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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22 祖孙一体,荣辱与共

    当听到圣人表态并不会真的对西康出兵的时候,太皇太后心里本来是颇感欣慰,觉得皇帝虽然不免年轻气盛,但也缜密谨慎,并不会妄自尊大到罔顾现实的制约。

    但她却没想到,这小子心里其实存着一个更加狂妄、凶险的念头,居然想要亲征青海!

    因此在听完李潼的话后,武则天脸色便陡地一变,直接摆手摇头并语调坚决道:“不可、这绝对不可!”

    对于他奶奶这一态度,李潼也并不感到意外。御驾亲征虽然听起来威风,但在现实处境中,却绝对谈不上是什么好事。

    太过久远或是后世一些事件不说,单单近代中、前隋隋炀帝因好战亲征致使天下大乱并最终亡国,甚至就连本朝太宗皇帝,虽然在正式履极之前也曾有征战天下、大破隋末各方豪强的辉煌战绩,但在履极之后亲征高句丽,那战果也实在是一言难尽。

    战争本就蕴藏着极大的凶险,而身为皇帝,不说文治武功有多么的辉煌出色,保障自身的处境安全便是对邦家社稷最基本的责任感。

    因此当李潼做出要亲征青海的决定时,便知道一定会遭到强烈的反对,无论是朝堂中还是家人们,只怕都鲜有人会表示支持。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自己打算这么做的原因,武则天已经瞪着眼、一脸气恼的指着他说道:“天子自有居处,岂能轻易出入!你作这样的轻率之想,将家国安危置于何地?”

    “我、请祖母容我……”

    “不必多说!任你如何辩言,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青海得失虽重,但并不值得我大唐圣人为之以身犯险。哪怕社稷存亡攸关,仍需朝中所养士力慷慨捐身,君王只需持符守庙,与家国社稷共此兴衰!”

    武则天一脸冷峻,不负往日的恬淡安详,甚至都恢复了几分旧年临朝称制的女皇风采,根本就不愿听李潼的解释。

    只是在表达完自己的态度之后,她又握起了李潼的手,语调略有缓和,但意思却仍笃定:“慎之啊,你并不是一个狂妄慕虚之人,你祖母也并不是要阻你成就大事。往年社稷板荡、邦家动摇,全凭你奋力勇争,唐家天命才得以存续复兴。那时处境万难,不争则殆,舍你之外,宗家已经无人可以仰仗,为保宗庙不堕于地,所以要不畏凶险、以命相搏。但如今世道井然,兴治有望,绝对没有让天子复为亡命的道理!我虽然不知你具体谋计为何,但无论何种图计,需要我大唐圣人承担这样的风险,不如不作!”

    “祖母爱我深切,恐我一身有失、摇撼社稷安稳,这一份深情,我当然明白。”

    在低头听完他奶奶一通反对之辞后,李潼才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我之所以要作这样的构计,并不是妄自尊大、小觑凶险。至于我究竟是否需要亲往,这也并不是计议必须,仍在可否之间……”

    武则天听到这里,神情才变得更加缓和起来,拍着李潼的手背闻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该去了。你是唐家的天子,并不是战阵的斗将。那蕃国的钦陵,于其国不过一介悍臣,于我国则边中巨寇,或是作恶猖獗、必欲诛之,你身为天子,若能趁时趁人,自当降敕遣众杀之,若时机不备、战士不勇,亦需暂作隐忍。道义之主若同巨寇争勇,这并不是威武煊赫,而是自甘堕落啊……”

    “祖母所言,俱是至理。无论我有无炫耀夸武的私心,都应该闻道而止。但这一次亲身赴边,也并非只唯青海一事,更有彰我唐家天命、宣达内外王治章轨的意义。”

    李潼刚一表示仍不愿意放弃这一想法的意思,便见武则天淡眉又是一扬,连忙又快速说道:“祖母请稍安勿躁,容我将胸中所计稍作坦陈,若祖母仍然不允,我自安居帝苑,不敢违背亲命!”

    武则天眉头深皱着,但仍是强忍劝言,有些生硬的点头示意李潼讲下去,让人心里还是打定主意,不管这小子如何的巧舌如簧,只当他是放屁,绝不松口答应。

    总算争取到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李潼将心中思绪稍作整理,然后才又开口继续说道:“先王创业肇基,内讨贼寇、外征不恭,至于天皇之季征灭高句丽,我大唐天威雄极一时。然不久之后,边衅复生,西蕃悍国挑衅青海,突厥余孽滋生漠南。而后三十年间,外不称安,内不称靖,盛极之衰、使人心痛……”

    武则天听到这里,神情不免就变得尴尬起来。虽然圣人言中并不明说,但大唐在边事上的急骤衰落、她也的确是难辞其咎,虽然一些边事上的困扰早在天皇仍然在世时便已经暴露出来,可那时天皇已经病重、不能再正常处理军国事务,因此武则天也真不能厚颜辩解。

    而等到天皇宾天后的边事衰落,那更是武则天羞于言及的一个话题,被圣人这么直接说出来,登时便低头沉默下来。

    李潼讲这些,当然不是要跟他奶奶说旧账,所以相关话题也只是浅尝辄止,旋即便又继续说道:“我幸生于天家,并最终得继宝位,先人亲长们的荫泽、一身领受。既然承受了这样一份荣耀与重任,那开元新世社稷之所兴衰,则唯我一身、绝不能推疚于人。”

    讲到言辞的技巧,李潼当然是个中高手。他奶奶态度这么坚决的反对他亲征青海,接下来无论他摆出怎样充足的理由,说服力都不会太高。

    所以首先便要瓦解他奶奶的心防,故意提起这些旧事,让他奶奶心生羞惭,我虽然继承了皇位,但也是你们两口子的接盘侠,你们没有能力处理好的事情,现在都落在了我的肩上,而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把这些问题解决掉,让大唐重新恢复富强。

    作出了这些铺垫后,李潼才又讲起他具体的考量:“过往年岁,内外事务不失才长担当,即便没有大的兴创,亦可中道维持。但时入开元,恩长选拔可推重用的才力之士渐有凋零,后继者虽层出不穷、可以勇当事务,但想要独当一面、为国柱石,仍待磨练成长。青海之得失,所涉深远重要,非肱骨不能任之,但如今朝中诸士能当雄计者,仍是有欠良选……”

    李潼所说的这个理由,也算是真假参半。如今朝中能够独当一面的才力之选当然不乏,也的确没有达到需要皇帝亲自出动的程度。

    但话又说回来,收复青海乃是开元以来朝廷第一次对外大计,选择什么人主持此事,不独关乎到此番大计的成败,更能影响到接下来数年乃至十数年的朝情局面。

    从李潼内心而言,他当然是希望能够由自己挑选并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员主持此事,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朝情大势不受太多旧日人事的牵绊与影响。

    但他所提拔的诸臣员,要么已经有重任在身,要么资历仍浅、难以独力担当此事。须知收复青海不仅仅只是一项单纯的军事任务,更是一次非常复杂的区域政治博弈。

    就算李潼肯提拔下僚、并且知人善用,所选拔出来的大将才能足够,但其威望能不能慑服诸军?

    须知第一次青海大战的大非川一役,就存在着主将薛仁贵与副将郭待封之间龃龉杂生,以至于前后军伍配合不足,从而被钦陵抓住时机,分头击破。

    皇帝御驾亲征,虽然会让战争环境变得更加复杂,但同样也能极大程度的避免诸将不睦、各自为战的情况发生。

    人有七情六欲,难免高低攀比,特别是在这样的边事大计当中,一念的计较可能就会影响之后几十年的人生际遇。

    李潼就算觉得自己魅力足够,选用诸将都会对他忠心耿耿,但也不觉得凭其人格魅力就能让诸将连彼此间的较量攀比现象都完全杜绝。

    所以前往陇右去镇场子,也是他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之一。内部的矛盾与竞争可以有,但也需要及时的疏导与限制,让内部的竞争呈一种良性状态。

    当武则天听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知该要如何反驳。人事问题是掌权者第一要务,皇帝如果觉得朝中没有合适的人选主持此事,那其他人无论再作何样的推荐都会显得不合时宜。

    当然仅仅只是这一个理由,也是太过单薄。难道皇帝不能亲自坐镇,边计就无一可以规划?那高宗年间所开拓的广袤疆土,又是如何得来?

    “垂拱以来,朝廷凡所羁縻封授多有混乱,胡酋之班序高低亦不足作为谋略凭证。旧者朝廷对外不争,暂时也只能承故积弊。但如今则就需要庄重审定,不容混淆,如此营边抚远才能有的放矢、善借胡力,可以事半功倍。”

    其实相对于具体的收复青海的战略目标,整顿羁縻秩序才是李潼今次要亲自赴陇的主要原因。青海方面战略局势相对已经比较明朗,钦陵虽然凶悍可畏,但噶尔家整体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支持其再同大唐精锐尽出的大势向抗衡。

    可收复青海后该要如何治理,又如何处理与周边胡部邦国的关系,以及如何应对吐蕃的反扑,乃是整个战略中的主要内容。

    有关大唐的羁縻策略,李潼此前也进行过许多调整,但像基本的封建礼命、册授享国等事务却触及不深。说的更简单一点,那就是针对这些胡酋蕃君们的具体等级与待遇没有一个清晰明确的规划章程。

    这方面的制度混乱,当然也不是李潼的锅,主要还是他奶奶以及武氏诸王留下的烂摊子。

    当年武则天急于称制履极,但在对外的经略又是一塌糊涂,想要营造一个万国来朝、诸蕃君酋首们朝贡拥进的假象,只能通过其他的手段达成。

    武氏诸王中的武承嗣便长期担任礼部尚书与宰相,主要负责这方面的造势,那真的是别管你势力大小,只要你站个人场,就有七十五块钱。而武承嗣也在当中大肆抽水,日进百万那都是少说的。

    大唐的羁縻秩序,可不只有恩义宽大一方面,更包含着对诸羁縻势力的强弱判估与管制策略。若满朝入贡者一水的胡王,看起来倒是热闹,可更深一层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

    李潼掌权以来,虽然也处理了一些太挑的胡部势力,但武周一朝所积攒下来整体上虚高的封授水分却还没有去挤榨出来。毕竟当时大唐以休养为主,并不适合撩拨胡情。

    可现在既然要走出去,相关问题自然要审定清楚。所以李潼赴陇,也是要借着收复青海此事,重新制定一个大唐的羁縻秩序,有能有力又忠勤唐皇王命者自然居上,有名无实者则就需要黜落惩戒。

    当李潼将他这一番理由讲述完毕后,虽然武则天仍不觉得这些理由足够充分、需要皇帝亲赴陇边,但也已经不再是一副坚决反对的态度。默然良久之后,她才又开口说道:“皇帝西行,那国中时局又该如何维稳?当下局面得来不易,若因边中事务害此大局,实在是得不偿失……”

    “所以我也要恳求祖母支持我,待我赴陇,恳请祖母能够暂时临朝监国。”

    李潼又望着武则天,郑重的说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身躯顿时一震,两眼直直望着李潼,嘴巴微微张开着,但却迟迟发不出声音。而李潼则握住他奶奶的手,继续正色说道:“祖孙一体,荣辱与共。若无祖母在后为我强大后盾,我也实在不敢轻率赴边。”

    武则天听到这话,仍是没有发声回答,只是那苍老深陷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并很快涌落出来,良久之后才覆面长叹一声,颤声说道:“莫笑阿武绝情,有此一孙,人间并不薄我……慎之啊慎之,你祖母并不以人事夸美,但唯我孙,让我尚能为人道接纳……”

0923 爱子心切,暂不立储

    虽然祖孙俩已经达成了相关的共识,但李潼也并没有急于向朝中群臣进行公布,而是趁着年节前后这一段时间,分别召见朝中重臣,将相关的想法与决定稍作透露。

    毕竟无论是皇帝亲征青海,还是太皇太后归朝监国,都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如果处理的不好,别说边事大动,只怕国中便先要混乱起来。

    特别是太皇太后归朝监国一事,对许多人而言必然是无论在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不能接受。如果让群众们参与进来广泛讨论,只怕讨论上几年光景都未必能达成一个共识。

    所以李潼也干脆暂不对外透露相关讯息,先在朝中决策层面达成一个共识,再直接通知外朝。

    想要在最高层面意见统一,宰相们自然是重中之重。于是李潼便分别召见了如今朝中分别为军政之首的张仁愿与姚元崇,进行一番沟通,说辞也是与他说服他奶奶的理由大同小异。

    这两人当然也不太认同皇帝御驾亲征,只是在人员荐选上同样没有太好的意见,甚至毛遂自荐都有些不合适。

    张仁愿虽然是边功出身,但在圣人并没有直接指派的情况下再争取此事,不免有揽功之嫌。且多多少少会显得有些骄狂,觉得朝中凡所大计统统离不开他。

    至于姚元崇,作为政事堂第一宰相,主持政务同样极为重要,并不逊于青海之用。

    而且圣人此番构计极为宏大,除了军事之用外,在别的方面,哪怕是这两名宰相,也很难完全取代圣人亲往所能发挥出的效果。

    至于对国务变动影响最大的太皇太后归朝,这两人反倒不甚在意。甚至张仁愿还主动表态,若圣人必欲亲征的话,请太皇太后归朝监国算是一个比较稳妥的安排。

    李潼自己本身对他奶奶并没有太重的防禁之心,或者说在大局不失掌控的情况下,并没有必要对他奶奶严防死守。

    而这样的态度,自然也影响到麾下僚属们,抛开自身利害的考量,并不觉得如今的开元新世与武周旧朝有着多么严重的对立与矛盾、不能调和,对于太皇太后当国时的作为也并非全盘否定,某些地方甚至还不失推崇。

    像在原本的历史上,武周在平灭契丹叛乱中的过程中,由于武则天自己的私心以及武氏诸王的无能,这一场战事自是打得一塌糊涂。但姚元崇与张仁愿,却都是在这一过程中,通过不同的方式被武则天所挖掘出来并委以重任,使得各自在接下来一段时期中都成为大唐内外所倚重的名臣,各有一番功业建成。

    虽然眼下由于李潼的干预,这两人与武则天远没有历史上那么深厚的君臣情义,但他们对于太皇太后的执政能力还是有着非常高的评价。

    当然,就算皇帝亲征,除了太皇太后归朝监国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解决的方案。那就是册立太子,由朝中重臣辅佐太子监国。但是这一方案所引发的考量,又要远远超过了太皇太后归朝。

    太子国之储贰,其所册立本就是国之大事,不可仓促立就。虽然说如今圣人膝下已有嫡长,但圣人如今春秋正盛,并未主动提及这一话题。群臣既不知圣人具体的考量,又没有迫切的要拥立储君的需求,自然也就不想主动提及这个敏感话题。

    况且即便是册立了太子,几岁稚童又能处理什么国务事宜?相关的事务,当然还是要委托给辅佐大臣。这一安排看似对辅佐臣员极为重用、可以大权独揽,但这当中却蕴藏着极大的凶险。

    首先圣人年富力强,既非昏聩无能,也不是懒惰怠政,朝中突然出现这样的一个强臣,即便从权一事,之后的君臣关系也是不好处理。就算圣人仍然信任不疑,也难免其他臣员会对这一人选嫉恨有加、争做构计,煊赫于一时后,最好的结果就是外放大州,很难再继续留任于朝中。

    其次圣人此番乃是亲征、而非托孤,并不会对朝中事务彻底的放手不问,太子本身没有决断能力,大臣同样不敢专擅其权。国中没有大事发生还倒罢了,一旦发生大事且不能及时、妥善的处理,不独相关臣员要背锅,甚至还会给太子身上覆上一层阴霾与不确定因素。

    其实在立嗣方面,李潼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他最希望的,当然是他儿子李道奴能顺顺利利长大成人,顺顺利利的接过江山社稷,让大唐继续强盛下去。

    至于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册立太子,首先自然是大唐那一言难尽的天家伦情。终唐一世,并不是没有明君,也并不是没有贤能的太子,但在这皇位传递的过程中,却鲜有太子能够顺顺当当的继位。

    之所以发生这种现象,当然也不是他们李家人全都天生反骨,不走一遭玄武门便不是真好汉,主要还在于外部因素的干扰实在太多。

    盛唐以前,太子这个储君可不是什么样子货,本身便有着一批自己的官属甚至是军队。而在君权至上的政治环境中,这样的存在对于皇权天生就有着极大的威胁,哪怕父子也不例外。

    像李潼他爷爷高宗皇帝,哪怕是疾病缠身,都不放松对儿子们的管控约束,这也给他奶奶弄权提供了条件。

    到了唐玄宗时期,虽然太子的地位与权力都得到了极大的压缩,甚至于形同软禁,但这一根本矛盾依然没有得到解决。一俟有了摆脱父亲控制的机会,太子李亨即刻便拍屁股走人,与父亲分道扬镳,让玄宗荣升太上皇。

    中唐以后,就连皇帝本身的权力都遭到了极大的制约,太子处境就要更悲惨,完全成为太监等政治势力奇货可居的目标与筹码。

    李潼对此也并没有什么太好的解决思路,包括后世看来比较稳妥的秘密立储,对他而言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他长子即是嫡子,只要不是嫡长继位,任何骚操作都难免引发政治上的动荡。

    之所以并不急于立储,主要还是出于对儿子与其他家人们的保护。一旦李道奴正式成为太子,所面对的人事关系要更复杂,这远不是一个心智仍未成熟的少年能够处理好的。

    而且就算李潼有关爱儿子的一面,但他身为一个皇帝,同样不容自身的权威被瓜分太多。如此要么就是与儿子颇有意见上的碰撞矛盾,要么就学唐玄宗,把儿子当猪一样软禁养起,限制其自由,不给任何权力。

    想到这一点,李潼便有些开心不起来,希望这一天能够晚一点到来,起码给儿子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以及从容快乐的少年成长时间。起码在李道奴十五岁之前,还没有初步形成人生观与价值观的情况下,他不会考虑册立太子。

    抛开这一点闲计,在同姚元崇与张仁愿这两名最重要的宰相达成意见统一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政事堂其他几名宰相,包括一些在朝三品要员,在之后几天时间里,也都陆续得到了圣人的召见,被告知事务相关。

    众人对此态度虽然也有不同,但基本上还是能够求同存异,并没有强烈反对的情况发生。

    在与朝中重臣们意见统一后,李潼便又开始进行相关的人事调整。

    政事堂中,姚元崇与张仁愿都是作风强势之人,李潼在京的时候,可以压制着他们各司其职、彼此互不干涉。可李潼若是离京,单凭太皇太后、未必能压得住他们。

    毕竟此一时彼一时,武周一朝武则天可以对宰相们手拿把抓,到了开元新朝则就很难。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也为了保证国中军政大计能够有条不紊的运行,李潼便将张仁愿任命为东都留守,着其前往洛阳,总督军机相关的人事钱粮调度,而以姚元崇留守京中。

    这样的安排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如果京中真有什么险恶大事发生,李潼在陇右自是可以统率大军杀回,而张仁愿则就可以在洛阳召集中原人马,东西合击、消灭掉一切不稳定因素。

    至于政事堂宰相们,刘幽求与王方庆确定跟随圣人一同赴陇,刘幽求负责协助圣人处理并传达军机命令,王方庆则以尚书左仆射处理各种传递行在的政务事宜。

    除此之外,王孝杰也会跟随同行,当然并不是作为统兵大将,而是他眼下所担任的鸿胪卿与理蕃使,负责外交上的人事接洽。

    至于留守京中,则就由岐王李守礼与燕国公黑齿常之为内外军事长官,统领京中禁卫人马,负责大内与京城的治安维护。

    在朝中人事调整进行的同时,各种年节典礼也在如期举行,圣人与太皇太后频繁的现身于各个典礼场合之中。大多数朝臣们都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巨大变化,毕竟圣人对太皇太后孝情深刻也是人尽皆知,往年也常有这样的情景发生。

    而朝臣们正式得知朝廷这一惊人的安排,则就是在安西大都护唐休璟入朝、并率西域诸邦国酋首入贺新年的典礼上。

0924 诸方来朝,群蕃入拜

    每逢新年,朝中群臣并诸州朝集使,包括众多的国宾、勋贵以及诸邦国君长酋首们都会入朝庆贺新年,并祈来年国运昌隆。

    这也是一年到头,朝廷最盛大的典礼之一。每当此时,诸方宾客使者们便云集于京畿,长安城中也到处都分布着远方来客们所带来的异域风光。

    长安民众们不需离城远行,便可以见到来自天下各方的人物风景,娇俏柔顺的新罗婢、肤色黝黑的昆仑奴,各类奇装异服的胡人,以及千奇百怪的方物。

    这一类的奇异景致,虽然寻常时节也都能见,但在年节前后则变得尤其得多。仿佛天下万事万物都集中涌入了长安城,哪怕是坊间闾里足不出户的垂髫小童,讲起四海人事方物来都条理有序、如数家珍。

    而这一份见识与阅历的广阔,自然也就成了长安城民众们信心的来源之一,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份自豪与振奋。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到了诸蕃进贺新年这一天,长安城朱雀大街上更是热闹非凡,黎明时分,各方宾使自坊间临时的住所中行出,集结成队伍,向长安城东北方位的大明宫而去。

    长街上,除了诸方宾使以及负责导引护卫的大唐禁军将士们之外,还有众多的胡人扈从。这些人身穿着各自民族的服饰,跟随在朝贡的大队伍后方,载歌载舞、不胜欢乐。

    眼下虽然还没到坊门开启、宵禁解除的时刻,但诸坊中坊墙上也都聚满了围观的民众们,望着长街上那热闹的人群,自豪之余,也都高声唱应,盼望着坊门开启后能够加入到这欢庆的氛围中,不让诸胡独美于街。

    队伍行至大明宫丹凤门前,那些胡人扈从们自然没有资格入宫,便被禁卫将士们引至宫门前两侧。至于那诸方宾使,则就在礼官们的指引安排下班列成队,等待圣人降敕召入。

    此时的丹凤门前,朝中文武重臣们也早已经班列整队,与诸胡宾使们左右相望。朝臣们自有官爵品秩的高低序列,而臣属于大唐的诸***也有着类似的品级。

    在大唐的羁縻秩序之中,听从大唐号令的胡部君主何止百数,他们之间也因国力的高低、与大唐的亲疏等等各种因素而有着差异。

    此时丹凤门前所聚集的诸方宾使,排在第一序列的便是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与新罗王子金隆基。

    这两人之所以能够排在诸蕃队伍的最前列,自然也不是随便安排,他们各自就代表着大唐在西方与东方所建立的羁縻体系中地位与待遇最高的胡酋君主。

    西突厥作为原本西域的霸主,虽然已经覆灭多年,但在西域仍然有着深刻的影响力,西突厥十姓部落仍然是西域当地最为重要的势力之一,只不过如今已是各自为政,并不如原本聚集在西突厥王帐大旗之下那么强大。

    早年吐蕃积极向西域发展,也是极为看重对西突厥残余力量的招抚与统合,并招揽了西突厥王族中的阿史那俀子为十姓可汗,希望籍此统合十姓部族。

    只不过,随着大唐直接驻兵于安西四镇,加上大唐的力量重新返回青海,以及吐蕃君臣矛盾的加深,使得吐蕃通过吐谷浑故道向西域渗透、威胁四镇的意图已经没有了实施的条件,所以吐蕃如今在西域的影响力也是日渐萎靡。

    如今的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算起来与吐蕃所扶立的十姓可汗阿史那俀子乃是嫡亲兄弟,都是原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元庆之子。兄弟两人之所以分隔于两国、各为傀儡,主要原因还是由于大唐早年的时局混乱。

    武周旧年,大唐与吐蕃在西域的军事竞争颇为激烈,而最终解决这一问题的手段还是由王孝杰出兵收复四镇。

    至于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由于久居大唐、与部属疏离,在这过程中所作出的贡献实在不多,自然也遭到了朝中的不满与轻视。所以在长寿年间,阿史那元庆便被酷吏徐俊臣所陷杀,其子阿史那俀子外逃吐蕃,另一子阿史那献则被流放岭南。

    神都革命之后,相王掌权,为了制衡日渐壮大的陕西道大行台,也为了让朝廷的影响重新覆及西域,于是便将流放中的阿史那献重新找回朝中,册封为西突厥兴昔亡可汗。只不过阿史那献时龄还算年幼,加上行台阻挠以及朝廷本身内部的争执混乱,这一安排最终也没有发挥出预期的效果。

    当今圣人得继宝位以来,务以休养为先,对于西域并没有进行什么大的图谋与调整,对于阿史那献这个傀儡可汗也只是留养京中。今次诸蕃入朝,特别是西域诸邦国来朝者众多,便再将阿史那献这个西突厥可汗拉出来摆一摆场面。

    至于新罗王子金隆基,其背后的新罗已是海东第一大强盛政权,而且新罗在大唐的羁縻秩序中还能保持其政权独立性。在对方有意修好的情况下,大唐自然也要以礼相待,将其作为东部诸蕃的代表人物。

    其实除了这两人之外,大唐的羁縻体系中原本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河曲六州东突厥降户们的首领,怀德郡王李思摩的后人。

    这一王系本来在高宗时期已经断绝,不过到了武周年间为了制衡突厥骨笃禄兄弟又被封立起来。但是由于对方在突厥几次南寇过程中有些立场不够清晰,加上与武氏诸王中的武三思私交甚笃,让当今圣人有些厌恶。

    随着三受降城体系建立起来且成效颇著,对六州降户的统治力进一步加强,朝廷索性不再册立河曲六州君长,由当地军政官长以及各部酋首统率其民。

    在这第一序列之后,第二等级的诸蕃酋长数量便多了起来。

    这其中既包括兼并内附的诸蕃首领,诸如青海王慕容氏、高句丽王高氏、高昌王麹氏、以及铁勒契苾氏等等,他们虽然是各部首领,但本身也实实在在的在大唐担任官职,已经是大唐军队中的重要力量组成部分,也是羁縻统治发展到最后阶段的一个结果,所以自然也会获得朝廷的恩遇优待。

    除了这些已经供职于朝廷的胡部首领之外,还有就是四边仍然在部统率其民且势力不俗、与大唐边防利害密切相关的实力胡酋们。

    比如蒙恩入京参与宿卫的奚王李大酺、铁勒诸部中的回纥等部,还有就是如今在西域势力不俗的原西突厥部族中的突骑施等部族首领或他们各自所派遣的使者们。

    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回纥首领独解支。

    去年骊山演武,圣人下令刑杀回纥独解支的嫡子伏帝匐,并大力扶植回纥部族当中的阿跌氏,对回纥所流露出来的态度可谓是恶意满满。

    也正因此,许多胡酋们都猜测大唐朝廷可能会在河朔方面大动干戈,继续严惩回纥部族,并因此而惊疑不定、忧心忡忡,颇有唇亡齿寒的忧虑。

    虽然说年尾时大唐与吐蕃之间爆发矛盾,不免让时流猜测更多,但类似的疑虑也并没有完全消除。所以尽管今年朝廷传令各方,召各部酋首入京进贺,但诸边真正来到长安的胡酋仍然不多,只是各遣使员,既不失礼触怒大唐,又能避免自己也被大唐制裁。

    所以当见到回纥首领独解支竟然亲身来到长安、一身紫袍站立在朝拜队伍中时,各方宾使们可谓惊诧有加,这独解支儿子都已经被大唐干掉,就算不翻脸叛唐,也不至于自己亲身入朝示好示弱,难道他就不怕自己也被大唐砍了?

    被周边群众们如此关注,独解支自是一脸的不自在,但一想到河朔长官李昭德与其交涉时所透露出来的内容以及做出的许诺,独解支心中又是一团的火热。

    被大唐如此恶意的针对,独解支当然羞恼有加。可是随着三受降城建立起来,河曲与漠南之间的阻隔更加牢固,回纥想要独力起兵叛唐,实在是力有未逮。

    李昭德入镇之后,一再向独解支示好,并且透露出大唐下一步的战略重点是在西面的青海,在河曲方面并没有大动干戈的打算。

    李昭德的一面之辞,当然不足为信。可是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大唐的确给予了回纥极大的优待,甚至就连部族中其他一些深恨大唐跋扈残暴的首领们都转变了口风,认为骊山演武的确是一场适逢其会的误会。

    特别这一次入京朝贺,李昭德更是做出许诺,只要独解支肯亲身入京,那大唐便会将盐州的盐田分割给回纥协同经营。这可是其余河曲诸胡统统不能获得的优待,当中所涉及到的利润更是惊人。

    因此就算独解支本身并不愿来,可其部族诸众却连连敦促。再加上吐蕃与大唐之间的形势陡然变得严峻起来,也显示出李昭德所言非虚。所以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取舍之后,独解支才最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当然也明白,大唐即便是有善意释放,必然也是暂时的,但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借着大唐边务策略的取舍,正可快速壮大本部势力,只有自身力量变得更加强大,在之后的事态发展中才能掌握到更多的话语权!

0925 英主名臣,相见两欢

    诸胡酋首宾使当中,人数规模最大的还要数来自西域这一群。

    自汉以来,中原皇朝的势力延伸到西域地区,西域便有三十六国之称。进入唐代之后,这个数字同样没有怎么减少,而且还有增加,甚至一度多达四五十个邦国政权。

    这些邦国势力有大有小,虽然也有高昌、焉耆等直接被大唐讨伐攻灭并对其地其民直接实施统治的国家,但到目前为止,西域仍然存在的邦国也有将近四十个。这一个数字,还并不包括西突厥十姓以及其苗裔势力所建立的政权,由此也足见西域方面的情势之复杂。

    面对如此复杂的胡情局势,大唐方面想要维持其羁縻秩序正常运行,自然也需要多种手段的配合运用。

    后世所熟知的安西大都护府,自然是西域方面级别最高的军政机构。而在安西大都护府之下,还设有十六个都督府以及七十二州。这些羁縻州府基本涵盖了西域方面颇具规模的胡部邦国势力,在安西大都护府的管辖之下,共同构成了大唐在西域方面的羁縻秩序。

    只不过,这些羁縻州府大多设立在大唐刚刚征灭西突厥、在西域方面势力与影响最强盛的高宗龙朔年间,而在之后,大唐的边务重心便转移到东北的高句丽方面,吐蕃则快速的崛起,并在兼并了吐谷浑之后,开始将手插向西域,与大唐争夺在西域的霸权。

    之后几十年间,代表着西域霸权的安西四镇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多番易手,尽管最终还是大唐通过在安西驻军巩固了对四镇的占有,但在这个争霸的过程中,吐蕃也通过实际的行动让西域诸邦国意识到其国乃是一个实力不逊色于大唐的强大政权。

    所以,如今的吐蕃在西域也是颇具影响力,不乏原本臣服于大唐的西域邦国势力倒向吐蕃,高宗年间在西域所缔造的羁縻秩序自然也就很难再维持在全盛时期。

    近年来,大唐的国力虽然渐有回涨,且吐蕃本身困于内斗,也很少再在西域挑衅大唐,但是较之高宗旧年的全盛时期仍是不可同日而语。

    尽管朝廷这一次特意嘱令诸邦国入京进贺,但这些从属于大唐羁縻秩序当中的邦国部族,仍有将近一半没有入京朝贺,甚至连基本的入贡都无作表示,这基本上便等于是脱离了大唐的羁縻体系,擅自解除这一层臣属关系。

    不过,大唐在西域的统治与影响力的衰退也并不能简单归咎到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府治理无能头上。事实上,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府还能维持住大唐在西域的霸权,已经算是做的极为出色。

    须知一分霸权的伸张,背后都有着强大的国力作为后盾,同时还要付出极大的战争成本,时刻都要保持着让被征服者不敢生出抗逆之心的震慑力。

    而在过去这几年时间里,老实说大唐并没有给安西提供这样的条件,仅仅只是维持四镇驻军的军资用度,至于更加具体宏大的战略构想则完全没有,这也难免会让西域诸胡生出轻慢之心。

    正当入贺诸员还在宫门外等候的时候,安西大都护唐休璟则已经先一步入宫,在内殿中受到了圣人的召见。

    在如今开元新朝文武重臣当中,唐休璟绝对算是一个异类。在大唐边臣体系当中,安西大都督乃是边臣中最显重的官职之一。原本按照大唐重内轻外的传统,是绝对不会在边臣当中直接提拔,必须由朝廷派遣大员前往掌握西域一方的军政大权。

    像是前任的安西大都护王孝杰,就是在朝中担任禁卫将领,被派往西域收复四镇并留任当地数年。

    唐休璟明经出身,虽然也在京畿担任过官职,但所担任的乃是王府典签这样的府佐,甚至都不算真正的朝士。而更倒霉的是,他所供事的亲王乃是吴王李恪。

    永徽年间,吴王李恪被长孙无忌搞掉,唐休璟身为其员佐、难免受到连累,便被贬出了京畿,直接被发配到了辽边的营州,自此便开始了其人戎马一生的经历。

    自从永徽年间被逐出京,至今已经是将近五十年的光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到如今也早已经成了一个松龄鹤发的老将。五十年间,东至辽东,西极四镇,唐休璟始终辗转于边疆各地,不曾归朝任职。

    若是换了其他人遭遇如此蹉跎人生,只怕早已经是自暴自弃,但唐休璟却并没有就此沉沦、放弃自己的人生,成为一个混迹于边疆、不得志的老混子。

    其人事边多年,履历功勋也堪称丰富。首先在营州的时候,便大破突厥、契丹与奚人的联合作乱,因功转任丰州司马。

    而在抵达丰州后不久,又适逢后突厥崛起于漠南,大肆寇掠大唐北疆州县,甚至就连当时的丰州都督都被突厥斩杀。朝廷因此震惊,不乏人提议放弃丰州,退缩回黄河以南的河曲之地以防守突厥的入寇。

    但唐休璟却力谏朝廷不可轻易放弃丰州,并在极为不利的边防形势下苦守彼乡,让大唐始终在黄河以北的漠南地区维持其统治与影响,并成为构建三受降城的基础。

    之后唐休璟调任安西副都护,又适逢吐蕃大举入寇、争夺西域霸权。朝廷所派遣的韦待价在西征中一败涂地,唐休璟则收捡败卒,坚守于西州数年。并且在唐休璟的力请之下,朝廷才决定派遣王孝杰继续西征并重新收复四镇。

    当然,唐休璟人生最高光时刻还是与吐蕃的洪源谷之战。是役唐休璟率领唐军、指挥若定,七十多岁的高龄亲自披甲上阵,六战六克,大破吐蕃,积吐蕃尸骸筑作京观。

    这一场大胜,可以说是在大非川一役之后,唐军在与吐蕃的正面战争当中最为辉煌的一次大胜,并由此逼得吐蕃放弃了对陇右与西域的攻略,转向西南开拓,间接造成了吐蕃赞普赤都松赞壮年而夭。

    历史上,洪源谷一战之后,唐休璟才终于获得了朝中统治者的正视,被召回朝中担任宰相。而这时候,距离他早年被贬谪出朝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年的时间!

    武周一朝,对外战事的确是一塌糊涂,但诸如唐休璟这种发奋于边疆、戎马一生,并最终位极人臣的光辉闪耀人物也不该被一言而抹杀。

    历史上所有的辉煌,从来都不是侥幸凭空得来,正是因为有着这种不计荣辱、舍命报国的英雄人物的付出,才有着中原皇朝的辉煌历史。而这一种精神,也始终不曾消亡于这个民族的血脉之中,所以哪怕暂有沉沦、终究会有更加辉煌的崛起!

    史书中对唐休璟的评价同样极高,旧唐书中便赞言唐休璟谙练边事,自碣石西逾四镇,绵亘万里,山川要害,皆能记之。而这一份博闻广记也并非凭空得来,乃是唐休璟用一生步量眼见所积累下来的宝贵财富。

    至于《新唐书》中,则更盛赞宰相文武兼者,当时称李靖、郭元振、唐休璟、刘仁愿而已,乃是初唐之际出将入相的翘楚代表人物。

    对于唐休璟这样的国之干练柱臣,李潼心里自然也是满满的尊敬。早在彼此还未发迹时,李潼便已经瞄上了唐休璟,所以才与自家娘子唐灵舒缔成一段先馋人家爷爷、再馋人家身子的良缘。

    当须发花白、但仍精神矍铄、步履矫健的唐休璟在中官引领下行向内殿时,远远便见到圣人早已经站在殿外阶前等候,忙不迭趋行至前,叩拜说道:“臣老蒲之料、不器之员,岂敢有劳圣人出殿等候……”

    “大都护如此自贬之言,不知羞煞多少立朝君子!朕少壮执国,尤仰老成柱臣才力襄辅。若非俗礼所拘,岂止殿前相候,归期入京之时,便要策马出城远迎!”

    李潼上前一步,弯腰以两手扶起唐休璟。他与唐休璟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早在开元初年刚刚掌国的时候,诸方镇员入京来贺便已经见过了唐休璟。

    不过这一次再见面,李潼仍然不免感慨盛名之下确无虚士,不说才器如何,单看仪容气度,唐休璟便有一份让人心折的魅力。

    这老将如今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但身形仍然不像寻常老人那样佝偻瘦弱,若是端直而立,甚至比李潼还要略高出几分,同时面庞方正威严,自有一份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度。

    而唐休璟受到圣人的如此礼待,脸上也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望向圣人的眼神中,除了一份臣下对君王的尊重之外,更有一种长辈对后进子弟的欣赏之情。

    当然,唐休璟在圣人面前是不敢倚老卖老,但自家居然能够幸结这样一位尊亲眷顾,这也是让唐休璟做梦都忍不住要笑出声的快意之事。

    君臣相携入殿,各自坐定之后,李潼并没有先开口询问唐休璟有关西域边情的问题,而是先笑语道:“此前边中仍有倚重国老之处,虽有不舍,只能继续倚用。今国老归朝,虽然春秋不加雕损,但亲者情义更深,希望国老能够留养京中,不知国老意下如何?”

0926 老将入朝,执笔修典

    被圣人尊称为国老,已经让唐休璟心情大好,并向前躬身、虚坐于席,以示谦恭。而在听到后面的话后,唐休璟更是神情微滞,片刻后才用有些颤抖、甚至于不敢相信的语调低声问道:“臣、臣可归朝?”

    见唐休璟如此神情与反应,李潼先是微微一叹,然后才又认真的点了点头。

    “臣愿意、愿意归朝,为圣人效忠、为社稷捐力!”

    唐休璟俯身再拜,并语调颤抖的回答道,当抬起头来的时候,这名重西域的老将眼中已经隐有泪花闪烁,可见心情之激动。

    唐休璟投身边戎近五十年之久,资历与功勋可谓俱厚。当然朝廷也谈不上亏待了他,如今官居安西大都护,可谓是边臣中职权最为显赫威重之选。

    但生而为人,心中总免不了乡土情怀,而且随着年龄越来多大,这一份思乡之情自然也就越来越浓厚。

    逆旅宦游五十年之久,所担任的又是远比一般地方官员更加劳累与凶险的边将,可以说是人生大半光阴都投入在了为国守卫疆土、震慑远夷的事业中,而那熟悉又陌生的乡土人事,怕是只有梦回吹角之际,才会有零星画面浮现于脑海之中。

    这一份感情上的缺失与煎熬,并不是单纯的论功行赏能够补偿。更何况唐休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也应该已经是弄孙为乐、颐养天年。

    唐休璟虽然乡籍关中,但也并不是什么世族名门的显赫出身,否则便不会受到吴王李恪的连累而被远贬于外。哪怕事边积功颇著,但是因为在朝中没有强援,也一直没有荣调归朝的机会,心中自有一份积郁酸楚。

    在大唐重内轻外的政治氛围中,边臣被调回朝中,不只意味着政治处境的极大改善,更意味着朝廷与世道对臣员功绩的认可与褒扬。

    其实早在开元初年唐休璟第一次归朝面圣,便曾经阴晦的表达过类似的想法。只不过那时候国中局面刚刚有所平定,而李潼也刚刚执掌大位不久,既需要心腹之人替他掌握西域要地,同时朝中也的确没有合适的能够接替唐休璟的人选,只能要求唐休璟再留事几年,给他争取一点时间。

    如今国中局面已经大有从容,对外的战略路线也将要大作调整,召唐休璟回朝也是应有之义。

    “国老在公则国之柱臣,巡边五十载、劳苦功高,在私则戚族尊亲,养我秀慧内人,朕亦要谨持晚辈之礼,馈此情义。于公于私,惠我俱深,自当以荣爵厚礼以作报答!”

    李潼也自席中起身,再将唐休璟搀扶起来,捧着他两臂继续笑语说道:“今朝廷诸事维新,少壮者各当要计,此虽务实典章,但也并非讥笑先攻者老不当事、弃而不用。国老入朝后不需再劳碌事冗,但国事计议、仍需仰仗国老斧正拾遗。”

    将唐休璟召回朝中,时机合适的时候只是一纸敕令。但归朝之后该要如何任用,却让李潼考虑了很长的时间。

    毕竟唐休璟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边将功臣,还有着一层外戚的身份。若仅仅只是召回朝中虚位荣养起来,则就不免浪费了唐休璟的才力。

    如今唐休璟虽然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但李潼心里自然明白其人绝非老不堪用,如果没有自己的干涉,不久之后便会老将发威、再创辉煌,凭着一场大胜威震中外。

    虽然眼下大唐君臣要更加进取、国力较之历史上同一时期也要更加强大,并不需要古稀之年的老将再披甲上阵、奋勇杀敌,但既然唐休璟仍有这样的雄心壮力,却因为身为外戚的缘故而就此淡出于时局,李潼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如今这种情况,无论将唐休璟召回朝中拜相、还是担任禁卫大将都有些不妥,该要如何继续挖掘出唐休璟的才能与价值,也的确需要斟酌一番。

    在经过一番考虑后,李潼决定放弃老将征战决胜疆场的才力,重点挖掘唐休璟这大半生事边的丰富阅历与经验。毕竟战场上的情势瞬间万变,结果也是千差万别,继续将唐休璟放在与敌交战的最前线,胜则可喜,可若发生什么意外,自己也将难以面对自家娘子。

    眼下唐家文武才力不乏,诸多少壮后进也需要磨砺出头的机会。而跟一场战争的胜负相比,唐休璟这样的老将、其经历韬略本身就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所以李潼是希望唐休璟归朝之后,能够将其戎马半生的经历与各种边事谋略整理著书,将丰富的经验转变为扎实的理论,从而继续源源不断的为大唐培养军事上的人才。

    “文武二事,国之大计。当中兵者,尤需切实应事,不容虚妄狂言。攻伐守御,古来宗法有传,前人珠玉,诚可细摹。但凡所论事,亦不需一味厚古薄今。武德以来,唐家创业兴治,亦多雄壮不逊古人。虽有史笔计量,但文人用墨轻重,未必能尽述得失……”

    既然动了要让唐休璟修书的念头,李潼当然不满足于仅仅只编修一份唐休璟个人的游记,他是想修一部从隋末唐初开始、高祖创业以来的战争史,详细记录大唐从消灭隋末群雄到四方征战周边诸胡的鸿篇巨著。

    虽然说相关的大事过程,朝廷自有专门的修史体系负责记录并修编,但这些史官们或许文法精巧、妙笔生花,但终究不是专门的军事人才,对于相关战争的记录与总结并不能做到深入具体。

    编修一部专门的战争史,记录下大唐创业的艰难、对外征战的恢弘,让人在看过之后既能为大唐的辉煌强大深感自豪,又能通过具体的战争实例学习到战争中的兵法韬略与博弈技巧,这是李潼很早便有的一个想法。

    唐休璟深谙兵法、同时又阅历丰富,而且还有着不俗的经义造诣,毕竟乃是正经的明经出身,无疑是主持此事的最合适人选。

    在听到圣人这番构想后,唐休璟一时间也是颇感意动,对于这一部尚存在于构想中、暂命名为《三朝兵典》的兵书已经充满了各种设想,忍不住便向圣人提出各种建议进行完善,丝毫没有将要从位高权重的安西大都护转为修书匠的失落。

    当然,这也不是因为唐休璟淡泊名利,而是因为时人的价值观与后世还是有所差异。立德、立功、立言这人生三不朽对人价值观的影响本就颇为深刻。而且唐人对于修史本就有着极高的评价,甚至就连宰相都不能人人得到这一殊荣。

    眼见唐休璟积极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与建议,李潼也是大感欣慰。当然,唐休璟此番归朝,也不仅仅只是作为一个修书匠,在官爵方面,朝廷也准备了颇高的殊荣待遇。

    首先在散官方面,朝廷给予了唐休璟开府仪同三司的从一品殊荣。一品散官基本上是很少授予在世的臣子,甚至就连武氏诸王当权时的武周时期,李昭德要将武承嗣架空出朝堂,朝廷也仅仅只授给了二品的特进。

    至于爵位,则就直接拉升到最高一级的国公。所以唐休璟入朝之后,单从官爵而言,可以真正称得上是位极人臣。

    当然,地位已经如此尊崇,那么具体的军政事务自然是不能再参与、过问的。

    李潼作此安排,倒也不是担心外戚乱政的问题。毕竟如今的他年富力强,且一力平复国中种种内乱,可谓是威望崇高,对朝廷的掌控力也是十足,不要说唐休璟没有这样的想法,就算有,在朝中也根本没有呼风唤雨的空间。

    话虽如此,李潼还是不希望朝中有明显的外戚之党存在,从而让朝情局势影响到家庭关系。所以虽然将唐休璟召回朝中,但也安排了一个生人勿进的尊荣位置。

    讲完了这一桩事,东方天际已经浅露鱼白,趁着离早朝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唐休璟又浅述了一下西域目下的局势。

    四镇方面,局势尚算平稳,当地诸邦部包括西突厥十姓部落,基本上还能保持对大唐的恭顺听从。但四镇所在仅仅只是覆及了西域与大唐密切相关的核心区域,而在更外围的地区,由于大唐此前收缩休养的国策,安西大都护府的军队主要集中在四镇,并未对外有所行动,控制力则就稍显不足。

    这其中隐患比较大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位于西北侧的拔汗那国,一个则是位于西南侧的小勃律国。

    这其中,小勃律国位置比较靠近吐蕃的后藏象雄地区,是吐蕃势力向西域延伸的一个重要通道。数年间吐蕃再次发动对四镇的争夺却被王孝杰击败,之后有一段时期便主力向这个方向寻求突破,至今吐蕃所扶立的十姓可汗阿史那俀子仍在这个区域活动。

    只不过眼下吐蕃的重点仍在国中的内斗,显然是没有精力兼顾到这个方面的对外扩张,所以小勃律国方面的不稳定暂时可以不计。

    至于拔汗那国,还有一个让人更加熟悉的古称,那就是大宛国。而这个方面所存在的隐患则就更加勾动了李潼的思绪,那就是唐休璟奏告在拔汗那国发现了一些大食人活动的轨迹。

    对于这一时期的大食,李潼了解不多,但也深怀警惕。虽然说眼下这个时间点距离历史上的怛罗斯之战仍有几十年的时间,但当听到唐休璟说大食人居然已经在大唐所控制的西域外围地区活动,心里自然生出许多的想法。

    不过接下来唐休璟的解释让李潼意识到他是有些疑神疑鬼了,唐休璟久在西域,对于大食国的形势也有一些了解。

    眼下的大食国国中动荡不逊于吐蕃,地方上各自为政,即便有进入西域活动的痕迹,但也只是区域方面的一些试探行动,并不是什么举国东侵的信号,尚不足以威胁到大唐在西域的核心利益。

    就算大食会有进一步的过激举动,要与大唐发生实际的碰撞,单凭眼下大唐在西域的驻军以及统治基础,也足以挫败此一类的挑衅。

    听完唐休璟的解释,李潼暂时放了心,只是提笔将相关事则记录下来,着员收在殿中显眼处,准备之后加强了解。

    这时候,早朝时间也已经到来,随着晨鼓声响起,李潼便也站起身来,与唐休璟一起离开内殿,往正殿去接受群臣并诸蕃的朝拜进贺。

0927 朕既为君,爱民如子

    大明宫,含元殿前,伴随着庄严肃穆的钟鼓礼乐声,群臣并诸蕃宾使们班列有序,鱼贯登殿。

    提前被召入内殿面圣的唐休璟这会儿也在中官引领下、返回了朝臣班列之中,许多朝士们见到这一幕,眼中不免都流露出几分羡慕之色,并生出许多的联想。

    唐休璟眼下虽然官居安西大都护,但因为久不在朝,因此在朝中存在感并不高,甚至许多朝士们都不知边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可现在,群臣包括宰相们都在丹凤门外等候朝集,唐休璟却能在大朝开始之前便得到圣人的召见,可见圣眷之深厚。有这样一层皇亲国戚的身份,再加上久事边务,如今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又急转直下,也让许多朝士们意识到必须要重新并更加郑重的认识唐休璟这一号特殊人物。

    且不说外朝群臣们心事变化,圣人在同唐休璟分开后,也并没有直往含元殿而去,而是在两殿之间等候着宫官与内卫将士们护从太皇太后而来。

    大朝开始以前,太皇太后与皇后并诸内命妇们便内朝紫宸殿聚集等候,所以这会儿也没让圣人等待太久,很快太皇太后便抵达此处。

    眼见太皇太后车驾行来,李潼便拾步入前,探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于辇中的太皇太后。

    今天的太皇太后,同样身着一袭庄严华贵的礼服,深衣大带、组绶章彩,虽然不如皇帝衮冕那样庄重威严,但在佩饰文彩细节上也远远超过了一般的规制。如今太皇太后的尊号为则天圣母太皇太后,即便没有接下来将要归朝监国的安排,日常起居仪制也都比拟于国初的太上皇李渊。

    察觉到皇帝略带询问的视线,太皇太后嘴角翘了一翘、微微颔首,只是神情的转变多多少少还显得有些僵硬。

    李潼倒是不怀疑他奶奶会怯场,且不说他奶奶还正式的做过几年皇帝,在还没有正式的代唐之前,所操作与主持的大场面便远远超过了许多帝王。

    但人心总是随际遇变化,长达数年深居内宫、不问外事,如今再次有了重返朝堂的机会,武则天的心情想必也是激动得很。

    于是他便抬腿登辇,与太皇太后并坐下来,抬手拍了拍他奶奶的手背、以示安慰。但这举动却没有换来他奶奶的温和回应,反而是一个略显羞恼的白眼,对此他也只能呵呵干笑一声,摆手示意仪仗队伍继续前行。

    随着礼官导引宣唱,圣人与太皇太后一同登殿,殿中群臣便纷纷作拜见礼,口中高呼道:“臣等叩见圣人、叩见太皇太后……”

    新年大朝乃是庄重盛大的典礼,并不存在什么突然的改变。太皇太后将会与圣人一同登殿接受群臣朝拜,这一点礼司官员早已经通告了参礼的群臣。

    群臣对此当然是心存疑惑,虽然说过去数年太皇太后也并没有完全的不见外人,但类似的典礼场合通常都是与皇后一起在紫宸殿等候诸外命妇的朝拜。今年却与圣人一同来到了含元殿,如此重大的礼仪改变自然让人心生猜疑。

    许多身居要职的朝臣早已经知悉详内并被圣人说服,但这在朝士群体中毕竟只占少数。没有圣人的授意许可,他们自然也不敢将禁中密语私泄于外,所以眼下殿中还是有许多人对此大有不解。

    但无论殿中群臣心思想法如何,今日的大朝会毕竟不是一般的场合,特别有诸多外蕃宾使参与典礼,就算有一些臣员已经意识到某种可能,当然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中有什么劝谏争执,将大唐国情矛盾暴露于外夷面前。

    皇帝与太皇太后并在殿中接受群臣朝拜,礼官立于陛前宣读庆礼制文,制文倒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无非对过去一年的总结、慰劳内外群臣并诸夷宾使,对新一年的展望,祈求天佑大唐、国运昌隆。

    一篇制文宣读完毕之后,接下来便是对一些有功臣员的官爵册授晋升。在没有大事兴作的寻常时节,这样的封奖也只是走个过场,无非普授散阶一等或是加荫,并不会给当下的政治格局带来太大的改变。

    不过今年的册授流程注定不会寻常,毕竟从去年开始,大唐的国策方针就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年尾时又出现了吐蕃这样一个巨大的变量,因此朝中群臣自然也将新年的册授当作政治格局将会如何变化的信号。

    事实也确实如此,接下来殿中所宣达的一系列功臣册授,大多数都与边务军情有关。而这其中,最让人感到惊讶的还是赐给安西大都护唐休璟的一系列殊荣。

    唐休璟出班谢恩,不说国中臣员们或惊讶、或羡慕的情绪变化,殿中那些诸蕃宾使们一时间也都变得神情凝重,收起了看热闹的轻松心情。

    唐休璟在朝中虽然存在感并不高,但在边中却甚有名声传扬。从辽东到西域,可以说大凡曾与大唐有军事互动的胡部势力,或多或少都听过唐休璟的名号。唐休璟眼下虽然主要在西域活动,但甚至就连奚王李大酺的祖父,都是死在唐休璟的手中。

    诸方宾使既然被派遣入唐,当然也是对大唐的章轨制度有着一定的了解,对于唐休璟所享殊荣册授的意义自然也有所认识。哪怕不考虑太多谋略诡变,最朴素的一个道理,想要让马儿负重远行,当然是要喂饱饲料。

    如今唐休璟这样一个边臣宿将获得大唐朝廷如此恩遇厚赏,这当中所预示的意义自然显而易见。一时间,殿中群胡也都敛息凝神,皱眉思索起来。

    看到殿中的气氛变化,李潼也是微微一笑,唐休璟一人之际遇变化,便能够引发诸胡对大唐国策的思考,这既显示出唐休璟在边中不弱的影响力,同时也通过这一事向诸胡宣告大唐的决策与决心。

    国中功臣封授完毕之后,接下来便是诸蕃酋首宾使进贺新年佳节。首先出班的便是新罗王子金隆基,这王子年纪虽然不大,但也算是老成稳重,出班之后递献国书,然后便在殿中蹈舞祝贺起来。

    李潼垂眼看着这个蹦跳起舞的新罗王子,心中不免也是思绪略转。眼下边务经略重点虽然不在东北,但如今新罗作为半岛上唯一一个独立政权,也是不容忽略。

    对于新罗国这个质子,他也有着不少想法,比如羁縻拉拢、借此在新罗扶植一批亲唐的势力,甚至不排除将之礼送归国、助其争夺王位的设想。毕竟单凭这个名字,就觉得这小子不像一个简单人。

    当然这些事务操作都需要一定的客观条件才能执行,眼下也只是一些浅略的构想。

    新罗王子进贺完毕之后,朝廷便也投桃报李,授其太常少卿、员外置。

    新罗王子之后,便是西突厥的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而等到这位可汗登场的时候,殿内诸胡视线便都被吸引过来。

    跟一直蜗居于半岛一地的新罗相比,突厥阿史那家无疑有着更加辉煌的过往,单单殿中诸胡便有超过一半曾经在阿史那家饭盆里讨食吃。所以讲到国际上的影响力,阿史那家也是杠杠的,不是新罗能比的。

    阿史那献比新罗王子大了一些,但也年方弱冠,但跟刚刚登场的新罗王子相比,仪容气度上便要稍逊一筹,举手投足间显得有些畏畏缩缩,让许多慕名已久的胡酋们都颇感失望。

    李潼对这个傀儡可汗并不算熟悉,看到这前后鲜明对比,也是有些意外。如今的突厥王族虽然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但这个阿史那献还真不是一般人,在历史上的盛唐时期,也是西域方面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可以说是西突厥阿史那家最后的一点余晖。但现在看来,实在是有些不够精神。

    不过阿史那献的不够出色也不是不能理解,其虽出身突厥王族,但少来便家破人亡、杀父仇人甚至还尊坐殿中,被流放多年、归朝之后又经历东都之乱,是亲眼见到那么多的大唐权贵都遭屠戮遇害,心中自然也积攒了深刻的畏惧。

    阿史那献草草进贺完毕,朝廷也仅仅只作虚辞抚慰,并没有给予实际的赐封,待遇上同样与新罗王子相差悬殊。

    且不说诸胡酋回味这当中的差别,后班胡酋还没有来得及出班进贺,李潼已经抬手打断流程,开口询问道:“新年佳节,诸方入贺,濛池都护何以不至?”

    西突厥灭亡之后,大唐朝廷分其地设立昆陵、濛池两大都护府,而这两处都护府的首领便分别是兴昔亡与继往绝两个可汗。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如今在朝,而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则在镇,所担任的正是李潼所问的濛池都护。

    听到圣人这一问话,殿中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诸胡酋并宾使们纷纷快速的左右打量一番,而后便又忙不迭低下头去。

    不待继往绝可汗使者出班答话,刚刚受赏完毕的唐休璟已经先一步出班,叩告说道:“濛池都护病卧于镇,虽有入朝之炽念,无奈力不能行,并非失恭不敬……”

    在听完唐休璟的奏报之后,李潼脸色稍有缓和,然后便又开口说道:“濛池虽地在远边,但其民奉朕为君,朕亦爱民如子,所以遣员宣命抚慰、存亡救危。然受命之臣,亦朕肱骨心腹,自需怀仁善用,不可苛令强迫。濛池都护既然不适水土,伤病折磨,且召回国中荣养,所任另择事员。”

    听到圣人这一番话,殿内诸胡酋宾使们脸色又变了一变。但却有两人脸上则露出明显笑容,一个是回纥首领独解支,另一个则是突骑施的使者。

    独解支的笑容尤其欢快,虽然圣人语调尚算温和,但也能猜到那位没有入朝的继往绝可汗必然是要倒霉了。人在倒霉的时候,良言安抚效果不大,唯有看到比自己还要更倒霉的人,才会由衷的欢快起来,幸灾乐祸。

    至于突骑施的使者欢容外露,理由则就深刻多了,甚至班次还没轮到自己,便已经抢步出班,大礼参拜并高声呼道:“圣人英明!”

0928 旗纛之下,俱朕肱骨

    西域的胡情复杂,这一点从今日入朝诸多来自西域方面的胡酋宾使就能看得出。而在这错综复杂的胡情关系中也存在着一条主线,那就是原本的西域霸主西突厥。

    西突厥的存在要比东突厥更久一些,一直到了高宗显庆年间才被大唐名将苏定方率军攻灭。虽然大唐设有安西都护府全面负责处理彼方军政事务,但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由于大军远驻成本实在太高,所以仍然是以羁縻怀柔为主。

    而大唐在西域的羁縻政策,重点便是以原本的西突厥王室成员为主,其中的代表便是西突厥兴亡、继绝两位可汗。

    这一羁縻政策,最初的确是比较有利于西突厥故地的秩序恢复,让大唐军队能够快速从西线撤回,并且投入到对高句丽的攻伐中去。

    但是渐渐的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作为大唐扶立的傀儡,手中并没有掌握太强大的力量,其威慑之体现主要依靠大唐的扶持。

    而且这两个傀儡可汗彼此也是世仇,相互陷害攻杀,这极大违背了大唐扶立他们的本意。因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大唐都没有再设立兴亡继绝可汗,使得西突厥王族对西域诸胡的影响与威慑力大打折扣。

    除了大唐本身边务重点的策略转变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吐蕃的崛起。在吞并了吐谷浑之后,吐蕃强势的介入到西域的霸权争夺中来,甚至就连大唐都一度屈于下风。在这两大强国之间,原本的西突厥王室威严更加无从体现。

    当然,除了外部这些因素之外,随着西突厥的覆亡,西域当地势力的崛起也从根本上动摇了西突厥王室对当地胡部的影响与控制力。而其中的代表,就是突骑施。

    突骑施在西域势力逐渐壮大,同时也在积极争取获得大唐朝廷的认可与扶植。特别是在大唐与吐蕃争夺西域霸权的过程中,突骑施可以说是甚有表现,所发挥出的作用远远超过了原西突厥王族。

    像是垂拱年间,迫于国中叛乱不断的形势,武则天不得不收缩边防,撤回了四镇留守的大唐兵力,希望以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为首的羁縻势力能够对抗吐蕃与后突厥的攻势。

    结果这位继往绝可汗实在是渣的很,根本就不能守住四镇之地,一旦遭遇进攻,便从所驻扎的碎叶城一路逃回了陇边。反倒是突骑施悍勇作战,夺回了阿史那斛瑟罗所丢弃的碎叶城。

    武周长寿年间,王孝杰率兵收复四镇,其实真正作战收回的只有三镇,另一镇碎叶城则就是由突骑施重新献给大唐。

    当然突骑施这么做也并非仅仅是因为心向大唐,在这一系列的事件当中,突骑施本身势力也在快速壮大,已经实际控制住了大部分原西突厥的领地与部属。

    突骑施的壮大与西突厥王室的式微,是如今西域方面最大的形势变化。但在历史上很长时间里,大唐朝廷都没有正视、或者说不愿意接受突骑施成为大唐在西域的代言人,仍然固执的以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为羁縻统治的核心。

    中宗时期,尽管时任安西都护的郭元振几次力谏朝廷需要重视突骑施,不要再执迷旧计、一味倚重烂泥扶不上墙的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但当时的朝廷却仍然没有听从这一建议,边计处理一塌糊涂,最终引出了突骑施与后突厥联合、发兵攻打安西四镇,使得西域秩序荡然无存。

    最终,这一桩动乱以大唐承认突骑施在西域的地位、并放弃让西突厥王室重返西域而告终。突骑施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大唐在法理上的承认,但这一份得意也没有维持太久。

    新被册封的突骑施可汗为了表达对大唐的忠心热情,旋即便与后突厥决裂,并率部作为大唐进攻后突厥的前锋力量,结果被后突厥可汗默啜大败,就连那位新任可汗也死在这场战争中,之后便又进入了长达十几年的衰弱期。

    而在这段时期中,大唐便又走回了扶植西突厥阿史那家的老路,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重新返回西域,并带来了西突厥阿史那家在西域最后的一丝余晖。

    西域胡情形势错综复杂,而随着西突厥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突骑施的势力涨消便是西域局势最为直观的体现。大唐、吐蕃、后突厥以及大食等周边诸大势力的兴衰,也都与突骑施的起伏密切相关。

    李潼身为一个后世来客,对于突骑施在日后西域局面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自然有所了解,更不要说眼下这一个苗头已经是初露端倪。

    虽然说眼下大唐的边计仍然以和吐蕃的对线为主,但未来的西域必然也是大唐军队对外扩张的主力战场,因此一些计略调整当然也要早作布置。

    所以他才在今日的大朝上宣布罢免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的濛池都护一职,一方面自然是阿史那斛瑟罗这家伙实在是不堪大用,留在西域也没有任何价值体现。另一方面,则就是对西域新贵的突骑施稍作示好。

    突骑施本是突厥别部,但对西突厥这个老主子却没有太多的忠义感情。阿史那家的人事影响撤离西域,自然有利于其部族势力与影响力的进一步增长。

    所以在听到圣人做出的决定后,那突骑施使者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抢步出班,先是盛赞圣人英明,然后便开始讲述起阿史那斛瑟罗在西域的诸多昏聩不道,简直将之描绘成一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大恶棍。

    但这一番控诉,却并没有换来圣人对阿史那斛瑟罗更大的不满与制裁。甚至不待对方把话讲完,李潼便脸色一沉,喝令殿中持殳士将这名搅乱进贺朝仪的突骑施使者逐出殿去,以待后惩。

    原因也很简单,就算是继往绝可汗让人失望,遭到朝廷的抛弃,但你突骑施想要成为大唐在西域新的代言人,自然也要付出相匹配的努力,相互攀比摆烂、可不会获得朝廷的重视与认可。

    而且眼下朝廷将继往绝可汗召回,也并不是因为对方有罪,而是因为身体不适、不适合再继续留任西域。这也给兴亡继绝可汗重返西域留下一丝余地,朝廷仍然没有完全放弃他们。

    眼下的突骑施渴望正式上位,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打手。但人的野心总是随着实力而增长,这样的状态能维持多久,实在是不好说。像是往年帮助大唐搞定东突厥的薛延陀,当其野心过于炽热,成为一个新的威胁后,自然也是立刻放弃没商量。

    这样的做法,与道义与否无关。国与国之间,从来也不存在什么天长地久的友谊,利益才是一切互动的基础。

    经过这一桩小插曲之后,接下来礼程继续进行,诸胡酋宾使们再次按照班列顺序出班进贺,朝廷也都给予他们各自轻重不一的褒扬。

    等到青海国王慕容万出班作贺时,情况便又发生了一点异变。进贺完毕后,慕容万并没有即刻归班坐定,而是泪眼朦胧的哭拜在地并悲声说道:“佳节令时,本不应擅露衰悲之态。但臣见诸方员使盛集京畿,大献方物之贡,以谢圣人恩治之德,不免羞惭难抑……臣满门上下厚享唐恩,却不能力成藩属、壮大皇威……”

    新年庆礼这样的场合中,青海王作此悲态哭诉总是不妥,拿这样的陈年旧事扰乱破坏当下的礼节气氛。刚才突骑施使者乱班出列已经遭到训斥驱逐,现在慕容万宣泄其失国悲憷,因此许多人都不免幸灾乐祸的等着看慕容万遭受更加严厉的惩治。

    然而圣人的反应却是出乎他们的预料,非但没有开口喝止慕容万,反而神情严肃的倾听慕容万这一番悲情诉苦。

    等到慕容万已经泣不成声、讲不下去,李潼才正色开口说道:“先王创业艰难,朕既得享宝位,自当守业兴治,不敢懈怠。诸方既以唐家符命为尊,恭事君父,施恩用法,又岂以华夷为限。

    青海国王之所立朝,在义则为君臣,在情则为舅甥。家奴相悖,悍敌相逼,所以痛失祖业,朝廷虽然赐地休养,但终究难免生若浮萍、飘零之叹。况青海彼方遗众,亦朕之子民,无制敕册授,言何统摄?

    唐家恩义宣施,不容法外之地!今青海国王奏此边序失调,于其则失国之痛,于朕则折足之辱。宇内凡奉此唐家符命者,皆朕爪牙耳目,岂容法外折损!

    今日朝集诸方内外,告诸食禄之众,朕将亲赴青海,定乱归正。法刀既出,刀锋所指,即为仇寇,旗纛之下,俱朕肱骨!”

    此言一出,整个含元殿中群声俱寂、针落可闻,足足持续了十几息的时间,终于青海王神情激动的大礼再拜,并语调激昂的大声吼道:“君恩浩大,不弃卑鄙。食禄唐家,臣之大幸,王令所使,虽死无憾!青海复为王命覆及,臣不敢一私专据,持节宣抚守牧,光大皇威,毕生所任!”

0929 忠勤王命,嫉恶如仇

    开元四年的年节前后,由于吐蕃挑起边衅,朝野氛围本就不够平静。而等到新年伊始,圣人于大朝会中宣布将会亲自出征,收复被吐蕃侵占几十年之久的青海,更是将整个长安城的气氛瞬间引爆。

    民间各种气氛热烈的反应,久居大内中的圣人尚无切身感受。但是朝堂中的反应之激烈,饶是圣人早有心理准备,也对朝士们各种激昂热切的回应大感惊诧。

    就在大朝会结束的同时,诸多奏章便如雪片一般向南省涌来,许多上书者本身并没有上书言事的资格,也都委托所司主官代为呈交。

    至于设立在丹凤门外的铜匦,更是在大朝会结束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便被各方投书给塞满。而当监匦使率员前往收集投书的时候,铜匦周围早已经堆满了各类投书。

    原本大朝会结束之后,圣人本该前往麟德殿赐飨大酺朝参诸众,但是由于各处涌来的奏书实在太多,急需批阅处理,所以麟德殿大酺便交由太皇太后与岐王李守礼共同主持,而圣人则与几名重臣宰相们匆匆赶往中朝宣政殿处理各方奏书。

    当李潼来到麟德殿的时候,中书、门下包括集英馆诸学士早已经入殿忙碌起来。每个人书案上都堆放着大量的奏书,而殿外还源源不断的有箱笼送来。

    老实说,李潼在看到这一幕画面后,心情是颇有忐忑的。今日大朝会上,他所宣布的两件事情可以说都有着惊世骇俗的影响,无论是自己御驾亲征、还是太皇太后归朝监国,都能深刻戳中时流的痛点。

    尽管他在此之前已经与朝中重臣们达成了共识,可若在朝群众广泛参议、对此都持反对态度,那究竟该不该这么做,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不独圣人自己,几名宰相这会儿也是神情严肃、不敢怠慢,入殿之后便直扑书案上的那些奏书,完全没有闲话其他的心思。

    此时的御案上,也已经摆满了初步整理出来的奏书。这些上书者以五六品朝士为主,多数都是三省六部之下诸司主官,是朝政事务的具体执行者,也是大唐朝廷的中坚力量。他们的态度与意见如何,自然也就极为重要。

    李潼入座之后,便开始快速浏览这些奏书,接连看过几篇之后,神情便渐渐发生了变化。而不待他略作总结,宰相刘幽求已经手捧几篇奏书离席而起,行至御案陛前,神情不无振奋的说道:“民情激昂、士气勇健,皇命复威寰宇、雄图大有可恃!”

    随着刘幽求开口,其他几名宰相也都陆续起身,神情轻松了许多,一个个都口出赞言。

    听到诸宰相所言,李潼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两手压在御案,语调也颇有欣慰道:“邦家之所壮大,远非二三子恃勇能成。群声襄此壮举,众志成城,国运复兴有望!”

    殿中所收聚的这些奏书,当中虽然也有劝谏圣人不可赴边犯险的论调,但所占比例却并不大。而绝大多数的奏书,都是在讨论此番大唐出兵收复青海的可行性以及各种具体方略。至于太皇太后归朝一事,则就更加的少有提及。

    对于这样的舆情状况,李潼自是欣慰有加。他最担心的就是群臣们不顾真正的军政大计,仍然执着于内部的各种纷争。

    过往数年,朝廷在休养生息的同时,也一直在规避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但是由于没有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加以检验,具体的成效如何,无论李潼、还是诸宰相们,心里其实都没有一个绝对明确的判断。

    可是现在,通过群臣奏书们可以看到,当下舆情的重点并不在于内部的权力分配与立场纠纷,而是每个人都在认真的思考大唐社稷的发展与前程。

    大唐帝国体量庞大,当世不作第二之想。如此庞大的一个帝国,其实来自外部的任何挑战与危机都难以决定整个政权的兴亡。而决定国力强弱与否的最大因素,就是内耗的问题。

    内部的争斗与损耗,是从古到今任何的大组织都难以避免的问题。谁能将这一问题解决的更好,那么谁就更强大。

    为了达成这一局面,过往数年李潼自是做了许多的努力,包括但不限于制度的改革、人员的调整以及从**上直接消灭那些冥顽不灵、破坏大局的人。

    如今大事在图之际,总算见到了自己理想中的朝情局面,李潼自是心情大好。

    同时他也对几代先王所留下的遗泽深怀感激,正因为大唐拥有着辉煌至极的过往,所以才能在时局恢复平稳的短短数年时间内,便走出了过往时局昏暗混乱的阴影。整个朝廷都以复兴往日的辉煌荣光为己任,除此之外其他任何的考量都不再重要。

    心中的忧虑不再,李潼便从席中站起身来,吩咐几位宰相继续留此审阅遴选这些奏书,而自己则又返回了麟德殿。

    此时的麟德殿中,自是一派载歌载舞的热闹画面,许多立朝大臣与胡酋宾使们也并不自矜身份而不苟言笑,争相歌舞献艺以为邀欢。

    只是在这热闹的表象之下,众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并不能完全的纵情戏乐。毕竟刚才大殿中所听到的讯息实在太过惊人,让人震惊得心神不属,忍不住的杂念丛生。

    当圣人再次返回殿中时,众人这才纷纷打起了精神,压下心中那诸多杂念,希望能够接收到更多的讯息。

    太皇太后自知圣人刚才离开的原因,所以当圣人登殿时便投过去一个关切询问的眼神。见到圣人眼带喜色、微微颔首,但在片刻之后,心里却又忍不住生出了几分酸楚。

    太皇太后自知往年掌权时的所作所为,违背了太多人的意愿,所以在答应了皇帝重新归朝监国的请求后,心里便也做好了会遭到时流强烈反对的准备。

    可是现在看圣人的意思,时流对此并没有太强烈的抵触,起码不足影响事情的正常进行。

    武则天自不会自信到觉得自己归朝是众望所归,时流乐见如此,所以才不作反对。发生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在广大时流看来,无论太皇太后归朝与否,都已经不会再给当下的时局秩序带来太大的冲击与改变,自然也就没有了再大作讨论的必要。

    换言之,当下这个时代已经不再属于她,而她也不再是那个君临天下、一举一动都能让世道震荡不止的女皇,仅仅只是一个托庇于当今圣人羽翼之下的宗家亲长。

    对于一个曾经站立在权力最顶峰的政治人物而言,这样被世道所冷落的处境的确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可当见到圣人登殿落座、诸胡宾使群起恭敬作拜的时候,武则天眼神中的落寞逐渐淡去,转而流露出知足的欣慰。

    任何曾经手握权力的人,都不会甘心将手中的权力推让出去,更不要说权欲较之普通人还要强烈炽热得多的太皇太后。

    但在经历过几次宫变的动荡、几个儿子无一善终之后,武则天也不得不承认,当下这种局面对她来说是最体面的退场,对社稷而言也是最好的安排。

    国中舆情不失控制,接下来需要注意的,自然就是周边诸胡对于大唐此次军事行动的态度与立场。

    李潼登殿后刚刚坐定,奚酋李大酺便急不可耐的出班叩告道:“今圣人将欲亲掌天兵、惩杀贼恶,臣虽出身卑鄙东夷,但也厚享君恩、深怀忠义,恳请圣人能允臣尽发部卒、列阵助势!”

    此时距离圣人公布这一惊人消息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诸胡酋宾使们也都各自做出了初步的决定,随着李大酺出班表态,顿时又有多人一边懊恼着没能抢先一步、一边忙不迭起身争先恐后的表态。

    而有了最初这一批人的表态,接下来殿中诸胡酋们也都纷纷起身发言,表示拥护圣人这一决定。

    其实无论这些胡酋们作何表态,都不足影响大唐朝廷的决定,同时也避免不了征调部伍人马参战的义务。但各自的具体态度如何,也能说明许多的问题。

    诸羁縻势力接受大唐的征召参与各种战争,虽然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极为沉重的负担,但同时也是一个极大的机遇。许多胡部就是因为抓住了类似的机遇、表现优异,从而受到了大唐的重点扶植,成为一方的豪强霸主。

    诸如那个表现得最为热切的奚酋李大酺,当然不是因为其人所言满怀忠义所以才急不可耐,而是看到了东北方面势力空白、大唐仍然没有选定一个新的代理人,所以才要踊跃的表现。

    拥有此类想法的并不只李大酺一人,诸如刚才因扰乱朝仪而被逐出朝堂的突骑施使者,这会儿甚至在麟德殿外割面请罪、两颊血流如注、长跪不起,只是恳求大唐天可汗能够给予突骑施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也能加入到此次对青海用兵中来。

    这当然不是犯贱,而是跟所付出的代价相比,当中蕴藏着更大的利益。一旦获得大唐朝廷的扶植与认可,那么他们各自发展壮大起来无疑会更加的事半功倍。

    当然这一切逻辑成立的前提自然还是大唐本身足够强大,能够维持一整套羁縻秩序的正常运行。单就眼下的青海局势而言,吐蕃也实在不具备与大唐争胜的条件与实力。

    “诸方能忠勤王命、嫉恶如仇,朕亦大感欣慰。军机行止、征调细则,朝廷大计议定之后,自有军令下达。至于今日,寰宇贺此佳节,不作杂论、扰乱兴致。”

    看着群胡如此踊跃的态度,李潼也笑眯眯的说道。

0930 三年盛储,一战雄图

    新年大朝会之后,大唐的战争机器便完全的运转开来。宰相刘幽求也从政事堂事务抽身出来,全权负责圣人西征的相关事宜。

    自从高宗时期吐蕃侵占青海以来,大唐便不得不在陇右备置重兵进行抗御防守。这一次皇帝既然要御驾亲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一边患问题,大唐的整个战争计划也是极为庞大,单单准备投入这场战争中的兵力便计划有二十万大军。

    在枢密院所作出的战争计划当中,这将要投入战争的二十万大军主要分为三个方面。

    首先自然是陇右及周边地区的本有军队,开元以来,朝廷在陇右方面的军事投入也是持续增加。到目前为止,单单陇右的凉州、鄯州、河州与洮州等地,诸军便达十余万众。

    虽然说这十余万的驻军包含了相当一部分开边屯田的农兵,并非全部都是一线精锐甲兵,但这些屯田兵也并非全无战斗力,到了需要的时候同样可以武装起来、投入战斗。

    除了陇右诸州已经在驻的人马,接下来朝廷还要再组织筹措将近十万人马。这一兵力征调的规模虽然颇为庞大,但对朝廷当下的组织能力来说也并不是一件难事。特别是在去年的骊山演武之后,天下诸州恒有武备,朝廷调度也深具章法。

    不过朝廷虽然具有这样的组织力,但也并不打算十万人马尽从国中调度,准备抽调的国中精锐只有三万兵力。而且这三万军队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也并不会投入到一线的作战中,只是作为拱从圣驾、保护圣人行止安全的护卫大军。

    至于所缺少的人马,则就要从周边诸夷当中进行抽调征发。而这诸胡所出动人马的多少,便代表着他们各自在大唐开元新世这一新的羁縻秩序当中所具有的等级与地位。

    过去数年时间里,由于两衙禁军参乱频繁,所以开元以来、中央禁军几乎是推倒重建。到如今所形成的内卫与京营格局,使得中央禁军常备兵力再次恢复到十几万的水平。

    这一次朝廷派遣人马,除了拱卫圣人、参与收复青海的一系列战事之外,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意义,那就是向边镇展示中央禁军的强大战斗力,从而恢复中央朝廷对地方边州的威慑力。

    毕竟过往数年,朝廷中动乱接连发生,又发生了府兵制度被全面废除的重大改革,如今的中央禁军还能保持几成的战斗力,这是世道中许多人都忍不住生出的疑惑。

    因此负责选兵的刘幽求也并没有直接从禁军诸部当中抽调人马,而是汇同内卫、京营等诸将领进行挑选,从士兵的体能、军技包括德性等全方位的优中选优。

    大唐府兵制的崩坏并非短时,从高宗中后期便开始执行长征健儿的选募以弥补府兵的缺失,到了开元新朝更是大开武举,因此朝廷自然也积攒下来丰富的选兵章法与传统。诸如身能胜甲、力能负重、弓马娴熟等各种选拔标准与流程,也都演变的极为成熟。

    军中选士的标准,自是极为严格,远非普通人能够做到。诸如引五石弓、矢贯重甲,矛槊剑戟、灵活使用,号为猛毅之士。控御奔马、立乘自如,越城穿舍、不留行迹,号为矫捷之士。往返三百里,朝出夕归,号为疾足之士。力负六百三十斤行五十步,号为巨力之士。

    如此诸类,不独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就连军中能够做到的那也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之士。

    除了面向内卫、京营等禁卫军队的选拔之外,朝廷也专门开辟了民间勇毅的投军渠道。大凡有志勋功、同时又对自身技力充满信心的国中青壮,都可以加入到招募选拔中来。

    大唐民风尚武,大凡朝廷有边戈大动,民间勇毅应募投军者总是不乏。比如名将薛仁贵,就是在太宗李世民东征高句丽之际主动投身戎旅,并在这场战争中崭露头角、勇冠三军。

    这一次圣人将要亲征青海,民间响应的热情也是极高,几乎在敕令公布的同时,坊里青壮民众们便如潮水般涌入设在长安万年两县县衙的招兵地点中。这两座坊区一时间人满为患,逼得官府不得不将招兵地点选设在城外的郊区。

    朝廷对于这一次面向禁军与民间的选募也是极为重视,为此专门拟定了一个“靖边健儿”的名目。凡能在此次征募当中入选的健儿,直接赐勋一转。

    朝廷军士选募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同时,相关的军械物资也在忙碌的调集着。

    唐太宗旧年便曾说过,吾以一当十,无他,唯甲坚兵利耳。太宗作此总结,当然也是有一些谦虚的味道,即便抛开战场上的各种客观因素不说,其本人的战术与战略才能,也是人间第一流的水准。

    不过这一句话倒也很好的总结了大唐军队强大的原因,单兵战斗力的强大与精良的武器装备,这才共同组成了大唐军队强大的战斗力。

    这一次朝廷直接出动的人马虽然只有三万之数,但所调度的各种军事物资却是海量的。抛开最基本的粮草不说,单单各类甲胄、战袍等护具便调用了八万余领。这还不包括之前数年、包括不久之前向陇右诸军拨付运走的那些械具。

    至于战刀、弓弩等各类军械,基本上是按照大军人数一比一点五的比例配给。而且由于此次作战的对手吐蕃军队也拥有着不俗的甲防水平,诸如射甲箭这样比较高端的军械,更是超格配给,仅此一项便动用库藏三十万只。

    除此之外,另有精械牛皮大盾五万面、马槊两万支、陌刀八千口,而其他杂类,则就更加的数不胜数。

    械用方面已是如此,牛马驴等畜力数量则就更加的惊人。经过数年休养,陇右牧监已有恢复,已经达到了二十余万匹马的储备,尽管如此,朝廷仍然又从其他诸处牧监抽调了战马五万余匹,都在新年伊始便向长安调集而来。

    其他驮马、驴等运输物资的畜力,则就更是战马数量的数倍有余。一时间,从长安向西望去,视野所及道路上全都是车马队伍。

    当长安城中还在积极忙碌筹备出征事宜的时候,圣人则已经离开了长安城,在诸臣员拥从下前往咸阳拜谒皇陵,祈求先王保佑此次出征能够重振大唐雄威。

    当中诸多繁礼不作赘言,当君臣再次返回长安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到了一月末。而此时,长安城各种军事筹备也已经渐近尾声。

    整整三万名强军精锐已在长安城西驻扎,随时等待圣驾亲临检阅。所筹措的大军物资也已经开始起运,辎重队伍源源不断的向西而行。

    如此一副金戈铁马的豪壮画面,李潼还没来得及深刻体会,便先在渭水北岸迎上了前来迎驾并诉苦的朝臣队伍。

    “此番征计,大军尚未西出,府库业已搜空过半。特别河东、渭南等诸武库,空竭十之**……”

    负责留守长安的宰相姚元崇一脸凝重神情,捧着刚刚整理汇总的计簿,向圣人汇报朝廷目下的储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当然,姚元崇汇报这些倒也不是意在诉苦,毕竟早在商讨计议的时候,类似的情况便早有预见。但是眼见到几年休养积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喷涌散出,心情也着实算不上好。

    李潼一边倾听着姚元崇的汇报,一边手捧计簿仔细翻阅,老实说心里也是隐隐作疼。不过数年休养为的就是奋勇一搏,战争打得就是根本国力,各种军事物资若只是一味的囤积,那也只是一堆死物。

    “北都军器监还是要加强兴造啊,几年储蓄,所支不过一战。如今朝野奋勇、欲雄宇内,决不可因这样的扰计触伤国情士气!”

    基本的钱粮物资方面,情况尚可维持,但是各种军用物资的告急,则就是一个刻不容缓需要解决的问题。

    从行台时期开始,李潼便已经在渭南兴铸甲兵,到了开元年间,这一规模又扩大到河东诸地,但这些年边中也有消耗,再加上他所继承的底子实在太单薄,单单青海此役便几乎掏空了朝廷数年以来的武库储蓄,足见战争对国力的消耗之大。

    听到圣人作此叮嘱,姚元崇脸色又是一苦,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潼便又继续说道:“兴复国威,岂是易就。但先君旧臣蓄力数年,邦家便能力克强敌、雄大社稷。今吾辈身当此任,即便不望青出于蓝,亦当力守不辱前辈、免于见笑于后。”

    口中虽然这么说着,李潼的心里也已经在盘算着接下来这场战事中,除了达成收复青海的战略目标之外,也要尽力确保能有足够的利益回哺。

    毕竟他可没有隋炀帝那么牛逼的老子和雄厚的家底,可以不计成本的大计挥霍。这一次朝廷为了西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那真是要把吐蕃赞普屎都攥出来肥田种地,才能确保大唐国力良性有序的发展。

    在同姚元崇等朝士们简短会面、稍作交代之后,李潼便也没有再返回长安,而是直赴长安城西的西征大营,直接典兵出征。

0931 唐家恩义,俱在羁縻

    京西大营绵延十几里,营垒毡帐有序铺开,旌旗猎猎,鼓角不绝。

    这一座大营里,除了朝廷刚刚选募出的三万靖边健儿之外,还驻扎着众多的胡部仆从军,数量也有将近三万之众。

    这些响应朝廷征召而参与助战的胡部人马,虽然也临时驻扎在京西大营,但也并没有与大唐靖边健儿们完全混杂起来,而是隔成小营安置,彼此之间自有一道清晰的界线。

    这一道界线,也并非完全都是人为所造成的,还有彼此之间迥然有别的军容气象。

    大唐军队的军容自是威武严明,单单出身宗主国的身份便已经让将士们自豪振奋,更不要说这些靖边健儿们本就是京营禁军与民间精选出来的勇猛之士,哪怕不加精械武装,那一份气概也是豪壮至极。加以军令督导约束,更有一种令行禁止的铁血肃杀气象。

    反观诸胡军伍,则就逊色得多。由于当下所驻扎的营垒本就是由大唐规划设置,当将士们被约束在营垒中的时候,还算是略有可观,可一旦有什么出入调令,那士伍混乱的画面简直就令人惨不忍睹,与乌合之众没有什么区别。

    这么说也并不是贬低诸胡武力,大唐羁縻之下的诸胡势力本就杂多,各自部族情势如何也是差距极大。而且本身并不具备像农耕这样稳定的物资产出,自然也就谈不上拥有什么强大的武力组织。

    因为游牧民族久为边患的缘故,许多人下意识都会觉得这些胡人武士们骁勇善战、威武不凡,但事实情况完全不是这样。

    草原上的这些游牧民族其生活与生产环境本就不如中原皇朝这样优越,微薄的物资产出并不足以支持他们发展出强大的武力组织。

    之所以每有强胡崛起、屡寇中国,这些胡族在强大之前,首先便经历了争斗、兼并与融合等一系列近乎养蛊一般的惨烈竞争,通过消化周边并存的势力来壮大自身,并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养成了各种作战的技术与经验,从而才具有了继续向外扩张的基础。

    在此之前,拥有这种条件的乃是突厥,可是随着突厥覆灭,大唐的羁縻秩序覆及远近,类似能够在军事上对大唐形成威胁与挑战的胡部势力便少之又少了。

    包括在东北已经强大许多年的契丹大贺氏部族,尽管在原本的历史上契丹造反给大唐带来了极大的伤害并遗留下颇深的隐患,可是在当下的这个时空中,朝廷能够通过正常的手段调度定乱,契丹同样不堪一击,尤其是大贺氏更是已经达到了亡族灭种的危险境地。

    其实契丹的强大也离不开大唐朝廷的有意扶持,像是太宗、高宗两朝针对高句丽的作战中,契丹人都给大唐军队提供了一定的帮助。接下来无论是平灭靺鞨人的作乱,还是牵制死灰复燃的后突厥,契丹在相当长时间内也都充当了一个合格的打手。

    在真正执掌天下之前,李潼对于大唐的羁縻政策曾经是颇有微词的,觉得过于宽厚忍让,明明具有彻底消灭对方的实力和条件,却偏偏留下一些余祸,给这些胡虏继续发展、积蓄实力以反噬大唐的机会。

    可是当他在成为大唐皇帝之后,对于这一整套羁縻秩序才有了一个更深层次的了解。所谓的羁縻并不是姑息养奸的纵容、忍让,而是要尽可能多的统合诸胡势力,从而对他们区域中的资源分配掌握绝对的话语权,使得区域中不会出现垄断所有资源的霸主级存在。

    大唐的羁縻政策,非但不是恃强凌弱的单方面掠夺与欺压,反而是充满人文情怀的扶助与调和。这一套政策实施的标准,并不是看诸胡势力的强弱对比,而是看这些胡部势力谁能更恭从、谁能更贴合我的价值观。

    存在于大唐羁縻秩序下的胡部政权们,弱小的不必战战兢兢的心存朝夕覆亡之忧,强大的也不可恃强凌弱、肆无忌惮的掠夺兼并。无论是强是弱,只要你们肯奉从大唐的道义,都能获得一片繁衍生息的空间。

    所以唐太宗才被诸胡酋首们奉为天可汗,不仅仅在于大唐军队东征西讨、无可匹敌,更在于大唐这一份锄强扶弱的情怀。只要肯遵从大唐的指令与秩序,哪怕你只是部众不足百帐、领地不足百里的弱小胡酋,同样也能分得一块牧场生活下去。

    如果要再作类比,那么大唐的羁縻秩序倒比较类同于西汉时期所施行的推恩令,只不过将这政令从国内转移到四夷进行实施。倒了一个东突厥,大漠南北却在东突厥的遗骸上发展出了众多的胡部势力。

    虽然主观上来说,大唐就是要通过对周边区域的资源掌控分配、来确保周边不会出现一家独大的政权以挑战大唐的权威,但是在客观上,也的确是保全了众多的凭着本身力量并不足以维持生存的邦部势力。

    应该说,大唐的羁縻秩序在当下这个中古时代,的确是最领先时代、也最宽大的统治政策。并不是一味通过野蛮的征服、**的消灭来干掉竞争者,而是通过资源的分配、让更多的势力参与进来,从而压制竞争者的发展空间。

    这样的手段,不独在当下,哪怕在生产力已经获得高速发展的后世,也具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

    当然,这一切的政策手段能够维持运作的前提,还是大唐本身便需要拥有强大的实力。

    不要说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纠纷,哪怕是寻常百姓之间的矛盾争执,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互殴,一个三寸丁上前非要说句公道话劝和,且不说这话说的公不公道,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是绝对不会公道的。

    当圣驾来到京西大营外的时候,营中唐军诸靖边健儿们尚没有接到出营的军令,但诸胡仆从军们却在各自首领的呼喝命令之下纷纷出营,乱糟糟的分布在营外郊野中,面向圣驾旗纛所在的方位便叩拜欢呼起来。

    至于那些胡酋们,则就表现的更加兴奋,虽然圣驾左右都有禁卫将士们守卫阻拦、不准他们靠近滋扰,但他们各自也在道路两侧载歌载舞,欢呼连连。虽然说随同出征并不能让他们这样的兴奋,但在圣人面前刷一把存在感却是绝不能落于人后的。

    在这一片欢闹的气氛中,李潼所乘坐的大辇缓缓驶入了营地内。将要跟随出征的文武群臣们,也都早已经在辕门内外列队迎接,一路拱从圣驾进入到中军大营中。

    这会儿,李潼也已经换下了冠冕礼服,身着一袭轻便的战袍落座帐中,抬手示意行军长史刘幽求入前汇报诸路军伍汇集的情况。

    “禀圣人,今三万靖边健儿俱已集整完毕,甲兵汇编六军,各置将主掌旗,左右卫军四营、分掌节钺旗纛……”

    伴随着刘幽求的禀奏,各军主将也都纷纷起身拜见圣人、以作受命。这些将领们自以青壮为主,既有杨放、赵长兴等靖国功臣,也有郭达、李阳等心腹,还有黑齿俊等将门后进,以及过往朝廷所挖掘出的王晙等边臣干员。

    这一次的西征,也是大唐军方进行更新换代的一个过程。尽管唐休璟、王孝杰等老将们仍然会随军出征,但他们的主要任务已经不是率军作战,而是作为参谋备问、以及各自负责一些其他的事务。

    老将们的韬略经验自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但如今的大唐也已经是新人事、新作风,未来边计军务上想要继续获得长足的发展,自然也需要源源不断的将才涌现。

    除了大唐本身的将力人才之外,眼下大帐中也有许多胡酋参议。像是这一次征事名义上的受益者青海国王慕容万,勤于王事的奚酋李大酺等等。

    青海国王慕容万率领一万军众参与此次西征,这已经是如今安乐州青海国能够征发出来的所有丁壮力量。为了大唐这一次收复青海的计划,这些吐谷浑遗民们可以说是赌上了所有。

    奚酋李大酺虽然表现的非常积极,但却并不是出兵最多的一个胡酋。毕竟奚人领地位于遥远的东北,且本身与青海利害关系并不大,大唐也不可能等着其归部调度人马再行出兵,因此这一次随军出征的只有入京参与宿卫的千余将士。

    河曲诸胡也都各有表现,甚至就连去年儿子被杀的回纥首领独解支都派遣千名部众参战。至于朝廷有意扶植的回纥阿跌氏,更由首领阿跌延丰亲率三千甲兵助战。

    这些胡部仆从军们,有的已经集结完毕、入驻京西大营,有的则仍在进行征调,像是西域诸胡在接受征令之后便各自归部整军,将会在陇关以西汇同王师一同向青海开拔。

    在听取诸方禀奏之后,李潼便开口说道:“征事在即,诸议从简。大军即日西出,功成之后,自有长日聚乐、大作论功!”

    当朝廷大军浩浩荡荡的向陇右进发的时候,此时的青海方面,气氛也变得微妙且危险,大有一股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0932 土浑难王,噶尔请藩

    当大唐圣人决定亲自西征的消息传到青海的时候,此方利益相关的诸方自是大受震撼。而这当中,最感震惊的莫过于已经将青海视作唯一能够安身立命所在的噶尔家族。

    过去一年,对噶尔家来说可谓是多灾多难、饱受煎熬,甚至一度濒临灭顶之灾。好不容易在大论钦陵的强悍应对下逼退了来势汹汹的赞普,赢得了喘息之机,同时与大唐之间的合作也逐渐走上了正轨。

    虽然这合作的过程中,大唐官员们多有骄态凌人的言行,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同大唐的交流过程中,海西的状况的确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特别是有了充足的物资供给后,上到噶尔家的嫡系成员与诸部酋首,下到底层的部落民众,都深刻感受到这种交流所带来的好处。

    往年由于各种物资的急缺,每至寒冬对于海西都是一次严酷的考验,大量民众饥寒交迫,倒在了凛冽的寒风之中。可是今年有了物资的补充,虽然仍达不到人人丰衣足食的程度,但死亡人数却骤减下来。

    抛开国与国之间的大势纷争,对于普通的民众来说,生存就是最大的愿望。如今生存环境得到了这么大的改善,海西民众们对于噶尔家的拥护热情也是高涨,不再是往年那种乏甚感情的单纯奴役关系。

    普通部民们或还不清楚造成这一改变的根本原因,但海西这些上层人物对此则是心知肚明。而促成与大唐合作的赞婆,也因此获得了极大的声望,不再像刚刚从长安返回海西时那样受人冷眼讥讽。

    正当海西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在期待着熬过寒冬、来年生活处境会更好的时候,却陡然传来大唐圣人将要亲征青海的消息,自然让海西这些人众们震惊得难以接受。

    虽然大唐这一次西征意指吐蕃,但目标却是青海。如今赞普所率王师人马远在西康,一旦大唐军队开赴青海,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噶尔家族。

    可眼下噶尔家族与吐蕃国中势力已经近乎完全割裂,反而与大唐的关系日益融洽,并因此而获益颇丰,如今夹在这两大强权的斗争之间,该要作何立场,也实在是让人纠结至极。

    且不说外界的各种震惊与猜测,噶尔家族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也如平地惊雷,震荡不已。

    一月下旬,当大唐国中大军已经在圣人率领下向陇上开拔的时候,噶尔家的赞婆也在家族卫士们的护送至下秘密抵达了海东。而负责接待他的,便是从鄯州来到海东前线的郭元振。

    虽然说青海方面的局势已经是空前的紧张,充满了大战将要来临的凝重。但是对于赞婆的造访,郭元振也安排了颇为隆重的迎接场面。

    不过赞婆眼下焦灼的心情显然不能仔细体会这一份热情,只是觉得吵闹,一再表示希望能有一个安静的环境与郭元振进行交谈。

    见赞婆已经焦虑成了这个样子,郭元振这才摆手屏退那些充场面的人员。一俟闲杂人等退出,赞婆便上前一步,直望郭元振并沉声道:“日前两方约事,海西方面一概执行,绝无悖约。但唐国何以突然违背前约,竟要用大兵于青海?”

    面对赞婆的质问,郭元振一副故作不解的神情,皱眉道:“将军何出此言?两方物事交流,此乃朝廷定议,陇边凡所在事之员,无不精诚执行,不敢有所懈怠贻误。将军陡作如此指责,郭某实在不知因由何起!”

    赞婆听到郭元振的这一回答,不免又是一脸的气急,直接拍案而起怒声道:“郭府君又何必明知故问?朝中圣人陡作征令,欲攻青海……”

    “若将军是以此见责,请恕郭某无从应对。两方虽有前约立定,但本就无涉青海之所归属。国中有此图复之计,也并非郭某能够参议评论。”

    见赞婆已经颇为失态,郭元振便也从席中站了起来,迎着赞婆恼怒的眼神继续说道:“将军亦世中智者,自知两事不可混为一谈。蕃国赞普不宣而战、抢夺西康,于吾国吾民而言,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何况,青海本就为我唐家时代所有之藩篱,旧为悍敌恃强所窃,并一再挑衅我国,自当予以痛击回应,打消贼焰!”

    “可、可如今的青海……青海如今已是我家所有,并无与大唐为敌互攻……”

    听到郭元振如此回答,赞婆脸上怒容稍敛,转而流露出几分恳求。

    郭元振闻听此言却笑了起来,摆手道:“将军何必言此荒诞不经之语,唐家藩属赐命俱有章轨礼法,几时有涉贵宗?今次我国圣人亲征此方,必将痛惩贼恶,羞辱敌国,送还青海故主,再播唐家恩威。除此之外,无作二想。将军若能感怀旧义,侧身事外,彼此可以不伤和气。但若仍以蕃臣自居,视我唐家雄军为仇,唯战而已!”

    “这么说,唐家是绝不容我一门再领青海?”

    赞婆听到这里,脸色变得铁青起来。

    “青海之所归属,于我唐家而言自有藩领一系,往年或战或和,皆与蕃国计议。将军因此而来,不知奉的是何方旨令?”

    郭元振讲到这里,也已经把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青海的归属以及围绕于此的战事相关,那是需要吐蕃与大唐通使交涉,至于噶尔家则就没有这样的资格。

    赞婆见郭元振打起了官腔,却并不正面回应最核心的问题,心情自然更加恶劣。

    他在稍作沉默之后,才又抬起头来,语调凝重的说道:“青海纠纷、国中隙扰,情势如何,郭府君必也深知。今我一族已经难容于国中,青海已是唯一生存之地。满门老幼或不称壮,但仍不失负甲弄戈之力,虽赞普欲夺此封,也绝不会束手待毙!唐国若罔顾此中故情、一味用强,为了满门生计,我家也绝不接受!”

    他见郭元振还待发言,连忙又开口继续说道:“唐家富拥四海,所领俱膏腴之地。青海此地虽阔,但却边远寒荒,民弱物贫,所出不抵关中一县。唐家之所必得,唯因边计相关而已。旧者此方故主,德亏力弱,所以遭其国人背弃,不能长守此业,仓皇投唐、乞怜苟存。唐国几番举力扶之,俱不能从容成事,此所谓天意亡之,又何必人力强挽?”

    “唐国圣人雄壮之主,今控御盛兵而来,我家确是力不能当,但为守此方寸养生之地,也只能奋力舍命相搏。但就算青海旧主重临此境,人事俱已陌生,所任未必得人,旧时已经不能自守,如今也只能依仗唐家士力,实在难补边计之翔实。”

    “我家虽出身蕃土,但蕃主因功大而不容、目强臣为巨寇,我家若要生存,唯另择栖息,这也已经是族众们的共识。父子累治青海,至今浅有微功,虽然难敌唐家天威,但若青海故主欲图反复,一战即可灭之。青海之于唐家,无非爪牙放置之地,绝非夺而必守之乡。但得唐家一纸封命,我家必世守此恩,绝不容许蕃兵踏入,这既是报恩之忠义,也是求存之必须!”

    赞婆讲到这里,神态已经变得恳切无比,甚至面向郭元振拜下,颤声说道:“府君历边干员,当中权衡想必较赞婆愚见更加分明。青海此境,一纸书令便可召复,实在不劳圣人亲自戎行宣威。恳请府君能将此言转奏于上,若能成此情势,府君内可夸功于朝堂,外可布恩于海荒……”

    见赞婆姿态如此谦卑,郭元振连忙侧身避开,并从一侧上前弯腰想要将赞婆扶起,同时也不无惋惜的叹息道:“将军有此义念明识,郭某既闻,亦倍感欢喜欣慰。只可惜、可惜了,若在此之前,无论如何郭某不会错过这一次的大功,一定要尽力促成此事!但现在,朝廷征计岂容朝令夕改?边中鄙士即便贪功,也不敢在这样的时节进献离合诡计,扰损大军军心士气啊!”

    “难道、难道真就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了?”

    听到郭元振的回答,赞婆又是一脸的失望与不甘。

    郭元振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三军即动,令出如山。即便事中仍存转机,也绝非区区边臣敢作谏言。时来常有相见,我与将军公务之余,也算是颇有私交,盼能同殿为臣。可如今大军已经征程有期,我若再进此计,即便圣人不作惩罚,国中几十万渴功将士也不会饶我啊!”

    赞婆听到这里,才算是彻底的死了心,神情失落中又透出几分决绝:“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强人所难。诚如郭府君所言,虽然立身有偏正,但情谊各存心怀。今日事不能成,来日再见已是生死之仇,恳请郭府君惠赠美酒一瓮,畅饮话别,然后再争命疆场!”

    郭元振听到这话,便抬手吩咐吏员送上美酒佳肴,并亲自为赞婆斟酒,眼见到赞婆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他才又皱着眉头,一脸若有所思的说道:“郭某心中仍存一惑,究竟何人献言,若青海不守,则贵宗不存?”

    赞婆听到这话后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又说道:“事到如今,府君又何必出言戏我啊!自我父以来,一家志力皆用于青海,如今国中已无容身之地,天下虽大,舍此之外,又有何处能作安身?”

    一边说着,赞婆一边抬起手来,想要再将酒倒满,然而却被郭元振抬手制止。

    “恰是将军此言,让我疑惑更增。讲到累世的经营,贵宗能过于吐谷浑王室一脉?几百年王业传承,当中屡有兴衰,国脉几番断续,如今却又将要卷土重来。吐谷浑亡国之危,尚不足以覆灭其宗。贵宗虽然三十年劳力错付,如今又何必执迷守此虚妄之业、自断生机?”

    郭元振凝望着赞婆,认真说道。

    赞婆在听到这话后,两肩陡地一颤,继而便连忙疾声说道:“府君能否再作明示?”

    “将军自是精明练达之人,当中利弊取舍,又何必求问他人啊!人事艰深诡谲,又何止青海一处?慕容氏一族可以抛弃国业以求生存,蕃国赞普则要剪除柱国门户以求独尊,为何青海一地便一定要是贵宗生之牢笼、死之坟茔?”

    郭元振见赞婆思绪已经被勾动起来,便又语重心长的说道:“吾皇所以率众西征,在于蕃国侵我西康。于噶尔一门,实无必诛之想,否则事前又何必诸多资助?这一场征战,于我大唐、于蕃国都是不得不战,绝非一户之所顺悖能阻。但这一场战事,于贵宗又有何利何害,以至于不得不战?”

    赞婆刚才还心存几分迟疑,可是在听到郭元振此问后便完全的沉默下来,久久的没有发声。

    然而郭元振的蛊惑之语却仍在继续:“蕃土狭窄,蕃主不仁,寸土之封吝给,大功之士难容。而我大唐则恩威浩大,无所不容,今青海国主又将再受新恩。况且圣人此番西征,四方披甲助战者众,论功行赏,必以公正服众……”

    郭元振讲这一番话的时候,赞婆仍是不发一言,且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厌色,明显是被郭元振唠叨得有些心烦。

    他甚至直接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走出数步后才察觉到这一举动有些失礼,便又折返回来对郭元振施礼道:“心乱如麻,难再计议,需速归海西,请郭府君见谅。”

    郭元振闻言后也并不强留,将赞婆一行送出的时候,甚至还颇为体贴的让人给他们安排了脚力充沛的健马,让他们归程能够更加便利。

    而等到赞婆一行人离开后,刚才负责接待赞婆随从的吏员才快步上前,递上了一份火漆严封的密信。郭元振返回房间后便用火漆刮开信封,看到信上的内容后便笑逐颜开:“赞婆晚了数日才来海东,知海西必有异兆,原来是钦陵遭其族众刺杀,看来我唐家饮食还是惑人不浅。如此喜讯,当然要尽快奏告圣人!”

0933 半生功业,壮极青海

    离开海东后,赞婆一行便昼夜兼程、换马驰驿,一路返回海西。

    时下虽然已经过了新年有一段时间,但青海气候仍是酷寒。

    往年这样的光景是非常不适合长途跋涉的赶路,且不说会不会遭遇暴风雪等极端恶劣的气候,单单漫无边际的荒野中完全获取不到补充,就算是人能熬得住,马却未必。而在这样的气候下,一旦坐骑马力出现了问题,则就无异于死亡,单凭人力是绝无可能跨越茫茫原野、抵达目的地。

    但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大唐与海西之间的交流网络开始搭建起来。特别是冬日来临、冰封青海之后,双方之间的人事交流完全转移到陆路交流,所以青海南侧大非川一线的物流与交通状况更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虽然并不足以让山川道路等基本地貌状况得到根本改变,但沿途的补给状况却是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往年海西与大唐一直保持着敌对的状态,每到深秋寒冬时节,双方各自迫于物资的压力而收缩防线,当中便出现了大量的无人区。哪怕是游离于双方势力之外的一些弱小土羌部落,也都远远避开这一片区域,除了物资有限,也是因为双方还偶有斥候打野扫荡。

    可是过去几个月时间里,双方都少有军事冲突,倒是运输物资的队伍往来不断。沿途一些本已废弃的驿站设施得到休整、投入使用,同时沿线道路上也吸引到许多部落牧民们向此靠拢。

    这些民众们当然不够资格加入到大唐与海西的商贸往来中,但却能够通过提供饮水、食物包括劳力等获得一定的回报,让他们在这凛冽寒冬中的生存几率大大的提升。

    大唐与海西对于这一类自发汇聚而来的牧民也都持欢迎态度,这些人的存在能够极大的缓解他们各自的后勤压力。至于说这些民众们究竟判属哪一方,双方则暂搁争议,避免因为此类小事而破坏了和气。

    但其实赞婆心里明白,就算双方并未就此形成定论,可若大唐与海西战斗起来,这些民众们必然多数都会选择归附大唐。影响民心向悖的并不在于忠义大节,只在于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归附大唐无疑能有更大的几率生存下去。

    眼下大唐朝廷已经公布了将要西征收复青海,但这些牧民们获知消息的渠道实在有限,至今仍茫然不觉未来不久之后,这一片土地上将会又掀起血雨腥风。

    归途中,沿途一些据点所聚集的牧民们仍在热情的为赞婆一行提供简陋微薄的物资补充。

    往常赞婆满心的大势取舍,自不会过分在意这些微尘一般的杂鱼,可如今已经心知未来青海的局势走向已经很难由他们噶尔家所左右,对这些民众反而多了几分关注。

    在一处断垣围成的据点中,简陋的窝棚仅仅只能遮挡些许风沙,但内内外外仍有许多的居民,足有数百人之多。这些人在野外收集冰雪、干草与柴火,为往来此境的旅客提供住所与饮食。

    据点虽然看起来简陋至极,但却是方圆两百多里内唯一能够获得补充的地点。除了往来的客旅要到这里歇脚,甚至就连附近的唐军戍堡偶尔都会至此补充一部分物资。

    赞婆一行人马强壮,携带的器械也精良慑人,哪怕没有标明身份,可当一行人来到据点外的时候,也获得了盛情的接待。

    一行人翻身下马,自有据点中的牧民入前将马匹引走喂食,同时据点中也忙碌的生火起灶,为人准备热腾腾的饭食。

    赞婆坐在毡帐中,看到一名老胡人跛着足捧住盛装饭食的瓦瓮送上来,心念略转便笑语问道:“野中讨生,想是不易吧?”

    那老胡人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便怯懦的低下了头,直到赞婆随员再作喝问,才壮着胆子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卑恭的笑容,颤声回答道:“海西的大论仁慈,不再同唐人争斗,让我们这些贱民也能傍住商路活下去。若是往年,如老奴这种老废的厌货早被少壮驱赶到荒野等死……”

    老胡人虽然怯懦,但当此商路谋生,自也积攒下了一些见识,大体能够辨认得出赞婆一行属于哪一方,因此开口便是对海西的大论钦陵感恩戴德。

    但其言语中虽然在夸赞大论钦陵,听在赞婆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只因这老胡所感恩的并非噶尔家兴治有道,而是感激噶尔家不再同大唐战争,所以才给了他们得以生存的机会。

    因此在听到这老胡人的回答后,赞婆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摆手将之屏退,继而便捧着刚刚被送上的餐食开始进餐。这样的环境里,餐食自然算不上好,无非一些肉脯干菜并杂粮炖成一团,滋味虽不算好,但胜在热气腾腾。

    用餐之后,一行人又略作休息,等到马力有所恢复,便准备继续上路。可正当他们将要离开的时候,又有一路唐人的商队抵达此处据点。

    这一次,据点中外出迎接的场面更大,甚至据点中有人拉扯出两头羊来准备宰杀。

    看到这一幕,赞婆的随从们自然不忿,其中一人便忍不住咒骂道:“这些贼奴,真是奸猾!方才献食,只说没有新鲜血食,原来是留藏下来、献媚唐人!”

    说话间,便有几名随从抽出刀来,想要给这据点中的贱胡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青海真正的主人,却被赞婆摆手制止了。

    “这些杂胡,愚昧不化,同他们有什么可做计较。还是赶紧上路,尽快赶回海西。”

    赞婆口中说着,同时也注意到那一路刚刚抵达的唐人商队在发现他们后,护卫们已经警惕的抽出了刀剑,而其所携带的商货数量也有限,很明显是知道了朝廷的动向、紧急向唐国境内撤回。

    一路疾行,几天后赞婆一行终于返回了海西伏俟城。

    如今的伏俟城,表面看来与此前没有什么不同,城外仍是群众杂居、生民众多。至于城中格局,较之往年则略有不同。

    位于城池东南角落的两处坊区隐隐自成一体,不与旁处混杂。这两处坊区所居住的多数都是过去半年时间来到海西的唐人商贾,因此这里又被称作唐人坊。

    海西方面也安排了一些甲兵专门负责保护唐人坊,而除了甲兵之外,两坊外日常也聚集着大量的当地民众,或是希望与唐人直接进行贸易,或是希望能够卖身为奴。

    为了稳定海西的局势平稳,噶尔家封锁了大唐将要用兵青海的消息,因此一直到目前为止,唐人坊周边仍是城中最为繁华的所在,并没有受到战争气氛的影响。

    可是伏俟城的王宫内外,守卫力量却得到了空前的加强,从外墙到内居,可以说是甲兵林立、处处严防。甚至就连返回城中的赞婆,都要先作通报,等到府中递出大论钦陵的亲笔手令,才能进入府中。

    钦陵遭遇刺杀,这件事在海西也是绝密,知者甚少。甚至就连一些噶尔家的嫡系族众,都不知他们的族长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消息之所以封锁的这样严密,除了钦陵兄弟保密工作做得极好之外,也是因为刺杀的场景与刺杀者并不寻常。

    钦陵是在自己的寝居中遭到了刺杀,而刺杀者却并非什么来自外部的奸细,而是噶尔家的近系族人,是钦陵都颇为看重的一个族子。

    正因为对方是自己颇为欣赏的族子,也根本想不到对方会对自己起了杀心,所以钦陵才不做设防,当这族子来访时将之引入寝室接见,却没想到这族子抓起案上解肉小刀、直接扎入了钦陵腹中。

    割肉小刀虽然锋利但并不长,但伤情并不算太严重。可这件事给他带来的震惊,却远远超过了**上所受到的伤害。

    过往岁月中,噶尔家不是没有发生内讧,甚至钦陵的长兄赞悉若就是死在族人设置的陷阱中。可是在经过钦陵的血腥清洗后,一些心怀异志的族人基本被肃清,剩下的噶尔家族众在钦陵十几年恩威并施下,一直维持着极高的凝聚力。

    特别去年赞普被钦陵强势逼退,整个噶尔家更是上上下下都认定只要大论钦陵在,世上便没有强权能够危害噶尔家的存在。

    但仅仅只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发生了如此恶劣的事情。那名族子在行刺未遂被当场抓捕后,审讯时仍在叫喊着:“国中不容,唐人来攻,大论不死,我家终将灭亡……”

    一系列的严刑审讯,也没有审问出那名行刺者究竟是否受人指使,而那族子更是趁看守者松懈之际,直接以死明志。

    行刺事件发生后,虽然消息被封锁起来、没有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但暗地里究竟有多少族人也心存类似的想法,也是无从调查。

    钦陵被刺杀的事情可以暂时瞒住,但大唐将要西征收复青海的消息却是无从隐瞒。所以当钦陵的伤情初步稳定下来之后,赞婆便即刻前往海东,提出归附大唐、取代青海王世系接受大唐羁縻统治的意见。

    “阿兄伤情如何了?”

    赞婆进入内室后,望着钦陵关切问道。

    钦陵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示意使者用软衾垫在身后,这才勉强从榻中坐起,摆手道:“皮肉小创,不足危害性命,说一说你此行收效如何?”

    见钦陵身体并无大碍,赞婆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听到这一问题后,脸色却略有黯然:“唐国圣人已经典兵西行,不日便要入陇。我家此时投附,已经不足以令其改变征计了……”

    钦陵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失望之情,只是叹息道:“这也是理所当然,唐国那位圣人尚未得势之前,便已经敢用武青海,与我博弈夺胜。如今身拥大权,志骄气盛,又怎么会再忍耐求全?”

    语气虽然有些低沉,但钦陵的神态也并没有太大的消沉,只是继续说道:“人间势力自有消涨之变,唯是唐家国运得天眷顾、让人羡慕啊。同山南那个愚蠢小儿相比,唐国这位圣人才是能真正光大祖业的人主之选。往年海东海西壁垒分明,防禁深刻,我家纵使势弱,也能不失一战之力。可如今,我兄弟贪恋短惠,自己拆掉了壁垒高墙,再与唐国论战,难免吉凶未卜……”

    赞婆听到这话,脸上也是满满的羞惭与沉重。与唐国之间的交流,是他一力促成,本以为可以凭此让自家势力得到补充与恢复,虽然也的确是受到了一定的效果,但给人心所带来的改变之大,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与大唐保持敌对的旧年,虽然海西局势每况愈下,部属们多有怨言,但起码他们噶尔一家能够心志如一,没有什么大的分歧产生。

    可是现在,已经不仅仅只是来自外部的人事扰乱,就连他们噶尔家内部都产生了深刻的裂痕。不只有族众认为钦陵的存在威胁到噶尔家的生存,甚至就连他们嫡亲的三兄弟之间也产生了分歧。

    赞婆这一次前往海东,就遭到了他们五弟勃论赞刃的强烈反对,勃论赞刃始终认为大唐对噶尔家不存善意,这一次钦陵遭到族人刺杀,都极有可能是唐国所策划离间。

    但赞婆却觉得,就算大唐对噶尔家保持敌视,这也是正常的。但是大唐过往对噶尔家所提供的物资援助却是实实在在的,很明显大唐是需要噶尔家的存在来遏止吐蕃势力的向外延伸。因此只要噶尔家选择投靠大唐,大唐也并没有一定要除掉噶尔家的需求。

    不过这一次前往海东,与郭元振所进行的这一番交谈,让赞婆认识到大唐由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噶尔家继续留在青海,过往所进行的一系列资助,除了让噶尔家继续对抗吐蕃之外,也是在瓦解噶尔家对大唐的顽抗之心。

    抛开心中的一些杂念,赞婆又将与郭元振所进行的一番交流如实转述给兄长。而钦陵在听完之后,两眼凝望着赞婆沉声说道:“那你是怎么看的?”

    “郭某言计狡诈,此前已经多有验证,其言自不足尽信,但也并非全是虚言。”

    赞婆一路上也是权衡良久,这会儿便开口说道:“我父子入治青海已有几十年久,但至今仍是威大于德。此方民众无感几十年受治之功,反而欣喜于这短短半年的止戈之德。人情如此,几可为恃?若果真兴兵拒唐,恐将不战自溃。

    况唐国羁縻之法确有宏度,我家亦绝非羸弱无能之门户,若真投唐,即便不居青海,想也不失一展抱负之处……父辈旧投山南,几十年煊赫家声已经享尽,而今入唐,兄弟继力,必也不会泯没于俗,寂寂而亡。先人荫泽确是可惜,但若果真势不能守,不如别处另辟生天,不作守户待死之犬……”

    钦陵听到这话后,先是默然片刻,然后才抬头苦笑道:“你离城东行不久,五弟便也动身,往西康去了……”

    “这、这,五弟他怎敢……即便眼下同国中讨论共抗唐军征师,赞普必然不容阿兄你再掌权势啊!”

    赞婆闻言后,顿时一脸惊怒的说道。

    “赞普不能容我,难道唐国的圣人就会容我继续存活?”

    钦陵讲到这里,神情失落之余又隐隐有着几分自豪:“你兄如今虽成人间厌客,但世道几人能得此两国英主忌恨?后路如何,我已经有了选择。半生功业,壮极青海,此方水土之外,人间纵有繁华之处,不是我的埋骨之乡!”

    “阿兄,你这是要……”

    赞婆还待发问,钦陵却摆了摆手,有些疲倦的说道:“往来奔行辛苦,你且退下休息,养足精神,待我家来日再有壮声于青海!”

0934 德祐农本,社稷之福

    三月初,朝廷的征讨大军进入陇右,而兰州的金城则作为圣驾驻跸所在,随着圣人抵达金城,陇边诸文武官员们也汇聚于此,迎接圣驾。

    金城是陇右最大的商贸中心,特别是过去几年时间里,繁荣度更是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跟李潼早年赴陇时相比,城池的规模扩大了一倍有余,城南是一座特大的市贸榷场,其热闹程度甚至都不逊于长安两市,而西蕃商货的集散规模更是远远超过了内陆。

    为了避免地方上的人物浪费,李潼在离京前夕特意下令此番赴陇务在征伐、圣驾不需入城安顿,也就不必大兴土木、筑造行宫。

    但言虽如此,兰州与陇右这些官员们却也不敢冷落圣驾、寻常接待。圣驾在行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陇边官员们会同诸方豪酋,紧张筹备迎驾事宜。虽然不敢违抗圣人旨意、劳民伤财的修筑馆阁宫殿,但也通过别的方式将这一份敬重表达出来。

    既然圣人表示收复青海之前、不必入城安顿,那么他们便在金城附近的郊野修筑了一座规模极大的行营。而这座行营中最核心、也是最醒目的就是一座供给圣人居住并处理军政事务的大帐。

    这座大帐高达数丈,帐幕本身便由上佳的皮毡锦料缀接而成,覆盖了方圆数里的面积。而在帐幕外部,更是用各种珠玉宝石拼绘成日月繁星、山川河岳等各种各样的图案。无论昼夜,放眼望去,这座大帐都笼罩在一团宝光之中,仿佛一座落入凡间的仙山洞府。

    为了打造这样一座能够匹配并彰显圣人威仪的大帐,陇边官员与诸部豪酋们也算是群策群力,地方官员们负责调集能工巧匠、设计形式,而诸部豪酋们则负责捐献物料工耗,特别是西域石国、康国等本身不以武力著称的邦国,更是承担了大部分的物料消耗。

    迎驾之际诸多繁礼不需赘言,很快陇边诸员便拱从着圣驾来到了城外的这座大营中。而入营之后,众人的目光很快便被耸立在营地中央这座硕大华贵的大帐所吸引过去。饶是长安人众见多繁华风物,看到这样一座奢华气派的大帐,一时间也都忍不住惊叹连连。

    听到长安随从诸众的感叹之言,陇边官员并诸部豪酋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庆幸这一次迎驾并没有失礼。

    营地中央,当李潼步下大辇时,视线只在这座华美大帐上短作流连,很快便收了回来,继而便环顾四方,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

    可是当他视线落在脚边,看到被碾压平整的地面上有几株嫩苗正顽强的破土而出,脸色顿时一沉。

    他蹲下去俯身用手指捻了捻尚未舒展开的嫩苗叶片,然后便站起来,转头望向后方的从驾人员,视线在人群中游弋一番,抬手直向兰州刺史段达,示意其人上前。

    见到圣人有此举动,段达心中已是一突,忙不迭趋行入前,垂首听命。

    “此处营地,原是作何使用?”

    李潼掸去指尖上的尘土,望着段达凝声说道。

    “禀圣人,是、是耕土……”

    感受到圣人严肃的目光,段达额头上已经是冷汗微沁,但也不敢隐瞒,只是低声回答道。

    听到段达的回答,李潼神情更加的严肃,指着段达沉声道:“天时流转,百姓用功。农桑之业,社稷之本,生人之本,岂可如此作贱!朕典兵赴陇,谋复青海,本为永固边防,益我陇边子民生计,今寸土未阔,已经先害陇人养生之田、损害农桑之计。尔等守牧之官,该当何罪?”

    听到圣人如此斥责,段达更是脸色大变,忙不迭匍匐在地、叩告请罪:“臣施政无方、用命无术,臣有罪、有罪……请圣人降罪,宣达德义!”

    眼见到这一幕,陇边诸官员们顿时也都心弦绷紧,纷纷叩地听训。

    “兰州刺史段达,当春务农之际,围田害苗,大失牧治德政,有违朝廷养生之义,夺其品秩,白身守事,如有再犯,诸罪并惩!”

    李潼视线从段达身上收回,转而望着随行赴陇的宰相王方庆说道:“另择行在人员,各给巡田使命,分赴州县,检点得失,在治者有害农本之官,一概惩治!”

    王方庆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即刻便悬笔拟定敕书。而其他迎驾诸员则纷纷作拜并高声说道:“圣人德祐农本,庇护万民,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眼见到陇边诸官员皆叩拜称颂,那些随同迎驾的诸部胡酋们也都忙不迭有样学样。只是他们根本都不理解这一幕场景深意所在,动作难免拖拉滞后,同时心里也都充满了疑惑。

    李潼这么做自然有其原因,并非小题大作、要给陇右官员们一个下马威。

    大唐农桑为本,这一国情无论在边还是在内都是一样。如今时当初春,朝廷大举对外用兵本就有悖农时,虽然军事上的征期定计不容更改,但农业生产也不可完全弃之不顾。

    这一次西征对陇右农业生产的影响,朝廷自然经过了一番权衡讨论,且给陇边诸州下达了许多保护农业生产的指令。但中央与地方有关政令的拟定与执行,总是存在着隔阂,能不能完全贯彻执行,也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李潼也是在看到这座耸立在大营中的华贵营帐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严重。就算事前朝廷进行了怎样周全妥帖的定计,可是对地方官员来说,既要保证大军征事顺利执行,还要确保治中农桑事务不被耽误,想要两全其美,这绝对是一个极为苛刻的考验。

    如果有的地方官员因为圣人亲征的缘故,为了迎合上意而征调苛猛,那么就算朝廷有怎样的安民护耕策略,也只能流于一纸空文。

    寻常小民当然也会因为国运昌隆而生出自豪感,可除此之外,他们更关心的当然还是自身的衣食保障。

    陇边情势又不同于内陆积储恒有,一旦因为战事的影响而误耕一季,便少不了会有大量民众衣食难继,从而滋生民怨。若是发生这种情况,那么无论接下来青海此战胜果如何辉煌,陇边的民情局势都会留下一个隐患。

    李潼入营之初便因误农之事而重惩兰州刺史段达,就是为了表明一个基本态度,那就是收复青海的战事虽然重要,但陇边的农业生产同样需要保证,避免地方失耕失治的情况发生。

    虽然说这一要求对陇边官员们有些苛刻,但话说回来,如果这些官员只能做到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却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没有兼顾两全的变通之计,朝廷又何必重用你们?

    当然,李潼也明白,初春之时本就不适合大举对外用兵,无论他态度如何,这一番西征对陇右的农事生产总会带来极大的恶劣影响。

    所以他入境伊始便惩戒陇边官员,这行为就比较类似曹操割发代首,让陇边因战事而耽误农事生产的民众们得有一个情感宣泄的渠道,并表示朝廷对此并不会不闻不问。等到青海战事结束后,必然会做出相应的赈济补偿。

    陇边这些官员们,包括被剥夺官职的兰州刺史段达,或多或少都能体会到圣人这一行为的深意。而那些胡酋们或是不能领会深意所在,但见圣人刚刚落辇便直接惩罚了一个刺史大员,一时间不免也都惊惧有加,变得更加恭敬谦卑。

    处理完这一桩事务之后,李潼便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进入了大帐中。

    这座大帐外观已经是奢华惊人,内部的布置同样也不逊色,支撑帐幕的梁柱不乏沉香、檀木等珍贵木料,所摆设的屏架案榻等也都精美有加。,完全不逊于两京中的宫殿陈设布置。

    当然,在这种威严庄重的场合中,再华丽的陈设也只是背景的点缀,最重要的还是人事的进行。

    圣人于大帐中落座之后,群臣并诸方豪酋再作正式进拜,这其中最重要的还是诸胡部助战情况。虽然在关内时,各方胡酋人马已经汇集了一部分,但这一次胡部助战的主力还在陇右本土以及西域等地。

    “圣人天可汗垂治宇宙,不因戎行辛苦,亲运符命西讨不臣,为臣属收复故业,臣虽西土卑贱,亦王命加恩之臣,感此恩泽,如有同沐,召集部伍、聚成甲兵两万,投入陛前,以效犬马之用!”

    一名看起来已经颇为苍老、但精神仍然颇为矍铄的胡酋先是入前蹈舞作拜,然后便恭声答道。

    大唐羁縻秩序下胡部虽多,但能直接拉出多达两万武装力量的则就非常稀少了。这名老胡酋自不是普通人,正是如今西域势力最大的突骑施首领,名为乌质勒。

    听完乌质勒的进奏后,李潼微笑着勉励一番,因其忠勤王事而加其怀化大将军职。

    当看到乌质勒动作矫健的蹈舞谢恩时,李潼便又忍不住望向端坐在帐内群臣班席中的郭元振,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当下这个时空中会不会再发生郭元振冻死乌质勒、还去吊唁吃席的事情?

0935 蕃主东来,天威制裁

    如今的突骑施,虽然继承了相当一部分的西突厥遗产,但是动员两万大军且自付钱粮的入境助战,对突骑施而言也是一个颇为沉重的负担。

    此番圣驾亲征青海,西域诸胡遣兵助战者不乏,但像突骑施这样手笔豪迈的却仅此一家,甚至所动员的人马还超过了此番征战最主要的受益者青海国王慕容万,由此也可见其首领乌质勒对获得大唐朝廷的承认是多么的急迫。

    突骑施出人出力,可以说是群胡表率,就这李潼还在心里算计着乌质勒将来的死法,也的确有点说不过去。

    西域方面,除了突骑施之外,昭武九姓诸国也都各有人员到场。只不过跟突骑施的兵强马壮相比,这些邦国的人员规模就相形见绌。

    这倒也并非是因为昭武诸国怠慢唐皇征令,地理上的位置也决定了他们很难有效参与到大唐本土周边战事。

    虽然玉门关以西泛称西域,但这个地理概念所代表的范围极大。突骑施等原突厥别部位处于安西与北庭两大都护府之间,而突骑施更是长期定居在安西核心地区的碎叶城附近。

    而昭武诸国则就位于安西大都护府的西部,哪怕是地理位置最近的米国,距离四镇仍有上千里的直线距离。所以就算他们有心大举参战,也很难调度大部人马按期抵达陇右。

    更不要说昭武诸国多数都是小国寡民的邦国政权,本身便并不以武力著称,与中原皇朝的互动还是以商贸为主。即便有什么军事上的配合,主要也只发生在西域当地。

    不过昭武诸国既然以丝路商贸为主,其人员流动性也是极高。整个河西走廊处处都有昭武九姓族人活动并聚居痕迹,而九姓胡人也是长安商市最为活跃的胡商群体,甚至就连两京宫廷中都存在着众多的九姓胡人。

    但也有一点比较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定居在西域的昭武九姓诸国虽然武功不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谁都能欺压一把。可是一旦离开乡土之后,这些昭武诸胡往往都颇有表现。终结大唐盛世的安禄山不必多说,早在开元年间,便有内附的粟特胡人康待宾作乱于河曲之地。

    若再向上追溯,五胡乱华时期的后赵羯胡政权,本身也是出身西域的粟特杂胡,被当时的匈奴人作为战争奴隶裹挟动迁,将中原大地践踏得遍地狼烟。如今昭武诸国中的石国,与五胡中的羯胡便属同源。

    如今昭武诸国响应朝廷征令,其参与助战的方式也都充满了商贾特色。他们直接派遣助战的人马并不多,哪怕就连其中实力最强的康国,也仅仅只从国中派遣了百员甲力,还主要是充当其国王子卫队。

    但昭武诸国所提供的总兵力却是不少,足足有五千人之多。这是因为他们各自使者直接在东行沿途与陇右当地一路招募杂胡丁壮,竟也组成了一支规模不小的仆从军。

    昭武诸国虽然武力不强,但因地当丝路要道,是东西大陆商贸交流的中心所在,一个个都富得流油,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便不是问题。

    他们不只大使钱财、组织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雇佣军,而且这支雇佣军的武装水平还不低,几乎人人刀甲配齐、战马有备。这在凡所参战的诸胡仆从军当中,都是第一流的武备水平。

    除此之外,昭武诸国还向大唐进献大宛良驹两千匹。更不要说圣人眼下身处的这座大帐,昭武诸国也是主要的出资人。

    了解到这些之后,李潼对昭武诸国的使者们态度也都和睦友好、勉励有加。而昭武诸国殷勤有加的态度,也让李潼嗅到了一丝时代变革的脉络气息。

    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特别是对于商业为本、锱铢必较的昭武诸国而言,他们任何的言行举动,必然都有其确切的行为目的。

    昭武诸国远在西域,与大唐之间虽然保持着臣属与宗主的关系,但由于地理距离的缘故,这一份宗藩关系整体上的约束性并不强烈。起码不像突骑施那样想要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就必须要获得大唐朝廷的认可与扶植。

    本身的依附性已经不够强,仅仅只凭大唐过往岁月中在西域所积累下来的威名,并不足以让这些邦国对大唐的征令如此态度热切的响应。这些邦国之所以如此,自然是有着其他的原因与诉求。

    李潼因有来自后世的记忆,在考虑问题的时候自然也就有着超出当下这个时代的视野角度。若视角不再只局限于大唐的国运兴衰,当下这个时代可以说是整个欧亚大陆地缘格局的一次大变革。

    吐蕃的崛起,使得高原政权史无前例的走下高原,并强势的向西域进行渗透,与大唐之间围绕西域的霸权进行一系列的斗争,非但不落下风,有的时候甚至还占尽优势。

    如果说吐蕃的强大还是一个区域性的势力更迭问题,那么大食国的崛起所带来的影响无疑要更加的广阔与深远。

    早在几十年前,强势崛起的大食便消灭了波斯的萨珊王朝,在经过多年消化之后,继续向外扩张已经具有了战略上的可行性。

    昭武诸国地当东西交流的中心,又以商贸为其根本,对于大陆势力格局的变化感知自然也就颇为敏锐。所以这一次如此热情参战,除了希望大唐能够重新将吐蕃的势力封锁回高原上之外,应该也有希望大唐对西域局势投以更多关注的意图。

    毕竟当下这个时代而言,大唐的文化要更加先进繁荣,其羁縻统治也要更加的包容与宽大,而且昭武诸国与中原皇朝的互动交流也更具传统。对于他们而言,认大唐做老大自然也就是更加有利的选择。

    历史的进程也同样证明了这一选择的正确性,昭武诸国虽然屡有兴衰更迭,但也传承悠久,无论汉唐都与中原皇朝有着颇为密切的互动。可是当大食侵占此地后,诸国政权纷纷消亡,自此之后,西域地区便再也不复文化与信仰的繁荣与多样性,丝路风情遂成绝响。

    李潼心里自然明白,遏制大食对西域的渗透与侵略乃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只不过眼下大唐的军事重点还是对周边境域边患的镇压与清楚,所以尽管也了解到昭武诸国的相关诉求,但眼下仍未给以正面的回应。

    内外诸员迎拜完毕后,李潼先在金城外这座大营中休息两日,然后便在诸将陪同下检阅汇集在陇右的诸路人马。

    如今聚集在陇边的大唐军队与诸胡仆从人马已经有二十万出头,这其中属于大唐正式编制的作战人员有将近十万众,其他的便是诸胡参战人员。

    大唐的军队共有三部分,分别是以河源军为基础、驻守于赤岭与海东地区的唐军,驻守河州、洮州并统控黄河九曲的唐军,以及这一次李潼亲率赴陇的靖边健儿们。

    海东的统帅为原河源军副使夫蒙令卿,黄河九曲的统帅则为薛讷。这两人眼下正身临前线、调度甲兵,准备继续向青海进军,不能抽身前来迎接圣人,只派军中副将前来汇报相关军情。

    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海东的唐军将会作为主力,沿青海南岸的大非川一线向海西进行推进。至于黄河九曲的人马则沿河而进,翻阅崇山峻岭,于渴波谷汇同海东大军,向海西的伏俟城发起总攻。

    除了这两路行军路线之外,还有一路人马将会从西北的瓜州、甘州发起进攻,自祁连山南麓进入青海地区,与来自海东人马对海西地区南北夹击。

    这一路人马主要由安西大都护府撤回的唐军以及突骑施仆从军担任主力,由宰相刘幽求负责统率,安西将领阿史那忠节与突骑施首领乌质勒分领所部、担任副将。

    三路人马的共同作战目标虽然都是海西的伏俟城,但各自具体的作战意图仍有差别。

    黄河九曲的薛讷所部主要负责清剿仍然臣服于吐蕃的诸西羌部族,并且防备来自吐蕃国中的增援。而北路人马,则就主要负责拔除吐蕃沿青海向西域进兵的烽堡据点。至于进攻收复伏俟城,则仍以海东唐军与青海王所部吐谷浑人马为主。

    李潼虽然亲赴陇上,但当然不会真的亲临前线,等到战争正式开始的时候,他将会移驾鄯州,所部靖边健儿们则负责驰援各路战场,确保胜机锁定。

    大唐方面基本的作战思路便是如此,可是当正式的军令下达各部之前,郭元振的一番进奏却又给接下来的战术执行带来了新的变数与选择。

    “此战若专重海西,于吐谷浑之国可得完璧,但于我大唐却不可称全功。海西之地虽是必图,但却未必需用重兵。九曲之兵自有游荡之妙,若疾趋渴波谷,于兵法实为拙用。钦陵虽然强悍难制,但凭其一人实不足以引我三路大军趋击。况圣人大势累图,于钦陵已成困杀之局,因势杀之,更胜刀兵诛之!”

    大帐中,郭元振收起日常嬉笑懒散的神情,一脸正色的说道:“圣人亲征此境,所图者岂止藩臣不守之故业,所讨者也绝非他国悖主之悍贼!唯蕃主东来,才堪与圣人交战,领受天威制裁!”

0936 宝图投献,富贵可期

    三月时分,陇边已是一派草长莺飞、耕桑正忙的春日景象。但在赤岭西侧的青海周边,气候仍然不失寒凉,天地间的元气仍遭禁锢,还没有彻底的展露出来,田野间万物复苏的进程颇有迟滞。

    尽管区域中仍是荒凉有加,但荒野中也已经开始出现许多生灵活动的痕迹。

    熬过凛冽寒冬、皮毛斑驳、瘦骨嶙峋的野马三五成群的游荡在沟岭之间,寻觅着沟底崖边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芽,用舌头卷入口中,聊作果腹。有鸟雀扑棱棱拍打着翅羽,不断的贴着起伏的沟岭游弋搜寻,啄食着硬土解冻之后、被风从土层下翻卷出来的草籽。

    禽兽尚且懂得应时而动,生活在青海周边的土羌牧民们自然也不会虚度光阴。过去将近半年的寒冷气候极大的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轨迹,农牧生产完全停止下来,微薄的储蓄也早已经消耗一空,迫切的需要新的补充。

    眼下气候尚未完全的转暖,这就使得大片区域仍是干冷,许多以冰雪融水作为水源补充的河渠仍是滴水不见,干涸的河床龟裂、暴露在旷野中来回扫荡的大风之中,自然也就无从滋养草木生长。

    因此原本分散在高原各处苦熬寒冬的羌民部族便纷纷开始迁徙,往青海方向进发。因为有着青海水源的滋养,青海周边地区的元气复苏时节要比别处早上一两个月的时间。

    而在高原上,一两个月的草木生发延迟,便足以决定一个部族的兴衰存亡。所以早在吐谷浑统治时期,青海及其周边便是绝对的统治中心。

    哪怕统治技术原始简陋,并没有中原王朝编户齐民的完善统治,此方统治者们也并不担心所统部族离散流逝。只要控制住了生命之本的水源地,便不愁诸多部族前来归附,对生存的渴望自然会逼迫着四方民众们源源不断的向此汇聚而来。

    只不过,青海周边的环境优越也只是相对而言,并不足以支撑太多的民众长年于此谋生,因此当其他地区的环境有所改善后,年初这些汇集于此的部落民众们就需要再次向各方分散开来。

    过去几百年间,类似的集散游徙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少有间断。哪怕青海的归属几度易手,对这种生存模式的改变也是极为有限。

    崎岖的沟岭间,有一支队伍正在缓缓前进。队伍规模不小,男女老少近千余众,有牛马或拖拉着简陋的车驾,或驮运着各类物资。

    行进途中,牧民们各司其职,年轻壮力们策马游走于队伍周遭,警戒荒野中的各种人畜危害,寻辨路径并搜索饮食资源。妇孺们也都努力控制着车马前行的方向,就连年迈的老人都要在赶路途中忙碌的进行樵采补充。

    如今的荒野中,类似的羌民部族不在少数,其目的地自然是孕育着生机的青海。只是这赶路的过程并不安全,除了物资匮乏以及野兽的袭击之外,更危险的还是来自其他部族的威逼与欺凌。

    青海周边因为有噶尔家的统治存在,还能维持一定的秩序,可是在这荒野中,那就是绝对的弱肉强食了。这些弱小的部族若不巧遇到强大的部族势力,迎接他们的很少有来自同类的帮扶,更大几率会遭遇寇掠兼并。

    年轻力壮的男女会被掳掠为奴,至于老人与儿童,往往就会被抛弃在这茫茫原野中,自生自灭,再也没有活路可言。

    队伍艰难的翻过一处高岗之后,前方负责探路警戒的人员突然发出了传递警训的呼哨声。听到这声响后,队伍中众人无不脸色大变,慌忙驱赶着牛马往左近沟壑处进行躲避。

    不过很快更确切的消息传来,前方人员并非遭遇敌人,而是发现了一小支野马队伍,招呼后路人马进行围猎。

    得知这一消息后,众人纷纷都松了一口气,壮力男女们各自策马向前汇合,老人们则开始掘土制灶,准备烹煮即将到手的猎物。孩童们则就更加的兴奋,不顾大人的喝阻,跑到了沟谷外翘首等待狩猎队伍的返回,一边瞪大眼望着郊野,一边不断的吞咽着口水。

    时间快速的流逝着,很快头顶的阳光就转为西斜。终于,沟谷外烟尘升腾,外出狩猎的人员策马返回,然而他们并没有待会族人们期待的猎物血肉,反而显得有些狼狈,有几人甚至负伤,要靠同伴沿途看护才能勉强不跌落下马。

    “警戒!警戒!”

    冲行在最前方的族人挥舞着手臂,用羌语大声示警。沟谷中的族人们眼见这一幕,心情顿时也是急转直下,一边接应族人入谷,一边手忙脚乱的架设一些简陋防事。

    “本来已经围杀三匹野马,野中冲出一路凶徒,弓刀狠恶,伤了数人,夺去了猎物,还要追杀我们……”

    返回的族人神情灰败,快速的将情况讲述一番,继而便各自握紧了兵器,神情紧张的等待追兵的到来。

    很快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山谷外出现了一支近百人的骑士队伍,直向沟谷入口欺近而来。

    这一路人马数量并不算多,比谷中的部族人口少了数倍,但无论是人还是胯下的坐骑、全都是精壮之选。特别那些骑士们身披甲衣,弓刀精良,还未逼近便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这样一支武装精良的骑兵队伍,哪怕人数不多,也让人不敢小觑。毕竟许多的羌民部落本就挣扎在生死线上勉强维持,凑成一支精勇队伍已经不容易,更加没有财力物资进行武装。

    骑兵队伍很快就冲到了沟谷外,看到这个部落已经初步拉起了警戒,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起进攻,而是分散开将沟谷给包围起来。

    虽然同样都是羌民,但是眼中却并没有多少亲近友善,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骑士策马前行几丈,抬起手中所持佩刀,用羌语大声喊叫道:“你们是哪一部族?有几丁口?牛马多少?”

    眼见对方来势汹汹、杀气十足,谷内牧民们自是惊惧怯懦,一时间不敢作答。

    那头领等了片刻后便开始不耐烦,继续喊话道:“知不知我木卯部名号?海西南岭的大族,非你杂部能抗。若想活命,牛马献上,弃械归降!”

    说完这话后,那头领便转身回到了队伍,勒令部属摆起冲阵,只要对方敢说出一个不字,便要大开杀戒。

    谷中牧民们尽管非常的不甘,但在见到对方那精良的武装后,最终还是不得不低头,选出几名老人行出山谷,匍匐在地悲声回应道:“我们愿降、愿降……”

    很快,藏在沟谷中的部落便被驱赶到外界平野上,那一支凶恶的骑兵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持刀握弓、继续维持着武力的震慑,另一部分则行入这部落队伍中,清点物资人员。

    受降了这一支部族后,那一路人马也并未即刻上路,而是就地休整,宰杀了部落中几头老牛烧烤果腹。待见到部落中不乏壮丁眸底仍有几分不忿,骑士中便有人抽刀想要砍杀一通,却被首领喝止。

    “不要以为归附我部就是歹命,此番不降你们才是必死无疑!”

    那首领望着这些部落民众们冷笑道:“唐国大军入境,将要同大论钦陵厮杀争胜。来日青海南面大战连场,你们好运能择强部归附保全,若就这样去了青海,那才是一头栽进了死地!我部要搜罗人马壮势求存,男女老幼一概接纳,这就是你们的一条活路!”

    听到这首领喊话,那部落中人不免又是惊诧变色,许久都不能消化这一惊人的消息。青海方面大势霸权自然与他们关系不大,可若真的大战在即,那他们赶去青海必然也是羊入虎口、生机渺茫。

    知道了这一点后,中人被逼投降的怨气顿时削减了大半。特别那些老弱妇孺在听到对方不会将他们抛弃在荒野中后,更是暗呼庆幸,甚至主动的招应侍奉起来,态度殷勤有加。

    但也有人想得更多,在将这一惊人消息初步消化之后,又见这些骑士们吃饱喝足、凶态稍有收敛,便凑上前小心翼翼询问道:“壮士们集结人力,是要助战唐国、还是助战大论?”

    “此事不该你等贼奴打听!只要恭顺听命,总不会带着你们自投死路!”

    那首领听到这话后,眼皮一翻不悦喝道,同时抬手指了指部落中几名老人说道:“剩下的牛肉,你等各自取食,养好了精神,归部后有事要用!”

    几名老人受此优待,不免诚惶诚恐,须知就算在原本部落中,由于年老力衰,他们也是最受冷落嫌弃的,饮食待遇极差。羌人与吐蕃近俗,向来没有什么敬老概念。没想到被强徒收复之后,待遇上反而有所提升。

    稍作休整后,骑士们便开始勒令驱赶队伍继续赶路。行程中,他们又遇到了一支向青海迁徙的羌人部落,而这支部落同样也难免被逼降。

    野地中继续前行了两日,队伍来到了海南大非川附***缓开阔的大谷中聚集了足有数万人之多。骑士们将那些收降的部落人众引入领地,自有专人负责划分安置,将这些人口编入本部之中。而那些一路上就颇受优待的老羌人,则就统统被带到了领地中央的首领大帐附近。

    木卯部首领大帐外,此时已经聚集了数百名老羌人,等待被召入帐中。这些老羌自是满心的好奇,不清楚木卯部要如何安排他们。

    此时的大帐中,摆设着一张长长的木案。木案周围则坐着许多的人,这些人观其样貌大多是唐人,倒也不是木卯部刻意掳来。早年吐蕃势大时,常常向赤岭以东的陇右发动侵袭掳掠,不免有许多唐人都流落青海。

    现在这些唐人被收聚起来,集中于大帐中,各自手持纸笔,不断的从帐外召来一些老羌人,询问他们山川地理等相关问题,并一一载录于纸上。

    原来木卯部一方面搜集流落于青海周边精熟笔墨的唐人,一方面则搜罗诸羌部老人,借助这些老羌的见闻阅历,以绘制青海周边的山川地理图形。

    大帐内里,有一座与外间隔开的内帐,帐内端坐着一名身披大裘并挂佩金饰的老者,正是如今木卯部的首领。而在首领左右两侧,则环坐着木卯部的核心成员。

    此时外间所绘制的各种舆图正源源不断的往内帐汇总而来,看着这些图纸,木卯部的酋长忍不住拈须大笑,指着座中一名女子大笑道:“阿青此番献计真是妙极!今番唐国圣人亲至青海,大战不日即发,诸部各自筹谋,但也只是困于人马势力的旧计。唯有我部得此妙招,细绘此方山水形势,不需儿郎们厮杀搏命,就能给我部谋取大大利好!”

    那被点名的女子阿青乃是酋长之女,也是帐内唯一一名女子,而其之所以能够列席此中,却并不只是因为她是酋长之女。正如酋长所言,木卯部此番作为正在于此女献计。

    听到父亲如此夸赞,那阿青矜持一笑,并说道:“孩儿久在伏俟城,同唐人商贾多有往来,知晓他们贩货牟利之外,也在细作探访青海地理。旧年土浑虽有版图进献,但噶尔家久治此方,旧图已经不堪为用。眼下唐国大势西来,自然急需深辨地理。此番用武,唐国圣人亲征,大军巨万,若我部仅以人马取宠,也难比唐军精勇,几能得获见重?可若是携此宝图叩阙,一定会被奉为上宾……”

    众人正讨论之际,一名部中武士疾步行入,禀告唐国的军使已经来到营地外。

    酋长听到这话,连忙起身招呼众人道:“速速随我迎见唐使,切记不要失礼!”

    一行人匆匆行出大帐,与此同时,一路兵强马壮、武装精良的唐军游弈队伍也在木卯部族人引领下行入这领地之中。

    双方在木卯部领地中央见面,虽然木卯部酋长刚才还在叮嘱族人们不要失礼,可是当看到唐国率队者乃是一名年未弱冠的少年兵长时,顿时拉下脸来,不客气的冷哼道:“前番通信,告我合族数万人众将欲归义投唐,渴望大唐能遣使导引。唐国竟如此轻我,只遣区区竖子来见!”

    对面唐军众人听到酋长如此声言,当即便有一名中年将领策马行出,指着对方沉声道:“年齿无谓长短,忠义即为壮士!知贵部迷途知返,意欲向义求生,夫蒙都督亦深感欣慰,着员归奏圣人并疾遣我等入部抚问。酋长以年齿见轻,可知李校尉不只我大唐精军少壮翘楚,更是圣人欣赏栽培的宗家后进!此行已是屈尊,更遭此恶语相向,归义之说无复再言,此日不死,来日沙场相见,必使贼羌知我大唐儿郎不可轻侮!”

    说话间,唐军众人便纷纷抽刀在手并将率队的李祎护卫在中央,大有一种即刻便要杀出一条血路的气势。

    听到唐军将领所言,再见这一路唐人如此姿态,木卯部酋长脸色陡地一变,忙不迭抬手推开簇拥上来的族中卫士,疾行两步上前,先是抬臂拱手,片刻后索性直接匍匐在地,连作顿首,同时疾声说道:“恳请上将恕我失言……老羌有眼无珠,竟然错认天宗贵种为俗流……老羌归义之心天地可鉴,请贵人怜此合部数万人命,恕罪、恕罪……”

    眼见这酋长跪拜认错,李祎冷峻的神情才略有和缓,摆手示意随从众人收起佩刀,策马前行几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那酋长已经匍匐入前,继续跪在地上说道:“胡尘污浊,不敢玷污贵人尊履,请贵人踏此贱躯,入帐洗尘!”

    “唐家重勇才,无分内与外。酋长既然归义情炽,便不再是贼恶丑类,来年论功行赏,或同殿为臣,不可意气折辱。”

    李祎从另一侧翻身下马,弯腰将这酋长扶起来,微笑着说道。

    听到李祎这么说,酋长才松了一口气,又忙不迭招呼部落众人入前见礼,这才簇拥着李祎一行进入大帐。

    这会儿大帐里的人事早已经被整理驱散,双方各自落座后,李祎便开口问起木卯部的近况,以确定对方投诚真假。

    这些资讯也谈不上什么机密,酋长当即便认真讲述起来。

    如今海西的情况可以说是一团乱麻,特别是在大唐圣人抵达陇右、确定唐军将会大举进攻海西之后。唐军方面已是磨刀霍霍、整装待发,可是海西伏俟城方面却没有做出什么明确的声令应对,大论钦陵更是深居邸中,几乎不见外人。

    虽然钦陵在诸胡部间仍是积威极重、威名赫赫,但连基本的是战是和的态度都不加表露,自然就使得人心惶惶、无所适从。也让许多依附海西的胡部势力对于此战都不看好,各自想要寻觅出路,主动联络海东唐军、希望归降的木卯部便是其中一个代表。

    唐军主力眼下虽然还未正式向海西进军,但是斥候游弈的活动却是越来越频繁,对于海西目下的情形自然有所了解。

    木卯部酋长所交代种种,倒是与李祎所了解的情况一致,且还有许多细节方面的补充。等到酋长述说完毕,李祎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据我所知,木卯部旧领不在此处吧?”

    “贵人果然深悉此中情势,不错,我部旧居赤海以北,往年受素和贵裹挟威逼西投,眼见蕃人东来虐害乡土……”

    木卯部酋长语气虽然轻松,但所讲的故事却是其部背信弃义、反复无常的劣迹。往年跟随素和贵西投吐蕃,背叛吐谷浑,招引吐蕃人将吐谷浑灭亡,之后又背叛素和贵,选择跟随噶尔家回到海西伏俟城,如今则是打算背叛噶尔家、投向大唐。

    等到木卯部酋长讲完后,李祎也并没有答话,只是嘴角噙着淡笑望着对方。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也很明显,那就是你这老二五仔现在说要投降,你敢说、老子也得敢信。

    木卯部酋长自知底子确实潮得很,也预料到唐国未必会轻易相信他,所以便将手一招,吩咐族人将此前所整理的一部分图籍呈送上来。

    李祎在听到这些资料所涉内容之后,脸色也是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在席中将诸图籍稍作翻捡,虽然一时间无从确定真伪,但再望向木卯部酋长时,脸色已经变得和善许多,并开口说道:“此番来见,都督只是着我与酋长约定东行程期,却不知贵部有此机要进献,抚问之礼确是有差。请酋长容我先将此间事情回告都督,并进奏圣人,来日再备庄重礼节以见!”

    酋长意图正在于此,闻言后自是笑逐颜开,连连应是,并在帐中款待李祎一行。

    夜中尽兴散席之后,那女子阿青寻到父亲,有些不解的说道:“我部数月苦功,所制宝图绝不止此前所献。阿耶只将皮毛奉上,恐怕不能得到唐国真正见重啊。这些图籍留在我部也所益不大,阿耶为何不全都献上,换取更多的封奖?”

    “你这女子啊,虽有智计,但所历仍然浅薄。此番献图问明前程,唐国若能给我殊礼,我当然会举部投效。可若唐皇恩薄不遇,也可以恃此地理翔实潜行西向,迎接赞普抗拒唐军。咱们真正的前程,既不在唐国,也不在吐蕃,青海才是咱们的根!只要能在青海大势立稳,做唐家忠义、还是吐蕃邦臣,又有什么区别?不要因为一时的争求,把自己的路走窄堵死了!”

    木卯部酋长捻着颌下的胡须,一脸睿智的笑语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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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