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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07 忠魂贞烈,刀锋难屈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乎人,更何况噶尔家族这种本就既有能力、又有手段的一个势力。

    如今仍然留在长安的赞婆,得知国中异动的消息要比大唐朝廷晚了几分。虽然说噶尔家对于国中动向要更加关注,但赞婆远在大唐的长安,无法借助官方那迅捷的驿传渠道,对于消息的获取难免要有所滞后。

    当来自海西的急报抵达赞婆手中时,他心中自是一惊,接下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连忙去走访经管大唐与海西商贸事宜的官员,希望游说对方加快相关事宜的办理。

    但在见到对方的时候却被告知,与噶尔家商贸相关事宜已经不再归市贸监负责,而是被上峰将事权直接收走。

    得知此事后,赞婆心中又是一叹,这样一个情况,他心中早有预料,心知大唐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所以在谋事未果后,他便又连忙书写了一份语气姿态都颇为谦卑诚恳的书信,托人递入朝中,然后便满怀忐忑的返回住所等候消息。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那一封恳求的书信却如石沉大海,始终不得回应。满心焦虑的赞婆自是度日如年,时间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若非与大唐交易的这一批物资干系重大,他都恨不得即刻插翅飞回海西。

    当然这几天时间里,赞婆也并没有干等着,而是充分利用他在京中这段时间所积累的人脉,希望能运作出几分转机。但短时间内,他也实在难以接触到什么能够一言决事的实权人物,此前还可以拜访西康女王探听大唐朝廷的意思,可现在西康女王也入宫成为了大唐的皇妃,自然也就难再见面。

    无奈之下,赞婆甚至前往拜访居家养病的娄师德。娄师德久事边务,而赞婆在蕃国则长镇青海,彼此之间也算是有些交集,这也是赞婆眼下为数不多能够接触到的大唐高官。

    往年吐蕃势壮,特别是在承风岭一役,大唐与吐蕃之间罢战的合约正是由赞婆与娄师德出面签订,那时的赞婆自然是充满了强势与得意,完全掌握了话语的主动权。

    可是这一次求见,他却有一种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焦虑,个中辛酸不需细言。好在娄师德还是接见了他,只不过娄师德病情越发沉重,已经许久没有精力过问朝情时事,自然也就难给赞婆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在娄师德府上没有什么收获,赞婆自是失望而归。但失望之余,心中又有一份纠结与焦灼。虽然见面的时候,娄师德无言太多时事,但其人仍然肯见自己一面,本身就是在向赞婆传递一个信号,绝非只是顾念旧情那么简单,更何况往年的接触也实在谈不上能培养出什么深刻友谊。

    而这一信号就是大唐仍然愿意同噶尔家继续进行交流,只是赞婆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门路而已。至于这门路是什么,赞婆自然也是有所猜测,但究竟是否要踏出这一步,这个决定实在不好轻易做出,而眼下的他更没有时间与海西的兄长、族人们进行商讨。

    离开娄师德的府邸后,赞婆满心的迷茫,漫无目的的策马行于街巷之间,不知走了多久,在执辔随员一声低呼提醒之下,抬头望去才发现自己居然无意识的来到了四方馆外。当然,若是完全没有意识,他也不会这么准确的行至此处,或许是潜意识的驱动,这一点赞婆自己也说不清楚。

    四方馆作为大唐专门接待外国宾使的机构,日常出入者自是不乏,而此时在四方馆大门外,正有一群人站在那里,乃是吐蕃的使者一行。

    看样子他们刚刚从外面返回,各自神情颇有忧怅,只是在发现了赞婆出现在四方馆附近后,原本忧虑的神情顿时变成了警惕与敌视,有的人甚至手扶佩刀,刀刃都抽出了数寸。

    “莫非是天意?”

    看到对面一脸警惕的吐蕃使员们,赞婆忍不住的喃喃自语道。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这些来自国中的使者们想必也是被赞普这一次的突然袭击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近日当然也免不了频繁出入、尝试与大唐官方重新建立起沟通,这一次的偶遇也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天意的启示。

    可人的心情长久处于焦灼困顿中,凭自身的智力已经很难做出趋吉避凶的选择时,往往就会将这一份彷徨犹豫托于玄虚的命运。

    因此这一次偶遇,倒让赞婆满心的迷茫生出了一丝笃定,特别那些使者们所流露出来、不加掩饰的敌意,更让赞婆嘴角忍不住的泛起一丝充满自嘲的苦笑。

    接着他便不再犹豫,策马向对方缓行而去,而对面的吐蕃众使者们见赞婆直向他们行来,神情不免变得更加凝重起来,包括正使韦恭禄在内,都下意识向后小退一步。虽然说他们背地里对噶尔家的议论不少,可是在真正面对赞婆这一噶尔家重要成员的时候,仍然免不了从心底生出一份忌惮。

    “怎么?你们难道担心我会对你们当街加害?”

    赞婆行至近前,嘴角的苦笑已经换成了讥诮的冷笑,视线虽然望向前方,但却并没有锁定某一个具体的人,语气中也充满了恶意的惋惜:“可惜、可惜,此方并非法外之地。凭你等区区几条卑命,尚不值得我以身试探大唐的律法!”

    赞婆语调中的满满杀意与轻蔑自然刺痛了这些蕃使们的自尊心,特别在国中赞普已经向噶尔家亮剑的当下,彼此间连表面的和气都不必再作维系,因此在听到赞婆这么说,韦恭禄便有些忍耐不住,手扶佩刀怒声道:“我等走使虽然位卑,但身领王命入唐,就连唐国朝廷都需以礼相待,将军何以作此羞辱?吐蕃自有主命王法,何须唐律约束!忠魂贞烈,岂刀锋能屈?”

    赞婆听到这回答,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继而便指着韦恭禄怒声道:“我父子相继,伟功于国,王命之所光大,岂在山南小子!而今时势相迫,言及忠义,尚且晖不能明,你等卑鄙卒众,竟敢在我面前妄谈忠烈,这于我难道不是羞辱?来来来,我倒要听一听,你有什么光辉事迹,可以壮此雄言?”

    “王国之所壮大,岂在一户奋力?噶尔家本命奴臣,非历代赞普抬举,岂能拥此极权!旧日功勋,几者无报?将军作此矜夸,我自愧不能应。但此身志力不穷,来年王命之下、谁能显赫当时,当下未可论断!”

    听到赞婆的讥言,韦恭禄自是不露怯态,继续高声回答道。

    赞婆听到这话非但不怒,反而露出了几分赞同之色,点了点头然后叹息道:“这话说的有道理,我蕃土儿郎应当有此豪气。毕竟向前历数百年,悉多野家也不过是山南蛮荒野种罢了。风云变幻,英雄辈出,凡人与事,谁又能笃言长盛不衰?”

    吐蕃众使者们听到赞婆竟然直呼赞普悉多野家为山南野种,一时间自是又惊又怒,包括韦恭禄在内,震惊之余也是愕然失语。

    赞婆却并不以此失语为意,只是抬手指着韦恭禄继续微笑道:“小子豪气很是不错,远比你韦家几代先人勇壮得多。但是,你韦家并不以豪壮谋生,所以才能长存人间。勇气不必直付于言,势弱应当懂得喑声。大势倾轧之下,我满门血肉承担,但在当下,你配不起这份豪言。来年大势如何,人不能断,但你的运势如何,我当下便可断言。今日当街不作长言,来日转入私处,我再当面道你!”

    说完这话后,赞婆便不再理会吐蕃诸使者们的反应,勒马转身,摆手示意诸随员们一同离开此处。

    一直等到赞婆离开许久,韦恭禄仍是呆立于当场,其人临行前所说那番话,他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这是已经打定主意不让他生归蕃国了!

    不独韦恭禄,其他蕃使们这会儿也都惊恐有加,实在是想不到在国中如此威逼的情况下,赞婆仍然敢如此强硬的恐吓他们这群使者。所以在过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人忍不住抱怨韦恭禄,国中既然已经发动,噶尔家必然势不能久,韦恭禄又何必在眼下这关键节点去激怒其人?

    且不说韦恭禄等蕃使们心情如何,赞婆在当面做出那一番威逼之后,归程中原本彷徨沉重的心情反而变得轻松起来。

    事到如今,其实无论作何选择,他们噶尔家必然都是在劫难逃,此前那种纠结犹豫本就是情感干涉了理智所造成的困扰,当他通过行动作出自己的选择后,也就没有了再作犹豫的余地,反而不必再受那些杂念的困扰。

    当然,赞婆这一抉择也不仅仅只是心结豁然开朗的情绪变化,当他回到京中的住所时,早已经有大唐臣员于此等候,上前抱拳道:“某乃理蕃副使马芳,奉上峰所命,请蕃客再赴衙堂,商议通商事宜,未知蕃客眼下是否方便?”

    刚刚做出了一番表态,旋即便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赞婆心中自是惊喜有加,连连点头答应。唯独心里有一点不舒服,他如果没记错的话,眼前这自称马芳的官员生就一副胡态,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正是早前他在皇城等候召见时、那一直在外盯着他的老胡人。

0908 凡所兴世,必有明君

    再次来到大唐统治中心的大明宫皇城,赞婆不免另有一番感触。人在逆境之中心绪本就更加的敏感,对人事环境的改变也就有着更深的感悟。

    此前入唐,因为噶尔家本身的处境尚算稳定,加上有西康女王的引见,赞婆还没有感受到那种人事上的壁垒。可是最近这几日的焦灼,却让他深刻领会到身在大势之中、那种无处使力的虚弱与无助。

    当然这一点他也怪罪不到大唐的头上来,埋怨唐国出尔反尔、太过现实。毕竟这一次大势变化的根源,还在于国中赞普的突然出手。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实际的利益权衡,噶尔家终究还是与国中更加密切。

    反倒是大唐,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愿意同噶尔家继续进行接触,这对噶尔家而言,仍然是一份殊为难得的善意,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更可以称得上是他们的生机所系。

    虽然说大唐也有着自身的利益考量,这一次的机会也算是赞婆自己争取过来,但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如果这一次大唐不能顺应时势做出一定的态度调整,而是仍然恪守此前的约定,甚至就连赞婆都要觉得这种坚持太迂腐,君臣上下对于国家根本利益没有责任心。

    但能够理解是一方面,可当这手段真正施加到自己身上来的时候,也实在让人有些不好接受。

    赞婆此刻心里就充满了忐忑,他要当面威胁国中使者、与国中做出决裂表态,才能获得重新与大唐进行对话的机会。接下来再想获取到实际的援助,不知还会有怎样苛刻的条件。

    但无论接下来将要面对怎样的刁难,摆在赞婆面前的选择却是不多,特别是在刚才同国中使者们撕破脸之后,大唐更成了他能求告的唯一目标。

    在理蕃副使马芳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过皇城内诸衙司街巷,一路向内行走。马芳这个人虽然生就一副胡态,但对赞婆这个蕃客却谈不上有多客气,只是自顾自的前行,倒是没有此前堂外监视时那种警惕与敌视。

    但这种态度的变化,落在赞婆眼中则就不免更生几分心酸,这意味着随着国中赞普发动、哪怕在大唐普通臣员眼中,都不再觉得盘踞于海西的噶尔家族能够对大唐造成实质性的危害。

    除了这一点情绪的变化之外,赞婆也在仔细咂摸马芳这个理蕃副使的官职。他虽然做不到对大唐官制的变动了如指掌,但以理蕃为名的官职此前也是闻所未闻。

    大唐增加了这样一份人事配置,顾名思义也能猜到目的为何。赞婆对此的心情感受也是复杂得很,眼下他们噶尔家仍是属于吐蕃势力的一部分,对于敌对国如此重视本国情势当然是有几分不自在。

    可除此之外,赞婆心里又隐有几分安心。大唐对蕃国情势表现出来的越重视,那他们噶尔家自然也就能够获得更多的关注,得有对话的空间余地也就更大。

    怀着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情,赞婆一路被引到了位于大明宫中心的区域一所官衙中,看到官衙门前标注为“枢密院”,这又是他颇感陌生的一个机构。但这枢密院所处方位,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巍峨雄大的宣政殿,也意味着这座官衙必然职权极重。

    枢密院内同样人事繁忙、更甚别司,眼下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别的一些闲司衙堂官员们早已经散去的差不多了,但枢密院中两侧通堂仍是坐满了等候召见的办事人员,看这人事聚集的规模,都不逊于政事堂、甚至还有超出。

    好在马芳并没有将赞婆引入两侧通堂中继续等候,而是直行走进官衙正堂,示意赞婆在堂外廊下稍作等候,然后便趋行入堂。赞婆等候了没有多长时间,便有别的事员行出,问明身份之后,便请赞婆入堂。

    这座大堂面积不小,除了当中一座官堂之外,两侧还架设围屏,分隔出大小不同的庑舍。赞婆视线环视一遭,便发现堂内办事的人员起码有两百余众。这不免让他更加感慨大唐才力之丰盛,换了他们海西,哪怕倾尽部族人力,也未必能够凑出这么多的公务人才。

    在诸办事人员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还是正堂上方那十几席,而除了正襟危坐于诸席的官员之外,彼处最醒目的张设还是悬挂在正堂最当中的一副舆图。

    赞婆一眼望去,便认出这一副舆图正是青海方面。大唐拥有青海的地图,赞婆对此并不意外。且不说大唐本身对于疆域周边的各种探索调查,单单周边诸方势力若想投靠大唐,首先便要向朝廷进献自己一方的版籍,而所谓的版籍便是地图与人口资料。

    在吐蕃侵占青海之前,吐谷浑便长期作为大唐的属国,甚至在前隋与唐初,吐谷浑还几度被灭国并军事占领。所以大唐对青海周边的地理自然也是掌握精熟,绝不逊于吐蕃方面。

    但赞婆在望向这幅地图的时候,仍然忍不住的心生惊讶。因为这一副地图所标注的远不止青海周边基本的地理地貌,甚至还包括当下最新的各种军事布防情况,特别是海西伏俟城那一连串的红点交叉分布,让赞婆看来更觉触目惊心。

    伏俟城原是吐谷浑王城,如今则是噶尔家在青海的势力大本营,彼方军事布局自然也是噶尔家生死攸关的大秘密,然而现在却被清晰分明的标列在唐国官衙的大堂中,赞婆如果还能保持淡定,那也真是见了鬼。

    “此处军务标列,俱诸方汇总而来,想与事实颇存出入,蕃客势在彼方,对此自然有见,不知可有斧正之处?”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赞婆陡地醒转过来,这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诸案,站在悬挂的舆图面前盯着望了好一会儿,而他身边正有一名紫袍高官负手而立,方正的脸庞、须发俱打理得一丝不苟,不说身上的官威,单单这一份仪容便让赞婆这种日常不修边幅者倍感压力。

    只是对方这问话实在是让赞婆无从回答,怎么着,难道我还得拿起笔来把我家命门给你标注的更加详细准确?

    抛开这一点心里的吐槽不说,赞婆这会儿自有一股如芒刺在背的不自在,略作沉吟后,只是拱手沉声说道:“要让相公失望了,伏俟城周遭防务如何之于我方,譬如长安京畿内外营兵分布,非权重要员不能有参、亦不敢窥探!”

    听到赞婆这隐有抗议的回答,张仁愿嘴角微微一翘,不置可否,却在赞婆的眼皮底下,将事员刚刚送来的几张便笺用铁钉钉在伏俟城周边几处方位,以取代原本的标注。

    而赞婆在看到这一幕后,除了暗生羞恼之外,心中的震惊更是无以复加。因为据他的了解,这几份数据的改动,已经是极为接近实际的情况。

    而正如他自己所言,海西方面的军务情况乃是最高机密,就算大唐一直有游弈斥候进行探查,但且不说那些斥候人员能否跨越小半个青海、进入到海西核心区域,如此准确的机密情报,也远不是斥候外围游弋能够查探出来!

    换言之,大唐在海西方面,必然掌握着更加高级、更加深入的讯息渠道!

    在地图上做出新的改动后,张仁愿才抬手示意赞婆去附近空席落座,同时自己也坐在了堂中正位上,抬手指了指地图稍作解释道:“海西诸种情势虽然标列于此,但并不是为了出兵攻拔,否则蕃客便也不会身入此堂。”

    赞婆听到这话,脸颊上肌肉抽了一抽,实在不知该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以作回应,索性闭口不言。对于张仁愿这位大唐宰相,他虽然在此前礼事场合上见过几面,但却并不熟悉,毕竟张仁愿虽然在安西待过一段时间,可是功名显重还是在东北。

    堂中诸席人员见张仁愿一番做派搞得赞婆直接无语,脸上便露出早知必会如此的神情。特别刚刚不久才被张仁愿训斥一番,责其对蕃情搜罗不够有力的王孝杰,此刻那张虬髯大脸上更是露出了颇为欢快的表情。

    “今日登堂,主要还是为了请问此前已经约定好的商贸诸事……”

    张仁愿的倨傲虽然让赞婆颇感羞恼,但此刻形势比人强,在默然片刻后,赞婆还是开口正色说道。

    张仁愿听到这话,先是微微点头,然后才又说道:“这一件事,其实此前堂中讨论时,我便不赞同……”

    “但这是圣人亲自谕告,且事程已经行半,此际反复,实在……”

    赞婆闻言后顿时一急,连忙疾声说道,却又被张仁愿抬手打断。

    “我虽然并不赞同,但事已定论,自然也就不再作阻挠,只是将我私意略告蕃客而已。”

    张仁愿继续说道:“大国前程,食禄者各自有见,这也是事情正常,但既然汇总于一,那便要尽力做好。我虽然并不赞同此事,但圣人仍然将事付我。大丈夫谋计,当有筋骨棱角,不屈不就,但凡所用事,则必知恩图报,不悖大义。因此凡所兴世,则必先有明君,其后才有名臣辈出,世道大益!”

    赞婆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猜不透张仁愿这么说究竟是在夸耀,还是在讥讽。

    不过张仁愿对于同僚们的情绪如何尚且不在意,更不会留意赞婆,稍作抒发然后便接着说道:“因此接下来凡所议论交涉,蕃客大不必误解是我私情使然,唯是国务必须,不容损改。”

    说话间,他便拿起案头上一份文书,略作展阅然后又抬头望向赞婆说道:“此前所论商贸,不乏商货涉及逐年累给,此前并无疑虑,但如今则要问上一句,大唐自然有货可供,但你方能否恪守约定?当中一桩,积石山北矿物所出,三年之内俱直输九曲,能不能做得到?”

    讲到这里,张仁愿便抬头望向悬挂在堂中的地图,视线落点正在积石山北麓的积鱼城。而赞婆也抬眼望向那里,视线所见,那里正有墨黑的标签迥异于伏俟城周边的红色,正代表着积鱼城已经被赞普的王师所占有。

    “这、这……国中情势或有变故,但并不会影响到两处商贸。况且今次交割商货,我方也是货量给足,即便、即便是来年有所变化,毕竟今次大唐并无损失……”

    赞婆沉默片刻后,才开口用略显干涉的语调说道。

    “大国长谋,岂容朝夕变故!况朝廷量入度出,生民经治产业,俱有规有计,才能不失条理。你方并不能保证,商贸又如何维持?”

    赞婆的这一苍白解释,张仁愿自然无法接受,闻言后索性直接卷起了文书,似乎是要结束谈话。

    “张相公且慢!事既定论,自当尽力促成,况且这对双方也都不失惠利……”

    赞婆见状后自是一慌,忙不迭自席中起身拱手说道:“某今日能登此堂,成事之意切情真不惧考验。但有能将故计维系下去的方略余地,恳请相公能作惠教,必言听计从!”

    张仁愿这番威逼的作态,在王孝杰看来自然是糙得很,他这段时间否则与蕃国使者进行交涉,可谓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俨然已经以外交上的行家高手而自居。正当他以为张仁愿如此作态不会凑效的时候,便听到赞婆如此回答,不免瞪眼欲言,可旋即便被张仁愿横了一眼,只能生生将这话头再咽下去。

    而张仁愿在听到赞婆这话后,旋即又将卷起的文书摊开,甚至脸上都对赞婆流露出了几分浅笑。这态度转变的生硬又迅速,联系近日来的遭遇变化,赞婆算是确定,大唐圣人的确是将与海西接洽的事务交付给了眼前这位宰相。

    “相关货源,已非你海西一处能够把定。想要商贸继续进行,必须商贸继续保全。所以除了两方商货交讫之外,还要再加上一条说明,若有外力侵强、事有必要的情况,我大唐可以直接出兵看护商货,货之所在,兵之所趋。至于出兵之所消耗,亦不需另作计议,直从货中扣除即可。”

    张仁愿本就不是一个谈判的材料,说起条件来也是一副理所当然、不容拒绝的口气。

    而赞婆在听到这话之后,脸色则就变得有些难看,又下意识看了那地图一眼。他若是答应了这一点,那就无异于答应了大唐军队可以自由出入于领地之内的权力,这对于一方势力而言,无异于直接越过了底线、践踏尊严。

    但这是正常情况下,而海西局势眼下正处于不正常的阶段,赞普的王师随时都有可能兵入海西,噶尔家能否熬过今次的劫难尚在两可之间。现在大唐已经摆出了要作武力干涉的态度,这对噶尔家而言,还真说不上是一桩坏事。

    就算退一步讲,即便噶尔家不答应这一条件,当他们真的与赞普王师恶斗起来的时候,难道还有余力阻止大唐的出兵?所谓规定约束,于强者而言本就可以随意的进行破坏,所以无论噶尔家答不答应,对大唐方面的行动本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约束。

    “若情势允许,我方自然极力保证货源安稳。但大唐需要长计稳定,陇右方面能否足力使用?作此发问,绝非刺探大唐陇边军务规划,唯是两方长计,若真有危害,我方亦不可完全置身事外,须得通力配合……”

    赞婆眼下之所犹豫,根本还不在于大唐会不会出兵,而是会投入多大的力量,能不能够对赞普做出有效的威慑与制衡。若大唐只是讨要了这一资格却并不实际出兵,则就让他们噶尔家枉负一个开门揖盗、里通外国的大罪,实际上却不会给处境带来任何改善。

    “机密相关,恕难奉告。”

    张仁愿全不理会自家已经将海西军务虚实高悬堂中,唯是对自身的计划意向闭口不谈,双标的让人无从评价。

    赞婆在稍作沉吟后,接着便又说道:“大唐既有此虑,而我方也是义不容辞。既然如此,双方各点人马,于境中设一官造榷场,如此张相公所见、是否可行?”

    从威吓国中使者开始,赞婆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对于自家与赞普的争斗,他并不敢做盲目乐观,甚至不无悲观的觉得,单凭自家一己之力,很难撑得过这一场劫难。而视野所及最可靠的求援对象,自然就是对青海始终念念不忘的大唐。

    如今赞普已经不能容忍噶尔家继续存在,而想要求存则就必须要进行卖国。既然如此,不妨卖的更彻底一些,直接在境域中设立一个与大唐利益休戚相关的节点,让大唐无从拒绝,且有更大的理由对接下来青海的乱势进行干涉。

    听到赞婆这一提议,张仁愿略有失态,低头看了看案上文书,又示意赞婆稍作等候,抬手召来事员,耳语叮嘱一番,而后事员便匆匆离堂。

    赞婆看到这一幕,老实说心中是略有失望,他提出这一对大唐利好的条件,可负责与他进行交涉的宰相却不能直接作出决定,还要向上进行请示,可见大唐最高决策层对于青海的干涉仍然没有形成一个定论。

    这当然不是大唐没有收回青海的意图,只说明陇右方面集结的力量仍不足以对青海局势进行深入的干涉,只能迂回侧击的边角试探。

    且不说枢密院中赞婆的失落,当李潼在集英馆接到这一禀告时,已经忍不住拍案大乐起来,望着堂内众人笑语道:“如此诸位还有什么疑虑?今次青海之所乱起,正是吾辈克竟前人未及之功的良时!”

    自从吐蕃赞普发动行动以来,大唐朝情也一直在围绕于此运转,枢密院自是一处事务处理的中心,而李潼每天也都在召集臣员讨论得失。

    此时的集英馆堂中,同样悬挂着一张大地图,与枢密院那张所不同的是,这张地图所涉及的范围要更加广阔,不独青海一隅,甚至包括吐蕃本土,甚至西域各方、安西四镇所统辖领管的区域也都在其中!

    若赞婆能入此堂看到这一份地图,自然会明白大唐的西线战略可不仅仅只是边角干涉青海局势,而是有着更宏大的规划意图。

    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说眼下的大唐国力刚刚有所恢复,尚不足以支持大范围的对外扩张,但杀鸡儆猴这种手段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特别吐蕃这只鸡又强壮得很,若只是简单料理实在有些浪费,就该趁机煲上一锅老汤,香飘四方!

    至于赞婆所提议由大唐与他们共同出兵、在海西区域内设置官作榷场的问题,其实大唐对此早有深入的讨论,只是许多臣员仍然觉得凭噶尔家过往强势表现,在败相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未必肯答应大唐作此深入的布置。

    可现在甚至不需要大唐再得寸进尺的提出要求,作为噶尔家代表的赞婆便主动提了出来。或许赞婆一人尚不足以代表整个噶尔家族,但这起码也表明在如此沉重的形势压迫之下,噶尔家的核心人物的确也已经有了附向大唐的切实想法。

    在这样的情势下,大唐不再只满足于对青海的收复,而是有了更进一步的需求,这自然也是正常的转变。

    所以李潼即刻便命人将相关计划抄送枢密院,而他自己也移步政事堂,与直堂宰相们进行所涉范围更加广阔的讨论。

    枢密院中,当圣人敕令送达时,张仁愿也无作隐瞒,略览一番后便直接传示给了赞婆。

    赞婆在看完之后,倒无心感慨大唐圣人决断之快、这么短时间内甚至都拟定出一个具体的章程出来,唯书令中所涉几个位置节点,全都拥有着极强的战略价值,一旦真的执行下来,必然会对青海整体的攻防形势都带来极大的转变。

    尽管心里也明白这种驱虎吞狼的计略实在是太险恶,一着不慎便有可能使噶尔家族陷入更加凶险的处境中,但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他还是写下了自己的姓名。饮鸩止渴看似愚不可及,可当人真正陷入五内俱焚的饥渴中时,又哪里会有什么完全有益无害的周详计议?

0909 元振镇边,色亦有道

    时间进入八月,陇上已经是秋风飒飒,特别是朝夕时分,气候已经变得明显寒冷起来。

    黎明时分,天际还未有鱼白亮起,衙堂前的晨鼓已经被咚咚敲响,宣告着一天的开始。

    “该死!”

    寝室帷幄中,仍在睡梦中的郭元振梦呓般的咒骂一声,翻个身用衾被将头颅都紧紧裹起,但这仍不足以将那晨鼓声完全隔绝,直至鼓声二通已经响起,他才陡地在床上坐直,甩了甩仍然有些昏沉的脑袋,看了一眼窗纸上透出的篝火光芒,恶狠狠的低骂一声:“早晚拆了这破鼓,真是扰人清梦!”

    口中这么咒骂着,但他还是扶榻起身,自有侍员入前奉上内外衣饰,有条不紊的为其穿戴起来。

    镇守边疆自不同于内陆为官,无论是日常起居还是职内事务都要辛苦得多,但也并非完全没有乐趣。譬如室内侍奉的这几名婢女,便一个个秀色可餐、充满了异域的风情。

    随着大唐对陇边的经营越发深入,特别是在将吐蕃的势力压制到赤岭以西之后,再加上国中商贸的兴起,周边诸胡对大唐的依附度便越来越高,体现最为直接就是对诸胡各种事物征调力度的加强。

    作为劳动力的壮丁、生育资源的妇女,以及各种牛马杂类与耕牧产出,这些资源都在地方军政官员的调度范围之内。

    当然,相对于此前强权于此方的吐蕃,大唐的调度手段还是稍显柔和的。倒不是说大唐要比吐蕃人更加的仁慈,毕竟在这中古世纪,能够成为区域中的霸主,本身便与仁慈并不沾边。双方统治的差别,主要还在于各自制度的不同。

    吐蕃骤起于高原,唯一的倚仗便在于强大的武力,制度的建设虽然有所发展,但因人才储备的不足,执行力却是极为低下,对外方面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直接进行掠夺。

    而大唐却拥有着丰富的羁縻技术与经验,虽然本质仍然是剥削,但诸胡部托庇在大唐羽翼之下、却仍不失发展的机会。

    两种手段各有优劣,也谈不上有什么明显的高低之分,毕竟各自运作的基础还在于绝对的武力震慑,主要还是看是否符合自身的需求以及当下的形势。

    大唐军队在对外开拓的过程中,自然也有凶残的一面,覆灭在大唐铁蹄屠刀之下的胡部邦国势力较之吐蕃只多不少。到现在大唐国境之内以及边疆军镇中还存在着大量的胡部亡国之余,遭受着比较苛刻的奴役。

    跟吐蕃相比,大唐的优势在于除了凶悍的镇压掠夺之外,还不失怀柔羁縻的手段,而吐蕃国体制度本身,便限制了他们、不能做出更多的选择。若是周遭没有足以匹配的对手还倒罢了,可一旦出现这样的存在,顿时就会让他们处境变得步履维艰。

    两国之间围绕青海基本的对抗形势的形成,还是在数年前圣人亲登陇右所主持的海东那一场大战。是役大唐虽然取得了胜利,成功的跨越赤岭,在海东建立了军事据点。

    但吐蕃、或者说噶尔家族的势力也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除了青海东南方位、靠近赤岭这一片区域在大唐控制之中,青海其他地区仍然不能轻易涉足。

    海东一战后,虽然大唐军队也曾一度辟地两千里,直接远驻位于青海西南方位的渴波谷,不独扼住了吐蕃东进黄河九曲的通道,更有了直接进攻海西伏俟城的可能。

    然而在不久之后,双方便围绕渴波谷进行了一系列的摩擦与争斗,以至于到了海东之战结束后的半年左右,圣人便不得不再次引军返回陇右坐镇,但渴波谷终究还是被噶尔家给夺回,使得大唐的势力再次退回海东区域、不能完全伸展开来。

    虽然说当时对国内的宣传仍是唐军再次于青海挫败吐蕃军队,但事实上那一系列的战争还是唐军输了,丢掉了海东一役胜果的一半,也让黄河九曲一直处于吐蕃的频繁侵扰中。

    毕竟钦陵吐蕃战神的名声是真实不虚,其在败退之后所组织的一系列反击也都凌厉有加。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当年圣人之所以想要驻兵渴波谷,其中还有一个最大的考量就是勒令已经内附河曲安乐州的吐谷浑王室重新返回青海,去联络策反吐蕃控制中的吐谷浑亡民,作为防守渴波谷的一股重要力量。

    可是当年圣人尚未履极,仅仅只是陕西道行台大总管,所以当时的吐谷浑王慕容忠便也抗命不遵,潜逃入都,也使得后计无从实施。毕竟按照大唐当时的国情与力量,想要独力在几千里外驻扎强兵把守要塞,还是力有未逮。

    也正因此,圣人才对慕容忠恨意满满,一俟找到机会,便直接将之干掉。

    其后数年时间里,青海方面的形势基本维持这样的格局。大唐实际所控制的最前线是海东的莫离驿,而吐蕃的前线则安置在了渴波谷,双方之间隔着地势相对平坦的大非川,在此区域中不断发生游弈斥候们的小规模碰撞交战。

    不过近年来随着大唐国内局势的稳定,此类摩擦也在逐年减少。倒不是说双方各自外扩的**有所削减,而是大环境已经发生了改变。

    大唐方面,开元以来便专务休养,虽然没有大举裁撤边务的人事投入,但基本上也是保持当下的局面,不再作进一步的战略规划。

    至于吐蕃方面,其实发动战争的需求要比之前还要更加强烈。国中的抵触与封锁越来越严重,逼迫得噶尔家必须要拓展更大的生存空间,而近在咫尺的黄河九曲之地,就是一个绝佳的开拓对象。

    同时,发动对外的战争也能转嫁一部分因为各种原因而衍生出的势力内部的矛盾。

    只不过,钦陵在战场上虽然料敌如神,可若是大环境并不具备发动战争的条件,还未开战便先输一半,他也很难说服所有人跟随他豪赌一场。

    开元元年,钦陵遣子入唐祝贺大唐圣人登基,结果却发生了与国中使者当街斗殴的恶**件,之后大唐更是专遣使员前往吐蕃进行沟通解释,双方关系也变得融洽起来。

    那时候,钦陵便已经打算要对黄河九曲下手,以接回儿子为名义、派遣了数千名胡部扈从穿过大非川,靠近莫离驿,准备以这些兵力于大非川东侧对海东的唐军进行阻挠,自己则率部从渴波谷对黄河九曲发动进攻。

    结果却没想到,负责交割钦陵之子的郭元振直接策反了已经欺近莫离驿的胡部人马,本来用作阻挠对方行动的兵力反倒成了对手的爪牙,钦陵也因此不得不暂时放弃对黄河九曲的进攻。

    这一次机会错过之后,大唐便着力发展边贸,通过贸易与边境诸胡进行利益交换,这对那些实力偏弱的胡部而言无疑是一个更加有好的方式。相对而言,噶尔家那种威慑有余而恩义不足的统御手段便越发的让人反感。

    噶尔家父子前后统治青海达几十年之久,威望基础自然是有的,但也并不意味着这些胡部们就会对他们完全的忠诚不悖。而在断绝了来自国中的人事援助后,青海当地的胡部人马已经成了噶尔家最主要的力量组成部分。当这一部分力量逐渐变得不可控,噶尔家自然也就逐渐丧失了挑起战争的主动权。

    当噶尔家对青海区域局势的影响力越来越薄弱,那大唐的影响力自然也就越来越强大,陇右官员们的喜恶如何,自然也就直接影响到了他们各自的处境前程。

    郭元振如今官居鄯州长史,而鄯州都督则由河源督军使夫蒙令卿挂衔兼领、但并不负责具体州务,郭元振便是鄯州此境最高行政长官,在陇右官场上自然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因此陇边诸胡也都是争相献媚。

    郭元振自不是什么克己守礼、清心寡欲之人,不过早年在通泉县胡作非为的做派也不敢再复为。那时候劣迹斑斑,还有一部分久不得志而自暴自弃的缘故,可如今得圣人赏识重用,若再那么做的话,不只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更是视国务为儿戏。

    所以如今的郭元振待人处事也都收起了往年那种嬉笑无状的模样,开始注重起了官威仪态,平日里不苟言笑,对于诸胡酋们所贿献的财货之物也都不作滥取。如果说还有一点故态残留,那就是在**上不甚检点。

    “人之大欲,食色而已。朝廷赐给俸禄,饮食恒有不匮,不需别处拿取。然色意须当伸张,则就需要自己勤劳访问。”

    对于自己这一点寡人之疾,郭元振也并不讳言,放在旁人身上略显龌龊的一点爱好,反而因为他的坦白直言显得无伤大雅。

    而凭他今时在陇右的权势地位,自然也不需要亲自去寻芳采花,自有周边胡酋们争相奉献。毕竟讲到财货珍宝,他们自己也紧巴巴的,可若是女色,都是自家产的,倒也并不让人心疼,哪怕不用来结好权贵,各自部众们也都生产的很愉快。

    在这方面,郭元振倒也并不滥收,江河湖海、各取一勺,可谓是色亦有道,以至于鄯州官属们长作戏言,道是郭长史帷幄之内便是一幅营边治夷的图卷。

    陇边羁縻州府合有百数出头,而郭元振室内侍婢胡姬们也略当此数,如果哪一胡部无列其中,那就要审视一下自己是不是已经离倒霉不远了?

    一点花名,无伤大雅,好事者热传而已。郭元振在事陇边,主业当然不是集邮采花,风情尝尽的同时,对于陇边胡情的了解也是越发深入。

0910 边州事繁,国力日盛

    晨鼓三通响毕,整个鄯州都督府重新恢复了活力。虽然天色仍然昏暗得很,但各处亮起的灯火也将整座官衙内外都照的亮堂堂的。

    郭元振离开后堂寝居后,便直往衙堂行去。衙堂前一团篝火熊熊燃烧,府中员佐们早已经两班立定,恭待长官入堂。

    外事官员虽然各方面都不如京官优越,但在衙堂内外的威风却不是京官能够比拟的。若在京中,哪怕是两省高官,除了宰相可享受出入送迎的待遇,其他人若日常都要如此摆谱,那离被御史弹劾也就不远了。

    郭元振堂中坐定后,自有吏员奉上今日事簿。鄯州作为陇边大州,早前是与吐蕃对抗的最前线,如今则是海东驻军的大本营,兼是丝路商道的中心节点,每天需要处理的事务自然也是繁多。

    一些不太重要的事务,自有吏员分劳,郭元振也只是将结果略作浏览。通览一番后,他才又抬头问道:“诸处秋收事宜情况如何了?”

    陇边作物生长周期较之内陆通常要更短一些,诸如菽谷青稞之类,眼下正是秋收繁忙的时节。

    听到郭元振这一问话,自有司农官员起身细禀。陇边的农耕规模还是不小的,除了黑齿常之、娄师德等历任主官所打下的官屯基础之外,最近这些年又增加了开边户、以及陇边本地的上柱国民垦等等,再加上一些胡部仆从也被组织入垦,因此陇边的垦地规模逐年壮大。

    单单鄯州一地,官府所统计的耕地面积便达到了五万余顷。当然,这个耕地面积还是不可与内陆关中、河洛等土地肥沃的地方相提并论,实际的收成也要少得多。

    内陆一顷良田,若是多季节的耕作,岁收甚至能够达到**百斛之多。而在陇边,自然不具备多季耕作的条件,土地肥力也大有逊色,哪怕一顷上好熟田,岁收三百斛已经是极好的收成,绝大多数只在两百左右、甚至不足百斛。

    当然,垦田规模扩大起来,土地收成自然也就会有极大的增长。属官奏告仅鄯州一地今年官屯并赋税所收便达两百七十余万斛,虽然耕地面积总量多达五万余顷,但陇边实施的是轮耕轮休,实际在耕的土地只有不到三万顷,其中官屯所占则为万顷出头。

    当然,两百七十多万斛的新收粮食数量也是不少。但陇边耕作环境所限,作物中大量的杂粮充塞,虽然紧要时也可充作军队口粮,但加工起来费时费力,所以其中相当一部分只能充作牛马牲畜的饲料。

    如此一番细致核计,鄯州今年所收新粮,可以直接拨作军队口粮使用的,尚且不足百万斛。而大唐仅在海东一地驻军便三万有余,再加上一些仆从军,军数约在七万上下。单单口粮计算的话,鄯州这些粮食也仅够海东驻军维持到年尾时分。

    郭元振一边倾听属官陈述,一边将几个重要的数据勾勒在纸上,然后便又说道:“新粮悉数入仓后,即刻遣使前往凉州,请问今年和籴时价。另外,州城外榷场现在便开始接纳粮货,检点入仓。”

    陇右作为边疆军事重镇,虽然诸州官屯颇有规模,但每年仍然要进行大规模的入市和籴。至于和籴的时价与数量,则就由凉州都督府与朝廷商讨确定。陇边和籴除了确保军事所需之外,还有就是积谷备荒、积谷备市,并平抑物价,防止民间过度囤积牟利。

    郭元振自知朝廷今年必将用大事于青海,而鄯州作为海东的大后方所在,所承担筹措粮草的责任要更重,对此自然不敢怠慢。尽管眼下凉州与朝廷还没有给予明确的指令,但相关工作也需要尽快筹备起来。

    粮草事宜讲完之后,接下来便是商贸相关的收入。陇边最大的官作榷场虽然位于兰州金城,但鄯州由于地理缘故,也是此境中重要的货品集散地。货如水流,哪怕大宗的交易并不在鄯州发生,但既然行经此境,也就能给予足够的滋润。

    大唐在陇边诸州虽然收取一定的商税,但份额并不算高,地方州县主要收入还在于提供租场仓邸以及货运相关。像是鄯州便常备有多达数万的驼马车运队伍以供民间商用,进行大规模的商货运输。这一部分收入在汇总起来之后,再由朝廷有司进行计量配发,用作州务维持以及和籴等消耗。

    除此之外,鄯州还设有数量不少的公私工坊,官造工坊主要是打制、修缮军器相关事物,私人的工坊种类那就多了,绵麻纺织、造纸陶埏、丹青曲蘖等等诸类。有的是国中招募工匠,就市生产商品,直接参与市卖,有的则是收取陇边方物原料、简单加工之后输入国中。

    如此诸项累加起来,鄯州的财赋收入也极为可观,甚至都不逊色于国中一些上州。只是因为所涉及的行业种类实在繁多,不像国中一些州县唯是耕织作业,因此州务也就繁忙了许多倍,稍有懈怠,便有可能就是一团乱麻。

    郭元振堂中坐定之后,便开始处理这一系列的事务,从黎明到午后,几乎都没有挪动身体。等到仆员入报用餐时间已经到了,郭元振早已经腰背酸麻的难以起身,靠着仆员的搀扶才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而后便发现堂中诸下属们望向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随着郭元振一瞪眼,诸下属们才忙不迭作鸟兽散。而等到诸员散去后,郭元振才捶打着腰眼叹息道:“女色害人哈,大好男儿、筋骨壮力,岂能消磨香脂软肉之中!来日哪部再献胡姬,须得细辨是否不存善念!”

    常年随从的老仆闻言后自是暗暗撇嘴,让人进献的也是你,说人加害的也是你,就算收了摆着观看就是了,自己按捺不住、竟夜鞭挞逞凶,又怪哪个?

    用过午饭后,郭元振正打算在直堂后小憩片刻,吏员却又入舍禀告,党项等三十二部胡酋于州府外请问今年征役如何,且其中几个胡部又有胡姬奉送入府。

    酒足饭饱后,腰背不再酸软,郭元振便手扶蹀躞踱步走入侧廊庑舍,自有几名青春貌美、盛装打扮的胡姬下拜见礼,他脸上露出和气笑容摆手道:“免礼起身吧,你等非官非吏,不须拘谨。”

    说话间,他视线在几名胡姬身上扫了几眼,也不作细致观察。无论多美好的人事,经多见惯之后也只是寻常。待到接过仆员递上来几名胡姬出身的部落名单,他扫了一眼后便说道:“通水部、葛延部留下,其余几部,堂下给食遣出吧。”

    说完后,他便转身离开庑舍。那几名胡姬并不精通唐语,直到仆员入前各作引置,才知各自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两名被引至府衙后堂的胡姬自是笑逐颜开、显得更加光彩照人,有一个甚至当场便跳起了胡旋舞,至于其他几个不被接纳的,则就不免垂泪欲滴、黯然神伤,却也不敢真的悲哭出声,只能低头疾行出去。

    对于这些胡姬而言,被奉送给唐国贵人绝不是悲惨的命运,毕竟人只有在物质需求被满足后,才会有更高的追求。她们哪怕不被献给唐国贵人,留在本部落中多半也要被强悍者占有,虽也乡音亲近,但也难有青梅竹马的美好爱情,图你不洗澡、满身油膻?

    仆员也不好提醒郭元振刚说过的那番话,只当一个屁、风过无痕迹,但还是又请示了一句:“那三十二部酋长,府君是否接见?”

    “不见,先把他们引往客驿,朝中敕令抵达后再见。”

    郭元振从来也没有拿人手短的觉悟,闻言后便摆手随口说道。这些胡酋们聚众来见,又送胡姬美姝,自然是有所恳求。但所恳求的却并不是要免除他们今秋征役,而是希望能够增加征役的名额。

    这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实却正是如此。陇边秋收之后,气候直转严寒,牧业自然也就陷入了停顿,许多部族劳动力便闲置下来,没事可干,但饭还是要吃的。

    部族人口就是那些胡酋们的私人财产,看到这么多的壮力干吃饭无产出,心里自然难受得很。往年如此也就罢了,可如今陇边商事兴盛,他们部族物资都能进行灵活变现,便更加不舍得浪费,自然要想办法把这些闲余人力打发出去。

    应募官府征役,官府会替他们养活这些劳力,同时应役还能抵消一部分贡赋份额,这些胡酋们对此自然是热心得很。就算繁忙的劳役可能会造成一定的劳损减员,可留在部落中没有充足的物资供给,也不能保证所有部众都能挺过漫长寒冬。

    这当中的弯弯绕,郭元振也是通过与那些胡姬们深入接触才了解到。原本诸胡部积极响应征役,他还沾沾自喜、觉得是自己人格魅力使然。了解到这一点之后,自有一份被人占了便宜的羞恼。

    虽然不接见那些胡酋,但郭元振也没能留在堂中休息,很快一匹快马驰入州府,通知他速往州境驿站去迎接并护送方从长安返回陇右的噶尔家赞婆。

0911 蕃使横死,赞婆归乡

    赞婆这一次返回陇右,所享受的待遇颇高,朝廷专门派遣五百名内卫精卒沿途护送,且责令沿途州县给予食料供给,并派遣州治官员于州境之内出入引送。

    之所以给予赞婆如此优厚的待遇,主要还是因为不久前发生的一桩凶案。

    由于吐蕃在未与大唐达成共识的情况下便出兵过境、侵扰到了西康当地的安定,所以大唐君臣也是怒不可遏,朝廷不再与吐蕃商讨外事问题,直接将吐蕃的使者们屏退朝堂,并责令其限期离境。

    但吐蕃这些使者们离境之后,却没有按照朝廷发给的驿程路线赶路,翻阅秦岭后竟然直接绕道川西的西山生羌领地。结果这些人便遭到当地生羌部族的袭杀,当场便死亡多人,剩下一些幸存者也都不知所踪。

    对于吐蕃使者们的遭遇,大唐当然是深表遗憾,但对此也是无可奈何。首先这些蕃使并没有按照大唐发给的路线赶路,沿途州县就算想做引导关照也做不到,其次他们所遇害的西山区域,本就是大唐与吐蕃之间的争议地带。

    所谓生羌,就是不曾入化、不受约束的蛮夷部落,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都不能掌握其确切的部族讯息。而且这一次蕃使入唐,其中一个议题就是援引垂拱之前的边务局势,提出松潘以西的西山范围因为旧时曾经归属吐谷浑,依例应该属于吐蕃的势力范围。

    吐蕃提出这一点,大概也是想效法大唐在西康的操作,想要通过西山阻挠陇南的唐军继续向南渗透。但是由于蕃使遭到驱逐,这一议题自然也就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

    不过吐蕃既然提出这样一个说辞,那就意味着起码在吐蕃看来,西山应该不属于大唐的羁縻势力范围。如今蕃使横死在西山山岭之间,大唐对此除了抱歉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做的。

    毕竟大唐圣人是个讲究人,在争议领地还未有归属定论之前,是不会贸然派遣唐军入内活动骚扰的。所以当蕃使遇害、有生羌部族向山外州县送去蕃使们的尸体时,大唐方面除了验明正身、甚至都没有接收,只是委托过路的蕃人商贾将尸首送回。

    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推脱责任,眼下大唐是要与吐蕃展开冷战,只要一天吐蕃不就擅过西康的行为作出道歉、请求谅解,大唐就一天不跟吐蕃对话。那些蕃使们客死异乡诚是可怜,但大唐却不会遣使将之送归,如果蕃人商贾们也不送回,那就丢在路边发烂就是,还不能烂在大唐的土地上。

    有鉴于蕃国使者们所遭遇的惨剧,大唐对赞婆的归程安全自然就重视起来,虽然赞婆并不算是正式的国使,但也算是相谈甚欢的宾客。

    郭元振接到通知后,便自州府动身出发,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率众抵达了鄯州与兰州接壤的龙泉驿。他身为州治上佐,没有上峰命令是不可私自离开州境范围。

    因护送赞婆的一行人员还未抵达,郭元振便暂时落榻于驿站中,一直到了入夜时分,才有随员前来通知人员已经抵境。

    双方在州治界碑处汇合,签过兰州官员递来的护引文书,郭元振才有暇望向已经下马、立在道旁的赞婆,并笑语说道:“观将军气色壮美、风霜不侵,此番入京,想来不是虚行?”

    这也是一句废话,有关大唐与噶尔家的互动决议、早有朝廷信使早在数日之前便快马驰驿的送抵鄯州,而将要交割给海西的各类物资,也正从各境陆续向鄯州运输汇集,等待发运。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赞婆脸上也露出了颇有明朗的笑容,先是对郭元振稍作欠身,然后又笑语道:“逆旅行人,思乡心切,却有累郭府君寒夜来迎、不能成眠,实在是对不住。”

    抛开各自的立场身份不谈,赞婆常年坐镇青海,于赤岭东西也是颇积威望。但是对于郭元振这个唐国经边的后起之秀,赞婆仍然不敢小觑。

    如今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对抗形势演变成这一局面,追本溯源、除了当年唐国圣人在青海一战之外,郭元振早年深入蕃土、并成功策应叶阿黎外逃,也是一个具有决定性的因素。

    即便太遥远的事迹不谈,自从郭元振来到陇边,赞婆也能明显感觉到其人给陇边局势带来的影响。这家伙虽然没有直接出现在双方对阵的正面战场上,但身在后方却小动作不断。

    像此前他兄长策划多时针对九曲之地的进攻,竟被这家伙将前锋策反,也将海西的攻掠计划瓦解于无形。

    其后噶尔家在青海区域内越来越遭到孤立,虽然也有大环境使然,但身在后方的郭元振层出不穷的小手段,也是效果卓著,使得噶尔家深受其害,以至于他兄长钦陵每每提及这个家伙,都是恨得咬牙切齿,对郭元振的怨情甚至还要超过老对手黑齿常之等人。

    毕竟黑齿常之等人虽然在陇边同噶尔家对线良久,但双方终究还是通过堂皇对阵来做势力的较量。可是郭元振却龟缩在距离前线几千里外的大后方,各种手段既有神来之笔,也不乏龌龊小道,实在是太考验人的忍耐力。

    不同于钦陵对郭元振的怨恨满满,赞婆对这个家伙却是颇为敬重。敌对双方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本就不存在高尚或是下作的区别,只要能够成功削弱对手,就是好手段。

    像是他们父亲噶尔东赞,早年势弱之际,直接将亲生儿子送到唐国入质宿卫,向唐国表示吐蕃并没有对外扩张的想法,让大唐集中国力去远征高句丽,暗地里则不断的向吐谷浑渗透,一俟时机成熟,便里应外合的兼并了青海,从而给吐蕃迎来了一个绝佳的发展机遇,谁又能说他们父亲不是英雄?

    赞婆当然不觉得郭元振有资格同他父亲相提并论,但从郭元振的一些手段应用上,也的确看到了一些他父亲的谋略影子。而这一份特质,却是他们兄弟全都不具备的。

    在同赞婆稍作寒暄之后,郭元振视线便又转向后方诸人。除了五百名内卫精卒之外,朝廷也安排了一些其他的人员陪同。毕竟这一次赴陇,也并不单单只是为了送赞婆返回海西,还要为了陇边接下来的军事行动进行一番人事上的调整与准备。

    因此这一次同行赴陇的朝士们也有二十多人,而率队者则就是郭元振旧年在圣人潜邸雍王府的同僚陆景初。

    故人重逢于异乡,自然倍感亲切,郭元振上前拉着陆景初的手又寒暄一番,同时侧身避开赞婆的视线、并面对陆景初向赞婆歪了歪嘴角,眼中则流露出询问之色。

    彼此也是相识年久的损友,陆景初自然明白郭元振在暗示什么,无非是问向吐蕃使者下手的是不是赞婆,于是便微微点了点头。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郭元振眼神顿时便闪烁起来,一望可知心里必然没打什么好主意。

    接下来众人才继续上路,本来郭元振是要将众人先安顿在就近的龙泉驿中,明早再继续赶路返回州城。可是赞婆归心似箭,不愿意在途中多耽搁一分,而陆景初等人也都纷纷表示并不疲累,可以连夜赶路。

    尽管郭元振自己累得不想赶夜路,但见众人全都如此表态,便也只得吩咐继续前行。

    当一行人返回州城的时候,时间早已经到了午夜,下马之后一个个也都蔫蔫的没有什么精神,自有州府吏员们上前安排众人住宿。

    郭元振已经强撑着将赞婆送入客房安顿好,然后便打个哈欠,熟不拘礼的对陆景初等人摆摆手说道:“你等归宿自便,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谈。”

    说完后,他便摇摇晃晃的往后堂行去,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便被陆景初一把撤了回来。

    “郭某就是如此接待京中故人?你帷中满满的异域风情,我等在京中也是闻名已久,既入此境,怎么能不见识一番?”

    陆景初这会儿早已经没了倦色,拽着郭元振的胳膊神采奕奕的说道,而其他同行者们虽然并不直说,但也都望着郭元振呵呵发笑。

    眼见众人如此,郭元振才明白过来他们为什么要连夜赶路,可不是因为跟噶尔家有干亲、想要快点抵达青海,分明是色意撩人,已经急不可耐。

    明白到这一点后,郭元振自是气得破口大骂,一群色意上脑的家伙搞得他这一天往来奔波、马背上颠的屁股疼,实在可恨!

    眼见郭元振如此气急败坏,众人也都不免呵呵干笑起来:“胡姬姿色并不出奇,但郭府君盛集陇边诸类风情,京中见闻寡淡,既入此乡,事外余暇当然也想一饱眼福!”

    “一群厌物,若觉京中供职寡淡无味,老子同你们交换!”

    郭元振又骂了一声,这才揉了一把睡眼,吩咐仆员道:“去后堂将诸胡姬唤醒,梳妆迎客!”

0912 鲲鱼化鹏,扶摇万里

    这一夜,京中来客们自然是大饱眼福、竟夜欢愉。然而同行的赞婆却就没有这种兴致了,一路奔波终于返回了陇上,在鄯州州府短憩两个时辰,天色还未大亮,便已经起身,并请州府吏员去通知郭元振。

    赶了大半天的路,又跟京中同僚们胡闹到将近天光,郭元振刚刚浅睡片刻便又被唤醒,心情自然算不上好。不过他倒也不敢怠慢正事,扶着酸软的腰骨勉强起身,还不忘着员去将陆景初等几个家伙唤醒。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才在州府别堂聚齐。看着陆景初他们脸色苍白、两眼充血,走起路来都是一副摇摇晃晃的姿态,倒不像是寻欢半夜,而是被人蹂躏至天光,郭元振自是一脸的不屑,连连发声取笑。他自己状态未必多好,但类似事情经惯,耐力是已经培养起来。

    “边中风情虽好,只是磨人筋骨气力啊!”

    被郭元振取笑一番,陆景初自然也是神情羞赧,全然没有了昨晚要一挑十的豪迈,略作自嘲后又干笑着凑近郭元振耳语几句,而郭元振在听完后,望向他的眼神中也是满满的鄙夷。

    闲事稍作短话,而后众人便开始用餐。一边吃着早饭,陆景初等几人一边向郭元振传达一下朝廷对陇边规划的细节。

    随着吐蕃赞普率军东进,青海局势变得异常紧张,大唐虽然并不处于矛盾的核心,但对这一次即将爆发的冲突所寄予的希望,甚至还要超过了那矛盾的双方。

    在外交层面上,朝廷已经断绝了同吐蕃的互使邦交,不再进行主动对话。而对噶尔家则就友善得多,且给予了各种实际的扶植。

    但在实际的军政布置方面,自然不能秉承过于简单直接的态度。须知朝廷同噶尔家达成的共识,海西方面仅仅只是由赞婆出面,而噶尔家真正的话事人钦陵是何态度,则仍然值得深思。

    虽然说噶尔家目下处境穷困,可钦陵眼下毕竟还是吐蕃名义上的大论,且极富战争技巧,过往对大唐的恶意也都不做掩饰。眼下赞普东进的确给噶尔家的生存带来极大压力,可钦陵实际上究竟会选择以怎样的方式破局突围,而赞婆又能对这个兄长施加多大的影响,仍未可知。

    所以朝廷针对陇边军政官员们的指示也并不死板,在保证联结噶尔家以对抗吐蕃的大前提下,具体的操作手法则仍需依照实际情况进行操作,说的更直白一点,那就是就算要同噶尔家展开一定程度的互动,但也要将刀子紧握在手中,若事有必要也完全不必留情。

    这样复杂的指使,对一般人来说是有些不好理解,但郭元振在这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却颇有几分如鱼得水的自如,加上作为圣人潜邸心腹,对于圣人的真实意图也有着充分领会,所以不需要陆景初等再作细致说明,心里便已经有了非常具体的认知。

    简单用过早饭之后,几人便行出食堂去见赞婆。这会儿赞婆早已经将行装整理完毕,一俟见面便提出即刻动身,真是一刻时间都不愿耽误。

    噶尔家与大唐这一次的合作,核心就是货品的交易,由大唐提供物资以缓解噶尔家各种物资的告竭。而鄯州便是货品发运的主要地点,眼下大多货品也多集中在此。

    这一次的贸易是赞婆极力促成,为了保证能够顺利进行,甚至不惜直接出手截杀国中的使者,可谓是用心良苦。所以对此自然也是关心至极,在返回青海之前,当然要仔细点验一番。

    郭元振对此自无不可,亲自陪同着赞婆于境域中诸货栈仓邸游走一番,任由赞婆进行细致的检查。

    这其中,于河源城负责看守货仓的乃是一名胡人酋首,名为句贵。当见到郭元振率众而来,忙不迭趋行迎上,可是在见到队伍中的赞婆之后,神情不免有些惊惧尴尬。

    而赞婆在看到对方相貌后,眉头也是微微蹙起,并有些不悦的瞥了郭元振一眼。这名胡酋句贵并非别者,正是数年前钦陵意图进寇黄河九曲时,被郭元振在莫离驿阵前策反的海西前锋将领。如今故人相逢,却实在谈不上喜悦。

    赞婆不知是否郭元振刻意作此安排,扫了那名胡酋句贵一眼之后也没有说话,而是进入仓邸中检点货品,较之别处都要更加认真。

    郭元振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示意胡酋句贵跟随于后,并正色说道:“你知此方储货事关要紧,若职任中出了纰漏,不独国法难容,蕃客也不会轻饶过你!”

    句贵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应是,可是在看到赞婆那仔细点验、一副猜忌心重的模样,又不无委屈的说道:“往者生计所迫,不得已有顺悖行径。但今身为大唐职臣,府君善治善抚,但得职事周全,自有生路广阔,不需凶戾争命,又怎么敢固执旧怨,败坏自身的前程……”

    换言之,你们噶尔家在我这里已经是一个过去式,老子现在跟着新主子混,小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滋润,才不会继续再跟你们纠缠。

    赞婆听到这话,心里自然有些不是滋味,明明是你老小子背叛了我,怎么这话说的老子倒像一个渣男,跟我过日子委屈了你?

    而郭元振则在一边呵呵笑语道:“唐家兴治,法度渊博,所以能包容万族,无论华夷俱可安生于此制度之内,强者不失志力伸张,弱者亦能保全身家性命。若有丑类厌见民众安生,只作威令虐害,又怎么配居人上、享尽人间供奉?若政治不能行于道义,上下不能守于真心,即便猖獗于一时,人间自有强权加以制裁!”

    胡酋句贵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应是,不用想这番话意指何处,总之郭府君放个屁都馨香无比。

    赞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可不待其人开口发声,郭元振便又继续说道:“因此将军大可不必过于忧计当下,蕃主虽然狭量难容,但人间自有圣主乐于赐人生数。但能循道求之,自不会拒之道义之外,如此才配得上应天持符、宣命施教的伟岸。

    苦卤咸涩,自有甘泉解渴,沙碛荒芜,岭上却草木生发,父母赐我性命,自然不是为的让我来人间受苦,或困蹇于一时,但极目眺远,此身所在仍是广阔人间!大路通衢之所以人烟鼎盛,便在于可左可右,世上第一等的愚计,便是逼得自己无路可走。

    鲲鱼错生在了泥塘,哪怕有心善处,但终究不能相容,彼此都没有罪过,只是造化作弄,终究是要拼出一个你死我活,短见者不知人间复有沧海,但通达者却能化鹏而走,扶摇万里!”

    饶是赞婆意志坚定,也不得不承认郭元振一番说辞实在是太有蛊惑性,甚至就连他一时间都忍不住浮想联翩。

    但现在最切实的问题终究还是要解决当下的困境,所以赞婆便又暗叹一声,收起思绪,继续检点仓中货品。

    几处仓邸游走下来,时间已经到了午后。而这时候,众人也早已经身处在赤岭隘口。早年的赤岭,自是唐蕃对抗的最前线,但如今此处险塞已经尽为大唐所有,并被打造成一座牢固的陇右防线。

    一行人待在河源大营中,等待赤岭西侧遣兵前来引护。趁着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郭元振再就货品的发运步骤与赞婆进行细致的讨论,同时也涉及到一部分在青海设置榷场的话题。

    赞婆此番入唐,所达成的交易量本就不小,当中生出一些波折后,朝廷又加大了一部分输给的货品。这些增加的商货,并不需要噶尔家再提供商品交换,而是作为榷场的租金进行支付。

    此前在长安时,朝廷所提出设置的榷场共有四处,一处是位于青海湖泊中的伏龙岛,一处则就是海东的莫离驿。这两处地点,眼下都在大唐控制当中,自然没有什么疑问。海西方面但以商贸为名,向大唐提出请求,便可获准通行于两处。

    至于另外两处,一处便是让大唐颇存怨念的山南渴波谷,另一处则就是吐蕃赞普目下正率众驻扎的积石山北麓积鱼城。渴波谷乃是青海中部连接各方的重要通道,榷场设立于此,赞婆也没有什么意见,他在主动提出相关要求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将渴波谷作为一个筹码。

    可是积石山北麓的积鱼城,则就让人有些为难了。积鱼城本身就是从青海返回吐蕃本土的重要通道,其所地当积石山区域矿产丰富,且靠近一处重要的资源产地,那就是盐池。而彼处的盐池,也是噶尔家得以控制青海的重要手段。

    除了这些本来的意义,更重要的一点是眼下积鱼城并不在噶尔家控制之中。赞普率军亲驻彼处,如果得知此城居然被噶尔家租借给大唐兴建榷场,那可就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当然,赞婆也明白,大唐在明知青海局势变化的情况下,仍然提出在积鱼城设置榷场,本意自不是为了开展商贸,就是为了羞辱赞普、激化矛盾,并给自己干涉青海寻找一个理由。

    尽管相关的话题已经是赞婆在自作主张,但他也不敢在未请示兄长的情况下便答应大唐在积鱼城设置榷场的要求。所以在经过一番商讨后,最终才决定将第四处榷场选择在更加偏南的星宿川。

    星宿川在地理位置上更加接近青海那几处盐湖,而且有通道可以迂回沟通黄河九曲。大唐国中虽然不乏产盐地,但在陇边则就有些不足。随着陇边、青海常驻人马越来越多,国中运输成本激增,也需要在当地掌握一个稳定的食盐产地。

    而且星宿川的方位距离冲突焦点的积鱼城并不算近,就算是噶尔家真的与国中交战内斗起来,也能通过星宿川继续与大唐进行交易,获得物资的补充。

    大唐朝廷在经过一番探讨后,最终也答应了这一位置改变的提议。星宿川位于黄河的源头,已经是处于积石山的西侧,距离大唐军事布置的核心区域海东更有数千里之遥,很难进行实际的军事占有。

    但大唐仍然可以沿河道上溯,自黄河九曲进入彼方。唐初攻讨吐谷浑一战,侯君集所部唐军正是循此路线直插吐谷浑腹心之地,大破吐谷浑人马。所以在必要的时候,星宿川也是黄河九曲所驻唐军可以应用的一个军事选择。

    而且星宿川距离西康国已经非常的近,此前吐蕃赞普在未经大唐许可授权的情况下便擅自出兵行过西康,已经暴露出大唐在川西与陇南所进行的军事布置并不足以给予吐蕃实际的震慑,自然是要继续进行加码。

    即便不考虑军事方面的需求,当大唐商贸影响远覆星宿川之后,无疑也会将唐蕃之间的商贸网络打造的更为周全牢固。跟专重于眼前的积鱼城相比,星宿川无疑是一个更具长线战略经营的目标。

    而赞婆主动提议星宿川作为设置榷场的地点,也体现出其人骨子里的那一份悲观,已经不觉得噶尔家还能继续进行如此长线的控制,索性舍弃掉作为当下的变现补充。

    有关星宿川设置榷场的事宜,朝廷已经授意陇南的曹仁师与坐镇黄河九曲的薛讷着手布置。而其他位于青海周边的三处,自然就交由此方军政官员进行。

    朝廷虽然勾勒出一个大的框架,但榷场能否真正建立起来且发挥作用,仍然要靠此方官员的努力。如今海东方面的军事长官是夫蒙令卿,除了人马调度的军事调整之外,几乎不问外事,因此这件事自然就落在了郭元振的头上。

    如果有得选,赞婆是真的不想跟郭元振打交道,这种人心机实在太腹黑,哪怕明知道这件事是对你有利的,但总觉得对方一定会在里面埋下钉子。

    郭元振这一次也并没有让赞婆失望,在将朝廷意图了解一番后,便提议说道:“莫离驿地在军管,仍需汇同海东将主细作讨论。至于渴波谷,则就需要双方同临彼境认真勘测。倒是海岛榷场,即刻便能着手建设。包括此间的物料输送,都可以通过青海舟船输送,毕竟眼下鄯州车马告急,如果想将物料尽数运出,没有两三个月的光景很难做到。如今青海冰封尚有月余,只要你处于海西架设码头以泊舟船,月前便可通航输运……”

    赞婆听到这话,眉头便忍不住微微一皱,鄯州车马告急?你当老子是瞎的,看不到州城内外那将道路都给完全覆盖起来的车马队伍?张嘴就胡咧咧,你的良心何在?

    郭元振的良心究竟在哪里,赞婆自然不清楚,但他知道对方作此构计的险恶想法是什么。眼下青海虽然地在两方势力之间,但讲到优势,还是大唐更胜一筹,原因也很简单,海西没有船,甚至没有打造船只的技术。

    一旦海西方面打造起了码头,那么海东的船便可直接畅行靠岸,至于船上运送的是什么,可就不敢保证了。如果码头建立起来,可能晚上自家在伏俟城睡得正浓,唐军便已经抵达了城外,这跟开门揖盗没有区别。

    可是现在郭元振直接拿货品运输的效率来威胁,可供赞婆做出的选择也不多。要么就回去乖乖架设码头,要么就干脆放弃这一批珍贵的补给。人在弱势中,各种言行往往显得拙劣,这未必是因为犯蠢,而是因为现实可供做出的选择实在不多。

    赞婆为了保证这一次贸易能够继续进行,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可谓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可偏偏大唐君臣的刁难却接踵而来,一步步的诱他深陷其中。若他此刻拒绝了郭元振这一提议,那此前种种付出与让步无疑就成了一个笑话!

    所以赞婆最终也只能答应郭元振的要求,表示返回海西后便即刻建造码头。

    眼下他唯可安慰自己的,就是青海冰封期即将到来,就算码头建造起来,能够使用的时间也很有限,只要接收到这一批物资,接下来漫长的冰封期也不能带来什么威胁。

    等到来年气候转暖消冻,局势必然会有进一步发展,届时这码头是继续保留,还是直接拆掉,都可从容计议。

    这一问题讨论完毕后,海东来人也已抵达,郭元振将赞婆送至赤岭关口便停了下来,并没有再继续跟随。而在返回河源后,他又将胡酋句贵唤来,笑语说道:“海西即将兴建码头,关山已经不成阻碍。届时我会安排你重返海西,彼方遗留人事稍作联络,一俟通航,即刻争渡东来。哪怕抱板入海,海中自有舟船接应,胜过困留海西,与噶尔家同作沉沦。

    来日前程如何,俱在此功。因你列我功簿之中,所以我才让你参与此计,丈夫谋进,不容等闲,此计若能用极,胜过战场迎刃避矢!”

    句贵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胸脯拍得砰砰响,表示一定不负府君此番提携。

0913 壮烈能狂,无勇忍耐

    噶尔家族所统治的海西地区,绝大多数区域都极为荒凉,人烟稀少,除了有限的几个地区之外,几乎看不到什么部落民众活动的痕迹。甚至于就连一些水草丰美、乃至于颇有耕作条件的地方,同样也没有什么居民。

    之所以会如此,跟环境与风俗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海东虽然因为地近陇右、与大唐颇有交流的缘故而比较繁荣,但其实早在吐谷浑时期开始,海西才是青海部落民众们主要居住地,甚至就连吐谷浑的王城都位于海西。

    毕竟吐谷浑在灭亡之前虽然也属于大唐的藩属,但双方的关系,也谈不上友谊地久天长,单单隋唐之间的几十年里,吐谷浑便遭遇了两次亡国甚至于灭族的打击,而这两次重创,全都是中原皇朝干的!

    所以哪怕在双方友好时期,吐谷浑也不敢将其统治中心的王城设在距离大唐太近的海东地区,怕的就是哪一天其王城或许就再给端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数年前大唐的势力重新回到青海地区,讲到人烟稠密与繁荣,海西仍然要远远的胜过了海东。

    转变就发生在最近这几年,大唐控制中的海东越来越繁荣,而噶尔家所控制的海西却越来越萧条。特别是频频有叛逃之事发生,有的部族名为在外游牧,但却悄悄的投靠了海东,类似事情发生的多了,也迫使噶尔家族不得不做更为严密的监管。

    所以海西的人口,大部分都被集中在伏俟城周边有限的空间中,以至于正常的耕牧劳作都大受影响。毕竟伏俟城虽然是青海周边难得的宜居之地,但也达不到大唐关中能够滋养几代王业的富庶程度。

    这样的安排虽然不利于生产与发展,但起码也要比放任民众们大举向海东出逃要好一些。

    众多的人口聚集在有限的空间中,伏俟城周边的混乱可想而知。放眼望去,城外到处都是杂乱的毡帐与成群的牛马,几乎看不到城池本来的面貌。

    而拥有毡帐居住,还算是部落牧民中的上等人家,有众多的民众甚至连这基本的生存物资都不具备,顶多是掘土穴居,在背风的土坡上打上几个洞眼,塞上几团晒干的杂草,便可供一户人家居住。

    虽然说杂胡命贱、耐得寒苦,但也是有其承受的上限。这样的居住环境,天暖时节还倒罢了,可一旦进入酷寒的秋冬之日,便有许多的部落民众直接冻死在那根本就不保暖的土窟中,一具具冻成紫青色的尸体被从洞窟里勾出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若没有人收捡尸首,则就由之腐烂在荒野中,到了第二年,此方野草便会生长得尤其茁壮。

    但就算生存环境如此的恶劣,这些底层的部落牧民们还不是叛逃的主力,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能力、也没有储蓄穿过茫茫原野、成功抵达大唐所控制的海东区域。即便有人壮起胆子来冒险尝试,多数也都会被游弈斥候们截杀在原野中。

    反倒是居住在伏俟城中,那些生活有所保障、处境也算优越的豪酋们,一旦抓住机会,便要试图向外逃亡、希望摆脱噶尔家的控制。而这样的人就算被噶尔家察觉发现,往往也不会公开的极刑严惩,担心会破坏整体局势的稳定,毕竟噶尔家还要依靠他们,对这些部民们进行控制。

    又经过数日的昼夜兼程,赞婆终于返回了海西伏俟城。虽然说他途中归心似箭,可当真正返回时,看到伏俟城周边的局势较之他离开之前还要更加的混乱,心里也是不免生出满满的厌烦。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他们兄弟真的运数将近、才力俱不如人,所以才在短短数年时间里、海西与海东之间的差距已经大到让人触目惊心?可是以往几十年间,他们父子相继统治,也曾将整个青海都经营的有声有色啊!

    抛开心中这些杂念,赞婆也无心细赏城外各种破落混乱的画面,直接纵马入城,很快便抵达了内城的宫苑中,继而便有家奴将他引到钦陵目下所在的宫室。

    进入房间后,赞婆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兄长的身影,只见到一个身着蕃人贵族服饰的人背对着他站在堂中,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开口试探问道:“阿兄……”

    那背对赞婆而立的人正是钦陵,因其常常身着唐人的衣袍,以至于赞婆都不能一眼确认。钦陵并没有回头,听到赞婆的声音后只是背对着微微点了点头。

    “阿兄,我回来了,今次从唐国成功求到许多物资,可以大解本部目下的饥荒困蹇……”

    赞婆低头细禀他入唐此行的各种收获,虽然说相关的事项他早已经着员送回,但事经人口、终究不如自己讲来这样的翔实具体。

    可赞婆讲了许久,钦陵的反应却是冷淡,甚至都没有开口回话。对此赞婆也并不感到意外,甚至归程一路,他心里便已经做好了要被兄长大加训斥的准备。

    一直等到赞婆汇报完毕,钦陵才蓦地叹息一声,并缓缓的转过身来。其须发已经颇见斑白,显出一份无从掩饰的老态,不要说较之数年前,哪怕赞婆只是离开几个月的时间,见到兄长如今老态更浓的模样,都是暗暗吃了一惊。

    “你太让我失望了,之所以遣你入唐,是因你稳健精明,或能成就旁人不能之事。但若只是卑恭求活,遣谁不可,又何必遣你?”

    转过身来之后,钦陵望向赞婆的神情中殊无喜色,自有一股恼怒引而不发:“若你并非我的兄弟,凭你这一番屈辱求顾的作为,归城之时便当授首!”

    赞婆自知他这一次自作主张实在有些严重,也早做好要遭受责罚的准备,听到这话后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并郑重的说道:“我一人之生死,实在不值得计较。但今唐国有愿于青海,盼能借我家之力达成,这才是我家能够挺过此番劫难,求得生存的唯一机会……”

    “住口!在我面前,还要作此懦言!青海是我家父子相继尽力、伟功所在,却被你这不肖的子孙因一时困境典卖于宿敌!纵然能求生保全与一时,来年人间将会如何讥笑我家?”

    听到赞婆这么说,钦陵心中的怒火便有些按捺不住,手扶佩刀行至赞婆的面前顿足厉声说道。

    “咱们父兄自是人间英雄,这一点宇内尽知,并不会因后继者肖或不肖而有减损!阿兄你才大志壮,自有一份青出于蓝的豪迈气象,但我这个不肖之人,的确是没有更图伟业的雄壮,但也自有几分家业存亡的责任!来年人间作何评断,终究生者才能有闻,但若只剩下海西荒野几副枯骨,人间是赞是毁,又有什么区别?”

    钦陵自然是噶尔家绝对的核心,一家人俱惟其马首是瞻,平日里赞婆就算心里有什么异议,也绝不会这样与兄长当面争论,只是尽力恭从于后,默默的为兄长拾遗补缺。

    可是这一次他却隐忍不住,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在面对钦陵的责问时也是不作退让。

    听到赞婆作此争辩,钦陵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冷笑起来,指着这个兄弟叹息道:“当时身在唐国,你若能有如此强项硬气,唐国君臣料想不敢步步紧逼……”

    赞婆还待开口解释几句,却被钦陵摆手制止,他垂手一摆,示意赞婆起身,然后看了一眼身上的袍服,嘴角泛起了一丝自嘲的笑容:“久不着此穿戴,如今虽衣装在身,但却仍倍感陌生。你知今日我为何如此?我送了土浑小王离开,由其率部往积鱼城而去……”

    听到钦陵这么说,赞婆又是一惊,连忙说道:“阿兄怎么能由小王离开?他这一去,必成赞普手中尖刀啊!”

    “就算留下了他,难道又能为我所用?与其将这祸害包藏在怀,不如遣之于外。小王离境,如今海西才算真正是我家基业,但究竟能不能守得住……”

    钦陵闻言后又是长叹一声,接着便抬手拍了拍赞婆的手臂,脸上露出了几丝温情:“方才厉言,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明知生机何处,但却不敢去求,有身成壮烈之狂妄,却没有忍耐求全的勇气。我、我……”

    “阿兄,你不要再说了!见你如此声言,比我自己受刑还要心痛!我家绝不是任人脔割的鱼肉,只要兄弟齐心,任何危难都能大步越过!”

    眼见到兄长竟然流露出一丝软弱,赞婆已是泪水盈眶,上前抱住钦陵颤声说道。

0914 奴种辱我,唯以血偿

    世上从来没有永恒的强者,虽然说噶尔家的确是在钦陵的带领下走向了辉煌的顶点,但就算是钦陵,也并不能超脱于大势之外。

    虽然钦陵日常仍以强势姿态示人,但当面对真正心腹的嫡亲兄弟时,终于露出了一些软弱姿态。如今海西的局势之恶劣,甚至就连他都不免大生无能为力之感。

    来自外部方方面面的各种压力姑且不论,内部的分崩离析要让钦陵感觉更加的头疼。特别是他今天所送走的那位吐谷浑小王,对当下海西局势有着极为恶劣的影响,甚至可以说让海西直接陷入了分裂!

    吐谷浑虽然已经灭亡,但仍存在着国王,而且还不止一个。比如大唐方面此前被圣人干掉的青海国王慕容忠、以及继任国王慕容万。而吐谷浑小王,就是吐蕃所扶立的一个伪王,又被称为莫贺土浑可汗。

    这位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也不是吐蕃随便找来的野种,同样也是根正苗红的吐谷浑王室子弟,同样也是姓慕容氏的,而且真的算起血脉来,甚至较之投唐的青海王还要更正宗一些。

    吐谷浑作为东胡鲜卑一路西迁所建立起来的一个胡虏政权,能够熬过南北朝的乱世,并一直延续到隋唐之际,国运长达数百年之久,这也算是诸胡政权中的一个异类。真要算起来,吐谷浑享国年数甚至比大唐与吐蕃还要更长久。

    当然,存在时间久并不意味着势力就强。特别是东面的大唐与西面的吐蕃相继崛起,吐谷浑夹在当中可谓受尽屈辱,特别过去百年间,更是一把辛酸泪。

    不过吐谷浑所遭遇的苦难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夹在强国之间、遭受大国争霸的波及,当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其国家中出现一个作死小能手慕容伏允。

    慕容伏允作为吐谷浑国王是在隋文帝年间,当时吐谷浑虽然称臣于隋,但慕容伏允却并不安分,常有侵犯,陇边的举动。当时中原王朝刚刚统一,隋文帝还在努力弥合南北长久分裂所造成的裂痕,对这一点小边患便也暂时隐忍不发。

    可是等到隋炀帝登基,慕容伏允好日子就到了头,隋炀帝性格自不同于其父,自然不会受这种被人频频打秋风骚扰的鸟气,国中搞大目标的同时,顺带着便把吐谷浑给灭了国,并在其境设立州郡进行管辖统治。而慕容伏允这个亡国之君,只能率领少量部曲藏匿于羌族领地中。

    合该慕容伏允命不该绝,很快隋朝便陷入了内乱之中,无暇再顾及青海,因此慕容伏允得以返回故地复国。

    复国的慕容伏允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很快便故态复萌,开始继续对陇边动手动脚。所以大唐太宗皇帝在解决了东突厥之后,抽回手来便又把吐谷浑给灭了国。

    这一次慕容伏允便没有了死里逃生的好运气,逃亡途中便直接被部下给干掉了。慕容伏允虽然死了,但也遗留下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那就是吐谷浑势力的分裂。

    大唐在灭了吐谷浑之后,有鉴于前隋设立州郡统治的失败,最终还是决定进行羁縻统治,立慕容伏允之子慕容顺为新的吐谷浑王。早年慕容伏允向隋求和,便以慕容顺这个儿子为质,而慕容顺本身也是隋光化公主之子,所以成为大唐选定的目标。

    但慕容伏允并不只有慕容顺这一个儿子,甚至在慕容顺还担任质子的时候,便立了另一个儿子达延芒结波为嗣子。大唐虽然立慕容顺为吐谷浑王,但这位新王常年不在国中,威望实在有限。再加上吐谷浑贵族们也是有脾气的,接连被前隋与大唐蹂躏,灭国便被灭了两次,心中对大唐自然也是充满怨念。

    所以一部分不愿接受大唐羁縻统治的吐谷浑贵族便聚集在了达延芒结波身边,使得吐谷浑实际陷入了分裂中。

    不久后吐谷浑再次发生动乱,慕容顺被部下所杀,大唐则再立慕容伏允的孙子诺曷钵为吐谷浑王,并将弘化公主进行赐婚,加强对吐谷浑的羁縻,这更加重了吐谷浑贵族的不满,甚至生出要劫持国王与王后投奔吐蕃的想法。

    虽然在大唐的强势压制下,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但吐谷浑的分裂问题仍然存在着。终于,随着噶尔东赞将目光瞄向吐谷浑,而大唐则举国东征高句丽、无暇西顾,吐谷浑大臣素和贵西逃,招引吐蕃入攻吐谷浑,使得吐蕃成功兼并青海。

    吐谷浑在强盛之时,体量与实力绝不逊于吐蕃,但接连遭受两次灭国的打击,被吐蕃后来居上的加以反超。但即便如此,吐蕃想要完全消化吐谷浑也并不容易,噶尔东赞常年坐镇青海,甚至一度被国中政敌攻击、丢掉了大论之位,虽然快速的解决了这一政治危机,但也意识到如此并非长久之计。

    所以在噶尔东赞的操作下,吐蕃再立达延芒结波之子为吐谷浑小王、以笼络吐谷浑部属民众。虽然在吐蕃所攻灭的一些政权当中,也有一些邦国首领仍能保留王号,但仅仅只是一个虚衔而已,诸如孙波小王。

    但由于噶尔家族要兼顾内外的缘故,吐谷浑小王却并不只是一个虚称,而是仍然切实掌握着领地与部属、甚至军队。

    因为噶尔家族的支持与庇护,吐谷浑小王在亡国之后才能享受如此超然的待遇,所以吐谷浑小王自然也是噶尔家族重要的政治与军事盟友,也是噶尔家族得以控制青海的一个重要筹码。

    可是现在,吐谷浑小王竟然背叛了噶尔家族,响应赞普的号召,率部离开青海,前往投奔积鱼城的赞普,这对噶尔家的势力以及对青海的掌控,无疑是一大重创,更让噶尔家族有一种将要树倒猢狲散的悲凉。

    因此在得知兄长放走吐谷浑小王后,赞婆也是充满了震惊与不解,想不通兄长为什么要这么做。过去几年时间里,他们在国中的根基与影响几乎被扫荡一空,唯有凭着对吐谷浑部众的控制,才能维持住当下的声势,随着吐谷浑小王的背叛,那些吐谷浑部属必然更加难以掌控,噶尔家的力量可以说是直接瓦解大半!

    “彼既心生悖意,去留只是早晚,与其留此祸患、阵前叛逃,不如早作割舍,更能明辨敌我!”

    钦陵这一解释虽然也自有道理,但赞婆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的问道:“此番小王离开,随之而去者想必不少吧?”

    听到这一问题,钦陵不免又是一脸的黯然,默然片刻后才长叹一声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威能慑众,却没想到几十年威望所积、竟然比不上区区一个亡国的奴种!”

    随着吐谷浑小王离开,极短时间内又有多名豪酋引众跟随而走,吐谷浑小王这一次带走的部众,竟然有数万之多!

    跟留在大唐的青海王世系相比,吐谷浑小王本就是已故吐谷浑王慕容伏允所指定的继承人,所以在许多吐谷浑人观念中、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故主。

    当然,这么多人选择跟随离开,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吐谷浑小王的号召力,还有一点就是钦陵太过狂傲、政治能力不足。

    别的不说,单单他平日里常常身穿唐人冠带袍服,看在许多吐谷浑贵族眼中,便觉得分外扎眼。他们正是因为对大唐心存怨恨,所以才选择投靠吐蕃,对钦陵自然也就难生好感。

    平日里,就算有什么厌恶,慑于钦陵的威名,他们也不敢流露出来。可是现在,有着国中的赞普撑腰,再加上吐谷浑小王率先反叛,这些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纷纷抛弃噶尔家也是理所当然。

    钦陵这一次罕见的换上蕃人衣袍去送别吐谷浑小王,也算是一种示弱,想要做最后的挽回。可当老虎不再择人而噬,而是像猫儿一样的摇尾乞怜,能够换来的也只是嘲笑、讥讽与看轻,却并不会将人重新争取回来。

    “其实就算留下这些,也都未必可信。当中不乏不愿再受我国役使,想要借机投唐者。如今海西人势尚未完全散尽,倒要感谢一下鄯州的郭元振。”

    讲到这里,钦陵不免又是自嘲一笑。

    而赞婆在听到这话后,心里自然大大的不是滋味,口中恨恨说道:“那些悖逃者,早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报仇这种事情,就早不就晚。你能及时返回,那是再好不过!”

    钦陵先是冷笑一声,脸上的颓丧之气很快便消失一空,抬手撕开身上那略显臃肿的袍服,内里竟然是缚紧的皮甲戎装:“山南小子以为凭此可以让我坐以待毙,土浑奴众将我弃若敝履,便要让他们领教一下,辱我者、唯以血偿!”

    赞婆见状后不免又是一惊,连忙发问道:“阿兄你是要……”

    “积鱼城!我自亲行一遭,倒要看一看,赞普他敢不敢让我入城!”

    钦陵讲到这里,两眼精光闪烁,语调中也充满了杀意。

0915 赞普居内,杀贼有臣

    在海西崎岖的山岭间,有一路人马正浩浩荡荡的进行着迁徙,正是刚刚从伏俟城离开、跟随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前往积鱼城的部众。

    多达数万人的大部队,加上所携带的牛羊以及车马辎重,整个队伍拉伸开,前后绵延足有几十里之长,在这苍茫的原野、崇山峻岭之间,仿佛一条缓缓移动的游龙。

    这些民众们大多衣衫褴褛、神情木然,身上背驮着众多的杂物,价值虽然不高,但却是他们全部的家当。青海的道路完全与平坦无关,哪怕是两手空空,长途跋涉起来都非常的辛苦,如今肩扛手提着众多的杂物,行走起来自然是更加的艰难。

    不乏人已经累得神情恍惚、气息紊乱,乃至于直接倒毙于山岭沟壑之间,但也不会引起什么同情悲悯,更不能阻止队伍行进的速度。

    尽管队伍中拥有着大量的牛马牲畜,但这些畜力却不是用来给这些部落族众们减轻负担。时下正值初秋新寒,牲畜们本就需要安养贴膘、以抵御将要到来的寒冬。

    眼下迫于无奈进行长途的迁徙,已经是有悖天时与习俗,若还不能节省体恤畜力,那将会有大批的牲畜不能熬过漫长的寒冬。

    当然,以畜牧为本业的吐谷浑部落中也存在众多的驮马、挽马用于驮运物货。但这些驮马是要用来运送豪酋首领们的财富,自然不会用来浪费驮运贱民们那些微薄的垃圾家当。

    秋冬时节,本就不适合远途的迁徙,上路之后又没有充足的物资供给与负担减轻,尽管队伍离开伏俟城还不算太远的距离,但情况已经非常的不容乐观,甚至通过沿途抛尸的情况,就能勾勒出他们具体的行进路线。

    但即便是如此,仍然不能阻止队伍前进的脚步,就算是部众们已经将要无以为继,自有刀兵驱赶他们继续前行。

    人生在世,谁不辛苦?那些贵人们放弃了伏俟城暖帐软卧的优渥生活,在这秋冬之交还要踏上行途,他们难道就不辛苦?

    为了谋求一个生机出路,而不是困在伏俟城中与噶尔家一起迎接凶险的考验与莫测的命运,这些贵人们决定离开,也是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万幸在莫大的压力之下,大论钦陵不复往日的固执凶悍,总算是答应放他们离开,他们才有了这样一个摆脱噶尔家的机会。若那些贱民们不能体会贵人们所付出的努力与苦心,反而因为路途上这些微的辛苦就抱怨连连、裹足不前,那也实在是死有余辜!

    在这长长队伍的偏后方位置上,队伍要显得威武严肃得多,前后俱是威猛的武士,大量满载货物的车马被团团包围在这队伍当中。但最引人注目的还并非那些气势雄壮的武士随员与众多的车马辎重,而是位于此方队伍最当中、由众多武士贴近包围起来的华帐大车,以及车前车后高竖起来的各种鲜艳旗幡。

    这一架华车体量庞大,较之普通的马车足足大了数倍有余,需要多匹健马才能拖拉得动。整个帐幕都由上佳的马皮接缀而成,内外数层,不只密不透风,甚至就连最锋利的刀剑枪矛都难穿刺得透,而那接缀之处更是用金丝银线穿插缝合,看起来更是华贵异常。

    除了本身的材质与用工不俗之外,帐幕外皮上还镶缀着众多的金环,用以扣挂金玉牦尾彩羽绮罗等各种佩物。当然眼下由于荒野赶路,各种佩物都已经被清除下来,但这华车贵气逼人的气派仍然没有减弱多少。

    这架华车的存在,与队伍前后那些悲苦寒酸的部族民众们自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能够拥有并乘坐这一架华车的人物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正是这一支队伍的首领,当代的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

    其实就连莫贺可汗,若非特殊的渠道,也很难拥有这样一辆华车。而这一辆车正是十年前吐蕃王室公主下嫁莫贺可汗时,赞普召集国中能工巧匠并收聚珍宝,专门为之打制、贺其新婚之礼。

    所以这一架华车不仅仅只体现出莫贺可汗的身份尊贵,更是作为宗主国的吐蕃对其礼遇有加的证明。

    因此尽管这架华车因为太过庞大、并不适合离城远行,可是当莫贺可汗决定离开青海、前往积鱼城投奔赞普的时候,也并没有将这一架车留下来,而是将之携带同行,以表示自己对于赞普所赐予的恩典铭记不忘。

    正式赶路的时候,莫贺可汗也是身先士卒、与部伍们策马同行,当野中停宿时,则就登车接见各部酋首,并处理各种行途事务。

    午后时分,队伍行至两山夹壁之间的一处深阔谷口,由于前方有别部贱民哗噪闹事、不肯继续前行,镇压骚乱耽误了一些时间,影响到了队伍的行程,很难在天黑之前通行过谷口。而一旦到了晚上,山谷中便会有寒冷猛烈的罡风鼓动强吹,并不适合扎营居住。

    所以尽管天色仍然颇早,但在听到部伍汇报之后,莫贺可汗还是决定就地傍山扎营,等到了明天再继续赶路。

    部伍们听到指令之后,便纷纷下马抽刀、劈砍山谷内外那些干枯的荆棘藤蔓,既是为了用来生火做饭,也是避免停宿期间失火蔓延。

    在部伍忙于收拾营宿地点的同时,莫贺可汗便也下马进入临时搭建起的帐幕当中,开始接见部属、处理一整天行程中所积攒的事务。

    这一代的吐谷浑小王,年纪已经不小,将近四十岁,但是看起来较之实际年龄还要更大几分。其人须发浓密,略有卷曲,生就一副标准的胡人相貌。这本来也算不上出奇,可是跟留在大唐的青海王一系相比,单从外表看,已经差异大到不像是同类,更不要说同宗的血亲。

    莫贺可汗的血脉当然没有问题,他就是慕容伏允的血亲子孙,已故西邦太子达延芒结波的后人,有问题的是吐谷浑王室的联姻方式。

    吐谷浑立国青海,与中原王朝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往来,甚至在南北朝开始,便与一些割据陇边的汉胡政权进行联盟与和亲。因此在吐谷浑王室中,是一直有一条比较稳定的汉人血脉传承,多代融合下来,使得他们无论外表还是风俗习惯,都与中原王朝没有太大的诧异。

    但是除了与中原王朝维系往来之外,作为青海当地的君主,吐谷浑王室自然也需要考虑到统治之内臣民的因素。须知吐谷浑王室并非土生土长的西胡,而是从近万里之外迁徙而来的东胡鲜卑。而青海周边所生活的民众,则就主要以羌人为主体。

    一个外来民族到达陌生地域,不只存活下来,甚至还成为区域当中的霸主,统治着数量远胜于本部的异族部众、所建立的政权更维持数百年之久,吐谷浑的立国祖先们的确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传奇。

    鲜卑慕容氏,在五胡乱华的浪潮中,也的确是一个人才涌现比例最高的一个胡族。以燕为国号的政权几乎就占尽了东南西北前后,还没有算地处青海的吐谷浑,可谓是五胡乱华过程中排名第一的狗皮膏药,就是他妈的不肯下桌。

    当然,立国西陲的吐谷浑与中原王朝的兴衰更替还是没有太大的关系。其国能维持如此长久,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积极的与当地西羌土著进行融合。太远的不提,当吐谷浑第一次被隋朝灭国时,作死小能手慕容伏允就是藏匿在党项羌的领地中苟延残喘、等待机会。

    因此在吐谷浑王室的血脉传承当中,还有一系就是与当地的西羌豪族联姻融合,从而维系其政权内部的稳定。中原王朝强盛,吐谷浑需要交好中原时,吐谷浑王则就会选择汉人女子生出的后代为嗣子,反之、本土西羌派就占了上风。

    吐谷浑上一次的分裂就发生在隋唐之交,眼见中原大乱,慕容伏允便立拥有羌人血脉的达延芒结波为太子,却没想到隋后并非长久分裂的大乱世,而是一个同样强大的大唐。

    而西羌本土派,也不再同于往年,因为更西方的吐蕃已经崛起。吐蕃本就是西羌种,与吐谷浑当地诸羌无论相貌还是风俗传承都极为相近,彼此之间自然也就更有认同感。

    因此原本的本土派,自然而然就成了亲蕃派,此前叛国西逃的素和贵便是其中代表人物。素和贵本是吐谷浑慕容氏疏族血脉,西羌系的代表人物,当大唐再次强势介入吐谷浑时,索性直接叛逃、将国家都送给了吐蕃。

    这也是吐谷浑王室几百年搞平衡下来,不能与时俱进的一次惨痛翻车。毕竟无论是亲唐还是亲蕃,哪比得上自己作主来的快活。

    莫贺可汗虽然只是吐蕃扶立起来的一个傀儡,但也并不是一个诸事都不动的酒囊饭袋,当大唐所扶立的吐蕃诺曷钵政权在被吐蕃灭国并将其部召回之前,其人也一直跟随父兄长辈在西海荒野挣扎求存。能够在大论钦陵如此强势人物压制下,仍能对部族有着颇为可观的控制力,足见其人也是能力不俗。

    行途中所积攒的这些问题,对莫贺可汗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此前大论钦陵征战于外,他便与赞婆等人一同负责后勤征调与组织,所以在处理起类似事务来,也是有条不紊。

    当事务将要处理完毕的时候,却有一名强壮妇人直闯帐中,甚至就连帐外持刀宿警的武士都没能阻拦下来。

    妇人入帐之后,也并不行礼,直望着莫贺可汗皱眉说道:“赞蒙着仆来问,眼下天色尚早,可汗为什么便命令扎营不前?”

    眼见妇人如此无礼,莫贺可汗那有些深邃的眼窝中顿时闪过一丝羞恼恨意,可当真正抬头凝望对方的时候,眉头便已经舒展开、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他先抬手屏退跟随妇人入帐的几名持刀卫士,然后才心平气和的解释道:“前路别部缺食哗噪,阻误了行程,若再继续前行,此夜恐难行过山谷,滞留谷中,夜宿不免辛苦……”

    “贱民闹事,杀了便可!可汗行程,怎么能受那些贱民阻拦影响?”

    妇人对于这一个说辞并不能接受,接着便又不客气的说道:“离开伏俟城已有旬日,但前行路途却方满百里,照这行程下去,今冬未必能抵积鱼城!赞蒙着我再问,行程这样缓慢,究竟是不是可汗不愿疾行、不想去积鱼城?”

    “狗奴,这话是赞蒙发问,还是你自私发问!”

    莫贺可汗本来一直在按捺情绪,可是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地一变,上前抬腿一脚踢翻妇人,抽刀在手横其颈上并怒声道:“赞普恩我,我才能重治故业,更蒙恩赐我血亲、方得成家,此恩义高过南岭之木、盛比青海之水!我也对赞普忠心耿耿,有命必从,甚至连大论钦陵都不放在眼中!这样深厚的君臣情义,岂能容你这恶奴贱妇妖言败坏!”

    冷厉的刀锋横在颈间、几乎要割破咽喉,那妇人一时间也是惊慌至极,再不复刚才的狂横,嚎叫着乞求饶命。

    正在这时候,帐外又响起了一连串的声响,旋即帐幕被掀开,一名华袍妇人在众多随从簇拥下行走进来,正是莫贺可汗的王后、来自吐蕃的赞蒙墀邦公主。

    看到帐内这一情形,墀邦公主脸色也是变了一变,继而便望着手持利刃的可汗冷声说道:“这仆妇何处触怒可汗?请可汗明告罪状,将她赐我,我绝不容她活入此夜!”

    见赞蒙亲自到来,可汗脸色也是微微一变,默然片刻后,才忿忿说道:“这恶奴竟然发言离间,诬蔑我不肯前往积鱼城。我若不肯,又何必拒绝大论钦陵的哀求……”

    “都已经行在道中,谁又敢再如此猜疑可汗的心迹,这恶奴竟然敢如此中伤,也的确是该死!”

    听完可汗的怨言,墀邦公主也是忿忿着附和道,同时抬手一指被可汗踢翻踩在脚下的妇人。其后方自有仆员入前,一把捂住那张嘴仍欲辩言的妇人嘴巴,另一手则抽出尖刀,直从妇人后脊刺入,妇人略作抽搐,旋即便口角溢出鲜血、气绝身亡。

    眼见到这一幕,可汗眸子陡地一凝,握刀的手更忍不住握得更紧。

    然而墀邦公主却缓步上前,手臂自然的搭在了可汗持刀之手臂弯处,抬起手来一脸温婉的帮可汗将佩刀收回了鞘内,然后才不无柔腻的凑近可汗耳畔说道:“我同可汗,情是一体,绝不容许任何人猜疑无解我的丈夫!此番赞普召见,的确是突然了一些,途中难免会遇到一些困难,但只要咱们夫妻齐心,也不会有什么越不过的关口!

    赞普亲自典兵东来,国中大族已经全都不能容忍噶尔家继续存活下去!只要咱们进了积鱼城,叩见赞普、告尽海西的虚实,解决了噶尔家后,赞普必然会遵守誓约、将青海赐作我家王土,子子孙孙传递下去!”

    “我也是做梦都盼望着这一天啊!”

    莫贺可汗将握在刀柄上的手掌收回来、按在了墀邦公主的腰肢上,顺着她的话语说道,神态语气中也是充满了神往之情。

    其他人见到这一幕,自然识趣的退出,并将地上的尸体一并拖了出来,不敢打扰到可汗夫妻的温存时刻。等到众人退出,帐幕中旋即便响起旖旎的低吟并喘息声。

    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可汗才在简榻上披袍而起,手抚墀邦公主丰腴后背并温声说道:“为了保证明日能行程顺利,此夜还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不能陪伴赞蒙同眠。但只要到了积鱼城,时时刻刻都是人间的好光阴,我同娘子自能享乐不尽!”

    墀邦公主脸上潮红未褪,眉眼之间却有着几分疏解不开的怨情,可是当她转过身来时,又是一副浓情腻意的柔媚神情,自可汗手中接过刚才激情褪去的衣衫,抬手一件一件穿在了身上,接着便又说道:“此番行程仓促,并不知大论钦陵会不会放行,所以往时那些侍妾们只能先行处理掉。行程大事,我帮不了可汗什么,但知可汗喜爱细腰妇人,近日都在细心搜索,帐中已经颇收几名,待到积鱼城,处境从容起来,便要尽数献给可汗!”

    可汗听到这话,嘴角不自然的抽搐几下,然后才又弯腰抱住了墀邦公主,一脸柔情道:“那些俗气女子,能奉不过几刻的皮肉欢愉,怎比得赞蒙,能大计相谋、旺我家室!”

    两人温存结束,墀邦公主自在随从们簇拥下返回自己的帐幕中,而可汗则留在了当下这座小帐里。并且一俟公主离开,可汗便急不可耐的吩咐道:“速送温汤入帐!”

    等待之际,可汗已经忍不住的周身搓擦刚才与墀邦公主接触的身体,就连两颊髯须都被指甲刮得刷刷作响,仿佛刚才接触了多么恶臭难当的东西。

    等到卫兵们将温汤送入,莫贺可汗便一头栽进水桶中,并抬手指了指沾着血渍的地毯,着员快速收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水桶中浮出面来,满头湿漉漉的,毛发都如毡一般贴合在脸颊上,唯是两眼微微泛红。

    “恶妇、恶妇!杀我妻儿,侵我部曲,凭此区区几句虚言,可以抹去一切仇恨?待我得势,必杀此悉多野氏贼娼!”

    可汗一边抬手抹去垂聚在下巴上的水珠,一边恨恨说道。刚才墀邦公主随口所说的将姬妾处理掉,凭其行事作风,那些侍妾们自然也是如同刚才闯入帐内的妇人一般下场,其中甚至还包括那些侍妾们生下的男女孩儿。

    而可汗之所以不敢声张发作,自然也是有其苦衷。他在噶尔家治下虽然掌握了一定的自主权,但身为一个傀儡之主,自然也不可能事事随心,就算大论钦陵本身并不在意庶务杂情,但其他几个兄弟诸如赞婆之流、也都是精明得很,对莫贺可汗颇有提防压制。

    有的时候为了便宜行事,可汗便不得不委托墀邦公主待他传递声讯、联络人事。于是不知不觉间,可汗所控制的一些人事便渐渐的被墀邦公主所掌握,甚至就连一些世代追随的亲信旧员都倒向了墀邦公主。

    毕竟,这位公主背后还站着一个强大的吐蕃。再坚定的忠心,也很难经得起漫长时间的消磨。

    尽管莫贺可汗也早有摆脱噶尔家控制的想法,但这一次率部前往积鱼城,却不是他做出的决定,而是墀邦公主的意图。

    当然,可汗并不排斥这一选择,因为是人都瞧得出噶尔家处境之不妙。他就算继续留在伏俟城,其部曲势力也必然会被噶尔家用作战争的消耗。而他则承担了风险,却未必能够收到回报。

    不过他当然也并不甘心彻底沦为吐蕃手中傀儡玩物,毕竟是亲眼见到当年父兄长辈们在面对唐蕃接连的残害压迫下、进行了怎样不屈不挠的斗争,心中仍有一股烈性不失。

    只有离开了伏俟城,他才能够绕过噶尔家兄弟们的监管,重新再将部曲人事掌握起来。但墀邦公主虽然骄横狠恶,但这女人也是恶性有余、智谋不足,一旦大队行动起来,过往控制部曲的手段便匆匆不再凑效,不能再将人事牢牢把控。

    过去这段时间里,可汗的确是在刻意的拖延行程,就是为了给重新掌握部曲争取时间。只有手中拥有人马势力,才拥有自己掌握命运的能力。

    周身上下仔细的浴洗完毕,可汗更衣之后,才又召来心腹臣员询问道:“今日躁闹阻事的别部首领抓捕没有?他肯不肯为我所用、换他活命?”

    臣员闻言后便点点头,可汗脸上顿时露出几分笑容,但很快注意到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又问道:“还有什么不确定?”

    “那首领本也不愿前往积鱼城,但要他投向可汗,却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就是希望可汗能够率部投唐……”

    臣员一脸为难的回答道。

    “伸颈待死的下奴,也敢教我做事!他要想活命,唯从我令,至于前程何往,他也配发声议论?”

    可汗听到这话,自是一脸的恼怒,继而恨恨道:“转问他亲族其余,有没有顺从我命、为我执掌其部者,若有别个选择,这人便直接杀掉!”

    臣员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但也并没有即刻离开,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说道:“就算赞普同大论真的恶斗起来,可汗如果想引部观望、完全的避在争斗之外,怕也艰难。投唐、投唐或许也是一个出路,毕竟近年唐国人马重返海东,就连大论钦陵都被逼压得无从伸展……”

    “投唐、投唐……”

    听到心腹再讲到这一选择,可汗便不再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而是换上了一脸的沉思与为难,喃喃自语好一会儿才蓦地叹息道:“我并非全无此计,但我与唐国、势不相容,况他国中已有庶支孽种扶立招摇,未必会见重我这样一个仓皇新投的人选。就算唐国肯接纳,且不说绕过海东路途遥远,入唐之后若势力比当下还要委屈,那折腾这一程又意义何在?”

    “今时不同往日啊!仆早便打探到,唐国那庶孽因为不肯奉从唐国命令、重返青海,已经遭到唐皇的厌弃刑诛。今唐国要大图青海,就需要在当地扶立英雄果敢之选,可汗久与国人共荣辱,正是当然之选,岂唐国那些无能的庶孽能够取代!”

    见可汗也并非完全没有这样的意向,臣员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今吐蕃内讧、君臣不和,无论几者胜出,也必伤损严重。这正是天赐可汗光复祖业、重建家国的良机……”

    听着臣员一通劝说,可汗顿时也变得意动起来,只是在沉吟一番后,终究还是心存几分迟疑,于是便又沉声说道:“我自率部徐徐而行,你则选一批心腹,快马绕往海东,若唐国有接纳我的诚意,便让他大军行过渴波谷前来接应,我自引众东行,献上版籍国器、永世都为唐家臣藩……”

    讲到这里,他又加了一句道:“不要忘了告诉唐人,此前几番谋和,都以宗女赐婚,这一次自然也不能例外。一旦应允,我便手刃那贼蕃恶妇,与蕃国永诀亲好!”

    当莫贺可汗同心腹臣员密谋的时候,另一座帐幕中,墀邦公主也从浴盆中新浴而出,并对帐幕中几人说道:“这奴种当然不存什么好心,西行以来,他所作那些手脚又有几桩能瞒得过我?眼下赞普援军未就,我暂时忍耐片刻罢了。一俟援军到来,又怎么会再容他生见天日!

    土浑即将自成一邦,他若不活,我的孩儿自是新邦之主!叮嘱你们搜罗细腰女子,这件事不要怠慢,他既好此皮肉姿色,便让他埋骨此类皮肉之中,也算不负夫妻一场的情义!”

    可汗夫妻两各自谋计,而整支迁徙的大部队也在不断的缓慢前行。从海西的伏俟城到赞普所驻积鱼城,直线距离虽然不远,但青海地形却并不是一马平川,再加上莫贺可汗有意的绕道迂回,使得实际的行程长了一倍都不止。

    权贵们各自勾心斗角、争权夺势,自是忙得不亦乐乎。但却苦了那些在这寒冬将要到来之际、被逼踏上迁徙路途的部落民众们。

    每天背负着那虽然微薄、但却是全部的家当进行迁徙,已经是极为辛苦,特别随着时间的流逝,气候变得越来越寒冷,给养不足的问题便越来越严峻,每天都会有大批的民众死在这迁徙的路途中。

    如果不是因为在青海这恶劣的地理与气候环境下,脱离大队独自谋生同样是在找死,只怕队伍早已经发生了大规模的溃逃。

    豪酋权贵们虽然不在意卑贱牧民们的生死,但这份置之度外也是有一个限度的。当眼见到某日部下汇总上报的饥寒至死部民居然已经达到了近千之多,莫贺可汗也终于慌了神,他此番虽然从海西带来了数万部众,但按照这个折损程度,只怕还没有到积鱼城便要在途中消耗大半。

    届时不要说复兴自立的雄心壮志,又或允东允西的长袖善舞,只怕部民们那对生机的渴望与对苦难的怒火,就足以将他焚烧得渣都不剩。

    虽然说派往海东的臣员仍然没有传回确凿的消息,但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形势,莫贺可汗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其他杂计,恳求墀邦公主传信去向积鱼城的赞普求救,让赞普派遣人员物资前来接应。

    墀邦公主虽然对这个丈夫也已经心存杀意,但同时她也将这一批人势视作自己的产业,未来自己能够在吐蕃的王统体系中掌握多大的话语权,同样也是由此决定着的。于是她便也暂时压下嫌隙想法,每天都派人传达急信向积鱼城求救。

    只不过相对于这对夫妇的焦灼,积鱼城的赞普相对要轻松得多,对于此类求救并没有太高的回应热情。他当然也希望吐谷浑部众早日到来,更加增添他的势力,但其一路行程拖延迂回,也让他意识到吐谷浑小王的不可深信。

    对于赞普而言,吐谷浑小王只要公然背弃噶尔家,选择脱离伏俟城,就已经达到了他最重要的目的。眼下的赞普,最倚重的自然还是国中的力量。

    他这一次突然的发动,国中对此也是反应不一,不乏人认为时机尚未成熟,贸然开战未必能胜算笃定。可是当吐谷浑小王背叛噶尔家的消息传回国中后,相关的声音顿时便减弱不少。

    且许多原来没有跟随赞普一起行动的邦部首领们在眼见到噶尔家已是一副众叛亲离的局面后,也都开始忙不迭向积鱼城派遣人马、以助赞普的声威。当然,作此表态也是希望能够在内乱平定后占据一个相对有利的位置。

    面对这样一个大好的局面,赞普对于土浑这路人马会不会准时到达积鱼城已经不甚在意,并且他也不再急于对海西进行真正的军事行动。

    清除噶尔家本就是为了加强他的王权威严,而现在这一目标正在快速进行着,积鱼城聚结的人马越多,自然也就意味着他这个赞普对于国势的掌控越强。而且有一点就连赞普也要承认,那就是在不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赞普自己内心里对于同大论钦陵在战场上正面争胜也是有些犯怵。

    眼下大势所向,就是此长彼消。如果说唯一有一点不确定的因素,那就是东面的唐国。国中使者遭到驱逐,并且被生羌加害于西山,赞普对于这一说辞自然不相信。

    不过眼下他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解决掉噶尔家,这一桩事务自然只能押后再论。等到彻底解决了噶尔家,便是跟唐国算账的时候!

    尽管赞普已经心不在此,但吐谷浑求救声讯传递的越来越频繁,赞普也不得不稍作回应,派出一队兵众送去了一部分的物资,着令吐谷浑小王脱离大队部众、先率少量人马前来积鱼城汇合。

    相关声讯传回行程中的吐谷浑营地中时,尽管莫贺可汗心中极不情愿,但是形势逼人,也不得不依计而行。至于派往海东的那一路使者迟迟不归、且没有消息传回,也只能感慨唐国真是不得苍天眷顾,拱手相送的青海大业都不能及时收取。

    艰苦跋涉月余,积鱼城终于依稀在望,长途跋涉的行来,心路的变迁路程却要比实际所走过的路途还要更加曲折,在见到积鱼城的轮廓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莫贺可汗一时间也是身心俱疲。

    积鱼城方面,早有斥候回报吐谷浑小王一行到来的消息,因此城门处也是人头涌动,准备迎接这位下属小邦之主的到来。

    然而正当双方将要汇合之际,另一方的原野上却是沙尘飞扬,约有两千多名全副武装的骑士直从山隘处冲杀出来,率队者赫然是本该待在海西伏俟城的大论钦陵。

    “吐谷浑小王不感王恩,背弃宗主,竟欲举众加害我国之主!昼夜追踪,祸害未发,杀贼勤王、正当此时!能杀土浑可汗者,功封裂土!”

    露面之后,钦陵便杀意满满,挥手直指吐谷浑小王旗帜所在,口中则大吼道:“远来勤王,阻我者,迹同此罪!杀、杀无赦!”

    这一路人马势同流星,直向早已经身心疲惫、阵势混乱的吐谷浑小王部伍冲杀而去,惨烈的屠杀很快便在积鱼城外的原野上展开。

    当眼见到大论钦陵居然率部出现在积鱼城外的时候,城内的赞普与诸臣员豪酋们顿时也都惊疑有加,忙不迭下令封闭城门,并登上城楼进行观战。

    “赞普但安居城中,杀贼除恶、靖平内外,自有臣代劳!”

    钦陵在近百亲兵护卫簇拥之下,策马行至积鱼城城门外,遥遥望向城楼上的赞普并国中诸臣,高声喊话说道,同时他又举起手中的马鞭,指着城头上负甲诸众大喝道:“尔等军卒,但守城池不失,拱卫王驾不扰!敢有私开城门出入者,命同此獠!”

    说话间,他又转身指了指后方正在被本部人马进行追剿围杀的吐谷浑小王一行。

    而此时,那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也是欲哭无泪,眼见到部伍遭到大论钦陵的精卒屠戮,全无招架之力,而自己则也只能夹马逃遁,并不无悲愤委屈的吼叫道:“大论害我!恳请赞普出兵搭救……”

0916 钦陵枭雄,不可小觑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民家如此,天家亦是如此。

    入秋之后,诸州贡赋便开始陆续向京中输送。整个关中诸水陆要道、从白天到黑夜,舟车往来不断,将天下各方的钱粮源源不断的向京畿进行输血。

    同往年相比,今年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河北诸州在经过长达三年多的休养之后,今年也开始正式的向朝廷足额的缴纳赋税。

    大唐虽然疆域广阔,但也并非处处都是富饶之乡,由于历史因素、自然环境,包括生产技术与人口分布等方方面面的影响,不同的地区发展程度也是不尽相同。

    后世所谓的湖广熟、天下足,眼下还没有什么影子。甚至就连眼下的江南,虽然已经成为大唐重要的粮仓,但仍有极大的潜力与发展空间等待发掘。

    讲到真正发展成熟的地区,河北绝对是名列前茅,无论是农耕还是手工业生产,都有着深厚的基础。特别是河北南部、黄河沿线诸州,在眼下的黄河尚未泛滥成灾的情况,绝对是大唐最重要的钱粮基地之一,甚至已经都超过了关中。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河北终于走出了兵灾动乱的阴影,再次恢复了向朝廷输血的能力。所以今年诸州贡赋运输的任务较之往年便更繁重一些,当然这一份劳累,没有人会觉得辛苦。

    看着钱粮计簿上的数字逐日增长,京畿内外仓邸也逐渐变得充实起来,整个朝廷中、自圣人以下,人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钱粮是一切人事运作维持并继续发展的基础,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钱粮充盈起来便意味着会拥有着更多的选择与操作空间,无疑是一件令人身心都感到愉悦的事情。

    李潼虽然贵为一国之君,而在还没有成为皇帝之前,身份地位也都称得上是高贵,但却很少有机会能够感受一下钱粮任使、挥霍无度的滋味。

    虽然势力与地位一直在增长,但所面对的问题也越来越复杂棘手,长期都是处于一种欲求不满的状态中,对于钱粮的出入也一直保持着一种极为敏感的态度。

    几天前,他甚至特意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前往太仓实地考察一番,看到那钱粮满仓的画面,心中便洋溢着一股老鼠掉进米仓的满足感。

    有钱了当然是要花出去,这样赚钱才会有意义,只攒不花那是脑壳有问题。诸如隋文帝盛储几十年,结果遇上隋炀帝这么个败家子,大隋江山都被霍霍没了,攒下的钱粮却还能关照亲戚。

    当然,眼下大唐的钱粮储备是绝难跟隋世相比,李潼也不太考虑儿孙败不败家的问题,因为他自己就已经饥渴难耐、想要挥霍一番。

    虽然说诸州贡赋所收大体如何,早在前一年就会有一定的规划预估,但这当中的变量仍然不小。接下来一年会不会有水旱灾害、盗匪滋扰等等天灾**的影响,州县能否按时征缴、钱粮又能不能顺利运抵京畿。总之,只有看到这些钱粮赋税真正进入了官仓,心里才会感觉到踏实。

    那么接下来,就是该要考虑怎么把这些钱花出去、从而产生更大的价值。诸种消耗钱粮的方式中,战争无疑是一个最大的销金窟、焚化炉。

    在此之前,李潼针对青海已经充满了各种设想,但在钱粮还没有正式到位的情况下,想法再多、心里难免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发虚,担心变故太猛烈,或许就把握不住。

    可是现在,那是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了,躁起来!无论是吐蕃赞普,还是海西的钦陵,你们谁留手、谁就是我孙子!

    不过人真的是不能太狂,否则便极有可能乐极生悲。很快,李潼便又再次体会了一把这个道理。

    “九月中旬,海西钦陵自率三千精卒、秘密离开伏俟城,率部潜入积鱼城外,于彼境伏杀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可汗所部死伤殆尽,可汗本人并赞蒙墀邦公主、亦伏尸积鱼城外……”

    青海军使慕容复自海东快马入京,将青海刚刚发生的事情向朝廷进行详细的奏报。

    听到钦陵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无论是李潼,还是殿中其他臣员,也都忍不住瞪大双眼,倍感惊诧。

    李潼当然明白,钦陵这样的英雄人物是绝不甘心束手待毙,所以在同噶尔家族进行积极互动的同时,他也在密切关注着彼方情势发展,对于钦陵会选择如何进行破局充满了好奇,并一再告令海东与陇边文武臣员一定要小心戒备,不要因为噶尔家当下所面对的困境便小觑其威胁。钦陵这样的人物,只要打不死,便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人。

    不过他还是没想到,钦陵选择破局的手段竟然这么激烈,居然率领少量人马直接同其国赞普硬干起来,甚至连王室成员都干掉一个。虽然心中倍感诧异,但听起来却是让人感到快活。

    “吐蕃国主气势汹汹而来,正为解决噶尔家,陡然遭此反噬,又做出了怎样的反应?”

    李潼连忙又发问道,并且心里已经开始考虑要再向陇边增派多少人马,去凑上这一把热闹。

    慕容复讲的虽然是敌国君臣反目内斗的事情,但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反而颇为凝重,听到圣人问话之后便又说道:“彼时积鱼城所聚甲兵已有数万之巨,俱吐蕃国中精悍卒众。但当时却并无一卒敢于出城,唯居城内观望。事后赞普亦并未发兵攻讨,唯因其错杀墀邦公主之事令其捐钱赎罪……”

    “怎会如此?”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的惊诧,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慕容复消息打探有错?

    这是什么逻辑?吐蕃赞普憋了数年才憋出这么一个大招,终于要对噶尔家正式下手,李潼这里更是连勺子都准备好了,就打算着等到他们恶斗正酣的时候去舀几勺狗脑子尝尝,结果那赞普居然哑火了?

    慕容复也不敢卖关子、让圣人疑惑太久,接着便继续说道:“情况之所以如此,是因钦陵宣称吐谷浑小王大罪叛国,并掌握相关证据,蕃国赞普验证无疑,所以才进行了这样一番处理……”

    讲到这里的时候,慕容复又顿了一顿,继而才又开口道:“至于吐谷浑小王所犯罪过,据说是要举部投靠我大唐,臣不知朝廷是否有此计议,但彼方声讯所传确是如此,唯据此以报。”

    李潼听到这里的时候,不免又是一愣。慕容复此番归京所奏青海的情势变化,实在是给他带来了太大的惊讶,以至于一时间思路都有些跟不上。

    这形势变化实在是太剧烈,完全不按照剧本走。本该掌握主动、咄咄逼人的吐蕃赞普一直引部不前,反倒是处境恶劣、需要被动防守的噶尔家族却主动出击,直接率兵冲到了伏俟城外。

    至于所谓的吐谷浑小王,怎么又跟大唐扯上了关系?老实说,李潼还真不知道这家伙是哪根葱,虽然相关奏报中倒也言及此人,但在李潼眼中向来都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区区一个亡国傀儡,也实在难给大局带来什么影响,全面经略青海,终究还是噶尔家为重点。

    在听完慕容复的奏报后,李潼先是忍着心中的不解,着人将青海此前相关的情报资讯取来,在仔细翻阅一遍之后,心中顿时便恼怒起来,哪个狗日的在坑老子!

    这件事看上去虽然只是吐蕃的君臣斗法,唯一跟大唐有些关系的,就是那个莫须有的吐谷浑小王意图背叛吐蕃、投靠大唐的罪名。但就是这一点关联,却能够让大唐在青海整体的军事布置都陷入被动之中!

    首先,吐蕃赞普在不经大唐的许可之下率兵通过西康,大唐反应已经如此激烈,那现在大唐居然策反吐蕃一个重要的邦属首领背叛吐蕃,那吐蕃又会给出怎样的反应?

    虽然在大唐方面而言,这件事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属于完全不明所以就被人扣了一个屎盆子。但想要消除误会,起码也得有点沟通吧?可不久前大唐刚刚表示不再跟吐蕃对话,现在转头上赶着去解释,我大唐圣人不要面子?

    其次,大唐在青海方面的经营自有方略布置,那所谓的吐谷浑小王根本就不在计划之中。可是现在吐蕃君臣都认定吐谷浑小王犯此罪过,那其他人又会怎么想、怎么看?

    特别是大唐如今在青海所沟通布置的那些原吐谷浑亡民们,他们会不会也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大唐一边在笼络驱使着他们,一边在暗地里发展别的路线!

    吐谷浑如今虽然已经亡国,但其分裂情势却是根深蒂固。大唐针对这个问题,自有一系列羁縻安抚的安排,当然不可能轻易的改弦易辙。而这些吐谷浑亡民们之间,也是矛盾深厚、不容调和,甚至勾结境外势力、覆灭自己的国家,都不能容忍对方掌权得势,可想而知是怎样的仇怨。

    这时候,李潼才明白慕容复在讲起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神情态度都有些怪异,想必其人心中也是怀疑是否真有此事。这慕容复还算是李潼的潜邸旧员,心态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相关人等又会作何猜度!

    原本对大唐而言,分外明朗的青海计略,也将会因此而变得情势迷离起来。

0917 大事所谋,环环相扣

    虽然这件事情当中还有太多曲隐暂未可知,让人不能推论出整体的事件脉络,也不能完全确定大唐是否有边务人员自作主张的去联络吐谷浑小王,又或是那吐谷浑小王自己的突发奇想,还是有人刻意的诱导加害。

    但是本着谁最受益、谁就是幕后黑手的原则,李潼基本可以认定这件事就是钦陵操作出来的。

    这件事的发生,给噶尔家当下处境所带来的改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甚至可以说是将噶尔家目下被动劣势的处境完全化为主动,拥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若再考虑到钦陵出色的军事才能,言之一定程度的翻盘都不为过。

    噶尔家所面对最大的威胁,无疑是来自国中、以赞普为首的一干蕃国权贵对噶尔家不能相容的敌视。赞普突然率兵进入积鱼城,就是已经要对噶尔家正式下手的预兆。

    可现在却突然爆出了吐谷浑小王里通外国、背叛吐蕃的惊人大事,甚至还要靠噶尔家出手,才能查发并且解决掉这个叛徒毒瘤。

    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赞普再用什么理由去制裁消灭噶尔家,在道义上都会有些站不住脚。除非噶尔家是犯了比吐谷浑小王还要更加严重的罪过,并且赞普已经掌握到确凿的证据,可以说服所有人。

    虽然说权力斗争的基调就是血腥残忍,所谓的道义根本不会给实际的行动带来太大的限制,但那也要看所针对的对象是谁。

    如今的噶尔家大势虽颓,但只要钦陵仍然在世一天,就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对手。更不要说这一次钦陵更是直接率兵前往积鱼城,结结实实的耀武扬威一番,算是彻底唤醒了蕃国那些敌对权贵们对噶尔家往昔辉煌的记忆,让这些人再次陷入到被噶尔家所支配与震慑的阴影中。

    别的不说,赞普气势汹汹而来,面对迎头撞上的钦陵,却完全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制裁手段,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钦陵耍了一把威风。无论是有什么理由,都改变不了赞普在钦陵面前弱势的姿态。

    别的不说,单单钦陵只率三千甲伍便敢直冲积鱼城,赞普手握数万人马,却竟然按兵不动,甚至都不敢出城对抗。哪怕是完全没有利益相关的事外之人,在听到这样的事迹之后,也都会觉得钦陵真的是威武至极、骄狂有理。

    两军交战,斗的就是一个气势,眼下还没有正式动手,赞普一方已经是锐气丧尽,自然也就很难再一鼓作气的拿下对手。

    而在噶尔家方面来说,钦陵这一次行动,既剪除了背叛自己的吐谷浑小王,同时也震慑了其他一些存有类似想法的部属,消除了自身内部的一些隐患。如此在接下来与国中对抗的过程中,自然就收到了此长彼消的效果。

    因此这件事虽然并不足以改变蕃国当下已经势同水火、不能两立君臣矛盾,但却给噶尔家争取到了更多的战略空间。起码在短期之内,就算赞普还要一意孤行的发动战争、消灭噶尔家,也很难再营造出此前那种大势所趋、势不可挡的优势局面。

    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大唐方面所收取到的效果。

    以简单的零和博弈思维来论,钦陵搞出了这样的小动作,摆了大唐一道,大唐是很难再继续同噶尔家心平气和的交涉,双方必然是要撕破脸的。

    但事实上,边略问题本就复杂无比,除了真正撕破脸面、必须要付诸一战的情况下,绝大多数时候,局势都是在各作争取与妥协的情况下继续向前发展。

    此前在噶尔家处境艰难的情况下,大唐通过与之交涉已经达成了许多对大唐极为有利的共识,诸如在青海开设榷场、以及掌握一些青海区域内的资源地。

    这些条件当然不可能随便放弃掉,仍然要继续进行下去,否则大唐此前所进行的一些努力与投入可就真的全打了水漂,甚至会成为愚不可及的资敌行为。

    所以,同噶尔家的对话与合作是一定要继续进行下去的,而吐谷浑小王这一事件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没有触及到大唐在青海的核心利益诉求。而且由于噶尔家在海西的局面有所改善,大唐自然也就需要更加的仰重其力。

    毕竟噶尔家本来也就是大唐青海战略的重要一环,远不是那完全不在规划中的吐谷浑小王能比的。

    钦陵搞这种动作,当然透露出其人对大唐心存不善的态度。但在这个问题上,大哥不说二哥,双方之前的交涉,也是大唐落井下石、步步紧逼才能达成的。

    眼下噶尔家的处境虽然有所改善,但根本的矛盾与忧患却没有解决。赞普迫于当下情势,或许会选择暂时隐忍、偃旗息鼓,但心中那股想要除掉噶尔家的**必然会更加强烈。

    所以噶尔家如果还想继续维持其存在,那么继续维持与大唐之间的互动,对其也是至关重要。甚至钦陵搞出吐谷浑小王投唐这一戏码来进行破局,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加强与大唐的互动,并且提升自身势力在这种互动中的地位与话语权。

    大唐想要重新收复青海,这一想法同吐蕃赞普想要除掉噶尔家一样强烈、且不加掩饰。但有一个现实也必须要认清楚,那就是在隋唐最强盛的时候、已经两度攻灭吐谷浑并占有青海,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实际的占有,转而扶立傀儡,依靠当地人进行羁縻统治。

    眼下的大唐,自然也同样不具备实际占有并统治青海的力量,除非愿意放弃其他边事经略,长期的在青海驻扎一支强大的军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大唐其他的边事谋略同样极为重要,眼下之所以对青海方面更用心,也仅仅只是因为眼下唯有青海方面是有机可趁,可以获取到突破与发展。

    因此在青海方面选择一个长线合作的对象,彼此互相成就,对大唐而言就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此前大唐的选择是多线操作,一方面与噶尔家族进行合作,同时也没有放弃此前的经营路线,积极笼络吐谷浑亲近大唐的人事力量。

    可现在却爆发出吐谷浑小王投唐的事件,这对那些亲唐的吐谷浑势力而言,无疑是大唐背叛了他们彼此之间的承诺,心中自然会生出芥蒂与怨情。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大唐还想继续向青海开拓,那么同噶尔家的合作自然是要进行加强,甚至于扶植噶尔家以取代原本吐谷浑王室,都是一个可以预期的选择。

    当然,大唐也可以选择不再与噶尔家合作,直接发兵进行攻讨。但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那大唐、吐蕃与噶尔家围绕青海进行博弈的局面中,大唐与吐蕃的位置就发生了互换、此前大唐是乐呵呵的在一边看戏,准备借其他两方斗争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而现在就换成了吐蕃掌握这一主动。

    大国之谋不容意气之争,李潼当然不可能因为这样一点嫌隙就改变整个青海战略的基调与节奏。不过他当然也不可能这么简单的便让钦陵达成所愿,忍下这一口恶气。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吩咐道:“明日着青海王慕容万入朝,加其右卫大将军、参京营禁卫事宜,并恩授一子三品。”

    吐谷浑这些亡国力量,原本是不必太过在意,他们祸福荣辱、俱在大唐一念之间。而且凭着入附多年所养成的从属惯性,区区一个吐谷浑小王莫须有的投唐传言本也不足以造成太过恶劣的影响。

    不过李潼数年前刚刚干掉原青海王慕容忠,已经流露出对吐谷浑遗民势力极为不满的态度。在那些人看来,朝廷抛弃如今的青海王世袭、选择扶植青海当地的吐谷浑首领,似乎也是极有可能。

    这一问题如果处理不好,不独会影响到青海方面的局势变化,甚至会对河曲朔方都带来恶劣影响。须知眼下吐谷浑遗民们还被安置在灵州境内的安乐州,若他们心生惊疑而产生哗噪,自会给眼下尚算安定的朔方局势带来冲击。

    须知就在今夏骊山演武的时候,李潼还收拾了一把回纥。虽然说李昭德已经北去处理这一问题,但短时间内,回纥内部必然也是怨情深结,若与那些吐谷浑遗民一拍即合,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可就真的不可测了。

    所以说出来混终究是要还的,过往耍过的威风,在未来不知哪里就会埋下一个雷。而这些能在时代中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也实在没有一个是简单的。钦陵在作此构计的时候,必然也会考虑到这一因素给大唐所带来的压力。

    安抚吐谷浑人情是应有之义,不过钦陵如果以为李潼就没有反制他的手段,那也把大唐圣人想得太简单。

    在做完这一指令后,李潼便又说道:“着令京营李阳率三千京营禁卫直赴陇南,陇南曹仁师配合行事,彻查西山蕃使遇害事宜,西山生羌涉事者敢有抗阻,杀无赦!”

    吐谷浑小王叛逃,所以钦陵要诛杀叛徒。那么噶尔家袭杀其国使臣,又该作何处断?噶尔家如果肯乖乖的配合行事,李潼自然犯不上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如果钦陵自以为凭此就可以掌握更大主动权,对于此前的约定执行大打折扣,那李潼也犯不上再对噶尔家留手。吐蕃赞普暂时没有足够的理由对噶尔家下手,那大唐就给他一个!

    原来两国之所以误会交恶,是这浓眉大眼内则奸猾的家伙在使坏,杀了你的人,骗了我的货,咱们合伙弄死他!

    陇南唐军进入西山区域,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针对西康。吐蕃赞普率军而出,暂时不能对噶尔家下手,极有可能会对西康下手,大唐自然也要做出相应的布置应对。

0918 尽力而为,不负此生

    当大唐朝廷还在准备各种应变策略的时候,海西方面刚刚在积鱼城宣武夸威结束的钦陵也率部返回了伏俟城。

    钦陵入城的时候,原本笼罩在伏俟城上空那股压抑低迷的氛围也早已经一扫而空,合城出动迎接自家得胜归来的首领,视野所及俱是一张张振奋有加的笑脸,沿途所闻也都是各种歌颂与喝彩声。

    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噶尔家子弟们,一个个更是欢欣异常,各作盛装打扮、载歌载舞的出迎,更有甚者、已经是激动得泪流满面,乃至于直接跪伏在钦陵策马行过的路面上,吮吸着自家家主马蹄踏过的尘埃,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家主的崇敬、以及整个家族突破危难、再获新生的欢喜与感激。

    也无怪这些噶尔家的年轻人们如此欢欣忘形,他们生人伊始、噶尔家已经是大权独揽的吐蕃第一权门,所感受到的只是身为噶尔家子弟的风光与荣耀,却欠缺了长辈们那种努力奋斗、光大家族的经历。

    可近年以来,蕃国内外到处都充斥着对噶尔家大大不利的声音与氛围,也让这些背靠家族势力、生来便无忧无虑的噶尔家年轻子弟们倍感压力,却又不知道该要怎么做才能扭转这一局面,心情可谓是沉重又迷茫。

    特别此前国中赞普率众气势汹汹而来,更给人以噶尔家大厦将倾的压迫感,甚至就连噶尔家一手扶立起来的吐谷浑小王都背叛了他们、引众而走,而大论钦陵看起来也是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可谓是让人绝望至极。

    结果却万万没想到,仅仅自是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局势便又发生了这样的逆转。虽然这些人没能亲自跟随、亲眼见证,但自有人将大论钦陵在积鱼城外的威武霸道绘声绘色的传播回来。

    而在听完之后,这些噶尔家的子弟们可谓是心驰神往、热血沸腾,心中对于大论钦陵的钦佩已是无以复加,只觉得家族中拥有这样一位顶梁柱的存在,便没有任何人与事能够威胁到噶尔家。

    虽然说他们也有一点不解,那就是吐谷浑小王离开伏俟城明明是率部前往拥从赞普,怎么又成了叛国投唐?

    但跟噶尔家的祸福存亡相比,吐谷浑小王是生是死、叛与未叛都是小事。就连赞普都迫于大论的强势而接受了这一说辞,也就没有再继续深作追究的必要,起码不足以影响到他们眼下喜乐欢庆的心情。

    由于消息传回的第一时间里、城中便已经举行了一系列的庆祝,再加上往来奔波让人疲惫,所以内外群众们在将钦陵迎入城中后,便识趣的各自散开,只留下了噶尔家近系族人们以及心腹家臣们齐聚一堂。

    众人各自坐定之后,不免对钦陵又是一番歌功颂德,钦陵也只是微笑倾听着。

    “早知吐谷浑小王如此愚蠢,竟然主动的将把柄授人、自取死路,那此前也大不必同唐国做什么接触!唐国骄大、恶意满满,就算对我家有什么资助,必然也是不存好心,否则又何必再去勾结招降吐谷浑小王!”

    “是啊,唐国向来都觉得青海正该永世都是他们的藩属,更深恨大论旧年数败其军。今次趁火打劫,勒取诸多,伏俟城外海畔修起的那码头,至今还有人潜渡投唐、不能禁绝。此番同唐国这一轮交涉,得益不多,但却遗祸颇深。若国中再拿此问罪,让人自辩不能,这一次的操事者,真的是计差……”

    没有了外人在场,众人言谈起来便少了约束,很快便有人就这一次与大唐的交流发表自己的看法。

    而大唐这一次在同噶尔家交流的过程中所流露出的态度,也的确是有些咄咄逼人。虽然提供了许多海西急缺的物资,但这些物资也都不是白送的,而是噶尔家付出了远比市价更高的价格才换来。交易上已经占尽了好处,一些附加的条件则就更加的得寸进尺。

    别的不说,单单大唐方面要求海西修筑的那座码头,人力物资的消耗且不必说,单单码头修好之后,虽然唐人也的确用来输送了物资,但在送完货之后却并不急于离开,就这么停泊在青海湖面中,不断的隐忧海西人前往投靠,丝毫都不顾及噶尔家的感受与态度。

    自赞婆西归以来,开始忙碌修建码头,这码头投用统共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但唐国单单在码头上所招抚并运走的海西之人便达到了几千之多,其中还包括数名部曲势力不俗的豪酋。

    也就是随着近日来天色越发见寒、青海湖面已经出现浮冰,再加上大论钦陵在积鱼城夸武消息传回之后,这一现象才为之收敛。

    此前噶尔家本身便处境堪忧、也急需来自大唐方面的资助,就算对大唐这一系列的所作所为心存不忿,也只能隐忍下来。

    可现在因大论钦陵的强悍破局、境况得有逆转,噶尔家族众们自然便忍不住将此前所积攒的怨言倾诉出来。特别吐谷浑小王因通唐而死,这些噶尔家子弟们也不希望自家刚刚解决了国中威逼的问题,便又卷入另一桩大罪之中。

    所以在议论起此事来,众人言辞中多有不满、懊恼与抱怨。

    与大唐之间的交流,是由赞婆一力促成,此时听到族人们如此议论,赞婆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钦陵本来一直在微笑倾听,可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脸色也发生了变化,笑容逐渐收敛。然而族人们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细节,还是争相讨论的热闹。

    终于,钦陵抬手重重拍案,将全场震慑之后,才又怒声说道:“家业之所危难,尔等担当几分?往者不知如何应对,几人进策于我?坐享恩长之所奋力的惠泽,是你们各自命里当有的一份福气,但眼下前计尚未完全明朗,谁给你们胆量于此狂论任事长辈的是非!滚出去,各自勤练弓马,敢有懈怠,家法不饶!”

    钦陵自己虽然也不满于赞婆在与大唐的交流中姿态放得太低,但却不容许旁人如此贬低赞婆的一番努力并苦心。而堂内众人眼见钦陵动怒,也都不敢再大发议论,一个个噤若寒蝉,告罪退出。

    “局势今夕不同,当下看来,我这件事的确做得有些不对。阿兄你新威于积鱼城,家人们欢欣鼓舞、意气伸张,有所臧否也是正常。只要门内能够同心同力、共谋前程,我受几句闲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阿兄你又何必大动肝火。”

    待到其他人退出后,赞婆才又看着兄长叹息道。

    “成大事者,必当有韧性、能坚守。此前困蹇时,一个个忧愁难当、难创一计,如今事态刚刚有所转机,便意气放达、不能收敛。如此品性,能寄望家业相托?”

    钦陵仍是余怒未消,又忿忿说了一句,默然片刻后,才又怅然叹息道:“山南小子真是不容我活啊!”

    他这话一出口,留在堂内的嫡亲几人脸色也都变得凝重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笑容轻松。

    这一次山南宣威,表面上看来的确是威武得很,也逼得国中赞普不敢再继续对噶尔家进逼,给噶尔家处境带来极大转机。但是赞普的这一次隐忍,势必会迎来更加猛烈的爆发。

    吐谷浑小王判国投唐,这件事的确是钦陵安排人进行诱导。许多人过于看重钦陵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或许下意识就会觉得其人必是强直进取,不会使用什么阴谋诡计、曲中求成。

    但事实上世间最波诡云谲、变幻莫测的就是战争,钦陵作为一个不世名将、战术大师,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唯循方正、不知变通之人。

    他早在吐谷浑小王身边安插下了心腹眼线,毕竟吐谷浑小王本身就是由噶尔家扶植起来,几十年的合作与控制,在其左右安插几个棋子再简单不过。

    在取得了吐谷浑小王的信物并亲笔书信后,那些眼线旋即便将相关证物送至钦陵处,让他有借口对吐谷浑小王痛下杀手、以为震慑。

    而钦陵之所以说赞普必欲置他于死地,就在于赞普这一次的隐忍。

    其实无论钦陵掌握了多么确凿的证据,赞普都可以拒不承认,一味认定钦陵就是冤杀吐谷浑小王,从而继续对噶尔家发动威逼进攻。

    但如果局势真的这样发展,那么君臣政斗的核心便不再是权力的分配结构问题,而是吐谷浑小王究竟有没有反叛。

    通过这种矛盾的转移,钦陵自然可以凭着手中所掌握的确凿的人事证据、来撕开国中已经形成共识与同盟的那些权贵们,从而可以借用一部分国中力量与赞普进行对抗,甚至更进一步提出罢黜赞普。

    赞普应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就此继续纠缠下去。一俟察觉有另一桩大事足以引开国人针对噶尔家专权一事的注意力,便快速的改变了策略。

    其实钦陵所准备的证据,赞普根本就没有验看,他只是听了钦陵的一面之辞,旋即便表示吐谷浑小王的确是罪有应得,而钦陵则平叛有功。

    赞普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慑服于钦陵的凶威,而是定下一个共识与基调,那就是国中无论是什么人、地位有多高,只要通唐,就必须死!

    这一次的退步,正是为了下一次更加猛烈的打击噶尔家而作铺垫。毕竟吐谷浑小王通不通唐还在未可,但噶尔家是铁定与大唐存在某种沟通与交易的!只不过眼下国人已经被撼动得人心浮摇,并不适合直接对噶尔家发动征讨。

    而其实在这一番构计中,钦陵也刻意给赞普留下了一个发难的借口,那就是他在攻杀吐谷浑小王的时候,顺便连出身悉多野家的墀邦公主一并给解决了。

    从钦陵内心而言,他是希望赞普能够就此大作问责与重罚,甚至都做出了主动让出大论之位的准备。毕竟眼下他这个所谓的大论,权力已经被架空,已经不可过问国中任何事务,仅仅只是一个虚称而已。

    通过这种虚名上的主动让步,可以向国中权贵们表态让权,如此可以极大的缓解他们对噶尔家的敌视与排斥,可以让噶尔家在海西待得更加安稳。

    可是他递出的这一把柄,却被赞普直接推开,就墀邦公主遇害一事,仅仅只是对钦陵罚钱了事。这在一般人看来,或会觉得大论钦陵仍是威猛十足,就连赞普都不敢轻易降责。

    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赞普并不满足于对噶尔家如此简单的惩戒,他要的是钦陵死、要的是将噶尔家连根拔起!

    如果噶尔家仍然在国中掌握不菲的势力,他当然顺势拿掉钦陵的大论之位,可现在,噶尔家已经完全被排斥在外,留下钦陵这一虚名才能让国中权贵们同仇敌忾。干掉了钦陵,再讨论大论之位该赏赐谁家。

    人的身份处境不同,所产生的忧虑与思量自然也就不相同。积鱼城一事虽然给噶尔家处境带来了一定的转机,但却绝不像普通族人们所以为的那么大的改善,甚至可以据此小觑乃至于放弃与大唐的交流。

    起码,从赞普所流露出对噶尔家必欲斩草除根的杀意来看,噶尔家非但不能断绝同大唐的往来,甚至还要有所加强。因为就连钦陵自己,此前也没想到赞普对他的杀意竟然如此坚决。

    “赞普此番进驻积鱼城却未见功,势必不会无功而返,挟取东域乃其当然之选。你近日再往海东一行,告知唐员若欲与海东再论长短,唯择我一家。此前凡所约定,继续执行,只要唐国不计议弃我,我必不悖盟!”

    虽然眼下仍然不免要向大唐求援,但跟此前的一味弱势相比,眼下总算是掌握到了一定的主动权。

    通过此前那番操作,既将国中赞普的一部分火力分化到东域西康,不再由噶尔家一方承受。同时,吐谷浑小王一事必然也会给大唐的羁縻势力带来一定的猜疑影响。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唐也势必需要加强同噶尔家的合作,毕竟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赞婆闻言后便点了点头,但接着又不无忧虑道:“唐国圣人威猛少壮更甚赞普,我只担心唐国应计未必会如阿兄所愿啊。”

    钦陵闻言后先是默然片刻,然后才又叹息道:“人皆乐生恶死,但世事未必如愿。尽力而为,可以不负此生。若苍天不准我长生人间,也起码不是坐以待毙。我尽了力,可以不怨人间,你们也不必因我的际遇耿耿于怀……”

0919 贼占西康,大战在即

    虽然说海西钦陵这一次选择破局的方式实在是让人惊诧、甚至是感到惊艳,但是真正对于大局的影响仍是非常有限。

    一个人再怎么能力卓著且强大,但终究还是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当钦陵作为吐蕃的大相,能够调动这个国家所有军政力量的时候,的确是让人敬畏有加,甚至就连大唐都数次折锋饮恨。

    可是当这些条件都不再具备,钦陵也仅仅只是一个因为旧年的身份、事迹而略显特殊的豪酋而已,凭海西一地的力量,远不足以支持他将自身的能力完全施展出来,也更加不可能正面对抗大唐与吐蕃这样的强大帝国。

    所以钦陵在回到海西伏俟城之后,第一时间便派遣其弟赞婆奔赴海东,加强与大唐的联络。不只没有坐地起价的违背此前的各类约定,甚至还主动做出了更多的让步,希望大唐能够更快的将人马派驻到此前所约定的位置,将榷场建立起来,而噶尔家也愿意负责承担更多的物资消耗。

    有关这一点,陇边官员们自然不敢擅自做出决定,唯有继续遣使、快马入京进行请示。

    如此人事消息往来之间,时间也是快速流逝,季节很快便从秋天进入了冬天。而大唐、吐蕃与海西噶尔家之间的各种明争暗斗,也得到了广泛的关注与讨论。

    世道中的人事,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着的。特别这相关三者,无一不是当世威名赫赫的大势力,有着太多的利益相关。而就算没有什么利益的牵扯,时流们也热衷于去讨论大势力的荣辱兴衰。

    时下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发达便捷的传媒条件,但长安作为一个华夷云集的大都邑,来自天下各方的时流民众们对于相关的事情也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市井坊间到处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议论。

    原本在这些议论当中,大唐的存在感还不算是太强,民众们所讨论最多主要还是吐蕃那一对君臣之间的各种纠葛争斗。

    虽然大唐在这当中已经介入颇深,但民间所知仍是有限。所以当许多唐人在讨论起相关话题的时候,往往都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以及幸灾乐祸,对大唐而言,这双方自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无论哪一个遭殃,都是让人感到欢乐的事情。

    甚至不无民众热心的为朝廷出谋划策,认为不该错过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朝廷应该积极的进行介入,从而再洗早年在青海所遭受的兵败之辱。

    虽然说早前朝廷在青海已经颇有胜绩,且已经实际占有了海东。但这对大众而言,仍然远远不够,大唐民风自有豁达大气的一面,但同时也是非常的记仇,对于曾经伤害折辱到大唐的那些周边势力,报复多少都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持续不断的反击报仇,直到对方彻底的臣服、或者是完全的消灭。

    民众们对此并不止于口舌之间的讨论,更有实际的付诸行动。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未必能亲自披甲从戎、为国开疆拓土,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途径。

    设立在大明宫丹凤门外的铜匦,每天都会收到大量的民间投书,这一次可不是为了鸣冤诉苦,又或罗织冤狱,而是各种民间人士苦思冥想所构计该要如何插手吐蕃君臣内斗、从而为大唐谋取利益的策略。

    那一份热情,大有一种肉食者鄙、我为国家寻求出路的情操。而相关的上书,也自有吏员整理后呈送大内,李潼甚至还特意抽出时间来翻阅了一番。

    这当中绝大多数所谓的计略,不免都是异想天开、不切实际。这倒与智力问题没有太大关系,毕竟军国谋计并不是头脑一热就能计议周详,当中所需要的各种复杂资讯与判断,远不是普通人能够接触全面,所以思虑也就难免偏颇。

    但李潼倒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可笑,虽然这些上书计略大半都无参考的价值,但背后却代表着大唐民众们对国家富强的期待与责任感。特别在同矛盾深刻的吐蕃国情相比,更尤其显得大唐民众们的可爱。

    当然,也并非所有的献计都全无可取之处,当中还是有一些来自民间的智慧不失精彩之处。而对于这一类的献计,李潼便也挑选出来,着令有司召见相关献计者,进行考察录用。

    虽然说大唐的选礼已经算得上是周详细致,但任何的选举之法也都难免遗珠之憾。既然发现了野中才遗,良才拣用也是应有之义。

    对于陇西方面所进行的请示,朝廷所给与的回应是且依故计,此前所约定的合作事宜继续进行,同时挖噶尔家墙角的小动作也不必收敛。

    当然,尽管钦陵并没有因为积鱼城一事而变得更加骄狂、丧失理智,但这件事也更加剧了李潼要除掉钦陵的想法。这个人实在是太不好控制,只要他存在于青海一天,那青海方面就会有太多的变数隐患。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无疑是解决掉搞问题的人。

    只不过,眼下针对噶尔家直接下手并不是最为迫在眉睫的事情。

    由于在钦陵的操作下,大唐在吐蕃内斗中的存在感陡地加强,让吐蕃赞普意识到想要完全解决掉噶尔家并吃下噶尔家所拥有的一切、大唐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阻力,所以在接下来大唐也不可再作侧身于事外、待收渔利之想,需要做好与吐蕃正面对抗、甚至展开一场大战的准备。

    因此在接下来这段时间里,李潼也一直在忙碌的处理着内外各项事务,务求以最好的状态来迎接新朝以来第一次对外大计的考验。

    内部的政务问题还倒罢了,早在年初便已经达成共识,国中内部也在进行调整,到现在基本上已经是军政分离,彼此之间的互相干涉不算太大。

    而在边务问题上,张仁愿归朝之后,李潼便以曾在契丹作乱过程中表现突出的宿将张九节接掌安东军务,同时朝廷又派遣杨显宗前往辅助。

    在经过张仁愿这个狠货的一通猛治之下,辽边的外虏威胁已经变得非常小。而民生政务方面则就略有欠缺,所以李潼便又将在河北政绩卓著的宋璟派往营州担任刺史。

    同时,奚王李大酺以及几名靺鞨豪酋这些辽边重要的胡酋们,朝廷特许他们各典本部精锐于京中直宿一年,加强与朝廷中枢的沟通,以消弭契丹作乱所带来的种种恶劣影响与隔阂。

    如此一来,东北的军政事务便安排妥当,不会有什么大的扰患发生。

    至于河东方面,军务上因为已经与漠南三受降城连成一体,所以也不需要做太大的改动,以杨玄基为云州都督、镇抚当地漠南当地诸胡。在没有突厥南来扰寇的情况下,漠南那些胡部们也都能保持安分守己,不为大患。

    唯一比较麻烦的还是河曲朔方,钦陵那通操作还是在吐谷浑遗民们当中造成了颇为恶劣的影响。尽管朝廷也及时给青海王慕容万大加殊荣,但短时间内还是不适合对安乐州的吐谷浑遗民们大作征调。

    至于河曲内外的铁勒诸部,近来倒算是比较安分守己。李昭德多年出将入相,能力自然足够,其人入镇之后,不独帮助契苾明之子顺利接掌契苾部,而且回纥在其抚治之下,也并没有滋乱的迹象。

    除了稳守三受降城防事体系之外,朔方的唐军也在进一步的向漠北碛口增派力量,控制漠北与西域之间的通道,进一步压缩突厥人的活动空间。

    在这几方边务之外,还有虽然远离大唐本土,但却与陇右唇齿相依、与朔方彼此呼应的安西,也成了近日朝中议论颇多的一个话题。

    此前由于大唐专重休养,再加上没有了吐蕃动手动脚,安西局面尚算平稳,因此在朝中诸议题内并未涉及太多。

    不过今年边务图兴,安西便也成了一个不可忽略的话题。虽然眼下朝廷还没有针对安西经营的具体规划,但在过去数年当中,安西方面的军务开支在各边中都是名列前茅,所以现在当然也需要安西能够体现出其庞大战略投资的价值所在。

    眼下,朝廷已经确定要在年末召安西大都护唐休璟并突骑施等西突厥诸部酋首和西域邦国首领入朝,以进贺新年。相关制令已经下达,而安西方面也在进行着筹备,不日便要启程。

    但今年这个新年,注定是不能平静的。时间进入腊月,吐蕃方面传来进一步的动向消息,积鱼城久驻无果却被钦陵突了一脸后,吐蕃赞普并没有直接率部返回国中,而是就驻于西康城中,并强征西康大佛寺,驱逐寺中的唐人僧徒并客旅,同时传令国中,要在西康举行盟会,以讨论该要如何报复大唐策反并侵占其国邦部的恶行。

    当这一消息传来时,大唐国中自是朝野震怒。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的小弟不愿意再跟着你继续瞎混,关老子什么事!

    所以朝廷也即刻做出了回应,一方面严厉警告吐蕃赞普、限其新年之前离开西康境域,同时又以同王李光顺为益州大都督、西康道行军大总管,若吐蕃赞普于限期之内不肯离开并归还西康,朝廷便要征发山南道诸州卒力,大军向西而进,直接用武收回西康!

0920 自戕陛前,以死明志

    虽然已经是年关将近,长安城中却并没有太多节日喜庆的氛围。市井坊间,民众们神情言谈都透出一股愤慨之情,至于原因,则正是此前吐蕃强行霸占西康的行为。

    虽然绝大多数普通的长安百姓,终此一生只怕也难亲自前往荒远的西康,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吐蕃侵害大唐利益的行为倍感愤慨。

    对于朝廷所采取的态度强硬的回应,长安百姓们也都倍受鼓舞。如果说有一点不满,那就是朝廷这一次准备发兵西康与吐蕃交战的人马并非从关中选募,让许多斗志昂扬的关陇子弟都没有用武之处。

    甚至不乏民众聚集在两县衙署门前请愿,道是关中自有骁勇可用,希望朝廷也能在京中设立募兵地点,让关中勇健儿郎们也能为国征战、痛惩狼子野心的吐蕃。

    民心虽然雄壮可观,但朝廷做出这样的布置安排,自然也是有着全盘的考量,并不会随意的更改,只在两县衙署门外张贴告示,告令民众们只需安心的欢度佳节,与吐蕃对线诸事,朝廷自有安排,绝不容许吐蕃这怙恶不悛的恶邻继续再有侵害大唐利益的举动。

    民间的这一份热情,也反映出在经过高宗大帝宾天、垂拱之后这十几年的时局反复,以及新朝数年的休养生息后,整个大唐从朝堂到民间都充斥着一股希望大唐能够重新辉煌、再返巅峰的愿景。

    除了民间舆情愤慨有加,朝廷各种相关事务的运行也都极有效率。虽然声明中是说勒令吐蕃在新年之前退出西康,否则便发兵攻讨,但实际上,朝廷根本就没有等待吐蕃给出回应的打算,敕令发出当日,便即刻派遣几路御史前往山南道诸州计点军簿,为正式的卒力征发做准备。

    与此同时,作为今次大军统帅的同王李光顺也不会留在京中度过即将到来的新年,而是要在年前便动身南下蜀中,进行各种相关的准备。

    在李光顺离京之前,禁中也特意准备了一场家宴为之送行。

    外出典兵、主持对外征战,自然远不及荣养京中来得安逸,就算李光顺作为主帅,并不需要身临前线、亲自上阵杀敌,家人们也都颇为担心,一遍又一遍的叮嘱李光顺一定要注意安全。

    李光顺自己倒还情绪稳定,他本身便不是一个耽于安逸享乐之人,虽然第一次担任如此重要的主帅之职,但此前也有在蜀中为官多年的经历,对此倒并不觉得紧张。

    更何况,此行的真正任务是什么、以及具体该要怎么做,圣人早已经详细的面授机宜。家人们忧心忡忡所言及的各种凶险情况,他基本都不会遇上。

    不过,这些机密内情自然不可随便向外吐露,哪怕是殿中这些宗亲家人们,也都没有了解这些的必要。因此对于众人的各种关切声言,也只是微笑倾听、颔首应是,享受着家人们这一份温情脉脉的关怀。

    不同于其他宗亲们的各种关切,岐王李守礼对于长兄这一次出京外任是颇为的羡慕,忍不住便感慨道:“京中虽然毕集宇内人事风光,但终究不及边中详尽切实。阿兄此行赴边,名臣强军环拥身侧,创功扬威自是当然。唐家儿郎岂无担当重任的器量与勇气,安全与功否,不需家人们过多担心。但请阿兄一定记得,功成凯旋之日,若得些许闲暇,能拣取几桩彼方风土人事,归京后让家人们细细赏览,那是再好不过!”

    “二兄你这说的什么话!凡所行军,都有三分风险,咱们阿兄赴边是要征讨恶贼,又不是采风游玩,十分的心力要有十二分都用在王事当中,哪有闲情拣选什么风土事物!难道疆场鏖战之时,还要惦记着给你挑选几个蕃女姬妾!不该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已经身怀六甲、临盆在即,但今天也特意入宫为长兄送行的李幼娘在听到二兄这没心没肺的说辞后,登时就变得不悦起来,皱眉薄斥道。

    此前军机相关,李守礼也有参略,自知长兄此行并不像家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严肃危险,再见宴会中分别的气氛有些忧愁凝重,所以才这么说想要调和一下气氛,却没想到被小妹一通训斥,但也并不多作解释,干笑一声连连表示幼娘说得对,打仗就该有打仗的样子,哪能随便想女人。

    因为李光顺明日便要动身南下,所以这一场家宴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各作致意后便结束了,诸宗亲们纷纷起身告退。

    不过,跟随英国公李重福一同入宫参宴的李裹儿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待到殿中宗亲们离开的差不多了,兄长李重福也几番示意李裹儿起身告退,然而李裹儿却作视而不见。

    一直等到殿中统共剩下没有几人,李裹儿才陡地起身冲入圣人席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调悲憷的开口说道:“我听说圣人有意要把我发配边中和亲赐婚?恳请圣人切勿如此……裹儿生是唐家之人,死则唐家之鬼,此身绝不生入蕃乡……纵然蕃主恃强恳求,请圣人千万不要答应!否则、否则我便自戕陛前,以死明志!”

    李潼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愣,有些不解的望向一脸尴尬的李重福。

    “臣有罪!教妹不善,让她听取许多坊里邪言,竟滋扰陛前……”

    李重福满心无奈的入前叩拜请罪,并将李裹儿这番言辞缘由稍作解释一番。

    事情还要从不久前青海王慕容万向朝廷为嗣子请婚一事说起,为了安抚吐谷浑遗民,李潼答应了青海王这一请求,并着令宗正拣选宗家适龄女子封为县主、赐婚青海王家。

    这本来也是一桩正常的事务,许多投靠大唐的蕃部君主都有与唐家宗室联姻的待遇。诸如高昌王麹氏、铁勒契苾氏等等。

    借着这一次整理宗家谱牒的机会,李重福也恳请宗正将自家这个不安分的妹子造籍于宗谱副册,免得这娘子再常怀有悖人伦、大逆不道的思计。

    之后不久,便发生了吐蕃赞普强占西康的事情,坊间市里对此多有热议。民间的议论自然各种声调都有,脑洞怎么大就怎么来。

    这当中便有人觉得吐蕃赞普之所以这么做,未必是要挑起与大唐的边衅、挑战大唐的权威,而是不满于大唐有欠礼尚往来的礼数。

    因为吐蕃奉送一位公主入唐,并将西康那么大一片疆域作为封土,大唐却并没有相应的回礼表示,这在普通人家看来都让人不能接受,更不要说一国之君。所以吐蕃赞普才做出抗议,但也只敢针对西康这块陪嫁的疆土,却不敢贸然侵犯大唐别的领地。

    依照这种论调,只要大唐选送宗室之女赐婚和亲,便能解决这一桩边事困扰,并不需要真的大动干戈。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就有人能将大国争霸的取舍生生套入家长里短的纠纷中来。虽然这种论调只是少数,但恰恰又有脑筋不好的人去相信这种逻辑,于是便发生了眼下这一幕画面。

    毕竟如果这说法真的成立的话,那李裹儿倒还真的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大唐虽然和亲羁縻的事情做过不少,但还并没有将嫡亲公主许配蕃君的事情发生。而吐蕃赞普的身份与地位又不同于一般的胡酋君主,也不能随便打发了。

    当今圣人唯有一妹,且早已婚配,而苑中几位公主俱年幼。更何况谁敢作此提议请求的话,圣人怕要跟他玩命,当然是玩他的命。

    而李裹儿虽然已经附名宗籍、但至今仍是庶人、未得封命,可毕竟血脉身份不俗,可真要与吐蕃和亲的话,的确是一个颇为恰当的选择。

    李潼当然不会有同吐蕃和亲的打算,可在了解缘由之后,再见李裹儿那俏脸上满满的倔强与悲伤,心中居然生出了这么做好像还不错的想法。

    赞普你要媳妇不要?能把你搞得家宅不安、鸡犬不宁,甚至众叛亲离那种。你想要,老子现在就给你送去!

    当然这想法也只是一时的噱念,别说大唐根本没有同吐蕃和亲的需求,就算是有,等个五十年,等到这女子年老色衰、还没作死自己的情况下,再送往吐蕃。

    对于李裹儿陡发神经,李潼也懒于回应,摆手示意英国公将人领走。看到李重福如今较之刚刚归京时已经颇见沧桑的外表,李潼也不免感慨谁家摊了这么一个活宝都不容易。历史上他三叔摊了俩还能硬挺那么多年,也算是命硬了。

    收起这些噱念后,李潼也并没有即刻归宫休息,而是吩咐前往探望太皇太后。他奶奶虽然也有参家宴,但短坐片刻便以身体不适而起身离开,情绪有些不对,应该是有什么心事郁结于怀。

    李潼接下来国务规划,还有要仰重他奶奶之处,所以在诸宗亲离席之后,便直往太皇太后寝宫而去。

0921 御驾亲征,收复青海

    夜色已经颇深,但万寿宫内仍是灯火通明。

    往常这个时候,太皇太后早已经入睡,而老年人睡眠不深且易醒,所以宫中灯火往往也要熄灭大半,不准长明。

    不过今天晚上,太皇太后却没有什么睡意,离开家宴的殿堂返回万寿宫后,非但没有早早的入睡,反而着人取来纸笔佛经,伏案抄写起来。

    宫人们并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会如此,但也不敢多问,只是不无忐忑的侍立一旁,看着太皇太后手臂颤抖、颇有吃力的抄写着经文。

    李潼来到万寿宫外,担心打扰到他奶奶的休息,也并没有让人大声通传,打算询问一下若他奶奶已经入睡,便明天再来问安。

    当他悄无声息的踏入外殿中、看到这一幕后,不免也是吃了一惊。宫人们忙不迭入前见礼,李潼略作摆手,快步行至太皇太后案前,见到书案上已经堆积了许多抄写的经文,便连忙入前要拿下他奶奶手中的毛笔,并忍不住说道:“礼佛悟经,意达即可,祖母又何必劳累伤神?若有什么杂念不能消解,明日着员礼请京中名刹**师入宫来作场法事……”

    “你坐在那里罢,不要捣乱!”

    武则天抬起左手拍开李潼探来的手掌,下巴一扬示意他坐在一侧,而自己则仍继续伏案抄经,如是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一篇经文才抄写完毕。武则天坐直了身体略伸一个懒腰,李潼见状忙不迭入前动作轻柔的为他奶奶敲打着肩背。

    皇帝推拿手法自然拙劣,但武则天却颇为享受,眉眼略作舒展,抬手指了指案上抄写完毕的经文,吩咐宫人道:“将此几篇经文送去京中几处名刹供起,着令僧员早晚作课,不得懈怠!”

    待到宫人入前将那些抄写着经文的纸张收走,武则天才又转头望向李潼微笑道:“皇帝知你祖母所抄经典是祈祷何事?”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他对这种事本就兴趣不大,刚才虽然等了好一会儿,但也只是假寐养神,甚至没有细看他奶奶抄写的内容。

    武则天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叹了一口气并抬手敲了敲圣人额头,有些薄怨说道:“你这小子啊,骨子里便不敬神佛,难为当年你竟然搞得出《宝雨经》那种把戏,诳人入迷!”

    李潼听到这话,自是有些尴尬,抬手挠了挠头并不好意思的干笑道:“终究还是祖母关爱深刻,让我能够有处施展。”

    武则天当然不是为了追究故事,闻言后便又长叹一声,将圣人的手掌摆进自己手心里握住,然后才又说道:“你祖母终究不是往年境遇,没有了权势壮力再去关照亲员。往年一念的计议,便可以给我孙儿一番庇护保障。可如今羸弱老妇,却需要亲徒们供养呵护……”

    这话听来自然让人觉得有几分辛酸,李潼反手握住武则天更加削瘦的手掌,并叹声说道:“生老壮弱,人所难免。这也是人伦大道需要奉行不悖的原因,往年祖母呵护我生长成人,如今少辈才有能力供养亲长颐养天年。”

    “知你孝心深厚,否则人间哪还有此老妇容身之处?”

    武则天先是微笑一声,然后才又拿起那经文原本说道:“此经是祈求家国安宁,儿郎凡所建事,都能成功……”

    李潼听到这里,才依稀有些明白:“祖母是不放心西康此番用事?”

    “皇帝你深谋机敏,立朝大臣也多才高周全、精英之选,你们君臣既然做出了这样的计议,想必也是有着一番自己的道理,又岂由我这老妇厌言干涉。”

    武则天早已经不问朝中军政事务,尽管觉得朝廷此番用兵于西康并不妥当,但也并没有发声质疑,而是默默返回自己的寝宫。

    可是现在祖孙在此寝宫之内,周围又没有别的闲杂耳目,讲到此事时,武则天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住心中的忧虑,在稍作沉默后才又开口说道:“你祖母当事的旧年,朝廷便已经有攻略西山以图攻吐蕃的计略,但是因为现实诸多困难,最终还是没能付诸行动……”

    这件事李潼当然知道,当年朝廷作这一番讨论、希望能够在西山方面开辟一个与吐蕃作战的新战场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并已经初步融入了时局中去。

    当年大唐对外方面情况不容乐观,且不说高宗年间与吐蕃的两次青海大战都以失败告终,武则天所派遣的韦待价也遭遇了大败,使得整个朝廷对于西线战略都不报乐观之想。

    适逢当年有吐蕃大酋受不了噶尔家掌权、连年征发无度而举部向大唐投降,所以朝廷便产生了绕过陇右青海、从别处向吐蕃发动攻势的想法,本质上也是被噶尔家给打怕了。

    武则天又继续说道:“西山峰岭崎岖,并没有通衢大道可供大军出入其间。而且彼方生羌杂胡部伍繁多,难以统聚凝合,非但不能有助军势,反而会极大干扰到大军的攻讨行动。况且山南并无精甲劲旅,唐家创业以来,便少有从彼方谋划军务大计……”

    虽然说武则天本身在对外的军事计略上并没有太出众的才能,但她所陈述的这几桩事则,也是客观存在的深刻问题。哪怕到了如今的开元新世,相关的情况其实也并没有改变多少。

    西山的交通环境之恶劣是有目共睹,虽然随着唐蕃贸易的发展,许多新的道路都被开辟经营出来,但这些通道用来人货通行已经颇为勉强,但却并不适合军队大规模的行军前进。

    至于彼方的生羌土蛮,那就更不必多说了。虽然整体上实力并不算强,但作为当地土生土长的邦部势力,依托于那复杂的山林环境游击流窜,对大唐与吐蕃而言都是一个倍感头疼棘手的麻烦问题。也正因此,大唐才将吐蕃使者归途遭害的罪名扣在西山生羌头上,因为根本就无从查证。

    而山南没有精兵,这也绝不是在搞什么地域歧视,是与大唐立国的整体国策所决定的。山南道两大区域,第一便是黄河中上游的荆襄,这里长期都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的分陕重镇,南朝每有北面用兵的举动,荆襄都是首选的发兵地点。

    大唐立国,以关中为本位,又怎么会大力发展荆襄军事,让近在咫尺的外部拥有着威胁关中腹心安全的力量?多年整治下来,彼方军事基础极为薄弱,否则当年武则天也不敢将李显软禁在山南州境内。

    蜀中四塞之乡,那就更加不可能大力发展军事了,只能作为关中的后花园而存在着。

    这几个因素的存在,让永昌旧年朝廷不得已放弃从川西向吐蕃进攻的图谋。而到了现在,相关的情况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善,武则天有此忧虑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历史上大唐也的确在川西开辟了新的战线、且在与吐蕃交战的过程中胜果辉煌,这其中代表人事就是中唐名臣韦皋大败吐蕃。但韦皋的胜利是建立在吐蕃已经完全控制陇右、朝廷已经别无选择,对西山诸生羌部族经营统合已经极为深刻,而且朝廷暗弱、军政大权几乎完全下放地方的基础上。

    可是现在,这几个条件显然都不能达成,所以无论眼下两国实力对比如何,从川西向吐蕃发动进攻都绝对是一次非常冒险的军事行动。

    见武则天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李潼便也不再继续卖关子,而是笑着解释道:“若只因此让祖母忧计于怀、夜不能寐,那大可不必。因为,朝廷此番山南计略只是惑敌之计,军略大计始终都集中在青海方面!”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武则天听到这话,顿时间也是瞪大了眼,一脸的惊疑。

    “西康地处偏远,危在山外,本就不适宜大动干戈。若真的兵锋强用,则正中贼之下怀、入其险谋之中。即便是劳师怒攻,收回了西康,于我边务攻防并没有实际的大补。况此境离贼近而距我实远,贼旋来旋去,必将不胜其扰……”

    虽然西康是李潼一力主持开拓的新疆土,但他也并没有因此便夸大西康在边防上的战略价值。西康这块土地,本就没有派兵长期驻守的必要,无论得知失之,吐蕃都很难对川西造成实际的战略压制。

    所以西康的战略价值,是远远比不上青海和西域对大唐的边防意义之重要。从过往朝廷对西康的经营策略上,李潼本也没有进行长期军事占有的打算。现在吐蕃赞普又将西康强行占有回去,这在边防战略上也是一个可以预期的结果。

    当然这样的战略态度并不是说西康乃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地,只不过应用的方式并不同于一般疆土的寸土必争。既然大唐已经拥有了西康,那就绝对不会轻易的吐出来。

    虽然朝廷在西康摆出一副要大动干戈的态度,但主要目的还是示威与迷惑。大唐在西康经营数年,已经颇有情势基础,而且吐蕃这一次的举动,必然会严重的打击已经颇成规模的唐蕃商贸。

    大唐摆出这一副姿态,就是为了告诉西康民众以及唐蕃商路上那些利益相关者,大唐绝不会放弃西康,并鼓励相关人等勇于反抗吐蕃对于此方利益生态的破坏。

    同时,这么做还能将吐蕃国中的力量暂时吸引在西康此地,从而给大唐在青海的军事行动提供战略上的时机。

    若是在常态之下,大唐是不想主动挑起青海方面的战事,一旦同噶尔家全面开战,吐蕃便会成为那个渔翁。可现在吐蕃赞普并其麾下力量已经集中在了西康,很难再快速的投入于青海。

    所以如果此际大唐向青海大举进入,就给吐蕃营造出一个两难的困境。首先,吐蕃相不相信大唐拥有两线作战的实力?其次,吐蕃是要保青海还是要保西康?面对这样的判断与选择,只要出现了错误,机会便稍纵即逝,所带来的不仅仅只是战场上的失利,还有国中矛盾的进一步激化。

    武则天虽然乏甚战略上的大局视野,但在听完李潼的解释后,知其并非盲目自大、要强行对西康用兵,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同时不无欣慰的叹息说道:“少辈谋划边计,确是精明有术,此番若能收回青海,那么不独你祖母,就连你祖父必也会以家门有此雄壮后继为荣!”

    不过在说完这话后,武则天又是不无担心的说道:“盘踞海西的噶尔钦陵,他绝对不是人间的俗类。此前几番用武都难免遭其挫折,而今虽然情势有变,但其求生意切,想也不会坐望朝廷使计青海,那么朝廷今次又打算派遣哪位大将督领此事?”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着指了指自己:“钦陵虽恶,并非人间无敌。此番用功,务求必胜!我将亲赴彼方,为我唐家取回失地已逾半甲子的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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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7788/ 第一时间欣赏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作者:衣冠正伦所写的《冠冕唐皇》为转载作品,冠冕唐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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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