崇这权奸实在凶恶,竟然完全不顾我的体面……”
北海王忿忿讲起今日游园中发生的事情。
“姚相公他、他怎么……慢些说,仔细说!”
李隆基听完大概,脸色陡然一变,拉住兄长继续追问。
0965 持符握宪,不负此生
夜已极深,临淄王李隆基合衣而卧,却仍是了无睡意。他一手搭在腹上,另一手则探入锦被中,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柄佩剑的剑柄,昏暗的帷幄中,睁开的眼睛微光流转。
晚间兄长一通抱怨,只是怨恨中书侍郎姚元崇家奴桀骜,斥骂发泄完毕后便归邸休息,全然不知他这一番控诉给李隆基带来了多大的心理负担。
李隆基有些羡慕兄长没心没肺、全无城府,但他却深知自己不能那样,否则他们兄弟必然会更加的处境堪忧。
近日凡所谋划与人际交往的事宜在脑海中仔细梳理一遍,渐渐的心内危机感变得更加强烈。
日前得知青海大捷的消息后,李隆基壮着胆子略作试探,想要借着进献军乐参礼的机会将交际人面更作扩展,结果却遭到了太皇太后的反对与训斥。
这老妪对他们兄弟几人素来态度不好、全无亲情,如今大权已失、托庇圣人,更是以打压他们兄弟为乐,并以此讨好圣人。
她弄权半生,所思所计都阴邪入骨,更担心自己兄弟一旦得势、或就会因为父母的仇恨而对其大加报复,对他们兄弟自是防备至深。表面的态度已是如此,背地里更不知会在圣人面前进行怎样险恶的诋毁。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李隆基才又忙不迭进献奏表,提议封禅,希望能在圣人那里挽回几分好印象。但其实他内心里,并不希望圣人采纳封禅的建议。圣人这尊位是从他父亲手中夺走,圣威越崇高,无疑会映衬得他父亲越黯淡。
但如今的他实在没有更好的谋计选择,圣人志向宏阔、好大喜功,甚至御驾亲征,无非是为了渲染并坐实其中兴之名,以消弭其名位获取不正的隐患。
封禅乃是帝王盛典,身在尊位者没有几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荣光诱惑。而想要举行封禅,试问有什么人比上代皇帝之子进言更有说服力?
比如旧年世道讥讽女皇绝情寡恩、不恤子孙,圣人便各种巧媚、投其所好,果然因此收获颇丰,甚至谋取到一个问鼎大位的机会并最终使之成为现实。
如今自己兄弟与圣人当年处境不乏类似,那么采用类似的谋身计略也是最为稳妥。
事态的发展也的确如自己所料,他奏表进献未久便获得了圣人的关注,并凭此官升数阶、得任光禄少卿,显然自己的表态是能投圣人所好,以此进行答谢。
可是兄长今日遭遇却让李隆基心中警兆陡生,似乎真实的情况跟自己的遭遇有些差异,这差异或许还不小。
姚元崇身为中书侍郎、政事堂中的首相,乃是圣人的肱骨重臣,其人言行举止一定程度上就能代表圣意如何。他如此凶恶的派遣家奴将儿子从自家宴会上召回,连这么一点面子都不愿给,是否也意味着圣人对他们兄弟也怀有着类似的恶意?
身世如此,李隆基也并不奢望圣人会对他们兄弟全无防备,只是因为大局上的体面,许多事情不能做的过于苛刻与外露。
而他除了血脉上的不利之外,还有另一点会让圣人对他更加警惕,那就是他也曾过继给伯父李弘,做过义宗嗣子。圣人不久前并尊二宗,就有淡化承嗣于义宗的意思。
通过姚元崇家奴的表现可以看得出,圣人对他的态度也是不无纠结,或许有几分赏识,但更多的还是恶意潜藏。
“终究还是太操切了啊!”
圣人钟意封禅是肯定的,但应该不愿意由他开启这个话题的议论,不想让他在这当中享有太多的关注。所以这一次将他升迁为光禄少卿,也不可过分乐观视之,当中或许还有什么祸心包藏。
可惜李隆基对朝中人事了解仍然不够深入全面,并不清楚在朝的另一位光禄少卿徐俊臣就是早年诬蔑皇嗣谋反、搞得他们一家惶惶不可终日的酷吏来俊臣,也因为与少弟嗣相王李隆业日渐疏远,不知嗣相王长史狄光远就事刑司,所以对当下处境的感知与判断还不够清晰。
但他虽然出身高贵,但却幼来忧苦,养成了心思缜密且敏感的性格,能够通过自身感知到的部分资讯便将现实推断大概。
一夜忧思失眠,到了下半夜的时候,听到室外仆员的低声呼喊,他便从榻上坐了起来。
一团灯火从屏后转入,年轻娇俏的细人手扶灯盏走进了内室,见到大王已经坐起,连忙上前道:“大王原来已经醒了,妾这便服侍大王更衣。”
说话间,细人便将灯盏放在窗案,弯腰入前整理被窝,手指摸到埋在锦被中的佩剑,身体僵了一僵。李隆基拍了拍细人香肩,低语说道:“转告阿忠,近日不要正门来见,等我消息。”
细人闻言后连忙点头,看着那乖巧秀丽的脸庞,李隆基腹下略感燥热,环抱细腰将这小娘子揽在怀里:“阿菱既入贵邸,哪需粗使用力,我贪的是同娘子襟怀依偎的温存,闲事且让旁人忙碌。”
小娘子被揽抱在怀,气息略有散乱,明眸凝望大王脸庞片刻,转又羞涩得低下头去,捻着衣角低声道:“妾本是闾里民女,幸得三郎眷顾,蒲草竟能纠缠于兰芷,怕已耗尽毕生的运气……只想让三郎起居更舒适,不敢闲散下来折损了福气。”
听到这小娘子吐露肺腑的情话,李隆基心中怜意更生,望着那素面简朴的装扮,不无心酸的叹息道:“人间第一等的情缘便是甘苦与共,娘子伴我于危难之际,来年万种的富贵,必我两人分享,余子谁也不配!”
一对少男少女情热依偎,并不需要更加火热的缠绵,这居室中便已经温馨无限。
稍后还要入朝,李隆基也没再继续与室中娘子腻歪下去,洗漱更衣之后便匆匆出门。
黎明时分,长安城中仍是灰蒙蒙的光线有限,分居在诸坊中的朝臣们也都陆陆续续离家往大内而去。临淄王一行转入丹凤门前长街的时候,街道上已经看到许多的朝士,也不乏消息灵通的朝士入前道贺,李隆基俱微笑颔首的回应着。
丹凤门外下马的时候,群臣沿御桥鱼贯入宫,眼下还不需要班列分明。想到夜中那苦恼的一团思绪,李隆基有意的越过几人,向队伍前方的姚元崇靠近。
姚元崇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临淄王,只是凑近了门下侍中杨再思,两名宰相并肩而行,不知在议论着什么,其他官员们见状后便也放缓了脚步,拉开几分距离。
稍作试探后,李隆基也并没有再继续试探,转而走到岐王李守礼那一群人之间,低声闲话着向前走去。
今日早朝并没有什么大议题,主要还是有关诸州籍户整编的问题,由宰相格辅元负责汇报。想要搜扩天下民众进行编户,无疑是一桩大工程,诸道诸州依次进行,从开元初年便已经在进行,到如今才进行大半、将要完成。
编户的成果非常喜人,除了尚未完成的陇右道、山南道以及岭南道一些州府,如今朝廷所掌握的籍民数量也已经达到了六百八十万户之多,较之永徽年间的三百八十万户翻了足足将近一倍!
陇右道诸州主要是青海的收复与顺州的设立让籍户发生了新的变化,山南道与岭南道则都存在路途遥远与辖域广阔的缘故,所以统计的进程比较迟缓。按照格辅元的预估,若整个编户过程完成,那么大唐的籍户总数应该能够达到七百三十万户。
如此惊人的一个增量自然是喜人的,籍民数量的多少是国力涨消最直接的一个体现,毕竟只有在籍之民才是有效的纳税单位。
同时也直接反应出朝廷对天下政治的掌控力,有的时候由于秩序混乱、吏治昏聩,存在着大量的隐户、亡户。这一部分人口不受官府的控制,既拖累了国力的增长,同时也是一个地方上的隐患。
因此今天的朝会氛围也是颇为喜人,无论圣人还是立朝的大臣们,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笑容。
李隆基听到这些民户资料的变化,心里同样也颇为高兴。身为大唐宗王,眼见社稷兴盛,自豪感油然而生。
只是在看到殿中群臣、包括诸宰相们对圣人那毕恭毕敬的态度时,他心里便不免生出一股颇为复杂的情愫。
原本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应该是他父亲,享受着群臣的进拜恭贺。如今除了心酸之外,更有一份说不清的烦躁。
旧年在神都时,他年龄还很小,极少参与朝会,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阿耶在退朝回宫后,常常一脸的忧虑与烦躁,或是叹息政治不兴、内外弊病重重,或是忿言大臣不恭、热衷弄权,搞得朝廷上下乌烟瘴气。
那时的李隆基,还没有太多家国天下的概念,对世事认识也不够深,不知道该要怎么劝慰帮助阿耶。但那时候遗留的印象给他带来的认识就是国运艰难、社稷动荡,整个大唐都是一种风雨飘摇、水深火热的状态。
之后庐陵王潜逃归都、引发一系列的动荡惊变,更加重了李隆基的这一印象,幼小的心灵里甚至已经开始恐惧若大唐真的亡国,那他们这些李唐宗室们将会是如何凄惨的下场?
可是服丧结束归京之后,所见种种却大悖于他的固有印象,看到长安民生井然有序、市井氛围繁荣有加,与他所了解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到如今,有机会立身于朝堂,所看到的也绝不是政治混乱、臣下桀骜、皇权不兴的情景。
现在的李隆基对世道了解渐深,也有了自己的判断能力,虽然感情上有些不能接受,但事实却告诉他,他早年所了解的与如今世道的差别,可能原因真的在于当今圣人做的要比他亡父出色,而且还是远远的出色!
感情上李隆基比较排斥这种认识与判断,同样的在感情上,他对当今圣人也并没有太多的嫉恨与厌恶,甚至还有着一份充斥于怀的崇拜。
早年因为家教的缘故,加上对圣人的认识浅薄,他对圣人是有着一份厌恶与轻蔑的,只觉得圣人巧诡善媚、乏甚筋骨,完全配不上时流所加给的各种盛赞。
可如今当自己也沦落到圣人当年类似的处境时,他才能够逐渐的感同身受,认识到当年圣人诸种情非得已的委曲求全,今日所享有的一切,也完全匹配得上往年种种刻苦钻研的付出。
有时候李隆基甚至有一种错觉,只觉得圣人的人生才是他该经历的一切,一样的忍辱负重、一样的披荆斩棘,救宗庙于将堕、救万民于水火,受命于危难,立志于中兴!
如此壮阔,才是男儿一生!大丈夫自当就鼎而食,持符握宪,寰宇称尊!
圣人所奋斗的一切,所享有的一切,可以说是完全满足了李隆基的所有幻想,甚至有的地方比他幻想中的还要更加的美满。
但是很可惜,这一切都不属于他……
礼官高昂的唱礼声,宣告着早朝的结束,也打断了李隆基的遐思畅想。
他连忙收拾心情,与群臣一同作拜退朝,视线余光中圣人的身影在众禁卫内侍们拱卫下消失在殿角,冥冥中似乎觉得有一股无形的气被从身体里抽离,心情也变得怅然若失。
退朝之后,围聚过来道贺的臣员们更多,李隆基也连忙打起精神,一一给以回应,然后在一名吏部官员的导引下,前往政事堂拜受制书。
相对于退朝时的朝士祝贺,政事堂官员们反应就冷淡的多,只将此当作一桩平平无奇的公务,颁下制书后便各自散开去忙碌其他的事务。
至于李隆基比较关注期待的几名宰相,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进入政事堂后便不见了踪迹。
这不免让他略感失落,以至于谢恩蹈舞时,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更打定主意前往就任后,一定要少说少做,看看当中究竟有什么凶险隐藏。
0966 皇朝养士,恩出光禄
政事堂里整日人员出出入入,李隆基在侧厢受制后也没有久留,很快便退了出来,一名青袍小吏站在大门一侧,见到临淄王行出后便快步上前,拱手说道:“卑职供职光禄寺掌固周果,奉命引领大王归廨,请问大王此刻归否?”
“有劳周掌固了。”
李隆基闻言后便微微颔首,但在这掌固转过身时,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他如今已经不是官场的萌新,人情世故颇有了然,他升任光禄少卿,哪怕是员外设的加员,但也算是光禄寺的长官,首日入司导引者起码也要是在品的令丞。
可现在光禄寺居然只派了一名流外的掌固下吏,这实在是有些失礼,同时也说明了光禄寺中一定有人对他入事心存不满,而且那人身份官职一定不低于他。
心中闪过这一念头后,李隆基一边走着,一边开始思索他刚刚在朝士道贺中打听到的光禄寺人员构架。这当中官位与他相等和高过他的共有三人,分别是光禄卿独孤元节、光禄少卿李备与徐俊臣。
独孤元节是岐王李守礼的丈人,虽然担任光禄卿,但眼下并不在京,而是出京担任山南道后路总管,在同王李光顺麾下讨伐南诏诸蛮,自然不会赶在第一时间给他上眼药。
光禄少卿李备封爵曹国公,属于宗室成员,故曹王李明的儿子。李明在高宗年间罪与章宗李贤同谋而遭流放,因为这一份情谊,曹王子孙归京后也颇享优待。
另一名光禄少卿徐俊臣,李隆基了解不多,朝臣们介绍的时候也语焉不详,似乎并没有太过显赫的身世背景。
莫非是曹国公李备窥望上意,赶在自己入司的第一天便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李隆基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他跟曹国公交际不多,仅仅只在宗家宴会上见过几面。但身为宗室的缘故,曹国公也是亲眼见过太皇太后对他们兄弟态度冷淡,或者干脆就是直接得了圣人的授意,所以才针对自己。
想到这里,李隆基不免眸中冷芒吞吐,他们兄弟虽然处境不佳,但也绝不是这些趋炎附势的宗家闲杂人等立威取宠的对象!
既然李备对他流露恶意,他也不介意对抗起来,拿李备向时流显露自己的手段与筋骨。正如当年圣人入朝任官时,凭着一股少勇气势压得武氏诸王都灰头土脸、下不来台。
当年的武氏诸王朋党立朝、还享有着太皇太后的包庇尚且如此,李备不过一个宗家远支,即便是得到了圣人的暗示,只要圣人不会明目张胆的站出来拉偏架,李隆基也不惧使用手段,将曹国公作为自己的踏脚石!
“今日暂不入廨,我要归家备礼、敬谢圣恩,周掌固且自行。”
虽然心中不爽下吏前来导引,但李隆基也犯不上与这样的小人物计较,反而还态度和蔼。越是这样的小人物,在一些特殊的情境中反而能够发挥出大能量,而且要收复亲近也容易。
那掌固周果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那卑职明日府前等候,再引大王归署。”
“掌固有心了,官事任新,难免生疏。若掌固午后无事,不妨过府列席,让我有机会访问署中人事。”
李隆基又折节发出了邀请,希望借由这官署老吏探听一下光禄寺的情势,而他心里也有了一个思路。
光禄寺人员结构必然不会一团和气,随着增设了他这个员外少卿,职权必然要重新划分一番。既然曹国公李备对自己有比较明显的恶意流露,那另一个少卿徐俊臣便会是一个比较好的拉拢对象,提前与之交流一番表达善意,可以结盟架空乃至于赶走曹国公。
那小吏得知能够前往王府做客,自然是连连点头道谢,表示午后一定前往,然后便喜孜孜的离开了。
离开皇城后,李隆基汇合随员归府,然后便开始准备礼物入宫谢恩。当看到佐员们拟定的礼货清单,他又不免有些心疼头疼。
虽然贵为郡王,享有封邑禄料,但李隆基同样面对一个比较头疼的问题,那就是各项收入太死,能够灵活调动的活钱不多。
理论上来说,宗王食邑禄料等收入是足够维持大笔的开销与气派的生活,但除了这些明面上的开销之外,李隆基还有一些比较隐性的花销是不能摊在明面上,自然也就不好动用那些明面上的收入。
正因如此,李隆基才想趁着陇右商道即将畅通、京中胡商想要赶快清仓的时机操作一番,经营一些额外的收入渠道。
胡商远道而来,货品多以稀奇为贵,可是随着青海局面平稳,陇右商道开放必然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届时入京的胡商会更多,他们那些所谓的珍货自然也就会泛滥开来,眼下因为路程遥远的缘故还未见端倪,可是到了年尾,西域各类商品价格必然会有一个大幅度的跳水。
所以李隆基才让二兄李成义出面,接纳胡商为府中佐员,同时举办一个赛宝会,配合着杀一把京中那些纨绔子弟们的钱囊。
他记得当年神都城中圣人出京时似乎也进行过类似的行动,具体收益多少自然无从探知,但见圣人之后势力快速壮大,可想必然所获丰厚。
技法不怕老旧,只要有用就好。他用钱的地方不少,除了维系与一部分时流的人情往来之外,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出项就是资助那些离宫的老人。
开元以来,宫中精简构架,相当一部分宫内老人都被放免奴籍、回归坊曲。这当中便不乏他父亲当年在位时的故人,这些故人们感念旧恩,李隆基也乐得将他们重新收拢回来,逐渐取代禁中赐给的奴仆。
如今他们兄弟处境较之归京伊始是好多了,特别圣人在禁中斥责京兆韦氏的相关言语流传出来之后,也让时流意识到宗家子弟终究不可小觑。
借着这份情势的转变,李隆基与兄弟们开始与京中那些权贵子弟交往起来,各种铺垫之后,才让二兄举办宴会、赛宝带货。
结果却没想到被姚元崇家人们将这准备多日的宴会给搅乱,而他二兄也的确是能力欠缺,将事情做得虎头蛇尾,全无收效。
“看来,还是要借着升官之喜大宴宾客,自己上场主持才最稳妥啊!”
李隆基暗暗做出了决定,他虽然已经感觉到这一次升官并不纯粹是喜,但大多数时流还不清楚,姚元崇等重臣即便有所感知,顶多约束一下自家儿郎,并不会大肆向外宣扬,仍然不失一个壮大声势的好机会。
礼货准备完毕后,李隆基又唤来其他两兄弟,准备与他一同入宫谢恩。虽然他心里也有些厌烦那所谓家宴的氛围,但兄弟们频频出入宫禁,本身就是圣眷浓厚的标志。同时也借此谈谈圣人口风,如果圣人态度尚可,可以试试给兄弟们求取一个略有实权的官职。
兄弟三人联袂出发,抵达皇城外叩门通传后,不经皇城自西内苑被引入宫中,径直抵达了万寿宫。
此时万寿宫中家宴正在进行,却并不是为了贺喜临淄王升官,而是为了欢迎太平公主归京。
“方才遣员往光禄寺传告却走空,不想北海王等还是赶巧,没被落下。”
圣人坐在殿中,眼见兄弟三人登殿便笑语说道,并指了指侧席的太平公主说道:“可见咱们姑母人气旺盛,不远亲情啊!”
兄弟三人登殿后陪着笑容,先向太皇太后与圣人见礼,然后才又转身欢迎姑母归京,稍作闲言慰劳,然后便走入布置好的宴席中乖乖坐定。
其实太平公主早数日前便已经归京了,只是不敢入宫拜谒,担心母亲余怒未消,一直住在儿子邸中,总算等到禁中传见,这才忙不迭的入宫相见。
此时的太平公主不再是往常浓艳华丽的装扮,穿着颇显老气的素裙,素面不施粉黛,显得有些憔悴柔弱。
她怀里抱着自家那个小孙子,点头将三王问好应付过去,又连忙转头望着自家阿母,一脸感慨的说道:“往年仗着阿母的宠爱,明明出降多年,却仍不改顽劣习性。恍惚间自己都做了祖母,儿孙已经成荫,才越发感受到身为亲长的辛苦。
这怀中的小物或还不知我是何人,但我却牵挂的肝肠不安,以泪洗面。宗庙里同昭同穆可称兄弟,隔代的亲缘才是最挠人心啊!有了这样的感受我才敢放言来说,圣人不妨问一问出征这数月,京中诸亲谁最牵挂?见你祖母思念得寝食不安、将要脱形,我真是又心疼又羡慕啊!”
听到太平公主如此直白的吹捧阿谀,李隆基坐在席中不屑的瞥了瞥嘴角,抬手掩嘴稍作掩饰,视线一转又有一道倩影闯入眼帘,正是那个让他羞恼怨恨无从发泄的堂妹,视线顿时如触电一般的转开。
但过了片刻后见无人关注自己,他却又忍不住逐分逐寸的转回头去,借着一次又一次的视线飞掠,状似漫不经心的频作惊鸿一瞥,又因为没有遇上彼此视线恰好碰撞直视的瞬间而颇感失望。
随着状似无意的打量次数多了,李隆基发现那堂妹右手扶住食案一角,支起两根葱白的手指正作抠挖之状,先是微微错愕,旋即便有会意,这娘子并非对他的窥望全无所觉,作此手势分明是在暗示他再敢瞎看就要将他眼睛抠出来!
察觉到这一点后李隆基不免羞恼,视线忙不迭移开,但片刻后却又赌气似的转移回去,直望向那张令人又爱又恨、总是难忘的精致俏脸,才发现这堂妹只是仰着脸迟迟望向殿上。
他顺着那视线所指的方向望去,首先是看到坐在圣人左手边的太皇太后,继而便是慵懒斜偎在榻西一侧的圣人。
圣人身着燕居的秋袍时服,未着幞头,几缕散发垂落额间,饱满的前额、英挺的剑眉下,两眼并不凝神注视哪一处、但仍是湛湛有神,刀削一般挺拔的山根,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下巴尚未蓄须、仍是棱角有型,正是一张工笔细摹都难拓出三分风采的英俊脸庞。
李隆基有些迷茫的收回视线,心中没来由泛起一阵酸涩,但片刻后流于嘴角的却是一抹颇为不耻的冷笑。
殿内的李潼倒不知他那小堂弟丰富细腻的心理戏,只是望着喋喋不休的太平公主有些想笑。
抛开别的不说,他这个姑姑的确是一个好亲戚,为人热情又懂得察颜观色,只要有她在的场合,便绝对不会冷场,的确擅长讨人欢心。
像是坐在他身边的太皇太后,明明在这女儿入宫前还颇多抱怨,可是现在已经被太平公主小意奉迎得笑逐颜开,些许余怒已是荡然无存。
只不过被太平公主抱在怀里当作道具的小孙子有些可怜,几个月大的小娃娃多数时间都要酣睡,却被自家奶奶吵得小嫩爪都探出了衾被包裹挥舞着,更引得自家小妹李幼娘挑眉乜斜着婆婆,一脸的恼怒怨念。
李潼不想看她们婆媳当场翻脸,抬手指了指太平公主怀抱,示意乳母上前抱走婴儿,然后将视线转向李隆基,笑语道:“光禄事在礼宾飨给,皇朝养士,恩出此中,来日入司就事,务要周全缜密,不可遗漏失礼。事虽繁杂,但也尤其磨练待人接物的气度眼识,不要因为不是清望张扬所在便厌烦退避。”
李隆基连忙起身拱手道:“臣一定谨记圣人教诲,不负此番天恩垂给。”
两人一番对话,终于将话题从太平公主身上挪开,而太平公主这会儿也才有暇正视这个侄子,得知临淄王高升光禄少卿后,便啧啧有声道:“原来临淄王竟然已经高任通贵,那真是可喜!宗家儿郎,英才辈出,一定要精诚用心,不要让时流见笑是只凭公器私授。”
李隆基又连忙恭声应是,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面子上始终礼数周全。
接下来的家宴中,氛围仍是轻松有加。太平公主也不再抢着发言,除了回答圣人与太皇太后的问话之外,多数时候都是若有所思,且视线几次望向端坐席中、不苟言笑的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