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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37 壮烈割舍,清白事唐

    大非川东侧的莫离驿,如今是大唐前锋军队的大本营,数千名游弈斥候以此为起点,不断的向青海腹心之地巡弋渗透,查探敌情的同时,也在不断的扫荡消除一些战场内外的不确定因素。而这些所谓的不确定因素,绝大多数都是指的生活在青海地区的土羌与鲜卑部族。

    这些游徙的部族们,单轮个体的话自然算不上极强。甚至一支两三百人的游弈精锐,便足以扫荡数个分散在荒野中的土羌部落。可是一旦这些部落有了组织集结的趋势,那就会成为未来战场上一个不容忽略的变量,特别在战线拉长,战争陷入胶着的情况下,这一股变量都有可能影响甚至决定战争的走向。

    毕竟往年吐蕃之所以挖空心思的兼并吐谷浑,除了疆域领土的直接扩张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原吐谷浑人口的控制。吐蕃兼并吐谷浑之后,在后续与大唐的几场大战中,有一半的兵力都是直接来自于青海当地。特别是在大非川一战中,钦陵更是将主场优势的人海战术运用到了极致。

    噶尔家父子乃人中龙凤,统治青海地区长达几十年之久,自然也建立起一套颇为缜密的统治模式。但在历史大势的潮流中,个体能力即便再强,都会显得单薄无力。

    钦陵过往的威赫战功,自然让整个天下都不敢小觑其人。可是当他面对大唐与吐蕃这当世两个最强大的政权步步紧逼的时候,同样也是显得无能为力、难挽颓势。

    过去几年时间里,噶尔家在青海的统治基础被不断的压缩、破坏,对青海疆土与人口的控制力不断被削弱,使得其政令的约束力也越来越薄弱。

    时至今日,就算大唐军队再次长驱直入,钦陵也很难再组织起几十万的大军去迎战大唐,重复往年大非川一役的辉煌。

    当然,大唐的影响力虽然不断的在向青海方面渗透,但毕竟时日仍短,还没有达到完全取代噶尔家族的地步。

    因此眼下的青海,除了大唐所实际控制的海东地区以及噶尔家族一直盘踞的海西,其他地区基本上处于一种无序的混乱状态。而青海当地的这些部族,也因为这种对峙与拉锯的态势,有幸享受到一种短暂的、不受统治奴役的自由。

    但这一份所谓的自由,给人带来的却并不是无忧无虑的超脱,反而是一种无依无靠的惶恐。特别是在眼下青海大战即将展开的情况下,由于这些部族们并没有明确的归属、要受哪一方的军令节制,自然交战的双方对于他们也就没有施加保护的义务。

    战争中并没有什么绝对的正义,区别只是立场不同。大唐的军队进入青海,也绝对谈不上是什么路不拾遗、恐伤人命的仁义之师,为了加强己方的战略优势,自然也要加强对战场周边人事资源的搜集与把控。在双方大军还未正式遭遇、列阵开战之前,那些游荡迁徙的土羌部族便是这些游弈斥候们的主要目标。

    无论什么时候,弱小便是原罪。那些被大唐游弈斥候们所发现的土羌部族们,其命运早已注定,能够选择的余地实在有限,顺我者未必昌,但逆我者则一定亡。

    当大唐游弈们正式展开军事活动的时候,莫离驿这一大本营顿时就变得热闹起来。每天都有许多的土羌民众们被驱赶至此,大唐军队虽然未必需要仰重他们的人力才能成事,但也绝不能容忍将这些部落人口放纵在外。

    眼下大军主力虽然尚未正式进入青海,可等到大军开拔之后,后勤补给就会变得无比重要。这些土羌部众们就算不听命于吐蕃,仅仅只是出于贪欲,只怕也会穷极行险、寇扰唐军沿线补给,自然越早收拾掉越好。

    只不过,这么多的羌胡民众被驱赶到莫离驿来,该要如何处置管理,对唐军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虽然大战在即,不可滥施仁善,但也不可滥杀无辜,从**上消灭这些羌人牧民。

    其实讲到对于边地胡民的镇抚管理,大唐自然拥有着丰富的经验。过往岁月中,对周边不恭政权多次掀起灭国之战,战争中所带来的俘虏何止巨万,数量远不是眼下莫离驿所聚集的这些羌民可比,或是羁縻于边地,或是内附于州县,基本上都能得到妥善的安置。

    但眼下莫离驿所聚集的唐人力量乃是前锋的游弈精锐,功能性更多体现在战斗方面,对于地域与人口的管制所能采取的手段也不多,不免就显得有些焦头烂额。

    “禀告将军,赤水营巡狩归来,搜获羌徒六部合三千余众,请遣军使导引归营!”

    莫离驿前锋大营中,外出巡狩归来的游弈部伍归营奏告收获,而端坐营帐中听取汇报的前锋主将郭知运早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轻松惬意,闻言后只是有些不耐烦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然后他便吩咐军中吏员前往整理造册、人物分别安置。处理这些杂务的同时,郭知运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案头的文书,哪怕端坐不动,额头上仍然有细密的汗水沁出,可见脑力劳动同样非常的繁重。

    不多久,又有营卒匆匆入帐禀告道:“将军,西营三十余帐羌人哗闹……”

    “为何如此?”

    郭知运闻言后眉头顿时一皱,直从席中立起,手扶佩刀沉声喝问,自有一股杀气洋溢而出。

    “那部羌人与左近新驻之部为世仇,又恐对方摊薄赐粮,因是躁闹……”

    听完营卒解释,郭知运脸上杀气不减,略作沉吟后便吩咐道:“涉事之徒俱逐营外丘上,不给饮食帐幕以作惩戒,再有哗闹,一概射杀、传首诸营!”

    营卒领命而去,但郭知运心情却没有轻松几分,着员唤来一名文吏参军,询问道:“营地尚余几方闲地?给赐之物尚余几分?”

    参军闻言后便将相关数据详细的禀告一番,郭知运在听完后眉头便皱的更紧,因为营中的收容能力已经将要达到极限,然而四方游弈还在源源不断的将土羌部众驱赶而来。

    “即刻核计,营中所储还能支几日,书告后方。”

    听到将主命令,参军点头应是,并即刻在帐中伏案核计起来,并很快就呈交上来一个结果。

    对于手下的工作效率,郭知运还是颇感满意的,接过文书后点了点头以示勉励,同时心中不免感慨,如今边事才力较之早年确是大有充盈。圣人重武功,使得国中众多年轻才力纷纷赴边逐功。

    比如这个营中名为杜暹的参军,处理起各种公文数据便极有条理,营中近半文书几乎都由其人一手规制,郭知运也因此受益不浅,处理起营务来能够化繁为简。

    若是往年,这样的人才哪怕沉寂下僚,往往也只会在两京苦熬等待机会,极少会出现在边中。这无疑就极大的浪费了才力,对国家自然没有什么好处,同样也会让这些才士们在漫长的蹉跎岁月中消磨志气,变得颓废起来。

    但属下的干练对于前锋大营的境况改善也是有限,郭知运将参军呈交的核算结果略作浏览,还在构思该要如何措辞书告后方,又有营卒来告前往招抚羌人木卯部的李祎已经返回,郭知运闻言后便吩咐速将李祎引入帐中,打算了解这土羌大部的招抚情况后再一起回奏后方。

    很快李祎便进入了帐中,稍作见礼之后便将此行经过详细奏报一番。

    在听到木卯部居然搜集了颇为翔实的青海地理资讯并进献上来,郭知运一时间也是兴趣大增,连忙召来几名部将并文吏参军,一同检验李祎携带回来的这些地理资料真伪性。

    大唐军队将要再次进入青海作战,相关的资料搜集工作自然不会少,特别是在去年与海西噶尔家关系有所缓和之后,对青海如今的人文地理情况更是进行了非常仔细的摸查。

    李祎所携带回来的木卯部所进献地理资料的确帮助不小,不只可以与大唐所掌握的讯息互相验证补充,更有一部分是大唐也没有清晰掌握的海西伏俟城周边讯息,甚至包括一些噶尔家军事驻扎情况。

    资料的深入验证自有其他人继续进行,郭知运则示意李祎转去了另一边,开口问道:“依你所见,是否有必要安排劲旅接引此部羌人东来?”

    “如此大计,末将不敢断言,唯述此行所见。彼部网罗人势极大,聚众已万帐有余,更有如此图籍进献,可知所图不小,若仅只出兵接引,恐不足填此欲壑。更何况数万之众动向如何,噶尔家必然不会视而不见……”

    虽然那木卯部的酋长态度谦恭到有些卑微,但李祎此行还是有着自己的见解,把自己的一些感受与猜想仔细讲来,觉得木卯部对于归降一事还是有着极大的保留。

    而这其中一个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当李祎提议木卯部派遣员众跟随他一同返回唐军大营商讨唐军归降事宜的时候,木卯部首领只是派遣了一个女儿,却并非嫡子或是其他重要成员。

    虽然木卯部首领给出一个理由,道是其女曾在伏俟城钦陵府上担任女官,因此而对唐人礼俗颇为熟悉,至于儿子们则粗俗无礼,担心唐突大唐权贵。但李祎对于这一说法还是有所保留,因为就算谈崩了扣押人质,也不会对木卯部控制其族众产生太大影响。

    “贼羌奸猾,不可说以忠义!”

    郭知运对于李祎的看法,还是比较赞同的。哪怕没有这些理由,他对于青海地区的羌人本就不报什么善意的看法。如今在与吐蕃的对抗中,大唐是占据着一定的优势,可往年唐军被封锁在赤岭以东,郭知运这些河源军老人们围绕赤岭与对方展开激烈的对抗,吐蕃军中便有大量的羌人出没其中、助纣为虐。

    只不过眼下大唐将要重新统治青海,对于当地土羌势必不能完全的赶尽杀绝。不要说他们这些过境的强龙,哪怕是统治青海几百年的吐谷浑,走的也是积极与西羌合流的统治路线。

    羌人木卯部实力不小,在大唐军方情报中也是挂上号的土著势力,特别李祎回报其部势力又有增长,郭知运这个前锋主将也难以决定该要如何处断,索性便与刚才的军务汇总起来,准备一同报给后方,交由圣人进行决断是否接纳其部。

    至于那个跟随李祎一同返回的木卯部族女,郭知运是不打算接见。他们这些老河源军对羌人本就存有成见,对于有名有姓的羌人势力则就更加的厌恶。

    不过莫离驿大营的信使还没有派遣出发,后方鄯州大军本部已经有专使抵达。

    “前锋先行月余,将军等想是着功甚巨啊!”

    作为鄯州方面圣人特遣的使者,郭元振率队来到莫离驿大营外时,望着出迎的郭知运等人笑语说道。

    郭知运等人闻言后,神情多多少少都有些尴尬。原本他们也以为自己等人有幸选入前锋部伍之中,能够先一步向青海腹心之地进军,乃是一个难得的建功良机,凭着唐军的战略优势与旺盛的士气,自可势如破竹、斩获首功。

    可是当他们出兵之后才发现情况远非如此,面对气势汹汹的唐军,海西方面几乎没有做出什么攻防调度进行抵抗,直属于噶尔家的部伍甚至全面收缩后撤,就连小规模的斥候遭遇摩擦都罕有发生。

    前锋部伍出兵月余,正面战场上的斩获微不足道,主要的成果就是收聚了大量的当地土羌部众。虽然这也可以算作战果的一种,但这些土羌部众无论战斗力还是组织力都极为低下,哪怕收聚再多,也实在很难让这些精锐游弈将士们生出什么荣誉感。

    作为前锋主将的郭知运,则就更加的叫苦不迭。诸营将士们还只要负责巡狩即可,但他既要处理前锋营务,还要负责给予这些羌人基本的生活物资并进行镇抚,避免他们发生大规模的哗乱。

    总而言之,前锋部伍过去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实在是乏善可陈,大悖于他们此前痛快杀贼、壮志拓边的想象。

    营外人多眼杂,并不适合长谈事务,一众人返回军中大帐后刚刚坐定,郭知运便有些急不可耐的开口说道:“使君此番入军,可有新的圣意传达?前锋军机如何,前报已经翔实有述,末将才庸、至今难觅转机,诸困已是更加严重……”

    郭元振听完郭知运的诉苦后,也叹息说道:“此方情势如何,圣人也是深有所知,今次遣我而来,便是专为解决几桩困扰。”

    讲到这里,他又指了指营帐外笑语道:“入营时所见帐幕绵延、羌人聚合,将军等大不必过谦,这已经是一桩弱贼壮我的实功。蕃土更远在西陲,欲于此贼势声张,土人助力不小,今夺其爪牙,来日开战,大益军事啊!”

    “末将等所以不敢自夸,只恐当中另有隐情。”

    听郭元振言及此节,郭知运神态变得凝重起来:“末将久在赤岭与贼相峙,深知钦陵骄横险恶,绝非束手待毙之贼。今我王师大势西进,贼外无爪牙之张设,内无降走之议论,唯是消沉不动,实在诡异。末将怀疑贼之所以爪牙遗我,一则以此冗我军机、疲我士力,二则示我以弱、骄我军心,只待我军轻率傲慢、进退擅用,再作反复险计……”

    郭知运的怀疑是有一定道理的,类似的猜测与讨论在鄯州大本营中也是不乏声音。郭元振听到这里的时候,便正色问道:“将军怀疑这些收抚的羌人之中存在着钦陵布置的人事险计?”

    郭知运听到这问题后却摇了摇头:“羌人春秋游徙、生计迫使,本就是时代以来的积俗。如今莫离驿所收聚土羌,多为游离小部,罕有强壮部族。如今海西兵力匮乏,若钦陵果有将这些小部整合驱使之能,是绝不会舍本逐末、置入我方。

    末将真正担心的,还是那些本就势大的土羌部族。此诸部自擅地理、惯于狡诈求荣、全无忠义节操,难免会有诈降待时、临阵倒戈之诡变……”

    莫离驿所收聚的土羌人口虽然不少,但分属诸多小部,彼此之间或还有着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甚至连最基本的交流都成问题,可以说是真正最底层的蛮夷杂胡,想要进行有效的整合组织,没有漫长的时间与苦功,根本就难以做到。虽有数万之众,但唐军真要大开杀戒的话,装备精良的千人足矣。

    但那些有组织、有秩序的土羌大部则不同,他们本就是区域中的一方霸主,所图谋的也不仅仅是生存,唐军若要进行招抚接纳,势必要更加的慎重,否则便有可能遭到反噬。

    讲到这里,郭知运便又将李祎传召过来,让他将此前招抚羌人木卯部的经过向郭元振汇报一番。

    郭元振在听完之后,先是稍作沉吟,然后才又说道:“你等诸位为王先驱,尚能不贪不妄、谨慎取断,确是忠诚于事。但若凭此几桩迹象便断言这木卯部不足取信,我却难作认同。

    贼羌确是不义之徒,正因如此,有何理由笃忠噶尔家?今钦陵势穷,有何巨利笼络人心?依我所见,其部悖离海西是真,求降于我亦真,凡所迟疑姿态,俱因待价而沽。即便不投于我,亦必西投于蕃。”

    郭元振这一番判断也是极有道理,让郭知运意识到自己是因为受到固有成见的影响,下意识觉得这木卯部的投诚不可轻易接纳。

    但李祎这个年轻人要更加的气盛几分,听完郭元振的看法后便又说道:“使君所见,确是周详。但末将却觉得,百巧不如一强,今我圣人亲临陇上,三十万大军整装待发,何种悍贼不可雄壮破之?但能大军群出,攻克伏俟城,又何必执着于此贼羌顺逆与否?更何况,收复青海乃我社稷大计,岂容此贼羌从中渔利幸进!”

    听到李祎这么说,郭元振拍掌赞叹一声,并不吝夸赞道:“年少气盛,是家国之福。校尉有此壮声,难怪就连圣人都赞此郎必成宗家璋器。但是……”

    讲到这里,郭元振先是顿了一顿,然后抬手吩咐他的随从们散开、将帐内此处空间隐隐隔开,然后才望着郭知运说道:“圣驾亲临陇上,所图不只海西一地得失。须知青海之外,西康亦我领疆,仍遭蕃贼劫掠。噶尔家一部诚不足抗御我王师大军,可若迅猛除之,蕃主必将逡巡不前,顿师西康,届时我大军若再图进取、则成疲师,贼自拥以逸待劳之利。”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郭知运才知道原来圣人的视野并不止于青海一地的收复与否,而是上升到与蕃国之间整体的国力对抗。换言之,圣人是要以青海为诱饵,将蕃国本土的大军引来青海进行一场决战。

    见郭知运露出恍然之色,郭元振也微微一笑。

    吐谷浑的灭亡对大唐而言的确是影响极深,不独极大的破坏了大唐的边防布局与羁縻秩序,之后大唐在青海几遭挫败,不独损失惨重,更直接打断了大唐对外扩张的步伐。因此,收复青海可以说是大唐朝野内外的一个执念。

    但若仅仅只是收复青海,并不足以完全补偿大唐于此所遭受的损失与付出的代价。而且这样一个单纯的战略目标,也并不值得圣人御驾亲征。

    圣人既然亲自来到陇右、坐镇指挥这一场青海大战,那就势必要与吐蕃这个崛起于高原、屡屡挑衅大唐威严的政权分出一个胜负。

    可占据海西的噶尔家与赞普不睦、甚至遭到国中的排斥与放弃,若仅仅只是消灭噶尔家、收复青海,既不足以对吐蕃国力造成实质性的损伤,也不能说大唐就战胜了吐蕃。

    所以,大唐这一场战争如果想获取到最大的战略成果,就必须将吐蕃本土的军队吸引到青海来,彼此进行一场决战。

    如果在蕃国本土主力抵达青海之前,唐军便消灭了噶尔家,这无疑会让此战的战略意义大打折扣。噶尔家遭到大唐与吐蕃的双重排挤压制,已是强弩之末,但即便如此,大唐仍要投入如此强军,甚至圣人亲征,那噶尔家可以说是虽败犹荣,而大唐则就胜之不武,很难通过这样一个战果营造出强大的震慑力。

    而在吐蕃方面来说,客观上虽然失去了青海这一重要的疆域版图,但实际上此地本来就不是赞普亲自管理,长久控制在噶尔家手中形同割据,就算失去了,实际的损失也很有限。

    蕃主虽然不失年少气盛,但也未必会再继续向青海进军,更大的可能是借此在国中营造一种同仇敌忾的氛围,稳守吐蕃本土并继续消化得而复失的西康。哪怕势弱一时,但蕃土地势易守难攻,唐军想要有效打击其本土,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高,足够吐蕃争取战略上的转机。

    只要守住吐蕃本土不失,那么未来的青海便是吐蕃君臣齐心的用功之地,毕竟青海得失关乎到吐蕃这一政权的前程出路,而噶尔家借兼并青海崛起的经历也将会成为吐蕃无数梦想出头的豪酋们的表率。

    可以说,如果大唐不能借青海此战对吐蕃本土势力造成有效的打击,那么不独此前用功不浅的西康将会彻底失去,失而复得的青海也将会成为一个战争消耗的无底洞,会不断遭到来自吐蕃的寇掠侵扰,成为一块进退两难的鸡肋之地。

    “但是,吐蕃君臣失和已是人尽皆知。蕃主能将噶尔家隔绝于青海一隅,可知其人权谋有术。今我大军汇聚于此,围而不攻,可谓意图昭然,蕃主真会举兵来救?”

    在沉默了一番之后,李祎又开口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便笑语道:“钦陵至今仍是蕃臣,有开疆扶立辅弼之功,功高如此,蕃主尚且不救,体面何存?恩义何在?况我王师大势缓进,蕃国若一卒不遣,慌怯弃土,于青海必将威望扫地、人义断绝,使诸土羌不敢两顾、恭伏唐威。”

    “是啊,旧者吐谷浑王弱不能守、弃国弃民,即便重归,天地之中竟无忠义来迎……”

    郭知运不无感慨的叹息道,吐谷浑统治青海数百年之久,其王室几番弃国而逃,其威望余泽也在极短时间内扫荡一空。若蕃国真的摆明了放弃青海不救,那些土羌们精的猴一样,自然也不会头铁到要为蕃国捐躯。

    所以李祎的担心也没有什么意义,如今的噶尔家与青海这些土羌们便是大唐的诱饵,蕃主若是来救,还有与大唐军队列阵争胜的一个机会,若是不来,大唐甚至都有可能兵不血刃的收复青海,而这一过程便会把蕃国的尊严践踏于足底进行羞辱。

    “圣人计议如此深远,那这木卯部纳降与否看来还是要仔细应对啊。”

    了解到这些更广大的战略意图后,郭知运又若有所思的叹息道。既然接下来大唐在战场上的对手并不只是强弩之末的噶尔家,那么对于青海当地力量的接纳自然也就要重视起来。

    只不过虽然有了这样的认识,但想想还是有些不甘心。正如李祎所言,大唐此番收复青海乃社稷大计,是几十万将士建功立业的雄壮战争,却被这些贼羌们利用求幸,也实在是让人气闷不平。

    郭元振闻言后便笑语道:“圣人雄计,大国之争,岂容此类奸恶贼羌招摇弄势!你等也不必因此不平,我自有计作弄此部!”

    接着,他便请郭知运为他安排一处空闲的营帐,用来接见那名跟随李祎来到莫离驿的木卯部酋长之女。

    很快,那名木卯部女子便被引至一处营帐中,其人不愧大部出身并深得其父嘉许,虽只一介女流且身在唐军大营中,但行止并不露怯,入帐看了一眼端坐在帐内的郭元振,然后便作礼拜道:“木卯部族女阿青,拜见贵人。请问贵人职称为何,让民女能具礼周全。”

    郭元振打量这女子一眼,然后便冷笑一声,继而便抬手道:“我道何人狗胆入营、诓骗吾皇圣恩,原来是柳部的一个孽种。拿下吧,推出帐外砍了!”

    木卯部名自是羌语音译,作为海西一个大部,而钦陵深慕唐风也是人尽皆知,为了投其所好,许多麾下酋首也都各拟唐人姓名,以示自己并非不开化的生羌土蛮。而木卯部名合起来便是一个柳字,所以木卯部酋长一宗索性便自称姓柳。

    随着郭元振一声令下,两厢自有健卒行出,直将柳姓女子擒下,接着便往帐外拖去。

    “贵人何故……民女何罪、竟遭诛刑?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

    那女子遭此剧变,脸色登时大变,奋力挣扎着,脸庞惶恐的扭曲起来。

    听到这女子叫喊,郭元振抬手示意兵卒暂停,望着对方继续冷笑道:“柳部区区海西一狗奴而已,你是哪国来使?也罢,我唐家持符之臣,不需施暴你一孽种女子见威,就让你死个明白!你问我职称为何,我便告你,我便是鄯州郭震,知我名号后,你们这些贼羌伎俩能瞒得过我?”

    “鄯州郭震?是、郭、郭……原来是郭府君!但请郭府君明鉴,我部确是诚意投唐,并无半分狡诈!”

    听到郭元振的名号后,那女子脸色又是一慌。如今大唐在海东的最高军事统帅自是夫蒙令卿,但是讲到在海西名气最大的唐臣,则就是郭元振了。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郭元振虽然远在鄯州,但向海西渗透的许多操作都是由其人进行操作。海西方面几乎所有排的上号的豪酋首领,都直接或间接的与郭元振进行过一些接触。

    甚至就连钦陵遇刺这样绝密的信息,郭元振都能第一时间掌握,可知他对海西的人事渗透之深,就连钦陵的墙角都能听一听,那些部落豪酋们在他面前更是罕有秘密可言。

    “哈,诚意投唐?既然如此,那我来问你,为何来见的不是你次兄柳蒙?是不是怕我知柳蒙之妻乃西康农氏之女,入营即斩?另有你部几员去年曾随土浑伪王西走,遭钦陵截杀积鱼城外,为何不录降书之中?你等贼部惯作两计,若真诚意投唐,为何只遣一女子?我唐家封命庄重,岂一蕃女能轻率拜受!道理讲完,安心赴死罢!”

    说到这里,郭元振便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军卒继续将这女子拖下去行刑。

    那女子虽有几分出身大族的气度,但也终究不是什么视死如归的猛士,眼见郭元振是铁了心的要杀她,一边挣扎着一边凄厉吼叫道:“郭府君饶命、饶命……不是我、是、是我阿耶……是我阿耶他心内迟疑,担心就此投唐难得见重……饶命啊、府君!我部、我部所搜绘宝图不只此前所献,仍有更多详隐,阿耶、阿耶他想凭此西逃……府君若能饶我,归部后我一定尽数献上!”

    “放开她!”

    郭元振闻言后眸光一闪,示意兵卒放开对女子的控制,等到兵卒推开后,那女子登时便瘫卧在地,两手覆面悲哭起来,而郭元振也并不急于询问那所谓的宝图讯息,只是继续冷笑道:“笑话!我大唐圣人亲临陇上,几十万王师劲旅渴功如疾,只恐贼少势穷、不足分功,岂容你等贼胡贪功渔利!

    老贼有此思计,即便归义心诚,也是小觑我唐家天威,罪不可恕!我大唐君臣意志如铁、壮势凌云,难道还需仰仗贼计才能破敌成事?可笑、可笑,狂贼昏计,死不足惜!”

    那女子听到郭元振这一番斥言,又是惶恐紧张得浑身颤栗,连忙匍匐在地,颤声说道:“多谢府君不杀……我、我也曾进劝阿耶,既然要归义投唐,就要捐尽所有、方显至诚!我、我部所以搜绘宝图,正是出于我的进计,希望能尽我所能,归义助事……但、但我阿耶他,他确是有失分寸,又不喜我区区女子、只爱诸兄壮力,所以遣我赴险……府君今日若能饶我,归部之后,我一定尽献宝图,虽然、虽然不能有大助,但、但也能体恤斥候、节省马力!”

    原本她只是在死到临头的情急之下才透露出父亲确有反复两顾的念头,可是讲着讲着,心里的确生出了对父亲的埋怨。

    郭元振这样的可怕人物,对海西胡情可谓是了若指掌,就连噶尔家几位大人物提起其人都是恨得咬牙切齿,父亲却爱惜儿子,只让自己一个弱女子来独自面对。可见无论父亲言语上对她如何褒扬,实际上只将自己当做一个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

    “抬起头来!不想柳部满门奴种,族中竟然还有英雌胆略不逊男儿!”

    听到这女子自述所计,郭元振语气变得缓和几分,待到这女子颤抖着仰起脸来,笑容也变得和善几分:“归义与否,只论心迹。但有向善之心,便是清白之人。你虽出身污浊,但却能怀馨不秽,确是难得。

    而今青海光复已是大势所趋,以钦陵之凶悍尚且难阻、只能坐困愁城,至于你部归降与否,又能阻大势几分?你父既然弄奸求死,我又何吝赐他一死,至于你,虽然被你父逼险死境,但我偏要赐你生机,自此出营,再寻出路罢。”

    说完这话后,他便摆了摆手,示意这女子可以退下去了。

    那女子生死之间跌宕一番,心绪本就紊乱有加,这会儿听到郭元振放她出营,一时间更是反应不过来,一直到军卒入前呵斥她即刻退出,她才下意识的转头向外爬去。

    可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女子陡地僵在原地,片刻后又转过身来悲戚叩拜道:“府君仁厚,赐民女一命,民女、妾感激、感激不尽……但、但今青海大战在即,步步危机,妾惨遭父兄驱逐陷害,更无自保之力,即便出营,恐也难免死在郊野豺狼口中,辜负府君所赐恩义……”

    “我不杀你,已经是念在你曾有归义相善之念,能守清白于污浊。不要再来烦我,否则不再留情!”

    见这女子仍是纠缠不去,郭元振顿时更加的不耐烦,语气再次变得不善起来。

    女子闻言后更是一慌,趴在地上连连叩首:“妾卑贱胡种,罪血在身,无一可取,府君尚肯活我,妾感恩知义,实在不敢不报而走。老父计昏,不肯决然投唐,引祸于宗族,的确是罪有应得。但我木卯合部数万男女,却并非尽与老父一志,一人昏计万众赴死,更加的罪孽深重……府君既赐活于我,能否更作留情,给我部凡所乡义之人一条活路?”

    讲到这里,女子擦去眼中的泪花,抬头透过凌乱的发丝望向座中的郭元振。她并不是真的宅心仁厚到希望能够搭救部众一命,而是因为若就此离去的话,跟死了也没有区别,就算能够穿过茫茫荒野回到部族,父兄们只怕也要将不能投唐反而激怒唐军的罪过归咎于她。

    与郭元振的一番对话,让她意识到在如今的唐人掌权者眼中,他们木卯部归降与否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至于他们倚重为投唐敲门砖的所谓宝图则就更加可笑,哪怕她一再声称愿意将所有宝图献上,郭元振都不作理会,可见她父亲想要凭此向唐人讨价还价的想法确是有几分坐井观天的可笑,注定不会成功。

    反而她提议绘录宝图的行为让郭元振对她颇为欣赏,甚至不再追究迁怒,愿意放她一命。可见如今的青海,唐军的确是大占优势,以至于这些前线的唐军大将们都能率性而为,并不担心局势会发生什么逆转。

    再联想过去这段时间海西伏俟城中全无作为,甚至就连他们木卯部在噶尔家眼皮底下搞得这些小动作,大论钦陵都视而不见,不免更加佐证了这一猜想。

    于是这女子自然得出一个结论,想要在青海这一轮的大战风波中活下去并且活得滋润,自然只能依靠眼前的这位大唐实权人物!

    眼见郭元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再继续驱赶她,这女子便趁热打铁,抬手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髻发,苍白的脸上挤出几分笑容,竟也显露出几分楚楚可怜的妩媚,匍匐在地向前爬行几丈,继续说道:“妾蒲柳之质,不敢自献为侍。但府君活我,恩逾父母,不可不报。妾于部中,并非全无根脚,若府君肯借势几分,则能图更大,招引所部向义之众投献府君,为部曲、为奴役,既能回报府君活我的恩惠,也能赐给这些部众一条活路……”

    “看来我还是小觑了你啊!能生出这样的一番谋计,岂可作庸俗胡女待之!来人,设席给座!”

    郭元振听到这里,脸色再次变得缓和起来,待这女子在帐内席中坐定,才又笑语说道:“你能清白自守,归义自强,实在难得。郭某虽好色艺,但却并非全无底线,娘子如此贞操可赞,岂可帷私亵玩?献侍之言,不必再说,但你若果真表里纯粹,我自当具表圣上,告羌土有此兰芷可赏。

    唐家重英士,不拘唐蕃亦或雌雄,西康女王故事,娘子想有所闻。木卯一部得失与否,难入圣人眼略,但若能访此忠节巾帼为此诸方豪酋表率,圣人亦必天颜欢悦。”

    那女子听到郭元振这一番回答,更是狂喜不已,直在席中又翻身跪倒,叩拜颤声道:“西康女王命格尊贵,恩选天妃,妾岂敢妄作攀比!但此一番事唐忠唐的诚心,绝没有半分轻折!若贱名有幸能达天听,则至尊之下,府君永世为我柳部再造恩人!”

    见引诱铺垫得差不多了,郭元振便抬手示意将这已经满怀美好幻想的女子引出帐去、优加礼待,而自己则伏案将相关事则整理成文,同莫离驿军情一并向后方的鄯州大本营快马送回。

    很快时间又过去了五天,来自鄯州的最新敕令也抵达莫离驿营中,圣人批准了郭元振针对木卯部的计划。

    有了圣人的批准,郭元振再无迟疑,即刻着员将那木卯部女子柳青召来,后续事则稍作交代,又请郭知运分出一千名游弈精锐,护送一干人等往木卯部族地而去。

    当得知唐国使者再次返回且队伍规模较之前次更大了几倍,木卯部酋长也是大喜过望,再次率众出营,视线与自家女儿对了一对,待见女儿同样眼神晶亮、振奋不已的样子,不免更加的笑逐颜开,下令营门大开,将唐使全都迎至酋长大帐附近,并让族中重要人物尽数集聚于此,共同见证木卯部投唐获封的历史性时刻。

    唐军这一路使者仍以李祎为主,至于一同离开莫离驿的郭元振则早在半途就已经分别,去往别处进行相关准备以配合行事。

    木卯部重要人物们齐聚一堂、款待唐使,而这一次跟随唐使同来同往、立了大功的族女阿青,则趁着宴席筹备之际返回私帐沐浴更衣,并抓紧时间见了几人,当其再次返回的时候,酋长大帐中宴会气氛早已经高涨起来。

    “我家爱女来啦!快、快到为父这里坐下,与我同向贵人祝酒。你此番为使献忠的事迹,贵人已经颇作讲述,你真是我家、是我全族的大功臣!”

    木卯部首领见到自家女儿行入帐中,自席中站起身来,一路蹈舞着迎上去,颇有几分喜乐忘形的恣意。

    “阿耶你失言了,如今既是唐臣,又怎么能轻作僭语,我即便有功,那也是唐家朝廷的功臣,怎么能作门户之内的私授!”

    阿青听到父亲所言,脸上挂着淡笑,嘴上却如此说道。

    木卯部首领闻听此言,脸上笑容微微一滞,眉头皱了一皱,但片刻后还是又笑语道:“小女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贵人不要见怪,容我自罚一杯!自此之后,便是唐臣,胡称旧名实在惹厌,某自名柳献忠!”

    略过这一桩小插曲,宴会继续进行,木卯部首领左边坐着唐使李祎,右边则是自家爱女,满席的族人部曲,一时间可谓志得意满,喜悦至极。

    就在宴饮正酣之际,一名木卯部族人推案而起,摇摇晃晃的走到正席前,指着唐使李祎嬉笑道:“席中唐使,我部大人已是你唐国高官,那我们这些部曲壮士又能得你唐国几品的告身?”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起哄怪叫起来,就连刚刚改名柳献忠的木卯部首领柳献忠也斜着醉眼、饶有兴致的望向李祎。他虽然见到唐人使团中所携带的封赏文物,也从女儿口中得知此行交涉结果大好,但仍不知具体封命为何,这会儿其实也有几分按捺不住了。

    然而坐在席中的李祎却将剑眉一挑,脸上酒气并笑容一并敛去,拍案而起并抽出腰际佩刀,指着那醉汉怒声道:“唐家封命庄重,绝不滥授妄给,尔等胡膻未褪、寸功未立,也敢妄乞封命?”

    李祎此言一出,席中气氛陡地凝重起来,许多人脸上笑容都直接僵住。至于那酋长柳献忠更是怒形于色,同样从席中站了起来,望着李祎的眼神渐露不善。

    “来人,将此正席隔开,不要再让醉徒冒犯贵人!”

    族女柳青见状,忙不迭起身召来部中勇士将正席包围起来,同时抬手搭在父亲背处细声安慰道:“唐人自有倨傲,但今日阿耶大喜,实在不必置气,万事都以受封为先!”

    听到女儿这么说,酋长柳献忠才将怒容稍作收敛,但也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热情,坐回席中后冷哼道:“奔行千里,唐使为我而来!如今也得款待,唐皇给我恩遇为何,这便示来吧!”

    那柳青又望向李祎,点了点头稍作示意,于是李祎便吩咐外间携带文物礼命的军士入帐,柳青则忙碌的将一部分族众遣出帐外,给稍后封命礼程腾出空间。

    正准备之际,突然又外间巡弋的族众入报,道是部族营地外突然出现来路不明的骑士队伍,正在快速向部族营地接近过来。

    得知此节,帐内众人也都变得紧张起来,而酋长见到唐军士卒还在张设礼场,稍作沉吟后便指了指席中的儿子吩咐道:“你先引部警戒,我稍后便来!”

    几名族人离开之后,酋长又望着李祎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快些成礼吧,偏你们唐人繁礼极多!此间俱我部属,即便简略一些,也没人敢忤逆我!”

    “大胆贼酋!国礼典章岂可轻慢,拿下!”

    李祎听到这话,脸上怒容更胜,抬手一挥,原本还在布置礼场的唐军士卒便陡地爆发起来,合身扑向正席,直将酋长就席擒下!

    异变陡生,帐内所有人都傻了眼,虽然有人惊呼,但近在正席的都是族女柳青刚刚传唤来的护卫,非但不解救酋长,反而帮助唐军将仍待抽刀反抗、解救酋长的人就案一一解决。

    “大胆!你们要、唔……”

    酋长身躯被按压在席,还待挣扎嘶吼,然而他的女儿却眼疾手快的将一块带骨烤肉直接插入其口中、深及咽喉。

    “大人年老昏聩,心存两计,竟然想背唐投蕃,欲将我合族引入死地!今营外欺近围困之军,俱为唐家仆从!我父因一己私欲,险害满族人命,幸在圣人仁慈恩义,允我改过投诚。我父已是罪不可恕,你等诸员若有人从恶不改,入前领死!”

    帐内变故发生的极快,帐外同样并不逊色多少。随着帐内发动,原本分散在大帐周围的唐军游弈们也都纷纷向此聚合而来。此前因为营外变故,本有一部分羌人卒众被引走,兼之唐军游弈俱为百里挑一的军中精锐,骤然发难,纵有一些反抗,也都被快速解决,很快便将这座大帐给包围控制起来。

    柳青对父亲的控诉响彻帐内众人耳中,顿时便将众人震惊得外焦里嫩,一时间全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有几名酋长心腹下意识举步上前,也都被早有防备的帐内唐军以强弩射杀,整个大帐中顿时血腥浓厚。

    眼见帐内众人都被慑服,柳青嘴角一翘,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直从自己的护卫手中接过尖刀,返身走到被压在席中的父亲身边,看到父亲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先是下意识侧首躲避,但很快便将视线转移回来。

    “阿耶,去了黄泉,你可以怨我心狠……但、但是,我若不这么做,不说合族性命难保,我父女也必将不得好死!你自负多智,但这天命大势的转变却所见太浅。今天的苦,是你自作自受!”

    口中这么说着,柳青握着尖刀的手臂便缓缓举了起来,可是突然被人从一侧握住。

    “此酋今日必死,但县公既然已为唐臣,不必沾此伦理之污!”

    李祎看着这女子向自己的父亲举刀,终究有些抵触,抬手按住其臂膀沉声说道。

    柳青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起身向李祎盈盈作礼,就在李祎小退一步的时候,却忽然将身一转,手中尖刀插入父亲身体,自背入胸,甚至刀刃穿透身体更插进毛毡覆盖下的泥土中。

    “多谢贵人劝善,但贵人生身天家名门,岂知蛮夷之苦?贵人足下大路朝天、前程远大,而我生路不过羊肠小径、举步艰难,今日我若不杀父,恐郭府君不会助我杀兄,家门中但一丁有存,便是来日杀我之人……”

    柳青眼见父亲抽搐死透,然后才站起身来,抬手看着手上所沾染父亲体内涌出的血,一脸悲壮的说道:“生来蛮夷贱种,因父兄之罪,复得一身孽血,若不作此壮烈割舍,实在不能清白事唐!”

    听到这女子解释,李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将视线一转,让帐内众军士站位离这女子远出几分。

0938 独步狼窟,有何惧哉

    木卯部大营中,在亲手杀掉了自己的父亲之后,为了能够彻底的掌控整个部族,柳青便又下令开始清除族中那些忠诚于她父亲的族人,以及在她看来会对她产生威胁的亲族成员。

    尽管李祎心里极不认同这女子手刃亲生父亲的做法,但为了确保计划能够顺利进行,也只能配合行事,带领大营中的唐军将士们帮助柳青处理目标人物。

    与此同时,营外的战斗也已打响。海西方面与木卯部暗通款曲的并不只有木卯部一部,所以郭元振能够在极短时间内便凑起几千人的羌人队伍前来进犯。

    这临时凑起的羌人队伍未必比木卯部武士们精勇凶悍,但却占了一个先发制人的优势。在抵达了木卯部营地外之后,即刻便向外围的营寨发起了进攻。

    营地外围居住的这些羌人们,本就是木卯部在过去这段时间里所搜罗到的杂胡小部成员,陡然遭此剧变,登时便大乱起来。

    当木卯部内里反应过来,本部武士们外出迎战的时候,营地外围已是一片人仰马翻的乱象。那些受惊的羌民们横冲直撞、四处逃窜,前来侵扰的敌人们混杂其中、努力制造着更大的混乱,让人完全的无从分辨敌我。

    眼见到这一幕,那名负责率众营地的酋长之子一时间也是犯了难。他一边派兵列阵,试图将骚乱阻隔在外,一边又连忙传信示警营中,希望能增派援军以应付眼前这一危机。

    援军自然是没有的,营地中的混乱较之此处要更严重、更致命的多,甚至就连派出去的人也是一去不返。

    而当营地中的清洗告一段落,柳青率众赶来此处的时候,其兄还未发觉不妥,擦一把额头上冷汗,恶狠狠说道:“阿青来得正好,助我一同杀光这些贼徒!这些贼徒寇扰我部,却不知我部早已归附唐国,更有唐国精锐战卒在此,真是找死!”

    柳青并没有回应兄长的呼喊,视线一转便将诸种乱象尽收眼底,同时心中不免暗暗凛然。她本以为郭元振所谓的里应外合之计、无非野中搜聚一部分杂胡人众在外招摇吸引一番,却没有想到郭元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能组织起数千悍勇胡卒直接进攻他们木卯部营地。

    如此看来,大唐对海西人事渗透已是极深,他们木卯部此前还觉得能占一个率先归义之功、也实在是想多了。至于她父亲居然还幻想着能够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左右逢源,则就是更加的妄想。

    如今大唐圣人亲临陇上、大军须臾将至海西,海西诸豪酋也已经纷纷站队,而吐蕃的赞普与军队却还不见踪影,无论是对青海的重视程度,还是所投入的力量,吐蕃都要远逊于大唐,该要作何选择,已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心中有了这样的认识之后,柳青不免暗道庆幸,同时底气更壮了几分。她虽然有着手刃亲生父亲的狠戾,但也并不意味着人间的伦理道德对她就全无影响,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着几分负罪感。

    可是当见到大唐对青海人事经营如此深刻,这一份负罪感便荡然无存。她这么做并不是单纯的为了自己的私欲,唯有如此才能确保她们木卯部生存下去。

    心中些许疚意不复,柳青再望向其兄长时,眼神就变得狠恶起来,举起手臂重重一挥,口中则厉吼道:“杀!”

    眼见营中来人非但不上前助战,反而引弓射向自己,其兄长一时间也是惊愕至极,若非两侧护卫们眼疾手快的支起盾防,只怕登时便要被射杀当场!

    “阿青,你疯了?我是你阿兄啊……”

    柳青的兄长自是满腹不解,弓身在护卫们的保护中大声吼叫道,而当他见到跟随柳青同来的唐军士卒们已经列阵向此处杀来时,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大事不妙:“阿青,你这贼女子!竟敢伙同外人作乱……阿耶呢?阿耶他现在……”

    李祎所率领的唐军游弈本就是精锐之众,无论武装水平还是战斗力都远非木卯部卒众可比,屠刀亮出后顿时便将此间木卯部卒众冲杀得溃不成军。

    营地外围的郭元振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当即便勒令诸羌胡部伍向此间发起冲击。在此内外夹击之下,本就勉强维持的营地防务很快便被打出了一个缺口,而那些负责防守的木卯部卒众也开始四散逃命。

    “继续追杀!不准放走一人!”

    眼见到这些族众们开始溃败,柳青脸上仍是杀意凛然,继续勒令亲信们进行追杀,特别是她那个兄长,务求要赶尽杀绝。

    李祎所率领的唐军精锐却并没有再参与后续的追杀,脱离战斗后便重整部伍,迎上了已经进入营地中的郭元振。

    “看来营中行事颇为顺利了?”

    双方汇合后,郭元振翻身下马,微笑着对李祎说道。

    李祎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将他们入营以来行事经过讲述一番,并忍不住的指着正向此处靠近的柳青叹息道:“这女子实在太狠恶,行迹颇无人性,当时状况,实在不需要亲为……”

    郭元振听到这里,先是示意随从将柳青阻在外侧,然后才又说道:“这些胡种做出什么样的行径都不奇怪,只要不损害我方计议,那也由她,倒也不必形容厌恶。”

    话虽如此说,但郭元振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不悦的。这个柳青是由他招降过来,并向圣人举荐,且圣人也给予了颇高规格的封授,是有一种要将其塑造成青海羌胡表率的打算。可现在对方却做出了这种行为,接下来自然也就不可再作更大的礼遇宣传。

    毕竟,大唐需要的是让这些胡酋们归化忠义,并不是鼓励他们父子相残。哪怕大唐心里乐见诸胡狗咬狗的内斗,但在面子上必然也需要维持一个忠义伦情的价值观。

    眼下青海尚在战争时期,可是等到战争结束,涉及到接下来的局势稳定与利益分配的时候,柳青这样一个弑父的名教罪人必然难以获得朝廷的关照与重视。而作为其引荐者的郭元振,时誉可能都会受到一定的连累。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后计,郭元振很快便将之抛在脑后,阔步行向正在不远处等待的柳青,拱手笑语道:“本以为营中行事或还波折难免,没想到县公巾帼豪迈,顷刻间大势即定,郭某在外筹计反倒显得有些多余。”

    柳青这会儿心情也有几分激动与自豪,但在看了一眼郭元振所引来的那些羌卒们之后,还是低下头谦逊道:“事关生死,妾唯奋力向前,不敢顿足待毙。若无这一点决绝,恐也难得府君青眼。府君如此盛赞,实在愧不敢当。府君在此海西之境尚且有此呼风唤雨之能,可知人间确是得道多助。此间诸部能得保全于大势反复之际,府君德祐之恩,此间诸众必铭记不忘!”

    在此一番内外配合之下,一场夺权的事变很快便落下了帷幕。即便是还有一些余韵波折,主要也是搜索那些在动乱过程中四处逃散的杂部羌民,对木卯部整体局势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影响。

    成为木卯部新的首领后,柳青便即刻下令在原酋长大帐的后方再造大帐,用来接待大唐人马与郭元振所率来的帮手们,并且在这座新的大帐中正式接受了大唐朝廷的册封。

    朝廷给予木卯部首领的官爵是四品归义将军散官、金山县公,这待遇在诸归义胡酋当中并不算特别的高,但对木卯部而言也绝不算低。

    特别是爵位,在诸羁縻势力当中也绝对算是稀缺品。以往能够获得正式爵位封授的胡酋,要么是其区域中的绝对霸主,要么是在大唐的羁縻统治下有着确凿的显赫大功。

    木卯部虽然势力不弱,但在海西地区也不算特别显著。像郭元振此番所召集的两部胡酋,其各自势力便都超过了木卯部。

    其中一个便是在朝廷还未出征青海之前便已经投靠了大唐的胡酋句贵,羌人句贵部乃是青海土羌中的大部落,盛极时分族众多达十数万众,祖上甚至曾经担任过吐谷浑国相大将。其势力大到哪怕句贵已经被郭元振招降东逃,但留在海西的部曲族人们,噶尔家仍然不敢赶尽杀绝。

    至于另一个,身份则就更加的不得了,其人名慕容道奴,乃是吐谷浑王室后裔。去年钦陵在积鱼城外杀掉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之后,另择其他人去统御安抚留在海西的吐谷浑遗民部族,慕容道奴就是其中一个人选。

    可现在,就连这样一个海西真正的实权人物都被郭元振给笼络过来,这也是让柳青倍感惊讶的原因之一。

    在见到实力远比他们弱小的木卯部都获赐殊封,两名豪酋脸上也都不免流露出羡慕嫉妒之色。但在郭元振与他们小声交流一番后,两人神态便恢复了平静。

    柳青将这一幕收于眼底,不免更加钦佩郭元振的蛊惑之能,同时也连忙又说道:“如今族中恶员已经诛尽,而我部也终于成唐国臣民。妾一介女流,并无征战杀敌之勇,唯今所愿,便是希望能够将部民率引东行,献于圣人天可汗陛下帐前,斗胆请问郭府君,我部几时可以东行?”

    郭元振并没有正面回答柳青的问题,而是指着在座两名胡酋笑语道:“此番归义波折,虽然是县公决然定势,但外部壮势之功同样不可忽略。郭某谨遵圣意,自是不敢夸耀。但两部奔援,劳累有加,县公还是应该有所表示。”

    “这是自然!哪怕没有府君建议,妾也不敢独享事成之利。本部族众、牛马所属,各分一成赠给两位,稍后族员计点清楚,两位便可领取报酬!”

    柳青自然明白这两名豪酋在海西的势力之大,哪怕已经投唐,也不敢狐假虎威的让他们做白工。幸在过去这段时间里木卯部搜聚诸多杂胡部族,势力壮大不小,哪怕眼下要分出两成,也是可以承受的。

    更何况她眼下新掌部族大权,重新建立族中人事关系就让人头疼不已,更加无从控制那些归附不久的杂胡部族,不如直接分给两部作为报酬,彼此还能建立起一个共同的利益。

    听到柳青手笔如此阔绰,两名豪酋也都不免眉开眼笑,各自开口道谢。

    “眼下族中情势虽定,但消息必然也难长久隐瞒。此间与伏俟城虽有沟壑为阻,但快马绕行亦不需旬日。若伏俟城惊闻此间讯息,妾恐灾祸转眼将至啊……”

    在同两名豪酋稍作交谈之后,柳青又转头望向了郭元振,一脸忧心忡忡的说道。而听到这话后,那两名胡酋也都不复轻松神态,一起望向了郭元振。

    看着几人一脸忧虑的神情,郭元振又笑语道:“钦陵悍名昭著,诸位有所忧虑,也是人之常情。但眼下青海时令所限,仍未破荒,大部迁徙,实在不易。若噶尔家果然出兵来攻,半道仓促迎战不如据此境地坚守,以待国中强援……”

    “可是、可是……”

    听郭元振这么说,柳青顿时一脸的情急,连忙开口打断郭元振的话。

    郭元振却并不打算仔细倾听柳青的争辩与诉苦,只是摆手说道:“当下青海势力之所对抗,乃是大国之争,远非钦陵区区一悍臣能为左右。其部缩守伏俟城,才给了诸位归义求全的机会。事态如此,你等也各有体会。其来攻与否,尚在两可,无谓因此疑惧乱我阵脚。

    郭某既然身入此境,便绝不会对诸位诉求置之不理,同荣同辱,应有之义!唐家雄功在即,岂会坐视臣员危亡而不救?即便势成至险,郭某既然在此,当赴死于诸位身前!”

    “府君高义,导引我等归顺大唐,更约誓同生共死,我是信得过府君!如今青海已非旧时天地,即便大论悍然来犯,更复何惧!”

    胡酋句贵这会儿也起身表态道,而柳青与慕容道奴见状后,虽然心底仍存几分迟疑,但也不便再表现得过于怯懦。

    见几人暂时被稳定下来,郭元振才又说道:“早年蕃势猖獗,唐家于此用力颇有不继,不乏陇边士民因此流落寒荒,思乡流泪,让人心酸。今王臣再赴此乡,绝不能视此生离死别而不恤。所以请诸位但有余力,能够助我收抚此间流离之唐家士民,先行送返故乡,不要让这些苦命人众再受狼烟虐害,埋骨异乡!”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几人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这么说只有唐家士民在你眼里才算人命,要提前召集送走,而我们却要留下来帮你抵抗大论钦陵的进攻?

    “作此请求,也是给诸位指点一个积勋的方便法门。我大军不久之后便要深入青海,届时流散青海之士民必然蜂拥来投。今次圣人亲掌军机,扬威破敌之外,更有抚恤救亡的大计,救活一人之功,更胜斩首一贼。诸位若能勤于救助,则大军入境之际,兵不血刃、先功已得!”

    常同这些胡酋打交道,郭元振自然深知该要如何驱使这些虎狼鹰犬,一手画饼的技法早已经炉火纯青,张口就来。

    果然在听到郭元振如此表示后,几人心中些许抵触便荡然无存,各自心中计议起来,而柳青更是直接表态单单她木卯部中便有上千名唐人在此,即刻便可交付出来。

    如此一番计议之后,一直到了深夜,众人才散开休息。郭元振却并没有直接入睡,而是唤来李祎吩咐道:“你所部人马休养两日,待几部交付我国亡民之后,即刻护送东归。胡性狡黠,情势反复不定,我等领事者尚有智勇可恃,但那些深受灾害的士民们,实在不可再受危害波及,尽早送回国中,让他们能安养余生。”

    “可府君独留于此,若情势再生波折,我担心……”

    听到郭元振的吩咐,李祎有些不放心的说道。

    “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胡性虽然狡黠,但其所思所欲,我观其如掌纹一般。”

    郭元振摆手笑了笑,不无自负道:“况且我又是什么俗类,谁敢擅加虐害?皇命使我,身后几十万大唐精军是我后盾,虽独步狼窟,有何惧哉?”

    见郭元振说的豪气干云,李祎不免也是大受振奋,同时忍不住叹息道:“憾我并无府君如此驱胡用命的调教之能,否则狼窟并行、驱胡杀胡,也是一大快意!”

    “少年气盛,便是至宝。雄主治世,丈夫但有壮志不损,何患功名不著?只可惜我知遇时晚,蹉跎多年,恐时不我待,才要行险斗狠、追回旧时,不负主上赏识之恩!待到来年,四海沐恩、寰宇宾服,后辈但有志力能守壮业,便无需再舍命搏功。”

    郭元振上前拍着李祎的肩膀,望着那英气勃勃的脸庞,不无羡慕的说道。

    稍作抒情之后,他又沉吟道:“眼下留于此境,也是希望能为大军探明前程。钦陵绝非善类,一番隐忍让人不解,居心如何实在难测。今次于其巢侧策反挑衅,无论其人如何应变,都可窥其肺腑。”

    如果仅仅只是木卯部归附与否,自然不值得郭元振亲身入此的犯险,他此番到来,更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要试探一下钦陵的真实意图。不独木卯部,甚至就连他之后又招来的两部胡酋,也都是试探钦陵的筹码。

0939 黄泉路远,情深不惧

    钦陵究竟意欲何为,不只大唐方面有些猜不透,就连伏俟城噶尔家的亲信们同样也是疑惑不解。

    眼下唐军游弈们肆无忌惮的深入青海活动,已经给境域局势带来了极大的改变,虽然唐军还没有正式踏足海西之地,但伏俟城周边情势也已经无可避免的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这其中最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聚集在伏俟城附近的诸胡人众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下来,虽然说秋冬聚合求存、春夏游徙谋生也是青海诸胡长久以来的生存方式,但如此急剧的离散显然不是什么常态。

    伏俟城作为噶尔家控制青海的核心之地,本来就聚集着大量的胡部仆从。特别是在去年下半年,大论钦陵一路追杀叛逃的莫贺可汗,再一次向国中宣威,同时伏俟城又获得了来自大唐的物资援助,使得伏俟城周边所聚集的胡众数量激增,多达几十万众,几乎回到了噶尔家权势巅峰时期的状态。

    然而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时的煊赫似乎成了噶尔家最后的回光返照。随着赞普回撤、强占西康,大唐与吐蕃的关系急转直下,也使得夹在两大强权之间的伏俟城情势变得微妙起来。大论钦陵去年一场耀武扬威的举动,在这样的大势变化之下,顿时也显得苍白起来。

    其实在大势转变的最初,伏俟城方面人心还是不乏乐观。赞普出尔反尔、重新夺回了西康,使得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矛盾核心从青海转移到了西南,伏俟城许多人都不免松了一口气,觉得他们能够在这一轮的风波中侧身于事外,获得更长久的喘息之机。

    尽管接下来事态发展并不尽如人意,大唐居然做出了要出兵收复青海的决定,但仍有许多人心存侥幸、甚至于不无讥讽大唐在对外策略上的失策。须知就在去年,大唐还向海西输送了许多的物资,一副要长修边好的态度,结果几个月之后便要兵戎相见。

    且不说这种朝令夕改的态度转变是否有失大国气度,起码也是显露出大唐君臣们在这一事情上的短视与狂妄。战与不战暂且不说,可大唐向海西输送的那批物资,的确是极大的缓解了海西物资短缺的燃眉之急,若没有这一批物资援助,那么去年海西单凭大论钦陵一时雄起,也难以兴聚起那么壮大的声势。

    现在大唐再将海西列为征伐的目标,此前的所作所为无疑就成了资敌的愚蠢行径,实在是显得有些可笑。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是大大的出人意料。随着大唐将要再次出兵青海的消息传来,围聚在伏俟城周边的胡部便开始快速的离散,甚至有的胡酋直接便打出了要归附大唐的口号。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伏俟城周边从盛极时几十万民众,飞快的削减到仅仅只剩下几万人。而哪怕是剩下的这几万人,每天也不断的有逃离发生。

    那些仍然忠诚于噶尔家的人在眼见到这一局面后,心中自是倍感焦灼,除了怨恨土羌杂胡全无忠义之外,也在热切盼望着大论钦陵能够再有惊人之举,力挽狂澜、收拾人心。

    然而这一次,他们可能要失望了。过去这段时间里,钦陵非但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应对举措,甚至都绝少露面于人前。

    上午时分,伏俟城中钦陵府邸外又聚集起了几百名青壮子弟,他们游荡在墙外长街上,不断跳闹叫嚷发泄着。而那些全副武装、环绕府邸的护卫们对此则只是视若无睹,既不做驱赶,也不给以任何的回应,只要这些人并不跨过基本的警戒线、或是做出什么危险性的行为,便任由他们在这附近喧闹折腾。

    类似的画面在这段时间里时常上演,守卫们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职责所限,他们甚至都想加入其中。胡闹一通或许无补于事,但却能将过去这段时间里心中的积郁与不满稍作发泄。特别这些护卫们因职责的缘故,对伏俟城眼下恶劣的局势了解要更加的深刻。

    年轻人们在邸外跳闹宣泄着心中的不满,久久不肯散去,也是因为在眼下人心惶惶的伏俟城中,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途径可以让他们发泄那充沛的精力。

    午后时分,一路骑兵风尘仆仆的从城外飞驰而来,率队者是一名精壮的中年人,眼见邸外这乱糟糟一幕,那中年人脸色顿时一沉,立马街中并怒喝道:“尔等贼胆,竟敢在此哗噪闹事!”

    年轻人们听到这呵斥声,心中先是已经,转头望去,待见来人乃是大论钦陵之弟勃论赞刃,脸上顿时涌现出激动期待的神情,纷纷凑上前来围绕着勃论赞刃大声呼喊道:“将军总算归城了!城中有大变故,赞婆勾结唐人、囚禁大论于邸中……我等求见大论,要捐身图存、与唐人死战,却不得见!”

    钦陵神隐邸中后,伏俟城日常事务主要便由赞婆负责主持。所以许多人便将伏俟城眼下的恶劣局面归咎于赞婆,而赞婆又是主要与大唐接洽之人,因此人们自然便将如今伏俟城的各种不合理作阴谋论,认为赞婆已经背叛了噶尔家,可谓是恨意满满,甚至都不愿再作敬称。

    勃论赞刃自知兄长不久前遭遇族人刺杀,加上手足情深,自然不相信这些人对赞婆的诬蔑指摘,因此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继续怒喝道:“住口!谁人教你们作如此妖言惑众?大论安居邸中,兄弟各领事务,尽心尽力保全宗族,竟受如此险恶指摘!统统散开,否则俱受刑问!”

    众人听到勃论赞刃这么说,仍是不肯散去,还待据理力争,但勃论赞刃已经下令护卫们将人群驱散,而自己也策马行入了邸中。

    “五弟总算回来了!我真担心国中会对你刁难加害……”

    勃论赞刃入邸不久,赞婆很快便阔步迎了上来,疲惫的脸上难掩喜色,入前便抬起两手保住自家兄弟两臂,并不无期待的开口问道:“赞普既然放你归部,此行是否……”

    不同于赞婆的热情,勃论赞刃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他身体微微一晃避开了兄长的拥抱,眉头微皱着沉声说道:“我此行如何暂且不说,如今城中局面为何如此?我离开时,城池内外尚聚众十万有余,可现在呢?不说城外如何荒凉,就连城中邸外都被闲人围堵闹事!”

    “这、这……阿兄、阿兄他……”

    听到自家兄弟的斥问,赞婆一时间也是一脸的难色,只是刚一开口,却又被勃论赞刃打断。

    “阿兄情况如何,不需你来道我!我只问你,既然阿兄将城务托付给你,为何你却纵容破败至斯?莫非真如城中流言所指,你是笃意归唐,已经不顾族人们的生死祸福?”

    勃论赞刃讲到这里,已是声色俱厉,望向赞婆的眼神中怒火吞吐,让人寒心。

    赞婆听到这话后,神情先是僵了一僵,喉结翕动着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惨然一笑,低头叹息道:“城中局势败坏至此,我确是难辞其咎……但、但眼下并不是兄弟争闹的时刻,若五弟真觉得我、我已经不可信,大可抽刀劈来,我绝不躲避!”

    “父子继力,几经危难、营造出这一份家业,却被你大作败坏,你难道无罪?就算我真抽刀杀你,又有何不可!”

    听到赞婆这么说,勃论赞刃更加的恼怒,甚至手掌都握住了佩刀刀柄:“可眼下大计是要如何图存,却非论罪自残!若杀了你便能挽回局势,我绝不手软!”

    “你要杀谁?我还没死,家中几时轮得到你们争夺较量!”

    正在这时候,远处堂外陡地响起一声怒喝,一身素袍的钦陵在仆员搀扶下行走出来,一脸怒色的指着勃论赞刃。

    “阿兄,你小心身体!”

    勃论赞刃见兄长行出,忙不迭快步走上去,方待抬手搀扶,却被钦陵一把推开,并沉声喝道:“去向你三兄道歉!外人如何诬蔑,都可置若罔闻,但唯我兄弟,决不可言刀诛心!天下人都可负我悖我,但唯我手足、不可自残!”

    眼见钦陵脸色苍白的使怒厉斥,勃论赞刃忙不迭跪在兄长面前,埋首于两臂之间、许久没有声息,片刻后却突然悲声呜咽起来:“阿兄,你罚我罢……我、我迁怒三兄,并不是、并不是对三兄怀恨,我是恨自己无能,恨我……往年家业全凭兄长维持,唯今存亡之际,我却、我却无力帮助阿兄……”

    听到勃论赞刃如此悲哭,赞婆脸上的失意也顿时收敛起来,快步上前要扶起勃论赞刃,却被这少弟一把抱住,同时勃论赞刃更加的悲声大作:“三兄,你不要怪我……你兄弟无能,无力请来援助,盼我家还能有维持之力,归来却见一派凄惨……我、我是真不知……”

    赞婆这会儿也不再埋怨兄弟恶声,只是紧紧抱住这少弟,但还未及发声,耳边又听到兄长斥声:“收声!哭丧还怕没有时间?眼下我兄弟仍在,何惧危难!”

    勃论赞刃听到这话,忙不迭闭上了嘴巴,但仍过了好一会儿,情绪才稍作平复,与三兄一起将钦陵搀扶回堂中坐定。

    “赞普是不愿出兵来救,还是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

    兄弟们分席坐定后,钦陵才又一脸平静的望着勃论赞刃说道。

    勃论赞刃抬头望着兄长,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道:“国中已经难作指望,但详情我并不想多说……阿兄,咱们走罢,离开伏俟城、离开海西!归行一路,我已经想了许多,海西既然已经不可守,又何必苦守此境、合家埋骨此中?咱们放弃伏俟城,西并萨毗,绕羌塘游走,就算唐军势强,也难涉远来攻,待其大军退去,仍有归来之时啊……”

    勃论赞刃所提出的这一思路,也并非无的放矢、凭空想象。因为早年吐谷浑第一次被前隋灭国时,其王慕容伏允便是遵循这一条路线逃亡,并在沿途笼络诸多生羌部族,趁着隋末天下大论之际再次复国。

    这一条西逃路线虽然环境恶劣、艰苦有加,但在国中并无援兵可以依靠的情况下,却能够暂时避开唐军锋芒,保全有生力量。而且早年吐蕃入寇西域,与大唐争夺四镇的时候,正是遵循这一条路线,可以说是颇有行军基础。

    然而等到勃论赞刃讲完,赞婆便又开口低声道:“今次唐军来攻,不独海东一路,其安西之军并突骑施等诸奴部,正循此道而来……”

    此番大唐举国用兵,势要收复青海,当然不会留下这么大的包围漏洞、让噶尔家可以跳出战场逃生。

    勃论赞刃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片刻后连忙又说道:“安西之众,偏师疲军,纵有突骑施等爪牙驱使,也不足为患……”

    突骑施虽然已经是西域的一方霸主,但勃论赞刃仍未将之放在眼中。而这也并不是单纯的狂妄,此前勃论赞刃便曾屡次率军前往西域征战,是清晰的认识到这些西域胡部的武装力量较之大唐和吐蕃仍有不小的差距。

    见勃论赞刃仍然执着于这一计议,赞婆索性便又低声道:“如今海西所储资货,已经难支合族远徙,若再遇围堵激战,恐更……”

    “可去年不是还从唐国……”

    勃论赞刃闻言后又是一惊,下意识追问一句,但话还未讲完,自己便闭上了嘴巴,同时原本精光闪烁的眼神也黯淡下来。

    大唐向海西提供物资援助本就目的不纯,而且数量上也并非予求予取,去年的时候的确是解了噶尔家的燃眉之急,但在将物资分配一番之后,留下的盈余便非常少了。

    过去这段时间里,赞婆主要的任务便是利用有限的资源尽可能的维持伏俟城的用度消耗。邸外那些满心愤懑的年轻人们对赞婆极尽诋毁,却不知若非赞婆的努力,他们只怕连折腾发泄的力气都没了。

    但就算赞婆内政有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伏俟城中这微薄的储蓄,实在不足以支持他们进行大规模跨地域的迁徙与战斗,特别是在荒野资源还没有旺盛生长出来的当下。

    “外逃之计,不必多说。大势之内,我家或是力有不支,但也绝不会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遁。无论生死荣辱,此乡当有我一席之地!”

    钦陵这会儿神态倒是很平和,又望着勃论赞刃说道:“赞普志骄气壮,必然不甘置身青海此番动荡之外。无非恨我忤之,所以挟势相逼。他究竟如何才肯出兵,你且直接道来!”

    “赞普他、他要阿兄进献罪表,自认冤杀莫贺可汗,并亲赴积鱼城拜迎赞普王师,从员不得超过百人……只有、只有阿兄做到了这几桩,赞普才会率领大军前来青海与唐军交战……”

    勃论赞刃低头涩声讲出了赞普提出的条件,旋即便又恨恨道:“赞普根本就无意解救青海危局,他只是想诱杀阿兄,并逼我家消磨唐军锐进之势!”

    钦陵在听完之后却是笑了起来:“我家至今仍是蕃臣,赞普有这样的声令也并不过分。即便没有去年莫贺可汗之事,我家职在世守青海,却遭唐国如此威逼而不能支,我也该要奉表请罪。无论赞普如何怪罪惩罚,这也不该成为我家怨恨国中的理由……”

    “可是赞普寡恩,素来目我家为仇寇……他只是忌惮阿兄,可一旦阿兄前往受其监控,他更加不会遵守约定!”

    勃论赞刃并不认同兄长的说法,继续说道:“若赞普真的意图保全阿兄,更不该勒令阿兄撤往后方!旧年两国于青海屡有大战,全是阿兄率军迎击,也全都战果辉煌。今次唐军来犯,势力更壮,除了阿兄之外,国中谁又敢豪言能够克敌制胜?我也曾据理力争,若赞普真的想击败唐军却又不信任我家,我愿代替阿兄为质、甚至合族男丁,都可自缚归国,只求赞普让阿兄能掌军迎战……”

    “你既然明见到赞普对我家恶意,怎敢将合族人命俱掷此中!若赞普真的答应你这一进计,你才是我合族罪人!”

    钦陵听到这里,脸色陡然一沉,不无失望的叹息道:“我本以为你历经世务的磨练,已经可以委任大事,现在看来,还是有逊啊!家事后计我已经有了决定,不需要你再自作主张,你就留在族中,帮你三兄处理杂事罢。”

    “可是阿兄,难道你真要……”

    勃论赞刃还待要再作争辩,可是突然邸外又有快马驰入,所带来的信报正是木卯部内乱且已经投靠大唐的消息。

    “郭某真是咄咄逼人啊,若我还有闲暇,一定要率军亲往、同他较量一番,看一看究竟是我战阵调度不可抵挡,还是他阴谋诡计更胜一筹!”

    听完信使的奏报之后,钦陵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情绪的波动,冷笑着沉声说道。

    “让我去吧,阿兄!让我率军前往,杀光这些叛徒,也让唐国那些奸流知我家不可轻侮!”

    此番归国求援没能完成使命,勃论赞刃已是羞愧有加,再听到唐国策反己方力量,不免更加的恼怒,并讥讽道:“看来唐**势也不过如此,举国用兵却迟迟不前,只知用奸策反、毁我爪牙,狂言征计却全无雄姿,忌惮深重、患得患失……”

    “你若真这么想,那我更不放心将你留在族中了。两国相争,求胜而已,舍此之外,俱是末节。其兵未动,群众已是趋从,刀兵不出,便可瓦解千军,这样的势力,岂可小觑?雄军巨万,制胜之宝便是一鼓之势,哪怕是匹夫之间的争斗,滥勇者必先力竭,敌若不死、则己必残。”

    作为当世屈指可数的战术家,讲到战争相关,钦陵自有一针见血的见解,他又望着赞婆苦笑道:“本以为还有机会积蓄士力,屈极反弹,让唐军再领略一番我的豪勇。现在看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诸部反叛,不可不作应对,否则伏俟城情势必将更遭重创。这番便由你率军前往,给郭某还以颜色。”

    赞婆闻言后便点点头:“阿兄放心吧,我知分寸所在,一定不让阿兄失望。”

    听两名兄长对答,显然是已经有了笃定的计划,勃论赞刃不免好奇,可是没等到他开口询问,钦陵便又对他说道:“你三兄出兵之后,你便随我同赴积鱼城罢。无论是生是死,我们兄弟再同行一程。”

    “我、我并不怕死,可是阿兄,你真的决定要走入赞普设下的这一死局?阿兄若遭不测,那我家日后……”

    见兄长还是决定如此,勃论赞刃忍不住便流下了泪水。

    “赞普不敢杀我,起码青海此战结束之前,即便不再作任用,也绝不敢伤我分毫。咱们父亲苦心筹谋、多年用功,才将青海夺下,让我家能够名重寰宇。子孙不肖,即便不能长拥此地,但无论哪方欲得此境,也决不可将我兄弟排斥在外!”

    钦陵讲到这里的时候,眼神中再次精光流转,满目不屈。

    “虽然赞普不敢擅害,但却需防别家用险,阿兄此行需嫡亲护卫。我诸子勇健,可跟随阿兄前往。至于伏俟城,有弓仁留守,可以无忧。家业存亡,少辈们不可再怯懦躲避,只有经受住这番考验,来年才有存续之能!”

    赞婆又开口说道,钦陵闻言后却摇了摇头,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赞婆已经起身扑跪在前并悲声道:“势弱累卵,苦争一线,来日震荡必然更胜当下。我兄弟手足情深、可以推心置腹,但却难防余子猜忌。之后无论情势如何,尤需和衷共济,我并无阿兄如此威望,唯以无私,方显至诚!”

    钦陵听到这话,两肩又是微微一颤,起身离席将赞婆拉起拥抱,同时也忍不住哽咽道:“短别此生而已,我兄弟情深,哪惧黄泉路远!”

    兄弟几人一番密话知者甚少,但是接下来沉寂混乱许久的伏俟城终于再有了大动作。首先是原本负责主持城务的赞婆调集人马,率兵五千人前往攻打叛乱投唐的羌人木卯部。

    赞婆离城之日,长久没有露面的大论钦陵也终于走出了府邸,亲自出城送行,并向群众公布自己将重新掌握城务。

    眼见到噶尔家兄弟们仍是亲密无间,内外分工明确,早前关于赞婆囚禁大论钦陵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特别是大论钦陵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也让伏俟城各种惶恐的情绪大大削减。

    时至今日,仍然留守伏俟城的各路人马,要么是噶尔家的真正嫡系,要么是对大论钦陵充满崇敬。这些人的共同点便是全都对大论钦陵有一种超越理智的信任,哪怕如今海西局势已经恶劣至极,但只要有大论钦陵领导他们,那任何的危难便通通不足为惧!

    赞婆率军离城之后不久,钦陵便又快速的将城中情势整理一番,挑选亲信负责不同事务,并委任嫡子弓仁暂领城务,而他自己则要西行归国,招引援军以抵抗来势汹汹的唐军。

    虽然说城中不乏人对此仍然心存疑虑,但终究还是对大论钦陵的信任占据了上风。当下的海西的确是情况堪忧,很难独力迎战唐军,向国中请援也是应有之义。只不过此前海西与国中的氛围实在对立眼中,不免让人担心钦陵此行的安全。

    “立国以来,功勋盛壮者有过于大论?况且此番唐国来犯,意欲夺回青海,已经不是国内的纷争。与唐国交战必胜者,除大论之外国中也无余者。赞普自然也深知轻重,必须仰重大论!”

    虽然说心中有些忐忑,但伏俟城中绝大多数人还是作此设想,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就事论事。

    随着城中情势稳定下来,钦陵便也踏上行途。由于赞普限制了他的随从人数,所以只率领了几十名亲信员众轻装前往。

    其实就算赞普不作此限制,眼下伏俟城能出动的兵数也是有限。过去一段时间里部众锐减,剩下的数万人也多有老弱妇孺,能持械作战者尚不满万数,被赞婆分走五千人之后,剩下的兵众也只是堪堪维持伏俟城的稳定而已。

    一行人昼夜兼程,很快便来到了积鱼城。虽然钦陵所率员众不多,但积鱼城仍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态势,留守城中的几千蕃卒于城外列阵,不敢松懈。

    待钦陵策马行至阵前,那积鱼城守将便在阵中高声叫喊道:“奉赞普王命,末将已在城中为大论布置客邸。但城池狭小,难容群众随意出入,不知、不知大论可否先随末将入城,余者随从暂于城外安置?”

    听到对方这一喊话,钦陵再看一看身后那几十名随从,抬手制止了正待开口反对的勃论赞刃等人,甚至连身上的佩刀都一并解下丢在了地上,这才策马缓缓向对阵行去。

    守将眼见到这一幕,连忙抬手示意身后一支百人队迎上前去,眼见到属下将钦陵接引过来并团团围住,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下马迎上并入前再作礼拜,这才亲自拉起钦陵坐骑缰绳并说道:“请大论放心,末将在此城中一定会保护大论安全!”

    守将亲自将钦陵引入城中,而在城外列阵的蕃军将士们也撤回城中,里三层外三层的将钦陵暂居的大宅团团包围起来。

    一应看守事宜布置妥当之后,守将才又进入邸中立在堂前恭声询问道:“大论还有什么需要,直告末将即可,末将昼夜待命。赞普大军入城之前,便请大论暂居此中,不要外出。末将绝非斗胆拘禁大论,只是、只是……”

    钦陵对此倒是不以为意,他自然明白他在蕃国的地位与影响。这守将做出如此严密的安排,还真的不是单纯的要羞辱制裁他,的确也有保护他的意思在其中。毕竟就算赞普暂时不会杀他,国中仍有其他政敌豪酋们急欲取他性命。

    “将军请放心,我既然入此,便听凭安置。只是青海方面军情如何,请问赞普究竟几时能至?”

    他坐在席中,示意守将不必过分紧张,然后又开口问道。

    守将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主上驾程,末将不敢窥问。但既然大论已经入城,王师想必不远。”

    讲到这里,他先是顿了一顿,然后更俯身低声道:“国中旧事,末将不敢擅作议论。但如今唐人再兴兵犯我疆土,军中上下都盼望大论能够再显威能,率我强军攻胜破敌!”

    讲到对钦陵的感情,如今的蕃国民众们也是极为复杂。过往数年,赞普包括国中许多豪族都在不遗余力的宣传噶尔家的不臣之心,将噶尔家视作祸国的源头。国中这些将士与民众也都难免受此影响,心中不无埋怨大论钦陵为什么不能恭从王命,精忠事国。

    但抛开这些上层人物勾心斗角所带来的影响,民众们对于钦陵的仰慕一时间也是极难完全的抹杀掉。毕竟如今吐蕃之所以国体有成、军政有序,便在于禄东赞父子的改革调整,噶尔家对吐蕃国中的影响可谓深远,某些方面甚至都远远超过了高高在上、久居红山宫殿的赞普。

    特别是军中这些将士们,许多都曾在钦陵的率领下征战四方,获得一次又一次的成功。而这每一场胜利,所带来的不仅仅只是勋功殊荣,更有着分享战利品、改善生活的实际利益。

    可以说除了那些赞普亲领的王室卫队与各家豪酋的嫡系人马之外,国中这些桂户军众们对噶尔家都怀有着不低的情感。在戎则必崇尚胜利,而钦陵这个常胜统帅,自然也就能够获得广泛的拥戴。

    所以守将所言钦陵既至、王师必将不远,也绝不是无端的猜测。现在钦陵既然已经自投罗网,赞普必然是要尽快将之控制在自己的手中,绝不能容忍他直接接触太多国中将士。

    在稍微表达了希望能跟随钦陵继续征战的想法之后,守将也不敢再继续逗留、与钦陵长久的单独接触,告罪一声后便退了出去。

    在钦陵抵达积鱼城的同时,赞婆所率领的五千人马也浩浩荡荡的靠近了反叛的木卯部领地。

    大军一路翻山越岭行来,自是有几分疲惫,但赞婆却并没有下令休整,而是亲率一千名前锋部伍直攻木卯部正面营地。

    伏俟城征讨大军的到来,让整个木卯部都人心惶惶。新任的首领柳青虽然有投靠大唐的胆气,甚至狠戾决绝的手刃亲父,可若是讲到统军作战,与威震青海的噶尔家为敌,心里还是虚的不得了,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询问郭元振唐军主力究竟几时才能到达,至于整顿部伍、坚守迎敌的工作,几乎没有做过。

    郭元振对此也有些无奈,他虽然有独行狼窟的勇气与从容,但却耐不住猪队友的不给力。特别在李祎率部护送流散唐人离开之后,他在木卯部中只剩十几名护卫,话语权骤降,甚至就连行动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柳青是真怕了他的蛊惑之能,大概是担心郭元振或会在族中选择其他人来取代自己,过去这段时间里恨不能贴身保护郭元振,限制他一切的行动与对外的交流。

    所以当赞婆率军抵达,并开始对木卯部发起进攻的时候,整个木卯部营防几乎形同虚设,不待双方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分置在外围的那些族众们便拔营而走,纷纷向营内涌来,登时便让整个部族变得更加混乱。

    “族长,伏俟城大军实在是太凶狠,儿郎们实在抵挡不住了!咱们既然已经投靠唐国,为何唐国的援军至今都没到来?”

    负责外围组织防守的木卯部族人眼见族众一触即溃,顿时也是斗志瓦解,跑得比其他人都快,纷纷聚集到大营之中,围住柳青便是一通诉苦询问。

    柳青这会儿也是完全没有定计,望着帐外仓皇走动的诸多人影,急得满头大汗,只是一遍遍说道:“我已经是唐皇册封的县公,是真正的唐臣,唐军绝不会弃我不救!有救的,一定有救……”

    “可现在敌人已经将要攻入营中,救兵何在啊?那可是伏俟城的大军,大论钦陵啊,谁能抵挡得住?”

    柳青这一番自我安慰说服力实在有限,族人们全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特别想到大论钦陵种种凶威旧事,更加的胆气全无。

    “营中不是还有一个唐官?不如把他绑来献出,让大论消遣怒火……”

    突然有人作此提议,而其他族人们在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仿佛找到了一条出路,旋即便有数人发声附和。

    “不可,这绝对不可!若真献出唐使,大论钦陵未必会放过我们,唐国必然也要对我部大加报复!”

    柳青这会儿虽然也是慌乱至极,但还没有彻底的糊涂,心知真要这么做了,那才是真正的取死,因此忙不迭摆手否定道。

    可无论她意欲如何,当下迫在眉睫还是如何应对伏俟城大军的攻势,眼见营中骚乱越来越扩大,厮杀声也越来越近,柳青只得硬着头皮道:“当下先是迎敌,稳住阵脚!把唐使请至此处,与我一同迎战!”

    将郭元振请至此处,除了慰藉自己、稍作镇定之外,柳青也是担心真有族人惊惧之下或许便要劫掠郭元振外出投敌。

    很快,郭元振便被上百名木卯部卒众们拥至大帐中,入帐后眼见群众惶恐,郭元振立时便皱眉沉声道:“伏俟城之军远来疲众,不顾力弱,强行攻坚,这正是示人以短!我方只需严守,步步为营,消磨敌军锐气,其必退后休整。以逸待劳,兵法上势,切忌自乱啊!”

    “听到没有?你们听到没有!一定要守住营垒,守住!”

    柳青听到这话后,也终于心生几分定计,手中紧紧握住一柄短刃大吼道:“我营阔几十里,层层叠设,就算任由拔取,也要耗时经久,不必畏敌如虎!出帐,应敌!敢弃营后退者,一概刑杀!”

    她口中这么呼喊着,同时上前紧紧握住郭元振的手臂:“请郭府君随我一同掠阵迎敌!”

    郭元振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就这么被柳青拉扯着向帐外而去。一路行走间,眼见到木卯部营防布局杂乱有加,外围溃众倒卷奔走、与营内走卒纠缠起来,甚至营中精卒都不能顺畅抵达前方战线,郭元振不免连连的摇头叹息。

    早前轻松的闹乱夺权之后,郭元振便见识到木卯部营地设置诸多的不合理,并也向柳青提出了建议。可这女子只是关心唐军几时来援,对于营地布局却少作调整,这也实在是让人倍感无奈。

    一众人艰难的前行几里,终于抵达了外围战线附近,眼见到外围的营垒已经被拆除诸多,伏俟城的士卒与旗帜游走不定,众多的外围卒众已经伏地乞饶,柳青已经是吓得裹足不前,哭丧着脸拉住郭元振颤声说道:“贼势凶恶、太凶恶了,府君还有什么抵抗之计?”

    郭元振这会儿也实在有些不淡定,他设想过许多自己弄险结局,却没想到会被一个蠢钝如猪的女子连累致死。

    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伏俟城人马已经在大吼起来:“木卯部贪夺牧马,罪大恶极!族女许配大论之子,挟女索货,不肯送亲!交出牛马、交出女子!”

    “这、这……去年确有此事,长兄之女许配大论少子,阿耶索求粮货却不得,没能成……”

    柳青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更白,又担心郭元振误会,连忙发声解释。

    “你住口!”

    郭元振正皱眉听得认真,不耐烦这女子吵闹,顿足喝骂一声,然后又站在原地观望片刻,脸色变化几番,然后便摆手冷笑道:“回营安坐吧,攻不进来!”

    说罢,郭元振便转身往后方走去,柳青却仍是慌乱,看看郭元振的背影,又看看仍在营外叫嚣的伏俟城将士,继而便发现那些已经攻破外营的敌人们开始向后方撤离,顿时愣在了原地。

    伏俟城将士们进攻的迅猛,退去的也迅速,很快便留下了满目的狼藉。而柳青这会儿也终于如梦初醒,忙不迭向营内奔去,追上了已经走出数里的郭元振,颤声道:“郭府君怎知……”

    “你们木卯部啊,真是让人无从评价。既然约定要嫁女,怎么能自食前言?眼下被人堵住家门问罪,这是何苦来哉?还不快将女子送出,并献上牛马赔罪!”

    郭元振懒得解释更多,只是随口回道。

    “可、可那女子,早在日前便被杀了……”

    柳青这会儿仍是满头雾水,明明她们背叛投唐才是大罪,怎么伏俟城来人只是问责儿女婚约这枝节小事?可就算是这种小事,她也满足不了啊!

    郭元振闻言后更是无语,转回头叹息道:“杀了人家即将过门的新妇,这仇怨结的可深了。那要奉给更多物货,看看人家肯不肯原谅你们失信的过错!”

0940 功成此役,扬威此役

    前线唐军在青海境内各种活动,后路的大军主力也并没有就此停滞不前,诸路精锐人马与大军各种辎重都在从赤岭一线的山道缺口源源不断的向海东进行输送。特别是军械辎重的运输,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

    不过这样的工作也是无可避免的,唐军战斗力之所以强大,除了优秀的兵员素质之外,还在于精良的武装。一般的主力战卒装备已有十数种类之多,而一些特殊的兵种,诸如陌刀队、重骑兵等,装备水平更是奢华的令人咋舌。

    跟武装精良的唐军相比,诸胡助战人马则就寒酸得多。虽然说按照各部族的势力大小而各有差别,但整体上的武装水平要远逊于唐军。

    大唐此次收复青海,动员兵力多达三十余万。依照战斗力来划分的话,大军可以分为五个档次。

    第一档的自然是唐军当中的精锐部伍,诸如前锋的游弈斥候、分散在各军之中的特战兵种,这一部分兵力约有五万之数,包括圣人入陇所率领的三万名靖边健儿们。这一部分军众,就代表着如今大唐军队的最强战斗力水平。

    第二档次,便是十余万镇戍陇边将士们,单兵素质而言,这些戍卒们要略逊于那些优选的精锐,但因久镇边境,军事素养极强,也是大唐军队的中坚主力战斗人员。

    第三档次的则就是诸镇城傍胡卒,包括高句丽、高昌等这些早年被大唐攻灭的政权遗民们。这些人被从各边迁徙到陇边各镇,长期的作为战斗人员参与到大唐的边疆攻防体系中来。讲到真实的战斗力,其实并不逊色于唐军的主力战卒,只是在装备配给方面略有逊色。

    至于第四档次的,则就是吐谷浑、突骑施等有着明确与迫切诉求的胡部势力。这些胡部势力本身便不弱小,也希望能够凭借青海此战达成各自的诉求,因此在受到大唐征召的时候也并不留私,各自派遣出了部族主力参与战争。

    而第五档次的,便是地域周边那些势力不算强大、对于青海此战也没有太大兴趣的胡部。这些胡部们不敢违抗大唐的征令,但又不舍得将部族真正的力量投入这场战争中来,不免就虚与委蛇,随便应付。

    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大唐的主力人马自然是与吐蕃交战决胜的关键。可那些诸胡助战部伍也不可作壁上观,出工却不出力。虽然有的胡部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在这当中有所作为,但大唐的圣人陛下却并不打算放弃他们,仍在认真的帮助他们寻找存在的意义。

    圣驾从兰州的金城转移到鄯州之后,李潼能够更便捷的掌控全局,但也并没有因此就变得繁忙起来。他虽然亲临陇上,但也并不需要事必躬亲,具体的军务调度自有军中各级将官负责。

    在这方面,他也并不比那些身在一线的将领们更具经验和智慧。所以除了一些大的战略方针的拟定之外,李潼也并不肆意侵夺诸将事权以彰显自己的权威,多数时候都安心的待在鄯州城中、做一个坐镇后方的吉祥物。

    当然,收复青海这么大的一个战略目标,需要注意的也并不只有战场上的排兵布阵。特别是关系到战后青海的秩序恢复以及长久治理,更是一个需要深思熟虑的难题。

    李潼虽然并不插手具体的行营军务,但是对于战场之外的各种因素却要有一个通盘的考量,并拟定出几种备用的方案,以待战后选择与实施。

    “前锋郭知运再进奏告,莫离驿前营收聚羌胡已逾三万之众,青海王慕容万遣员前往募勇,应从者极少,行伍不成,若再不作妥善处理,恐将有累军机。”

    鄯州州城里,大军长史刘幽求在将诸方军务整理一番后,匆匆入堂奏告圣人。

    听到刘幽求的禀告,李潼忍不住便叹息一声,说道:“青海王弃国绝义,时逾半甲子,当中传嗣几迭,如今再返青海,已经很难再作宣抚号召之用了。民情散若砂砾,更难细细调和。”

    讲到这里的时候,李潼又是不免心生几分失望。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吐谷浑国灭几十年,青海王一脉对青海情势的影响越来越微弱,特别是对底层的青海羌胡而言,许多人甚至都早已经忘记了他们的旧王。

    对于这一点,大唐方面其实也早已经有了认识。像是早前朝廷在海东所任命的青海军使慕容复,原本是希望通过慕容复这一吐谷浑王室子弟来笼络青海方面的胡部实力,组织一支青海王帐卫队,用以瓦解对抗噶尔家在青海的统治。

    这一支军队建立以来,虽然也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以青海湖中央的伏龙岛为中心,壮大成为一支过万众的武装力量,给大唐在海东的经营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可是这一支军队的壮大基础却并非来自青海诸胡对吐谷浑王室的怀念,而是伴随着大唐在海东越来越强大的影响力才发展起来。

    换言之,所谓的吐谷浑青海王遗泽在青海的影响力,甚至都比不上大唐过往数年在青海的经营所积累下的威望。在青海局势变幻不定的当下,当地诸羌部更重视的还是基于现实的利弊考量,而非所谓的旧王情义。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青海王室就彻底的没有了利用价值,且不说青海王慕容万此番参战、从安置地安乐州所带来的几万部伍,单单青海王这一身份在青海秩序恢复方面仍有不小的意义。

    虽然青海王一脉对青海底层羌民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但其存在仍然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青海地区的旧秩序格局。底层羌人在这旧秩序当中存在感本就不高,对此自然也就乏甚怀念,可是那些大部豪酋们对此却仍怀有着不小的认同感。

    青海王在青海虽然已经不再具有实际的统治力,但其存在本身便是吐谷浑曾经作为一个独立政权的最大象征。

    无论大唐还是吐蕃作为青海地区的统治者,如果完全抹杀吐谷浑王室的存在,那就意味着完全的否定了青海地区的旧有秩序。那些羌部豪酋们未必对吐谷浑王忠心耿耿,可一旦旧王被彻底干掉,那便意味着他们的存在也将岌岌可危,必然会人人自危,不利于新秩序的建立。

    所以吐蕃在征服了吐谷浑之后,也并没有消灭吐谷浑王室,而是扶立起一个莫贺可汗作为傀儡,建立起一套统治秩序。

    当然在所有征服者当中也并不是没有倔脾气的人,那就是隋炀帝。隋炀帝在攻灭吐谷浑之后,并没有对吐谷浑的旧势力与秩序进行保留,而是直接设立郡县统治。但哪怕在当时,隋朝能够控制的也仅仅只有海东有限的区域,且在不久之后吐谷浑便复国成功。

    归根到底,吐谷浑这个河西政权能够存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是有着一定的生存之道。且青海地区复杂多变的地理环境,也给当地势力的起伏兴衰提供了充足的战略纵深与变数,想要进行彻底的规划占领与归化统治,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且不说中原皇朝在青海地区的经略得失,就连占有吐谷浑长达两百年之久的吐蕃最终也并没能彻底的消化青海。到了中晚唐时期,青海当地诸胡又加入到张议潮的沙州归义军,促成了河湟归唐的壮举。

    所以,青海的得失与否,并不仅仅只是大唐与吐蕃两大强权的军事对抗,同时还是一个民族问题与阶级问题。

    青海王虽然已经遭到了青海当地底层羌民的抛弃,但那些大族豪酋们对青海王这一身份仍然有着不低的认同感,当然这一份认同感与忠义无关,而是代表着征服者肯不肯保留维系他们各自利益的标志。

    这一系列的认知,也并不是李潼的凭空揣测,现实就存在着这样一个反例,那就是如今在海西已经近乎众叛亲离的噶尔家族。

    噶尔家如今在青海越发势弱,虽然说在大势上来说,根本在于吐蕃对这一权臣家族的放弃、以及大唐在军事上的步步紧逼。

    但若仅仅只是来自外部的压力逼迫,也很难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让噶尔家处境如此萧条。毕竟从禄东赞时期开始,噶尔家便立足青海,长达几十年的统治,而钦陵在军事领域也是青出于蓝、接连创造辉煌。哪怕在去年,噶尔家的伏俟城周边仍然聚众几十万,完全看不出势力衰弱的态势。

    可就在年后这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噶尔家的势力便如同漏气的皮球一般快速萎靡。李潼在从长安出发之前还将攻夺伏俟城作为唐军前期最大的战略目标,可是入陇之后,伏俟城噶尔家的势力已经不再值得大唐过分看重。

    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去年钦陵在积鱼城外追杀围剿了吐谷浑莫贺可汗。钦陵这一行为在当时看来的确是威不可挡,就连气势汹汹的吐蕃赞普都不得不暂时放弃对噶尔家的威逼而选择退兵。

    但是钦陵这一行为对青海当地这些大族豪酋们而言,那就实在是太疯狂了。莫贺可汗名义上还是青海的王者,这一份权威自有吐蕃赞普背书,却仍然不能阻止钦陵的屠刀挥下,那其他大族在噶尔家面前又有何安全保障可言?

    在周边没有强大实力强硬干涉青海之前,这些大族豪酋们尽管心生警惕与贰心,但是迫于钦陵强大的威慑,一时间也不敢有所异动。

    可是随着大唐宣布了对青海的收复计划后,这些豪酋们又怎么甘心继续臣服于钦陵的淫威之下,任其生杀予夺,胆战心惊的承受着朝不保夕的煎熬?

    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强大,特别是作为一个势力的首脑,如果认为凭着强大的武力便能肆无忌惮的行事,那现实必然会给予其刻骨铭心的反噬。

    作为当世屈指可数的战术大家,钦陵当然不是那种一味恃勇用强的匹夫,但跟那卓越的军事才能相比,政治智慧无疑是其一大缺陷。

    所谓猛虎不屑与群豺为伍这样的中二宣言只是一个笑话,往年若无这些迎风倒、无筋骨的群胡举族相助,钦陵也难以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军事辉煌。而现在遭遇这种众叛亲离的处境,也与钦陵性格与行事的缺陷深刻相关。

    当然,哪怕到了现在,钦陵也可以颇为欣慰的说上一句,他终究还是自己把路走穷,死在了自己手中,而非来自旁人的加害。

    抛开对钦陵个人命运的感慨不谈,李潼在略作沉吟之后便又说道:“传告陇右道诸州,各遣佐贰判官一员入鄯州汇集,前往海东丈量耕地牧场,编扩籍民。凡青海归义诸羌,若其部伍有助战王师之勇,则扩整为军,若安于生息休养,则编散为民,赐给耕牧之业!”

    青海此境地域广阔兼民情复杂,势必不能一概统之。那些大族豪酋们与土羌杂胡的诉求也都不一,需要加以区别对待。

    眼下莫离驿所收聚的主要是青海各方的土羌杂胡,对这些人而言,有一个安全的生活与生产环境无疑是最为重要的。而大唐如今在海东也已经拥有了不弱的统治基础,对这一部分羌民编户入耕无疑要比粗暴的赐给诸方豪酋分领更便于归化统治。

    海东的地理环境虽然不如陇右这样优越,但也具备了一定的耕牧基础。将这一部分土羌杂胡编户安置在海东,既能给大唐奠定一个统治基础,也能避免与青海其余地域的羌部豪酋产生直接的利益冲突。

    之前李潼曾经对投靠大唐的羌人木卯部优给封赏,这与当下选择对土羌杂胡编户统治并不冲突,而是针对此境不同的利益群体所做出的不同统治策略。

    如果这些青海豪酋们愿意重新回到大唐的统治秩序中来,大唐也会承认并且继续保留他们各自的势力范围。同时在收复青海之后,大唐也需要在青海构建起一个直接的统治框架。

    在李潼的设想中,未来青海需要进行一种较之以往羁縻更加直接的统治模式,那就是类似于对西域的统治:大唐承认西域诸邦国的独立地位,同时又直接派兵驻扎四镇这样的军事重镇,算是一种军事议盟制度,通过协商解决内部的纷争矛盾,通过军事召集共同对抗来自外部的敌人。

    当然,在实际的秩序施行中,该要给予青海这些大族豪酋们多大的自主权,仍然取决于大唐与吐蕃之间的战争结果如何,以及这些豪酋们各自在战争中所做出的表现。

    正当李潼还在就青海未来统治模式进行细节考量的时候,前线又有最新的军情传来:年前回撤西康的吐蕃赞普再次率兵抵达了积鱼城,重返青海战场!

    得知此事后,圣人亲临海东大营,一番誓师后,已经越过赤岭在海东集结的唐军主力大部齐发,诸将各率军伍直向青海腹心而去,与吐蕃大军展开真正的大决战!

    大非川一战以来,三十年旧恨、历久弥新,忍辱弹铗,志士难寐,雪耻此役、功成此役、扬威此役!

0941 功在眼前,时不我待

    时令进入了四月,青海这片土地也终于变得春色浓郁起来,冰雪融水沿地势流淌汇聚,形成了一道道的河流,河流两岸草木生发,在这广阔天地之间用那一道道绿痕勾勒出了和美的春日画卷。

    往年每到这个时节,整个青海都会变得热闹起来,牧民们不断的追逐着水草游徙放牧,荒野间无论是牧养还是野生的牛马也都尽情享受着天地间的元气馈赠,饱食增膘、积蓄能量繁衍生育。

    然而到了今年,荒野间虽然又是草木疯长,但却罕有人烟活动的痕迹,仿佛这大片的旷野已经被世人所遗忘,山岭沟壑俱成了动物们肆意游荡的乐园。

    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也很简单,阳光下生机勃勃的画卷,天空中却厚积着层层战争的阴云。唐蕃两大强国的军队,正各自从东西两方出发,不断的向青海中心区域挺进。

    原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土羌民众们,或是已经被两国大军收聚招抚,或是藏匿在沟岭崎岖的角落中,根本不敢随意游荡。

    或者他们本来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翁,世世代代在此休养生息。可是当更加强大的势力将视线投向此地的时候,这些所谓的主人们才明白人间道理的残忍之处。

    这世上的人事从来也没有笃定的归属,人间的一事一物唯有强大者才能占有并享用。若本身的力量并不足匹配所拥有的一切,即便能苟安于一时,也必将会迎来惨痛的灾厄。

    这便是青海眼下最真实的写照,明明战争的本质是唐蕃两国的争斗,可偏偏青海要承受战争所带来的大部分伤害。

    不过随着战争的氛围越来越浓厚,哪怕是青海当地这些土羌们,所关注的重点也并不是这一场大战将会给青海带来多大的伤害,而是战争的胜负走向,究竟唐蕃两国谁才能成为青海新的征服者?

    大军之势,不动如山、侵略如火。当双方各自蓄势、引而不发的时候,整个青海上空已经笼罩着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凝重感,而当两国大军主力正式发动的时候,顿时又变成了另一番的景象。

    吐蕃大军先至积鱼城,短作休整之后便继续开拔,直扑青海腹心区域的苦海。苦海在唐则称为赤水,此境有一个唐蕃通道上重要的驿站名为暖泉驿,随着蕃军的到来,暖泉驿便成为了吐蕃大军的大本营。而暖泉驿再往东行百数里,便到了唐军一度染指但又被噶尔家夺回的渴波谷山口。

    眼下两国大军尚未有实质性的碰撞接触,但从当下的局面看来,吐蕃军队已经颇有几分后发制人的气势。

    这一次的唐蕃大战,起因在于大唐的率先宣战,且大唐方面在宣战之后便大作动员,到了二月末已经在陇边聚集了三十万大军,且就连大唐圣人都亲临陇上,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而当唐军战前动员已经进行起来的时候,吐蕃的赞普却仍然滞留西康,在那里扫荡唐国遗留的人事。甚至一直到了噶尔家的勃论赞刃归国求援的时候,吐蕃国中仍然没有做出出兵青海的决定。

    等到大论钦陵抵达了积鱼城遭受软禁之后,吐蕃赞普才终于下令全国动员,前往青海与大唐进行大战。

    从时间上来说,吐蕃要远远落后于大唐。可就在接下来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吐蕃便动员起了将近四十万的大军投入此战,从山南的雅垄到后藏的象雄,当然也少不了王统区直属于赞普统率的卫军,以及失而复得的孙波与白兰羌等附庸军队。

    虽然限于时间与路程的因素,吐蕃所动员的这些大军仍有相当一部分还在行途之中,但如此强大的动员力度,也足以展示出吐蕃作为高原霸主的强大风采。赞普一声令下,四十万大军策马控弦奔赴战场,如此强大的国力,较之大唐并不逊色。

    特别先期进入青海境中的大军,更是抢在唐军之前便占据了青海有利地势,建立起了从积鱼城到暖泉驿之间长达千里的攻防战线。

    反观唐军方面,推进力度则就显得并不尽如人意。虽然从二月末三月初便完成了大军的动员与集结,可接下来却推迟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大的进程,至今唐军主力仍沿大非川一线缓慢前进,而大非川的西侧出口却已经在吐蕃大军的控制之中,甚至就连重要的黄河九曲入口都已经在吐蕃大军的刀锋辐射之下。

    如此一个战略格局或还不够直观,那便可以用三十年前的大非川一战来作类比。

    当年的大非川一战,唐军虽然最终是战败一方,但是在开战伊始,唐军主帅薛仁贵便率大军一路深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极短时间内便攻占了积鱼城附近的乌海。虽然当时也有大论钦陵刻意纵敌深入的缘故,但当年唐军气势如虹的战斗力也绝对不容小觑。

    须知从海东到乌海这一路,地形崎岖变幻,整体上是一个拔高之势,乌海的地理高度较之海东平洼处已经高出两千多米。唐军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便跨越几千里距离,并克服如此悬殊的地理环境攻占乌海,所表现出的战斗力也实在是惊人。

    当年大论钦陵料敌如神,成功抓住唐军前后两部不协调的战机,分头进行击破,先是战胜了唐军辎重后部,又逼迫薛仁贵退守大非岭,最终还是投入了四十万大军,以人海战术才最终取得了战争的胜利。

    如今这一场战事,唐军投入兵力更胜此前数倍,且战前的叫嚣也分外凶狠,但讲到真实的表现,较之前辈们却是不可同日而语。明明先发一步,但却前进缓慢,反而被吐蕃后来居上的抢占优势。

    这样的差别,既体现出如今的唐军已经远不复往年宇内无敌的气势,同时也表现出吐蕃已是今非昔比,多年以来的君臣不和并没有阻止吐蕃实力取得长足进展的趋势。

    往年的吐蕃已经能在大唐最势大风光之际逆势夺胜,如今情势此长彼消,接下来的战争走向似乎更加的没有悬念。因此许多先一步抵达暖泉驿的吐蕃将领们已经开始喜孜孜的盘算大军几时能够打到海东、打到赤岭,让那不可一世的唐国圣人见识一番他们吐蕃大军的勇武!

    当然,吐蕃方面也并非全无章法的一味冒进,大军进止如何自有章法规令。虽然大论钦陵不再执掌军机,但国中自有才士递补,同样制订出一份周详缜密的作战计划。

    由于吐蕃上层内斗、君臣不和,青海长期作为噶尔家的禁脔,国中能够施加的影响非常有限,甚至这一次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吐蕃大军动员的时机远远落后于唐国。所以国中自赞普以下也都不奢望能够速战速决的战胜唐军,而是要充分利用高原作战的地理优势逐步削弱并最终战胜唐军。

    吐蕃方面作战的第一个阶段,就是要夺取大非川西麓出口,将唐军主力压制在渴波谷以东,阻止唐军继续向海西攻进渗透。

    眼下的事态发展,由于唐军的行动迟缓,可以说吐蕃的第一步战略意图已经初步达成。前锋军队只要稳守暖泉驿,便可以等待国中大军陆续集结,使得吐蕃在正面战场上获得兵力优势。

    同时在这对峙的过程中,赞普还可以挟大军之势继续解决噶尔家的问题,彻底结束噶尔家拥兵自重于海西的局面。

    可是由于目标达成的太过轻松,许多前锋将领们已经不满足于当下,想要获得更大的战功。

    毕竟与大唐此战并不只是单纯的对外战事,还掺杂着国中权力格局重新调整分配的意义,噶尔家这一权臣门户大厦将倾,无论是国中的职权调整,还是来年青海如何分授镇守,都让人充满了遐想。

    在这样的诱惑之下,许多将领已经忍不住蠢蠢欲动。特别随着大论钦陵的倒台,吐蕃国中眼下在军事上也没有一个能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军神备选,甚至就连赞普、虽然地位尊崇,但在军事上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强大无匹的谋略智慧。

    现在的局面是明摆着唐军外强中干,而己方则气势如虹,若再拘泥陈腐旧计而拖延不前,无疑会白白错过已经到手的优势先机。

    因此在占据了暖泉驿之后,便不乏吐蕃将领充分发挥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应变智慧,稍作休整之后,便亲率本部人马冲出暖泉驿,直向大非川而去。

    眼见有人这么做,其他一些原本还在迟疑的蕃将顿时也按捺不住、有样学样。大家一起行动,即便作战不利,无非退回休整防务,就算赞普要怪罪,也是法不责众,每个人需要承受的责罚也有限。可若有人大胜而归,自己错失良机不说,还要背负一个懦夫之名,这实在是让人不能接受!

    于是,抵达暖泉驿不久的蕃军前锋们便不再固守此处,而是纷纷的继续向前进发。殊不知,大非川内的唐军前锋们也早已经列阵等候多时,要给这些冒进的蕃军一个大大的惊喜!

0942 生死事小,血债血偿

    在吐蕃人看来,唐军行军迟缓、外强中干,实际情况自然不是这样的。

    虽然主力大军因为战机与辎重等因素、距离渴波谷还有一段路程,可是郭知运所率领的前锋部伍却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甚至早在吐蕃军队到来之前,他们便对暖泉驿周边地形情况进行了一系列的侦查。

    只不过由于暖泉驿并非一个独立的关口,需要同时控制周遭多个据点,才能将此处地形转化为己方的优势。这当中便涉及到一个分兵的问题,再加上郭知运的前锋部伍大多为游弈骑兵组成,在经过一番考量后,郭知运还是决定放弃在此处驻兵,不让这些据点成为限制前锋游弈机动力的因素。

    郭知运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也是存在着一定的风险。如果吐蕃前期抵达的人马太多,完全占有了这一系列的攻防据点,势必会给唐军接下来的行动带来阻挠,需要进行破关攻坚的战斗。而且渴波谷关口又关系到黄河九曲的安危,若吐蕃军队站稳脚跟后分兵进入,也会对九曲唐军的调度带来极大影响。

    但郭知运作此选择,自然也是经过了充分的考量。

    “蕃军远来,其前部徒众必然不盛。况海西之地久为噶尔家割据、势绝其国,虽有峰岭之险,其国中徒卒如行异域、亦难仰此便利。且蕃人势力倾轧、军心不纯,一旦有势可凭,必然既骄且躁,不能因势利导,当中大有战机可觅!”

    郭知运年龄并不算老,但已经是从戎十几年的陇边宿将,更曾前往长安系统性的学习兵法韬略,在外事经略方面虽然不像郭元振那样诡计多端,可是对战争中一系列因素的取舍判断也自成章法,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军事人才。

    青海地势崎岖多变,而大非川区域则是一片难得的开阔地境。此间地势西阔而东窄,诸如那录驿、暖泉驿等地虽然也都各依山谷沟壑设立,但更多的还是行途补给休憩,谈不上是什么奇险之地。

    由于大非川西侧地势平坦开阔,一旦东面有大军杀入,其实很难进行封堵围截。哪怕用兵强如钦陵,当年虽然占据地利优势,但也并没有试图在大非川西侧拦截唐军,而是避开唐军主力,选择对后方的辎重下手。

    如今唐蕃两方攻防之势略同旧年,但战场上实际的参战者却换了新人。

    唐军虽然是强龙入境,但吐蕃也谈不上是本土作战,所以摆在吐蕃面前的战术选择同样不多,要么是将唐军完全放入大非川,依托后路山岭之势固守作战,要么是迎头而上,在大非川东侧的狭窄之处对唐军进行围堵。

    抛开这些战前的利害取舍不说,吐蕃前路人马在抵达暖泉驿之后,果然没有选择就地驻守,而是继续向前挺进。

    这样的选择正中郭知运下怀,他本来还以为吐蕃远来疲敝之众,或还要进行一些挑衅之类的行为才能将对方赚出交战,却没想到吐蕃前路人马比他所猜测还要刚得多。

    既然对方这样的刚烈,唐军自然没有回避的道理。所以当斥候报回蕃军的行迹之后,郭知运当即便传令诸营,准备交战。

    战前千般算计,可真正到了交战的时候,无非弓刀用强而已。当得知蕃军已经将要到来的时候,前锋诸营顿时也沸腾起来,营中军士们纷纷饱饲战马、诸营都响起一片砺石磨刀声,唯恐刀锋不利、杀敌不够尽兴。而各营将官也都纷纷聚集于大帐之中,一个个力争先驱。

    在诸多请求出战的将领中,表现最为激动的便是李葛:“末将别无所计,惟求能先阵杀敌!生而三秦军户子弟,幼少便听亲长讲诉旧耻悲苦,今日有幸列阵王师先驱,生死事小、血债血偿,否则无颜归见三秦父老!”

    大唐与吐蕃之间的旧怨不必多说,而讲到对吐蕃的仇恨,尤以关中的府兵子弟们最为浓烈。旧年几次与吐蕃的交战,关中府兵都是主力担当,也因此而死伤惨重。诸如李葛的养父李光,便曾参加过仪凤年间的湟川之战。

    虽然说府兵制度的崩溃自有历史大势的缘故,可几次青海作战的失利也起到了极大的加速作用。因此这些关中府兵子弟们对于吐蕃,是有着深刻的国仇家恨。

    李葛旧为故衣社头目,是伴随着当今圣人一路成长起来的旧人,凭其资历功勋早已经够资格担任方面大将,此前也的确在朔方独领一军。可是在当圣人决定收复青海的时候,他便接连上书恳求能够随军出征,甚至甘愿自贬职任,只做一个前锋营将,也要凭着自己的武功,洗刷父辈们的耻辱怨恨。

    当然,前锋大营中类似李葛身世的将领不乏,所以尽管李葛求战恳切,但其他将领也都不甘人后,更有人冷笑道:“国仇家恨,岂独李某!今狂贼猖獗马前,勇力者谁甘落后!”

    诸将全都求战心切,这也让郭知运有些为难,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先驱入阵、痛快杀贼,但眼下作为前锋主将,自然不能意气用事。

    “若首阵不捷,末将以死谢罪!”

    见众人竞争激烈、主将犹豫不决,李葛索性抽刀刺臂,大声说道。

    “戎袍自有贼血洗濯,将军何须此态!”

    眼见李葛如此激动,郭知运也连忙起身夺下其人手中佩刀,讲到真正的官爵品阶,李葛甚至还要比他更高,所以态度也是颇为客气:“便请将军先赴前阵,我等袍泽蓄力阵中,务必令贼不得生还!”

    李葛得此军令,顿时喜形于色,告谢起身,同时环顾周遭不乏失望的众人一眼,大笑说道:“某便先行一马,若首战不威,诸位尽可唾我!”

    说完之后,李葛便先行退出,入营召集部伍准备出战。而帐内郭知运也返回座位,继续的调兵遣将。

    午后时分,吐蕃的骑兵斥候已经出现在了唐军前营外,远远观望唐军营帐设置,也并不敢过于靠近,游走一番,眼见营中有唐军游卒外出驱逐,便纷纷拨马撤走,回报消息。

    率先抵达战场的这一支吐蕃军队,规模有两千多人,一个个甲袍鲜亮、武装精良,一眼望去军势不俗,远不是青海那些土羌武装能够相提并论,哪怕在吐蕃主力大军中也属于精锐之选,乃是直属于赞普的王室卫军。

    这一支军队的主将同样不俗,是一名年在三十多岁的蕃将,虬髯怒张、膀大腰圆,一身披挂更是醒目至极,身着虎皮披肩、豹皮大袍,庞大的身躯跨乘在马背上,就连那神骏的战马都显得有些瘦弱。

    这将领如此披挂穿戴自然不是为了夸奇耀眼,而是吐蕃军队中一种颇为特殊的装扮,名为六勇饰,只有真正的勇武并大功之士才能获赐,其他人则不可穿戴。

    除了孔武有力之外,这名蕃将的身份也比较特殊。其人名为擦布卡巴,擦布氏乃是吉曲河谷的一个氏族,而除此之外,擦布卡巴一个更加显赫的身份就是赞普赤都松赞的妻兄,同时也是赞普麾下最为重视的七勇士之一。

    听到斥候回报前方已经发现唐军的营地,擦布卡巴脸上顿时流露出好战喜色,喝令道:“加速前进!与唐国交战的首功,我必拿下!”

    口中叫嚣凶狠,但擦布卡巴也并非完全的莽撞,从斥候口中得知唐军营地规模不小时,还是下令让斥候传告后方几路人马,让他们加速前行,共同向唐军营地发起进攻。

    随着队伍继续前行,远处的坡地上已经可以看到唐军的营垒旗帜,只是野地中仍然没有出现大队唐军活动的痕迹。

    眼见如此,擦布卡巴更是喜形于色,勒令部伍暂时停止下来,稍作休整并披挂战甲,而自己也换下了那标示性的虎皮勇饰,披挂上一身坚固甲胄。

    作为高原上的霸主,吐蕃军队的装备水平并不逊色唐军,而这支队伍作为王室卫队,武装更是精良得很,一番整装之后,那股凛冽杀气便肆意弥漫起来。

    “唐军此前已经怯懦不前,眼下我强军已经将要践踏营地,却还保守不出,可见怯弱丧胆!”

    擦布卡巴甲胄披挂起来之后,眼中凶芒闪烁,望着前方的唐军营地沉声道:“但唐军的营垒障碍也是一桩麻烦,我军轻装疾行,并没有携带攻坚器具,他们若死守不出,恐怕要与后路人马分功。挑选通晓唐人言语者,营前叫阵,激怒唐军出战!”

    他这里还在担心自己来势汹汹、过于凶猛,或许会吓得唐军不敢出战,可是这里还没有选定叫阵之人,对面唐军已是营门大开,一路精骑策马冲出,激起的烟柱冲天而起。

    “来得好!上马,杀敌!”

    眼见自己多虑了,擦布卡巴先是一喜,继而便生出一股似被冒犯的羞恼,翻身上马,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大吼道。

    随着主将一骑冲出,其余吐蕃军士们也都纷纷打马驰行起来,哪怕在高速运动之中,阵型仍然不见涣散,足见乃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0943 贼来受死,不留降口

    平野中,两支精锐的骑兵队伍各自驰行,彼此距离飞速的缩短着。

    一眼望去,这两支队伍各自都有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凶悍气势,使得这一片天地间鸟兽惊走、煞气满盈。而且双方士卒也都马技娴熟、训练有素,驰行中阵型有序调整,随着距离的拉近,士卒们已经各自握弓扣弦,准备箭射敌军。

    这一场战斗中,双方无论是士气、技力还是各自武装,都在伯仲之间。若说有什么差别,那就是蕃军将士们的甲胄看起来要更加的光鲜一些。

    唐军装备水平自是当世一流,唐十三铠可谓是冷兵器时代工艺与战争智慧的结晶,就连太宗皇帝都常以甲坚兵利而自矜。而吐蕃作为崛起于高原的霸主,其军械工艺同样不俗,与唐军之间并无明显差距。

    战场上这一支蕃军作为吐蕃的王室卫军,其装备水平自是国中一流。至于说那甲衣看起来更加光鲜,倒也不是真实的防御力要比唐军更高,而是更加的注重装饰点缀以夸大威慑。

    吐蕃虽然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但其政体更类似于军事豪酋的联盟体。赞普虽然是一国之主,但那些氏族豪酋们同样掌握着颇为可观的武装。所以赞普的卫军除了为国征战之外,同样还承担着震慑国中氏族豪酋的任务,甚至后者的意义还要超过了前者。

    为了加强赞普的威严,与之有关的一切也都加以各种神鬼臆说。比如这些王室卫军甲胄表面的诸多漆纹装饰,便号称是天神庇护的痕迹,能够激发武士勇力、不受凡俗刀兵伤害,甚至于死在此类刀兵之下的敌人魂灵都要受到摧残惩罚。

    但这所谓的神异之能究竟有几分效果,也实在是不好评判,不过眼下倒是一个极佳的检验机会。

    在主将擦布卡巴身先士卒的率领下,这些吐蕃悍卒们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势要摧枯拉朽的砍反对面的敌人,获取与唐军交战的首功。

    当双方距离拉近到一定程度之后,吐蕃阵队中响起一声短促刺耳的哨音,这是要引弓射技的信号。因此一众吐蕃军士们纷纷夹紧马腹,引弓遥指对方阵伍。

    然而吐蕃军中还没来得及发出劲矢,却陡有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唐军怒射的锋矢已经先至!

    骑兵交战,最重势机,差之毫厘便会遭到压制。无论是唐军的弓箭更加精良,还是因为唐军占据了更加有利的上坡地势,当这一箭率先射出,许多蕃军士卒便下意识的伏矮于马背以躲避破空而来的劲矢,虽然也有一些士卒悍而不惧、引射还击,但却不能形成一个整体的箭阵,对高速移动的目标打击力度不免就大大降低。

    因此一箭抢射之功,战场上的唐军顿时便掌握了些微的优势。具体情形的体现就是吐蕃骑阵遭此一箭压制,冲势陡然便降低下来,虽然将士都有坚固的甲胄防护,实际造成的伤亡很小,但有的战马中箭倒地,有的士卒下意识控马躲避劲矢,顿时便给冲阵带来了一定的混乱。

    这些微的混乱虽不足以造成太大的影响,且训练有素的蕃军士卒们已经开始自发的调整起来,但战场上势机的变幻本就稍纵即逝,当他们再抬眼望去时,唐军骑兵业已冲至近前。

    “杀!”

    暴烈的喊杀声自口中绽出,同样身先士卒的李葛已经率领士卒们攻掠而来。双方马身交错的瞬间,将士们已是振臂挥槊,直向敌军人马砸去!

    高速冲杀所带来的势能对兵器锋利与否要求并不高,而且吐蕃将士甲胄坚固,即便是刀枪锋利,所能造成的杀伤也着实有限。

    所以双方这甫一接触,并没有发生什么血肉横飞的惨烈画面,只有十几名倒霉的蕃军士卒因为抗拒躲避不够及时,直从马背上被砸飞出去,坠入己方阵伍之中,或被侧方奔腾的战马横撞出去,或是跌入铁蹄下翻滚哀嚎。

    直接的杀伤虽然有限,但间接造成的伤亡却是颇为可观。那些首先被砸落马背的蕃军士卒们手足身躯或能暂得保全,但巨大的冲撞力同样让他们血气翻涌、头昏眼花,鲜有能在第一时间便恢复灵活,特别那些直接坠落在地者,遭受群马踩踏,甲胄或仍保持完整,内里的身躯却已经是筋断骨折,更有血水汩汩从甲缝中涌出,好运气的还能当场气绝,运气不好的则就困锁在凹陷的甲具中、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

    当然,蕃军也是做出了凌厉的反击,有力大者直接挥刀劈开砸来的马槊,灵活者则探身斩向唐军骑士腹肋。

    战场上生死只是倏忽,双方骑兵马身交错这一瞬、便有几十名士卒被从各自队伍中啃噬下来。那些落队者也无暇关照,各自队伍仍然维持着极高的动能,各循惯势分向两处错位疾驰。

    唐军因率先发矢而略占先机,接下来的攻势中又将这一优势进一步扩大,在蕃军阵势中削出一个极为明显的缺口。

    李葛自然不会任由这一优势错过,胯下战马顺势冲出数丈、势能稍减之后,立刻便拧胯逆转马首,振槊呼喊道:“继续杀!不可容贼多活一刻!”

    “杀!”

    周遭部伍谨遵将领,同样折转跟随再向蕃军阵势薄弱处冲去。

    蕃军一路行来,脑海中早已形成唐军怯懦畏战的认知,然而在交战之后才发现事实远非如此。随着唐军卷土重来,蕃军的阵势混乱不免更加明显,特别随着前路人马再作提速,整支部伍顿时便出现了一些脱节。

    骑兵作战,虽以离合变幻为妙,但也要看对手是谁。起码眼下双方俱是骑兵作战,机动力并无相差,一旦被对方缀咬上来而己方却无从应对,那战斗的走向可就大大不妙。

    前路中的蕃将擦布卡巴这会儿也有些发懵,没想到真正交战起来唐军会是如此的勇猛。须知如此强行逆转骑阵冲势是非常折耗战马的,他本来还打算稍作易阵抢占高地,这会儿被唐军转戈杀回,顿时便生出首尾失调的困难。

    如此快节奏的交战中,将领能够做出的有效调度本就非常的有限。唐军这一轮回转登时便蕃军阵伍拦腰截断,起码有百数蕃卒被这铁蹄洪流直接卷出了阵伍,并不断的被劈杀于平野。

    不过这一支蕃军作为赞普卫军,且有胆量直向唐军大营杀来,自然也不是为了急吼吼前来送命。阵伍虽然被暂时冲散,哪怕没有收到变阵集整的命令,也都在各自兵长的率领下向战场侧方游遁,以避开唐军锐不可当的锋芒。

    这些蕃军士卒们也并非一哄而散,转马游遁的同时,又有蕃卒从鞍下取出套索,拧身直向唐军骑阵抛去。这当中便不乏猝不及防的唐军士卒被那圈索套中,身不由己的被拖曳而走,这样的反击也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唐军的进攻节奏。

    “死罢!”

    眼见到己方军士做出有效的反击,擦布卡巴心绪一定,继而脸上便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作为赞普帐下一名强大勇士,一身悍力惊人,两手挥舞的大刀既厚且宽,形如半扇门板,狞笑着反杀回来。

    一名唐军士兵被套索拖落战马,挣扎着抽出横刀割断套索,并在翻滚片刻后撑地跃起,正待伺机扑杀一名左近蕃卒,身后陡地疾风骤起,未及转身,后腰已遭重创!

    擦布卡巴俯身驰掠而过,手中大刀横向挥斩,直将那名唐卒由中腰斩,血水喷涌飞溅,坚硬的甲胄在这势能加持的大刀挥砍之下薄如脆纸。整个上身横向掠出,直至跌落在地,那唐卒才惊觉过来,喉中咯血却仍目眦尽裂,紧握手中的横刀刀锋微扬,残存的气力只化作一声凄厉怒吼:“杀贼!”

    如此血腥惨烈一幕,战场上唐军将士们俱收眼底,一时间仿佛火星迸入了干柴堆中,天地间陡地惊雷炸响:“杀贼!”

    如果说刚才的接触交战还有章法可言,那么接下来整个战场便被一股诡异暴烈的氛围所笼罩。

    本来已经稍具优势的唐军陡地阵型迸裂开来,所有士卒们唯有一个笃定目标,那就是打马冲向视野所及的一名蕃卒,挺槊便刺、挥刀便砍,神情满是癫狂,一往无前,全无回避!

    李葛此时同样怒发冲冠,提槊便向那名腰斩袍泽的蕃将冲去,途中或遇阻挠,一杆长槊如龙,或挑或削,锋芒所指,无一合之敌,双方距离也在快速拉近。

    眼见唐军作此疯狂进攻,擦布卡巴也是愣了一愣。此时战场上将他当作目标的并不只有那名唐将,还有众多的唐军普通士卒,这些人仿佛疯了一般向他逼近,完全没有章法。尽管他身边也有着许多精卒拱卫,但在唐卒悍不畏死的冲杀之下,身边卫士竟如骄阳下的积雪快速消融,很快便有唐卒欺近擦布卡巴身侧。

    擦布卡巴虽然对唐军的凶悍进攻搞得有些发懵,但他在战场上同样也是一名悍不畏死的勇士,更不会畏惧这些普通的唐军士卒,凡有敢于欺近身侧者,提刀便砍,极短时间内便连斩数人。

    杀得正尽兴之际,突然胯下一软,擦布卡巴顿觉身体一沉,低头看去,却见一名已经被他斩断臂膀的唐军士卒手中断刀深深掼入他战马马腹中,那充血的双眼仍盯死了他。

    “牵马来!”

    擦布卡巴刀背一转,直将那名杀了他战马的唐卒拍得七窍流血,而后便大吼一声。可是当他视线一转,才发现身边卫士们早已经伏尸一圈,虽然不远处仍有部下游走,但却一个个胆战心惊、不敢上前。

    察觉这一点后,擦布卡巴心中陡地一惊,忙不迭转身向后奔走,想要冲向附近一匹在战场游走的无主战马,然而身后早有唐将提槊刺来,擦布卡巴连忙竖刀格挡,而后双肩蓦地一震,旋即便泛起一阵酸痛。

    李葛一路杀至此处,战马也早已倒毙。然而这会儿他眼中唯有这名杀他诸多袍泽的蕃将,提槊便刺。

    擦布卡巴大刀宽厚,危急时便是一面大盾。阻挡了唐将夺命一刺后,正待翻转刀刃挥斩反击,视线中又是枪影掠过,忙不迭又以刀身格挡下来。

    李葛面无表情,手中长槊一次次向前刺去,一次次撞在那厚重的刀身上,一声声震响如同打铁声般。虽然蕃将仍在尽力格挡,但也在不断的后退。

    此时的战场上,在唐军凶猛的攻杀之下,蕃军胆气消亡,业已开始溃逃。与此同时,唐军大营中数路生力军也驰行出营。与之对应的,则是西面也出现了数路蕃军。

    擦布卡巴自是悍勇至极,然而这会儿却是叫苦不迭,那唐将一枪枪刺来如冰雹、如雨点,他两臂早已经胀痛得麻木起来,甚至就连虎口都已经绽裂流血,却根本找不到反击的机会。

    终于,扑通一声闷响,擦布卡巴手中的大刀握持不住跌落在了地上。手中骤然没了压力,擦布卡巴两臂脱臼一般垂落下来,只凭着求生的本能将胸膛挺起,用坚固的胸甲再阻挡了一次刺来的槊锋。他这胸甲也算牢靠,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火光溅射中,刺来的长槊终究没能破甲,反而也被震落在地。

    受此一刺,擦布卡巴仰躺在地,视线余光终于发现己方后路人马已经将要抵达战场,心中再生出一股希望,奋起余力翻过身来,直向援军方向爬去:“救我、救我……我若不活,赞普震怒,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对面蕃军已经冲得很近,但见到惨烈的战场,以及战场上阵列分明的唐军,一时间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几名蕃将看到仍在挣扎爬行的擦布卡巴时,脸色顿时变了一变,示意几名斥候上前远射,希望能稍作接应。

    李葛这会儿也已经力竭,站在原地粗喘几息,低头捡起一名战死唐卒遗失的横刀,艰难的抬起脚来,缓缓走向那狗一样向前爬行的蕃将,用刀挑开那蕃将甲衣缚带,低头眯量片刻,一刀扎在那蕃将腰椎处,将之钉死在了战场上。

    擦布卡巴身躯陡地一颤,继而便痛声惨叫起来,那本来威武的脸庞上涕泪横流,倒抽着凉气用生硬的唐语嘶吼道:“饶命、饶命……我愿降、愿降!我妹是赞普长妃,生有赞普血嗣……”

    李葛却并不理会这蕃将的叫喊,踩住其人脊背,想要抽出横刀,却因血水浸泡刀柄、刀身卡入骨骼,抽了几次都没有抽回来,索性放弃,转头又捡起一柄蕃刀,抬手斩在了蕃将肩头。

    只是这会儿他也力气微弱,刀入几分便顿住,用了一把力气才将刀又拔起,再次斩了下去,接连斩了数刀,总算把这一条臂膀砍了下来。

    眼见那唐将竟是要活活肢解了己方大将,后续到来的几名蕃将不免也是怒极,一面下令向战场射击,一面组织精卒想要夺回已经半残的擦布卡巴。

    唐军方面自不势弱,先以更加凶狠的箭雨反击压制,同时派出劲卒入阵支盾,将李葛保护起来。

    在这漫天的箭雨中,李葛只是专注的劈砍着蕃将的手足,两条臂膀卸下来之后,却见这蕃将已经不再发出嚎叫声,不免有些失望,低头看了一看,才发现这蕃将仍在抽搐,只是痛得昏厥过去,这才欣慰的继续工作。

    如是诡异的局面一直持续了大半刻钟,对面的蕃军眼见唐军势大,以及前方战场的血腥残忍,终究没敢攻上来。

    终于,伴随着一阵开朗的大笑声,李葛排开挡在身前的大盾,满身浴血的站起身来,手提血淋淋的蕃将首级畅快大笑道:“贼来,受死!”

    “贼来受死!血债血偿,不留降口!”

    后方压阵的郭知运亲自擂起战鼓,下令进攻。

0944 兵败辱国,不死何为

    时隔数月,积鱼城再次变得热闹起来,城内城外驻满了蕃军,且军势较之去年要壮大了数倍。自城墙外向周遭四野扩延的毡帐营垒绵延十数里,站在城头上四方眺望,几乎看不到一片闲土,到处都是乌央央的蕃卒。

    仔细望去,城外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倒也并非全都是兵强马壮的蕃军,还有着众多的老少男女。蕃国每有大军出征,军卒家眷们也要跟随一起出动,前方征战掳掠,后方放牧生产。

    如此一来,既能保障大军恒有供养,降低后勤的压力,同时也能加强军卒们的斗志,让他们作战起来勇猛不退,毕竟后方便是父母妻儿。

    但其实这后一条实际上效果并不大,家眷随军,未必能够增强斗志,反而往往由于这些家眷们缺乏军事素养与管束,每每临阵便先哄乱起来,从而波及到军队。

    像是早年与大唐交战的时候,或许正面战场上取得了胜利,往往却被少量唐军袭营而搞得全军溃败。

    毕竟人在危难之际,下意识的念头是自身的安危利害,遇到危险拔腿便走是人之常情,那些家眷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阵磨练与军法管束,又怎么可能做到临敌不惧、阵列如林?

    之所以仍然保留这一传统,还在于早年高原上部族众多,几乎无日不斗,两个部族战斗起来,却防不住旁人黄雀在后,战场上得胜后固然可喜,返回去却发现被人抄了老窝,也实在是乐极生悲。

    而且高原上物产贫瘠,一旦男丁被征发出战,整个家庭的生产都会大受影响,索性一并携带出征,起码在战争中还能维持一定的生产,不至于满帐饿殍。

    家眷随军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能让大军声势更加壮大。遇到一般的对手,只看这漫山遍野的敌人,便先胆寒了起来,凭气势都能将人压垮。

    除了军势较之去年更加壮大之外,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赞普的心情。去年赞普也是雄心勃勃,率领精军亲临积鱼城,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掉噶尔家,结果却被大论钦陵反将一军,只能满怀愤懑的撤军离开。

    可是今年赞普重新返回积鱼城,却是噶尔家苦苦央求回来。更重要的是,被赞普视为眼中钉的大论钦陵已经被囚禁在了积鱼城中,再也没有机会、没有能力来挑衅赞普!

    因此从抵达积鱼城那一刻,赞普便是满面春风,心情可谓愉悦至极。

    然而这一份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当前路人马战败的消息积鱼城的时候,赞普脸上的笑容顿时便荡然无存,整个人身上都洋溢着一股暴戾的气息。

    “臣等谨遵军令,抵达苦海之后便扎营设垒,准备于此狙击唐军,以待赞普大军前来破敌……但、但卡巴却不守约令,擅自率部出击,臣等迫不得已,率军跟随前往,半道遭遇唐军伏击,卡巴轻敌冒进,遭唐军斩杀于阵,臣等驰援不及,反遭连累……”

    几名败军之将一路狼狈后逃、可谓是丢盔卸甲,好不容易逃回积鱼城,硬着头皮向赞普禀告此番战败的原因与经过,并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在那个跑得最快、死的也最快的倒霉鬼擦布卡巴身上。

    他们自知兵败辱国,一顿惩罚是免不了的,但也希望能受罚轻一些。事实上究竟谁第一个越过暖泉驿继续东行,大家谁也说不清楚,但擦布卡巴所率王卫军由于配给精良而跑得最快,迎头撞上了凶狠至极的唐军,躲过唐军追杀而逃回积鱼城的几名蕃将一想到擦布卡巴惨被活活肢解的惨状,一时间心中也都不无庆幸。

    “这么说,是因为卡巴轻率冒进,你们才遭了唐军埋伏,葬送近万精军?”

    赞普脸色阴沉如水,但仍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听完几人汇报后又沉声问了一句。

    几人悄悄的对望一眼,心中自是惶恐凛然,视线余光又扫了扫几名居坐席中的大臣,这才将牙一咬,给了赞普一个肯定的回答,将这黑锅死死扣在擦布卡巴头上。

    之所以要这么做,也并不只是因为擦布卡巴已经战死的缘故,还有一点就是擦布卡巴这一特殊身份。擦布卡巴是赞普的妻兄,而且赞普如今唯一的血脉也是由擦布妃所生,亲情可谓不俗。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点,那就是擦布氏这一氏族,曾经还是噶尔家重要的盟友。噶尔家作为吐蕃第一权门,执掌大权几十年之久,或许一些势力庞大的古老氏族不忿于噶尔家这个后起之秀,但是国中一些中小氏族却惯于唯噶尔家马首是瞻,擦布氏就是其中的代表。

    噶尔家对赞普有扶立之功,甚至为了避免年幼的赞普被国中大族加害,赞普幼年时还在大论钦陵的军营中生活数年之久。也正因为这一层缘故,噶尔家才从擦布氏这一盟友家族选择一女子作为赞普的长妃。

    只不过随着赞普壮年,与噶尔家这一权臣门户裂痕越来越深,擦布氏在这过程中也是左右摇摆,并最终选择抛弃噶尔家,彻底倒向赞普。

    这一次擦布卡巴之所以急哄哄冲向唐军,大概也是存了要通过这一次的功勋抵消掉曾经与噶尔家结盟的心思,从而巩固其外戚的地位。

    只不过,擦布氏与赞普的关系虽然亲近,但本身势力却并不算大。赞普虽然因为这一层亲谊想要将擦布氏作为心腹培养,但却未必符合国中这些大族的利益。

    所以早前在大非川战场上,虽然有许多蕃军及时赶到了战场,但却并没有进行抢救,除了畏惧唐军势大之外,也是觉得擦布卡巴死了可能更好。

    其实对于擦布氏这一外戚氏族的排斥早有端倪,去年赞普无功而返,在撤回东域的时候强行驱逐了唐国所布置的人事,将东域夺取回来。一些出身东域的氏族诸如韦氏之类劝阻未果,于是便提议赞普选择一名琛氏女子纳为次妃。

    制裁噶尔家已经是国中的共识,那些大族们却不希望噶尔家倒下之后,诸如擦布氏这样的小族在赞普扶植下壮大起来,成为最大的得益者。

    琛氏的直系继承人叶阿黎虽然已经外逃、且成为大唐皇妃,但还有诸多人事遗留在国中,与国中诸大族仍有着密切的往来。扶植一个琛氏的旁席以取代擦布氏这种异军突起的小族,无疑更加符合国中这些大族的利益。

    所以这些败军之将们在一番权衡之下,索性异口同声的将战败的黑锅扣在死鬼擦布卡巴头上,也算是一种站队。

    属下们的这些花花肠子,赞普又怎么会不清楚,再作逼问后见众人仍然坚持这一说辞,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直从席中站起,抽刀在手指着几名败军之将怒吼道:“我大军雄万入此征战,尔等作战不利,先战辱国,已是大罪!卡巴罪过如何,起码战死沙场、壮烈捐躯,你等却弃部逃回,不死何为!”

    说话间,他便持刀行下,盛怒之下竟似要亲自砍杀这几名败军之将。

    几名蕃将见状后自是惊慌至极,忙不迭叩地高呼饶命。另有几名席中坐观的臣员也忙不迭起身作拜,疾声劝告道:“赞普息怒、息怒……几人虽战败可耻,但强敌将至,正是国中用人之际,何不让他们戴罪立功!”

    赞普仍是怒不可遏,闻言后冷笑道:“国中大军群起,山南、大藏勇卒几十万,何惜几员胆怯鼠类!”

    众人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变,眼下抵达积鱼城的,主要还是赞普的直属卫军并山北诸茹、包括东域孙波所征发的兵员,山南与大藏象雄等地的军队则还在途中。赞普特意点出这两路军事力量,无疑也让在场这些人感受到威胁与压力。

    堂中气氛先是陷入片刻的死寂,不久后韦氏的乞力徐缓缓起身,向着赞普拜下并沉声道:“诸将兵败辱国,确是该当责罚。但当下两国交战之际,首先还是要查清楚兵败真正原因,作为后继制胜的参考。卡巴勇猛善战,举国皆知,唐军即便早有埋伏,想要败之杀之也绝非易事,必然还有更多原因有失考虑。

    唉,说到底青海此地虽然名为藩属、但却失为异域,在场诸员能通晓境域翔实者实在不多……”

    讲到这里,韦乞力徐又望着几名败将冷声道:“你们几人死不足惜,但受刑之前仔细回忆,将兵败原因详细讲述,不可遗漏!此前分明已经有计策军令,让你等固守苦海以待大军,卡巴又不是你等上将,即便他一军出击,你等大不必追从,究竟是什么原因、逼得你们不得不出征?”

    几名将领听到乞力徐发声斥问,先是愣了一愣,但生死之际倒也不失头脑灵光,很快便领会到乞力徐的指点之意,忙不迭又叩首说道:“臣等不敢抗令,但孤军远行,抵达苦海后全无策应补充,更加没有防事修整,守无可守又资粮将尽,迫不得已只能出击、盼望能够获资于敌……”

    听到几人如此回话,乞力徐眸光顿时一闪,再对赞普说道:“大论钦陵虽然身在积鱼城,但噶尔家精卒仍然驻守海西,此番大军入境,彼等竟然全无策应准备,以致前路人马进退失据!此番前部战败,实在也不可完全归咎将士们不能用命啊……”

    眼见败将们将战败之罪盖给擦布氏激怒了赞普,韦乞力徐便转变思路,索性将噶尔家拉下水。乞力徐曾经担任大论钦陵的副手,韦氏与噶尔家本就存在着竞争关系,且此前乞力徐之子出使大唐、归途却遭袭杀,极有可能就是噶尔家做的。

    所以无论是出于权力的竞争,还是家门的私仇,韦乞力徐都想将噶尔家彻底弄死,越快越好!

0945 国运之争,不容退缩

    “噶尔家、噶尔家……”

    韦乞力徐一番祸水东引的言语,让赞普满腔怒火有了一个新的发泄对象,口中喃喃几声、语调虽不甚高,但那眉眼语气中的浓烈恨意却是让人心惊。

    几名败军之将眼见赞普如此反应,自是又忙不迭将他们孤军深入之后所遭遇的种种困境添油加醋的描述一番。言辞中虽然也有夸大,但基本的情况也算属实。

    苦海周边乃是连接海西的重要通道,且唐军尚未出现在这一片区域,于情于理,噶尔家都该在此境布置重兵进行防守。

    可是当蕃军前路抵达此境的时候,暖泉驿等几处据点却只有少量的兵卒驻扎,至于物资储存则就更是几乎没有。这样的布防水平,不要说抵御唐军,只怕就连一些土羌部落的冲击都防守不住!

    噶尔家常年驻守于海西,可对一些重要的区域控制竟然如此薄弱,这实在是让人感觉诡异。如果不是噶尔家的灵魂人物钦陵已经被囚禁在了积鱼城,甚至都不免让人怀疑噶尔家是不是已经私通唐军,要将整个青海拱手相让?

    韦乞力徐虽然刻意勾起赞普对噶尔家的恨意,但所进言也并非无的放矢。此番国中大军来到青海与唐军进行交战,海西的噶尔家本来就是克敌制胜的一个重要因素。

    或许在正面战场上,蕃国君臣都不放心重用噶尔家武装,但是噶尔家作为青海半个地主,在物资补给方面必须要解决一部分。

    尽管蕃军在后勤补给方面的要求不算太高,但几十万人马的征发规模消耗同样不小,单凭随军家属的放牧生产是完全不能满足的。

    眼下聚集在积鱼城的这十数万大军,是在将失而复得的东域敲骨吸髓的征掠一番、以及对白兰羌等诸部的勒索才获取到足够的军资与人马。可是国中后继人马的物资需求却还没有出处,那就需要以战养战和对海西地区的掠夺才能满足。

    “钦陵住处再加精卒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噶尔家的反常让赞普没有心思继续追究几名败将的责任,只是勒令剥夺他们的官职、发入苦囚营中,只是在如何处理噶尔家的问题上让他颇费思量,斟酌良久之后才沉声说道。

    听到赞普暂时并没有刑训处决钦陵的打算,韦乞力徐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也颇有分寸的没有再继续谏言。

    他们韦氏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就在于凡事绝不争强,特别是在眼前这位迫切想要摆脱掣肘、独立自主的主上面前。噶尔家之所以一步步走到赞普的对立面上,韦乞力徐是亲眼见证,自然不会再犯下相同的错误。

    所以哪怕与噶尔家有着杀子之仇、争权之欲,当赞普明确表态之后,韦乞力徐旋即便选择继续隐忍。

    眼见韦乞力徐乖乖退回自己的位置上不再言语,赞普眸底也闪过了一丝满意。在蕃国这复杂的局势中浸淫多年,赞普可不只有暴躁易怒这一面,甚至就连所表现出来的这一面,都只是他想让人看到的。

    噶尔家掌权多年,如今遭到国中上下的排斥抵制,可是最终该要如何处理掉,仍然是一个意义重大的问题。赞普所希望的自然是凭此重塑王权的威严,而不是成为国中其他大族们瓜分权力的饕餮盛宴。

    如今钦陵已经被他囚禁起来、不足为患,可现在的情势却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权力内斗,还有与唐军交战这一复杂的外患。暂时留下钦陵,既能让大军军心保持稳定,又能对国中各方势力形成一股震慑,让他们恭从于自己的命令。

    抵达积鱼城已有多日,赞普却并没有召见钦陵。他理想中的事态发展应该是一举击败唐军之后,再将钦陵招至眼前,挟此大胜之威让这一贯强悍的权臣明白,吐蕃今日的强大绝不在于噶尔家,无论少了任何人,只要在他这个赞普的统治下,吐蕃便仍然会继续强大下去!

    摘取最终胜利果实的道路虽然是曲折的,但一想到类似的场景,赞普心中便又充满了斗志。钦陵对他而言不只是一个阻挠王权的权臣,更是一个扎根于心底的魔障。

    他幼年时的弱小与怯懦,对方都尽收眼底,只要钦陵仍然活在人间,都会让他感到羞惭、无地自容。只有以一种最强大的姿态,亲手干掉钦陵这个魔障,赞普才会感受到真正的身心独立与成长。

    眼下虽然不愿面见钦陵,但噶尔家的诡异态度却需要搞清楚,所以在沉吟一番后,赞普又吩咐道:“将勃论赞刃召来!”

    不多久,勃论赞刃便被招至此中,神情憔悴、脸色蜡黄,足见这段时间深受煎熬。

    “贱奴!日前东域拜见,诉苦良多,求我救命,如今我果然率兵来解青海之危,你家又是如何回报君王?”

    眼见勃论赞刃入前,赞普奋力一拍面前桌案,又是一脸盛怒的斥骂道:“青海素来你家率领,今王师大军入此,竟无丝毫助势行为!苦海全无设防,累我先锋兵败,贼奴一家该当何罪!”

    哀莫大于心死,若是往常,听到赞普如此暴怒的训斥,勃论赞刃多多少少要感到几分心惊,可是眼下随着兄长钦陵被赞普囚禁起来,接下来事态发展的每一刻对噶尔家而言都是最为恶劣的处境,勃论赞刃反而能够保持一种心如死水的平静。

    在听完赞普的斥骂后,他只是跪拜在地,见礼之后又抬起头来环视堂中诸众,然后才开口说道:“臣斗胆,请问在场诸人,几位曾与唐军交战夺胜?”

    听到勃论赞刃这么说,在场众人、包括赞普在内,神情都多多少少流露出几分不自在。所谓伤人不伤脸、揭人不揭短,吐蕃与大唐虽然屡有争斗,但无论在青海、还是在西域,始终是噶尔家身当最前线,这些人多数连与唐军交战的经历都无,更不要说夺胜了。

    “赞普所问只是当下,罪臣不必漫言其他!大论确有旧功可夸,但近年以来,属国土浑屡遭唐国啃食,如今失土更已过半!噶尔家守御不利,所以赞普才要征发国中甲兵,亲赴战场,解救青海之危!举国上下,忠义勇猛者岂独噶尔一家?今积鱼城内外,谁人不是目唐为仇、杀之后快!”

    韦乞力徐面对赞普时自是谨守分寸,但却不会对勃论赞刃的嘲讽保持沉默,当即便瞪眼驳斥道。

    勃论赞刃闻言后,嘴角微微一抖,闪过一丝讥诮,旋即又对着赞普说道:“大军未至之前,青海局面唯我一家苦苦支撑,唐军强势逼迫,土羌诸部闹乱叛离,不得已收聚精锐甲兵、镇压叛逃之众。但御唐大事,也绝不敢全然无顾。阿兄制定军机,是法旧年大非川故计,且先纵敌深入,以山川险阻弱其军势、以戎远途长耗其资用、以异域迷行乱其部署,再以强军部署于侧,伺时痛击此疲敝之军,如此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勃论赞刃这一番说辞,又让赞普陷入了沉思之中。几十年前的大非川之战,是吐蕃与大唐争夺霸权的一个辉煌起点,吐蕃权贵们对于此战经过始末也都有着广泛的讨论,赞普对此自然也是知之甚深。

    现在听到勃论赞刃说此旧事,起码表面上听来也是无可挑剔。唐军的战斗力如何毋庸置疑,此前近万前锋人马的损失便是最好的说明。而这一次进入青海的唐军据说更是多达几十万之巨,暂避锋芒毫无疑问是最理智的选择,而这也可以解释噶尔家为何在苦海这样重要的地方都乏防御布置。

    “前人努力,几番艰辛才将土浑纳入王命领地。因你家旧功彰显,所以赐守此方,几十年恩命不作更改,结果你家治土却是如此不利,控御无道,致使此方诸羌皆成不义之辈,屈从强势,不肯为我效忠,你家还有什么面目自夸功劳?”

    噶尔家不在苦海驻防的原因虽然得到了解释,但仍不足以消解赞普心中的怒火,其实他这一番话最想当面骂向钦陵,想要亲手撕开钦陵那看似强悍的假象,痛斥其人的庸碌无能,但眼下却不是召见钦陵的好时刻,只能先拿勃论赞刃稍作解瘾。

    勃论赞刃听到赞普这一通讥讽训斥,神情中也是颇有落寞,只是低头不语。

    心中怒火稍作发泄后,赞普才又说道:“旧计虽然得功,但唐国教训惨痛,未必会重蹈覆辙。况我今次亲临青海,几十万大军与唐国争雄,又何必再作示弱!国运之争,不容退缩,只看唐主有无胆量与我临阵交战。你家那些故计大不必再张设卖弄,只需遵我号令,即刻传信部中,自伏俟城南来,于大非川西布阵应敌、暂充前阵。若能积有斩获,可以抵偿失治青海之罪。”

    前锋人马的损失让赞普心痛,大唐所表现的战斗力之高,也让他暗生忌惮,所以便打算将噶尔家的武装摆在阵前,用以消磨唐军锐气。

    勃论赞刃自然听出赞普打的什么主意,当即便眉头一挑想要推脱,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侧韦乞力徐便冷笑道:“赞普作此威令,大胆开拓、不守旧法,想必大论钦陵也一定会赞同!”

    毫无疑问,这是拿钦陵作为威胁,逼迫噶尔家族人们在阵前卖命。

    勃论赞刃闻言后默然片刻,然后又叩首道:“我家身为肱骨王臣,赞普有命,自是义不容辞。捐身报国,唯死而已,但恳请赞普能允臣临行之前再见兄长一面,请教迎敌克敌之计!”

    “此战得胜,你兄弟自有相见之际。眼下大战在即,不需要离情扰乱。大论安危,在我一念。有我庇护,难道还有人敢擅作加害?”

    赞普摆手拒绝了勃论赞刃的请求,下意识不愿钦陵与外界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0946 天时在我,应时而兴

    大非川一场战斗下来,唐军首战告捷,一路追杀下来,斩首两千余级,收缴战马数千匹,缴获刀甲器杖数量同样极为可观。

    正面战场上的蕃军虽然溃走,但接下来的追剿又持续多日。毕竟骑兵机动灵活,想要直接在正面战场上大规模的斩获几乎不可能。而且这些蕃兵能够被选为前锋部伍,其武装配给也是非常的精良,单单战马便达到了一人双骑乃至于更多的水平,唐军在这方面的优势有限。

    但大军交战斗的就是一个气势,当蕃军主力部伍被正面击溃之后,接下来的追击中,唐军仍是有组织的调度灵活,而溃逃的蕃军则分成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队伍,或被围剿烈杀,或是慌不择路、迷途荒野。两千余级的敌首斩获,倒有一多半都是在追击中产生。

    这一路蕃军将近两万余众,直接的斩获虽然只有十分之一多一点,但若加上那些逃散、受伤与投降的,可以说是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的战斗力,几乎不可能再成建制的参与到后续战事之中。

    因此这一战也可以说是当时无愧的大捷,唐军前锋人马进入青海腹地已经有了不断的时间,终于取得了这样一场值得夸耀的胜利,自上到下也都是群情振奋,后续的追击告一段落之后,郭知运便即刻拟定战报着员送向后方。

    一场战斗进行下来,除了对敌人有生力量造成的伤害之外,更重要的是唐军获取了前方战争区域的主动权。郭知运顺势将前锋大营驻扎在了此前蕃军所占领的暖泉驿,唐军前线也因此向前推进数百里,抵达了大非川西部地区。

    后方的大军主力前路得以肃清,行军速度同样的加快起来,中路积石道行军大总管夫蒙令卿再遣五千劲旅昼夜兼程抵达暖泉驿,归入郭知运麾下,继续扩大唐军的优势与主动权。

    首战告捷,但前锋人马的任务仍然非常的艰巨。特别是当战线推进到大非川西麓之后,整个战场的战略纵深扩大数倍,战场形势也因此变得复杂无比,蕃军前路人马虽然损失惨重,但后续兵力仍然极为可观,随时都有可能从任何方位出现。

    而且接下来大军主力抵达之后,对于地理形势的要求也更高,无论是水草丰美的水源地、还是地势开阔的驻营休整地点,都需要提前的进行侦查并占有。

    作为蕃军大本营的积鱼城反应同样非常迅速,虽然首战不利,但却并未气馁,分遣诸路人马前往巡驻地理要害所在,更依仗乌海地在河源上游的地势,分遣役卒、壅塞河流,希望能够以此给唐军的行动带来阻碍。

    这一系列的举动,还是给唐军带来一定的麻烦。虽然时令转入初夏,青海地区也不乏河渠纵横,但最大的水源还是来自高山冰雪融水。随着上流水源被壅塞,一条条无源之水快速干涸,哪怕是深掘河床,也几乎没有泉眼涌出。

    蕃军的这一做法,也显示出青海作战、对手不同的差异。

    若是原吐谷浑政权抵抗唐军,是不会采取这种手段的。毕竟他们生长于斯,而青海的生存环境也颇为脆弱,一旦作为生机根本的水文环境发生改变,那给地域带来的伤害数年都难修复过来,哪怕苟全于一时,后续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生存危机衍生出来。

    但吐蕃对此则就全无顾忌,青海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块征服之地,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源源不断的榨取利益。可如果这一次与大唐交战不胜,青海自然也守不住,后续就算有什么恶劣的影响也与他们吐蕃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蕃军的这一做法也透露出几分底气不足。前路人马的惨败让他们认识到唐军战斗力之强大,在正面战场上的攻防之计尚无创建,只能在战斗之外的元素上另辟蹊径。

    而且这种阻断水源的绝户计也只是权宜之法,且适用范围有着很大的限制。青海湖虽然本身水多苦卤,但也是地域中心水汽充盈所在,周遭山岭冰雪融水同样汇聚出包括大非川在内的诸多河流,这都是蕃军所控制不到的。

    唐军在青海周边的活动不会因为蕃军的这一举动受到太大的影响,仅仅只在大军离开海西、向积鱼城推进这一路上缺乏足够的水源补充。而蕃军主力人马的活动也因此受到极大的制约,很难再大军出动、长驱直入的布置反击。

    还有一点就是时令,眼下才刚刚进入初夏,气温仍在逐渐升高,境域中诸多雪山融水不断的奔涌而下,水量将会有数月的增长期,想要长时间的进行拥堵是不可能做到的。

    虽然此战蕃军动员力度同样极大,但在自然伟力面前同样渺小。况且由于地势的缘故,积鱼城附近的乌海本就是黄河的源头之一,境域中一多半的冰雪融水向此汇聚,若蕃军再继续壅塞河道,只怕没等到唐军打过来,泛滥的河水便要先将积鱼城给淹没,所以这样的手段必然不能持久。

    尽管这一手段有着各种限制,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意义,起码在当下随着地表水源的暂时枯竭,唐军的主力人马是很难直接兵临积鱼城下,这就给蕃军争取了极大的战略时间。

    须知眼下还有十数万人马正从国中快速向东行进,只要他们能够在大战前夕赶到前线战场,对蕃军的实力就是一大增强。

    而且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拖延出的这段时间还不知会给战场带来怎样的变数,起码对于唐军的后勤是一大压力。

    唐军可并没有家眷随军、战争与生产同时进行的习惯,几十万大军离境远来,每一天的物资消耗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一旦在这过程中发生后勤不继,必会军心动荡、战斗力大幅度的下滑,甚至有可能不战自溃。

    从这一点而言,唐蕃这一场战争,虽然噶尔家并不再掌握军权,但吐蕃方面所遵循仍是几十年前大非川一战的基本思路,那就是尽量避开正面战场上的直接决胜,先从战争周期与唐军的后勤辎重下手,就算不能直接的进行阻截抢夺,也要尽可能的拖延并间接消耗。

    清晨时分,在百数名骑兵精锐护卫之下,郭知运策马来到了暖泉驿西边百数里外的那录驿,此间驻守的几路唐军将领纷纷外出迎接。

    郭知运神情冷峻,在马背上微微颔首对诸将见礼稍作回应,并没有寒暄的心情,只是沉声道:“先去赤水源。”

    赤水是黄河源头的一段支流,发源于乌海,沿山麓下行,至苦海汇集诸水,再从渴波谷流入黄河九曲地区,是这一片区域中最为重要的地表河流。诸如那录驿、暖泉驿等地点,都是依托赤水沿线所建立起来的据点。

    那录驿向西的这一段赤水河道又被称为赤水源,青海当地则称为沙棘沟,河道虽然曲曲折折,但却直通如今蕃国大军所在的积鱼城。

    一众人簇拥着郭知运绕过那录驿,策马前行不远便抵达了赤水河谷,此时阳光已经照耀大地,视野变得极为宽阔,气温也逐渐变得燥热起来。

    青海气候迥异于内陆,虽然入春时晚,但春风和煦的日子却持续极短,到了四月末已经颇有几分炎夏的燥热。昼夜温差极大,朝夕时分或许还要加披寒衣,可是到了正午时分便阳光炙热,人马暴晒很容易便会脱水。

    郭知运于高岗上下马,脚下是全无泥土覆盖的岩壳,坡下便是赤水河沟,但却全无水波流淌,暴露出来的河床泥块已经略显龟裂,原本河边浅生的水草也在阳光暴晒下枯死。

    垫脚极目向西望去,弯曲的河道全无水色波澜,有军卒沿河向下挖掘,坑洞已经挖的极深,但翻出的土壤也只是略有潮意,完全没有地下水涌动出来。

    眼见到这一幕,郭知运眉头皱得更紧,在部将指引下继续向前行出十多里,抵达了一处岩石垒砌围成的河塘。这河塘是原本蕃人修建的饮马地,河湾依傍的山岭处有几处泉眼涌出,汇入河塘后在塘底形成了一汪浑浊的泥汤。

    为了避免水汽的蒸发,此时河塘上方架设着几层草毡,避免阳光的直接照射,河塘一侧引出一道沟渠,用干草充塞其中过滤筛阻泥沙,流出的水用木桶盛接出来,虽然较之塘底清澈许多,但仍泛着一股暗红色的浑浊。

    郭知运取过水瓢啜饮一口,含在唇齿间咕嘟片刻生咽下去,旋即便摇了摇头,然后才沉声道:“上游情形探听清楚没有?”

    部将高舍鸡上前叉手回道:“已经探查明白,五十里外有牛心堆,为赤水源上游大隘口,牛心堆西北两侧六水汇流,蕃军于隘口设堤,峰岭设堡,驻军约两千众。牛心堆周边皆有蕃营设置,各为呼应,众在七千上下……”

    很明显,牛心堆便是蕃军阻扼赤水源头的重点所在,地势虽然不算奇险,但却驻兵数千有余,可见对于此地的重视。

    “近日之内一定要攻克牛心堆!”

    听完部将所汇报的敌情,郭知运略作沉吟后便开口说道。

    海西地区虽然地势平坦广阔,但大军行止必须要傍水而行,所以真正的行军路线选择也是有限。眼下中路大军主力还有旬日便可抵达暖泉驿,在此之前郭知运所部必须要解决水源问题。

    如果这一问题得不到解决,大军便不可入驻暖泉驿。

    虽然向北偏移百里还有大非川这一水源,而大非川南麓也是一处比较适合的驻扎地,但如此一来大军与乌海之间的行程便将偏移两到三日,不说直取乌海,就算境域当中发生什么稍具规模的战斗,由于大非川偏在一侧的缘故,诸部之间的调度呼应与策援也将变得效率低下。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大非川南麓有平坦道路连接着海西的伏俟城,一旦大军主力于彼处驻扎,必然会受到伏俟城噶尔家的侧翼侵扰。若分兵攻拔伏俟城的话,在正面战场上便防备不住来自积鱼城的蕃军,而蕃军既然作此布置,必然也不会放过唐军分兵的这一战机。

    所以眼下最合理的做法,就是攻夺蕃军牛心堆这一据点,让水源与前行的征途都变得畅通起来。

    做出这一决定后,郭知运便在诸将簇拥之下继续向前而行,午后时分抵达了蕃军堡垒所在的牛心堆。

    牛心堆是一处土石堆叠的高坡,因形状类似牛心而得名,坡度并不算大,但范围却非常广阔,南北略窄、东西极宽,蕃军在坡顶设置了两座烽堡,在山坡脚下还布置了壕沟、拒马等防事。

    烽堡上的蕃军眼见有唐军人马靠近,很快便响起了鼓角示警声。约有近千名蕃卒自烽堡中策马冲下来,在拒马阵后摆设阵型,眼见坡下唐军数量并不多,且并没有进攻的趋势,胆气不免壮了起来,绕着拒马在后方奔走叫嚣,虽然唐军大多不通蕃语,但观其神情模样可知叫嚣的绝不是大爷大娘过年好这样的问候语。

    眼见这一幕,郭知运自是气闷不已,他是河源老卒,经历过唐军势弱、不得不在赤岭一线设置烽堡苦守陇边的岁月,却没想到如今双方攻守态势互换,而蕃军又把唐军的本领学个十足十。

    一行人不理蕃军叫嚣,绕着牛心堆侦查了一个彻底。而蕃军则把唐军的技能学得太像,一溜壕沟深挖几乎让牛心堡成为一个孤岛、却没留下一个出口,眼见着数量不多的唐军大摇大摆的饶坡行走却不能攻出,不免从刚才的趾高气扬气得哇哇大叫。

    “有点麻烦啊!”

    郭知运侦查一周后,不免叹息一声道。蕃军筑堡为守的手段应用虽然有些死板,做不到攻守之间的灵活切换,但也因此让进攻变得艰难。

    如果正面进攻的话,先要突破壕沟、拒马阵等阻碍,还有长达数里的缓坡逆攻,一系列的动作都将在蕃军弓矢的覆盖之下,想要攻夺下来,必将损失惨重。

    而若绕行别处,且不说路线的曲折、距离的远近,蕃军在周边所作的布置也并无明显漏洞,同样免不了要遭受左右夹击。

    但无论有怎样的困难,赤水源这一条河流对接下来的战斗推进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眼前的拦路虎无论如何都要打倒。

    敌营前方巡察一番后,郭知运便暂时返回了暖泉驿,并传令分散出去的诸路人马在肃清境域周边蕃军游弈斥候的同时,逐渐向牛心堆附近会师,打算汇集优势兵力,一举拔除这一障碍。

    尽管心里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可是想到接下来战斗的艰难与可预见的惨烈,郭知运心情还是沉甸甸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一声令下,之后的战斗中不知又会有多少赤胆忠心的将士们将会伏尸于牛心堆那称不上险峻的坡岭上。

    虽然说慈不掌兵,但若非天性大凶大恶之人,谁又会对生死漠然呢?

    因此在等待诸路人马会师的同时,郭知运也是昼夜难眠,将牛心堆附近的地形与蕃军布设据点绘成简图,起卧都随身携带,希望能够选定一个战损最小的进攻方案。

    这一天,诸路人马业已汇聚牛心堆附近,郭知运即将动身前往前线之际,一名风尘仆仆的参军策马行入营中,正是郭知运颇为看好的杜暹。

    入营之后,杜暹不暇顿足,问明主将尚未动身离营,便忙不迭阔步行入大帐,来不及周全见礼便开口说道:“卑职此行游走传令,几次途经牛心堆,观彼阵设,略有所得,不敢藏私,盼能有益破敌!”

    “快快讲来!”

    郭知运闻言后自是一喜,他近日遭此困扰,可谓寝食不安,脑海中略有一些模糊的思路,但却始终有一层隔膜突破不开,心情自是焦灼不已。

    杜暹闻言便也不再拘礼,入前伏案看了一眼牛心堆的简图,提笔在这图纸上一勾,新勾出的墨线恰好与蕃军所挖掘的战壕沟堑重叠,使这一条防线变得更加粗重,也让图纸上的牛心堆方位更加凸显,与地图上其他的元素隔绝孤立起来。

    郭知运眼见这一幕,眸子顿时一亮,一直阻隔思路的隔膜顿时被戳破,而杜暹已经放下毛笔自陈所计:“蕃军法我防计、掘土垒石以构艰险,但所张施唯得浅表。牛心堆此阵看似牢固,实则划地自圈,我军之所必取,不在一隅死地,而在活水奔流。水势无常,应时而兴,天时在我,杀敌取水,可以兼得!”

    “此言大善,此言大善!杜参军敏于战机、洞察深邃,我亦不如啊!蕃贼不知水火可畏,擅操共工之威,必死无疑!”

    有了杜暹的点拨,郭知运思路顿时也畅通起来,拍案大笑,旋即又说道:“贼此番拙计自限,应用不止于此,参军持我手书,告令夫蒙大总管,战机贼授,不可错过啊!”

0947 六尺之烈,洒血边疆

    牛心堆烽堡下方的坡岭上,约有近千名蕃卒分散站立着,在这些蕃卒们正当中,则站立着几名装扮、气势都隐隐高出一等的蕃将,全都向东面的平野眺望着。

    “唐军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一名蕃将视线望向远方,口中不解道。

    蕃军们视野所及,是一片开阔平坦的地界,距离牛心堆十几里外,有一群人正在忙碌的活动着。因为距离的缘故,坡上的蕃军看不清楚那些人具体在忙碌什么,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群忙碌的成果越来越多,他们也渐渐看出对方似乎在布置营地。

    一名蕃将狠狠啐了一口,望着远处那已经渐有雏形的营垒,忍不住便讥笑道:“这些唐军还真是胆大狂妄,就这么在我军眼皮底下张设营垒,四野全无地险遮拦,他们是真不怕死?”

    听到这蕃将言语,周遭将士们也都露出了嘲笑的神情。此境地势变化不多,牛心堆已经是为数不多的制高点,如今则被蕃军牢牢的占据着,唐军所选择的营驻地则光秃秃的暴露在蕃军视野之中,一旦蕃军组织大队骑兵冲杀下去,除了基本的营垒工事之外,便再无别的地势依仗。

    但也并非所有蕃军将士都是轻视的态度,在场一名身份最高的蕃将在将唐军动态眺望一番后便沉声道:“唐军统帅绝非无谋之辈,做出这种姿态、内里一定不简单。不要忘了擦布卡巴等前锋人马的教训,我们的职责便是守住此境,不让唐军越境一步。除此之外,无论唐军有何举动,都不可擅作回应!”

    诸将闻言后,心中也是各自凛然。前路人马的惨败他们各自心知,不说擦布卡巴这种直接死在唐军屠刀下的倒霉蛋,就算逃回来的那些人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们自然不希望自己重蹈覆辙。所以在看不出唐军虚实与具体意图的情况下,防守于牛心堆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于是就在这些蕃军将士们的观望之下,唐军役卒们昼夜赶工,很快一座庞大的、足以容纳数万大军的营垒便拔地而起。

    抛开各种诡术考量不谈,唐军在蕃军的眼皮底下搞出这么大的动作,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多多少少还是激起了坡上蕃军将士们的不满,牛心堆烽堡内外的气氛也变得不再平静,不断有人质疑主将的保守是否合适,甚至发展到了公开议论的程度,使得人心更加浮躁难安。

    牛心堆烽堡的主将名为韦东功,三十多岁的年纪,出身于吐蕃豪族韦氏,同样也是赞普帐下七勇士之一。

    吐蕃作为高原上唯一的霸权,国中除了大论钦陵为首的噶尔家族之外,同样还有许多威名赫赫的武臣。只不过赞普掌权、亲统大军,偏爱少壮新秀,因此许多赞普所信赖的青壮将领都获得了独当一面的权柄,韦东功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同为七勇士,韦东功也有着不俗的武力,但却绝非擦布卡巴那种有勇无谋之流。其所出身的韦氏家族在国中本就以谋略著称,韦东功作为韦氏年轻一代的出色人物,同样也是有勇有谋,甚至在国中有着“狐熊”之称,就是称赞他既有着狐狸的狡黠,又有着熊罴的勇猛。

    雄心勃勃的赞普将青海此战视为唐蕃之间的国运之争,率领大军浩浩荡荡东来应战,结果前路人马却因为轻敌冒进而遭遇惨败,心中自然震怒不已。

    在群臣进计并一番权衡之下,制定出这样一个暂时略作保守的策略,希望能凭着对水源的控制拖延唐军的行军速度,从而争取时间聚集力量,要以全盛姿态迎战唐军。

    牛心堆因能守扼赤水源这一重要的水道,所以也成为了这一计划的关键所在,韦东功被派驻于此,可谓是身负重任。

    原野上,唐军目中无人的安营扎寨的确是让人气恼。但韦东功身当重任,自然不是意气用事的莽撞之辈,而且在他看来唐军这一举动看似充满了挑衅,实则却是充满了技穷的无奈,舍不得承受强攻牛心堆的战损,只会用这种生硬的激将法引诱蕃军赴野交战。

    换了其他性情暴躁将领,或许已经忍耐不住,要搬开那层层叠叠的拒马阵、填平壕沟,率军出击。但韦东功却深知当下的根本就是拖延,他在牛心堆这里争取越多的时间,国中后路大军便距离积鱼城越近,从而给予唐军痛击。

    因此尽管部属诸将多有怨声,但韦东功只是稳坐牛心堆烽堡中,除了早晚巡营之外,便是监督众多羌民劳役深挖拓宽赤水上游河道,涓滴都不泄出。

    韦东功虽然能稳得住,但军中其他人却并不像他这个韦氏子弟一样老谋深算。就在唐军布置营垒的第三天,韦东功刚刚外出准备巡查赤水上游的蓄水情况,很快便有军卒匆匆来告有一名部将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越过防线外出击敌。

    韦东功闻言后自是惊怒不已,当即便上马向与唐军对望的坡岭驰行而去。

    “什么狐熊?我看是狐鼠罢!哼,韦氏、韦氏也配节制诸军?明明唐军在外无防,却偏偏不敢出击,如此胆怯,确是韦氏风格!”

    一名蕃将须发贲张,满脸的焦躁愤怒,勒令所统将士们尽快清除障碍,回首望向坡顶烽堡时,已是一脸的不屑。

    蕃国风气尚武恃强、以野蛮凶恶为美,韦氏这种家风在国中本就风评不佳。而过去这两天,面对唐军各种挑衅举动、韦东功只是勒令龟缩不出,自让蕃军将士们大感憋屈羞辱至极。

    当韦东功来到此处时,眼见各种防事已经被破坏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顿时怒气上涌,策马抽刀怒吼道:“谁敢害我军令!”

    眼见韦东功策马奔来,那蕃将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但片刻后便被暴戾所取代,迎向韦东功冲来的方向大吼道:“东功身领王命,我不敢违抗。但唐军在我眼前笑闹,我却不能忍耐!我自领本部出战,不会损害你的军势,但你也不要阻我出战杀敌!”

    对方口口声声不敢违抗自己,但言行却是狂悖桀骜,韦东功闻言后脸色自是一沉,但见另有几名部将靠近此人,心知很难以道理权柄约束,羞恼之余,心里也是不免暗叹一声。

    吐蕃虽然也有大军巨万,但其组织却不像唐军那样上下分明。国中诸邦部豪酋各自都拥有着规模不俗的部伍,自主性也是极强。诸如大论钦陵掌权时那崇高威望与赫赫武功,诸邦部自然不敢对其有所质疑,但韦东功却是被赞普强授权柄、提拔到这个位置上,威慑力自然不足。

    这其实已经不是韦东功个人资历与威望的问题,而是国中这些邦部势力还没有对赞普王权有着足够的重视,或者说噶尔家这一权臣倒台所留下的权力空白,让许多人都试图染指分润,赞普想要一言独裁,仍是任重道远。

    “钦陵不死,王威终究难振啊!”

    眼见几名部将公开挑战自己的权威,韦东功又是暗叹一声,但还是将脸上的怒容稍作收敛,只是严肃说道:“行前赞普赐我生杀之权,违抗我令者都可军中捉杀!但你等心急杀敌,不可称罪,唯唐军狡诈、不可不防,先遣小部冲营试探,若唐军果然不强,我亲为你等掠阵!”

    那挑头的蕃将见韦东功不再阻止他们出战,倒也稍有顺气,不再强言顶撞。这时候,拒马阵也被移开一个缺口,一段壕沟用土包填平,略作沉吟后,那蕃将便听从韦东功的建议,派出一队三百余人的骑兵队伍,直向平野上的唐军营垒冲去。

    随着这一路人马冲出,坡岭上包括韦东功在内的诸多蕃军将士们也都瞪大双眼,观望唐军营地的反应。对面唐军营垒规模不小,但此前所见却多是役卒忙碌,少见甲伍出入,这也是他们认为唐军是在挑衅的原因之一。

    三百人的骑兵队伍奔驰起来,在这平野上所造成的声势已经不弱,马蹄重重的敲击着地面,激起的烟尘泥龙一般直向唐营冲去。

    然而当这一路人马冲行至半途时,唐军那帐幕层叠的营垒中也做出了反应,刀甲汇聚成的一道铁流自营中涌泄而出,同时有鼓角声陡地自天地间炸响起来,伴随着这激亢的鼓角声,更有几道烟柱从更远处的不同方位直冲起来!

    “收兵、收兵!唐军果然有诈!”

    眼见到这一幕,不需要韦东功再作提醒,那名强行出战的蕃将自己已经是脸色大变,忙不迭喝令部下吹角传令,须知外出奔驰试探的那些卒众可是他自己的部伍,哪怕只有三百多人,若被唐军埋伏围杀也足以令他心疼。

    韦东功眼见这一幕,眸光又是闪了一闪,他见到唐军大营正面冲出的人马并不算多,尽管营内鼓声震天,但真正的旌旗摇动却并不算多,特别远处几道烟柱升空后很快便原地消散,却并没有快速的移动起来,绝对不像大队骑兵疾驰而来的迹象。

    所有这一切迹象,似乎都显示出牛心堆周边的唐军似乎真的只是虚张声势,但不待他有更多思考,先前那名刺头蕃将在传令召回部伍后,旋即便卸甲行至韦东功马前,半跪说道:“唐军果然险恶,想要设伏杀人,末将愚蠢不察,请将军恕罪!”

    韦东功思绪被打断之后,视线收回望了这部将一眼,他本来还打算增派部伍更作试探,但在想了想之后又觉得无论唐军是否故布疑阵都是其次,他只要守住牛心堆这一水源地,给后路大军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就算是不负重任了。

    眼下诸将都被唐军恫吓住,不敢再轻率出战,这倒也让军心稳固起来。于是他便收起了思绪,翻身下马,挥起马鞭来鞭打了这部将几鞭,同时冷哼道:“再有违令,定斩不饶!”

    随着那三百名蕃卒半道撤回,唐营中冲出的骑兵也收回营中、偃旗息鼓。蕃卒们返回坡上后,诸将再也不提出战之事,反而自觉的勒令部伍修补刚才所造成的缺口,那刚被填平的壕沟更是被挖深挖宽了几分。

    看到这一幕,韦东功眸中又是闪过一丝阴霾。他何尝不知道这看似牢固的防事同时也约束了自身的机动性,以至于他对唐军动向以及虚实探查只能凭着肉眼远望与心中猜测。但若不这么做的话,那些桀骜不驯的部将们只怕早就擅自行动起来。

    许多看似愚蠢的布置,其实各有各的苦衷缘由。勒令诸将率部归营后,韦东功站在坡地上,远远望向同样恢复平静的唐军营垒,心中却忍不住畅想起来:若是大论钦陵率军于此迎战,唐军还有没有胆量于此虚张声势、诡计愚弄?

    正当蕃将韦东功还在牛心堆坡上愧叹国事得失的时候,距离牛心堆几十里外西南方位,正有一场战斗在激烈的进行着。

    牛心堆周边开阔平坦的地势在青海只是一个为数不多的特例,更多的地方还是山岭崎岖、道路蜿蜒。

    在赤水源西南侧,有一座峰岭名为沙棘岭,这座峰岭也是赤水源土称沙棘沟的来源。不同于牛心堆的坡度低缓,沙棘岭则挺拔奇峻、山势陡峭。作为夹道赤水源的山岭一部分,蕃军同样于此设置一处烽堡,作为整个牛心堆防线的重要一部分。

    此时在沙棘岭崎岖狭窄的山脚下,约有两千名唐军将士于此奋战仰攻。不同于平野坚城的攻防战,沙棘岭本身高昂的山势便是一处绝佳的防御,虽然也有牧人野兽踩踏出来的小径,但却蜿蜒如羊肠一般,一些狭窄之处甚至只容单脚跳行。

    唐军没有选择大举进攻地势相对平坦的牛心堆,而是攻打沙棘岭,这不免让防守沙棘岭的蕃军措手不及。常情以论,此处绝不是首选的进攻地点,因此蕃军于此布置的守卒并不多,仅有五百余众。

    但是由于依托这山势,哪怕敌众我寡,在经过短暂的慌乱后,烽堡中的蕃军还是有条不紊的组织起了防守反击,士卒们依托烽堡,引弓便向下狙射。

    这样的地势下,唐军虽然来势汹汹,但进攻却严重的受到了地形的制约,将士们或沿山径、或凭着钩索攀岩,而上方的箭矢却如骤雨冰雹一般砸落下来,不断的有士卒中箭跌落下来。

    山脚下,一身轻甲的李祎一边组织维持攻势,一边喝令抢救伤亡。这世上如果有什么令人感到绝望的战斗,无疑就是眼前这一种,唐军将士们尽管勇猛有加,但却连敌人的衣角都触摸不到,便纷纷死在了进攻的途中。

    “禀校尉,亡数已有三百……”

    令卒入前禀告,语调已有几分颤音。这些明明能够以一当十的军中悍卒们,却在蕃军凶猛的反击下全无招架之力。

    李祎闻言后喉结微微一颤,鼻端发出沉闷的哼声,眸中已经隐有血丝。接受这个任务并实地考察后,他便自知任务的艰巨,但既然接过了军令,那便一定要完成。

    几轮攻势进行下来,唐军始终不能在山腰处设立起稳定的进攻据点,伤亡数字却仍在增长着,终于有兵长忍不住入前颤声道:“校尉,山势险恶,实在是……”

    “大军饥渴如火,此间自我以下,夺堡亦或身死,并无三种!”

    进攻这样的险地,技巧之类都是其次,唯有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支撑,若气势不再,则一切休提。

    随着几轮猛烈的进攻,烽堡上的箭矢反击渐渐转弱,蕃军虽然占据着绝对的地利优势,但体力与器械的消耗对他们来说仍是一大制约。

    察觉到蕃军反击势弱,不需李祎再作勒令,诸将士们便又组织起了一轮更加猛烈的进攻,数人肩扛头顶厚重的大盾,终于抵达山腰三分之一处,用身体将大盾牢牢支起,艰难的卡在两块凸出的岩石之间。

    眼见这一幕,山脚下的唐军将士们发出一声欢呼,李祎也激动道:“射生手,攀峰!”

    数名身手矫健的善射之士手持大弓强弩、腰悬箭壶,灵猿一般攀岩而上,很快便抵达了支起的大盾下方,超强劲力的弓弩满弦,箭矢凶猛的破空而去,直接凿击在那烽堡墙头,尽管没有造成直接的杀伤,但却给堡中守卒以震慑,不敢再肆无忌惮的探身射技。

    城堡中的反击有所压制,唐军将士大受鼓舞,再次以血肉之躯向这峰岭发起了冲击,并沿山势成功支起了数个大盾,最近的一个距离山顶的烽堡已经只有数丈的距离。

    战果喜人,正当唐军将士们打算一鼓作气、继续发起强攻时,突然那烽堡换了另一种反击方式,众多比人头还大的石块被砸了下来,虽然有一部分在滚落之际卡在了山峰之间,但是还有许多直接命中大盾。

    继而便有一面大盾难支如此重击,轰然一声破裂开来,而大盾后所庇护的唐军士卒顿时暴露出来,有的滚落下山峰,有的则被击中而血浆迸溅!

    “蕃贼该死!”

    眼见如此惨烈一幕,李祎目眦尽裂,而更要命的是,几次强攻之下,唐军生力军所剩已经不多,哪怕算上一些尚能活动的伤员,眼下还能站立起来的也只剩下了五百多人。

    “校尉,不可再勉强……”

    己方已是伤亡惨重,想要攻夺下这样的险峰坚堡,本来就需要投入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兵力,几轮强攻没有突破,场上唐军有生力量甚至已经不占兵力的优势,而烽堡上的蕃军也察觉到这一点,有一部分蕃卒甚至已经走出了烽堡,挥舞着战刀、狞笑着走向唐军进攻未果、遗落在山峰之间的伤员。

    李祎这会儿眼眸已是彻底赤红起来,一把推开那名上前劝阻的兵长,弯腰抓起一面早被血水浸染的盾牌,横刀持在手中,抬腿便向峰岭冲去:“圣人雄治,社稷中兴,庶人尚有六尺之烈,宗子岂惧洒血边疆!”

    眼见李祎状似疯魔的冲向峰岭,峰岭上下那些本已力竭气衰的将士们再次大受鼓舞、奋起余勇,直往峰上冲去。

    峰上蕃军几次打退唐军进攻,本来已经是怀着轻松的心情行下峰岭,准备收割残余的军功,却不料唐军再次爆发起来,更加的势不可阻。此时烽堡中诸种远程打击的器械都已消耗殆尽,即便还有一些残余,也难以再形成猛烈的阻击。

    李祎原本还张盾身前,但很快便觉出锋矢稀落,索性便抛下盾牌,视野所见一名蕃卒正持枪刺向扑倒的伤者,双足一蹬,力透刀锋,一刀劈下,蕃卒已是身首异处!

    “区区狗蕃,敢阻天命?死!死!死!”

    一刀毙敌,足踝不顿,身后虎贲如影追随,峰上仓皇诸蕃卒虽不插标,亦成卖首之类。一刀在手,杀出一个蕃贼胆寒,杀出一个六夷宾服,杀出一个大唐盛世!

0948 贪功如命,视死如归

    牛心堆前唐军布置的暴露,让坡上蕃军将士们感受到了压力,此前那种急于出战的躁乱很快便消失无踪。

    虽然说这些蕃军将士们也都各以勇武自诩,但前路人马的惨败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一旦察觉到唐军的挑衅举动是有着实际的力量作为支撑,顿时便觉得这口气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忍耐下来,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啊!

    诸将士虽然变得安分起来,但主将韦东功心里却生出了许多的忧虑。他察觉到了对面唐军略显诡异,自然不免要深思当中的缘由与目的。

    站在坡顶的烽堡外向下俯瞰,蕃军所修筑的堤坝将赤水河道截断,一边早已经河水干涸、露出了泥泞的河道,另一边则积水满满,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赤水作为区域当中最重要的河道,有多条支流沿着起伏蜿蜒的山势汇入进来,使得上段河流水位不断的上涨。

    尽管蕃军在制定此计时也对变量进行了充分的考量,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河水逐渐暴涨起来,已经给河沟堤坝造成了不小的压力,因此蕃军也不得不继续增派劳役,继续加固增高堤坝,也在挖掘新的沟谷用于蓄水分流。

    毕竟青海地域水无常势,回暖之际冰雪融水任性流淌,今年或许只有三五道支流,明年这个数字可能就会翻上一倍。蕃军就算能够控制主要的河道,但却做不到从源头处进行彻底封锁。

    已经变得极高的河堤上,成群的蕃人劳役们如蚂蚁一般努力修筑着堤坝,韦东功视线在此流连片刻,然后又转移到周围几处山头。

    思绪流转间,韦东功已经可以确定,牛头堆下唐营中应该是在虚张声势,就算有甲兵驻扎,数量必然也不会多。

    虽然他也难以派遣斥候游弈进行系统性的侦查,但有的因素却是实际存在的限制。赤水断流,没有足够的水源维持,唐军绝难大规模驻兵于此,哪怕人能够稍忍饥渴,但那些牛马畜力却必须要足够的水分进行补充。

    没有足够的骑兵机动力,唐军的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若大规模聚集于此,无异于待宰羔羊,唐军主将想必不会如此愚蠢。

    可如果唐营只是虚张声势,那其目的又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给牛心堆上的蕃军造成一定的震慑与骚扰?

    作为韦氏的出色族人,韦东功智勇双全,同时也擅长将自身代入敌人的视角进行分析。随着蕃军控制住了此境主要的水流,唐军的战争环境已经变得极为被动,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人力物力的举动都必须要慎重,容不得浪费。

    对面唐军布置营垒,的确也给牛心堆守军带来一定的影响,但归根到底,主动权仍然掌握在蕃军手中,出战还是坚守,并不由唐军决定,那唐军这一番举动也就显得意义不大。

    易地而处,韦东功觉得自己若是唐军主将,是绝不会做这种意义不大的事情,除非另有其他的措施配合进行。那唐军真正的杀招,又是意指何处呢?

    沉吟一番后,韦东功举起手来,招过几员亲信吩咐道:“传令周遭几营,一定要严加防守,切勿松懈……”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脸色却陡然一变,因为视野中出现一道狼烟,正从牛心堆东北方向一座山峰滚滚升空。

    “果然、果然是这样!”

    眼见到示警的狼烟升起,韦东功眸光微微升起,自觉得已经把握到了唐军主将的真正用意,这是打算分兵将蕃军防线逐个击破!

    牛心堆周边山岭同样有数量不等的蕃军驻扎,一是为了控制山涧水源,二就是与牛心堆彼此呼应,构成一道完整的防线。

    现在唐军在牛心堆正面的平野上虚张声势,用以吸引此方的蕃军注意力,却将真正的人马分散其他各处,想要攻克其他的据点进行突围,此刻示警的狼烟正是最直接的证明!

    察觉到唐军的真实意图后,韦东功非但没有慌乱,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看不见、猜不透的威胁才是致命的,可若奸计败露,积极应对便是了。

    而且,唐军的这一意图可以说是中规中矩、不算什么异想天开的奇谋,这样的反应也在蕃军的预料之中,并且预备了几套方案进行应对。

    周遭那些据点驻守的兵员虽然没有牛心堆这么多,但本身也并没有牛心堆依傍赤水源的限制,所以在位置的选择上便充分发挥了地形地势的优势,多为易守难攻,同时又紧扼要点。

    各个据点的示警标准也不尽相同,并非遭遇敌情后便立刻示警,而是需要守将进行实际的甄别考量,确定来犯之敌确实能够造成威胁才会示警。这也是为了避免唐军小股流窜、不断侵扰,让蕃军疲于奔命的策应各方这种情况发生。毕竟山道崎岖,对双方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一道狼烟升起,这意味着彼处唐军攻势凶猛,守将已经感觉到有失守的危险。因此韦东功便即刻下令,着令牛心堆营中分出三百人、携带弓矢器械进行支援,同时又在牛心堆上生烟着令其他据点就近策援。

    韦东功还在有条不紊的安排事宜,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不再淡定,逐渐变得惊慌起来。

    一道示警狼烟升起,仿佛一个信号般,接下来在极短的时间内,牛心堆周边各个方位接连有烟号升起,每一道直冲天空的狼烟,便意味着一处正在厮杀惨烈的战场,竟然有十几处战斗同时打响,几乎囊括蕃军在此区域中的所有据点!

    “唐军这是疯了吗?”

    韦东功刚刚还在笃定猜测唐军不会大股逼近,旋即便被现实打脸,这十几处战斗同时打响,意味着唐军兵分十几路,且每一路都让守军们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抛开士气与战斗力等各种难以量化的因素不提,单单兵力的投入,起码也要两万余众!而想要在短时间内覆盖如此庞大的战场氛围,那么提供机动力的战马又要倍数于参战的兵卒!

    自牛心堆坡顶四野环顾,视野所及、天地之间足有几十道烟柱冲天而起,这烽火狼烟的画面看起来可谓是蔚为壮观。但落在坡上诸蕃军将士们眼中,则就不免透出一股如有实质的压力与威慑,军心震荡,惶恐不定,诸将士们下意识便向主将围聚而来请示该要作何应对。

    当然,这么多道示警求援的烟柱同时升起,本身就透出一股诡异。须知蕃军在周边驻守的据点也仅有十几道而已,其他多余出来的,无疑又是唐军的迷惑之计。

    如此重要的军机传讯方式,想要进行混淆也并不容易。蕃军的狼烟燃料进行了特殊配制,一旦燃烧起来,不但烟气十足,烟色也有着特殊的标识,很容易就能辨识出来,大凡率军之将都有辨认的常识,自然不会被四处放烟的唐军给迷惑住。

    可是一旦这惊恐的氛围营造起来,普通的蕃卒们却并没有太高的理智辨识,他们只会觉得唐军发起全面进攻,各处据点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攻打,哪怕本身视野中并没有唐军士卒出没,心情也顿时变得惶恐起来。

    刚刚有所稳定的牛心堆营地中,随着狼烟次第升起,再次变得躁闹起来,多名蕃将行至韦东功面前,连连发声询问该要如何应对。

    韦东功这会儿倒是还能保持些许的淡定,虽然那几十道烟柱极为晃眼,但他也清晰的辨认出几个重要的据点附近仍然没有警号传递出来,这意味着唐军看似汹涌的攻势仍然存在着极大的漏洞,对于蕃军的整体防务布置认识不足。

    但即便如此,韦东功的心情仍然颇为沉重,唐军突然投入这么多的人马作战,这已经违背了他此前的猜测,眼下尽管思绪纷杂,仍然不能把握住唐军的战斗思路,以至于就连刚才的一些判断都忍不住在心底推翻。

    部将们闹哄哄的连番请示让韦东功烦躁不已,他站在坡顶上走来走去,几次视线都忍不住望向那个刚才被他判断为空虚的唐军大营,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诸处据点同时遭受进攻,让韦东功不敢再擅作判断,眼下最让他感到焦灼难断的就是救还是不救?若是不救,几处重要据点被拔除,蕃军所布置的防线便被破坏,单凭牛心堆一处也难长久防守。可若是分兵救援,又怕唐军虚虚实实的把戏,一旦唐营中存在着数量不菲的军队向牛心堆发起进攻,牛心堆也必将危在旦夕!

    “唐军分兵杂乱,多有虚张声势,传令诸方,且作坚守,援兵不久便至!”

    韦东功强打起精神,打算先安抚住各方守军,只不过唐军所搞起的声势实在太大,他也不知道这安抚之计能够收效几分。

    归根到底,牛心堆此处安危与否才是最重要的。一旦牛心堆不守,那么蕃军此前各种计略布置都将成为无用功。虽然韦东功心里仍然倾向于对面唐营是一座空营,但眼下他却不敢冒着风险分兵救援各处。

    那些据点就算示警,未必就守不住,即便守不住,所带来的损害也比不上牛心堆重要。有那么一瞬间,韦东功甚至还想收束部伍,将各处驻守人马向牛心堆集中,放弃枝节、唯守根本。但这是在情况极度危急下才需要采取的策略,眼下似乎还……

    韦东功视线一转,视野中又有一道新的烟柱升起,这一道烟柱浓重粗大,所升起的方位也近在牛心堆一侧,正是宽涨河道对面的沙棘岭!

    “嗬……沙棘岭也遭进攻?这、这……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

    沙棘岭发出示警的烟号已经让韦东功震惊不已,然而更让他感到惊惧的是,这烟柱升起不久,突然被拦腰截断,没有了后续的烟气补充,原本升起的烟柱也在半空中快速消散。但是沙棘岭峰顶,却仍被众多的烟雾弥漫笼罩起来。

    这一幕显然是守军升起了示警的烟柱,然后又被不知道什么样的原因扑灭了。难道是沙棘岭危情已经解除、敌人已经被击退?

    韦东功一脸的凝重神情,脑海中不受控制的生出这样一个近乎奢望的念头,因为他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蕃军示警与解除示警都有严格的形式规令,绝不会是当下这种情况。

    而发生这样诡异的一幕,最大的可能就是沙棘岭守军察觉到失守的危险后即刻发出示警,然而在接下来极短的时间内烽堡便已告破,冲入的敌人扑灭了蕃军传信示警的烟号!

    沙棘岭疑似失守,仿佛一记重锤重重的砸在韦东功心上,情绪激动之下,喉结也在频频的颤抖着,又过去十几息的时间后,他才用沙哑的语调吼叫道:“传令诸堡,不要再与敌军纠缠,即刻回防牛心堆!鼓令之内不能返回者,杀!”

    沙棘岭的失守,给韦东功带来巨大的心理震撼,不仅仅因为此处距离牛心堆近,更在于他心中深知沙棘岭地势之险峻,在周遭所设置的所有烽堡据点中都名列前茅。就连沙棘岭都这么轻松的被唐军攻破,其他那些遭受进攻的据点情况必然也是堪忧。

    与其再恋栈那些据点而分兵于外、被唐军各个击破,不如将分散各处的人马集中于牛心堆,确保牛心堆的安全,再向后方进行求援、争取能够防守更长的时间。

    随着韦东功一声令下,牛心堆烽堡上顿时便升起一股远比别处更加粗壮的浓烟,在热力的鼓动之下滚滚冲向天空,同时浑厚的鼓声响彻山间。这是最高等级的集结令,一旦发出这样的军令,区域内的蕃军无论在做什么,都必须放下一切向牛心堆集结。

    交战以来,唐军对于蕃军的号令系统也颇有了解,随着牛心堆大营号令传出,唐营中也有了新的反应。

    一路千数名兵众簇拥着前军主将郭知运自大营中行出,径直行向牛心堆下方的防线,隔着蕃军所挖掘出来那道深深的壕沟摆列阵势,并且架设起强弩等重型的攻杀器械,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牛心堆范围区域极大,区区千名甲卒即便拉开阵势,必然也是单薄脆弱,甚至都禁不住对面骑兵一轮的冲锋便要告溃。唐军这样的举动自然是目中无人、张狂至极,但此时坡上那些蕃军早已经惶恐不已,自主将到小卒完全没有心情理会唐军再次的挑衅。

    “敢有翻越沟壑者,一概射杀!”

    郭知运好整以暇的下达军令,同时策马游行于单薄的兵列后方,视线望向那些狼烟翻滚的山岭,嘴角已经挂上了得计的笑容。

    战争中形势虽然波诡云谲,但总有一些根本的元素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韦东功最开始猜测唐军大营中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太多的兵力驻扎,这一点是没错的。

    眼下郭知运所率领的这千数名卒众便是唐军大营中的所有兵力,虽然大营中看起来还有其他的卒力集结,但那都是扎营劳役的役卒充当,战斗力非常的低微,仅仅只能击鼓吹角、扛旗游走,实实在在的虚张声势。

    没有充足的水源维持,唐军大队人马一进一退都受到了极大的制约,除了那些分派进攻蕃军各处据点的人马之外,大营中实在难以再驻扎更多的人马。

    所以眼下唐军也确实是倾巢出动,如果刚才那些试探的蕃军真的冲到大营近前,那么唐军大营的空虚自然会被一眼看破,而郭知运能做的也只有弃营后遁,凭这千数名卒员实在难以守住大营。

    可是蕃军终究没敢试探到底,那么现在随着底牌掀开,自然就到了郭知运耀武扬威的时刻。

    当然,郭知运率众逼近牛心堆,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继续挑衅蕃军,还是为了防止蕃军狗急跳墙,从山坡上冲杀下来。

    千数卒员看似数量不多,但却携带了充足的弓弩等远程武器,蕃军的拒马、壕沟等防事,现在则就成了唐军的坚固防线。只要坡上蕃军胆敢靠近此处,便要遭受猛烈的劲矢射杀!

    防线拉起后,后方大营中那些役卒们分发的旗帜、鼓角等器物也都被收缴起来,继而便驱赶着许多牛车、马车从大营中驶出,车驾上则捆绑着众多的木桶、陶罐等器皿,沿着平野向牛心堆周围的山岭而去。

    蕃将韦东功认为唐军难以大举来犯,这在正常情况下的确是没错的。但眼下唐军仍然投入数万战卒,向蕃军十余处据点一起发起了进攻,这就是因为郭知运拟定了一个“饮马敌营”的策略:大军不再顾虑是否有足够的水源补充,只要攻下那些敌营据点,这些都将不成问题!

    赤水源虽然是区域内重要的河流,但却并不是唯一的。此间山岭之间还存在着许多的山涧泉眼,虽然唐军因为客军作战的缘故、对此做不到了如指掌,但蕃军驻守设防于此,自然要己方的用水需求。

    所以只要盯准了蕃军那些据点进行攻打,只要攻克这些据点,水源所带来的制约即便不能完全化解,必然也能得到极大程度的缓解。

    此间虽然地域广阔、战略纵深极大,但当双方争夺的目标锁定在水源这一项,那就是真正的狭路相逢勇者胜!

    郭知运有胆量孤注一掷,分遣各路人马同时向所有已经查探到的蕃军据点发起进攻,但蕃军却没有胆量依托业已构建完整的防线严守、从而击退唐军的汹涌进攻。孰胜孰负,自然分明!

    随着那千余名唐军士卒借助蕃军牢固的防线、将坡上蕃军牢牢的堵在山坡上,运水的车队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平野游走,驶向那些被陆续攻打下来的水源地。

    此时的坡顶上,眼见唐军摆出这样的架势,韦东功终于后知后觉的洞悉到唐军的所有意图,自是心情抑郁、面若死灰。可是现在诸军向牛心堆撤回的军令已经下达,各方防守人马离心已生,即便再改变军令也已经于事无补,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蕃军各路人马陆续的撤回了牛心堆,而唐军的各路人马也不短的有捷报传回,并且开始忙碌的在蕃军所放弃的烽堡附近水源地饮马并取水运输。

    这样的运输方式效率难免低下,但起码能够保证眼下人马的水量消耗,让前路人马得以在牛心堆下站稳脚跟。

    结束战斗之后,除了一部分人马留守于几处险峻之地,其他人马便陆续的押运着水车返回牛心堆前,平野上原本空空的大营也变得充实起来,即便坡上的蕃军再想攻来,也是难如登天,单单他们所挖掘的那些沟堑便成了一道鸿沟!

    郭知运在沟前布武一番后便返回了大营中,开始汇总各路人马的战报。这一场战斗从多方打响,唐军作为攻坚一方,为了在极短时间内便给蕃军营造出一种大势已去的压迫感,各路唐军也都是奋勇作战,同样的伤亡也是极为惊人。

    这当中,损失最为惊人的还是李祎所率领进攻沙棘岭的这一路人马。沙棘岭因为地近牛心堆,位置颇为显要,同时地势也非常险峻,因此郭知运安排了足足两千多名精兵前往进攻。

    但即便是这样,郭知运并众将仍然不认为李祎所部能够攻下沙棘岭,心里只盼望李祎的攻势能够与各处一同对蕃军形成压迫,但却没想到李祎所部竟然如此悍勇,不只一战攻克沙棘岭,就连用时都在各路人马前列。

    郭知运虽然没有亲自掠阵观战,但也能够猜到,沙棘岭的失守必然给牛心堆蕃将带来极大的压迫感,所以之后才有了召集各路人马回守牛心堆,让唐军在之后进攻变得无比顺利。因此郭知运心中也在评判,此战首功应该记在李祎所部头上。

    战果如此辉煌,战斗自然也是极为惨烈。李祎率领两千余名精兵参战,可是当后路人马抵达、清扫战场的时候,剩下的甲士生者却只有不足三百人,且人人负伤,甚至就连李祎都头部中刀,扑倒在了沙棘岭烽堡门前。

    眼见沙棘岭山道上亡者堆积,一个个死前都还怒目圆睁、恨不能生啖恶敌,前往打扫战场的唐军将士们无不感怀落泪。

    “亡者自有殊功壮烈,妥善收殓,伤者一定要尽力救治,生受圣人褒奖!”

    郭知运也亲自来到沙棘岭下,望着那些死伤将士们虎目泛泪。

    李祎头部中刀,创口从头侧延伸到左眉,肩胛处同样也有深深的创伤,足见在攻夺烽堡的时候战斗之惨烈。郭知运亲自上前探望,李祎那被血痂覆盖的嘴唇颤了一颤,望着主将颤声道:“贪、贪功如命,视死、如归,请问、请问将军,此功壮否?”

    郭知运上前抬起手来,却不敢触碰李祎伤痕累累的身体,只是沉声说道:“安心养伤,后续袍泽继力,贼伤我一指,必灭其满门!此间血泪,一定会百倍、千倍的索回!”

    蕃军各处据点失守之后,各方人马退守牛心堆,虽然赤水源仍然保持着干涸,但整个战场形势已经不同。如果说此前的蕃军还因防线完整而优势明显,可现在那种自缚手足的劣势却越来越清晰。

    唐军在拔除蕃军各处据点后,由于提前便布置好了营地,得以顺利驻扎于牛心堆下的平野上,死死的盯住了坡上的蕃军。不过唐军将士们也并没有就此闲住,除了日常取水之外,还有就是继续挖掘沟渠,牛心堆下的沟壑被加深、加宽了一倍有余,使得蕃军困势更加严重。

    同样的,赤水源东段的河道也在不断的拓宽,虽然暂时还没有水流灌满,但唐军役卒们仍然还在不断的用工。

    山坡上,蕃将韦东功望着唐军各种忙碌的举动,始终一脸的苦色。他们这里还在竭力封锁唐军的水源,但唐军却已经在为防备水患而作各种布置了,这不得不说是极大的挑衅与讽刺。

    虽然赤水源最大的隘口乃是牛心堆,但对岸还有一个沙棘岭。只不过沙棘岭地势奇险,离岸太高,在蕃军的守卫之下,很难从峰岭上靠近河堤进行破坏。

    可是沙棘岭的东侧还有两条支流流注赤水河道,此前为了分流蓄水,蕃军在此挖掘了一个池沟,可现在此处的陂堤已经被唐军破坏,流水全无阻滞的灌入赤水之中,使得上游水位增长更加迅猛,水线越来越岌岌可危。

    韦东功自知是由自己的错误命令导致眼下的劣势,虽然山间取水仍要消耗唐军大量的人力,但已经不能阻止唐军在近前驻扎。特别当他下令人马回防、区域内所有蕃军都聚集在了牛心堆时,直接被唐军反包了饺子,除了死守此地已经全无反制之力。

    而更要命的是,由于周遭据点的失守,唐军已经可以从各处对牛心堆守军进行围堵,让他们进退不得。

    在韦东功看来,眼下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开堤泄流,趁着蓄水的冲击,给牛心堆守军争取一个撤军的时机,或许还能保全这一路人马。

    可若是这么做的话,无疑意味着蕃军困阻之计彻底失败,这是坐镇后方积鱼城的赞普所不能容忍的。擦布卡巴等前路人马的惨败已经让赞普恼怒不已,韦东功如果为了保命而罔顾大计、率军后撤,哪怕他出身韦氏豪族、又是赞普爱将,赞普多半也不会饶过他。

    既然撤退不能,那么就只能继续坚守牛心堆。可是牛心堆守军不只要承受唐军的战场压力,还要承受蓄水泛滥的压力。特别是后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变得越来越严峻。此间那些劳役已经不足以维持堤坝修缮,甚至就连那些精锐战卒都不得不卸下坚甲,投入到堤坝的修固加强中。

    这样的态势自然不能持久,在焦灼权衡几日之后,韦东功不得不传信后方,希望赞普能够继续增派援军,以确保困阻之计的维持。

    蕃军的这一困境,自然是唐军所希望达成的。在杜暹的点拨下,郭知运意识到蕃军断流固守的策略不只是与唐军为敌,更是在与天时为敌。

    所以唐军在拔除蕃军各处据点后,唯独留下牛心堆这一处孤立之地、只围不打,就是为了诱使蕃军持续不断的就此进行投入。

    这是全无花巧的明谋,蕃军要么放弃此前的困阻之计、放弃此前所进行的各种投入,任由唐军长驱直入,要么就继续加大投入,用更大的代价来维持这脆弱的困阻。

    蕃军就此投入的越多,就更加的站在天时的对立面。水火无情,蕃军借法共工,妄图能够操控洪波,可这计略维持的时间越长,一旦爆发出来,给蕃军所造成的反噬就越大。

    唐军之所以要奋力推进,无非是为了消灭更多蕃军,更快的结束战斗。可现在蕃军妄图与天作对,唐军人马甚至不需要继续向前,就能逼迫得蕃军在与天时对抗中投入更多,那么一时的进退反而不必过于强求。

    积鱼城方面在接到了牛心堆的求援信之后,旋即便展开了一系列的讨论。蕃国并非人人痴愚,有的人已经意识到凭借对水源河道的把控来困阻唐军的行程有些不靠谱,但他们却也拿不出一个更加巧妙的方法出来。

    毕竟眼下山南与后藏的军队才刚刚进入了东域,距离积鱼城还有将近二十天的路程。只有这些人马抵达,蕃军才能获得兵力的优势,无惧与唐军展开决战!

    因此在一番权衡、特别是在老臣韦乞力徐的强烈建议下,赞普还是下令增派一万甲卒、三万劳役前往牛心堆,务必要封锁赤水的水源,给国中大军会师争取弥足珍贵的时间。

    与此同时,赞普又下令催促噶尔家的海西人马向战场靠近,为了逼迫噶尔家加快行动,甚至以违反军纪为借口,下令处斩两名跟随钦陵来到积鱼城的噶尔家子弟,其中便包括赞婆的一个儿子。

    积鱼城中,如今守卫最为严密的,除了赞普所居住的王帐之外,便是囚禁大论钦陵的院落。

    赞普对于大论钦陵的忌惮可谓深入骨髓,反应在行动上就是对钦陵的看守已经严密到堪称变态,不独院舍内外甲兵林立,甚至就连居室内都昼夜有人看守,钦陵的日常起居几乎没有死角。

    不同于赞普的畏敌如虎,钦陵深处这严密的防守中,倒是一派处之泰然、或者说是已经认命,并没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饮食睡眠也都极有规律。

    这一天,钦陵用餐完毕,退坐在居室中,正待伏案假寐片刻,一名赞普近臣却缓步走了进来。

    钦陵抬眼看了对方一眼,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而对方眼见这一幕,眸中却是闪过一丝厉色,默立片刻后才冷笑道:“老奴红宫旧人,久事主上,不知大论可有印象?”

    钦陵闻言后又瞥了对方一眼,随意的摇了摇头,并没有与对方交谈的意思,索性转过身去面墙而坐。

    “大论高眼,不识老奴,老奴不敢见怪。但当年追从主上求庇大论的岁月,我却至死不能忘怀。如今总算有机会报答大论,请问大论刚才所食肉脯是否味美甘甜?”

    那赞普近臣望着钦陵后背,脸色变得妖异激动起来:“这也是一句废话,血脉相连的骨肉又怎么会不甘甜?老奴亲自割取大论族中儿郎血肉,细细烤炙、进奉大论……”

    钦陵双肩微微一颤,旋即便没了其他的声息动作,任由那名赞普近臣辱骂讥笑。而那赞普近臣见钦陵始终没有什么反应,渐渐的也觉得索然无味,冷笑着转身离开。

    时间仿佛在这居室中停顿下来,钦陵保持着这样的坐姿一动不动,一直到了入夜时分,守卫几次入前探问,他才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入内舍、登榻和衣而眠,只是在这漆黑的夜中,他眼中泪水无声横流,两唇张合状似自语,但除了些许吐息声,并没有明确语调传出。

0949 有此勇卒,何患不威

    狼绝山口位于牛心堆的东北方向二十多里处,两座险峰之间一道狭谷,穿过狭谷向内里行去便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峦。

    夏秋时分,因有山涧溪流汇聚成河向平野流淌,因此不乏羌人部族游徙迁居此处,又因为山岭中常有豺狼猛兽自谷中流窜出来袭击牧群,所以此处便被当地羌民恶狠狠命名为狼绝山口。

    此前唐军与蕃军争夺水源,狼绝山口也是一处爆发惨烈战斗的据点,眼下自然也已经被唐军收入囊中。原本蕃军依此山口修筑了大小四五处的烽堡,如今唐军占领此地,便也因陋就简的依托那几座烽堡布置防事,使此处成为唐军一处取水地。

    因为有固定的水源流经,狼绝山口附近的山岭间植被茂密,但因为前几日的战争破坏,山林也是一片狼藉。唐军虽然攻夺此处,但也并没有长期驻守的打算,仅仅只是将烽堡稍作修葺加固,并将驻营附近的草木清理一番,保持一定的视野开阔警戒范围。

    此时烽堡外的营地周围,有甲士巡逻警戒,而那清澈的山泉溪流则被着重保护起来,不断的有人汲水送出。水源一侧打设有一座简陋的凉亭,凉亭中站着几名文吏,正在记录着役卒们汲取的水量。

    唐军计功系统极为完善,不仅仅只有夺城斩首之功才会记录下来,大军行程、后勤补给等等都算是功劳的一种,功勋虽然有高有低,但也尽量做到劳有所得。

    这些役卒们顶着烈日周转取水虽然辛苦,但等到大战结束后论功行赏,这些辛苦的付出也都会变换成钱粮布帛乃至于耕田桑地等奖赏。

    在那些负责计功的文吏当中,有一个人身材高大,颌下一部美髯、相貌堂堂,站在那里一人便占了两个人的身位,虽然只穿了一件深绿色的下品圆领官袍,但那气派却不逊于朝中紫袍大佬,一眼望去倒像是一个简装巡营的大总管,而非卑品的刀笔小吏。

    此人正是萧嵩,通过了开元三年的制举经边抚远科考,被外放陇边担任一县主簿,继而又在圣人亲征赴陇时应征入伍,随军担任文书职务。

    萧嵩虽然相貌威武气派,但工作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视线多向远处起伏的山岭巡望,若非身边同僚频频善意提醒,手中的计簿只怕就要错漏连连。

    突然,远处的山林间传来了急促的角声,这是有敌人正在靠近的示警声。

    角声响起,原本有些平静的驻营顿时变得热闹起来,巡逻的甲士纷纷撤回栅栏内,营中休息的军士们也快速的披甲整队、分领军械,在兵长将领的督促指挥下排列战阵,等待应敌。

    取水的役卒们并不属于战斗序列,这会儿受到敌情惊扰难免也有些慌乱,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士则不断的呼喊着:“来敌自有刀兵阻杀,继续取水!”

    取水点位于营地的中心,眼见到身边多有强壮甲士列阵待敌,那些役卒们便也恢复了镇定,更加投入的汲水转运。负责记录的文吏们同样开始运笔如飞,同时有兵长呼喊示意分出两人来前往守将处负责记录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战事。

    萧嵩本就觉得工作无聊、满心躁动,听到呼喊声后,不待身边同僚有所反应,已经将手中计簿丢下,跨步冲出凉亭,口中还大声喊叫道:“来了、来了!”

    说话间,萧嵩便冲到了此地守将高舍鸡处,高舍鸡见其大步流星的奔行来,也不感觉意外,只是吩咐卫兵取来一副闲甲抛给萧嵩,并吩咐道:“萧某随我身后,不要惊走乱阵!”

    “将军知我,何必小觑!”

    萧嵩闻言后随口应了一声,旋即便快速的将甲衣套在了身上缚紧,并不无期待的望向营外山林:“敌情如何?”

    高舍鸡还没来得及回答,山林中骚乱声越来越大,众多人影晃动着冲出了山谷密林,喊叫着直向营地防线奔来。

    “射!”

    随着一声令下,布置在营地防线最前方的射生手们已经力挽强弩,精准射杀来犯之敌。唐军所配给甲械精良,通常弩手在距敌一百五十步处便开始射击,弓手距敌六十步发箭,这都是有效的破甲范围,而诸军所搭配的射生手本就是臂力雄厚的善射之士,所配器物要更加的精良有力,其有效杀敌范围还要延伸出将近一倍。

    山林茂密,山路崎岖,并不适合大军离合出击,来犯的敌人们虽然不知具体数量多少,但阵型杂乱,且少有负甲,只拿着简单的刀矛武器、凭着一腔血气向此冲击。

    随着唐军箭矢射出,不断的有敌人中箭倒在了冲进的道路上,眼见同伴们不断的死去,敌人们胆气渐消,喊叫声也逐渐的微弱下来,锐气不再,前方胆怯顿足,后方还不断的有人冲来,很快就在山道上堆积成乱糟糟的一团。

    眼见来犯之敌如此不堪,营地中的唐军将士们也不免放声畅笑起来,萧嵩站在高舍鸡身后踮脚向对面望去,口中则分析道:“这不是蕃军精锐,应该是白兰羌杂部仆从!”

    他虽然不是统兵的将领,也几乎没有参与过边疆前线的战斗,但却见识广博、深谙胡情,一眼望去便判断的**不离十。

    高舍鸡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对萧嵩的判断表示信服,两人虽然文武有别,但高舍鸡曾经入京修习韬略,与萧嵩也算有一段同窗之谊。

    因此高舍鸡便又下令道:“射生手暂留臂力,放敌近前再行射杀!”

    像唐蕃这样的强势霸权,其军中往往都存在着大量的杂部仆从作为炮灰前驱,消耗敌人的战斗力。只不过唐军方面由于水源被蕃军阻断,郭知运所部前锋要尽量保证战卒精勇,没有条件驱使大量战斗力低下的仆从军。

    不过蕃军显然没有这样的顾虑,想要重新夺回附近的据点,便驱使白兰羌等杂部人马作为消耗品、消磨唐军的反击之力。

    唐军一轮猛射虽然暂时震慑住那些羌部杂胡,可是随着后方蕃军的凶恶驱赶,加上唐军的反击稍作收敛,便又再次冲进起来。

    很快这些杂卒们便冲到了近前,与唐军隔着一道沟壑栅栏相望,而营中唐军士卒们则不再留手,所有守军弓弩齐发,箭雨如蝗直向敌军掠去。

    那些杂卒们本就是消耗品,蕃军也不会阔绰到给他们配发甲具,多数都是无甲,手中所持简陋的木盾乃至于石板,在唐军的箭雨覆盖之下防御力也是可怜,很快便如割草刈麦般被射杀于近前。

    随着伤亡陡增,那些杂胡更是惊惧得魂飞天外,纷纷向侧方逃遁,以躲避来自正面的无情射杀。尽管后方那些蕃军们仍在挥舞着刀剑、凶恶驱赶约束,但却丝毫无阻溃势。

    这样的情况也是实属正常,唐军乃是当世第一流的强军,在有着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哪怕只是临时摆设出的攻防阵势,也绝非杂胡散卒能够轻易撼动阵脚。

    在极短时间内便付出了近千条杂胡人命,对唐军的消磨却是微乎其微,但也探查出了一部分驻守此地的唐军力量如何。这就是战争的残忍之处,特别那些不由自主的胡部仆从们,性命较之草木微尘还要更加的低贱。

    眼见唐军反击如此凶猛,而那些杂胡仆从们也早已经逃窜山野、无从收束,山林间已经暴露出行迹的那几百名蕃军将士便也没有再继续发起进攻,而是支起大盾来将散落在山道上的尸首稍作收集,然后便缓缓撤退离开。

    营中唐军将士们见蕃军无意再攻,倒也没有射箭阻止他们收拾尸首,这些杂胡仆从尸首功勋本就有限,如今又正值炎夏,此境地近水源地,就算蕃军不收拾,他们也要将这些死尸打扫起来。

    打退了蕃军一轮进攻,营中气氛倒是颇为轻松,随着蕃军撤远,斥候再次分散出去,将士们也都卸甲开始休整。

    等到高舍鸡监督打扫完了战场,萧嵩却神情严肃的走上前来说道:“晚间餐食最好提前一个时辰,另通报山外大营做好驰援准备,蕃军可能要发动夜袭。”

    高舍鸡闻言后有些不解,萧嵩则指了指残留在营外的死尸说道:“这些杂部仆从,草芥而已,生时还可驱使用力,死则贱过畜生,何必劳力收捡?为的是打扫山道啊!”

    “你说得对!”

    听到萧嵩这么说,高舍鸡便也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太阳方位,接着便要转身作相应的布置安排。但没走出几步,便被萧嵩抬手拉住。

    “我也并非没有杀敌之力,给我一弓一刀,入夜并肩杀敌!”

    萧嵩那方正大脸上稍露羞赧之色,搓着手干笑道:“入军随征已有数月,一首之功未得,来日归京,实在无颜相见京中亲友啊!”

    高舍鸡闻言后大笑一声,倒也并未拒绝,只说道:“入夜你再随我行动,若真有仰萧某技力之处,自然不会让你空手迎敌。”

    由于萧嵩的提醒,营地中又开始了紧张的布置,营防栅栏加固一层,同时山外大营中也派来了五百名精卒援军,并携带许多强弩劲弓。

    时间飞快的流逝,很快便夜幕降临。整个上半夜,山林间都是静谧无声,可在子时过了一刻后,营外陡地响起示警的角声,声音凄厉如同夜枭聒鸣。

    示警声响起不久,营外山林间便陡地闪耀起了火光,分明是前来袭营的蕃军意识到行迹已经泄露,便也不再作无谓的掩饰,加速行军直扑唐营。

    “敌袭,迎战!”

    营中唐军早有准备,随着鼓令声响起,将士们鱼贯出营,有条不紊的列阵于防线之内。身披战甲的高舍鸡与萧嵩也再次来到营内高地,彼此对望一眼,眸中都闪烁着期待的目光。

    这一次来袭的蕃军要比日间更加的精勇,示警声响起没有留下太长的时间,蕃军矫健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营外不远处。

    夜间视线受阻严重,有军士将油脂浸泡的火把点燃后抛出营外,摇曳的火光将夜幕撕破,借着这不稳定的光线可以略见数不清的蕃军士卒正在向营地防线欺近。

    射生手们引弓疾射,但所造成的杀伤却远不如日间那么显著,箭矢凿击到坚物的笃笃声却是不绝于耳,显然这一批敌军的装备较之白天要坚固了数倍,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不过随着距离的拉近,劲矢的效果又变得明显起来。蕃军精锐武装不逊唐军,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因此山外大营紧急来援的多有破甲的强矢劲弩。

    有一些凶猛蕃卒已经翻越了壕沟,正待破坏内层的栅栏,可是在劲矢近距离的射杀之下,也不免中箭负伤。

    萧嵩这会儿也领取到了一张强弓,忍耐不住上前站在弓弩手们之间,引弓向敌军射去,劲矢离弦,竟是箭无虚发,每矢必中,短短十几息之间,便射杀了数名蕃卒,射技之强,完全不逊色于那些军中精选的射生手们。

    对于萧嵩的勇武表现,高舍鸡倒是并不意外。这家伙拿起笔来状似痴呆,可若持刀握弓,则就活力惊人,实在不像一个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倒像是一个军门悍卒。

    眼见着蕃卒汹涌欺近,高舍鸡倒是也有几分技痒,但是身为此地守将,心知不可恃勇逞凶、鏖战一线,察觉到蕃军攻势更加凶猛,便再次下令弓弩手撤后,旋即便有五十名身覆重甲的陌刀手步入战线,作为第二轮的反击。

    哗啦一连串的刺耳声响,在蕃军悍不畏死的冲击下,营栅被破坏了一个大大的缺口,旋即便有众多的蕃卒从这处缺口涌入进来。但是他们所看到的却并非惊慌遁走的营卒,而是坚逾顽石的陌刀战阵。

    “杀!”

    伴随着一声断喝,无坚不摧的陌刀当头斩下,那些冲在最前方、凶悍如厉鬼的蕃卒登时甲防碎裂、血肉横飞!

    陌刀阵直当正面,那一声声断喝,便是送敌黄泉的催命之声。夜袭的蕃军虽然精勇凶悍,但在如此杀器的强力阻截之下,竟无一人能够擅越雷池一步。

    短短几十息之间,蕃军破营的前路人马如汹涌的浪花般不断翻涌拍打进来,但也无一例外的粉身碎骨。很快陌刀阵前已是死尸堆积、碎甲遍地,足足有三百多名蕃卒死在这修罗场中。

    如此凶猛的杀戮,让任何敌人都胆怯大声,再也不复凶悍,那些侥幸落后一步的蕃卒两脚踩踏在同伴血水浸泡业已泥泞的土地上,已是两股战战,转身后撤,不敢再迎头冲上。

    蕃军这一轮攻势被打退后,陌刀阵战卒们仍是屹立当场,而主将高舍鸡则疾声道:“陌刀卒卸甲,撤回!”

    两翼刀盾卒自陌刀阵前摆列战阵,后方役卒们才快速上前,原地为陌刀卒们卸甲。陌刀卒们虽然战斗力惊人,但如此高强度的杀戮,对自身所造成的负荷也是极重,一口气息憋在胸膛中,兜鍪掀开后,不乏战卒已是口鼻沁血,更有人直接脱力瘫软在地,再看其双手已是虎口绽裂、触目惊心!

    “有此勇卒,何患不威啊!”

    萧嵩早前多是纸上谈兵,满腹豪情无处倾泻,此时看到陌刀卒们的勇烈,忍不住击掌赞叹,并忙不迭入前帮忙搬抬,将陌刀卒们撤回营中安置。这些勇卒们此夜已经不可再参战,但他们所造成的杀戮却是惊人,足以杀得来犯之敌肝胆俱裂!

    但此夜的战斗却仍未结束,蕃军要攻夺此处据点的决心非常的强烈,虽然当头一刀杀得有些发懵,但在撤回休整了一刻钟之后,便又发起了第二轮的进攻。

    双方围绕营地防线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杀戮声响彻山谷。唐军虽然准备充足,但蕃军也是蓄势而来,尤其在夜幕的掩盖下,不知投入了多少兵力,这对于坚守的唐军而言,也是一场耐力的消磨。

    战斗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在蕃军持续不断的进攻下,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营栅被彻底的推倒。此时负责压阵的主将高舍鸡也持刀入前,向着不断涌入的蕃军劈砍而去。

    唐军且战且退,而弓弩手并重型的弓弩器械则早在蕃军第二轮的进攻时便已经转移到了后方的烽堡中休整并架设起来。

    终于,在黎明破晓之际,唐军的营地被源源不断的蕃军彻底攻陷,唐军将士们也都撤回了烽堡中继续坚守。

    蕃军冲入营地后便开始肆意破坏,并将几处烽堡团团的包围起来,然而这几处已成孤岛的烽堡却如浑身是刺的刺猬,继续凶猛的射杀欺近的敌人。

    随着朝阳浮上了地平线,阳光穿透云层的阻隔照耀大地,视野所及狼绝山口内外已是一片残骸。

    这时候,就连那率军来攻的蕃将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夜中视野受阻,唯知奋力进攻,可是随着天地大白,才发现己方伤亡之惨重,已经到了让人无法接受的程度。

    眼下虽然已经占据了唐军的营地,可是那几处烽堡仍然没有被攻夺下来。蕃将虽然心痛于夜中的战损,但在看到那几处仍然屹立的烽堡后,还是将牙一咬,痛下决断:“继续进攻!”

    可是正在这时候,山口外的平野上烟尘滚滚、马蹄雷动,山外唐军援兵及时抵达,正绕过紧扼山口的烽堡源源不断的涌入战场中来。

    经过一夜鏖战,此时蕃军也已成强弩之末,再见到唐人生力军投入战斗后,那些蕃卒们无不目露绝望,那蕃将也顿时冷汗淋漓,虽然心中不甘,但仍是低吼道:“撤军、撤军……”

0950 国人庸碌,大论真雄

    狼绝山口一战,蕃军究竟投入多少兵力并不可知,但在战后唐军清理战场的时候,仅仅收捡的蕃军尸体便有三千多具。至于实际的杀敌数量当然要更多,毕竟蕃军在撤离的时候还带走了许多的伤亡者。

    这一场战斗可谓惨烈,杀敌数量甚至还超过了此前大非川与吐蕃前部人马的那一场野战。

    战后郭知运亲临此地,望着被战斗破坏得一片狼藉的山林沟谷、以及那成堆的蕃军尸首,继而便对跟随在他身后的杜暹说道:“蕃军已经乱了,这是一个好迹象。”

    杜暹随军出征以来,表现一直可圈可点,此前的一番献计,更让郭知运对他重视起来,常作军机商讨。听到主将这么说,杜暹便点了点头:“狼绝山口并非要害之地,得失亦不足以决定胜负。蕃军却仍投入重兵,可知统军蕃将已经意不在此间胜负!”

    战争中常常会发生僵持对峙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往往双方是势均力敌,任何一方都没有足以打破僵局的力量,不得不暂时维持当下这种状态。

    而一旦局面僵持下来,每一分的力量投入都必须要加倍的慎重,如果将力量消耗在一些无足轻重的方面,那么很可能接下来会遭受一系列的恶果,乃至于最终的溃败。

    眼下唐军虽然占领了此境处牛心堆之外的绝大多数峰岭据点,看似局面占优,但是根本的水源问题还没有解决,每天取水便要消耗大量的人工劳力。

    至于蕃军虽然被围困在牛心堆这一孤地,但后路还是畅通,实际上也没有到达真正的绝境。

    正如杜暹所言,狼绝山口地势虽然也算重要,但却并不能决定当下这种对峙的胜负。唐军虽然占据了狼绝山口,但也暂时无力从这个方向对牛心堆蕃军发起猛烈进攻。而蕃军即便夺回此处,也并不能逼得唐军撤离。

    此战蕃军战死者便有三千余众,稍作估量所投入的兵力起码也有万人,却是为了争夺一个完全称不上胜负手的地点,付出了如此代价还没有成功,要么是统军的蕃将太蠢,要么就是蕃将所感受到的压力并不只来自于当下两军对峙的形势中,要通过此战达成一些战场之外的目的。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对唐军而言都是一个好消息。战场清理完毕后,郭知运便着令同样伤亡不小的狼绝山口守军撤回山外大营进行休整,同时又调来千名精卒继续驻守于此。

    蕃军虽然没有攻克狼绝山口,但在进攻过程中,也将此间的水源大肆破坏。但驻守此境仍然意义不小,蕃军能够在夜中调集上万人马进攻狼绝山口,可知此地与牛心堆之间的交通联络还是颇有基础,可以作为接下来一个主要的进攻路线。

    至于那些蕃军尸首,则就尽数转移到山外,在牛心堆山脚下的沟壑外筑起了一座京观。虽然说在这到处都是高山绝岭的青海之地,区区三千多尸首筑城的京观规模实在有些不够看,但那嘲讽与挑衅的味道却是十足。

    牛心堆山坡上,望着唐军以己方尸骨所筑起的京观,韦东功脸色铁青,胸膛间血气翻涌,恨不能亲率精卒冲下山坡对唐军大杀一通。

    只不过眼下两军正面对峙的这一片区域,除了蕃军原本的防御工事之外,唐军又加设了一道新的防线,两道防线叠加之下,双方都已经不可能再从正面向敌军发起进攻。尽管韦东功已是羞恼至极,暂时也只能强自忍耐。

    不忍也没办法,眼下蕃军已经彻底的被堵在了牛心堆上,想要打通侧路的尝试也以失败告终。韦东功这会儿真的是心绪杂乱,无计可施了。

    此前他向积鱼城大营通讯请援,赞普仍然坚持在牛心堆阻截唐军的前计,虽然也派出了一批增援,但是对于韦东功防御不利、让唐军将己方防线大肆破坏的事迹也是颇为恼怒。

    如果韦东功出身国中豪族,又有韦乞力徐这个长辈在赞普面前劝阻力谏,只怕赞普都要决定临阵换将、将韦东功召回积鱼城大加惩罚了。

    原本吐蕃的整体定计是,先通过对水道的围堵拦截延缓唐军的进兵,然后在水势集聚到一定程度后再破堤放水,让牛心堆以东洪流泛滥、尽成泽国,若能直接冲垮唐军自然最好,就算不能,也能让唐军行军更加艰难。

    可是现在,唐军虽然一举攻夺了蕃军大部分的防线,但却只围不打,安心驻扎在牛心堆对面的平野上,并且开始修浚防洪的工事。

    讲到水火利器的运用与控制,唐军的水平又远远超过了蕃军,不独依托地势拓宽加深了赤水原有的河道,更在干涸的河道两侧挖掘了许多用于泄洪的沟塘。

    而这一切,都是在蕃军眼皮底下进行的,这无异于直白的告诉蕃军,老子早已经预判了你的后计操作,这一切注定只是无用功!

    现在韦东功每天看着堤坝内的蓄水水位越来越高,而堤坝外唐军所挖掘的防洪工事规模越来越大,明明对方已经躲开极远,而自己却还不得不继续装模作样的蓄力准备出拳,这种滋味也实在是一种煎熬。

    为了让积鱼城派遣更多的援军,韦东功在奏报中刻意夸大了牛心堆所面对的危险。但事实上,眼下的牛心堆营地安全得很,唐军根本就没有任何进攻的意图,可能现在的牛心堆要比后方的积鱼城还要更加安全。

    虽然对上奏报有所隐瞒,但在给族长韦乞力徐的请示中,韦东功却是不敢藏私。现在他基本也已经看出了唐军的意图,就是围而不打、等着他们自己兜不住而崩溃,但他却没有突破困境的思路。

    事到如今,韦东功心里都暗暗觉得,这一次赞普亲率大军前来青海与唐军交战,实在是有些轻率失计。

    早年大论钦陵坐镇青海,与唐军交战屡有大胜,这不免让吐蕃国中对于大唐的实力都有些看轻。特别在赞普的带领下,国中权贵们对噶尔家排挤孤立,使得噶尔家不复大权独揽,更让吐蕃上上下下都觉得唐国不过尔尔。

    就连大论钦陵都难以抗阻国中的群情压迫,作为钦陵手下败将的唐国又算是什么强大对手?

    然而双方开战以来,事实却接连给他们教训,无论是此前擦布卡巴等前锋人马的惨败,还是接下来牛心堆周边防线的失守,包括昨夜强攻不下的狼绝山口一战,唐军所表现出的战斗力都远远超过了吐蕃此前的想象。

    除了对唐军战斗力的判断有误之外,眼下的吐蕃同样拥有着极大的问题,那就是内部的权力震荡已经超过了外患的威胁。

    韦东功并没有将前线的情况对韦乞力徐隐瞒,但远在后方积鱼城的韦乞力徐也没有对他做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指导,只是告诉他要警惕山南与后藏势力的北上,必要时可以放弃前线的战斗,一切以保全实力为先。

    这一次赞普大征国中甲兵,一副要与大唐一决雌雄的架势,但除了针对外敌之外,同样还有对国中势力进行深入整合的意图。

    青海此战无论胜负如何,噶尔家这一权臣家族的倒台都已经成了必然。巨大的权力真空,势必要有新人替补上去,谁能在这关键时刻踏前一步,国中诸豪强大族也都充满了算计。

    如今的吐蕃虽然已经完成形式上的统一,但是由于松赞干布英年早逝,这种统一并没有深入持续的进行下去。之后掌权的噶尔东赞父子因为出身并非邦部名门,所以接下来的一系列政令实施,都有着打压国中各方豪强的色彩。如果不是由于噶尔家的支持,如今的赞普也很难在这王位上坐得稳当。

    可是随着赞普成年,对权力的**增加,与噶尔家矛盾越来越大,这种君臣集权模式很难再继续维持下去。噶尔家之所以强大,是立足于吐蕃作为一个统一的强大政权基础上的,这同样也是赞普的权力来源。

    但赞普为了打压噶尔家,便不得不对国中那些邦部氏族加以笼络,将一部分已经被松赞干布与噶尔东赞父子从各大族夺取的权力再次分授给他们。

    所以吐蕃过往数年的君臣权斗,还有一层更深的趋势,那就权力从集中再次走向分裂。

    韦乞力徐作为韦氏的族长、吐蕃的重臣,对外征战虽然不如大论钦陵那样威名赫赫,但是对吐蕃内部权力的变化却非常敏感。也正因为这种敏感,才让韦氏成为吐蕃国中屹立不倒的豪族,平安渡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权力演变。

    眼下吐蕃国中哪怕包括赞普在内,可能主要关注的都是深入青海的唐军,但韦乞力徐却能透过这厚重的战争迷雾,看到些许未来吐蕃权力演变的趋势。

    在吐蕃国中,有一批势力定位比较微妙,那就是山南雅砻的一干氏族。吐蕃王室悉多野家虽然发源于山南,但与这些山南氏族关系却算不上好,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雅砻氏族曾经弑杀松赞干布之父。

    虽然松赞干布年少有为,诛杀了弑杀其父的首恶,但终其一生对山南氏族始终保持着警惕与排斥。也正因此,虽然松赞干布统一高原,但山南势力却并没有享受到太多的统一红利,反而是出身孙波系的噶尔家、韦氏等家族势力都获得了长足的进展。

    过往许多年,山南氏族都长期不能进入吐蕃的权力核心。可是在当代赞普与噶尔家权斗的过程中,山南氏族却成了赞普的重要盟友。

    包括这一次与唐军交战,赞普也征发了大批的山南军队北上作战。或许在赞普看来,这是一个比较正常的操作。但是对韦乞力徐这种政坛老狐狸来说,山南势力北上便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威胁,对韦氏等孙波豪族所带来的危害,可能还要超过了意图收复青海的大唐。

    毕竟就算早年大唐占据了孙波故地的东域西康,也并没有大肆迫害孙波当地氏族,反而韦氏等家族都在与大唐的通商中获利丰厚。可若是放任山南氏族进入到吐蕃的权力角斗场中,彼此之间就将会发生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

    对于韦乞力徐的判断与警告,韦东功自然不会怀疑。但他除了是韦氏子弟之外,还是吐蕃的新一代后进俊杰,从小便生活在吐蕃统一强盛的背景之下,视野与志气要远比老一辈人更加的宽广与高昂。

    他们心中并不只有门户私计,也不满足于仅仅在高原一隅圈地称雄,盼望着能够将吐蕃的威名播撒到西域乃至于更加遥远的疆土,也不惧与大唐帝国一决雌雄。

    而想要达成这一愿望,就必须要维持吐蕃的整体统一,希望赞普能够秉承祖辈遗志,带领他们战胜一个又一个强大的对手。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信念与抱负,韦东功才能成为赞普所信赖并倚重的国中少壮新锐。而如今的吐蕃,起码在赞普身边所聚集的如他一般信念抱负的少壮绝对不在少数。

    因此,尽管接到了族长让他消极作战、保全实力的指示,韦东功仍然没有完全听从。在意识到截断水流的困阻之计已经很难再重创唐军之后,韦东功便毅然决然的发起了对狼绝山口的强攻。

    他是希望攻下这个在自己手中丢掉的山谷出口,然后再上书积鱼城,劝谏赞普不要再缩在积鱼城中等待后继援军,尽快率领已有的大军,趁着唐军大部队还未彻底集结于前线,冲出狼绝山口,以优势兵力痛歼唐军前路人马。

    做出这样的决定后,韦东功自是满怀的慷慨激昂,只觉得来日吐蕃的强大煊赫、当由我辈书写,噶尔钦陵等老一辈权奸自当被时代所淘汰!

    然而理想虽然很丰满,现实却是残酷,一番夜袭强攻下来,除了牛心堆坡下那一座矮小的京观之外,蕃军什么也没有得到。甚至就连那座京观,所有权也不归蕃军所有。

    “难道国人真的尽皆庸碌,唯噶尔钦陵才配与唐军一决胜负?”

    满腔热血却遭如此打击,韦东功不免心神震荡。然而眼下他所面对的麻烦不只要接受这一让人难堪的结果,还有来自同僚的质疑。

    唐军在坡下用蕃人尸首筑起京观,这自然让坡上的蕃军大为震怒。可是正面防线牢固,侧路出口则尽被唐军把控,即便他们恼怒得五内俱焚,也难以将这满腔怒火倾泻到唐军身上,而制定并指挥这一场夜袭的韦东功便成了最合适的迁怒对象。

    当韦东功还在坡上心情沉重的品尝失败苦果的时候,坡顶烽堡中又有一队蕃卒策马行出。这些蕃军骑士们簇拥着一架步辇,步辇前后各有四人搬抬,虽然行走在这高低不平的山坡上,但仍然保持着水平稳定。

    步辇上端坐着一名衣装华丽的蕃人贵族青年,脸色略显苍白,眼神则有几分阴鸷。当队伍行至韦东功身后不远,那青年抬手厉呼道:“给我拿下东功这个战败辱国的庸将!”

    随着青年喝令,其身边蕃卒们纷纷持械上前,将韦东功团团包围起来。而韦东功作为此间主将,自然也有亲信护卫追从身侧,眼见这一幕,纷纷抽刀在手,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芒保,你有什么资格拘押我?”

    韦东功再遭败绩,心情本来就非常恶劣,见状后更是怒火中烧,按剑怒吼道。

    “我有什么资格?我是赞普委任的督军,我是王母血亲侄子,这资格够不够!”

    青年见韦东功还要反抗,脸上戾色更深,指着对方破口大骂道:“我奉王命率军来援,入营不久你便夺我军权,军卒自己揽下!赞普只是令你固守牛心堆,你却擅自出兵,遭此大败,实在罪不可恕!”

    “我、我既为此间主将,有何征战计议,无需旁人置喙!即便遭受败绩,自当由赞普降罪追责,轮不到你一个力难负甲的跛子废物过问!”

    韦东功神情先是一滞,旋即便一脸不屑的冷哼说道。这青年名为没庐芒保,乃是王母没庐氏母族子侄,身份倒也算得上是尊贵,但却只是一个纨绔废物,自然被韦东功看不起。

    两人的争吵很快便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但却没有人上前劝阻,吐蕃风气敬重强者,一个纨绔废物,一个屡遭败绩,全都不得人心,索性看个热闹。

    被韦东功羞辱一番,没庐芒保更加的羞恼,环顾周遭看客们冷哼道:“前部诸将败绩回军,如今还在奴营受苦,你等难道也想如此?我奉王命统军至此,便有权力问罪此间过失,你等助我擒下东功,我自会赞普面前保全你等。你们就算不信我,难道还不信王母?”

    王母没庐氏在国中自有崇高声望,再加上牛心堆此方战绩的确是难看的很,眼下没庐芒保狐假虎威的要夺权,诸将也自觉得需要找一个背锅顶罪的人选,因此在沉默少顷之后,便陆续有蕃将站在了其人身后。

    见有人站在了自己这一方,没庐芒保更加得意,望着韦东功略有轻佻的冷笑道:“罪人还不受擒,小心给你韦氏招惹更大灾祸!”

    韦东功本就有几分心灰意冷,又不想在军中制造更大的矛盾裂痕,稍作沉吟后才涩声道:“我军败有罪,自向积鱼城请罪,凭你还不配将我擒拿。眼下唐军只待河谷决堤,不会擅攻牛心堆,你留守于此,不要轻率行动,等待后续指令!”

    “你这蠢物更不配来指点我,滚回积鱼城受刑罢!”

    没庐芒保一脸不屑的摆手说道,喝令麾下军卒将韦东功并少量亲随驱逐出营,算是将牛心堆此处军权掌握在手。

    原本大军征战在外,军权所属自不会如此儿戏的转交。只不过没庐芒保本就是一路援军主将,却在抵达牛心堆后不久便被看不起他的韦东功软禁夺权,不许他再干涉军务。

    结果韦东功自己也不够争气,狼绝山口一场大败使得军心震荡,又遭到没庐芒保发难夺权。在积鱼城未有新的军令任命抵达之前,没庐芒保自然便成了此处暂时的主将。

    成功驱逐了韦东功后,没庐芒保自觉志得意满,号令诸将返回烽堡饮酒祝贺,诸将换作席中、颇有恭维之语,更让他有一份豪情滋生。

    “我身世如何,你等或有耳闻。这一条腿便折在投唐的叶阿黎这贱人手中,往年山川阻隔,我纵有恨也难报复。可如今我成了前阵大将,你等若能助我擒杀唐国皇帝,让叶阿黎那贱人尝一尝丧亲之痛,我一定赐给重酬!”

    豪情激昂之下,没庐芒保突然端起酒瓮将酒水倒在了他一条腿上,一脸恨恨又不失豪迈的说道。他本以为出身高贵,早年琛氏叶黎还居住在吉曲鹿苑时,也是一个疯狂的追求者,却被不胜其扰的叶阿黎使人将一条腿生生打断,自以为平生大辱,如今军权在手,顿时便想要施加报复。

    在场诸将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不免便觉得韦东功看不起这家伙还真不是狗眼看人低。

    擒杀唐国皇帝,他们又何尝不想,但且不论这件事难度如何,就算他们真的做到了,还在乎区区一个没庐氏纨绔的奖赏?大论钦陵的位置也大可坐一坐啊!

    想要充分认识一个人,或许还需要长久的观察,但若是一个草包,大不必如此麻烦。

    原本这些蕃将们还觉得此前韦东功是迫于无奈、负气而走,现在看来,韦氏那小狐狸分明是察觉到如今牛心堆已经难守,趁着没庐芒保这草包跳出夺权,以此为借口跳出这一个泥潭!

    有此认识的蕃将不在少数,虽然宴席中还在对没庐芒保极尽恭维,可是等到散席之后各自返回本部,便即刻开始召集部伍,做好抽身而走的准备。

    位于牛心堆对面的沙棘岭地势较之牛心堆要高了许多,峰顶驻军对牛心堆蕃营自成俯瞰之势,密切关注着蕃军营地中的动态。夜中几名蕃将率军撤走,沙棘岭上还暂时没有察觉到,可是到了第二天清晨,蕃军营地中军士减少便再也无从隐瞒,顿时便燃起烽烟向平野上的大营传信。

    对峙多日,郭知运自不允许牛心堆上蕃军轻易撤走,得知蕃军有撤离的趋势后,顿时便召集人马,从几处侧路向牛心堆方位发起了进攻。

    战鼓轰鸣,马蹄雷动,平野上唐军大举出动的声响顿时又给蕃营带来了更大的震荡,本就战意不坚的蕃军出逃之势更加剧烈。甚至就连唐军试图翻越沟壑、突破拒马,从正面冲上牛心堆时,坡上都无成建制的蕃军加以阻拦反击。

    “发生了什么事?”

    夺权成功的没庐芒保昨夜一通畅饮,宿醉难醒,要靠着亲信们拼命摇晃才勉强睁开惺忪睡眼,却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紧急,无数噪声涌入耳中,顿时让他更加的不耐烦,抬手抽打着亲信怒声道:“有事去寻副将,不要扰我睡梦!我都将要攻破唐国长安……”

    这家伙还在做着建功立业的美梦,浑然不知敌军几乎已经攻入烽堡,几名亲信也是叫苦不迭,索性直接将这草包夹在腋下,然后便夺门而出,号召部伍准备冲杀逃出。

    颠簸中没庐芒保心肝几乎都要呕出,一边破口大骂着亲信奴仆们,一边也渐渐察觉到了事态紧急:“唐军竟已攻破营防?韦东功这个奸贼,他不是说唐军不会来攻?狗贼害我、狗贼害……不,我不能如此出逃!这样狼狈逃走,谁人知我身份?取我步辇,张设起来,让人知我是王室亲贵,才没有人敢杀害……”

    这草包一通吵闹,不免更加拖慢了逃亡的速度,当其仆役好不容易寻来步辇张设起来之后,一路唐军贲士已经杀散了一群烽堡门前聚集的蕃军,将此门户夺取下来,视线一转,没有看到堡中甲士林立,倒是有几个不知所谓的家伙正抬着一张歪歪斜斜的步辇如无头苍蝇一般蹿行。

    “我、我是王室亲贵,你们不可、不可害我……”

    那没庐芒保这会儿也看到十几名武装凶恶的唐军士卒正持刀向他们一行逼近,顿时惊慌得涕泪横流,又恐这些唐人听不懂蕃语,再用生硬的唐音喊叫道:“我是营中将主,命比小卒尊贵!不、不要杀,能重赏!”

0951 积鱼城危,军神命殒

    剧烈的轰鸣声中,蕃军设置在赤水上游、多日以来苦苦维持的堤坝终于坍塌,蓄势已久的河水顿时如猛兽一般奔泻而出,那翻滚的巨浪拍打在岩壁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一时间此方天地仿佛充斥着灭世之威能。

    这时候,唐军在堤坝另一侧连日以来所修建的泄洪工事便发挥出了极大的作用。汹涌的河水居高泄下,若是没有充分的导流与势能的疏散,必然会向四野泛滥横流,将牛心堆下的平野化作泽国。

    不过现在,加宽加深的赤水河道容量大增,河道两侧分流出来的蓄洪沟渠又很好的分导出河水所蕴含的澎湃势能。虽然也有一部分流水蔓延出了河沟,但势头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猛烈,没有对平野上的唐军大营形成任何的冲击。

    河水还在肆无忌惮的向下奔淌,而唐军将士们则如另一股洪流一般逆势而上,很快便完全占据了牛心堆蕃营。太阳还没有完全移至中空,郭知运已经站上了远望多日的牛心堆坡顶。

    “可惜了……”

    郭知运深吸了一口坡顶饱蕴水汽的空气,有些惋惜的叹息一声。

    随着水流的涌动,牛心堆比较低缓的坡度也有一部分被不受控制的河水所淹没,彼处还有一部分没有来得及拆除的营帐与来不及撤离的蕃军役卒也都被洪水吞没,水面上还有一些抱紧浮木的蕃卒正在仓皇的喊叫求救。

    而在牛心堆的正西侧山道之间,战斗仍在进行着,被唐军拦截下来的一些蕃卒仍想拼命冲出一条逃生之路。但有更多的蕃卒则直接丢弃武器,跪地乞降。

    连日来的僵持对峙,唐军终于瓦解破除了蕃军截断水流的困阻之计,但郭知运仍然有些不满意。因为蕃军崩溃的实在太迅速,让他一系列的构计布置没有收到最大的效果。

    随着唐军攻克周边各处堡垒据点,将牛心堆给彻底孤立起来,其实接下来唐军主要目的已经不再是冲破蕃军的牛心堆据点,而是要吸引更多的蕃军投入到这一个注定要失败的据点中来。

    可是蕃军只进行了一轮的增兵,在尝试强攻狼绝山口未果之后,居然便开始放弃牛心堆进行撤离,这不免让郭知运的计划所达成的效果大打折扣。

    “是不是我军表现过于勇猛,让蕃军太过胆寒,才提前撤离?”

    郭知运忍不住喃喃自语的检讨着,按照蕃军对牛心堆与赤水源的人力投入来看,他们是将这一困阻之计当作一个重要的战术在执行着,应该不会这么快便放弃这一战术的执行。

    而且从接下来牛心堆蕃军撤离的过程看来,全无条理、一片混乱,根本不是有计划、有组织的撤离。这也同样有些诡异,因为唐军根本没有对牛心堆发动进攻,没有进行正面的军势压迫,按理来说,蕃军不至于连这样的承受力都没有。

    郭知运这里还在检讨己方将士们太过勇猛、不懂收敛,以至于蕃军过早的崩溃、让战果不如预期,提前冲上牛心堆并夺取烽堡的唐军将士们则已经将烽堡内人事肃清,前来进行奏报。

    抛开烽堡内缴获的图籍、器械等物不谈,在那些俘获的蕃军将士当中,有一名俘虏颇为引人注意。那人年纪不大,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又不像是战斗中负伤的模样,身上的衣袍虽然略显凌乱,但仍不失光鲜的本色。

    但这还不是那名俘虏最引人注意的地方,其他俘虏要么垂头丧气、要么战战兢兢,但这个瘸子则不然,虽然脸上也有惊恐之色,但在押送途中却是不断的左右张望,且嘴里喋喋不休,试图要与押送他们的唐军将士进行交流。

    唐蕃之间虽然为敌多年,但大部分的蕃人还是不通唐语,能够用唐人语言进行交流的基本上在蕃国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郭知运看到这一幕,招手示意将这名俘虏押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那名蕃人俘虏已经忍不住眸光一亮,一个箭步便匍匐在郭知运足前并大声道:“将军一定是唐国的高官!敬告将军,我是吾国王室亲贵,是牛心堆大军将主,请将军不要将我与那些卑贱下卒拘禁一处……”

    对峙多日,郭知运对牛心堆上蕃军人事也略有了解,听到这俘虏的喊话,不免便有些狐疑的发问道:“你就是韦东功?”

    俘虏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便忙不迭摇头道:“不、不,我怎么会是韦氏的狐犬!我不是、我名芒保,是没庐氏……还、还有,此前抗拒大唐天军,皆是韦氏子作孽,我没有攻害唐军、我只是……”

    这家伙也算机灵,担心唐将或会因此前的战斗损伤而迁怒他,忙不迭坦白自己的身份,并将自己与韦东功的矛盾与夺权一事稍作讲述:“我与韦氏子有仇,他恨我夺他权柄,煽动营中将卒不遵我命。如果、如果不是我将韦氏子逐走,那些贼将又因我残疾轻视、弃我,将军也难这样轻易攻入大营……”

    眼下为了求活保命,这没庐芒保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草包本质,以示自己有资敌之功。

    这人语调急促,唐语蕃言掺杂着乱七八糟,郭知运好不容易才听懂大概,这才明白事态演变至此的一个缘由,一时间不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

    “原来是你这狗蕃害我谋计!”

    郭知运原本就懊恼不能尽功,此刻终于找到了蕃军溃逃、后计腰斩的罪魁祸首,哪里还忍耐得住,上前一脚便踢翻这名俘虏,继而便拳脚相加的招呼上去:“狗蕃蠢钝如猪,偏又恋权!你有什么资格统军与我论战!老子大好计略,竟被你这贼蕃败坏,害我少得数万斩首之功,贼蕃、贼蕃!”

    没庐芒保本以为一通卖好或能换来一个较好的待遇,却没想到迎头便是一顿老拳招呼,忙不迭弓腰抱住头脸惨叫告饶。

    一番发泄之后,郭知运再见这蕃将如此的羞耻懦弱,一时间心中闷气也削减几分,抬手吩咐道:“将这蕃狗押下审问,若无敌情吐露,一刀斩了,不再浪费口粮!”

    “我、我招,我招!我是赞普近亲,心知许多军机……”

    那蕃将听到这凶恶话语,忙不迭又大声嚎叫道,更是引得周遭唐军将士们大笑连连。唐蕃开战以来,他们也多有俘获,但像这名蕃将一般胆怯又无底线的也实在是罕见。

    虽然郭知运心中还有些不满,但拿下了牛心堆后,赤水河道再次水流满盈,唐军的阻碍得以消解,战争自然进入下一节奏。

    夺下牛心堆之后,郭知运也并未再下令前锋人马继续前进,毕竟开战以来前锋人马便接连鏖战、为后路大军开辟道路,特别日前攻打诸座烽堡也是伤亡颇多,已经颇为疲敝。

    所以在向后方传递军情之后,郭知运所部前路人马便暂驻牛心堆附近进行休养,并防备蕃军卷土重来。

    由于水源缺少的困扰,中军大总管夫蒙令卿所率领的唐军主力这段时间也是憋闷无比,得知河道畅通之后,即刻便命令分路总管黑齿俊率领一万轻骑加速行军,只用了一个昼夜的时间便抵达了已经被前路袍泽拿下的牛心堆。

    与此同时,大军主力也加速行军,虽然此前军期受阻,但也因为蕃军蓄水、之后泄洪的缘故,使得赤水源水流涨大倍余,已经具有了水路运输的基础,极大的缩减了后勤辎重对整个大军行程的拖延。

    大军行进途中分作两路,其中一路沿赤水源直趋积鱼城方向,青海王慕容万所率吐谷浑仆从则沿大非川北岸行军,以防备海西伏俟城方向或会出现的噶尔家军伍。

    没有了水源的限制,唐军行期再也不受困阻,很快前后人马便在牛心堆会师,足足十五万大军翻山越岭的向着积鱼城推进而去。

    此时的积鱼城中,也弥漫着一股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氛。原本韦东功弃军返回后,赞普已是大为光火,正待严惩这名原本他寄予厚望的将领,可是很快牛心堆失守的消息便传回了城中,一些见机得快、先一步返回的蕃将自然将所有错误归咎到没庐芒保这个草包头上。

    两相对比之下,虽然韦东功也是连遭败绩,但也总算打了几场硬仗,且将牛心堆防守了一段时间。可是没庐芒保这个赞普近亲刚一接手,牛心堆便顿时易手,使得蕃军的困阻拖延之计彻底破产。

    所以在韦乞力徐的活动之下,韦东功便也没有遭受严刑,在韦氏表示愿意进献大量牛马并农牧封邑后,甚至就连军职都没有被免除。

    至于出了没庐芒保这个草包的没庐氏则就惨了,没庐芒保身陷唐营不知死活,但其父尚秋桑却罪责难逃。赞普也没有给这个便宜舅舅网开一面,直接让人将尚秋桑锁入牛栏,与畜生同槽饮食以作羞辱惩罚。

    抛开各种惩罚不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应对唐军的进攻。打破了桎梏之后,唐军来势极为迅猛,几乎就在牛心堆失守消息传回的第二天,积鱼城东面的山岭间便出现了唐军的游弈斥候,在山谷之间游走窥探积鱼城的防务布置。

    积鱼城位于积石山的北麓山口,是吐蕃进入青海地区的重要通道,所以这座城池也是紧扼险要、修建的城高池阔。且此境作为蕃军的大本营,内外驻扎了足足十几万的吐蕃军民,暂时倒是没有失守之危。

    但若仅仅只是没有失守的危险,自然不能让赞普感到安心满足。

    须知他此次大举征召国中甲兵、气势汹汹的东进,那是为了与唐军决胜青海,要将唐军杀个片甲不留,可是开战以来便诸多不顺,现在自己还一步未动便已经被唐军兵临城下、马蹄蹬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且现在积鱼城虽然仍是军民声势浩大,但这人员的比例构成已经非常的不乐观。原本蕃军对于困阻大计寄予厚望,所以对牛心堆防线也是大笔投入,前期便投入了一万多人马、两万多名役卒,之后又增派了一万甲兵并三万役卒。

    抛开那些乏甚战斗力的役卒不说,单单成建制的军队,蕃军便前后在牛心堆方面投入了两万多人。随着牛心堆失守告破,这两万甲卒虽然也逃回了一部分,但大部分已是消失无踪,即便没有被唐军直接消灭,逃散的那些蕃卒也很难再重新返回战阵之中。

    如果再加上此前前路人马的惨败,开战以来,蕃军已经损失了超过三万甲员。如此惊人的损伤,足以令大军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眼下积鱼城方面虽然仍有聚众十余万,但是普通的牧民役卒数量已经超过了战卒。而且就连这些战卒,当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由东域诸豪酋氏族以及白兰羌等邦部的私兵甲伍构成。真要与精悍的唐军交战,这一部分私兵部曲究竟能有多大的战斗力发挥,也是堪忧。

    “传令山南、象雄等诸军,加速行进,六月以前早抵积鱼城一日,封功一等!”

    情急之下,赞普已经顾不上对恩赏尺度的把握,为了激励后路人马尽快赶来,开出了极为丰厚的赏格。

    然而这一赏格的下达,却直接挑动起了韦乞力徐等山北权贵们的敏感神经。蕃国可并没有大唐那种等级分明的官爵体系,所谓的封功,就是实实在在的人口、土地等封邑赏赐,一个等级的封功便是方圆上百里的农庄以及数百帐的农奴牧民。

    听到山南、后藏等势力甚至不需要与唐军进行艰苦作战,仅仅只是脚程上加快几分,数百里的封邑便唾手可得,这自然让其他已经身在积鱼城的蕃国权贵们妒火暗生。

    “后军尚在行途,封赏不必议之过早。况且脚程之劳得此殊赏,杀敌之功又该何以酬之?不如等到诸军毕集此境之后,赞普再下令重赏激励,届时将士振奋用命,破敌不难!”

    作为山北权贵们的代表,韦乞力徐当仁不让的对赞普进行劝谏,接着便又说道:“眼下我军的确略有势弱,但仍拥此坚城地势。唐军虽有巨万之师,终究远来之军,力难撼此坚城。况且海西尚有噶尔家一路偏师,可以招至城下,协同防守。往年擅权作威者,钦陵一人而已,生死当前,噶尔家诸众未必没有效忠求活之念。臣愿捐所领三百里庄邑,以供赞普赐给噶尔家忠心几员传延后嗣。”

    为了不让山南等势力大享利好,韦乞力徐甚至对噶尔家都想网开一面,当然钦陵并其直系血亲们是一定要诛杀掉的。

    听到韦乞力徐的劝谏,赞普也意识到他做出这样的封赏的确是有些出格,稍作沉吟后便说道:“眼下虽然短暂失利,但有乞力徐这种忠厚大臣辅佐,我又何惧唐贼凶恶!噶尔家的确罪不至于族灭,可以赐给一线生机,让其中仍存忠心者戴罪立功!”

    从赞普内心而言,他当然希望噶尔家满门死绝最好,可是眼下兵力不足,急需补充,所以那炽热的杀心也只能稍作冷却,先将噶尔家那些卒力召来协同防守。只要钦陵能够牢牢控制在手中,他也不担心噶尔家其他人敢翻起什么风浪。

    于是接下来积鱼城便进行一系列的防务整编,按照以往的习惯,白兰羌并弭药诸部仆从几万人马被排布在了积鱼城前,赞普卫军并蕃军精锐们则防守城中。就连那些杂胡劳役中的壮力都被挑拣出来,稍作整编,授给一些简单的军械,用以弥补兵力的不足。

    蕃军防务调整的同时,唐军也在快速的行军,旬日之内便抵达了积鱼城前。十数万大军,旌旗林立,遮天蔽日,直接覆盖了积鱼城东侧的大片山峦。

    只不过眼下唐军主力仍然还不能直接对积鱼城发起进攻,且不说城外那营垒堆叠的数万杂胡仆从,早在蕃军施行困阻的时候,积鱼城附近的河沟也多有蓄水,如今那些堤坝尽被挖掘开来,河水横溢,在积鱼城外的沟谷洼地之间形成了大片的滩涂,既不利于军阵冲驰破敌。

    当然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的困扰,大军既已兵临城下,自然是逢山劈山、遇河填河。众多的山石泥土被从各处运载过来,几天时间里便在泽野之间堆填起了宽阔的道路,开始正式向积鱼城外的蕃营发起了进攻。

    积鱼城下的那些杂胡仆从们也是可怜,唐蕃之间的战争无论胜负与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关联,可是因为势弱于人、不得不被裹挟驱使参战。他们阵列于城外,直接暴露在唐军铁蹄刀锋之下,父母妻儿却仍被拘押在积鱼城的后方,既是人质,还要辛勤劳作生产,为城中蕃军提供给养。

    幸在唐军劳师远来,同样也需要一定的休整,因此并没有直接将主力精锐投入作战,同样也以仆从军投入作战。

    双方之间的装备与战斗力并没有太明显的差距,一时间倒也能够打得有来有往,只是作为强进的一方,唐军的仆从军们士气明显较之蕃军仆从要更加的高昂,所以在这连续的战斗中,蕃军仆从们也在被不断的消灭。

    眼见到城外的战斗处于弱势,积鱼城中的吐蕃君臣们心情也满是焦灼。为了驱使这些仆从军更加勇猛的作战,他们索性拿这些人的亲属作为威胁。若是某一部作战不利,向后撤退,下一刻城头上就会抛下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俱是这些败退之军的亲属。

    在这样的强刑威胁之下,城外那些仆从军们也不得不用尽全力,倒也暂时将这战争形势维持下来,没让唐军一方直接的兵临城下。

    时间就在双方仆从的互相绞杀中流逝着,每熬过一天,城中的蕃军心弦便松弛些许,因为他们知道国中还有大部人马的增援。只要增援的人马抵达积鱼城,那么蕃军兵力便陡翻数倍,届时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冲出城池,在山岭间对唐军大加杀戮。

    然而这样的期待持续几日后,突然被一个消息打破:山南诸路人马在抵达东域之后却并未继续前进,而是就地驻扎下来,以大军粮尽为借口就地搜刮钱粮牲畜,不独东域诸多庶人牧民遭受戕害,甚至就连韦氏等豪族的庄园封邑也都不能幸免。

    “岂有此理!山南这些狗贼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得知这一消息后,韦乞力徐自是暴跳如雷,他明白山南那些势力之所以敢这么做,极有可能是得知了他曾劝阻赞普收回对山南诸军的超格封赏。毕竟这些山南氏族也都传承悠久,此前虽然不能在国中权力核心占据高位,但安排几个耳目刺探机密也并不困难。

    那些山南豪强们一个个胆大妄为,甚至连国君都敢弑杀,报复韦乞力徐这种破坏他们好事的人简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东域那些豪酋氏族们也都知晓了山南诸军正在他们乡土大肆破坏,纷纷来到韦乞力徐这里,希望他能在赞普面前进言、阻止惩罚这些胆大包天的山南豪酋。

    然而韦乞力徐在恼恨之余,心中已经暗暗后悔此前在打压山南势力的时候表现的过于用力,更清楚眼下赞普已经将山南诸军视作与唐军决胜的关键。

    他若此时再在赞普面前摇舌,赞普非但不会偏向他,甚至都有可能直接将他拿下,送给山南豪酋们泄愤。

    所以韦乞力徐干脆龟缩在自家部伍之中,甚至连赞普几次召见都托病不去,不想这颗大好人头被赞普送给山南人作为赔罪示好的礼物。

    山南豪酋在东域驻军不前的消息还未扩散开来,蕃军那些普通将士们对此仍然抱有期待。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好消息传来,那就是另一路海西的人马已经将要赶到。

    因为唐军占据了赤水一线的道路,海西人马是从伏俟城西南侧的图伦碛绕行过来。图伦碛几百里戈壁寸草不生,海西人马在得到王命召唤后却不敢怠慢,杀马饮血、横穿戈壁,用最快的速度向积鱼城后撤,前方探路的斥候很快便抵达了积鱼城,入城拜见赞普、汇报军期。

    除了动作迅速、态度诚恳之外,海西人马兵力同样非常可观。原本噶尔家只剩下数千之众留守伏俟城,可是由于率军外出的赞婆快速解决了背叛的木卯部等羌部,兼并其部众后使得兵力激增,达到了两万之众。

    按照海西使者的说法,原本他们是打算冲下大非川,痛击唐军的侧翼后路,但是在收到赞普的王命之后,赞婆等便义无反顾的回师西进勤王。

    “往年消息不通,多有误解,如今看来,赞婆也算是忠骨耿耿。钦陵之后,此人可以担当噶尔家主人,继续为国效力!”

    赞普正因为山南诸军的误期妄为而肝火大动,对于噶尔家的快速回援不免颇感欣慰。当然他心里也明白,噶尔家之所以这么快速的回撤,也未必是真的就对自己忠心耿耿、急于戴罪立功,更多的只怕还是因为担心钦陵的安危。毕竟钦陵乃是噶尔家真正的核心领头人,赞婆之类威望俱不如其兄。

    无论如何,噶尔家的快速回援,总是暂时缓解了积鱼城的兵力不足,也让赞普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派人送出了许多的劳军物资并将噶尔家回援人马安排在了积鱼城北侧。

    同时他还颇为大度的让噶尔家使者入见钦陵一面,告知消息,让噶尔家诸众知晓钦陵如今仍然安全,如此才能让噶尔家的余党用命守城。

    随着噶尔家的人马抵达,积鱼城蕃军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而有关噶尔家的风评也在快速扭转。往年由于上层的权斗,噶尔家的名声在国中很臭,被人视作是狼子野心的割据叛逆。

    可是当吐蕃国运真正遭遇危险的时候,噶尔家的勇士们却又是义无反顾的勤王救驾,迟迟不至的山南诸军则就不免相形见绌。

    一时间,噶尔家与大论钦陵的旧日事迹也被频频提及,甚至在中下层的将领兵长之间,还流传着一种说法:唯有大论钦陵重新掌握军权,才能带领他们战胜唐军!

    唐蕃之间的战争并非一次,而在此前的几场战争中,蕃军从来没有如此被动过,甚至就连国君都被堵在城池中无计可施,几次辉煌的大胜更是让吐蕃的强盛达到了一个顶点。

    那么眼下如此劣势被动的局面又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蕃军将士们已经意志消沉、没有了斗胜的勇武气概?当然不是!区别只是大论钦陵被奸贼所害,以至于蕃军节节战败,不能反扑战胜唐军!

    这样的说辞虽然在逐渐的流传发酵,但赞普仍然对此一无所知。毕竟他不可能深入营伍去探听那些下卒心声,而够资格亲近他的人则都深知赞普对大论钦陵的忌惮与敌视,更不可能自讨没趣的将这些道听途说告知赞普。

    眼下赞普仍是着眼于战略大计,心中充满了懊恼气愤。如果国中增援的人马能够及时抵达,他在积鱼城这里自可以对唐军进行大举反击,届时噶尔家的两万人马再从海西出动,侧翼进攻截断唐军的退路,必会大获全胜!

    可现在,无论他有着怎样精妙的反攻雄计,也没有了施展的基础。噶尔家卒力已经从海西撤回,而后路的援军却仍然没有抵达,整体的劣势尚未扭转,更不要说作什么反攻大计了。

    赞普或是懊恼于不能实施强攻正面、包抄后路的计略,但这一遗憾却是有人为他弥补。

    正当唐蕃两国仆从军还在积鱼城前热斗正酣的时候,积鱼城后方的积石山西麓,却有一路数千名骑兵正快速的向蕃军后方逼近。

    积鱼城正面虽然无日不斗、战火肃杀,可是后方的积石山西麓,却仍是一副游牧正忙的画面。数万名随军出征的牧民们正在勤勉放牧,因为大军在积鱼城将唐军死死的拦截下来,后方的牧场便也没有收到侵扰,仍在有序的生产着。

    这一路人马奔行到牧场外围的时候,那些蕃人牧民们还以为是盛传多日的国中援军抵达,一些牧民已经忙不迭返回毡帐中准备马奶、肉食等物资奉上,以免遭受这些悍卒的打骂抢夺。

    然而那些负责维持生产秩序的蕃军斥候们,随着双方的距离快速拉近,却敏锐的发现对方的旗帜与衣袍俱非蕃军样式,有人壮着胆子上前喝问,却被对方抬手一箭射死。

    “敌袭!是敌袭、唐人反超后路!”

    眼见对方如此狠恶,蕃军斥候们顿时也惊觉起来,忙不迭喊叫示警。

    “冲!敢有持械抗阻,杀无赦!”

    这一支骑兵大军的主将脱下兜鍪,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瘦削脸庞,竟是本该在黄河九曲的薛讷!

    原本黄河九曲人马是要从渴波谷进入青海,与大军主力会师之后进攻伏俟城。可是在郭元振的建议下,唐军不再将伏俟城当作主要的进攻目标,九曲唐军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奔赴青海会师。

    不过薛讷所部人马也并没有就此被排斥在战斗序列之外,而是领取了一个新的任务,那就是从黄河九曲直接西进,穿过弭药诸部领地以及星宿川等地,绕过积石山南麓,向积鱼城背面发起进攻,截断蕃军后路!

    由于蕃军的主力人马一直被吸引在积鱼城方向,薛讷一行自黄河九曲出发,沿途除了一些不知死活的弭药生羌杂胡们之外,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战斗阻挠。

    但即便如此,这一路行来也并非坦途,崎岖的道路、多变的气候、以及动辄数百里的无人地带,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没有稳定的补给,深入敌后,翻山越岭,这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九曲出发一万名唐军将士,当抵达积石山西麓的时候,减员竟已经达到三千余数,而原本随军替换的战马也死亡过半,甚至有的战士需要两人并乘一骑。唯有跋涉这一路险途的唐军将士们,才能深知这一路经受了怎样的艰辛考验。

    然而现在,当敌军后背出现在刀锋所指的眼前时,一切的辛苦、一切的付出、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唐军将士们自薛讷以下,人人状如下山的猛虎、嗜血的野兽,向着全无设防的蕃人扑杀而去。

    积鱼城后方的牧场上,多数都是手无寸铁的蕃人牧民,遭到奔袭之后,无需大作杀戮,已经胆寒奔逃起来。至于那些蕃军游弈斥候们,视野中陡然出现这么一路如狼似虎的敌军,同样也是惊骇至极,反应过来之后便忙不迭打马冲向积鱼城汇报敌情。

    唐军将士们在这范围广阔的牧场中横冲直撞,也并未穷追那些牧人,而是打开了那些牛马栅栏,快速的替换战马,同时在毡帐中搜取饮食物资,快速的补充消耗。待到气力有所恢复,便直向人畜稠密处冲杀而去,四处纵火,将蕃军囤积于此的牛马皮料、牧草粮食等物资焚烧一空。

    同时那些亡命逃窜的蕃人牧民也被有意识的驱赶聚集起来,当中自然免不了杀戮震慑。勿谓平民无辜,两国交战时,生为蕃人便是最大的罪孽。

    这些蕃人们逃亡的方向本就是积鱼城,在唐军的有意驱赶之下,奔逃的队伍显得更加壮大。与此同时,积鱼城中的蕃军也已经获知敌情,一路蕃军骑士们策马出城准备将敌军驱逐围歼,然而首先撞上他们的却并非唐军人马,而是己方那些辛苦劳作、为他们供给衣食的牧民。

    为了保证骑兵部伍的冲势与阵型完整性,蕃军们自然不能迂回避开,索性将心一横,直向逃亡的人群正面冲去。那些蕃人牧民们本以为逃到城下便能活命,却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更加凶残的修罗场,汹涌而来的骑兵队伍仿佛一个个的铁拳,直接砸在了他们的血肉之躯上!

    当蕃军骑士们冲过这些人群之后,一个个恍如血浴一般,从士卒到战马全都覆盖了一层粘稠厚重的血浆,有的马辔马鞍之间还悬挂着一些残肢断臂与肝肠内脏。这一刻,生为蕃人未必是原罪,生来弱小则就一定的不得好死!

    “来得好!千里奔袭,正为此日!杀尽蕃狗,唐业大昌!”

    眼见敌军冲驰逼近,薛讷大吼一声,当先横刀策马向敌阵冲去。此刻,他不只是唐军一名大将,更是一名身负国仇家恨的猛士,大非川一役,其父薛仁贵兵败名毁,半生威名,一战丧尽,而今他终于有机会策马此境,无论是父亲的遗恨故愿,还是圣人的知遇之恩,唯杀敌以报!

    阳光的照耀下,大刀锋芒如虹,当面之敌一刀两断!

    薛讷不暇擦去脸上所溅敌血,拧腰转腕,又是一刀横斩出去,另一名甲具精良的蕃将竟被直从马背砸飞出去,身未落地,已经又遭数刀劈下,落地时那坚甲早已经深凹下去,坍塌的胸腔直将舌头顶出,舌下血沫不断的涌泄出来!

    一番激烈的杀戮后,冲出城池的蕃军在抛下数百具尸体便纷纷撤回,加上不知敌后袭来的唐军究竟有多少人马,不敢再轻易出击,唯在城门前紧急架设起拒马栅栏,以防唐军的继续进攻。

    积鱼城正面,唐军的进攻仍在持续着,背面也同样不再平静。除了腹背受敌所带来的震撼与压力之外,还有更要命的一点那就是由于背面的唐军进攻的太过迅猛突然,以至于大量的辎重物资被抛弃在城外,更让人生出一股近乎绝望的惶恐。

    “唐军、唐军怎么会出现在城后?山南那些贼种、那些贼种为何还未抵达?难道、难道他们竟敢坐视君王赴险不救!”

    突然出现在积石山西麓的唐军仿佛一记重锤,重重的砸在城中蕃军心头,不要说那些底层的军卒们,就连赞普乍知此讯,都被震惊得脸色发白,继而便陷入了手足冰凉的惶恐中。

    没有人回答赞普的问题,因为这会儿其他臣员也在努力消化着心中的震撼,脑海中乱糟糟的、完全没有头绪。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仓皇无计,以韦东功为首的二十多名少壮将领们冲开了卫士们的阻拦,径直行入殿堂外的空地上,纷纷跪拜下来,抽刀在手横置于地,旋即便齐声大吼道:“唐军诡计频用,陷我大军绝境。臣僚庸碌无能,无计解困。恳请赞普释放大论,军机付之,大论必能再破大敌!”

    听到这些少壮将领们的喊叫请愿声,殿内赞普并群臣无不脸色大变,不待赞普开口,自有臣员疾行出来,指着这些将领们怒斥道:“你等胆敢作乱……”

    “臣等绝不敢惊犯赞普,但贼势猖獗,唯大论有力制之。赤心可以剖献,若赞普能允此请,危难可解,臣等以死谢罪。若赞普不允,臣等亦披甲出城,杀敌突围,不死不归!”

    诸少壮将领听到如此斥责,仍是大声请愿,更有甚者,已经立刀颈间,想要以死以证清白。

    这会儿,赞普也终于反应过来,虽然脸色仍是铁青,但却起身推开座前众多护卫,缓步行至殿前,站在阶上俯视诸将,口中则说道:“王恩养士,正为备乱。你等俱我提拔战将,若不可信,国中又有何人可为我心腹爪牙?有此忠勇之士,何患贼势猖獗!但钦陵确是久掌大权,韬略精深,临此危难,正该使用。传告钦陵,他若仍视我为君,便来见拜,献计破敌!”

    听到赞普如此回答,那些前来请愿少壮将领们无不喜形于色,又忙不迭叩首道:“臣等为王前驱,一息尚存,绝不容敌危害君上!”

    且不说赞普如何面对这些请愿的将领,早有近臣领命疾行前往钦陵拘押所在,传告王命,召见钦陵。

    过去一段时间的拘禁生活,让钦陵变得脸色苍白、清癯消瘦,乍一行出居室,甚至有些畏光。有人前来战马,将钦陵搀扶上马背,坐骑前后更有数百名甲卒林立,押引着钦陵前往拜见赞普。

    一路行来,街头巷尾多有士卒看到钦陵,顿时便笑逐颜开:“大论重掌军机,破敌在望!”

    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传入耳中,钦陵仍是一副不悲不喜的平静神情,并不因为将士们的欢欣议论而有所动容。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赞普行宫。钦陵又被人搀扶下马,这会儿也早有人告知他因何获得赞普的召见。缓步走入行宫内后,看到那些仍然跪在殿前的诸将,钦陵眼中才流露出一丝情绪的波动,对着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将领们说道:“多谢你们了,非此冒险进言,我也没有生见天日的时刻。”

    “大论切勿为此负气之言!赞普恩厚大臣,大论入城以来,衣食足给,起居庇护……”

    韦东功小心翼翼的开口劝告并提醒,唯恐钦陵所言触犯赞普,让他们一番努力泡汤。

    钦陵却不再理会这些闲言,而是抬头望向站在殿阶上的赞普,嘴角颤了颤之后才微微扬起,口中发出一声低笑:“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再见赞普,才觉得无话可说。臣父子相继,无愧于国,亦无愧于君……”

    “无话可说,那就不必多说。今日召见,只问大论可有破敌之策!”

    赞普望见钦陵,同样也是心情复杂至极,闻言后只是摆手冷声说道。

    “臣无愧于国,无愧于君,破敌之计,诚然在怀。即便赞普不见,亦必进献。”

    “大论果然有破敌之计?”

    听到钦陵这么说,在场众人无不惊声发问,甚至就连赞普都忍不住瞪大眼、不无期待的凝望着钦陵。

    钦陵承受着众人的注视,视线微微一转,抬手指了指一名负责押引他的甲卒佩刀,示意对方递给自己。那甲卒有些犹豫,但见赞普不耐烦的摆手催促,这才解下了佩刀,递入钦陵手中。眼下周围甲卒环立,赞普也不担心钦陵会持刀暴起发难。

    钦陵接过那柄佩刀,然后便抽刀在手,继续望着赞普冷声道:“杀人而已,何必夺志?赞普侍奴,恃宠用奸,竟然割我从子血肉,诱我吞食!”

    “谁?谁做的?”

    赞普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也是一变,视线在近侍诸员身上打量,察觉到一名老奴神情陡变惊恐,抽出佩剑,一剑将之刺死,然后才又望着钦陵沉声道:“此事我绝不知,今为大论泄愤,若仍存怨,破敌之后,来日庆功,我亲为大论割炙此奴筋肉!”

    赞普也并没有说谎,他对噶尔家虽然恨意满满,但主要还是集中在钦陵一身。不要说指使奴仆作此恶事,他甚至都不知此前他所下令处斩的噶尔家子弟有一个正是他准备留作噶尔家家主的赞婆之子。因为对他而言,除了钦陵之外,噶尔家其他人都只是一个背景而已,不值得过分关注。

    钦陵见状后微微一叹,抬起手指在眼角擦了一擦,然后才又说道:“敌虽凶恶,但我眼观之,破敌只在须臾。但请赞普知晓,你我恩义,绝在此日、绝在此时、绝在此身!钦陵既死,噶尔家再非蕃臣,旧事不足桎梏,杀敌以献新君!”

    说完这话之后,钦陵手中战刀一转,刀锋直从颈间划过,热血陡地溅射,仰面倒向后方。然而当他倒地之后,清瘦的脸上却仍残留着似是解脱的笑容。

    一代军神,曾将吐蕃带领成为当世最强盛政权的一代权臣,终究还是没能冲破与故主之间的宿命纠缠,在这位他亲手扶立起的赞普面前自刎辞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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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