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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892 故幸不复,脱袍沽酒

    王仁皎如今虽然已经是落魄至极,但对眼前这位临淄王仍然不无看轻,这也并不只是落魄窘境中的孤僻使然,而是跟往年他所追从的那位故主相比,眼前这位少王各方面都实在显得生疏肤浅,让他提不起要追从效事的兴致。

    这样的感受若拟情以论,倒可以说上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人间第一流的人与事摆在自己面前,却被生生错过,对于其他等而下之者,自然就难免低看了一眼。

    至于临淄王因何要见他,王仁皎也绝非愚钝之人,心中对此当然有所揣测,同时也是感想复杂。首先是忐忑与紧张、隐隐感到惧怕,但接着却有几分兴奋的颤栗,可是除了这些情愫之外,还有一份不以为然。

    这样复杂的情绪变化,反映在言行上就是透出一股纠结,最开始的时候对临淄王恭敬有加,可是等到稍作缓和之后,便又隐隐透出一股倨傲出来。

    不过在听到临淄王言及亡父之语,王仁皎心里一些情绪却又被勾动起来,他端起那杯浊酿一饮而尽,一边抬起衣袖擦着嘴角的酒渍,一边不无感慨道:“小民今虽卑浊不堪,但也并非没有赴过盛宴,什么样的佳酿也都曾入口品尝。

    旧夕故事,大王略知其一,或也难免如寻常俗流所见,认为小民命蹇福薄,并没有平步青云的贵格。若俗人如此讥笑,我也不屑争辩。但今既然是大王垂询,那小民也无谓隐瞒,小民之所以有失故持,正因曾羡尊府茶饭。大王问我有何不寻常处,我并不知该要如何自夸,只说这一份佳酿,若大王真要择人分享,于我并非惠赐,而是一份补偿。”

    “哦?仔细说来!”

    李隆基心里对王仁皎已经隐隐有所不满,可是在听到这话后,却又突然感兴趣起来,望着王仁皎疾声发问道。

    “这件事,说来那就话长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份故事在心中积存年久,王仁皎也想要寻人倾诉一番,于是便将他因何被圣人弃逐的缘由从头讲来。

    原因也并不复杂,就是当年的他错判了形势,当时因为居任陕县的缘故,见到众多关陇时流因为受不了行台的高压逼迫而纷纷逃离长安、涌入了东都洛阳,所以觉得行台失道寡助、未必能够突破朝廷的威压与封锁,心中的取舍便也发生了转变,开始与东都那些关陇著族暗通款曲。

    后来朝中便发生了宰相崔玄暐被贬谪的事情,关陇人家便想途中加害崔玄暐,既能将污名栽给当时的圣人,又能打压河北人在朝中过于旺盛的人势。所以便在两京的陕州暗下毒手,而王仁皎因为在治陕县的缘故,也是暗中给予了配合。

    尽管这件事做得很隐秘,但事后还是被圣人所洞悉,并亲往潼关将王仁皎加以驱逐。从此以后王仁皎便回到东都洛阳,尽管也攀上了郕国公姜家,但很快东都便发生了那一系列的动荡,旋即郕国公家便糟了大灾。

    也是因为王仁皎被圣人驱逐后便丧失了暗子的作用,姜家对其重视程度大减,甚至就连此前所约定的论亲、都只捡了一个失婚老妇给打发了。但是祸兮福之所倚,这一份冷待,也让王仁皎免于在靖国时期同姜家一起遭殃。

    而在如今的朝廷迁回长安后,生计所迫加上不想再与往昔人事牵连过深,王仁皎索性便抛弃了那姜氏老妇,率领家人们回到了长安定居。

    这一番故事也诚如王仁皎所言,实在让他痛苦的不愿过多回想。可以说如今的世道有多祥和、往年的同僚们有多风光,他的心里便有多懊恼。

    此番再将旧事重提,王仁皎自然隐去了他当时心中那些自以为精明的考量,只言不忿当时的行台交横跋扈、小觑朝廷,算是将自己这一份愚蠢至极的抉择稍作美化,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心向大义的唐家孤直形象。

    且不说王仁皎言辞间的春秋话术,对于这一桩旧事,李隆基也是听得非常认真。眼下的他虽然心里有诸多的想法,但真正确凿具体的却少。

    毕竟他过往的人生虽然也是曲折动荡,但阿耶在世时对他们兄弟却是保护的非常好,并没有让他们直接经受太多自垂拱以来诸多的人事迫害。

    如今听到王仁皎将故事讲起,他才了解到原来当年东都朝廷与陕西行台之间还有着如此诡谲凶险的暗斗,一时间心里也不免生出大开眼界之感,只觉得自己终于领略到了事物表象之下的另一面。

    在等到王仁皎讲完之后,李隆基便起身离席,亲至王仁皎案前,抬手为其斟满这一杯酒,并不无感慨道:“小王年少气盛,偶有骄人之语,并不知王君乃是尚义轻利的义气儿郎。这一杯水酒,权作致歉,还请王君不要推辞。”

    王仁皎见状后,也连忙躬身致意,并端起这一杯酒一饮而尽,旋即回望东方,叹息道:“这一杯酒,也只是敬我当年,至于眼下的我,实在受之有愧。虽有捐身之义节,却无成事之壮力,人事摧累、取笑人间,绵长的愁情,也都化成了一腔戾气,恨我庸碌无能……”

    “但此方寸之内仍有义念存留,便已经胜过了人间诸多趋炎附势的败类。”

    李隆基听到这话,抬手将拇指按在了胸口,并不无感慨道:“况且当年家贼逆行归国,皇苑异变横生,就连君王都受裹于邪戾之内,在外又有狂人推波助澜,世道所遭遇的重创,并非二三力士能够力挽狂澜。小王当年亦立此波浪之中,深有感触,王君实在不必因此妄自菲薄。”

    说话间,他又返回自己席案坐定,举起酒杯来说道:“故事不再长论,我再敬王君一杯,浊酿酒力虽然微弱,但豪饮亦能得此熏熏。借此熏熏,暂忘人间愁事……”

    王仁皎听到这话,便也低笑起来,同样是手不停、杯不空的豪饮起来。只不过这坊里杂铺酒水,品质实在低劣,两人一番对饮,虽然已经是肠腹满满,但仍是求醉难得。

    不过酒不醉人、人却自醉,喝了许多的酒水,李隆基最初的谨慎也略有放松,他手握着酒杯,略有迷离的两眼望着王仁皎并笑语道:“功业诸事不作讨论,阿忠身历诸劫,却仍能保全自身,这一份世事磨练出来的智慧,实在可观。我兄弟新入人间,人事陌生、起头艰难,来日凡情与事,都少不了要作讨教啊!”

    “岂敢当此讨教啊,大王屈尊垂礼,凡有所知,自无不言。”

    王仁皎这会儿脸色也是一片红润,并忍不住的感慨道:“如今的我,也实在不敢夸耀自身,但若说智者谋生的这一份见识,也实在是饱有浏览,恰合大王所需啊!当年故主同样新入人间,与今大王处境依稀相似,当时便追从于府中,各种营计、当时愚昧不知深味,但如今回想,的确是处处心机、俱是珠玑啊!”

    虽然对王仁皎言必称夸故主略存不满,但王仁皎所言这一点也恰是李隆基与之主动接触的原因之一。如今的他虽然年少气盛,长有狂念横生心间,但世道人事绵密、如织如网,该从何处下手,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头绪。

    当然,家族中也有先行者作为表率,但李隆基对其经营与发迹过程也只是略知大概,但是具体的事机操作则就所知甚少,自然也就无从借鉴。

    因此他这会儿也是兴趣大增,望着王仁皎继续发问道:“今我兄弟也不敢妄存大愿,但能为世道所接纳,可以在人情之内从容畅行,不至于孑然孤独的冷清。但就是这样的微愿,也实在是达成不易啊!关于这一点,阿忠可有教我?”

    听到这一问题,王仁皎先是稍作沉吟,片刻后才又发问道:“大王诸昆仲可选择备齐?当中可是大有心机应用之处啊!”

    “此事自有选司使员负责,无劳我兄弟为此操心。”

    李隆基闻言后便有些失望并郁闷的说道。

    听到这回答,王仁皎先是错愕片刻,旋即便自嘲笑起:“是我着相了,这样的故道、岂能容人复行……爱戏闹、盛文章,这样的表象,想必大王也多有所略,我便不复再言,便说一些表象之外的手法。

    今日大王登杨执一邸,做得便着实不错。虽然说大王等有荫可恃,但如今终究是换了人间,几位大王也要托庇于情分之内,才能荣宠维持。常常走问请安于亲中尊者,谁人又会拒绝这样的伦情美满?世道几人能够近悉天意,但见尊容和乐,自然也就不敢失恭于得此和乐者。往年某在故邸,于此是深有所见,武氏诸奸邪又如何?纵然用计频频,不能伤我故主丝毫!”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眸子也是顿时一亮。他本就心思敏捷、一点就透,自然也不需要王仁皎去手把手的教导,心里便生出了许多的想法。

    此前他们兄弟因为觉得亲人可厌、诸多刁难,所以在那场家宴之后,至今无向宫中请拜。但眼下世道已是如此,这一份意气也实在是有些不知所谓。他们在亲人那里都不受待见,又怎么能奢望世道中其他人等会对他们亲近有加?

    虽然说心里对于太皇太后的态度仍有几分犯怵并厌恶,但想要融入世道、改善当下这种尴尬的处境,搏宠邀欢也是必须要做的。

    譬如当今圣人,观其后继行为表现,可知其人实在是腹黑阴险,但在獠牙真正露出之前,那也是面目可亲、乖巧得很。

    李隆基虽然心里以此作为一个榜样,但却连这种浅显的手段都没有学来效法,当然有再多的想法也是枉然。现在有了这样的明悟,心里的想法当然就活泛了起来。

    虽然眼下的世道,让他做不出太多圣人早年所作的那些事迹,而且才情上的差距也必须要承认。但就算大而显眼处虽然无从发挥,细微之处却仍大有可为。

    得了王仁皎的这一番提醒,李隆基也是分外喜悦,接下来的言谈便更加的热切起来。

    他也并没有再趁热打铁的继续追问更多的禁忌,毕竟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眼下他与王仁皎只是初见,就算对方肯吐露更多的禁忌话题,他也不敢听啊!

    现在既然看得出王仁皎也有要维系这一份往来的意思,对他而言便足够了。唯一让他有些遗憾的是,其人身份过于敏感,并不好堂而皇之的直接召入府中去,以免让太多时流产生太多杂念联想,而且圣人若知此事,怕也不乐。

    两人一番对饮畅谈,时间很快便到了深夜,各自醉眼惺忪,索性便直接睡在了此处酒铺。

    清晨时分,坊中再次恢复了活力生机,因为杨氏家居此处,想必今日又会有许多访客来贺。为了避免被太多杂眼瞅见,所以天色刚刚放亮,李隆基便打算离开。

    可是当与酒铺会账的时候,尴尬的事情却发生了,他昨夜临时起意、乔装折返,无论是自己还是随员们身上都没有携带太多物事,竟然无钱会账!

    那酒铺东主大概也见过太多坊中无赖白吃酒食,见不到钱财自然不悦,将他们一行也视作此类,旋即便叫嚷着要报官处理。

    听到这话,李隆基自然有些心慌,王仁皎同样不能淡定,直接扒下身上那件锦半臂抛给铺员,怒声道:“这锦衣典账,绰绰有余,若再敢吵闹,老子转头拆了你这野铺!”

    铺员接过那锦半臂一番打量,见那金丝团锦很是不俗,自是笑逐颜开,连连点头应是。

    “本是喜气相逢,不想发生这种败兴恶事,要让阿忠你典衣会账,实在让我惭愧!”

    李隆基这会儿也是神情羞涩,拉着王仁皎手臂连连说道。

    王仁皎对这件衣袍自是充满不舍,一直眼望着铺员将之收走,这才收回了视线并涩笑一声:“故幸已经错过,旧物再留身边也只是徒增伤感。如今决然舍去,也能换一个轻松前行!”

0893 蓬户兰芷,馨香可爱

    一行人出坊之后,王府中早安排了一驾不甚起眼的青蓬马车在坊门外等候。

    与家奴们汇合之后,李隆基便又回望向王仁皎。虽然刚才无钱会账的场面实在是让人感到尴尬,但王仁皎主动扒下那件锦半臂典作酒钱的举动,还是让李隆基对其好感大增。

    “阿忠要去何处?我今天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务,索性送你一程。”

    望着王仁皎,李隆基微笑说道。

    “仆在京中,既少相知、也无事劳,哪怕登访旁人门庭,也只是招惹厌烦。一夜畅谈,眼下便要归家。郎君既愿携送一程,那便却之不恭了。”

    王仁皎闻言后也并不拒绝,抬腿便向车前行去,李隆基见状则更加的喜悦,抬手便将王仁皎请入了车中,也并不在意对方那满身的酒气,毕竟自己也没有好了多少。

    王仁皎登车后便交代了自家所在防区是位于城西的归义坊,从杨氏所居的安邑坊前往、要穿过大半个城区,单凭足力脚程,只怕要用上一上午的时间。

    李隆基出身高贵,且少年时代便同家人们长居东都大内,服阕之后归京,也并没有什么闲情去畅游京畿,所以对于京中民生百态也是充满了好奇。每当车驾行过坊区闹市之际,便吩咐车夫放慢速度,撩起车帘、兴致勃勃的向外观望。

    对于这种天家子弟好奇于民间风俗事宜的样子,王仁皎也并不感到陌生,于是便在车中随口讲解一番,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在东都洛阳时陪伴另一位贵人畅游市井的情景,因此眼底不免便生出了几丝黯然,只是都被他给掩饰过去,并没有完全流露出来。

    如今的长安城虽然繁荣更胜往年,但那东贵西贱、南穷北富的基本格局却没有改变多少。王仁皎家居所在的归义坊,恰好位于既贫且贱的西南城区。

    当然,具体的变化还是有的。原本城池西南颇多闲坊空宅,荒草杂生、人迹罕至,到了夜里更是形同鬼蜮一般冷清。可是近年来,这些地方多数都被改造成了各种公私工坊,讲到环境当然是比不上乐游原、曲江边,但因位于城中,人货聚散也方便得多。

    还有一点改变那就是城中的用水了,如今的长安可不复古时八川汇流的水土秀美,地上明渠都有官府进行管制,要保证运输与耕作所用,而地下水井汲取出来的水咸同苦卤、几乎难以下咽。

    所以尽管往年城中仍颇多空坊,但民众们宁可居住在城外,也不愿意到城中长居。但如今灞上兴修水库,有砖瓦陶管砌成的水道向城西诸坊输送水流,水质虽然不算极好,但起码较之往年是大有改善,能够满足普通民户们的基本需求。

    城中游行将近一个时辰,车驾才来到了王仁皎坊居的归义坊外。王仁皎在坊门处下了车,并又望着车内叉手恭声道:“寒舍便居此偏坊,门户简陋、不敢殷请贵人,但郎君若肯移驾暂留,也必竭力款待。”

    “都已经行到此处,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行到此处,李隆基便明显感觉到街面上远不如东城干净整洁,且不乏杂胡无赖等在曲巷之间游走,但他对此也不以为意,听到王仁皎这么说便扶辕落车。

    王仁皎见状便入前虚扶一把,指着街面上那些游荡人众说道:“此间坊居,远不如东城那样安宁。归义坊多有贱胡聚居,青天白日下这些卑奴们或还一副怯懦姿态,可到了晚间背人之处,还不知会做出怎样凶恶勾当。郎君或爱采风游赏,但若没有壮仆陪伴,平日还是尽量少在此类地境出入。”

    “不是说国家政治井然、民生安详?怎么在此京城要地,还会有这样的凶险污秽存在?”

    李隆基闻言后倒也没有什么惧怕的感觉,只是忍不住嘴角泛起讥诮、冷笑说道。

    王仁皎闻言后也只是赔笑一声,旋即便当先带路,一行人走进了坊门中。

    入坊后坊街倒还算干净,只不过坊中宅居多数都稍显狭小,并没有东城那么多仪门气派的大宅。王仁皎引着李隆基等转入曲巷,往巷弄深处走了约莫有大半刻钟,便指着一处土墙低矮、门户仅有半丈的宅院说道:“那里便是寒舍了。”

    李隆基抬眼望去,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本以为王仁皎也算风光过、即便当下失意,多多少少也该有些家底储蓄,却没想到一路所言真的不是谦称,这座住宅实在是连自家府邸中的狗栏都比不上。

    “自东都新归时,身边本来还有些许细软财货存留。但旧业因罪而遭发卖,落籍立户、诸事不短花销,更遇故旧无以谋生、稍作搭救,又没有营业的技艺,所以便沦落到这般光景。蓬户不美、唯堪遮身,让郎君见笑了。”

    察觉到李隆基的神色变化,王仁皎便又开口解释几句,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

    “人品格高低,在于风骨,并不在于外物享用的盈缺显露。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阿忠安居陋舍,更显骨骼玉清啊!”

    李隆基一边微笑着回答王仁皎,待其人先行走入宅院后,便又抬手召来一名家奴吩咐几句,然后才又举步走了进去。

    刚一入门,便听到一阵激烈的犬吠声,拴在院子一侧狗栏里的黄狗一脸凶狠的望着几名生人汪汪大叫。

    听到这狗叫声中气十足,李隆基倒是一乐,索性走到狗栏外,望着那黄狗呲牙调戏起来。

    他性格本身活泼好动,斗鸡遛狗之类的闲戏也是非常钟爱,早年还居东都时,因为年龄尚小、父亲不喜他过早沾染这些虐弄生灵的把戏,所以也没彰显出来,如今没了管束,归京之后有了自己的府邸,狗栏鸡舍便都修建起来,只是时间尚短,眼下还没有经营起来。

    他这里还在逗着那恶犬,眼角一道人影闪过,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布裙丫髻的小姑娘站在狗栏一侧,一手掐腰、一手敲着狗栏,并一脸不悦的望着李隆基,哼哼说道:“阿耶说有贵客入户,怎样的贵客,入门不觅主人客堂,反而来扰闹我家生物?”

    李隆基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视线望去便见那小姑娘虽然素面简朴,但模样却是唇红齿白、宜喜宜嗔,微扬的柳眉、瞪起的俏目,自给人一种不经修葺的生动俏美之感。

    接着,他便露出了一丝羞赧,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并讪笑道:“小娘子教训的是,是我失礼了。”

    那少女并不答话,而是转头安抚起狗栏中的黄狗,在其手势并呼喝声中,狂叫的黄狗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李隆基只是站在一侧,嘴角挂笑的看着少女这一举一动。这小丫头像是王仁皎的女儿,年纪十岁出头,或因家境不好、并无寻常大户女子的娇气,但因模样生的精致动人,言行动作虽然朴素无礼,可这一份冒犯并不让人感到恼怒,反而从心里泛起几分酥痒。

    尤其当这女子转眸侧首之际,有那么一瞬间竟让李隆基恍惚愣神片刻,只觉得那转瞬一闪的侧脸,竟然神似早前宫中让他颇受羞辱、但又忍不住想念的舞女隐娘。

    王仁皎匆匆入堂,将待客的器物稍作摆设,然后便又折转行出,正待礼请贵人登堂,便见临淄王正站在院子里、两眼盯着自家女儿,脚步则缓慢移动着。

    看到这一幕,王仁皎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转又指着自家女儿喝骂道:“告你这奴儿有贵客登门,不即刻具礼迎见,反去摆弄那狗物!往常的家教丢去了哪里?”

    小娘子听到阿耶怒训,顿时惊了一惊,忙不迭转过身来,仓促间却不知作何礼数。李隆基见状后忙不迭入前摆手道:“无干小娘子事,犬物不通人情,骤见生人临门,狂吠不止,倒像是逐客一般。”

    “速去将那讨债厌物寻回!老子不知欠他几世,稍失管教,便不知溜去哪处浪荡!”

    王仁皎又摆手催促女儿去将儿子寻回,自己则匆匆行上前去请临淄王登堂,并又吩咐低头疾行向外的小娘子说道:“顺道告知街尾那几户阿叔,若在家中无事,都聚我家来招待贵客!”

    他又担心李隆基或是并不喜欢见到生人,吩咐完毕后又对李隆基解释道:“如今尚能不失走动者,多是关内军门之后,朝廷裁诸军府,各自失了生计,唯有聚活一处,才能免于遭人欺侮。”

    李隆基闻言后更是大喜,摆手笑语道:“客随主便,入乡随俗,岂有我与阿忠交好,便逼你断绝别样人情的道理!”

    见李隆基并不怪罪自己自作主张,王仁皎才松了一口气,摆手催促仍在门内默立等待吩咐的女儿速行,自己才将贵客请入了堂屋中。

    通常一家的中堂作为待客所在,都是一座宅院中最为精心布置的场所。但王仁皎这座家宅长宽不足一亩,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前庭后居的划分,一座堂屋左右隔开,几扇门板支棱起来勉强分出了一个左右,略一环顾还能见到窗下摆着床榻帷帐,显然起居并待客俱在一处。

    这样寒酸的环境,已经不能用朴素来形容,简直就是窘迫。而李隆基勉强坐在方从床上揭下的衾被铺成的坐席上后,也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王仁皎也是颇为急切的要维系与自己的一份往来。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也自有几分察颜观色的本领,能够看得出王仁皎眼下虽然已经颇为落魄,但其实内心里对于自己的示好还是颇怀矜持,很明显自己在其心目中的评价、是远远比不上他那一位故主。

    但哪怕再怎么心高气傲的人,也终究要向现实低头。昨夜王仁皎便热心的为他出谋划策,今早离开之际更是放弃故主所赐旧物、做出更加明显的暗示表态。至于眼下邀请自己来这陋舍暂坐,大概是想借此机会向自己显示一下仍有几分人脉可用。

    坐在席中,回想与王仁皎相见之后、其人一系列言辞态度的变化,李隆基心中的想法也渐渐笃定起来,明白王仁皎的确是一个可以拉拢的人。至于是否值得引作心腹,还是要观察一番。

    凭心而论,李隆基当然是有些不甘寂寞,特别是忍受不了长久的遭到世人的冷落与排斥,所以眼下也是迫切想经营一些人事关系。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心里就揣着什么样的险恶大谋,他虽然隐隐的将圣人当作一个人生目标,但其实心里也很明白,圣人那一番机遇与其奋斗的过程,自有其独特的背景与时代条件,很难完全的复制过来。

    特别如今已经到了开元新世,虽然心中仍有一些情感的偏向,但李隆基也不得不承认,单单他入京以来凡所人事见闻,圣人的权势独揽要远远的超过了当年他的阿耶。

    且如今圣人年富力强、威望日高,他想要在这样的时局中有什么大愿伸展,简直就是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但是世道如此广阔,从来也没有只许一人风光、余者全都凄惶度日的道理。圣人对他们兄弟的确是有偏见、有提防,哪怕他们兄弟逆来顺受、一味忍让,处境也未必能改善多少。与其如此,不如在大禁不违的前提下,通过自己的努力争求一份出路。

    如果圣人真的刻薄到不允许他们兄弟有任何的出头迹象,那他们兄弟哪怕是安分守己,圣人也未必会容许他们长久的存活。

    反而他们兄弟在时局中影响越深、越受世人的关注,圣人要摆弄起他们来,顾忌也会更多,只要没有什么险恶的罪念与确凿的罪行去挑衅圣人的容忍底线,他们兄弟维持一份不会受人冷落看轻的富贵生活也并不是什么大的忌讳。

    至于这个尺度设在哪里,李隆基也并不清楚,仍需尝试一番。至于对王仁皎的示好与拉拢,便是他踏出的第一步。

    就算圣人不容许他有这样的行为,责难多半也是要落在王仁皎身上,而他顶多就是交友不慎,或有别的罪过延伸,罪不至死,无非受到更加严厉的拘禁。

    李隆基自不是那种连尝试都不敢尝试的胆怯之人,而且就算安于现状,但世道人情入墙,虽无拘禁但却胜似拘禁。

    如果圣人对此懒于过问的话,那无疑就给他们兄弟开具了一个与人交际的尺度,其他身份并不如王仁皎这样敏感的时流,再与他们兄弟交流起来,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心里这么想着,李隆基视线随意打量着堂内张设,偶然发现座下铺设的被席上绣着一只展翅欲翔的青鸟,落指随手一摸,便发现原来是这被面破损了一洞、大概是被老鼠撕咬,所以绣上一物稍作掩饰,清贫之中又透出一份对生活的热爱与趣味,让人心中颇生涟漪。

    这会儿,李隆基也才察觉到这被席上散发出一股蒲草的清香,与刚刚那少女错身行过时散发的气息依稀相似,一时间心情更生激荡,脑海中也是杂念频生。

    大概是羞赧于自家的简陋,王仁皎坐陪堂中,但也没有说太多话,只是频频望向门外。不多久,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王仁皎先作道歉,然后便匆匆行出。

    几名魁梧的壮汉陆续行入王仁皎家中,有人直唤其名,有人则恭称一句阿兄,可见王仁皎在这些人面前还是颇具威望的。这些人也并不是空手而来,手里多多少少提着一些鸡鸭鱼肉等食材。更有随从而来的妇人,直接就在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支起了灶火,开始忙碌整治起来。

    如此富有市井气息的生活画面,也让李隆基颇感兴趣,并不觉得枯燥,反倒看得津津有味。

    王仁皎并没有让临淄王等候太久,很快便引着几人登堂,并没有点破李隆基的身份,只是一一向其介绍众人。这些人当中虽然并没有显赫人物,但李隆基一番倾听下来,倒也发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多数都是被朝廷裁撤了的府兵将官。

    府兵制在关中盛行百余年,底蕴可谓深厚,虽然说近年来兵额缺失严重,但诸府折冲、果毅这些将官们,也是领着朝廷俸禄的正式军官,并没有缺失多少。此前朝廷虽然军事改制,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令式去吸收、安排这些军官,但这种推倒重建的深层次改革,人员的流失也是无可避免的。

    众人虽然并不确知李隆基的身份,但见其虽然年纪不大、王仁皎却对其执礼甚恭,一时间也都不敢怠慢,见礼之后各自入席。

    王仁皎这座厅堂并不大,挤进了十几人后便显得局促有加,索性有人便直接搬开了门板,坐在了主人床榻上。看这动作熟络,显然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李隆基扫了一眼自己坐席被面上的青鸟,却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但也并没有说什么。

    堂外妇人们忙碌的整治餐食,堂中男人们却已经开始豪饮起来,一饮酒气氛便更热烈,难免就阔言时事,抒发各种情感。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仁皎错失大好机缘在一些固定的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仍能与之保持密切往来者,想也可知不是什么春风得意之人。

    如今开元政治虽然秩序井然,长安城中也是繁华胜于往年,但这些与他们却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谈论起来自然是满腔的怨气。

    李隆基还注意到这些人对各类肉食的追捧,几乎刚刚送入堂中便被消灭一空,可见平日生活必然也是清汤寡油,趁着这样聚餐的机会疏解一下口腹之欲。

    但这些人带来的肉食实在不多,很快席面上便一片狼藉,大概堂内过于喧闹,舍外黄狗狂吠不止,便有人趁着酒意怒骂道:“这恶犬再狂吠扰人,便杀来烹食!”

    “且去做来,再添一菜!”

    王仁皎听到这话后,抛出案上割肉小刀笑语道。

    那人听到这话后,眼光顿时发亮,自然不知客气是何物,捡起小刀便跳出堂去,众人见状,不免又是哄然大笑。李隆基还没来得及阻止,便听堂外传来一声黄狗哀鸣,旋即便没了声息。

    众人对此却不以为意,过了大半刻钟,烹煮未及半熟的狗肉便被送入进来,李隆基案上也摆了满满的一瓮,但他实在下不去口,见众人又在热闹分食,便忍不住说道:“我听说京内有故衣社,老兵们帮扶互助,可以维持生活……”

    “那故衣社教人养蚕搓麻、养鸭取卵,这样的下贱营生,除了那些身无长计的卑贱丘八,谁家好儿郎肯俯身持就?我等军门子弟,食勋食禄,但有杀人之刀,不具穿丝之力……”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摇头摆手,对于故衣社那些营生大为不齿。

    说话间,堂外又响起喧闹声,一个十多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子坐在板车上被人拖进了院子里,下车后不无豪气的大声道:“知阿耶今日宴客,我在鸡寮大杀四方,手趁余钱,拉来一车的酒肉,供叔父们尽兴!”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叫笑着实好小子,大有军门壮气。而王仁皎本来恼怒这小子浪荡不归,这会儿也觉面上有光,直将这小子拉到李隆基面前,笑着介绍道:“小犬守一,劣不成器,但豪性四海,街巷中反倒比我这个为父者还要更得人面。”

    李隆基见到王仁皎这个比自己还小许多的儿子望去就透出一股精灵,心中也是有些喜欢,拉到席中来听其吹嘘一番坊里斗鸡的戏乐,更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

    再热闹的宴席,也有散场的时候,加上王府随从见到此处品流复杂,已经暗中催促几番,李隆基虽然有些不舍,但见天色将晚,还是起身告辞,待到行出堂去,却见到王仁皎那女儿正望着血淋淋的黄狗狗皮垂泪。

    他心中一动,便拉着王仁皎的手行至一侧,开口说道:“眼缘最为奇妙,有的人虽素昧平生,但一见难忘、深烙心底,令府小娘子,便得我这一份眼缘。所以冒昧请问,能否……此间品流也颇有杂乱,实在不耐兰芷成长啊!”

    “郎君目我何人?莫非以为我是卖女求荣之人!此话休提,否则这一份薄缘恐将不续!”

    王仁皎闻言后便甩开李隆基的手臂,忿忿说道。

    李隆基见状后,便也不再多说,告一声罪,临行前又望了一眼那小娘子,才满是不舍的迈步登车离开。

    “阿耶,这无赖是各样货色?酒食款待尚不知足,竟敢贪求我家妹子!你道我他住何处,择日邀众去堵他,给他一个教训,知我甘泉府儿郎不可轻侮!”

    王仁皎的儿子王守一也忿忿说道。

    “休得胡说!”

    王仁皎闻言后便一瞪眼,抬手给了儿子一耳光,然后才又低声道:“来日手趁余钱,不要浪使,给你妹子添衣作妆。我父子若想显达,仍需从此人处求得,但究竟是正求还是反取,仍待观望啊!”

0894 郡王秀才,授职麟台

    时间很快便来到了六月中旬,到了杨喜儿入宫的日子。
    这一天,虽然朝会仍然正常举行,但内宫里已经是忙碌不已,各种人事出入频繁,特别是外朝诸家命妇,大凡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几乎尽数入宫参加这一场礼节。
    虽然是纳妃的喜日子,但李潼也并没有因此荒废军政事务,退朝后又处理了几桩枢密院事务、并检查批复了与海西噶尔家的商贸细则。
    一直等到宦者禀告册封迎亲的使者已经离开大内、往杨氏坊居而去,李潼才吩咐将还未处理完毕的事务暂且封存起来,而自己也起驾离开了主殿,返回内殿中稍作歇息洗沐,换了一身簇新的吉服,这才转驾于麟德殿。
    此时的麟德殿中,一些外朝官员们也早已经等候在此,主要是一些宗室皇亲、外朝供奉以及相关的礼司官员。一俟圣人抵达,便纷纷入前见礼。
    李潼也是满面笑容的颔首回应着众人的拜贺,也没有理由不高兴,这些宗室臣员们可并不是空手前来吃席,而是各具贺礼。当群臣拱从着圣人登殿之后,礼官们便按照名爵地位开始宣读这些臣员们各自献礼的名目。
    李潼比较喜欢的一点大唐礼俗,那就是天家、民家人情都相差仿佛。官员们有婚葬嫁娶的事宜,朝廷要给予一定的奖赏馈赠,而皇家遇上了红白喜事,官员们也都各自需要奉礼祝贺。
    从这一点而言,如今的李唐皇室也并没有完全凌驾于礼法规俗之外,与勋贵大臣们之间的人情互动还算是比较平等的。
    虽然说如今的李潼也并不怎么在意官员们进奉的贺礼,但是对于这种人情味还是比较喜欢的。这样的规定也并不是纯为聚敛财货,同时也是在观念中对大臣们的一份尊重,人情之内不分高低,并不将臣员们当作家奴视之。
    群臣具礼以贺,主要还是应景助兴,礼物或是一些锦缎珠宝,或是一些起居器物。虽然也都价值不菲,但对有资格与皇家保持人情往来的时流而言,也绝对算不上是什么沉重的负担。
    像他两个兄长李光顺与李守礼,便各自进奉了锦料二十端并其他杂项诸种,礼货虽然谈不上丰厚惊人,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也能显出兄弟和睦、家庭其乐融融。
    同王与岐王之后,便是其他宗室诸王的礼单。而当中官读到北海王兄弟几人所献贺礼名目时,李潼便忍不住略作惊讶,而殿中其他宗室臣员们也都惊诧有加,纷纷转头望向北海王等人。
    这几个小子所献贺礼实在是丰厚得很,单单精丝锦料便每人具礼百端,珠玉数斗、香料麸金等也有数金。除了这些基本的财货之外,另外还有紫罗帐、翠玉屏等各种珍贵张设,林林总总竟有二三十类之多。
    长长的礼单念诵下来,明白的自知乃是贺礼,若不知道的,怕还要以为是抄家呢。
    几王出手如此阔绰豪迈,让殿中君臣都有些不能淡定。且不说其他人是怎么想的,等到中官念完后,李潼便抬手示意暂停,然后望着北海王等几人说道:“今日内宫纳新,自是家道喜事,所以设宴具席、与诸亲友同乐。事中情长,不以物贵。北海王等如此奢礼进贺,大可不必!”
    听到圣人这么说,李成义等几个小子连忙自席中起身,趋行至殿中叩拜道:“臣等宗家后进,绝没有凭物惊艳夺彩的想法。昔者怙恃相弃,孤弱无依,丧居数年不知人间喜乐是何滋味。如今终于重回人间,逢此家门喜事,实在不胜欢欣。更何况,孤幼所以能够成人,全凭宗家亲长德壮包庇提携,区区尺寸之内的物力,亦不足以表达内心感激!恳请圣人笑纳勿辞,让臣等能够于人情之内得所畅快!”
    李潼听到这一番答话,眸光闪了一闪,但还是摆手说道:“伦道所以感人,本就在于兄友弟恭。朕于宗家齿龄浅长,关怀俊幼本就是血脉之内的职任。你等诸少有此情怀感念,已经让人感到欣慰。即便情热难遏,恭良守行、不损宗家门仪,便已经可堪人道称赞。方今各自立业未久,需恒念物力之艰深,奢货盘点并不能助长情义之长。”
    “圣人赐教良言,臣等自铭记不忘、不敢有悖。”
    听到圣人这一番话,李隆基又作拜说道:“今日斗胆奉献诸珍,除了庆贺家门喜事之外,另有两点拙计,恳请圣人容臣细表。”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臣等久别人间,入世之后诸多拙劣,慌于应对、情怯怀中,自不待言。行迹不失生涩,有损自身风评尚在其次,若因此见累宗家亲长受人非议、未尽教导之责任,则就难免羞惭罪大。所以遇事用情猛烈、有失方寸,宁可超出,不敢不足。”
    李隆基跪在殿中,神情也是恭敬有加:“另则累列财货于群众面前,也是为了向世人彰显圣人友情深刻。臣等于此人事之间,无束谷之劳、无寸麻之功,但仍能不患生计、私库充盈,此俱圣人之惠赐!今日言是献货表情,实则物奉原主。
    圣人恩眷实深,唯臣等德行仍短,衣食消耗已无所扰,囤守如此奢物,珠光耀眼、财气侵人,恐或糜而忘俭。所以珍货陈列、奉归内库,来年或有物欲稍长之时,也希望能凭志力有益家国、积功得赐,而非自困于恩眷之内,浪荡无成、索取无度!”
    听到李隆基这一番自白,李潼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这小子对殿中众人笑语道:“你们诸位,听到临淄王这番自表之辞,感受如何?”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投以欣赏的目光,只是在这表情之外,则就另有几分纠结。
    暂且不理众人的夸奖之辞,李潼则叹息一声,又望着李隆基微笑道:“有福之人,并不需要旁人俗念的操心啊。临淄王言称少幼拙劣,但这一番洞悉分明的言辞,岂是拙幼之人能有的见识?如此怀拥璞玉真知,无论生身是贵是贱,又怎么会横遭人情灾祸?天家儿郎,生来已是万众瞩目,但有才情美质,又何须韬光隐晦的藏掖?”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李隆基正色说道:“奉行中庸、不在人前夸秀,那是世道俗人的自谋计略,却并不是我宗家子弟谋求长福的正计。此身生长成人,已经是享尽天下征物的供养,但使本质并非郑声污紫,何惧人前表达?正要让天下人看一看,唐家既享天下物料之征,自然也养成了夸艳不俗的秀才!”
    李隆基听到这一番话,只是连连点头,一时间却难拟出合适的应对。
    “朕爱惜诸幼,盼你们能从容立家、不因物料匮乏而荒废了志力的休养增长。临淄王陈事表情,实在是馨美可赏。但赐出的物料,又怎么能因情义的牵绊再收回内库?人间百姓恒受物困,但于天家则只是等而下之,存物不如存人!”
    讲到这里,李潼又招手对有司官员说道:“诸王德才美观,王府佐事者规正有功,各赐散阶一等。并诸王凡所献货,内库具货相当,分赐诸王府事员。太皇太后知此庭中馨香,亦必欢欣宽慰,各府长史宅中主妇赐号县君,望朔之日入参万寿宫,以备垂问、通禀谏教事宜。”
    有司官员听到圣人这番安排,连忙就案拟敕。而李隆基等兄弟几人在听完后,则都略显错愕,旋即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望着这几个小子,李潼又不免叹息一声,算是感受到了当年他奶奶在面对他时,心里应该也是有一份纠结与无奈。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望着李隆基说道:“此前着你们安心在邸,无给职事,是希望你们能够恬淡养志、以益才器。但现在看来,这安排也是有些多虑了。既然已经秀才可观,自当任事磨练。外家子弟还要发付选司拣选,我家儿郎自无需这些俗程。意属何职,不妨道来。”
    虽然说刚才被圣人一通安排搞得有些发懵,但当听到这话后,李隆基还是兴奋有加。他困在邸中本就闲得发愁,急切的盼望着能够更加融入世道之中而有所表现,让时流关注到他。
    不过大喜之下他倒也并没有乐而忘形,仍是不失恭谨的垂首说道:“圣人胸怀天下,人间才流罗列帝心,臣于此中微尘而已,但得拣用授事,自当竭诚效劳,岂敢私意妄许轻重清浊。”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笑了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一刀戳死这小子,真是可着劲的撩他的敏感点。
    不过他既然作此发问,心里当然也已经有了计议,于是便又说道:“既然如此,那且先供事秘书省,任一著作郎。此职虽清且闲,但朝廷凡所章轨设立,自有大义其中。往年我方入世,亦是由此而起。今再授你,并不是以旧步为框架、给你约束,而是立此司署,的确有益身心。”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先是略作错愕,然后便又忙不迭叩谢皇恩。至于殿中其他人,在听到这一任命后,神情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异样,显然是思绪不受控制的生出了一些联想。
    李潼之所以选择将李隆基安排在秘书省,倒也并不是单纯因他故任而有所敲打提点。若用心仅止于此,还是有些粗浅直接。
    他担任的官职多了,老实说只有在秘书省的时候最无从发挥。所以在麟台待了不久,索性便拍拍屁股离开了洛阳,滚去乾陵服丧。
    虽然说当时他在麟台也经营起一些人事关系,但诸如王绍宗等人在他实际的崛起过程中发挥出的作用并不大,只有当他势力增强到了一定的程度,需要在礼法上有所经营时,这些人才逐渐的派上用场。
    秘书省号为病坊,可不是说说而已。在朝中百司之间,秘书省所负责的事务可以说最狭窄,能够有所发挥的空间也最有限。
    当年李潼之所以能混出一些清望,也并不是因为所担任的官职,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挂逼。如果不是在诗文上长才可恃,单单那些文人们一枝酸笔就能把他毁得不轻。
    如今自己面对类似他奶奶当年那种处境,李潼才有些理解当年他奶奶为什么要把他安排在麟台。一方面自然是他诗才彰显,但除了这个最浅显的原因之外,秘书省事迹俱在笔端,即便有所隐患,也是有限。而且人所思所念,很容易通过诗文传递出来,所以历朝历代,文字狱都是政斗中的重要内容。
    如果勤于著述,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掩藏得住。如果要韬光养晦,那待在秘书省当个庸庸碌碌的读书匠,自然也是最好的安排。
    至于说通过一己才力引导文化风潮,乃至于改变人的固有观念、影响价值取向,那不是一般大手子能够做到的。就连李潼这个挂逼都不敢作此夸口,李隆基也就洗洗睡吧。
    排除时流或会因此生出的联想,李潼这一安排对外也说得过去。他自己仕途的起点就是秘书省,如今把临淄王安排于此,对其也是颇寄厚望,希望他能在此增长才识阅历,成为宗家肱骨。
    今日皇帝纳妃,参礼群臣本以为只是凑个闲热闹,却不想又看到了这么一场好戏。这戏码当中的含义之深刻,也实在是让人忍不住的联想,却又不敢深想太多。
    至于当事者之一的李隆基,心中也是喜忧参半,但总体来说,还是喜大于忧。无论如何,他总算迈出了重要的第一步,在朝中拥有了官职,由此可以衍生出一系列的社会关系,对世道的融入更进一步。
    同时这种向圣人殷勤示好并靠拢的手段也是凑效的,虽然说圣人的安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基本的逻辑还是没有脱轨。圣人身在这个位置,须得对天下人有所交代,只要他言行举止摆在明处、群众有见,圣人也不会对他横加制裁与惩戒。

0895 恪守门仪,宜家宜室

    有关李隆基兄弟几人的安排,暂且告一段落。接下来中官继续宣读诸臣员贺礼名目,只是殿中的气氛不再像刚才那么轻松且愉悦,不乏臣员望向这兄弟几人时,眼神中已经隐含不满。
    原因也很简单,这样的场合中贺礼多少只是其次,助兴而已,无论是奉礼的众臣们还是收礼的圣人,原本对此也都不怎么在意。
    可是这几个小子偏偏在贺礼上做文章,那么多的奢物进献,哪怕圣人没有收下来,但也让事情变了味道。跟这几兄弟献礼相比,群臣各自也算精心准备的礼货、简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直接就被对比的低进了尘埃里。
    所以殿中群臣对临淄王兄弟几人自然充满了怨念,难道说只有你们兄弟几人享恩厚重,我们这些亲朋臣员们就是买米送的?
    你们要博取圣人欢心、想获得更加优待,这本也没什么,都是人之常情,可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给大家都来了一个下马威,怎么能让人看你们顺眼?
    同戴一天,俱领圣人恩眷,大家也不是不舍得一些财货,可问题是这事实在是让人太措手不及了,就算想再补加都没了机会。虽然说圣人对此并不介意,但众人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爽。
    且不说殿中氛围与群臣心事的变化,当殿中祝贺完毕之后,便有中官前来通告,道是杨氏家人入宫谢恩。
    随着圣人点头表示许可,杨家一群男丁们便浩浩荡荡的进入了麟德殿中,一个个身穿簇新的袍服,脸上也是喜气洋洋,入殿之后便再拜谢恩。
    看着殿中所站立的一干杨氏子弟们,李潼虽然嘴上挂着无奈笑容,但心里却是忍不住的叹息一声。老实说,他心里是不怎么乐意同大族联姻的,尤其是关陇这些世族们,实在是人丁太兴旺,跟耗子一样一窝一窝的。
    以前他还未得势时,同大族联姻还指望着能借个人势,可是现在这方面的需求实在不大,反而增添了许多无聊的人事纠缠。这当中大凡有一两个品行不端、仗势欺人者,就能牵扯出一系列狗屁倒灶的事情。
    如果杨喜儿不是出身弘农杨氏这样的大宗,李潼说不定也早已经正式将之收入了内宫,不会拖到现在。如今朝廷将要向外开拓,也需要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来稳定住关陇这个基本盘,便让这份私情变得不怎么纯粹。
    当然,心里的这份杂想也不会流露于当面,好歹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在杨氏诸员谢恩完毕后,朝廷遵循礼章惯例,也要给予一定的奖赐,像杨执一这样的亲叔叔与杨喜儿几个兄弟们,各加散官一级,至于其他五服之内的血亲,则就各自赐给书籍、袍服等物。
    杨家众人受此恩赏之后也都不免笑逐颜开,于殿中纷纷蹈舞谢恩起来。这喜庆的画面倒是将刚才略有沉闷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内教坊乐人们顺势入殿,于殿中演奏起歌舞来。
    今天虽然是李潼纳妃,但他却不是今天的主角。杨喜儿入宫之后也并不会先往麟德殿来,而是要先赶往皇后所居长安殿,在那里接受命妇的赐封,再转去拜见太皇太后,移牒录籍于宗室等一系列礼节完成之后,才会在内宫寝殿中等待皇帝的临幸。
    所以眼下麟德殿的宴会,除了收礼并与亲戚臣员们一同稍作庆贺之外,也是为了给圣人解闷,舒缓一下急色激动的心情。尽管殿中的气氛很是热烈,但也少有人忘形失礼、频频向圣人祝酒,大概也是担心喝多了影响到战斗力。
    李潼就坐在麟德殿中,与群臣一起消磨时间,时间入夜之后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内宫中才传来奏告道是礼程已经进行完毕,杨氏娘子已经在内宫中等待圣人驾临。
    听到中官如此禀告,不待另作催促,群臣们也都识趣的各自起身告辞。或有还未尽兴之人,则就跟随杨执一等前往杨氏坊邸继续通宵宴饮。
    李潼这会儿自然不好表现的过于急切,只是端坐在殿中,微笑回应群臣请辞,并等着众人悉数退出了麟德殿,这才抬手示意转驾内宫。
    内宫妃嫔们所居住的宫苑距离麟德殿也并不遥远,出殿之后一路彩灯高悬,颇见喜庆的氛围。而到了杨喜儿的宫苑时,那画面更是繁美至极,宫门外诸多花卉夹道而设,就连宫墙上都缠绕着许多的五彩绫绡,地上铺设的新毯从宫门外一直延伸到寝殿中,处处细节巧妙的装饰,也都周全细致。
    嫔妃入宫,宫中虽然也会配给一定的礼节章程,但那主要都是大框架上的。至于细节上的这些装饰,则就没有什么过于强硬的要求。若有先入宫的妃子妒性猛烈,宫人们甚至要刻意冷落一些,担心逢迎过于热切而见恶于贵人。
    这寝宫装饰的如此华丽美观,除了内宫祥和、并无戾气滋生之外,也足显示出杨喜儿在宫中人缘确是不差,此番能够得侍宸居,那些管理宫廷庶务的宫官们也是着实为其感到高兴。
    李潼踩着地毯缓步入舍,一路上宫人们俱喜气洋洋的迎拜道贺,而当抵达寝居门前时,刚刚受封昭容、仍是一身簇新吉服且妆容未卸的杨喜儿早已经恭立于门内等候,及至圣人行入,便盈盈下拜道:“妾恭迎圣人!民妇褪俗,乍入瑶宫,若有侍奉不周,恳请圣人能够循情谅解。”
    李潼上前一步,弯腰扶起了杨喜儿,望着少女在盛妆映衬下略呈媚态的俏脸,微笑说道:“天家民家,情内无异。昭容但能恪守门仪、宜家宜室,自无苛令滋扰。”
    杨喜儿闻言后自是娇羞点头,顺着圣人的托扶站起身来,微微侧身、手掌搭在圣人手臂上,并肩向寝居内行去。
    宫中的妃嫔们论及尊荣与享受,自然远远超过了民间的妇人,但一些礼道的规矩仍然不能随便逾越。譬如新人成婚落聘迎亲、乃至于却扇合卺等各种章式的安排,这都是明媒正娶的家门主妇才能享受到的,杨喜儿虽然尊为昭容,但也不能逾越了规矩。
    当然,大凡能够入宫侍奉君王者,也都很少会在意这些礼节的缺失。特别对杨喜儿来说,更有着多年夙愿、守情之苦,所以当同圣人相携入屋时,已经语调隐有颤栗乞求的说道:“竟日行止、如在梦中,不见圣人,只觉得诸事都不真切……圣人能否道妾,这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
    李潼闻言后,抬手握住这娘子柔荑,手指环扣起来,彼此体温互传,并笑语说道:“无论是真是幻,但有情义长羁,此乡可得安心,不需另觅他处。”
    杨喜儿听到这话后,也是用力的点头,震得浑身环珮都叮咚作响,她又忍不住有些羞赧道:“此夜至喜,妾实在不舍短离圣人片刻。但周身俗物,实在扰人,恳请圣人稍停勿走,让妾洗去铅华,归来侍君……”
    李潼闻言后便笑着点了点头,自于内室坐定,端起宫人们早已经调配好的茗茶浅啜起来。而杨喜儿则又站在原地凝望圣人好一会儿,这才又快步行入了内室之中。
    寝殿里烛花闪烁,趁着杨喜儿入内更衣之际,李潼也在外面褪下了吉服外袍,身后香风陡地袭来,后背已被一娇躯用力的拥抱住,同时脑后传来杨喜儿热息灼人的低语声:“归家之后,家中诸妇人教我许多帷私闺情并侍奉体技,妾才知情义至深便会有另一番的缠绵。但那些人又说,女子须得矜持、羞应怯迎……
    呵,她们这些娘子,哪里又承受过我这能见不能亲、欢迎伤别的辛苦?一番情意,已是坦坦荡荡、没有遮掩,圣人更垂恩、不让我这一份妄情成空,人间男女诸种情事、急盼与圣人一同历尽,炽热得让人须臾不愿等待,哪有闲时留给矫饰作态……”
    李潼作为一个过来人,本就清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且心中不乏期待,此际听到这娘子已是情热如火,更哪里能按捺得住,手臂向后一伸,直将这青春的娇躯扯进了怀内,而杨喜儿则如猫儿一般,合身投入圣人怀内之后,便自颈间吮起,香息热呵,更加的让人意乱情迷,直至樱唇被圣人低头衔住,则就更加热切又略显生涩的回应着。
    两人紧紧拥在一起,沿着墙壁向内圈转,突然杨喜儿身躯一颤、倒抽了一口气息,片刻后眼中已是泪光盈盈。李潼见状,这才微微侧身,有些诧异的望着这娘子。
    “咬、咬早舌头了……”
    杨喜儿秀眉蹙起,嘴角嘶嘶抽着凉气,晶莹的泪珠被长长的睫毛挑起,那模样惹人生怜、但又有些想笑。
    李潼抬手拉开这娘子牙关,凑近灯火向内一窥,果见那香舌上略有血丝沁出,再见这娘子已是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环腰将这娘子抱起并叹息道:“合御敦伦,是人道的至境。你这娘子纸上谈兵,就妄想**热应、勇攀巫山,难免折足啊!”
    杨喜儿听到这话,更是羞赧得脸色通红,深深埋首于圣人怀内,直至榻中躺平,才又娇声说道:“体技生涩,取笑大家。但此一身具此,圣人也无需怜惜留力……”
    这娘子也是多虑了,情势既已至此,也不需要她再娇声邀战,李潼自是用力发挥起来。
    一夜**,时短情长。第二天一直到了晌午时分,中官几次请问,李潼才披衣落榻,回望那娘子,仍是软卧寝中,神情不再复昨日的骄勇,只有几分羞涩的软语道:“请圣人稍后片刻,容妾短作收拾,再去拜见皇后与太皇太后……”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先笑了几声,阔步行出寝中,接过宫婢们奉上的时服衣袍穿戴完毕,这才扶着后腰缓步走进了前堂,召来乐高吩咐他往前朝去将今日诸司所奏相关事则汇总送来。
    今天并非朝日,但外朝诸司也要循例奏报,不过朝臣们也都知道圣人昨日纳妃,常情推测、也不敢让圣人过于操劳,所以今天的奏报也都颇为简略,大凡不够紧要的事务便暂且押后。
    所以当乐高将相关事则送来的时候,李潼便用了小半个时辰便批阅完毕。这会儿杨喜儿才梳洗完毕,行出寝室时,神情动作都略显忸怩,不再像昨夜那般火热大方。
    待到乐高将案上摊放的奏章收起来,她才挪步走到圣人席后,抬手敲捏着圣人肩背,见圣人神态略有惬意,才又有些羞涩的说道:“情中缠绵、滋味确是美好,但妾只是承应都觉疲累难当,想知圣人奋力更是辛苦。前夜失在体态生疏,日后一定用心察味细忖,让圣人享乐不疲……”
    李潼闻言后不免又有些意动,但回头见这娘子隐有娇怯的神情,只是笑着拍拍她手背说道:“日后苑中长对,诸事都有事观摩,倒也不必操切急就。”
    说完这话后,他便抬手召来步辇,同这娘子一起往皇后寝居长安殿而去。及至殿外还有里许,杨喜儿便忙不迭的下了步辇,缓步跟随于圣驾之后。
    此时长安殿中,皇后并诸妃嫔们都已经等候在此,此时也都纷纷行出殿堂迎接圣人。当诸娘子视线落在杨喜儿身上时,神情虽然略显复杂,但也掩饰不住一份噱意。毕竟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昨夜侍寝大致情形自有女官及时奏告。
    待到杨喜儿拜见过皇后,一家人又在殿中闲话片刻。虽然是新纳的妃嫔,但杨喜儿在宫中也不是生人,如今作家人相处,倒也没有太大的隔阂。
    如果说有一点尴尬,那就是惠妃杨丽突然变得口吃起来,只道昨日贪吃磕到了唇齿。杨喜儿每听惠妃开口,自然是羞不可当,而李潼也有些不淡定,趁无人关注之际向杨丽打了一个手势,而杨丽则浑然不惧,秀眉一挑、颇有挑衅姿态。
    “锦娘,午后同你阿姊她们留在万寿宫陪你曾祖母,你阿母有些功课马虎,阿耶要趁闲教一教她!”
    李潼抬手拍了拍偎在阿母身侧的李锦娘,对自家小娘子笑语说道。
    “可、可是,阿母还说今天阿舅入宫,要留我在堂等候啊。”
    李锦娘闻言后有些为难的回答道。
    “你阿舅他有事,不来了!”
    杨丽推了一把自家女儿,转见众人望向她那古怪的眼神,美眸一转,复又变得口吃起来:“不、不要则样望则我,我就四则么蠢,该要狠狠教混一番!”
    “哎呀,我则么也变得蠢了起来。新烹的热茶,竟然直往口里送,恰好也是烫到了涩头……不如、不如同惠妃一起受教罢?”
    韦团儿端起案上茗茶轻啜一口,然后便也抽着气低头说道。
    “不如我来教你们吧,厩中多劣的马儿,一通烈鞭下去,都能变得恭顺起来。”
    唐贵妃见到几人这模样,忍不住哼哼说道。
    皇后见杨昭容已是羞赧得有些坐不住,也忍不住开口笑斥道:“家人相处,嬉笑适度。谁都有一时的失态,今日惠妃且先受教,但到月下十八,便要陪我往玄元观捐物作礼。”
    说话间,她又转头望向了圣人,李潼闻言后干笑一声,点头许可。而杨丽则低头数算着日子,唐灵舒则敲案哼哼道:“不必数算了,那日我有闲,代你守家。”
    一家人闲话片刻,待到宫人来告太皇太后已经起身准备用餐,于是便纷纷站起来往万寿宫去。李潼特意走在了最后,等到了宫道转角处,才抬手招来高力士小声吩咐道:“明日再去鹿苑一趟,引两头雄鹿养在紫宸殿后。”
    高力士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可是乐高行过他身边时,抬手竖起三根手指摇了摇。

0896 应试不举,断须明志

    宫中的生活虽然轻松愉悦,但也只是日常中的一份调剂,趁着纳妃一事、李潼给自己放了两天小假,很快便又调整好心态,投身到军政事务的忙碌中去。
    杨昭容入宫后不久,其叔父杨执一便请求外任于地方。李潼对此自然是颇感满意,并特意将这件事放在了朝堂上讨论一番。
    两京之间才力过剩,而地方上官吏却严重不足,这也是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了。朝廷一直在试图调整平衡这一局面,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仍然难以将这一现象扭转过来。
    尽管过往几年也涌现出诸如张说之类投身边远之地的朝臣,但大部分的官员,心里其实仍然盼望着能够留在两京之间。毕竟无论是生活环境,还是仕途进步的机会,中央都要远远超过了地方。
    杨执一作为新晋的皇亲国戚,居然主动请求前往地方任职,无论其人具体思量如何,也都可以称得上是群臣表率了。
    因此在讨论杨执一具体的职任时,朝廷便也颇给优待,直接提供了几个职位让杨执一进行挑选,分别是位于漠南的云州,江南的越州,以及山南的襄州。
    这三州地理位置各不相同,也都各有发挥之处。
    其中云州位于河东道的最北端,因有防备突厥以及镇抚漠南诸胡的缘故,云州刺史除了是地方上的行政长官之外,还有一定的军事统管权,往往还要兼领单于都护府事务。当然,眼下的单于都护府已经并入了安北大都护府,这也意味着云州的长官乃是整个北疆防线中重要的一员。
    至于江南的越州自不必多说,早在南北朝时期,越州旧治的会稽便是南朝的经济文化中心。如今随着整个江南道与朝廷之间的联系越发密切,越州也成了天下诸州中名列前茅的钱粮大州。
    而位于江汉之间的襄州同样不凡,自古以来,荆襄便号有分陕之重,常为霸府权臣所把持。如今大唐的政治环境,当然容不下霸权强臣的滋生,但襄州作为山南要镇,也是以关中为政治核心的格局中一个重要的辅弼所在。
    面对朝廷如此的优待,杨执一也是激动不已,经过一番权衡后,最终选择了山南的襄州作为外任的目标。
    几处要地恰好长官出缺,即便没有杨执一的请求外任,朝廷也要尽快选择能臣干员出任。所以当杨执一做出选择后,朝廷便即刻发给告身,着杨执一尽快启程赴任。
    杨执一离京之前,李潼也特意召见其人,不免又做出了一番勉励:“今我国家虽非大帝故时疆域盛极,但四方疆土亦广袤可观。丈夫立于此世,朝廷凡所选任,能有远游之志,便可称为上才。困养于家室,行不出三秦,纵能平流进取,也是等而下之。卿能勇当外任,于朝中堪称表率,人情之内也是让朕心怀大慰。”
    杨执一听到这赞言,脸上稍露惭愧之色,垂首恭声说道:“臣实在不敢当圣人如此赞许,虽作请任、沽得浮名,最终选职宦游、亦不足千里之程……”
    “已经很不错了,今人重内轻外,以坐望宸居为贵、以游历州县为贱。殊不知四海之内、率土之滨,何处不是朝廷赏才用士之地?立意已经内外有别,行事难免私情当先,这样的人即便能循途充位,朝廷又何敢以大任托之?”
    讲到这里,李潼又忍不住叹息一声,转又继续说道:“人情难免有重乡土,逆旅飘摇总是伤情。但民之福祉、国之兴盛,正在于内外群臣克己节欲。所以朝廷颁定资格选官,以州治上评为优。立朝诸士,若所见无覆四方,历任不及内外,议论皆出于故纸情怀,全无一二身临其境的体会。朕即便不吝名爵,但这样的人又如何与之畅谈国事?”
    早在开元元年,朝廷的选官资格已经有所改变,但从开元元年至今,尚且不满三年考期,所以这些资格新规也都还没有正式发挥出效用来,以至于许多时流对此仍有些不以为然。
    无论是科举还是铨选等所考选察授之人,仍然不乏心存幻想、不愿远去,留在京中继续跑官的现象。
    李潼对此也有些无奈,世上总免不了有人觉得自己比旁人都要聪明,不肯循从大势、偏要另辟蹊径。既然这些人都觉得朝廷给予的官职待遇配不上自己,那索性便让现实给这些人上一节课。
    于资格中对外官有所有待,还只是吏治改革的一个方面。从今年开始,朝廷也要加强收紧对两京官员的考核标准,清理掉一批机关老油子,给一批才能得到锻炼与体现的州县官员腾出位置来。
    同时对于官员察授不任的失官现象,也将会给予重视并严惩。倒也不会一刀切的直接禁锢终生、不许为官,但这一污点是一定要标注在资格档案之中,接下来一系列的仕途进步乃至于子弟荫封都会大受影响。
    圣人针对如今朝中吏治而大发感慨,不过杨执一所想当然没有这样宏观,他请求选择外任,更多的还是出于自身利害的考量。
    所以对于圣人这一番感言,杨执一只是恭然聆听,直到圣人讲完之后,才又开口说道:“臣所思虑,远不及圣人如此大体。但之所以请任地方,也的确是有感而生。今者天恩垂怜,施眷臣家,家门上下俱感圣意仁德,不弃卑微。
    臣家因此再显赫于京中,叙情访故者络绎不绝,大异于往年门庭之冷清。然而臣实在没有长于人情世务的才干,家兄辞世以来,唯以拙谨守于门户之内,追衔兄志、不敢有悖。眼下各种情事纷至沓来,实在难于应付,与其苦守京中、人前露拙,不如循从本分、专情事中……”
    听到杨执一这么说,李潼又是一笑,指着对方点头道:“通晓阴阳者、未必能明知本分。唐家创业于关内,并长以此境为国本中枢,此中情义凡所积攒、也是足称深厚。但帝范臣轨、终究不能私情之内一概以论,须知天下百姓不独此中几家,王道疆土也绝非关内一隅。
    宗家近年甚至都频有兴继之困,臣家有如何能免衰落之扰?如何才能长盛不衰?唯有与时俱进!朕作此言论,也并非薄情寡恩,俗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能才取几家便可兴治天下,朕也乐此安逸。
    朝廷选礼、社稷之重,先君以来便屡有完善,虽然至今也未称至美,但也是汇集了累代明君能臣们的珠玑之见。人从才门而入,朕自虚席以待,但若想凭恃私情乱我章轨,家法不容、国法也难容啊!朕于此中,尚且难免分寸得失的计较,又哪有从容的尺度施给关内诸家?”
    虽然说纳杨喜儿为妃,也是李潼在向世人表达、他愿意与一些旧有的人事达成谅解与和睦的态度,但并不意味着在选任方面就会尺度大开。
    他所谓的和解,那是老子不再追究你们的旧劣,你们但凡还有报国之志,那就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政治待遇上对你们和其他人一视同仁,不再进行刻意的压制。
    可如果有人觉得他已经志得意满、斗争性有所削弱,又可以尽情的徇私乱法、当一个愉快的米虫,那纯粹是想多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大唐这一副局面,还真的跟高祖李渊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关系,谁又能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
    听到圣人这一番言论,杨执一心中也是暗暗庆幸,觉得自己这个决定没有做错。
    他若仍然留恋京畿的繁华而不愿离开,或许有可能凭着这一份亲戚关系荣显于一时,可是关陇时流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人情网络,如今早已经成了一滩臭水沟,说不定哪天就会栽在里面。届时可真是华亭鹤唳、讵可闻乎?
    在与杨执一谈论了一番吏治与人情相关后,李潼又交代了一下他抵达襄州之后、具体该在哪一方面用功。
    如今,以关中为中心、覆及整个天下华夷的一个商贸网络初步形成,想要继续有所发展并加强,那对各个节点的建设也要跟得上。
    襄州地处汉水流域,而汉水又勾连着长江,所以这个位置对于关中与山南之间,可谓是有着承上启下的重要意义。
    所以杨执一去了襄州之后,也不可以两手一束、不问政务,需要操劳的事情有很多。除了本州的政务之外,也要着重保障汉水这一渠道的畅通,清剿江匪、兴造仓邸、保障物流通畅等等。
    一番面授机宜之后,时间已经不早,李潼索性便留杨执一在宫中用餐,并将昭容杨喜儿一并召来,让她同亲人稍话别情。
    一场小规格的家宴结束之后,杨执一便告辞出宫、明日便要正式踏上宦游之途。而等到杨执一离开后,房间中气氛不免变得有些暧昧。
    圣人没有主动开口,杨喜儿便也没有告辞,低头坐在席中、视线频频向上飘去,似乎在等着圣人将她留下继续练习体技。
    而李潼这会儿则半仰榻间,轻啜着茶水消食,过了一会儿之后,杨思勖才又登堂说道:“禀圣人,北都军器监新造一批械物运抵京仓,有司事簿递奏,是否现在批复?”
    李潼闻言后便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头,似乎埋怨杨思勖打扰他消食,而杨喜儿也忙不迭起身,低头说道:“军务为重,妾不敢再留此叨扰,且先请辞归苑。”
    李潼闻言后,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吩咐乐高安排宫官送杨昭容离开。待到杨喜儿离开后,他便换下了见客的袍服,转去紫宸殿后方的射堂里,活动开筋骨、与杨思勖各选劲弓,较量了一番射艺。
    久坐之下,筋骨难免僵硬,一壶箭射完后,李潼瞥了一眼因为上射头筹而想乐又不敢乐的杨思勖,哼哼说道:“杨某军技精熟,竟胜于我,把你留在宫中做奴婢使用,倒是屈才了。”
    杨思勖久伴圣人,当然听得出好赖话,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嘿嘿傻笑。同时他心里也有些疑惑,圣人跟自己比试射箭,从来也没有赢过,怎么今天看起来格外的心气不顺?
    一壶箭射了出去,成绩如何暂且不论,起码是筋骨拉开、淌了一身的汗水,疲累劲褪去之后,感觉便舒服起来。
    正在这时候,高力士又趋行走进了射堂,低声请示道:“禀圣人,后殿新取鹿血已经调配完毕,是否现在取用?”
    李潼闻言后,心头顿时泛起一股恶心要吐的反胃感觉,连连摆手。他之所以不让杨昭容留侍,当然不是怕了这小娘子,既然有力气能拉得弓,当然也能骑得马。只是连日来饱灌鹿血,胃口实在吃不消。
    拒绝了高力士进奉的鹿血后,李潼又看了一眼仍是傻笑的杨思勖,以及各自箭靶上差别极大的成绩,忍不住叹息道:“女色累我,否则何至于老奴拔筹?”
    “是极、是极!奴并非优在技精,只是心专。”
    杨思勖听到这话后又连忙点头说道。
    一夜安眠,自无余话。第二天又是一整天的政务忙碌,早朝后,趁着杨执一请求外任的这股热乎劲儿还没有过去,李潼便又留下政事堂诸员,讨论七月里再加一科制举的计划。至于这一轮的制举考试,便拟名目为经边抚远科,优中择优的挑选一批边务人才,以配合朝廷接下来的开拓计划。
    开元以来,除了早年为了挑选集英馆储备人才而开设的国蕴美器科之外,便很少再开设制科考试。毕竟近年来专注休养,对于专项人才的需求不高,而且科举诸科名额大增,选拔出来的这一批士人也要先加消化。
    所以当朝廷将要再开制科的消息传开后,京中时流们也都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参加这一次的制科考试。
    “尔曹不必再羡我这一部美髯,若今次制科仍然笔拙不举,则抽刀断须,以此明志!”
    到听到朝廷再开制举,正在连襟陆景初家里做客的萧嵩便抬手拍案,一脸振奋并决然的表态道。
    集英馆生裴耀卿听到这话后便嘿嘿一笑,连忙表示道:“断下的须毛不要浪费,索性赠我制笔,正好赶上今年铨试。若我解褐得授,萧某断须也可以伴我同荣,不至于一毛不名。”
    众人闻言后俱是哈哈一笑,但当看到萧嵩那几欲喷火的眼神后不免又都闭上了嘴巴。
    “若我不第,小子也未必能中。才力或足,筋骨有损、未必允你入场!”
    看着这个仍是一脸嬉笑、不知死活的小子,萧嵩恶狠狠说道。

0897 人伦大义,国法难夺

    七月里的制举经边抚远科,共有约七百人参与进来,规模总体而言不算太大。跟其他科目动辄应举数千人相比,显然时流对于边务热情并不算高。
    而且其中还存在着许多滥竽充数之流,比如流连京中、不肯离去的选举人们,他们这些人之所以应举,也未必就是有边务才能或是对此感兴趣,无非将此视作一个机会,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
    世风的转变并非朝夕之功,特别是关系到一生的前程如何,所顾虑的难免就会更多。对于这一点,朝廷中也有所预见,在筛除了一些滥竽充数之流后,对剩下的应举人员再作一番精挑细选,最终选出了应举及第者三人。
    这样的选募比例,看起来自是极为的惊人,但这才是制举该有的常态。制举遇事则开,远不同于明经、进士等科举常科,要更加具有针对性与务实性,对人才的选举标准自然也就更加的严格。
    李潼登基最初所开的国蕴美器科,本来就是为了充实刚刚开设的集英馆,是作为储备人才进行培养,所以才选择了二十四名时流俊彦。这样的一个选取数目,在制举中已经极为罕见了。
    可是这一次选募边事人才,那是要直接投用于边疆一线进行历练使用,如果所托非人,边务形势都有可能遭到连累与破坏,所以对于人才的选择自然也就更加的慎重,绝对是宁缺毋滥。
    作为这一次主考官的宰相张仁愿在将名单送上来之后,也稍微陈述了一下自己选官评卷的标准:“臣当案此次制选,不以家世为考、不以风评为鉴,选与不选,俱在策对。凡诸策对,文辞艳丽者黜,边务直朴切实,不容矫饰美化,用心于辞令者,难免巧思而肤浅……”
    李潼听到张仁愿这一评价,便有些不自然的调整了一下坐姿,虽然说他的诗文多是借来,但被张仁愿这么评价,多多少少还是感觉受到了几分冒犯。
    张仁愿也察觉到自己略有失言,稍作停顿后才又说道:“圣人自不同于寻常才流,天下之主、但能识人善用、虚心纳谏,自然不患拾遗补阙,大体周全。”
    你特么还不如不解释,你别提这一茬,老子自己尴尬一会儿就缓过来了,这一说既显得我有些小肚鸡肠,还特么没能让我快乐起来!
    李潼心里腹诽一句,摆摆手示意张仁愿继续说下去。
    “凡所论述,言不专一、长于阔论而失于实务者,亦不得选。边务繁细,事在躬行,意浮则轻率,贪大则失小。言必切战者亦不得选,兵者大事,权在于君,虽暂假于臣,然臣亦不可轻擅使用,未出已经渴功、入治则必更骄,边帅唯以壁石之用,战否决于朝堂……”
    听张仁愿讲到这里,李潼又忍不住一乐。对于这一观点,他当然表示认同,只是这话从张仁愿嘴里说出来,难免还是感觉怪怪的。须知这家伙坐镇东北的时候,不止一次没有请示朝廷便布置军事行动,虽然是文臣典军,但却是一个以攻代守的典型。
    可现在归朝做了宰相,在选人中的标准中,便觉得边将的主观能动性太高是一个缺点。这也实在是屁股决定脑袋,今天的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与时俱进的很。
    张仁愿所路罗列的几个选人标准,李潼基本表示赞同,可是当视线落在张仁愿所呈交上来的应举名单上时,还是不免一愣。
    三名应举得选者,分别是市贸令刘禺、枢密院鹰苑生萧嵩以及雍州选人田仁琬。看到萧嵩的名字列在其中,李潼都忍不住为这家伙感到欣慰,实在是不容易,总算是熬到出头之日了。
    作为开元名臣中颇为知名的一个,萧嵩这个人也算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典范,在其功成名就之前,还有一个别号那就是绣花枕头。
    讲出身,这家伙自不算差,出身江南名门的兰陵萧氏、南朝帝宗,讲相貌也是仪表堂堂的一个大帅哥,讲人脉的话,跟江南士人诸如陆景初、贺知章,乃至于宰相姚元崇,都交情不浅,常有往来。
    可是讲到才能,则就有些一言难尽了。也就是李潼因为一些后世的记忆缘故,对这个家伙有所关注,若没有这一点认识,谁要拿着萧嵩的文章来向自己推荐,李潼说不定直接就要拍在那人脸上,这家伙文章水平大概比我儿子李道奴强了一点,就这还来举荐,脸呢?
    至于雍州选人田仁琬,李潼将其家世籍贯稍作打量,发现也算是关陇勋贵中的一员,跟在朝大臣田归农、田归道是同宗,家世并不如老牌世族们那么显赫,但本身的才性与求进之心都颇为可观。
    这两人各自策文,李潼也都翻看一遍,其中萧嵩讲的是对西域诸胡的羁縻策略,文中对于陇右直至安西这广袤区域中的蕃胡势力都如数家珍,甚至连诸胡之间的关系脉络都梳理得非常清楚,可见在这方面的确是用了心。
    至于其资料获取来源,大概来自于其鹰苑豹坊那些同窗们。过去几年时间里,朝廷的讲武机构在诸边也招募了许多的将士进行系统的培训,其中甚至还包括出身高句丽城傍、高仙芝的父亲高舍鸡。
    萧嵩作为鹰苑老留级生,一蹲就是几年之久。而今次应举所交上来的这一份策文,也足以表明其人这几年并非斗鸡遛狗的虚度,明白自己在文章政治方面应该是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索性专注于对边事胡情的了解。
    虽然说这篇策文一如既往的文辞不堪入目,但其内容却是翔实有加。也幸亏这一次主持制举的乃是张仁愿,一则选取的标准不同于往年,二则张仁愿在安西待了好几年,也执掌多年的西河行社那些胡奸们,对于西域胡情自然也是了然于心,所以才能看得出这一篇策文的价值所在。
    如果这几个条件都不成立,萧嵩只怕也难出头,还要在冷板凳上继续坐下去。毕竟就算李潼对其人略有关注,但也不可能一直关注其成长,况且如今世道大不相同,谁知道萧嵩还能否成就原本那一番功业。李潼也当然不可能在其能力未得验证之前,便凭着一些虚无的了解便将军国事机授之。
    至于这个田仁琬,则主要讲的就是开边屯田,这应该也是有一定家学渊源在其中。因为其疏族伯父田归农早在行台时期,便是关内负责官屯阔户的官员。
    老实说,对于边疆的屯田环境与屯田策略,李潼还真是不怎么了解。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目前为止,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陇右的鄯州,剩下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两京之间打转转。
    其实他也有一些巡边的想法,想要亲自到大唐边地去看一看,可是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机会,总不能丢下京中一摊事务,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说不定百年前的隋炀帝就乐呵呵的在泉下瞅着他呢。
    尽管本身的见识阅历并不足以让李潼判断出这一篇策文是好是坏,但见几名阅卷官员、包括张仁愿在内于卷尾所给予的评价都不算低,那李潼也就默认这个田仁琬的确是一个边事人才了。
    入选者这两人还倒罢了,至于市贸令刘禺则就有些扎眼。
    这一次的制举参与人数虽然不多,但规格却是不低,不独面向京中尚未任官选举人们,朝廷诸司已经在事的官员也都允许参加。若有臣员的确又相关才能,又想调整一下工作岗位,要投笔从戎、赴边建功,朝廷对此自然是欢迎得很。
    不过这个刘禺实在有些特殊,市贸司本就是如今京中颇为权重的热司,刘禺作为当衙的长官,官位更是达到了门下省给事中,已经是朝士群体的中坚力量,距离四品通贵都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官位,居然还要参加制举,这实在是有悖常情,让人不能理解。再加上眼下市贸司的职权与归属的划分,至今朝中仍然颇有争议,所以在看到刘禺也在入选名单后,李潼下意识便觉得这当中有些蹊跷。
    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不解,但李潼也并没有在张仁愿面前表现出来,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对这名单进行批复,而是摆手示意张仁愿先回政事堂,然后又吩咐中官前往皇城衙司中去将市贸令刘禺召来。
    他等候了有半个时辰,刘禺才在中官引领下姗姗来迟。见到刘禺有些凌乱的须发,以及绯红官袍前襟上所洒落的墨迹,李潼便放下手中文书,开口笑语道:“衙署事繁,刘令应该是忙碌不轻吧?”
    “微臣厚荷皇恩、加付重用,自当捐尽所才、务求不失!”
    刘禺闻言后连忙叩拜说道,他上位的过程离奇又迅猛,还没有太多与圣人当面议论事务的经历,因此眼下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紧张木讷。
    听到这中规中矩的回答,李潼浅浅一笑,旋即脸色便板了起来,敲案说道:“既然衙署案牍劳累、难有闲暇,刘令又忠君体国、勤勉有加,又怎么有闲情参加朝廷今次经边抚远制科?当中是否存在着强势屈情的曲隐,从实道来!”
    见圣人神情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刘禺顿时间也是慌乱起来,本来作拜后已经起身在中官引领下往坐席行去,闻言后忙不迭又趋行返回殿中,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已经沁汗,并颤声说道:“圣人确是明察秋毫,臣此番应举,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听到刘禺这么说,李潼脸色顿时变得更加严肃:“朝廷用士,岂容私情搅乱!刘某解褐以来,凡所历任,朕亦有所翻阅,能从区区一介黔首、身当南省要司,给恩不可谓不重。究竟何等邪情,能让你擅自应举、抗拒国用?”
    虽然说朝廷一直在倡导鼓励朝臣们能够积极响应国用、到地方任职,但情况也不可一概而论。这一举动的根本意义是要平衡中枢与地方的才用不足,将中央闲置富余的才力输送到地方上,达成人力资源的优化配置。
    可刘禺身为门下给事中,又身领市贸司事务,当然不属于闲余的才力。他要是去了地方上,朝廷还要即刻选人接替其工作,还未必能够保证市贸司事务正常运作下去。
    所以一些闲员到地方上那是高风亮节、相应朝廷的号召,而刘禺这么做,在圣人眼中那就是不识抬举、抗拒国用了。
    听到圣人如此斥声,刘禺已是热泪盈眶,叩首颤声道:“臣本色根脚如何,臣自心知。旧本京郊典力糊口的黔首佃农,生计所迫而入京畿,不想正遭京畿民乱、一度沦为罪奴……幸、幸在圣人仁德定乱,宋使君垂眼赏识、举臣于罪栅、得享官身……如今更深享重恩,得列朝班,君恩之厚、远甚时流!此卑鄙之身何足珍贵?享恩如此,一身许国,从来不敢心存别念……”
    “唯、唯有一事横亘于怀,不能疏解。旧年入京遭乱,臣少弟离散于城中,至今生死未卜……今臣荣华于京畿,手足却知流落于何方,每每思念,夜不能寐,偶有梦回迷离,亡父亡母指臣斥骂,臣无言以对……几番打听,知旧年京中乱众多发配于朔方安北,是以臣私情作祟,希望能够就事安北,既能为国巡边,又兼就地查访……”
    听到刘禺这一番悲哭陈述,李潼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又不免有所动容,乃至于心生几分惭愧。
    他本以为刘禺这番违背常理的举动是暗中受了什么不曾察觉到的势力威胁,心生惧怕,所以才放着好好的门下给事中不做、反而要去边疆受苦,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原因。
    当年京中那一场民乱,李潼也算是暗中操作的一个幕后黑手。他当然明白这种行为一定会牵连无辜,只是用一时之乱会迎来更好的政治环境来安慰自己,而且这些年对关中、乃至于对整个天下的治理,也并没有违背他这一想法。
    可是当具体的受害者出现在自己面前,陈述到现在都不能化解的伤害时,他当然也是有几分羞愧的。
    “人伦大义,虽国法亦难夺之,是朕错怪了刘卿。”
    他亲自起身下殿,将哭拜在地的刘禺扶了起来,将之送入席中,直到刘禺激动的情绪略有平复,才又开口说道:“刘卿今番应举,所陈策对,监考诸公评价不低,朕也阅览一番,只是当中有几个细节,还略存疑惑。”
    刘禺听到这话后,忙不迭擦干脸上的泪水,并抱拳说道:“臣一孔之见,不当大赏,圣人有问,自当详述所思。”
    听到刘禺这么说,李潼便又返回御案后,将刘禺那一份策文拿其来。刘禺这一篇策对,主要讲的是边牧事宜,但却并不是与军事休戚相关的马政,而是有关羁縻诸胡的牧事监管。
    “刘卿策中有言,诸胡市买入贡物料杂劣不堪,难足大用,所以要分划牧区、统一给种、再作回易,这想法确是别致。但诸胡迁移成性、居无定所,纵有大部能恒作回易,亦难免其反复邪计……”
    听到圣人相关的问题,刘禺在稍作沉吟梳理后,便开始回答一些策文篇幅所限、不能涉及到的内容:“臣所任市贸司,商事统率,所见颇深。北部诸胡、凡所贸易俱以皮毛为第一,仅开元二年至今,此中货价便达三千余万缗之巨。京中工事铺陈,亦需多采诸胡物料,然凡贸易所得,优劣掺杂,加工繁琐,不堪为料者十之二三……”
    大唐工商业发达,而从诸胡当中所采购的原料也是支撑工商业发展的重要基石。在这贸易的过程中,大唐自然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低价搜扩各种原料、高价倾销各类商品。
    但诸胡的原料提供,品质却无从保证。毕竟他们是没有什么统一生产、制定标准的概念,而且本身这些原料就是价格低廉倾销出去的,对此更加不会用心。
    刘禺领管市贸司,是见到许多从胡乡长途运输来的物料因为质量不合格、加工太繁琐、留着又占仓储空间,不得不付之一炬,所以才萌生了相关的想法,打算通过大唐的羁縻指导,让胡人们的牧业产出能够逐渐规范起来。
    当然,刘禺的想法也并不只单纯的集中在商事相关。他在监管物料出入的过程中,便注意到其中几地的皮毛物产质量出色,也非常畅销。于是便觉得将这几地羊中选出来再作细配,逐渐的替换掉诸胡如今所养的羊。
    诸胡以牧业为本,衣食皆由此出。他们所饲养的牛马,那也是经过长期的驯服与精选,能够适应环境、抵抗灾祸等等。可是如果大唐主动给种,并通过商贸与朝贡等各类手段,从而将他们饲养的牛羊种类决定权给拿到手里来,无疑更多了一个制衡诸胡的手段。
    对于刘禺所提出的这一设想,李潼自然颇感兴趣。但还有迟疑的一点,那就是眼下的育种水平与牧业医疗技术能不能够达到形成技术壁垒的程度。
    对此刘禺也是经过了相当深入的了解,答案是很难。但就算是不能完全控制,但也并不意味着当中就没有可供操作的空间。
    “诸胡虽然不入王化,但毕竟也是需仰衣食的人种,但有生存之欲,也就难免利害盘算。今我大唐采买物料、逐年有增,已经成了许多胡部求食的命脉。良种推之,但有收效,必然安乐难舍。牧场既如耕土,时节恒有所出,必不乐迁。无足之胡,譬如栅中禽兽,看似恶态不失,实则血性消磨……”
    说话间,刘禺又列举了几个牛羊种类,要么是毛丰肉柴、要么是仰重水土,各自都有一定的限制。如果大唐在边疆牧区再作杂交培养,强化各种牲畜属性,按照实际的情况将之推广到诸胡牧区,无论是就地羁縻、还是出兵征伐,可以不失军机上的配合。
    听到刘禺一番讲解,李潼心里也在不断的权衡。这件事即便失控,了不起给诸胡部送去一些品种更优异的牛羊,但他们就算因此而得利,想要进行变现,也要依靠大唐的广阔市场才能实现。
    正如刘禺所言,没有迁徙能力的胡人,那就是折了翼的天使,老子几时架锅炖你,难道还用挑日子?
    当然,眼下的生物技术,想要达成战略上的配合,仍然需要继续研究发展。刘禺此番应举并进献此策,也是希望能够前往朔方等地实地进行研究。
    对于刘禺这一份情怀,李潼也实在无从评价,好好的门下给事中不做,居然想去边疆养羊。但他心里的确是为此感到高兴,算是彻底记住了刘禺这个人。
    只是在将刘禺正式外放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于是李潼便又发问道:“刘卿既不乐居中,那何人可堪市贸令此职,你心中可有良选?”
    “市贸丞宋霸子,此人本出身商贾,设司以来,臣骤临此任,难免诸多忙乱,亦多仰宋霸子襄助,至今署内诸多行式章程,亦多出宋丞之手。若圣人不厌其贾性,臣窃以为宋霸子确是继任良选。”
    听到圣人垂询,刘禺又连忙说道。
    “宋霸子?”
    李潼听到刘禺这一举荐,倒是愣了一愣,然后便说道:“那明日便着宋霸子入宫来见,刘卿嘱他准备一番,若应对果然恰当,便准此荐。若是不能,你仍需留守所司,待朝中择员妥当、再作别计。”
    刘禺听到这话,又忙不迭起身谢恩,尽管他外任之事还没有敲定,但对圣人所给他的关照已是忍不住的感激涕零。
    “国则有法,人则有情。刘卿但能忠勤于国务,若来年果然能够寻回你那少弟,但非十恶之罪,朕自手书赦他!”
    看着刘禺一脸感激之色,李潼又笑语说道。
    “臣何幸之有……此身许于唐家,奉于圣人!”
    刘禺闻言后,又是泪如滂沱,哭拜于殿。

0898 率土所出,俱可货殖

    第二天早朝上,三名经边抚远科及第者也蒙恩得参朝会,并且特赐绯袍。人逢喜事精神爽,三人位列于朝班中,也都显得气宇轩昂,很是引人瞩目。特别是萧嵩,相貌堂堂兼一部美髯,单以仪表气质而论,甚至都不逊于前班几名宰相。
    不过三人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萧嵩,而是刘禺。即便没有入选今次经边抚远科,刘禺官居门下给事中,本也属于常参官之一。可是现在却站在制举选人当中,顿时便加倍的引人注意。
    市贸司经管钱财之重,冠于朝中诸司,其长官动向如何自然也就颇受关注。所以许多朝臣们望着刘禺,心中也都不免生出了诸多疑窦。
    朝廷制举本来是下品官员与选举人们出头的机会,刘禺无论怎么算也不属于此诸类,眼下却出现在了入选名单中,自然让人惊诧有加。
    大多数朝臣们都不觉得刘禺会放着好好的市贸令不做、却谋求前往边疆任职,所以下意识便觉得其人之所以参加这一次的制举,是想要美化一下其过于卑微的起点与仕进方式。
    刘禺如今倍受时流关注,早已经不再是往年那个小透明,其底细如何自然也被扒得清清楚楚。本是黔首罪奴,结果却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扶摇直上,成为南省要员。
    这样离奇的身世与升迁速度,也只有在国初唐家创业与武周代唐那段特殊时期才会出现,哪怕靖国时期,都没有出现如此鲜明的特例。因此时流对于刘禺的感官也都颇为复杂,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可是现在看到刘禺参与制科的考试且被选中,那本就颇为复杂的感官顿时便化作了浓浓的厌恶。只觉得这个家伙实在是太讨厌,好处已经享受到了,还要钻营虚荣,参加制举、挤占本该是下层官员与未解褐士人上进的机会,只为了美化其出身。
    存有此类想法的朝臣们不在少数,望向刘禺时、眼神中的厌恶也都不加掩饰。如果不是朝仪规矩的限制,说不定便有人直接呵斥于当面了。
    但就算许多朝士们敢怒而不敢言,终究还是有硬骨头。右台中丞王求礼本来已经站在了朝班之中,但在见到刘禺制举得中之后,脸色顿时一拉,接着便离开了朝班,直往宪台官署而去。
    等到王求礼再返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普通的朝服穿戴了,而是换上了朱衣法冠。
    群臣见到这一幕,各自交换眼神,知道今天早朝又有好戏看了,并频频将视线望向站列于前班的宰相张仁愿。
    御史台司职纠察百官,如今的刘禺虽然也势位不俗,但若要具表弹劾,也根本就不需要御史台的长官出面,下边的监察御史就办了。而现在王求礼直接换上了朱衣法冠这个正经的工作服,那就意味着是要弹劾大臣,而够资格的自然只有作为此次制举主考官的张仁愿了。
    数百名朝臣等待参加朝会,若说朝仪最为严整者,首推张仁愿。其人站位于班中,一手持笏,一手侧端,衣袍笔直,站的也是笔直,目不斜视,直望前方。不独大朝如此,常朝亦是如此,仿佛一座雕像一般,等待圣人驾临殿堂的大半个时辰中,他就能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张仁愿仪容如此严整,自然给人不小的压力,特别是同班的诸宰相们,也都因为张仁愿做对比,不敢在百官面前有所失态。
    据说同为宰相的娄师德之所以告病不朝,就是受不了张仁愿如此威容压迫,毕竟不是小年轻,这么一动不动站上半个时辰,身体实在受不了。
    朝臣们虽然隐有窃窃私语的低声议论,但张仁愿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他根本就不左顾右盼。可其他宰相们却做不到张仁愿那样心无旁骛,王求礼去而复返,引起的议论不少,便也有宰相忍不住回头张望,这一看自然便明白意思所在,也都忍不住望向张仁愿。
    张仁愿进入政事堂以来,诸宰相也因此受到不小的苦头。虽然职权上并没有谁压过谁,但张仁愿形容举止端正无比,多多少少还是给人以困扰,难免心生自惭形秽。偏偏这家伙恪守规矩,像宰相堂食一次不拉的准时到场,连人工作中为数不多的一点乐趣都给剥夺,也实在是让人怨念不小。
    此时看到王求礼朱衣法袍的将要弹劾张仁愿,几名宰相也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忍不住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刘幽求等人频频给姚元崇打眼色,示意姚元崇将此事告诉张仁愿,看看张仁愿会不会失态。
    姚元崇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好奇,在同僚们眼神怂恿之下,便向后退了一小步,凑近张仁愿低咳一声,但见张仁愿身躯只是略向侧后偏了几分,旋即便又恢复了笔直的姿态,至于那眼神始终平视前方,根本就不搭理姚元崇。
    眼见对方如此目中无人,姚元崇也是不免有些尴尬,转头没好气的瞥了刘幽求等人几眼,然后便又迈步回到了自己位置上,不再自讨没趣。
    一点小插曲之后,中官宣唱圣人临朝,于是群臣便鱼贯登殿,拜迎圣人。
    李潼今早精神有些不佳,倒不是昨晚按捺不住又喝了鹿血,而是在跟刘禺讨论一番后,又着集英馆诸众将诸司所存相关籍簿资料整理一番,翻看到了深夜才入睡,所以今早便起的有点晚。
    常朝是有一点晨会的性质,虽然不可能出现戏文中那种“有事启奏、无事退场”的画面,但大体上味道也差不多,无非南省官长将近几日事务汇总通报一番,公布一些人事细则,然后便可以散朝了。至于真正的国情大事,主要还是皇帝与政事堂大臣并诸司官长们闭门讨论,也很少会放在朝会公开场合议论。
    不过御史台言官们并不受此限制,他们真想作人事弹劾,自不必理会大朝还是小朝、宴饮还是典礼。哪怕已经退朝,都可以追着皇帝进内殿继续弹劾。至于说弹劾大臣要换上专用的工作装,除了表示对朝廷名位的尊重之外,也是在警告大臣小心了,老子准备要弄你了。
    朱衣法冠本就鲜艳醒目,李潼随便向下打量一眼,顿时便发现了王求礼,不免也是精神一振,开始思忖今天哪个大臣要被落面子。
    早朝伊始,中书侍郎姚元崇先出班奏事,将昨日中书省所拟版的诸制敕文书集中公布一番。而文书所涉的人事,若不在朝中便暂且略过,若在殿中也要一同出班、表示已经接受到了相关的制敕指令。
    今日大事不多,姚元崇很快便念到了经边抚远科制举相关事宜,作为主考官的张仁愿与三名入选者各自出班听命并谢恩。
    可是这几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御史中丞王求礼便在班中鸣声道:“臣有事奏!”
    听到王求礼发声,李潼顿时也明白过来,抬手一指示意王求礼出班言事。
    “臣所奏者,太仆卿、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张仁愿,以及市贸令刘禺……”
    王求礼出班之后,便是一通振振有词的弹劾,大义无非张仁愿作为制科主考,选才失察,竟然将门下要员选授功名,这无疑是朝恩滥给、一人多授。至于刘禺,罪名则就更简单,那就是干犯典礼、贪恩沽誉。
    听到王求礼一番陈辞,李潼自是一乐。他此前也有此类的不满与怀疑,不过在听刘禺道明原委之后才有释然,所以倒不觉得如何。
    但他倒也并不觉得王求礼是在吹毛求疵,御史做的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事情,更何况这件事乍一看也的确透出一股蹊跷。
    遭受弹劾之后,张仁愿与刘禺也都跪拜殿中,刘禺自是不无委屈与忐忑、想要发声自辩几句,但同事弹劾的宰相都还没有开口,自然轮不到他说话,只能强自按捺住。
    等到王求礼说完之后,张仁愿才开口说道:“中丞之所弹劾,恕臣不能领受。今次朝廷开科制举,所覆本就无限品秩,刘禺虽列朝班,然其应考并不违规。至于其所应选,亦非臣一人决断,凡所在案批阅臣员,俱可引为凭证。此案所选,唯才是举,恩典所施,唯圣躬察授。”
    张仁愿自辩完毕后,刘禺才又开口自述,至于说辞自然不能像与圣人交谈时那样坦诚,隐去了北上寻弟的私情,只说了自己的确有志营边,绝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听到两人各所陈述,王求礼接着便又请求由御史台复审刘禺的应试考卷。李潼略作沉吟后,便表示这件事需要在集英馆进行,因为刘禺卷中所涉内容,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成为朝廷边务经营的长期策略之一,自然不可能宣扬出去、搞得人尽皆知。
    听到圣人如此表态,不独王求礼,就连殿中其他看热闹的臣员也是不免一惊,实在是想不到刘禺一篇应试的考卷竟能得到圣人如此的重视,同时望向刘禺的眼神也变得郑重起来。
    若刘禺真能因此应试之举而投身边用,那接下来何人接掌市贸令自然就成了一个朝野关注的热点。
    王求礼已知此番弹劾怕是要无功而返了,不过他倒也没有什么失望之情,身在其位、就事论事,只要搞清楚不存曲隐邪情,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必要。当然定论究竟如何,还要在看过刘禺的策文之后才能做出。
    虽然这一场弹劾没有搞出什么大场面、大热闹,但却引出了市贸令这个热门职位的继任归属问题,群臣们倒也并不觉得今日朝会虎头蛇尾。退朝之后,纷纷凑到刘禺身边,想要打听一些内幕事机。
    当外朝群臣们还在跟刘禺纠缠的时候,其人所举荐的宋霸子早已经被引到了宣政殿西侧的集英馆中。宋霸子旧为蜀中豪商,豪掷百万而面不改色,入朝之后数年间也是历任内外,如今再得圣人召见,心中也是激动不已。
    退朝之后,李潼在宣政殿短留片刻,召见了一下萧嵩与田仁琬,听他们各自当面陈述了一番自己的边务见解,然后才又转来集英馆。
    “臣市贸丞宋霸子,叩见圣人。”
    被中官召入后,宋霸子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入堂见礼。
    “宋丞免礼罢,今日因何召见,想必署令已有转达,凡所计略,直述即可。”
    李潼坐定之后,便直接开口说道。
    宋霸子这个人,也算是朝臣中一个异类。他能够入朝为官,所付出的代价可比别人都要贵得多。当年豪捐家财百万缗,可以说是大大缓解了刚刚成立的行台财政的窘迫状况,李潼至今对此都记忆深刻。
    只不过如今的他日理万机,很难对某人某事保持长久的关注。就连今天接见宋霸子,也是抽出了一点时间,午后还要接见吐蕃再次派遣入唐的使者,讨论一下边务与西康女王正式入宫事宜。
    宋霸子闻言后便也不再虚辞,直从身边掏出一卷文书呈上,并恭声解释道:“昨日刘令在署传达圣意,臣归家后细梳拙计,恐言不尽意、故笔录纸上,恭请圣阅。”
    李潼抬手接过中官专程上的奏书,展开便先草草浏览一番,可是粗览一番后,神情就变得正式许多,再次转回头来细细阅读,并不时停下来仔细咂摸某一字句,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在这过程中,宋霸子也是满怀忐忑,担心自己的计略不能被圣人所赏识、从而错失这一次仕途上进的机会。
    终于,李潼再将宋霸子这番奏文细览一番,然后才又抬头望向宋霸子,开口询问道:“宋丞书中所陈计略,全是你自身历事度情所得,并没有兼采旁人智言?”
    宋霸子闻言后便连忙说道:“尼父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臣亦以世道为师,观情不敢专恃孤智。但汇总成文,确是臣独力拟成。”
    李潼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并不掩饰对宋霸子的欣赏,抬手说道:“书文已经看过,宋丞便再略述大概吧。”
    “市贸司总领商务,然商务之所涵盖,阴阳调和、盈缺互补,绝非人间小道,亦绝不止于钱货买卖。今市贸司虽专录买卖,事则亦繁重杂乱,诸方之杂务、汇总此一司,所以才力穷困、久必难支。臣之所计,如今市贸司需分设四案,分别领任货之所出、货之所储、货之所输、货之所用。”
    见圣人对他的献书并没有鄙夷嫌弃,宋霸子便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率土所出、百工所制,人间万物,无不可入于货殖,是故商者无孔不入,或不贩行于途,必也当户沽籴,凡有盈缺,必有买卖。然利之惑人,亦足有轻王法、逆伦情之力。是故买卖必行于市,贵贱必绳以法……”
    听到宋霸子这么说,李潼又乐了起来。他昨天刚见识到张仁愿入朝后是如何的痛改前非,今天便又听到宋霸子为官后表态一定要严管商贸。
    所以说这个堡垒啊,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张仁愿这个边臣中的二五仔主张严格限制边将的征讨权力,宋霸子这个商贾中的二五仔则主张买卖必经法令,下刀子最狠的,都是自己人啊!
    “山泽之所生、百工之所产,遍及天下,物类繁多,想要完全掌控,绝非人力能为。是以用令设法,需循大欲,衣食住行,各设转卖,盐米丝布、漆茶铜铁,租调之外,更设榷场。此非为与民争利,实为量耗为产,一物有缺,万家输力……”
    宋霸子的构计很宏大,绝不只限于市贸司原本的商贸相关,而是覆及整个天下的工商环境。如果说的再准确一点,他这一套理论还有一个专有的名词,叫做计划经济。当然,宋霸子这一套理论还比较粗浅原始,但那股味道与基本的逻辑,却是非常的对味。
    其实大唐租庸调的赋税制度,本就是计划经济的一种初级状态,通过对实物的征取,让天下民户都集中于几种物事的生产中。同时国家掌握着大量的工匠资源,岁时用役,用以生产各种军工以及生活产品。
    至于宋霸子则是在此基础上,通过商贸的需求,提出了把货物的生产、存储、运输与耗用进行系统性的一个整理。这已经不局限于狭义的商贸中,而是要通过朝廷的力量,在整个天下构建起一套完整的工商管理系统。
    李潼也想不到,他为了管理越来越繁荣的商贸而设立起来的一个市贸司,居然会出现卧龙与凤雏两个人才。当然,无论刘禺还是宋霸子,他们所提出的构想都不乏理想主义的狂想味道。
    刘禺想要通过牧种与边贸实现对边胡进行编户一般的控制,这一点首先生物技术就达不到,即便是加以推行,效果肯定也不如设想中好,是做不到完全控制周边诸胡的一切生产环境。
    至于宋霸子所设想将工商管理体系达到与原本的行政结构近乎等同的高度,同样也超出了时代太多,眼下的工商环境虽然有所发展,但绝对没有达到超过农业这一皇朝命脉的程度。
    但就算这些设想有些脱离实际,当中所蕴含的热情、以及基于本身阅历而对世道所进行的畅想,仍然是光彩熠熠。大唐何以能够成为封建社会的高光存在,不仅仅在于金戈铁马的壮阔,更在于人心的广阔、对世道饱含的激情。
    李潼在后世多多少少也算是一个键政家,对于各种制度优劣得失都敢插上几句话。但当真正君临天下的时候,才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之深刻所在,任何一丝一毫的世道改革,所带来的后果都是千万人的福祉得失。
    这些人都是他的臣民,并不是键政时候单纯的数字,所以在真正当国之后,反而很少再去贸然进行大规模的制度改革。并不是变得畏首畏尾,而是因为他成为了这一帝国的第一责任人。
    他不再热衷于通过自己所了解的制度知识去擅作涂改,反而非常喜欢挖掘身处于这个时代中人思想中的闪光点,比如眼下的宋霸子,既有脱离实际的狂想,然而其所思考,仍然扎根于这个时代之中。
    其实不与后世的制度形式作类比,宋霸子这一系列的主张在当下这个时代也有影子可循,那就是中唐刘晏所主持的一系列财政改革。只不过宋霸子所想要更加激进,且细节上并不如刘晏的改革翔实。
    一时间,李潼甚至不想将宋霸子作为刘禺的继任者、安排在市贸司中。他甚至打算将宋霸子调入户部乃至于尚书都省,让其人能够获得一个更加宏大的视野,从而弥补其人细节建设上的缺失。
    不过眼下市贸司也的确需要一个熟知署务运作的人来接手,将职能厘定,确保正常的运作。
    所以李潼便暂且抛开将宋霸子调入都省的想法,继续具体的与其人讨论市贸司接下来的结构改变,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等到宫人们将殿中灯火燃起,李潼才顿感饥肠辘辘,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但既然一时想不起来,那也不重要。
    “宋卿且留禁中稍用便餐,明日门下听敕,执掌衙务。凡所议论,须得一步一步落在实处,才不浪费这一番心力的耗用。”
    李潼推案而起,望着宋霸子笑语说道。
    宋霸子听到这话,也是惊喜有加,忙不迭再拜谢恩,而后起身蹈舞,只是一边舞着、一边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显然也是饿得不轻。

0899 少年怀春,至今难寤

    当圣人与宋霸子在集英馆中畅论国务的时候,来自吐蕃的使者已经在皇城中枯坐良久。但大唐这些官员们各有各的忙碌,根本就没有人来理会他们。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无人关注,在他们所停留的这一庑舍堂外,有一名其貌不扬的老胡一直遥立不走,偶尔站累了便短坐片刻,但一双眼始终盯着堂内。那充满警惕与审视的眼神,自是让人倍感不适,但当行出发问时,对方却又是一言不发,让人倍感无奈,又是加倍的烦躁。
    这样的等待,从白天一直持续到黑夜,就连唐国诸衙司人员都已经散去,但说好的面圣却迟迟无人前来引见,唯有那堂外老胡,始终游魂一般在外凝望着他们。
    终于,在蕃国使者焦虑的等待中,一名大内中官走了进来。只可惜,对方带来的消息却并非唐国圣人终于抽出时间来接见他们,而是告诉他们今日圣人已经没有时间来见他们,着他们返回四方馆暂住下来,至于圣人何时接见,还须另作统治。
    “唐国乃宇内端庄大国,如此应宾待使,是何礼节?”
    枯等大半天的时间,非但没能见到唐国的圣人,反而被人一路监视下来,饶是再有涵养的人,一时间也有些接受不了,所以那蕃国正使便忍不住怒声说道:“即便唐皇今日不暇召见,但我等蕃使怀诚而来,欲论大计,本无邪意隐藏。堂外那官人,却形如附骨之疽,久望不去,让人意乱心寒……”
    中官听到这话后便向外望去,便瞅见了昂首望月的朝臣马芳,嘴角忍不住泛起笑意,旋即转回头来,望着诸蕃国使员笑语道:“蕃客作此忿言,莫非是有什么误会?方下所立院舍,本我大唐机枢所在,警戒森严自是常情,莫说外国来客,即便是诸司官人,出入也必须书令随身。天子苑居,岂寻常处境,有所审视,情理当然。莫说我大唐主上,哪怕你蕃土国王,出入能无示威人员?至于说庭外官人频望,也只是见异生奇,毕竟寻常所见俱是衣冠同类,蕃员出入机枢之境,难免引人侧目……”
    中官这一番回应,倒也算说得过去。可是再看一眼庭外盯梢那老胡,总觉得有欠说服力。旁人少见多怪,倒也是人之常情。可那老胡自己生就什么模样难道不知?若说他好奇蕃人的相貌,实在有欠说服力。
    不过蕃使拿此发声,主要还是发泄心中枯等一日而不得召见的郁闷之情,就算继续就此纠缠下去,也难有什么收获。
    因此那蕃国正使在听完中官回答后,也并没有再继续这一话题,而是皱眉说道:“请问侍员,唐皇究竟几时有暇接见?我国主上使令甚急,之所以遣使来唐,也是希望能与唐国和气长存、少生边衅。若唐国本无意细论边情,我等使员亦不需留此滋扰,两国各有大计,且有力伸展,并不需殷求对方!”
    “圣人或繁忙、或悠闲,下仆并不敢问。唯将此意转达,至于何时可见,请静待消息。”
    尽管蕃使语调已经变得颇不客气,但中官仍是笑语回答道,继而便抬手示意几名蕃使可以跟随吏员出宫前往四方馆。
    几名蕃使见状后,尽管心中颇有不忿,但也只能举步行出。
    尽管嘴上说的硬气,但在极短时间内便两次遣使入唐,足见眼下的吐蕃在唐蕃关系中,的确是处于被动的地位。
    吐蕃使者入京已有数日,今日入宫待见,也是唐国相关臣员提前通知,可仍然坐了一天的冷板凳,且被人盯了那么久,吐蕃使者们心中自然是充满了怨气。
    所以在回到四方馆宿处之后,几名吐蕃使者便用蕃语讨论起来:“唐国待宾实在是倨傲,可见对于边务讨论实在没有诚意,即便能够见到,怕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况且他们竟然同噶尔家搅在一处,只怕心里早已经存了什么邪恶用计,这番入唐,想来应是徒劳无功,还不如安心留在国中、整顿人马,先收复了东域,收取那里的物资,再进攻盘踞阿秦的噶尔家……”
    一群人虽然议论纷纷,但此行真正话事的却不是他们,而是一个年在三十岁许、正当壮年的那位正使。
    这位正使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吐蕃国中地位却不低,乃是王统区中四名近卫将军中的一员,全名是悉诺逻恭禄。其本身地位在吐蕃国中已经不俗,而讲到家世则更是惊人,其父乞力徐尚辗乃是吐蕃小论,大论东赞名义上的副手,而其家族正是吐蕃如今除了噶尔家族之外的另一豪门韦氏。
    韦恭禄年纪虽然不大,但既然能被选为此番出使唐国的正使,本身也是一个老成持重之人,在听到众人抱怨声后,只是皱眉说道:“此番出使唐国,是国中赞普与诸大臣合议的决定,是对是错并不由我们这些使员讨论。既然国中遣命入唐,那么把这番使命做好,便是我们该当的职责。至于其他,归国后禀告细论,眼下不准多说!”
    “可是现在唐国的圣人根本就不接见我等,对我国的恶意也清晰可见,再留在这里,怕也不能……”
    其他人听到韦恭禄此言,倒是不敢再发牢骚,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忧心忡忡的说道。
    “唐国若没有讨论边务的需求,那根本就不必再接引我们入其京城。至于这一次召而不见,想必是其国主卖弄矜贵,想要气势压人,以此逼迫我们在接下来的会谈中怯于发声。这样的小道,只是显示出唐国气势不足,只要我们能守住本命,唐国也不敢过分的威凌!”
    韦恭禄继续说道:“况且唐国态度如何,本也不足影响到我国的大计。眼下入唐,更多的还是为了威吓噶尔家,只要我们在唐国京中一日,噶尔家便会惊疑彷徨,这本就大大有利于国中的计划筹措!”
    讲到这里,韦恭禄顿了一顿,继而又继续说道:“至于眼下在唐国朝廷遇冷,只是一桩小小困扰罢了。况且唐国还有一桩内务绕不开我国,那就是尺尊公主侍其国主的事情。明日再具厚礼登门,请求尺尊公主召见,也可趁机探听更多的资讯……”
    “尺尊公主?琛氏这个卖国的贱婢,此前已经叛国外逃,不久前更强悍驱逐我国使臣,此前几次求见都被拒,且不说她会不会见我们,就算见了,她又肯做出帮助?”
    有人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忿忿说道。
    而韦恭禄在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怒声道:“尺尊公主是王家金册赐封的贵人,岂是闲言能够羞辱!若我们这些使员对王命都不够恭敬,外国敌人又怎么会见重我国的威令宣达?谁若敢在我面前对尺尊公主出言不恭,不要怪我对他不客气!”
    众人听到这话后,自是纷纷喑声,彼此对望一眼,眼神中各自都有些许的无奈。
    韦恭禄这会儿也是心情恶劣,不愿再继续谈论,摆手驱散了众人,只是又叮嘱了一番继续求见尺尊公主的事情。
    第二天,吐蕃众使员们正在四方馆中百无聊赖的等候消息,终于又有官使抵达,传达了西康女王愿意接见他们的事情。
    听到官使传达后,韦恭禄已是激动难耐,转头便返回居舍梳洗更衣、准备前往西康王邸。而其他使员们见到这一幕,则就不免忍不住的摇头叹息,并不乏忿忿道:“叶阿黎这个妖女,虽然已经悖出国中,但还不知会加害我国到几时!韦氏小子苦求一见,怕也不是为了国务那么简单……”
    琛氏的叶阿黎,早年在吐蕃国中自是一个风云人物,不仅仅因为其人乃是十二古邦之一的继承人,也在于其艳名盛传四方,令得吐蕃许多权贵子弟都为之魂牵梦绕、欲亲芳泽。
    就连吐蕃第一权门的噶尔钦陵嫡子弓仁,对于叶阿黎都颇存痴恋,盼能缔结良缘。而出身东域韦氏的韦恭禄,也是正值当年,本身正是叶阿黎众多拥趸中的一员,或许就连此次恳请入唐的目的都不纯粹,进入唐国京城后,更是一直请求叶阿黎的接见,傻子都能看出其人真正的想法。
    且不说众人的牢骚抱怨,韦恭禄入舍后很快便走了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唐人时服的锦绣圆领袍,就连颌下的胡须都精心的编织成了一个个小辫,行走间更是香风四溢,怕是在香料中直接打了几个滚才出来。
    “你们留守在这馆舍,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外出!”
    走出了房间后,韦恭禄先对随行众人严令说道,然后又望着唐国官使换上了一副笑容:“有劳官使等候,这便可行!”
    西康王邸在京中本就是颇为引人瞩目的存在,近日因为西康女王将要正式入宫的缘故,合坊都是门庭若市、访客云集。若单以场面而论,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同样得到圣人眷顾的弘农杨氏。
    韦恭禄跟随官使策马行入坊中,见到这一幕后,心中也是颇为复杂。他心中的一些小心思,那些国中随行者们也的确没有猜错。
    谁家少年不怀春?琛氏的叶阿黎早年在吐蕃国中,的确是让一干吐蕃权贵子弟们都为之神魂颠倒,韦恭禄自然也不例外。既爱其姿色,又爱其权势,更爱那女子身处逆境中的一份刚强的坚持。
    尽管叶阿黎早年叛国的举动在国中大伤人心,许多时流少年对其由倾慕转为忿恨,乃至于恨得咬牙切齿、恶语连连。但韦恭禄出身吐蕃第一流的权豪门户,自然清楚叶阿黎早年在国中是承受了怎样的刁难与压力,也明白叶阿黎是在怎样的绝境之下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心中自有一份同情与惋惜。
    可那些人以为他苦苦求见叶阿黎只是因为一份求而不得的私情,那也有些小觑了他。若再年轻十年,当时对叶阿黎那份爱意,韦恭禄觉得自己甚至都有可能抛下国中所拥有的一切、追从叶阿黎出国。
    但如今的他作为赞普近臣、吐蕃国中年轻一代的出色代表,所思所虑、一言一行,又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区区一份私情。他苦苦求见,的确有一份了结少年时期苦恋情愫的想法,但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希望能够通过叶阿黎达成一些在正式的外交场合不能争取到的效果。
    唐国绝对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是吐蕃只要谋求外扩便不能绕过的战略上的敌人,这是吐蕃权贵们为数不多能够达成的共识。而在确保吐蕃国势稳定的情况下,与唐国的对抗注定是一个漫长的战略过程,绝不止取舍于一时的强弱胜负。
    但在这一份对抗关系中,哪怕是国力最鼎盛的松赞干布时期,吐蕃仍然不能占据上风。唐国的文成公主入蕃,对吐蕃本身的情势还是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掀起了一番崇慕唐风的潮流,而大论钦陵就是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一个。
    可是吐蕃对唐国的渗透却实在不高,这就让吐蕃在与唐国的对抗过程中选择不多,就像眼下国中许多人都怀疑噶尔家已经跟唐国有了实质性的勾结、甚至有可能直接投靠唐国。但却从来没有人觉得,唐国那些权豪门户们会对吐蕃心存善意,有拉拢的可能。
    相对于噶尔家族的强势凶悍,韦氏之所以能够立身吐蕃国中,靠的并不是出色的武功,而是长袖善舞、能够协调各方面的势力。
    像早年吐蕃兼并东域孙波时,娘氏、韦氏、蔡邦氏包括噶尔家等众多东域豪门都出力不小,但到如今,娘氏已经被打压得几乎灭族,蔡邦氏也被排斥在核心权力之外,至于噶尔家更不用多说。
    但是韦氏却能稳立于吐蕃的权力中心,早在松赞干布时期,在剪除了娘氏并打压舅族之后,仍然选择与韦氏誓盟、相约富贵。哪怕噶尔家父子霸权时期,韦氏仍能不受其影响。如今赞普想要解决掉噶尔家的专权,韦氏更是其麾下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而在东域划出吐蕃,唐国封立西康、并大力开展双边贸易的现在,韦氏更是与唐国商贸的吐蕃权贵中最大的一个商贸对象。由此可见,韦氏在政治立场中的复杂多变。
    所以无论是出于私情的渴望,还是家族与国家的需求,韦恭禄都希望能够见上尺尊公主叶阿黎一面,唯有面对面的交流,才能创造出更多的机会出来。
    而韦恭禄这一点想法,自然不是那些身份地位都达不到的随员们能够猜度到的。
    可哪怕此番求见并非纯因私情,在见到尺尊公主因为将要嫁给唐国圣人而门庭若市的情景后,韦恭禄心中还是难免有些黯然伤神、怅然若失。
    所以他也就更加渴望能够早日见到唐国圣人,想要看一看究竟怎样人物,才能让叶阿黎为之如此痴迷。
    若论权势,他自然远远不及、甘拜下风,但他心里明白,叶阿黎自然不是一个轻易屈从权势的俗气女子,否则何至于决绝到悍然叛国。
    “想必其人应有迷人之处罢……”
    心中念叨着这些酸溜溜的杂计,韦恭禄在官使的引领下走进了西康王邸。

0900 蕃国势壮,公主长荣

    时间距离将要正式入宫的日期越来越近,叶阿黎最近这段日子也是忙碌得很。她在京中并没有什么亲族帮衬,虽然说大内也派出了许多的宫人于王邸听用,但许多事情还是免不了要自己操劳。
    换了别的女子,多多少少会因为这一份形单影只的劳碌而自伤自怜。但叶阿黎倒没有因此太过伤感,跟她早年的经历相比,这些微的人事冷清实在是算不上什么。更何况在这份忙碌的终点,还有一生的幸福在等候着她。
    但若说完全没有什么影响,那也不尽然,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尽管近日非常的忙碌,但叶阿黎还是尽量抽出时间来接见许多来自蕃国的客人。
    虽然旧年在蕃土的生活很不开心,对国中那些人事更是厌恶至极,但人心中的乡土情结还是很难完全的抹杀掉。偶尔午夜梦回,叶阿黎也会回忆起吐蕃那湛蓝的天空、以及天空上漂浮着的那仿佛触手可及的大团云朵。
    她本身亲缘寡淡,父亲很早便遭人加害,虽然母亲仍然在世,但彼此间的积怨仇视,连陌生人都不如。唯一的一个弟弟还要留守西康,不能轻易的离开。
    虽然外表倔强刚强,但是身为一个女子,内心偶尔会对亲情有所渴望,伤怀柔弱之际,希望能有亲近之人可以稍作倾诉、抚慰。
    特别此前杨氏女子先她入宫,她也曾亲自前往杨氏坊邸道贺,见到那一大家子的人为了这一门喜事而忙碌不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颇为羡慕。
    所以近日无论怎么繁忙,她也要抽出一些时间来见一见那些蕃国访客,与那些客人们或是素未谋面、彼此也谈不上什么情谊,但哪怕只是听一听那熟悉的乡音,已经让她颇感安慰。
    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尽管此前叶阿黎恼恨于吐蕃使者居然敢将她婚事作为与大唐交涉的一个筹码、且直接的将人驱逐出京,可是随着好事临头,吐蕃新入京的使者几番求见、姿态不乏殷切,叶阿黎在犹豫一番后,最终还是同意见一见对方。
    “这几份礼器,我已经新画了图样,着礼司过目、并无违制后,尽快让人早早打造出来,送进邸中。”
    在将各种婚事器物审察修改一番后,叶阿黎刚刚坐定下来,便有家人禀告吐蕃的使者已经来到了邸中。她并没有即刻回答,而是伏案休息了片刻,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好奇的问向身边人:“今次入京使员谁家子弟?若还是麹氏的厌物,直接打发出邸,我不会再见他们家人!”
    吐蕃国中自然没有大唐这样完整的才选系统,能够接受良好教育、通晓唐国情势的,往往都是大氏族的成员。上一次触怒叶阿黎的那名使者,就是出身吐蕃的麹氏,让她至今想来都嫉恨不已。
    跟随叶阿黎一同入唐的那位女将军桑姆,如今已经完全是一副大唐贵妇大打扮做派,听到女王发问,忍不住便叹息道:“殿下近日实在太劳累了,这事已经说过几次,却仍不能记住。此番国中来人是韦家的恭禄,早先殿下居住鹿苑的时候,这小子也是常来拜访的一员。”
    “这种闲事,谁又常记挂在心。只要不是麹氏就好,韦家一窝老少狐狸,这次来见,想必也不敢狂言惹怨,去把人请过来吧。”
    叶阿黎闻言后嘴角随意一撇,旋即便摆手吩咐道。
    在外堂已经等候了一段时间的韦恭禄终于得到接见,心情自然也是难免激动,在见到前往接引的桑姆后,便忍不住深深的打量了一番并叹息道:“唐国水土看来较之国中却是更加的宜人养生,几年不见,桑姆较之旧年更加的容光焕发,仿佛回到了青春时。不知公主殿下是否也想往年那样风采照人?”
    被曾经认识的国中后生如此夸奖,桑姆也是忍不住笑了一笑,但旋即便板起脸来说道:“入唐以来,没有了国中那些邪情的逼迫,我们主仆当然舒适得很。但在与殿下见面之前,还要警告韦氏的男子,唐家礼道端庄,殿下又将入宫侍奉圣人,绝不可以再用国中旧年的礼俗去唐突,哪怕是迎面夸奖,也要恭受礼规!”
    韦恭禄听到这话,一张毛脸又显得纠结失落起来,长叹一声道:“际遇的变迁真是伤人,无论旧年在国中,还是如今在唐土,我对公主殿下始终存有敬慕之情。可是到如今,我连夸奖美貌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确是没有了,往年在国中你韦氏强大,殿下尚且不肯敷衍笑对,到如今已经不是被你们大族欺侮的年代,肯见上一面已经是对故国人事的关照。从以前到如今,本也没有半分的情缘,见面问好寒暄,讲一讲国中风俗的变迁。除了这些之外,别的言语都是失礼!”
    桑姆作为叶阿黎的亲信,常年追随,对于国中这些大族成员们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所以仍是板着脸回答道。
    “我明白、明白了!公主殿下能够在天外远国过得舒心,我也着实为她感到高兴,肯再见我一面已经让我激动,绝不会在喜庆之日害了这一份好心情。”
    韦恭禄闻言后便连连点头表示说道,并举手示意桑姆先行。
    王邸中堂里,叶阿黎端坐在席,两侧仆员侍立,侧堂还有官属等待命令。当韦恭禄举步迈入堂中后,便急不可耐的实现一番搜寻,最终落在了堂中那道倩影身上,整个人都凝立不动,维持了好一会儿有些失态的木然。
    “韦家的小子,我记得你!这样怒目望人,是在挑衅我吗?”
    叶阿黎自被韦恭禄那灼热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顿时拉下脸色、敲案冷哼说道。
    “不、不,怎么会……公主殿下音声如昨,久别再见,让我回想故事,那时殿下还居鹿苑……”
    听到这冷清如同往年的声调,韦恭禄才从发呆中清醒过来,忙不迭以吐蕃礼节作见,同时忍不住开口说道:“公主殿下能得时光的眷顾,而我却已经不是往昔那个少年,难得殿下还能记得起我……”
    “记得起,当然记得起。往年你们几家小子常在我鹿苑外跑马,扰人安宁,其他几家都被我的卫士追截教训过,唯独你是溜得最快。有一年为了拦截下你,我还特意着人打制了一张牛角大弓,打算着你若再来再逃,索性便一箭射杀!”
    叶阿黎那时自然厌急了这些在鹿苑外耀武扬威的国中纨绔们,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算是一个不失乐趣的回忆,讲起往年这些恨极的杀计,心情和语气也都不失轻松。
    韦恭禄听到这话后,自是满头黑线、不无后怕,叶阿黎的敢作敢当、他是深有领教,并觉得这话是在恐吓,想想当年自己没有被在鹿苑外射杀,也实在是运气。
    但片刻后,他又颇有荣幸的说道:“当年鹿苑外游荡的诸家少壮那么多,我竟然有幸能够得到公主殿下的特殊关照,竟然为我打制了一张大弓。若当年知有此事,一定要再赴鹿苑见识一下,不让公主殿下这番心计用空。只可惜、只可惜,家中定下亲事,不久后便去山南迎亲,滞留几年才能返回……”
    讲到这里,韦恭禄又是一脸的追缅遗憾,大有一份爱而不得、身不由己的伤感。
    叶阿黎倒是不能体会韦恭禄这份情愫,闻言后只是笑语道:“遍数国中,你们韦氏手脚真是伸得够长。江北、山南素来不作论亲,偏偏你家能跨越山岭的阻隔,同山南人家勾结在一起,也真是让人佩服!”
    山南雅砻旧部,乃是吐蕃悉多野家的创业元从,也是有着一份深深的骄傲,门第之防甚至不逊于大唐那些名门世族,江北那些氏族虽然各自也都势力不俗,但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群亡国的孽种,很是看轻。但作为江北代表的韦家居然能够娶到雅砻大族女子,足可见韦家搞关系的手段之强。
    韦家八面玲珑的做派在吐蕃国中也是人尽皆知,在吐蕃统一高原并对外开拓的尚武氛围中,自然不怎么受待见。此时听到叶阿黎这番感慨,韦恭禄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羞涩。
    彼此闲话几句旧事,叶阿黎才示意韦恭禄入座。而在坐定之后,韦恭禄又开口说道:“日前行过东域,所见大小帐民对公主殿下都恭拜祈福,今入公主家院,又见我国许多旅人都入府拜望。公主殿下虽然远在国外,但国人牵挂仍然深切,无论在内在外,这一份敬慕的情义也实在是让人感动啊!”
    韦恭禄这一番话,倒也不是单纯的客气,而是真的有感而发。国中强权者恒有,但哪怕是大论钦陵,讲到如今在国中的声望与影响,仍然比不上已经叛国数年、且久居长安的叶阿黎。
    虽然这一份声望影响并不能等同于真正的势力,但在有的时候、有些方面却比实实在在的兵马势力要更加有用。
    韦氏不以武功夸胜,在这方面感触与想法也就更多,对于叶阿黎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其家族内部也是长期的有所讨论,且不无羡慕。
    叶阿黎闻言后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人情淳朴,爱憎分明。如今我所享有的一切,的确是要比往年利欲纠缠的那些邪念要可贵得多。西康的部民们,旧在昏主的统治下,既没有生境的改善,也缺乏道义的良知。但如今因为大唐的关照,既能贩输给他们物料,又不失法义的宣讲,所以感恩戴德。至于离国的这些旅人们,行途本就彷徨辛苦,我既然有一份身当地主的余力,给予一份关照也不失乡土的情义。”
    讲到这里,她脸色却又是一沉,指着韦恭禄沉声道:“国内国外这些生计尚且辛苦的小民们,尚且知道我与他们不失恩义的结交关照。可是偏偏许多国中的大人物,从我处得到的惠好不少,转头却又不肯同样的善意给我!早前麹氏那个恶徒,居然还敢放狂言要坏我佳缘,是否国中其他当势的徒众也有着此类的想法,他们还想把持住我以榨取更多利益?”
    “这一件事,的确是前使的罪过!公主殿下和亲唐皇,这本就是几年前赞普、王母并诸大臣共议的决定,绝不是区区使徒能够逆言翻转。今次我奉命入唐,既是向公主殿下致歉,也要向唐国圣人转达赞普声意,国中并没有要于此事有所反复的想法。”
    韦恭禄闻言后便连忙表态说道,继而又皱起了眉头叹息一声:“无论对公主殿下,还是对唐国朝廷,我国始终善意满满。不说眼下这一桩国婚,哪怕几十年前,双方既成舅甥之国,也一直意图修好。唯是噶尔一家擅权使兵,所以败坏了这一份友谊。
    如今赞普执掌国家,本就在意图翻转旧日的敌对,制裁噶尔家的悍臣,这是修复两国邦交的良计。可偏偏,如今的大唐居然同噶尔家交涉不断,这也难免让国中群情惊疑,并不知大唐究竟有无修好的诚意。所以眼下国内也多有用兵之议……”
    “我虽然离国年久,但也是在彼乡长成,言辞的矫饰,在我面前大可不必。两国邦交是好是坏,也并非我一个女子能够决断影响。今召故人来见,说一说阔别的风土人情,至于此一类的言辞,留待入朝再同圣人问对罢。”
    叶阿黎听到这里便摆摆手,表示对这一话题并不感兴趣。
    韦恭禄言辞被打断后,稍作沉默才又叹息道:“公主殿下恬淡养生,不肯为人事的艰深劳心,我也自然不敢再多说。但是有关公主殿下本身的利害处境考量,还请殿下能够容我细说一番,也是希望殿下能够长宁此乡、一生富贵无忧。”
    叶阿黎闻言后,倒是露出了几分好奇,抬手示意道:“若果真有这样的心意,那也不妨说一说。”
    “国与国之论交,权与权之论势,从来也不存完全的私情考量。今我国确有内患纠缠,行步缓重,所以势弱于唐,须得卑屈结交。譬如此前出送公主殿下,割舍东域假公主之手赠给唐国,希望两边能暂修好事,让我国能够集力整顿内患。”
    韦恭禄沉声说道:“如今唐国也是大病新愈,外策应对不惟兵威,需要借助别的计策维持其大局的安稳,所以才有四边用情输物的计量举动。公主殿下本就明智之人,又久居长安观察情势,这一点想必要比我更加的清楚。哪怕就连此次唐主纳亲,情缘之外,能没有别的思计?”
    叶阿黎听到这话后,眉头便隐隐皱了起来,心情不如刚才那样轻松。
    韦恭禄见状后便又连忙继续说道:“人之谋事,自然计略越多,越得从容。钓不得可以网得,网不得可以竭泽拾得。公主殿下于此情中,非钓亦网,能得欢愉在于趁技趁机。可若是新网编成,这旧网还能不能勤用如初?”
    “韦家小狐狸,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你道我果真有闲,可以在这里听你狐狸鸣叫!”
    叶阿黎听到这里,神情更加的不淡定,敲案忿声说道。
    韦恭禄见状后先是低头道歉,然后才又说道:“如今公主殿下便是唐国把持的旧网,而新进迎凑的噶尔家则是新网。唐国想要将我国疾病长留深困,自然工具越多越好。可如今噶尔家已经被国情顽强排斥在外,就算是同唐国勾连起来,对我国所害是浅,对公主殿下所害才是深啊!
    从此以后,唐国要网控我国,已经不需要计唯公主,噶尔家能够做到的却更多。公主入唐数年,唐主一直不曾接纳,偏偏此际赐亲,所为的正是要将公主殿下深困在彀中,不让两器并用而失调和……”
    “当下时节,公主殿下实在不需要目我国中所来人物为仇啊!当年在国中,或是确有威情逼迫,可如今公主已在唐国,彼此并没有了利害不容的仇怨。我国虽要示唐以好,但也并不是没有交战的力量,只是不愿此时相争罢了。今与唐国接洽两桩人事,国中自然更乐意保留下公主殿下,除掉噶尔一家。这不只是对我国好,也更能加固公主殿下在唐国的显重啊!”
    讲到这里,韦恭禄又是一脸的苦口婆心:“人间从无福缘平白享受不尽,公主殿下行走两国,对此所见自然深刻。唐国体量庞大,君王身边荣辱纠葛必然更加的猛烈深刻。公主殿下此时可以趁其国计而与唐皇亲近,来年又该凭什么长久维系这一份尊荣?
    公主殿下并不是人间俗气的女子,色肉的侍奉只是下乘,只要我国能够长久维系同唐国的制衡,公主殿下便永远不会有冷落于宫廷的时光!只要坏掉唐国同噶尔家的……”
    “住口罢!”
    叶阿黎终于忍不住,拍案怒喝一声。而韦恭禄却并没有停止下来,而是继续疾声说道:“我进此言,确有私己的考量,但更多还是为公主殿下忧虑!盼望殿下能够长荣于唐国……无论身在何方,公主殿下是我吐蕃贵人,唯本国壮大,殿下才能不俗、不受人轻……”
    见韦恭禄还在据理力争,叶阿黎怒极反笑,铁青的脸色稍有缓和,等着韦恭禄这一番疾言讲完,才又悠然说道:“韦氏儿郎的确不负这一身血传,只凭几句言辞便扰的我心怀不安。其实关于如何兴壮国势,与唐国长久对抗,我也自有一份良策构想,你要不要听一听?”
    “公主殿下请说。”
    韦恭禄闻言后,稍作错愕,然后不无期待的回答道,盼望叶阿黎能够感受到他这一份苦口婆心的用意。
    “旧者蕃国能与唐国争雄且连场夸胜,在于大论钦陵一门的经营奋战。眼下国力有所消沉,在于上下不能相容,却不在于我这女子是否心向故国。赞普但能稍具宽大的襟怀,盛情将大论钦陵请回国中,彼此捐弃前嫌,同心共力,何患国势不能重新壮大起来?莫说恢复旧年国力,哪怕即刻兵掠陇右,想也应该有这样的壮志壮力罢?”
    叶阿黎望着韦恭禄,一脸戏谑的说道。
    “这、这……国情之所不容,公主殿下又何必作此戏言啊……”
    听完叶阿黎的说辞,韦恭禄不免一脸失望的说道。
    “哈,一国才勇,畅言俱是大计,行事全是私欲。你们一群废料,知有良计而不行,却不远万里来鼓摇唇舌,来伤害我区区一个女子欣喜待嫁的心情,这就是你们谋国的大计?噶尔家襄助悉多野成就一世霸业,尚且不为后继者所容。
    我一个背家弃国的女子,会得到你们的长久关照?凭着你些许妖言,便伤害我日后需要常年仰仗的夫主,换取一份飘渺模糊的国势关照?若我真会信了你们,如今便不会身在唐国,有这样一份良缘际遇!”
    叶阿黎自席中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望着脸色难看的韦恭禄,继续说道:“退一步讲,我就算需要借助外力才能维持在大唐宫中的地位,与其仰重你们这群反复无常的小人,不如同大论钦陵一家和睦往来!他家途穷盼活,用心用事才比你们更少变数!”
    “这么说,噶尔家竟真的……”
    被叶阿黎一番厉言诘问得哑口无言,韦恭禄一时间自是情急面红,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疾声发问道。
    叶阿黎听到这问话,恢复了最初的轻松惬意,只是望着对方似笑非笑道:“你猜。”

0901 禁绝胡僧,唐法入蕃

    见过宋霸子之后的第二天午后,当西康王邸留侍宫人回奏时,李潼才想起来还有吐蕃来的使者这么档子事。
    同时,那蕃国使者在西康王邸的一番说辞,自然也都被宫人详细的奏报上来。而李潼在听完之后,心中自是颇有不爽,这蕃使居然敢给自己上眼药、挖墙脚,便又开口问道:“这蕃使名谁?于其国中是何身世?”
    当宫人将韦恭禄的名字汇报上来时,李潼听着倒是很陌生,乏甚记忆点。毕竟吐蕃人姓名长且拗口,哪怕近年来他对吐蕃情势了解颇多,但真正能够记住、一听就能在脑海中对号入座的也是寥寥无几。
    不要说韦恭禄这个吐蕃国中的少壮后进,哪怕就连其国赞普的蕃名具体是什么,李潼也是记不住。甚至就连钦陵兄弟,日常谈论起来,也只是呼其汉名简称。至于其他人等,则就一概官位代称了。
    对于韦恭禄这个人,李潼虽然乏甚认知,但也知道噶尔家族倒了之后,吐蕃国中崛起的另一权门正是韦氏家族。而这个韦氏家族在几十年后,将要遭遇与噶尔家族类似的命运,其家族掌权人物将要遭到赞普的猜忌并加害。
    至于这一次反间计的操作手,则就正是不久之前制举得中的鹰苑留级生萧嵩。随着萧嵩离间吐蕃君臣成功,韦氏家族遭到重创后,大唐在西线战略上的主动权大大增强,也正式开始了新一轮对吐蕃的反击与压制,先后收复了黄河九曲与赤岭防线,并一直将这优势保持到安史之乱爆发前夕。
    而在唐蕃对抗的过程中,下一次大唐占据上风,则就一直要等到几十年后中唐时期威震川蜀的韦皋了。
    虽然说这些未曾发生的事情已经不足决定眼下与吐蕃交涉对抗的用计,但仍具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比如说在原本的历史上、短短几十年间,大唐两次对吐蕃使用离间计,还都取得了成功,究竟是吐蕃君臣实在太蠢?还是他们就爱好窝里斗?
    蠢当然是不可能的,如果连论钦陵都算蠢的话,那当下世道中还有什么人敢自诩聪明?而且李潼虽然至今与吐蕃那位赞普都素未谋面,但其人成长于权臣威压覆盖之下,不只能保住自己的位置,最后甚至还能反制成功,虽然也有方方面面的因素配合,但讲到个人的权谋手段,可以想见绝对不弱。
    不说吐蕃赞普与钦陵这对君臣,哪怕这一次前往西康王邸去离间叶阿黎、蛊惑她破坏朝廷与噶尔家联系的韦氏子弟,也不能说是一个蠢人。
    在听过其人针对叶阿黎那一番说辞后,老实说就连李潼都觉得有一定的道理。大凡叶阿黎不是对吐蕃王室人情凉薄认识得太深刻,说不定就会受到这一番说辞的蛊惑。
    叶阿黎这一番回话,自然让李潼大感欣慰。只不过他身在这个位置上,也的确真的很难给其提供可以完全无忧无虑的安全感,与吐蕃的对抗本就是一个长线的战略,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应时而变,又会不会给这娘子带来什么坏的影响。
    只不过被人如此挖墙脚,李潼当然也要有所回应。他当然不方便去直接惩戒蕃国的使臣,但如果要恶心人,他也不是没有手段。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道:“去将宁国公引入殿中。”
    不多久,身着一袭锦甲、神态颇有低落的王孝杰便被宫人们引入了殿中,面圣之后便乖乖的坐在了侧席中,一副被骟了的样子,全然没有往常的张扬活力。
    看到王孝杰这个模样,李潼明知故问的笑语道:“王大将军何以悻悻不乐,莫非公私之间有什么困扰不好解决?”
    这也是一句废话,这段时间以来,王孝杰能舒服才见鬼了,原因便是张仁愿入朝拜相,而且正负责枢密院的筹建并相关军事事务。
    王孝杰如今虽然显爵国公,且担任京营指挥使这京中最高的武将官职,军政分离之后,一般宰相都不必放在眼中。可问题是枢密院恰恰正是京营直属上司,而张仁愿也向来不以气量宏大著称。
    虽然枢密院本身并没有直接指挥京营人马的权力,但相关兵籍计簿的勾检汇总正在其职权之内,张仁愿自然有事没事便将王孝杰召入署中问话。位于尚书都省西侧新设立的枢密院中,王孝杰日常被训得三孙子一样,已经成了官署中一道独特景观。
    此时听到圣人如此问话,王孝杰嘴角便颤了一颤,然后便咧嘴哀声道:“臣之困扰,不足上达圣听。但圣人若对不器此员仍然不失关爱眷顾,恳请圣人能将臣另着他用,或是边中一官卒,或是闲司一笔吏,又或者干脆放臣归邸闲卧,臣、臣实在是……唉!”
    听到王孝杰这一番哀叹,李潼也不免感慨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王孝杰这个官迷,眼下居然还主动的请求下用乃至于辞官,可见过去这段时间里,张仁愿对他打击真是不轻。
    这两人都是不怎么讨喜的家伙,无论哪一个倒霉,李潼心里都会有一份淡淡的恶趣欢乐。如果不是此番召见本就已经有了想法,他说不定还真就不给王孝杰调调工作岗位了。
    “王大将军国之干臣,春秋仍壮,恩用亦厚,何出如此厌仕之言?”
    李潼随口笑语一声,见王孝杰脸色又是一垮、仿佛已经忍不住要开口诉苦了,这才将脸色一肃,转而说道:“不过为国效力,倒也不惟军用一途。今者国事复壮,四方朝使络绎不绝,典客诸事日渐繁忙,需有大臣当司坐镇,王大将军愿不愿意担当此任?”
    王孝杰听到这话,原本愁容满面的脸庞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翻身离席如黑熊一般扑拜在殿,不待圣人再作言语便又蹈舞起来,一边欢跳着一边连连点头道:“臣愿意、愿意啊!圣人但有使用,臣何敢辞劳!”
    “大将军历转内外,出将入相,若只当鸿胪一司,仍是狭用。今国家内养,但也不废外计,诸边蕃胡,唯吐蕃最是恶大需警,所以鸿胪典客之外,再给大将军加一理蕃使职,应对蕃客,汇总军机,旬日报入枢密院,以备军务参考!”
    看着这家伙天真烂漫的模样,李潼接着便又笑语说道。
    而王孝杰在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僵,片刻后便荡然无存,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不无委屈道:“臣腹量浅直,常因圣人一言一语或喜或忧,此性情圣人固知,又为何作此玩弄啊……”
    听到王孝杰这番幽怨之言,李潼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板起脸来正色说道:“理蕃使职并非随性虚设,确有顺应情势的需要。吐蕃骄大久矣,往年斗争频有、绝使不通,如今虽然渐有缓和,公私往来不断,但彼此图计也是俱有深刻。专设一使领管此方人事,之后国务应对才能更加的有的放矢。切不可因为事外其余,便对这一职使有失正视!”
    见圣人神态语调变得严肃,王孝杰便也连忙端正了态度,低头说道:“臣旧羁留蕃国,于其情势颇有通晓,自也深知圣人所以拣臣用此。请圣人放心,臣既受命,自当尽力而为,绝不会受邪情干扰、贻误本职。”
    听到王孝杰如此表态,李潼才满意的点点头,至于那所谓邪情干扰究竟来自哪一方面,自然也不多问,总之就是一场孽缘。
    让王孝杰担任鸿胪卿并专职负责与吐蕃方面的人事交流,这决定李潼当然不是随便做出。除了王孝杰曾经做过几年赞普的干爸爸、与吐蕃人交涉起来颇有心理优势之外,也在于在朝的大臣们还真没有几个如王孝杰这般对吐蕃有着长期身临其境的深入了解。
    接下来大唐要走向对外的开拓,当然不仅仅只是军事上的攻伐手段,还有就是将贞观时期盛极一时的对外影响力重新恢复起来。
    除了那个天可汗的名誉之外,也在于对付吐蕃这样的国家,除了战场上的正面打击之外,围绕其周边所进行的封锁与孤立同样极为的重要,甚至外交上的手段能够直接决定军事上该要如何针对吐蕃进行打击。
    如今,陇南、川西以及滇南等边疆地区,都已经在朝廷正式的规划与策略当中,而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需要重视起来,那就是西域。
    在入朝之前,王孝杰还曾经担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安西大都护,对西域的胡情同样是非常的了解。眼下的大唐,尚不足以再继续增兵西域、展开什么大的军事计划,羁縻联系则就要有所加强。
    所以接下来与西域诸邦国之间的交流也要重视起来,这也是李潼选择王孝杰担任鸿胪卿的原因之一。
    抛开后续一系列的事务规划暂且不谈,稍后王孝杰新官上任,李潼眼下正有一桩事务安排给他,那就是担任西康女王入宫的礼仪使,并且出面接见来自吐蕃的使者。
    “蕃使此来,其意仍在试探,无非想要窥摸清楚朝廷究竟能有几分精力投入于彼方。借道西康,是其试探核心之计。当然眼下蕃使最关心的,则是青海情势。大将军此去接洽,借道西康一事可以谈,但对青海噶尔家相关一应问题,全都不必回应。他们如果还要谈,那就继续谈下去。如果不愿再谈,那就礼送出境。”
    此前接着骊山演武一事,在亲自与蕃使的交谈中,李潼做出了一些将要出兵漠北的暗示与假象,让吐蕃方面认为大唐眼下没有足够力量干涉西疆的情势变故。
    这计策本谈不上巧妙,无非是吐蕃国中本就希望大唐国计如此。无论真实情况是不是这样,吐蕃的这一番内患也已经到了必须要尽快解决的程度。
    噶尔家选在这个时间点争取与大唐进行一些商贸活动,无疑会加剧其国中针对动手的决心,这一行为可以说是饮鸩止渴,就算从大唐获取到一些物资的援助,也将不会再有时间让他们休养恢复。
    但大势所趋,本就不存在什么机巧,形势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噶尔家要么消极不动、力量被逐渐的耗干、坐以待毙,要么争取一切可以对当下处境稍作改善的助力,从而奋力一搏。
    至于大唐在这当中的定位,就是一个坐望鹬蚌相争的渔翁,所做的一切自然只是为了让这一场冲突爆发的更加猛烈。
    蕃国再遣使臣,当然不是还幻想着大唐对此能够置身事外、不要下黑手,只是想更加摸清楚大唐干涉力度几深,有没有可能通过西康、威胁大唐不要干涉的过于深入。
    所以大唐接下来对西康的态度如何,看起来似乎跟青海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却能够影响着吐蕃派往青海的兵力多少。
    如果大唐在西康问题上过于强硬,吐蕃未必敢于倾巢出动去进攻青海、剿灭噶尔家,可如果大唐表现的不够强硬,相对而言吐蕃的顾忌便会更少。
    李潼虽然选择在这样关键时刻对噶尔家提供一些物资援助,但并不意味着他对噶尔家就存有什么善意,当然希望吐蕃能够更加凶恶的打压噶尔家,双方对碰的越凶狠,对于大唐收复青海就越有利。
    如果能像历史上那样,钦陵这个噶尔家最出色的人物在交战中直接丧命,而大唐则接收噶尔家的残余势力,作为将青海重新经营起来的一股助力,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当然,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任何奔着一个笃定目标进行的战略计划都难免会与现实有所脱节。所以眼下也只能是大方向的不失把控,至于细节方面,则就随机应变。
    对于圣人的一番指使,王孝杰听得很认真,接着又发问道:“若蕃使仍要谈下去,那么臣又该如何应对?”
    “西康可以借,但是西康城与大佛寺不准蕃兵进入。同时,吐蕃要确保我大唐人货出入的安全,若有相关加害的恶行,吐蕃若不能交出凶手、归还失货,则陇南驻军同样会进入西康,吐蕃若敢阻拦,则断绝邦交,彼此再为敌国!”
    这样的条件,强硬中透着一丝色厉内荏,也是吐蕃最希望大唐能够保持的态度。只要他们对青海下手,那在西康方面就不能下死手,需要以此对大唐进行威慑,毕竟屠刀悬而不斩才是最恐怖的时候。
    这还仅仅只是大唐对借道西康之后保障自身利益不受损失的条件,对于借道西康一事,自然也要有所补偿,李潼旋即又说道:“今西康女王将正式入我宫室,吐蕃需于女王故居的吉曲鹿苑兴造大寺为贺,并遣使入我国中礼请法师前往主持。无论是西康寺还是文成公主故寺,统统不准山南番僧主持,并准我国僧徒可以持牒通行其域、宣**义,不得加害……”

0902 赞普成年,几分肖我

    虽然说换了新工作仍然没能完全的摆脱张仁愿,还是免不了要同枢密院之间有些事务上的接洽,让王孝杰很是不爽。
    不过他所兼领的理蕃使已经不算是纯粹的军职,即便同枢密院之间有所互动,主要还是提供咨询方面的辅助与参考,倒也不再像此前那般在职权上被张仁愿钳制得死死的。
    这么一想,王孝杰心情才变好一些,告退出殿后,便乐呵呵的准备去新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为国效劳。
    九寺大卿的位置,圣人也并不能一言决之。所以在接见过王孝杰之后,李潼又着令政事堂留守几名宰相进宫开会,探讨这一问题。
    如今政事堂中诸员宰相,姚元崇以中书高官官排在第一位,而作为门下侍中的娄师德则一直在养病,姚璹则已经病退致仕,李元素也以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外放,再往下便是太仆卿张仁愿,礼部尚书王方庆、户部尚书格辅元、兵部侍郎刘幽求,还有一个仍然留守东都的杨再思。
    经过几年的磨合,政事堂执政班底也算是实现了年轻化。除了年届七十、已经近乎半隐退状态的娄师德之外,作为主要宰相的姚元崇、张仁愿等俱年富力强,正是政治人物无论精力还是阅历都最鼎盛的时期。
    对于眼下这个班底,李潼也比较满意,短期内并没有要再作调整的打算。虽然说从单纯的帝王权术角度而言,宰相长期身在其位是有些不利的。诸如缔造开元盛世的姚宋两人,加起来担任宰相的时间只有八年,甚至不如李林甫的一半。
    不过眼下大唐政治格局,还是有着很浓厚因人成事的氛围,一旦更换宰相,许多大的国策政治难免就人亡政息,宰相长期待在这个位置上,还是有利于一些国策的长久实施。
    对于最高执政班底,李潼倒是没有太大的顾虑。眼下诸宰相们虽然各有风格,但在总体上与他的理念并没有太大的分歧,在内外并重、军政兼举的目标中,维持大局的稳定自然也是极为重要的。
    而且除了当下这个班底之外,许多后备人选也都在进行培养历练。诸如宋璟、裴守真、张嘉贞等等,乃至于小滑头张说,甚至文辞壮丽的李峤,其实在资历上距离担任宰相也已经很接近了。
    听到圣人提出要让王孝杰担任鸿胪卿、主持外交蕃务,诸宰相们一时间也都颇感诧异。主要是王孝杰此前武臣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突然作此职务的调整,多多少少还是让人感觉有些突兀。
    虽然说宰相们的职权范围极广,理论上而言凡国之军政都可过问,但政事堂这么多人,为了避免过于激烈的纷争,在具体的事务管辖方面还是有所划分。
    鸿胪寺等涉外问题,主要由宰相王方庆负责,在听到圣人要把王孝杰这个刺头拨到自己这里来,王方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抵触的,略显迟疑的开口说道:“王大将军功勋卓著、资望深厚,专系以鸿胪典客事宜,难免有些大材小用……”
    “王某有何大才可称,无非尘世鹊起、竖子成名!”
    不待王方庆把话讲完,张仁愿便插口说道,哪怕知道王方庆只是借辞推脱,也不想听到有关王孝杰的正面评价。
    不过他虽然对王孝杰极尽踩贬,可是对于圣人这一桩任命还是颇为赞同,稍作停顿后便又继续说道:“孝杰虽然才乏可称,但阅历也是丰富。早年丧师辱国、囚在蕃乡,耳目自有充塞,旧事安西,威抚西域邦国也并非一无可取。若说有一点应用不妥,便是形容稍显粗鄙,不足彰显大国衣冠礼仪之大气,但诸此气度,国弱则浮于事表,国强则在于刀兵,其人侥幸生在国壮之年,倒是不患劣不堪用。”
    听到张仁愿这一番言语,李潼包括殿中其他几名宰相不免俱是一叹,总觉得除了一些人尽皆知的龃龉之外,张仁愿与王孝杰之间必然还有其他外人所不知的瓜葛牵扯,否则何至于怨气冲天?
    王方庆回绝的态度本就不甚坚决,再加上张仁愿如此一番进言,其他几名宰相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当下便在殿中拟定制书,确定了王孝杰转任鸿胪卿一事。
    第二天一早,王孝杰便前往门下省领受制书,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泄露出去的言语。得知张仁愿在殿前会议中对自己如此的踩贬,王孝杰心里自是非常的不爽。
    不过他也明白眼下双方势位自有差别,即便是当面意气相争,他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只能将这一股邪火按捺在心。
    鸿胪寺在九寺当中并非最显赫官署,所辖典客与司仪两署,前者主要负责宾客事宜,二王后以及四方蛮夷朝参封建等诸事,后者则主管丧葬礼仪,朝中官员凡所丧葬事宜俱在此中操办。
    除此之外,鸿胪寺便没有了别的衙司分属,甚至就连四方馆这个蕃客居住的场所,都由中书省直接负责管理,可谓是真正的迎生送死。
    鸿胪寺职权虽然不高,但却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地方,所以也不可等闲视之。像是早年通泉县大街痞郭元振,就是靠着他爸爸在司仪署任官积攒下来的交情关照,才能一直混了一二十年不被查问。
    王孝杰出将入相、资望深厚,担任鸿胪卿的确是有几分低就的意思。
    不过其本人为了摆脱张仁愿的纠缠,已经不计较势位高低的得失。而且圣人也并不是真的要将他边缘化,为了确保王孝杰的资历优势能够有所发挥,又将主管四方馆的中书通事舍人史思贞任命为鸿胪少卿,作为王孝杰的副手。
    这样在与诸邦国使者交涉起来的时候,王孝杰的自主权便更大,不需事事还要请示中书省。
    王孝杰到署之后,自史思贞以下诸员出迎,并有掌故吏员为其介绍鸿胪寺日常事务处理事宜。不过王孝杰到这里来,当然也不是为了真的做个迎宾,不待吏员讲解完毕,便摆手说道:“这些杂情,不必细告署长。日常事务,皆由少卿负责,遇大事难事来告!”
    史思贞闻言后,便连忙恭声领命,寺署事务繁杂有加,有一个安心做个甩手掌柜的大卿,对他们这些下属们来说,也算是一桩幸事,不需要事事请示纠缠,有了许多便宜行事的从容。
    不过王孝杰也并不是要完全做一个甩手掌柜,归堂坐定之后便又吩咐道:“当下四方在京宾使名单,取来我看一看。”
    吏员闻言后便领命而去,过了不多久,便将整整两大箱笼的文书搬抬上来,望向堂上大卿的神情也略有忐忑。王孝杰自是威名在外,吏员们难免担心这位大卿事从简约,会责备他们将冗杂相扰。
    不过他们这也是想多了,王孝杰可不仅仅只是沙场上的悍将,早年在东都担任宰相、主持军务改革,竟日处理的文书比眼前这些又多了许多倍,耐心自然是有的。
    所以看到满满两大箱笼的籍卷,王孝杰也并不觉得烦躁,摆手将其他属员屏退,自己便开始翻看起来。
    大唐作为区域内第一大强国,疆土之广阔更是盛极一时,所以相关的外交事务自然也就极多。特别是从贞观年间开始,朝廷针对诸边四夷便不失宽大羁縻,多有蕃胡内附定居,积攒下来的事务自然也就极多。
    在翻看了几份籍卷后,王孝杰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这些籍卷虽然极多,但却都颇为陈旧,许多他听都未听过的邦部仍然列名其中,而且还颇有财货食料等物事的赐给。
    许多从贞观年间便亡国灭部的胡人,当年朝廷为了消化对外的战果,对这些人也都加以优待,收留在京中、赐给宅邸供他们居住,并且没有进行正式的编户处理。到了高宗时期,对外的战略脚步要更加雄迈,相关的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增加了更多。
    等到太皇太后女主执政,虽然国势有所萎靡,但太皇太后却热衷于营造一个万国来朝的虚荣表象,对于那些早已经名存实亡的蕃胡邦部非但没有裁撤掉,反而又细封了许多,问题便积攒的更多。
    此前数年,朝廷专修内政,外交方面除了几个比较强大的邦国势力,其他的也都少有正视,抓大略小,对于鸿胪寺的事务也就不够重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王孝杰便抬起头来,望着直堂内加装忙碌的众属下们说道:“诸员案头少事者,各自分拣这些旧卷,将这些已失封建、但仍怯占国恩之所谓宾使,全都梳理出来,汇总成册。”
    众人听到这话,自是不敢怠慢,纷纷入前分领事务。而王孝杰在顿了一顿之后,则又说道:“封建版籍,不在我司,一时间或难细致分辨。
    这样吧,在堂文员先作整理,其他笔头少事者,分赴诸坊通告这些邦国宾使,我新领鸿胪寺事,日后免不了与他们有人事物货的接洽,暂借四方馆地,飨待一番。他们也要各具钱帛礼品,贺我履新。至于所收物料财货,若量少则直充公廨本钱,若良多则奏告南省,另作发用。”
    听到大卿如此吩咐,在堂诸员也都不免眉飞色舞。人生俗世中,自然也就难免柴米油盐的锱铢计较,此前鸿胪寺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清水衙门,在事人员自然也都少有油水可捞。
    现在听到大卿上任伊始,便已经有了要为本司创收的计划,原本还因为事务加身而有些不乐的属员们,一时间也都纷纷点头应是,干劲十足。
    史思贞听到大卿如此吩咐,多少还是有些迟疑,开口说道:“鸿胪寺事务骤作革新,难免会生出各种杂情牵扯……”
    “不妨事,我自具书拟章,将此奏告朝廷。凡所无具礼参宴之宾使,一概革除其宾使之名。”
    对于史思贞的顾虑,王孝杰自是不以为然。请客要钱这种事情,他做的简直不要太熟。早年在安西的时候,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你们敢空手来,那是不给我大都护面子?
    对于那些仍然拥领邦部子民的豪酋,他尚且敢于吃拿索要,更不要说如今客居京中这些失势之众。吃了朝廷这么多年的赐给犒养,老子当然要讨回来!
    在捞钱方面,王孝杰虽然不像平阳公武攸宜那样异想天开、手段频出,但也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须知早年他从安西大都护府返回东都洛阳的时候,那浩浩荡荡的随行队伍,可是看得时在长安的圣人都眼热不已。那长长的队伍所拉运的财货,当然不是他在安西那些年省吃俭用凑出来的家底,而是西域诸邦国们处于对王大都护的敬爱,主动进奉,壮其归程。
    随着王孝杰一声令下,清闲已久的鸿胪寺上上下下顿时忙碌起来。而在搜肠刮肚、拟定一篇奏书,交付书吏润色上呈之后,王孝杰又有了别的想法。
    给鸿胪寺诸众们找点事做,只是他的本职工作之一。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所兼领的理蕃使。
    鸿胪寺结构自有,他只需吩咐一声自然有人去做事。可这个理蕃使作为新设的职位,虽然圣人已经制书规定了职权范围,但该要如何行使这一权力、并将人事结构尽快组织起来,却就需要王孝杰自己努力了。
    不过王孝杰虽然有相关的想法,但却没有人事权,稍作询问才知直属的上司王方庆今日有事,午前已经离开了皇城归家。
    不能跟王方庆讨论一下人事结构问题,王孝杰也没有闲着,看着吏员们各有忙碌,便又摆手道:“着员备马,我先去四方馆瞧瞧那些蕃国使员。”
    不久之后,王孝杰便在吏员们的陪同之下抵达了四方馆,而馆中人员也早已经通知了居住在此的蕃国使臣们前来迎接。
    王孝杰策马行入了四方馆,一转眼便望见了站在门内对他行礼的诸蕃国使员,他翻身下马行至对方身前,望着这些蕃人们,神情略显复杂并有几分追忆,沉默了一会儿,才用蕃语开口不失温情的问道:“杜松芒波杰那小子已是长大,形容如何?几分肖我?有没有改掉幼时窝尿的恶习?唉,年久不见,我闲来对他也有想念啊!”

0903 公私谋计,各有取舍

    王孝杰突然口吐蕃语,已经让一干吐蕃使者们颇感诧异。这一番话说的又有些没头没尾,让这些蕃人使者们更加摸不着头脑,忍不住便彼此对望一眼,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局面僵持了一会儿,诸蕃使当中才有人醒悟过来,王孝杰所言杜松芒波杰,正是他们赞普的名号啊!虽然吐蕃国中并没有大唐这样严明的避讳礼规,但也极少有人将赞普的名字挂在嘴边,所以在王孝杰讲完话之后,竟然没有人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可是等到回味过来之后,诸蕃使们顿时一腔怒火涌上心头,对方直呼他们赞普名号已经是极为的失礼,言辞间又充满了调侃戏谑,自然让人接受不了。

    因此一众蕃使们全都怒视着王孝杰,而作为使团首领的韦恭禄更是忍不住冷哼道:“两国通使,重在礼遇!今我等奉我国主皇命,怀诚入唐,未有失礼,尊驾却直呼我国主上名讳,是何迎宾之礼?若我等言情论事,倨傲不避唐国礼讳,尊驾又是何感受?”

    “你等大可试一试!莫说我大唐有欠气度节操,趁此地主之便欺侮外夷,敢有一句失恭之言,老子直与你等下场角抵,若不踏折你等腰骨,是老子无能!”

    王孝杰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充分发挥了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风格,凶喝一番后,才又在蕃人使团中一通扫视,旋即便冷笑道:“蕃国此番遣使,都是选的何种劣料?老子呼你国主名号又如何?当年身在你国,也常伴你国主游戏,人群中难道就无一晓事者,知我与你国主关系不同寻常?”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韦恭禄既怒且疑,先是恶狠狠瞪了王孝杰一眼,继而才注意到身侧一名年龄不小的随员在对他打眼色,于是暂不理会王孝杰的挑衅,而是走近那随员侧耳倾听其讲述。

    王孝杰早年的传奇经历,在大唐国中虽然盛传一时,但在吐蕃国中却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播,知道的人并不算多。

    这是因为当年承风岭一役发生的时候,吐蕃上代赞普芒松芒赞虽然已经死去了,但在吐蕃国中还是处于消息封锁期,且当时吐蕃国中叛乱不断,就连新继位的赤都松赞都要暂时居住在噶尔家的大营中。

    当年王孝杰兵败被俘、陷落于吐蕃,并与幼年的赞普发生一段奇异的情缘,正是在这一时间段。年幼的赞普身处陌生的地方,所见俱是陌生的人事,骤在人群中发现一个与自己亡父相貌极其相似之人,自然是忍不住的想要亲昵。

    如果当年赞普不是寄养在噶尔家的大营中,深居于逻娑城的红山宫殿里,王孝杰自然没有机会见到对方。而如果赞普年龄再大一些,即便是见到一个酷似自己父亲的人,也不会情绪如此外露。

    所以当年王孝杰能够在吐蕃国中保住性命,也真的是命大。而与其一同被俘的刘审礼则就没有这么好运,伤病折磨、加上作为俘虏无可避免的羞辱迫害,很快便丧命异国。

    不过这件事对吐蕃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体面事情,首先年幼的赞普乱认爸爸已经让人感到莫名的羞耻,而且王孝杰在脱身返回大唐后,也并没有就此销声匿迹,而是借着给赞普当爸爸那段岁月里所了解到的吐蕃情况,几年后在西域一举击溃吐蕃,夺回安西四镇。

    吐蕃这一波操作,真可以说得上是养虎为患了。哪怕熟知事情经过的大论钦陵,也实在羞于提及这一桩旧事、给赞普添堵,王孝杰确是在他手中走脱,且数年后在西域更干掉了他的一个血亲兄弟。

    在了解到王孝杰的过往后,韦恭禄一时间心情也是极为复杂,默然片刻后,再望向王孝杰时,嘴角泛起一丝讥诮,冷笑道:“原来尊驾当年曾蒙我国主上赐命之恩,如此说来倒也的确是一番非凡的情义。我国主上天性纯真,待人以诚,只可惜这一番仁慈赐命,并没有得到相匹配的恩义报答。陷入草团雪窟的恶豺,只应当一杖击毙,凶残的畜生又哪里懂得感恩图报啊!”

    王孝杰听到这一番话却并不恼,只是叹息道:“当年论武,计差一筹,害军辱国、自身也陷入敌营,的确是一桩让人不堪回想的丑事。你国赞普遇我实厚,当年朝夕相见时也不免向我袒露心怀,道是权臣凶横,让人主寝卧不安,盼望我能留下帮他护他。

    但体壳虽然相类,身世终究有差,生是大唐儿郎,岂能委身别处?更何况我自家也有妻儿,又哪能夺取别人孩儿来相亲抚养。这一番神情,只能拒绝,但那孩儿当年的困扰,我也深记在怀。

    待再有典军征战的机会,报国之余,也是希望能制衡一下你国强臣,给你国主争取几分转圜余地。时至今日,也算略有小成,非我在外陈兵夸武,你国主想也难克制强臣,至于你们这些走使,怕不能行出国门一步!”

    讲到这里,王孝杰又是一脸的感慨,仰头长叹一声,又再说道:“本来但行勇事,不必劳于唇舌。但听到你们这些蕃国后生见识短浅,竟把我拟比豺狼,这真是让人伤感啊!虽然分在两国,但我对你国主的关怀并不算少,他那亡父只给他一个名位的传递,他今能茁壮成长、少受强臣胁迫,我卧雪饮风的征战也是助他良多。虽然不盼他能感恩,但也不愿被人曲解嘲笑,所以稍作解释。”

    话讲完后,王孝杰不免又是一副用心良苦的表情,只是他越是摆出这副神情,对面的吐蕃众使者们神情则就越发的难看。

    这家伙不只借着当年赞普少不更事的旧事信口开河,讲起他们吐蕃国中的内斗来更是肆无忌惮,让人恨得牙痒痒,而若要开口反驳的话,又不知会引出什么样让人恨绝的话语。

    “我等使徒奉命入唐,并非议论故事。若尊驾只是一味的邪言加辱,那也不必再议论下去,请唐国另择良臣前来洽谈事务。若是不可,则请放开城门,容我等离去,归告主上。吐蕃儿郎英勇,不在唇舌体现,此日凡所闻睹,来日必有报还!”

    沉默半晌后,韦恭禄才又板起脸来,望着王孝杰厉声说道。

    见对方被自己惹毛了,王孝杰心中也是一乐。他这用言语恶心人的恶俗习性,也是近来从张仁愿处沾染,彼此都是立朝大臣,话不投机总不能撸起袖子肉搏一场,心里长久积攒下来的苦闷,此时见到有人比自己更加憋屈,心情顿时就变得欢快起来。

    “罢了,你等权势之内忙碌的走卒,哪里懂得故人情深、长怀想念的滋味。再同你们讲下去,也并不能让我宽慰思情。你国赞普不择当年知事旧人来见,恐怕也是担心又惹起我的情根,徒增烦扰。”

    又一脸遗憾的叹息一声,见吐蕃使臣们已经在将要暴走的边缘,王孝杰才将脸色一肃,变得正经起来:“你等所递表书,我此前在署也阅览一番,此际来见,也是稍作声意的传递,所列诸事,谈得下去那就谈,谈不拢我自归朝领罪,也就无暇再搭理你们。”

    说完这话后,他便摆摆手,吩咐四方馆在事人员安排一间宽敞的厅堂,以供双方进行谈判。

    待入厅中坐定,吐蕃众使者们仍被王孝杰刚才口无遮拦的一番胡说八道搞得心情乱糟糟,尽管作为请见方,但也并没有先开口说话。

    至于王孝杰,这会儿则是神清气爽,接过随行吏员递上来的文书,悠然说道:“那么事情便一桩桩的谈,首先是两国和亲事务。你国责问为何西康女王入我国中已有数年,何以至今才肯成礼?

    这一点,眼下便可给你们答复,西康女王入国,并非我国降礼遣使,在此之前并无婚约相关,今圣人所以纳赐,在于两情相悦,并非怠慢你国。至于你国所言以东域尺尊之尊号作成礼仪,这一点可以谈。西康女王在朝封建礼命、受册立国,但其所出身,亦当尊重……”

    韦恭禄闻言后便抬手示意王孝杰暂停,继而皱眉说道:“我国版籍、并无西康之国,东域之封,不容混淆!”

    吐蕃之所以要掰扯到底是东域还是西康,当然还是为了模糊西康的归属权。

    不要以为吐蕃立国于蛮荒便不懂得外交的手段与辞令,早年双方或战或和,吐蕃便通过一系列的辞令手段,胁迫了许多曾经臣服于大唐羁縻秩序中的生羌胡部听其号令。

    甚至早年在兼并吐谷浑的过程当中,吐蕃便利用文成公主身在蕃国这一点,强召陇南松、茂之间以及黄河九曲的胡酋们入其国中供奉,再通过一系列软硬兼施的手段,从这些胡酋当中发展眼线与助力,从而一步步的向吐谷浑渗透。

    直到如今,在吐蕃国中仍然存在着许多原吐谷浑及其周边诸胡酋们的势力,这些人与事都是吐蕃能够兼并和逐渐消化吐谷浑的重要因素。

    西康与青海略有不同,其对吐蕃的利害关系要更加深刻。此前迫于国中矛盾进入白热化,不得已封给了叶阿黎。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人事牵扯仍然极为复杂。别的不说,吐蕃如今许多仍然身在势位之中的豪强氏族,其族地都还位于西康境中。

    所以吐蕃需要强调叶阿黎东域尺尊公主的这一个封号,就是为了对西康仍然保留最高的管辖权。特别是如今西康与大唐国中人事交流密切,如果吐蕃不能保留这一名义,那么这些人对大唐进行靠拢将更加的没有心理负担。

    王孝杰刚刚接手鸿胪寺事务,还没有正式的代入到角色当中,对于这个问题设想也不够深入,但见吐蕃使者态度如此坚决,便也不草率决定,大笔一勾并说道:“这件事且留后在论,再论下一桩。你国告我国商贾多流连边境,窥你国情,犯你刑律,所以凡所商贸往来,须得两国国书递引?”

    听王孝杰讲起这一点,韦恭禄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有治才能不乱,今两国商贸不绝,但多没于草野,出入于无序之境,悖法扰民,须得重视起来。”

    “没有这个必要罢?我国商货,止步西康,至于西康凡所往来出入,事自系于西康王邸。你国若有此困,大可同西康王府进行交涉,再付朝中审定。”

    王孝杰闻言后有些不以为然的说道,并提笔勾去了这个议题。

    听王孝杰这么说,韦恭禄则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他还真的担心大唐对这个问题表示重视,并传递国书与赞普商议如何进行监管。

    大唐秩序完备周详,商事上自然不失管束。可是吐蕃方面,情况则就混乱得多,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几乎没有什么有效的监管。

    之所以会如此,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吐蕃方面制度的建设极为滞后,根本就没有形成相关的法规。另一方面则就是吐蕃方面参与和大唐商贸的,主要就是那些豪强氏族们,这些人一个个势力不俗,即便是有法也未必肯依。

    吐蕃使团提出来这个问题与大唐进行交涉,主要还是赞普的意思。两国之间商贸如此红火热烈,诸豪酋氏族也都因此获利颇丰,赞普对此自然也有了解,并会不由得生出一个疑问,你们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老子的好处在哪里?

    因此吐蕃赞普提出这一个问题,是希望借助大唐方面的秩序手段进行配合,将吐蕃本土的商贸税物收取上来,从当中分一杯羹。

    这件事对大唐来说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但吐蕃那些权豪们却紧张得很。他们的牧场、庄园与人口牲畜,在赞普权威覆盖下已经没有了绝对的自主权,好不容易开辟出的商路,若再被赞普插手分一杯羹,自然没有人会希望如此。

    韦恭禄虽然是吐蕃的正使,但还是韦氏家族的嫡系成员,而韦氏正是行走唐蕃之间最大的贸易商之一。

    赞普示意要把这个问题加入到国书中来,他自然不敢有所违抗,但是见王孝杰对此有些不以为然,也并没有据理力争。反正问题他已经递交上来了,大唐方面对此不予理会,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个问题也不是此行入使大唐的核心任务,能糊弄那就糊弄过去。韦恭禄真要一番强争,搞得大唐对此重视起来,不说归程中别家豪酋会不会截杀他泄愤,哪怕平安回到家里,他也免不了要受家人们一通训。

0904 口嫌体正,从良实难

    大唐与吐蕃,俱是体量庞大的强大政权,彼此之间交流所产生的问题自然也是极多,两国的政治中心又相隔颇远,趁着这一次出使的机会,自然要事无巨细的都扯出来谈上一谈。

    虽然说战场上不能得到的东西,很难通过谈判桌去获取。可眼下两国关系也并没有发展到必须要兵戎相见的程度,特别中间隔着一个噶尔家族,就算哪一方战争的**极为强烈,也很难直接宣布开战。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以各自克制、尔虞我诈为主,除非战略形势已经极为明确、一方已经有了笃定的能够取得某一战略目标、不得不战的情况下,否则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在互相扯皮。

    吐蕃与大唐,也曾经有交战猛烈的时候,几次围绕青海的战争,以及安西四镇的几番易手。可是那时候,吐蕃方面负责军事的主要还是噶尔家族,随着噶尔家族逐渐的被排斥出吐蕃的权力中心,其实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对于对方的实力究竟如何,也都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与明确的把握。

    眼下的噶尔家族,在唐蕃对抗的形势中,就像是一个战略上的黑匣子,里面掩藏着丰富的唐蕃两国的军政秘密。无论哪一方能将这一部分秘密掌握到自己手中来,都能获得不菲的利益。

    所以虽然王孝杰与吐蕃使者们彼此扯皮许久,但只要话题不涉及噶尔家族,那所谈论的都是一些枝节问题。而在针对噶尔家的问题上,吐蕃使者们的表现明显又要比王孝杰急切得多。

    因为噶尔家族本身就是吐蕃的分裂势力,吐蕃对其恨之尤切。而大唐对此则就从容得多,起码并不像吐蕃那么急切。

    王孝杰早得圣人叮嘱,但凡听到吐蕃使者言及噶尔家族相关的问题,便是顾左右而言他,实在被追问得急了,则就说上几句对吐蕃故人思念的话,不免搞得吐蕃使者们又是一番吹胡子瞪眼的生闷气。

    如此一番交涉下来,虽然各自所费唇舌不少,但真正有效的交流却几乎没有。

    到了最后,诸吐蕃使者们已经颇感精疲力尽,而王孝杰却仍兴致盎然,临别之际,还笑着对吐蕃使者们说道:“今日一番畅谈,实在让人意犹未尽。明日你等不要随意离馆,待我退朝后忙过署中事务,再着员召你等继续相论。”

    人的快乐从来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在见到诸吐蕃使者们一副愁苦郁闷的神情,王孝杰便感觉到他并非人间最失意的那一个。特别这份痛苦更是由他所施加给人,那所感受到的快乐便是双倍的。

    新官上任,且职务跨度这么大,王孝杰本来还担心自己有些不能胜任,可是这一天忙碌下来,反而觉得鸿胪卿这个位子甚至比他此前所担任的京营指挥使还要更有发挥。

    毕竟京营禁军们驻守长安,应时点卯与操练之外,很少负责具体的战事任务,甚至就连日常的起居行止都大受限制。而且作为京营将领,与人接触交谈时都要小心翼翼,有着各种各样的忌讳。

    这样枯燥且紧张的工作,王孝杰也大感吃不消,更不要说上面还有一个张仁愿日常瞪眼寻觅他的错误,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会被其人大加斥问。

    这么一想,对于今次的职务调整,王孝杰也是大感满意。而这也并不是王孝杰单纯的自我感觉良好,圣人对于王孝杰今日的表现同样颇为满意。

    李潼倒不知王孝杰会见吐蕃使者的细节,但有关审清在京诸蕃胡宾使的奏报却在午前就摆上了他的案头。看完之后,李潼也是深表赞同,并即刻加以批复、让鸿胪寺尽快执行。

    他所赞赏的自然不是王孝杰生财有道,就算王孝杰请客、能够搜刮到的油水也是非常有限。

    大唐作为一个开放的大帝国,居住在京中的胡人数量自是不少,虽然说后世言及这一光景,常常会将这些胡人们与商贸、珍宝联系起来,认为这些胡人哪怕社会政治地位不高,但却一个个都富得流油,否则又怎么会不远万里的入唐并定居长安?

    但这也实在是一种误解,活跃在长安的各地胡商数量虽然不少,但在定居长安的胡人群体当中实在是少得可怜。绝大多数客居长安的胡人,不独社会地位低下,经济状况也是堪忧,许多都沦为赤贫。

    毕竟大唐国民即便无一所长,但还有宅地、耕田等保证,还不失宗族亲友们的帮衬扶持。可是那些胡人们却没有此类的保障,哪怕是出卖劳力为佃为役,也只能充当最低级的杂佣。

    就算王孝杰所针对的目标并不是普通的胡人,而是胡人当中相对而言还算比较有势力、地位的一个群体,但这些人常年客居长安,部族疏离,不务生产又不在朝任官,这么多年难免坐吃山空,却仍眷恋大唐的繁华而不肯离去。

    这一点,就比较类似于后世某一时期许多人向往外面的生活、为此甘愿放弃已经在国中所取得的成就与地位。

    李潼倒是并不反感这些胡人定居长安,但前提是要做出相应的贡献。要么你有一技之长、才能不俗,要么行囊丰厚、消费水平够高,既无才能、也无财富,你还可以卖国呀。

    比如吐蕃人、以及从漠北逃亡而来的突厥人,可以大肆在胡人群体当中宣扬吐蕃与突厥是多么的衰落不道,以此来激发民众们的愤慨,同样也算是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可是就有那么一批胡人,他们是既没有任官的才能,也没有拉动消费的财力,甚至就连卖国的手段和资本都没有。这样的人,除了增加坊间治安隐患之外,留着又有何用?

    在定居长安的胡人群体中,拥有宾使资格可以说是一个极好的护身符,拥有了这一层身份,非但不需要落籍安置、承担大唐子民该要承受的税役,而且每逢国家大礼,还能获得一定的飨赐,日子虽然比上不足,但也比下有余。

    这样的人多了不说,几千户应该是有的。毕竟从贞观年间开始,大唐便铆足劲儿的对外扩张,边疆几道所设立的羁縻州府几乎有上千个之多。

    理论上而言,这些羁縻州府都有向大唐派遣宾使进奉版籍土贡的资格与义务。而过去这么多年,他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少则数年一次,多则一年数次。而那些宾使入唐之后,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就此定居长安。

    大唐对此当然欢迎,所谓的羁縻本就充满了弹性,与其放纵这些人留在边地掌管其领地部民,不如干脆留在长安,一座闲邸打发了,就此将其领地与民众们编入大唐直接进行管辖。从贞观到永徽年间,通过这样的手段,相当一部分羁縻州府都彻底的并入了大唐,成为大唐真正的领土。

    可是相应的,定居在长安这一部分胡酋宾使们,就成了一个后继者的负担。

    李潼倒也不是舍不得继续给予这些人物料供养,可是几十年时过境迁,继续养着这些人意义已经不大。而且由于他们的存在,也让大唐对于边地羁縻州府的管理颇有混乱,许多羁縻州府早已经不存在,但在其他籍册中却仍有宾使留在长安。

    平常时节,这样顶多给日常事务增添一些困扰,倒也不算大事。可现在,大唐将要继续展开对外征战攻伐的脚步,就需要对边情进行一番细致梳理。一旦大军赴边,按照惯例,这些羁縻州府也需要输人输物的助战,长安城中算计的不错,可是一到边地才发现哪里还有相应的羁縻州府存在?更无从提及人物的输给!

    王孝杰刚刚抵达鸿胪寺便意识到这个问题,并着手进行梳理,李潼对此自然颇感欣慰。所以傍晚时分他也特意留在了前朝,等到王孝杰自四方馆返回后,便着人将王孝杰再召入殿中。

    “昨日作此任命,不乏臣员口持异议,认为宁国公大才屈用。就连我心中都略存迟疑,担心职事骤改,宁国公未必能够即刻循事就宜。但今早观此奏书,知所用得人,宁国公的确是能托事的良臣!”

    待到王孝杰入殿之后,李潼举着鸿胪寺递交上来的奏书原本,并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笑着对王孝杰说道。

    王孝杰听到圣人的夸奖,顿时便激动起来,伏地叩拜道:“开元以来,臣循旧资而历高位,圣人不以臣老器不堪,圭书手赐,让臣得为世道所容,更赐臣荣爵显要。今所进计、一孔之得,再得圣人如此嘉许。臣生人之所大幸,唯在侍此明主!”

    听到王孝杰这番感言,李潼一时间也不免略生感触,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待这家伙太好了?再想想王孝杰的爵号,心里便思忖着若来日张仁愿再有新功创立,不妨赐爵荣国公,让他们两家后人继续相爱相杀。

    抛开这个问题不说,李潼又望着王孝杰笑语道:“今日宁国公入四方馆会见蕃使,相见情形如何?”

    王孝杰闻言后,便连忙将四方馆中的经过讲述一番。倒也没有用太长时间,实在这一天会见下来,也没有发生什么有营养的对话,倒是蕃使着实被王孝杰气得不轻。

    李潼在听完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从来也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被蕃使跑去他老婆家里挖一通墙角,虽然未遂,但想想也让人感觉郁闷。他自己又拉不下脸来同这些下员计较,正该用王孝杰这种货给那些不长眼色的人添添堵。

    不过在听完王孝杰的描述之后,李潼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还是意识到蕃使有一种大事不屈而小事不拘的态度。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争辩的很强烈,但在一些小节上、诸如商贸之类,则就有一点敷衍。

    若说吐蕃人看不上与大唐通商的利益,这也实在是笑话。如今在长安城市面上,最活跃的便属这群吐蕃商贾了。

    往年双方交恶,吐蕃也没有与大唐进行人事沟通的渠道,可是随着西康这条路线开辟出来,各种客观条件已经成立,蕃人们的热情顿时被激发出来,简直就是不辞辛苦、不避寒暑的往来不断,大有一种要抢回旧日虚度的光阴与错失的利益的味道。

    如今的大唐商贸昌盛,但老实说,目下的生产力其实还远不足以满足这已经被激活的庞大市场,长安市间存在着大量商贾手握巨款但却买不到货物的情况存在着。

    在商贸的大方针上,李潼并没有刻意的冷落吐蕃商贾们,反而还稍作关照。一些在吐蕃国中势力不弱的氏族,他们的提货周期比别的商贾还要更短一些。

    作出这样的关照,当然不是李潼对吐蕃商贾们有偏爱,就是为了让他们沉浸在这种通商巨利的快感中,从而瓦解、软化他们对大唐的敌视与排斥。

    从这些蕃使们的态度看来,这一策略已经收见了一定的成效。虽然这些吐蕃使者在大节上仍然有所把持,但在不涉两国战略大方针的问题上,已经流露出了一定的口嫌体正直的苗头。

    虽然说短期看来,单纯上的商贸往来并不足以影响吐蕃这些权贵豪强们的立场,但人性根本是有一种经济属性,当他们习惯了这种牟利的方式,言行思想便会逐渐的受到影响。

    许多失足下海者总觉得,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回家找个老实人,安生过日子,但往往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那就离死也不远了。

    就算这些得利者本身能够忍受住这种诱惑,但自有后继者不答应,你们赚的脑满肠肥,老子们还没长膘呢!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光脚不怕穿鞋,你特么是想看我刀子锋不锋利吧!

    在与吐蕃的对抗过程中,大唐始终偏于守势,哪怕在国力最强盛的开元天宝时期,一路压着吐蕃捶打输出,但战争发生的主要场所,还是青海这些吐蕃相对边缘的地带。独特的高原地形,让吐蕃本土易守难攻,所以在战略上便能保持一种积极主动。

    但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险绝地,哪怕在双方各自衰落、斗命长的岁月中,吐蕃仍然没能熬得过大唐,最终分崩离析,并且自此之后,高原上再也没能出现如吐蕃这种强大一时的统一政权。

    李潼虽然视吐蕃为大敌,但也从来没想过大唐军队能够长驱直入、血洗逻娑城,高原的险恶地形与气候环境,决定了当下这种大规模军事行动就是在拿将士们的生命在开玩笑。

    但瓦解对手,从来也不只有军事一种,在强大军事力量做后盾的情况下,一旦吐蕃内部的人事不再保持封闭,而是与外界产生频繁密切的联系,那这本就脆弱的一个政权统治,崩溃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且到来的那一天必然不会太长。

    眼下这些蕃国豪强们,在与大唐进行交涉时,仍然不失大节与自守,那是过往双方交战互有胜负给他们带来的信心。

    但噶尔家与吐蕃彻底决裂,也将意味着吐蕃的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所以接下来在青海方面的攻略上,如果大唐能够一举挫败吐蕃的图谋,这对如今吐蕃国中的权贵们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信心打击!

0905 圣人有爱,蕃人得幸

    当吐蕃使者还在同大唐继续交涉的时候,作为矛盾核心的噶尔家族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充分的利用大唐所给与的商贸机会,抓紧时间交换自己所急需的物资。

    留在长安的赞婆,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碌此事。而在接到他的信报后,海西方面也没有闲着,即刻给出了回应。甚至在兄长钦陵来信中,还责备赞婆过于保守,既然争取到这样一个机会,就应该加大贸易量。

    接到钦陵这一封来信后,赞婆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个兄长在战场上英明神武、如神灵附身一般,可是在别的方面,相对而言则就逊色许多。

    如今没有了整个吐蕃作为后盾,噶尔家在与大唐的交涉过程中本就处于弱势状态,很多事情的主动权都不在他们一方。就算这一次大唐允许彼此通商,但最终是否会如约履行,仍然等待事实来检验。若大唐有心欺诈违约,而他们却盲目乐观的加大贸易量,那对海西而言简直就是要命的打击。

    更何况,彼此之间的商贸量如何这一决定权本就不在他们手中,噶尔家就算想增加,大唐还未必应允。

    但这些杂事暂且不论,随着第一批约定的贸易商货从长安城起运、且将会在陇右的鄯州完成最终的交割,赞婆一直绷紧的心弦才稍稍有所放松。

    虽然说这一批商货的数量并不足以完全补充海西的物资缺额,但起码也可以稍解燃眉之急。有了这一次成功的经验,接下来类似的行为再交涉起来,自然也就能更加有效率。

    不过赞婆的轻松心情也没能维持太久,很快吐蕃使者韦恭禄拜访西康女王的消息便传到了他的耳中,顿时又让赞婆变得紧张起来。

    彼此已经长期的处于敌视的态度,哪怕赞婆不在现场,自然也能想到国中使者在与西康女王交谈时,对他们噶尔家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言语。

    所以在叶阿黎接见韦恭禄的第二天,赞婆便以进奉贺礼为名、再登西康王邸。当然这也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借口,赞婆这次登门,也的确带来了许多价值不菲的珍宝财货。

    噶尔家常年盘踞于青海、又是长期的吐蕃第一权门,自然不算穷,此前只是长期的被排斥在大唐的商贸网络之外,钱财并不能进行大规模的变现。

    这一次之所以能够与大唐进行商贸,虽然自有大唐出于边务形势的考量,但叶阿黎的穿针引线、引荐之功也是帮助良多。否则,赞婆也很难那么简单就见到大唐圣人并敲定这一桩对自家处境前途极为重要的大事,只怕现在都还困在京中、不得其门而入呢。

    所以赞婆这一次出手也是很阔绰,刚刚运抵长安的一批财宝,本来赞婆是打算留下一部分再去打点别的人事关系,可是他也没想到国中使者去而复返的速度竟然这么快,如此也显示出国中赞普对于下一步行动的心情之急迫。

    有鉴于这种情势,赞婆也就不打算继续再于长安城中发展别的人事关系,眼下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把握住西康女王叶阿黎这一条线。只要叶阿黎这里态度不会出现什么反复,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后续再继续进行。

    所以足足十几大车的财宝,就由赞婆亲自押运着送到了光禄坊西康王邸中,倒也并没有违背他此前在大唐圣人面前所说要为西康女王准备丰厚妆奁贺礼的诺言。

    近日登邸祝贺者虽然不少,但像赞婆这样具礼丰厚者也实在是绝无仅有,府中下员们自不敢随意接纳,连忙向府中进行禀告。

    等到叶阿黎闻讯行出,府中前堂已经被府员们清空,而赞婆则正在指挥着自家的随员们将那些财宝贺礼一一搬抬下来,就这么不加掩饰的摆在外堂前庭空地上。

    叶阿黎的西康封国本就是唐蕃贸易最重要的中转站,对于钱财几乎没有了什么渴求之念,可在看到赞婆如此一番做派后,还是不免大感惊讶,上前望着对方说道:“长安、海西两地相隔遥远,但能顾情留此,已经让人感动,又何必再穷使人物之力啊!”

    “些许俗物,不足表达深情。此番入京,公主殿下相助实在深刻,该当有所报还。”

    赞婆闻言后便笑语说道,同时摆手示意随从们继续搬运。平日里,他也不是这种热衷浮夸显摆之人,可是日前刚有国中使者前来拜访,他如此显摆一番,也是做给国中那些人看。

    贺礼的搬运与接纳自有下员忙碌,叶阿黎在看了片刻后,便邀请赞婆同返中堂。彼此坐定之后,她也无作掩饰,望着赞婆笑语道:“今次将军入访长安,也实在是牵挂了太多人心思绪……”

    寒暄之际,她便将昨日韦恭禄在堂中的一番言语简短复述一番,至于自己给予的回应,则就没有多说。

    赞婆在听完之后,心中思绪自是翻江倒海,但表面神情却还维持着平静,等到叶阿黎讲完之后,便先叹息一声,继而才又说道:“韦氏这个小子,巧舌谋深,倒也称得上是不负家学。”

    他作此评价,自然还是点出韦氏家风狡黠、不可轻信。既然叶阿黎愿意将会面情形跟他讲述一番,自然也是从内心里并不认同韦恭禄的这一番说辞,他若急不可耐的强言规劝,反而破坏了彼此间的互信。

    听到赞婆这么说,叶阿黎便浅浅一笑,然后又说道:“若将军不反对,我便将你列入礼宾名单中、一同呈交朝廷?”

    “有幸得参如此嘉礼,乃是我的荣幸,又怎么会反对?”

    赞婆连忙笑语回答道,只是在这番笑容之下,心里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留在长安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等待参加叶阿黎的婚礼,如果没有国中使者这档子事,这件事自然也没什么。

    可是使者返回的这么迅速,且已经在叶阿黎面前进行了挑拨离间,足见国中对自家恶意满满、已经完全不做掩饰。这一次国中的使者必然也会参加婚礼,若双方在同一场合碰面,还不知会爆发出怎样的冲突。

    有了早年使员斗殴至死的前科,大唐自不容许外国使员再恃意气破坏其国嘉礼,但就算矛盾一时间被压制下来,等到这些使员回国,必然会让国中对他们噶尔家恶念更深。

    一时间,赞婆心中甚至都生出一个念头来,想要中途截杀这一批使臣。这么做虽然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但却能够让国中晚一些知晓大唐方面的情势态度,从而给他们家争取多一点弥足珍贵的机会。

    且不说赞婆心中思计,当西康王邸的礼宾名单报上之后,吐蕃使者很快便通过别的途径得知噶尔家也列名其中。当然这所谓别的途径也算不上一个秘密,鸿胪卿王孝杰每天都要跟他们促膝长谈。

    对于噶尔家参与此次嘉礼,吐蕃使者们自然深感不满。噶尔家眼下名义上毕竟还是他们吐蕃的臣员,而他们则不愿见到噶尔家通过任何形式与大唐官方产生联系。此前一直试图将话题扯到这方面来,却一直都不能深入下去。

    所以在得知这一点之后,吐蕃使者们便不再忍耐,在与王孝杰交谈的时候,态度坚决的表示道若噶尔家成员也要列席此次嘉礼,那么他们吐蕃诸使者们则就拒不出席。

    对于吐蕃使者们的这番抗议,大唐朝廷还是比较重视的。倒也不是特别想请他们喝一顿喜酒,而是因为叶阿黎毕竟还有一层吐蕃王室成员的身份,而这一身份在未来则还有一定的操作空间。所以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朝廷还是在礼宾名单中勾掉了赞婆的名字。

    当王孝杰将朝廷这一决议转告给吐蕃使者们的时候,一干蕃使不免都心生一股扬眉吐气的舒畅感,入京这段时间以来,双方一直在进行无聊的扯皮,不知不觉间,随着耐心的消磨,吐蕃众使者们的自我要求也变得极低,竟然当此都视作一次了不起的外交胜利。

    终于,时间来到了七月中旬,到了西康女王正式入宫的日子。

    这一天朝廷所筹备的礼庆场面也不算小,并不像不久前杨喜儿入宫那样诸事简约,朝廷为此专门罢朝一日,圣人则在麟德殿宴请五品以上朝臣以及诸蕃胡宾使,场面仅次于册封皇后的大礼。

    叶阿黎此番入宫,所受册封也并非寻常的妃嫔,而是皇后之下、四夫人当中的德妃。之所以作此优厚册封,也在于跟杨喜儿相比,叶阿黎此番入宫的意义无疑要更大。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君王第一次接纳并正式册封番邦女子为后宫妃嫔。

    时下人的观念跟后世还是有所差异,并不认为赐女和亲是丢面子,而是代表了中央帝国君王的一份威严,通过和亲赐给番邦君主一份生殖繁衍的权利。但是对于接纳番邦女子成为正式的内命妇,则就不太热心。在许多时流观念中,番邦女子玩物而已,不值得珍重的以礼相待,更何况入侍天子。

    叶阿黎自不是一般的番邦女子,而这一点不俗不只体现在身份上,更在于那份妆奁也实在是丰厚的惊人。偌大一块西康封土,单单版籍体量已经极为惊人,而在战略层面,更是直接将吐蕃的东大门进献给了大唐。

    唐人自有循礼、傲慢的一方面,但却并不迂腐,自有务实的一面。所以对于圣人要接纳这样一位番邦女子为妃,也都几乎没有什么异议,多数人对此都是乐见其成。

    而对于诸蕃胡来说,大唐的这一点转变也是他们所乐见的。今上当权以来,对于周边诸胡一直谈不上多么友善,不说各种制裁与攻伐,单单直接死在其声令之下的显赫胡酋便有数人之多,类似早前的吐谷浑王以及最近的回纥首领嫡子。

    所以许多胡人们在言及大唐当今圣人的时候,也都不免又惊又惧,认为远逊其先辈的宽容博大,没有天可汗的恢宏气度。

    当然真实的情况是,胡人们所认可的太宗、高宗等,灭亡在他们手中的蕃胡政权才是真的多。而他们所认为刻薄凶恶的当今圣人,则限于国力的约束,一直到现在为止,真正被玩残的只有一个契丹,还并不算是真正的蕃胡政权。

    但无论如何,当今圣人居然愿意接纳一个番邦女子作为自己的妃子,这也让那些胡人们认识到原来当今圣人并不是一味的仇视与排斥胡人,同样有其博大有爱的一面。

    虽然这一份爱心注定跟大多数胡人无关,但那些在其手中遭殃的蕃胡部族们,也该自己检讨一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的确做错了,为什么别人能够跟圣人交情好得混到一张床上去,而你们却连活都活不了?

    这个世界,无论何时,对于强者总有一份超出常情的包容,尽管那些强者们并不在意,但好事者总是乐于脑补,这些强者们并不是真的坏,而是自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他们承受了普通人所不能承受的辛苦,大凡有一点闪光点,就可以掩盖掉其他各种不足。

    所以尽管在这场婚礼之前,京中的胡人们又被王孝杰给盘剥收拾了一番,可是当朝廷再邀请他们参礼的时候,一个个也都笑得比鲜花还要灿烂,争先恐后的入宫参礼。

    至于那些一般的胡人们,自然没有这份荣幸,但也觉得这是一桩盛世,代表着当今圣人对蕃胡的重视与爱护,所以也都成群结队的游荡在光禄坊与大内皇城之间,障车游戏、高歌送婚。

    尽管圣人真正所爱的是人家的身子与丰厚的嫁妆,与这些杂胡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喜乐,天下胡人是一家啊,今日我们都是琛氏人!

    而在这一群胡人中,最感到喜乐骄傲的,还要属那些吐蕃的使者们。虽然过去这段时间里,各种事务的商讨让他们受尽了闷气,但今天却是荣耀满满的一天。

    大唐立国以来,首次册封番邦女子为妃,就出在他们吐蕃国中。尽管这女子连他们的东大门都背着送给了大唐,但这份荣誉却是真实不虚的。其余那些杂胡邦部们,他们能够得到这种待遇?别说一面大门,哪怕举族投靠,大唐又何曾如此厚待他们部族女子?

    所以归根到底,终究还是他们吐蕃高人一等,让人不敢小觑啊!

    且不说因私情缘故而略显失魂落魄的韦恭禄,吐蕃其他使者们站在一群排队入宫参礼的蕃胡宾使当中,真的是气傲身长,顾盼自豪。

    这一份心情一直持续到午后时分,当宫中迎亲团队在麟德殿外集结准备出发的时候,吐蕃使者们才发现,他们此前强烈抗议不准参礼的噶尔家赞婆,虽然的确没有出现在殿中礼宾队伍里,但却被安排进了迎亲队伍当中担任傧相,且位置还很靠前!

    眼见到这一幕,那种被国中权臣门户出卖、被大唐朝廷戏耍的屈辱感顿时涌上心头,将那些许虚荣的快感冲散一空!

    可是尽管如此,他们眼下也实在不敢直接掀桌子大闹现场。且不说刚才殿中一番应答致辞,他们多有情绪高昂,单单眼下殿中诸胡宾使齐聚一堂,若见到他们吐蕃使者大闹婚宴现场,那无论是什么原因,总是他们不对。

    哪怕为了在群小弟面前维持自己的体面威严,接下来大唐也要对他们吐蕃大加惩戒与制裁,这就大悖于他们不愿让大唐干涉国务的初衷了。

    所以尽管这些吐蕃使者们此际心情抑郁至极,但也只能将这一口闷气强忍下来。所幸在场这些蕃胡宾使们也未必对他们吐蕃情势了如指掌,倒也不能通过这些人事安排窥出什么深意内容,避免了当场露丑。

    这场婚礼虽只持续一天,但是由于诸蕃胡宾使太过热情,所以接下来圣人便又做出指使,着令继续赐飨一日,才算是将热烈的氛围略作告慰。

    对于大唐在婚礼上的人事安排,赞婆自是有苦难言,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安排会更加激怒国中的使者,但自家也的确有借势于大唐、从而震慑国中不敢轻动的需求。

    所以原本只是作为一个设想的截杀使者,在参礼之后则就成了一个比较现实的选择。然而赞婆还没有等到使者离京并布置杀手,来自海西的一封急信便打乱了他的计划:国中的赞普已经动手了!

0906 彼之存亡,我之疥癣

    长安城中圣人纳妃的喜事刚刚结束没有多久,旋即一份来自陇南的军情奏报就打破了喜庆祥和的氛围:吐蕃的赞普以饵药诸部贡物杂劣不堪为由,亲自率部横穿西康国,并抵达了原白兰羌的积鱼城,将要对饵药诸部进行征讨。

    作为当下彼此最重要的战略对手,大唐对于吐蕃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是密切关注着。一俟接到陇南曹仁师所递交上来的情报,朝堂中也很快便就此讨论起来。

    所谓饵药诸部,即就是包括白兰羌、党项羌等诸多西羌部族在内的一个统称。

    这些西羌部落,早年自然都属于大唐的羁縻势力,可是随着吐蕃侵占青海、大唐的影响力则逐步退缩至陇右,原本这些西羌部族,有的向东北迁徙内附,被安置在了九曲之地以及陇右的边境州县之间,有的则仍留故地,接受吐蕃的统治。

    如今吐蕃的赞普以饵药诸部进奉不恭为名而加以征讨,这本来应该是吐蕃的内政,跟大唐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且其军所驻扎活动的积石山区域,距离大唐所实际控制的陇南以及黄河九曲等边地也有上千里的遥远距离,更加不会对大唐构成什么实际的边防威胁与压力。

    只不过,事情当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如今生活彼境的饵药诸部虽然数量也是不少,但却部属杂乱,没有什么强力的组织,根本就不值得吐蕃的赞普亲自率兵进行征讨。这就类似于大唐的皇帝御驾亲征活动在岭南荒野中的山蛮部落,透出一股古怪。

    而且,饵药诸部主要活动在积石山东南方位,偏近于黄河九曲位置。至于吐蕃赞普出兵的方位,则是位于积石山西北方向,其目下所驻扎的积鱼城,更是原本的白兰羌政权与吐谷浑接壤的位置,可以说其行止与所叫喊的目标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如此很快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吐蕃赞普这一次亲自出动,就是为了解决掉盘踞在海西地区的噶尔家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吐蕃国主能强忍至今,也算是城府不浅了。”

    殿堂中讨论的虽然是比较严肃的边务军略问题,但气氛却并不怎么凝重,李潼甚至还有闲情调侃几句吐蕃赞普。

    听到圣人这么说,殿中群臣们也都微笑起来,姚元崇更是说道:“吐蕃国情深刻、久病入骨,如今即便是要克除顽疾,怕也并非短时能了。其国主不敢刀锋直指病源,可见此番发难也是作势勉强啊!”

    吐蕃的君臣矛盾,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其国主作此宣称,也只是掩耳盗铃,根本就瞒不住利害相关之人。但之所以仍然要这么做,无非是完全铲除噶尔家的条件仍然不够成熟。

    原本历史上,吐蕃赞普解决噶尔家族要有效率得多,在将国中情势统合一番后,以狩猎为名率部进入噶尔家的封地中,率先捕杀了噶尔家众多的亲信族众,并下令召钦陵来见治罪,钦陵本欲举兵对抗,结果却遭到了众叛亲离,最终自杀而死。

    可是现在,赞普一惊打算兵戎相见、通过武力解决这一问题,但仍然不敢直接将矛头指向噶尔家。这意味着眼下的赞普对于噶尔家的势力渗透远没有达到历史上那种程度,仍然要通过进一步的威逼去判断出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尽管曹仁师的奏报中并未涉及到吐蕃赞普进一步的举动,但李潼稍作代入也能想到,吐蕃赞普抵达积鱼城,接下来必然是传达王命,号召钦陵部属的军队向积鱼城聚集,言是为了合兵讨伐饵药诸部,实则还是要削弱噶尔家的力量。

    这种政治上的博弈,本来就复杂且凶险。吐蕃的赞普之所以不能像原本历史上那么轻松的解决掉噶尔家,自然也是因为当下已经不具备原本的博弈环境。

    原本历史上,赞普的发动可谓是精彩至极,正式发难前已经对噶尔家所属势力进行了充分的渗透,一举出手便是迅雷不及掩耳,以至于钦陵这样一个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吐蕃军神、最终全无招架之力的倒在了内斗之中。

    可是现在,吐蕃的君臣矛盾暴露的过早、激化的太快,特别数年前叶阿黎的背叛、直接将钦陵引入吐蕃王统区的核心地带,使得赞普对于钦陵的警惕加倍,许多制衡的手段过于激烈,虽然也是将噶尔家的势力成功隔绝在外,但却并不利于深入的渗透与分化。

    如今的噶尔家盘踞在海西一地,始终拥有着不俗的军事力量,且本身也在进行着积极的自救。就算钦陵的统合力不足,但警惕性却是满分,对于相关的分化手段必然会有所提防。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能确言必然可以战胜钦陵这个一直在瞪眼警戒的猛兽?所以吐蕃的赞普也不得不以身犯险、投石问路。

    他们彼此间博弈环境的不同暂不细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大唐在这过程中该持怎样的态度、又该做什么进行干涉?

    “蕃国遣使来朝,所论诸事本就有借道西康的事项,但其国主未待议定便擅自兵过西康,这是视我大唐威仪为无物!若事不必付论,则又何必遣使?臣请即刻驱逐蕃使,蕃主未作致歉请谅之前,两国不再通使互问!”

    虽然吐蕃的军事行动发生在大唐国门之外,但若想要从其王城抵达积石山,则必须要行经西康国。

    所以在稍作沉吟后,刘幽求便起身说道:“蕃国既不以礼行事,大唐自不需以礼待使!遣逐蕃使之外,沿途州县馆驿不再供给食料住所,唯雅州关城限期将蕃使逐出!”

    驱逐蕃人使节本是应有之义,但刘幽求有加了这么几个条件,则无疑就是官方宣告大唐朝廷不再保留这些蕃使们的外交豁免权,并不再给他们提供保护,无论他们是遇到虎狼袭击还是歹人刺杀,大唐统统不再过问,只是让他们在规定时间内滚出大唐疆土。

    眼下最有动机刺杀蕃人使者的,自然就是已经被军事针对的噶尔家族。而蕃使若死在噶尔家族的刺杀中,无疑会令他们双方之间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

    李潼对刘幽求的提议倒是比较赞同,虽然说几个使者的生死影响不到大国势力之争的最终结果,但是解气啊。

    只不过,他倒并不觉得眼下的噶尔家族对于刺杀蕃使还有多强烈的意图。此前或许有这样的想法,那是为了给自身争取一定的时间,可现在赞普已经正式动手,若再安排人手进行刺杀,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意义,只会加剧国中接下来的威逼节奏。

    而且噶尔家与赞普之间虽然已经势同水火,但未到真正死局那一刻,未必就能下定决心彻底的与吐蕃进行割裂。毕竟噶尔家的根还留在吐蕃,而且偌大一个氏族在考虑家族未来前景的时候,也很难做到像叶阿黎那么决绝。

    历史上就在赞普动手的前一年,钦陵还幻想着能够通过对外战争为家族争取生存与发展的空间,在黄河九曲的素罗汉山大败王孝杰,但换来的却是噶尔家族在吐蕃被连根拔起,若非大唐庇护,几乎孤苗不存。

    这样的心理,谈不上愚蠢,主要还是源自于心底的那一份认同感。不说钦陵愚智与否,当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自身尚且朝不保夕,但在想到大唐于这个时空中所达到的辉煌时,仍然激动得热血澎湃,盼望自己能够加入其中且做出自己的贡献。

    吐蕃的辉煌,起码有一半来自禄东赞父子的相继努力,所以在面对彻底割舍的时刻,难免是会犹豫不决。这一点人之常情,哪怕钦陵这个在战场上料敌如神的吐蕃战神,都不能完全的弃之不顾。这一点情怀,又不是叶阿黎这个只凭祖荫而困阻于当下的权二代能够体会的。

    事实上哪怕到现在为止,很有可能噶尔家的成员仍然不觉得赞普会对他们整个家族都赶尽杀绝,仍然心存苟且之念。毕竟噶尔家的崛起与吐蕃的壮大可谓休戚相关,让他们产生一种不分彼此的错觉。

    但哪怕没有历史知识所带来的预示,单单如今作为大唐的皇帝,李潼就可以断言吐蕃赞普绝对不容许噶尔家以任何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于吐蕃的土地上。

    因为权力永远都是一种金字塔结构,越是顶层越拒绝与人分享,哪怕后世所谓民主执政,仅仅只是一种不足完全消灭对方的妥协,只要有任何一点剪除对手的可能,当权者都会孜孜不倦的进行尝试。

    所以等到刘幽求说完之后,李潼稍作沉吟后便摆手说道:“彼之存亡,我之疥癣。求生念炽,可感动天。人不恋活,我亦不救。大势之所正邪,非噶尔一户能决,是死是活,在乎一愿!”

    这么说或许有点残酷,但噶尔家的生死存亡,也的确不在李潼的第一愿景之内。世道如棋,既然作为棋子,就要有身为棋子的一种觉悟。想要存活下来,必须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究竟是雪中送炭,还是落井下石,在李潼而言,并不是一个笃定的选择。起码在眼下,大唐在经过多年的铺垫与布局,是掌握了这一选择的绝对主动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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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