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8 人间惊艳,实难争美
李潼在内殿中一直磨蹭到了将近傍晚时分,这才想起外朝还有一个等待入见的青海赞婆。眼见天色已经不早,他也懒得再往外朝去,于是便命人召集英馆几员直往麟德殿去,准备在麟德殿里召见接待一下这位青海来客。 叶阿黎的身份与西蕃事务密切相关,自然也要列席作陪。不过她今日入宫,一身华裙盛妆,总是与外朝朝臣们参与的宴会氛围有些不搭。既然不久后便入宫,那也没有什么可避嫌的,索性便入内室换下了衫裙、改着一袭士子袍服,便同圣人一起往麟德殿而去。 当两人联袂行来时,麟德殿外已经诸员在候,青海的赞婆自然也在其中。众人见圣驾行至,纷纷入前见礼。 李潼对众人一一颔首回应,视线最终落在赞婆身上,不无好奇的打量一番。 自西行以来,他同噶尔家明争暗斗也是多年之久,但是噶尔家嫡系的成员们,见到的却不多。哪怕早年亲赴陇右,且抵达海东的战场上,但也没有机会与钦陵当面相见。 几年前朝廷自东都回迁长安、举行登基大典时,作为钦陵嫡子的弓仁倒是率队前来长安告贺观礼,结果却与来自吐蕃本土的使者们当街斗殴、并险些丧命,也促使朝廷派遣使员前往吐蕃。 除了这一桩让人不太愉快的经历之外,李潼与噶尔家成员便没有了公私场合的直接接触,因此心里对于噶尔家成员的风采还是略存好奇。毕竟噶尔家族乃是吐蕃第一权臣门户,也是吐蕃强大过程中最重要的推手之一,同时还是李潼心目中眼下边患的第一大敌。 赞婆的名声,李潼自然不会陌生。历史上钦陵在吐蕃赞普的穷逼之下,造反不成、兵败自杀,噶尔家族这昔日吐蕃第一权门在吐蕃再也没有了容身之处,正是在赞婆的带领下向大唐投降,日后并率部驻守于大唐与吐蕃的边界之地、唐休璟老将发威的洪源谷。 赞婆投唐后虽然乏甚表现,且在家国剧变的打击下心力交瘁,不久后便病逝。但是噶尔家族却在大唐国境中保全了下来,并成为陇右方面一支比较重要的边防力量,到了安史之乱发生时,诸边军伍入国,噶尔家族的成员也有着不俗的表现。 虽然后世的记忆与当下情势不同、不足以作为处理眼下人事问题的凭据,但受此影响,李潼对赞婆的印象还算不差。可是在打量一番后,老实说心里是有一些失望,眼前这老蕃胡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在是让人生不出一眼望去便心生敬服的威壮感。 以貌取人、人之常态,李潼自然也不能免俗。只不过他并不会将这一份感觉流露出来,也并不会对人对事做出什么肤浅草率的判断。 在将赞婆打量一番后,他入前一步,微笑说道:“事务缠身、相见有迟,有劳蕃客等候。” “圣人国计自持,暇时有限,外员不朝而来、冒昧请见,才是失礼。圣人能海量包容、赐惠一见,外员已经深感感激。” 被李潼打量的同时,赞婆也用视线的余光观察了一番这位一手将大唐拖出内外困境的年轻英主。这一眼望去,不免也是心里颇生感慨。 虽然说势位盛壮到这种程度,仪容风采也仅仅只是锦上添花、无伤大体的事情。可是眼前这位唐国的少主,本业已经做得极好、让人无可挑剔,加分项上又是高得出奇,自然让人惊异有加。 怪不得尽管早年他兄长钦陵战败于海东,但提起唐国这一位皇帝陛下,却没有什么蔑称厌辞,甚至偶尔还口出赞语。 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他兄长可从来不是什么气量大度之人,尊重敌人更是向来都谈不上。甚至就连国中的赞普权贵们,讲起他们噶尔家来,多是蔑称加布下奴、阿秦贼种,而钦陵对这些人也殊少敬意,私下里提起赞普常称之雅砻莽牛或是红宫猴子。 对自家国主轻蔑有加,对敌国君王却颇有欣赏,这自然有钦陵恃才傲物、不屑掩饰的性格原因。而赞婆在亲眼见到唐国这位圣人风采如何时,对兄长那番态度倒也隐隐有了几分认同。 特别是见到一身男装、随行于唐国圣人身后,且两眼视线常常系此一身而目中无人的叶阿黎时,赞婆心中又是一叹。他自然记得叶阿黎入宫时并不是这一番装扮,可现在却是如此模样,显然与这位大唐圣人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相当深的程度。 对此,赞婆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惋惜。倒不是因为他同吐蕃国中那些贵族年轻人们一样、对叶阿黎也存什么旖旎幻想,纯粹是出于对噶尔家日后发展的利弊考量。 早年出身琛氏的叶阿黎在国中深受诸大族们的排挤与图谋,几无立足之地。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琛氏就全无实力,若真的连基本的自保之力都无,早被诸大族瓜分吞食,更不会给她留下叛逃出国的机会。 噶尔家族作为伴随吐蕃统一高原而崛起的新贵,如果能够与琛氏这样的老牌氏族结合起来,那给双方带来的势力提升,要远远超过了一加一等于二这样一个结果。这一点,从叶阿黎叛逃之前主动联系钦陵、引其归国这一事件就得到了验证。 尽管如今琛氏的故封领地已经被剥夺,其部族势力迁移聚集到了孙波故地的东域西康,而不再像此前那样扎根于王统区。但这并不意味着琛氏的价值就减弱,如果琛氏能与噶尔家联合起来,那么就等于控制住了孙波与吐谷浑全境,直接就形成了与吐蕃赞普中分高原的局面。 底蕴不足、根基浅薄,是噶尔家族这种新贵门户的通病。往年吐蕃对外开拓高歌猛进、国力也是蒸蒸日上,这一弊病还有所掩饰,没有暴露出来,可是随着国势有所收缩,国中权贵们的注意力便更多的集中于当下的权力分配格局之中,那噶尔家这个异类便被凸显出来。 虽然表面上噶尔家仍然控制着吐蕃的军政大权,可是随着越来越多人不满于噶尔家族一家独大的局面,噶尔家父子相传的大论之位也就越来越名不副实,到如今更是完全的被排斥在国门之外。 如果能有琛氏这样一个老牌的氏族与噶尔家达成联盟,这对于撕开那些旧氏族之间的联盟无疑是有着极大的意义,乃至于给噶尔家的发展都开辟出一片新的广袤空间。凭着他们父兄在国中的威望积累,以及钦陵本身卓越的军事才能,直接取代赞普悉多野家甚至都极有可能。 已故的东赞父子,虽然也在国中揽权,但也比较注重维系与这些旧族的关系。而将噶尔家未来发展乃至于存亡、与这些旧族们的立场联想起来的,则就是赞婆。甚至早年钦陵派遣嫡子弓仁归国向叶阿黎求婚,正是出于赞婆的建议。 但是很可惜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大大超出了他们兄弟的预估与判断,叶阿黎这女子一如既往的倔强,并不愿意接受国中这些大势之人的摆布,竟然选择叛逃投唐。尽管噶尔家在叶阿黎出逃前后,在与琛氏的合作中也取得了一些助益,但这一点收益却无涉根本,仍然不足以给噶尔家带来质的改变。 尽管叶阿黎已经投唐,但当得知唐国只是将之册封为西康女王,却并没有应允吐蕃和亲的说法时,赞婆对此还是怀有着一些期待。因为在他看来,与失势的旧氏族合作,是噶尔家为数不多能够重新返回吐蕃、再为国中势力所接纳的一个选择。 所以过往多年,虽然彼此天各一方,但在赞婆的建议下,青海方面对于客居长安的西康女王还是多有问候。甚至这一次赞婆入唐,都是直接借宿在西康王邸,也在于过往这段时期,彼此间也算是互动良好。 可现在看到这一幕,赞婆对此算是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了。如果此前还可以通过唐国怠慢蕃人、不会容忍一个蕃女进宫,且对于他们噶尔家与琛氏而言确是合则两利,对此仍然抱有一定的幻想,但现在看来,这么想实在是有些过于乐观了。 尤其大唐这位皇帝陛下,如此一个仪容风采,如此的权势无双,哪怕再怎么埋没良心,赞婆也实在不觉得叶阿黎有丝毫放弃眼前这位良选、而选择自家侄儿托付终身的可能。 当然,这一份失意,赞婆也只能埋藏在心里、而不敢宣之于口,彼此见面在经过一番简单的寒暄后,便都跟随着圣人一同登入了麟德殿中。 坐定之后,李潼又望着赞婆片刻,突然露齿一笑,指了指侍卫们班列所在,并笑语道:“甲子之内,人事俱非,遥想当年,令兄或就曾立于彼处。那时情景如何,朕自无缘得见,如今虽仍共待此天而活,但应该也无相见言谈的机会。”
0879 大唐创业,以德服人
李潼虽然作此感慨,但也并没有要折辱钦陵兄弟的意思,偶然生出了这样的感想,主要还是对他们大唐往年的国力强盛充满了畅想与期待。 往年的大唐,对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乃是天下诸国共同的宗主,周边诸胡无敢忤逆。无论各自国中拥有着怎样的权势地位,可一旦进入了大唐境内,也都要殿中侍笑、持戈宿卫,这才是天可汗该有的威壮气象。 如今在李潼统治下的大唐,也将要再次走上对外开拓的道路,所以心中对于祖辈们的荣光也都充满了追念与敬仰。如今的他,自不敢夸口能够超越祖辈们所达成的功业,但能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也可以称得上一句俯仰无愧。 听到圣人讲起他兄长曾经入质宿卫的旧事,赞婆也并不觉得这是一桩羞于启齿的丑事,同样也感慨道:“家兄也常有追念并叹言,当年的太宗文皇帝、高宗大帝,俱君临天下之一代明主,恩威并不拘于华夏,远覆四夷,断事公道,行赏分明。当年能入朝捐此微力、以供策用,实为毕生之大幸!” 李潼听到这话后则微笑道:“百人则有万欲,公道自在人心。朕今临位,自不敢妄夸能够艳越先人,唯恪守帝范、祖训不违,至于应时的人情事机,也只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此身。诸方若恭谨不悖,大唐自有国礼相待,但若因朕少君当国而妄生轻狂之计,我大唐自创业以来,几时都无惧边衅!” 赞婆听到这话,眸光略有闪烁,从见面到现在,他总算感受到这大唐圣人性格中的一个缺点,那就是太过刚猛要强,哪怕在简单的言语中,都不肯屈意于人。他刚才这一番感言,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深意蕴藏,但这位圣人也即刻便强言回应。 不过这一点,倒也谈不上是什么严重的缺陷。寻常民家儿郎尚且恃于筋骨之壮而血气方刚、年轻气盛,更不要说一位执掌大唐这种庞大帝国的帝王。若连这一份壮气都无,又如何能慑服群众? 但除了秉性强硬之外,赞婆也从这番话中听出眼前这位皇帝陛下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狂妄气盛、目中无人,尤其那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自身”之语,更让赞婆认识到大唐圣人的练达机敏。这种深谙世故但又不损壮气的言语,他们国中那位赞普便绝对说不出。 而这一番话语,也让赞婆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知晓了他接下来准备的说辞?并下意识望向了叶阿黎,但见叶阿黎只是痴望着圣人侧脸、对余者都不太关心的样子,心里便暗暗摇了摇头。 叶阿黎这女子虽然不失倔强与精明,但用心只是偏在狭处,并不具备大局情势的判断能力。 只看过往多年,她只能凭着琛氏残余的势力略作自保,却不能善用这一份力量去寻求结盟,最后落得一个沦落远邦、不容于家国的下场。如果不是东域之地对大唐还有极为重要的战略价值,叶阿黎想要保住目下的处境待遇只怕也难。 随着宫人们将餐食一一传递上来、内教坊音声人们也鱼贯登殿,赞婆便将心中这些杂念暂时按捺下来,率先举杯为祝道:“前唐国骊山讲武、宣威内外,外员虽无幸与席列观其事,但东行一路,沿途亦多有闻当时盛况。今且借佳酿一杯,为圣人贺此盛事。” 李潼闻言后也端起案上的酒杯以作回应,并直接的一饮而尽。他自然听得出赞婆言中意思,无非你就算不请我们,但也不能辨认清楚那些列席观礼的胡酋们究竟是人是鬼,当中有人早将内中的详情一一汇报给了我们。 “三时务农、一时讲武,本我中国古礼旧俗。朝廷作此计议时,本是无预外宾,只在国中讲练。无奈四方宾仆请进之意甚为热切,所以简备诸席,劳使一程,宣见礼事。” 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李潼才又笑语道:“兵者大凶,虽大国之体亦需慎用。诸方观礼之众能够道途勤传,将所观声势宣及四夷大众,这本也就是礼之教义所在。但能凭此威风震慑宵小、不敢妄生邪念祟计,朝廷也并不会强使甲兵、劳民伤财。” 讲到这里,他先是顿了一顿,接着便又说了一句让赞婆听到后险些将嘴里的酒水都给喷出来的话语:“大美政治,维系不易。大唐所以能有此庄重大体,也因立国以来,便一直深持德义服人的大计。” 赞婆听完这话后,喉头抖了一抖,才将口腔里的酒水生咽下去,并忍不住抬头望向皇帝陛下,见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脸的认真严肃,似乎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于是对这位圣人的认识不免更全面了几分。 满口胡言乱语,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领,但能把胡话说的这么坦荡,一副理所当然、不容置疑的样子,那就绝对是一种天赋了? 大唐以德服人?说这话的人不觉得亏心,那真是欺负乾陵中那诸国蕃长石像没长嘴巴!讲到侵犯别国、打压对手,他们吐蕃跟大唐相比,真的还只能算是一个小学生,原来这样的行为,叫做以德服人! 抛开心中这些念想,赞婆又忍不住说道:“上兵伐谋,但能收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奇效,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兵家上计。圣人立心用意,也的确是让人钦佩有加。但外员生在荒土、长在胡乡,也知诸胡之中确有痴愚难化之类。甚至听说今次礼中,便有员因此触怒圣人,让圣人仁态略损、杀之泄愤?” 李潼知其所言乃是他杀回纥首领嗣子伏帝匐一事,对此也并不掩饰,只是叹息道:“若人间处处皆善土、内外俱良人,又何须刑赏之判、教化之功?教而不善,投以极刑,这谈不上有损仁态,唯有惩恶如仇,才是对世道在庇之众真正的仁慈。” 讲到这里,他又不无深意的望着赞婆笑语道:“日前你国王使入宫请辞,同样也言及此事。并以此拟情,讲到南蛮诸诏之事,并请借道西康。” “竟有此事?” 赞婆听到这话后顿时一惊,忙不迭疾声发问道,片刻后才觉得有些失态,又有些尴尬的干笑一声,继而说道:“南蛮诸诏虽我国属,但久失臣道,家兄念及此节,亦常怀恨。唯因如今西康不属我国,兵道行进并不通畅,不敢冒昧请告,所以只能暂忍忿情。国使有此请求,也在情理之内。若圣人能惠助此计,我兄弟亦感激不尽。” 终究是老家伙更老练一些,如今吐蕃君臣之间的矛盾与对峙氛围,较之早年还要更加的深刻激烈,但赞婆仍能保持克制,远不像他侄子那样暴躁、竟然直接在长安城中便与国中使者斗殴开片儿。 当然,赞婆这一番掩饰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实际意义,无非是提醒李潼,噶尔家族毕竟源出吐蕃,若真生存空间被继续压缩、走投无路之际,最大的可能无非是重返吐蕃治下。这对大唐刻意制造分裂,让吐蕃长期处于内耗中的大计无疑是不利的。 “西康之国,本就得自吐蕃。今作如此请求,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拒绝。但我却担心,这番借道真意未必如此单纯。况且西康得来时本是一片荒芜废土,如今朝廷数年经营,已成川西美乡,怎忍刀兵过境、大坏祥和? 你国君臣若只凭一番空言便借我西康,怕是不易啊。虽然两国故谊修新,论情而不论利。但下员寡识,未必有此堂堂计议。为我国中情势不乱,借道之事,仍待商榷。” 见赞婆隐有欲言又止的纠结,李潼便又微笑说道。 “那依圣人见,国中真意为何?” 赞婆听到这话,顿时忍不住发问道,继而便自知失言,这是他国中大计,但有些微交流,又何必去问国外之人。于是他便又干咳两声,继而又问道:“斗胆请问圣人,如何才肯借道?”
0880 明君御极,壮风重回
赞婆这样急切发问,当然不是担心大唐小气、不肯借道,反而是怕大唐太大方了,直接便把兵道借给国中,虽然这几率很小。 虽然吐蕃国中向大唐借道西康、表面看来同青海方面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国与国之间的交涉又哪会这么简单,许多目的都掩在更深层之内。 赞婆对国中情势以及行事作风深有了解,心里明白就算大唐真的肯借西康之道,国中也绝不会真的大举发兵于南蛮远乡。做出这样的请求,必然是为了试探。一旦试探出大唐的态度不够强硬,那么接下来便很有可能要对他们青海下手了。 所以赞婆所问的,也并不是大唐皇帝陛下的看法如何,而是态度如何。 李潼当然明白这件事对青海局面的影响之大,否则也不会特意在赞婆面前言及此事。不过他当然也不会让赞婆轻易试探出自己的态度,因此在闻言后只是摇头摆手道:“此事自有朝廷事员与你国专使交谈磋商,眼下不必多说。” 听到这话,赞婆自有几分尴尬,身为吐蕃的大臣,却连这样的国计大事都被排斥在外、不能加入进去,反而要求问于国门之外。无论怎么掩饰,也都掩饰不住他们噶尔家如今在吐蕃国中尴尬的处境。 同时他也听出大唐并没有一口回绝吐蕃这样的提议,而是仍在进行磋商。从吐蕃国中方面而言,大唐有这样的态度就足够了,可以进行相应的人事准备,就算再谈下去,无非是付出一些代价,从而让大唐不要过多的干涉他们的国务事宜。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赞婆心情更差。他此番入唐,主要目的本来是想探听一下大唐方面的意向,结果却得知已经流露出了要对青海发难的迹象。这一份意外收获,也实在是让人开心不起来。 接下来的气氛便有些沉闷,尽管李潼主动挑起几次话题,但赞婆都没有什么回应的热情。 见到这一幕,李潼也并不感觉扫兴,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见到对手们高兴不起来,他当然就会感到高兴。激化吐蕃君臣之间的矛盾,本来就是战略中的一部分。 不要说眼前的赞婆,哪怕是李潼与之易地而处,也并不觉得能有什么更好的应对策略。 大唐方面对噶尔家的仇恨与怨念自不必多说,甚至许多唐人根本就不清楚吐蕃国中还有没有其他政治势力,但是提起禄东赞父子,自有咬牙切齿之痛恨。 而在吐蕃方面,局势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几乎已经不存在缓和下来的可能,噶尔家族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到赞普王权的威严。 钦陵的确是强,当世讲到军事上的才能,只怕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他。可是战争作为人类社会最复杂、最血腥的群体性活动,决定胜负结果的原因更是多种多样,军事才能的高低并不是唯一条件,甚至都算不上是最重要的。 如今的钦陵,虽然占据着青海之地,且拥有着不俗的军事力量,可是夹在当世两大强国之间,其处境必然也艰难得很,特别在面对吐蕃威逼的时候,其本身在道义上便有亏,能够发挥出多少实力也实在说不准,甚至有可能还未开战,部属们便要纷纷倒戈。 哪怕只是应对其中一个方面,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如果这两方还达成一种共识与妥协,那迎接噶尔家族的必然是只有覆亡这唯一下场。 这样一个局面,无论多积极乐观的人来面对,只怕也都乐不起来。 由于赞婆本人的沉默,这一场宴会进行的也是极为沉闷。尽管殿中歌舞热闹、声色迷人,但赞婆也实在是没有欣赏的心情。 李潼虽然把人心态搞崩,但也并没有太大的愧疚之想。他只是有些好奇,赞婆这一次入唐,必然是承担着颇为重要的使命,须知早年他登基大典的时候,青海方面也只派出了第三代的人物。 眼下他虽然有点坏,刻意把吐蕃国中的一些意图透露给赞婆。但赞婆作为噶尔家的重要成员,心理承受能力想必极强,面对这种显而易见、并没有超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怎么好像有点承受不住的样子,连入唐的本来意图都没有言及。 李潼心中好奇,而赞婆此际心情也是颇为纠结,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将此行的想法讲出来。 赞婆此行入唐,除了窥视大唐的真正实力与动向之外,还有另一个比较重要的意义,那就是希望他们青海也能加入到大唐周边的商贸体系中来。 如今青海方面的情况很不妙,甚至可以说是已经有些难以为继。跟大唐国内相比,青海自然算不上什么富饶之地,虽然也拥有一定的耕牧条件,但也仅仅只是勉强维持,甚至都比不上吐蕃王城逻娑城所在的吉曲河谷。 往年还可以从国中获得一定补充,而且坐拥青海全境,无论是近在咫尺的陇右、还是西域方面,也都可以通过战争等各种形式来进行开源。 可是现在,海东之地已经被大唐强争过去,与国中的关系也越来越恶化,能够获取到的补充越来越有限。而且钦陵本身也并不是一个精于政治经营的人,民生上已经乏于长计,一年到头还要维持着庞大的军队规模,使得本就不够丰盛的物产变得更加贫瘠。 赞婆当然也明白他兄长的苦衷,夹在两大强国之间,为了生存,根本就没有容许他们罢兵止戈、休养生息的空间。可是这种状况若再持续下去,甚至不需对手主动进攻,青海方面可能本身就要瓦解崩溃了。 而与青海越来越窘迫的经济状况相对应的,则就是陇右、陇南、西康乃至于吐蕃本土,围绕着大唐所进行的商贸越来越繁荣,诸方因此大收利是,唯有他们青海被排斥在外。 过往几年时间里,青海方面并不是没有试图插手其中、分一杯羹,比如武力勒索,又或者扶植蕃部的代理人。 但这些尝试收效都不算可观,武力方面,大唐在陇右、陇南以及黄河九曲诸地的军事力量逐年增强,再加上来自背后的威胁,青海方面也根本就不敢作大肆开战之想。 虽然也能凭着一些小规模的行动抓到一些小鱼,或勒索、或劫掠,但这样的行为,也让他们噶尔家遭到陇边诸胡普遍排斥疏远,长此以往,将会被更加的孤立。 至于那些胡部代理人们,当中存在的贪墨、盘剥就不说了,由于赤岭这一边防要地不在控制中,许多蕃部在从海西领到商货之后,抵达海东便直接投唐,让噶尔家多受人财两失的羞辱。 除此之外,还有干扰比较大的一点,那就是位于积石山附近的白兰羌在吐蕃国中权贵们的煽动之下,不断的侵扰抢夺境域附近的盐池。虽然不能长期占有,但也极大程度的干扰破坏了盐池的正常生产,让青海方面连基本的生活物资都频频告急。 所以,能否找到一个稳定的财源,也是青海方面能不能够继续维持下去的一个关键因素。在战争这一最直接有效的手段无从施展的情况下,商贸已经成了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本来对于这一点,赞婆还是抱有不小的信心的。 首先大唐作为这一商贸网络的核心,贸易对象越多,自然也就收利越大。其次他们青海本身实力不弱,若长期被排斥在外,那只能通过武力用强,一旦双方开战,凭他们青海所拥有的力量,是绝对能够影响撼动这整个商贸网络的运转。 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气生财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这样的构想,是建立在当下大唐国力恢复还不足以发动一场大战,同时他们青海还拥有着不弱的军事震慑力的情况下。 但现在看来,这两个假定的目标似乎都不成立,大唐国力恢复之快已经远超他们的想象。更要命的是吐蕃国中似乎将要掀起对青海更进一步的威逼制裁,在这样的情况下,青海方面又哪来的力量去威胁大唐做出违心的选择? 对噶尔家的怨望,是大唐从上到下、普遍存在的一种情愫。不要说那些朝士和底层的民众们,哪怕是眼前这位大唐天子,早年还没有登顶至极,回到长安还没有立稳脚跟,便要急不可耐的发动针对青海的战事,可想而知其人内心里对于噶尔家是怎样一个态度。 眼下这种状况,较之此前的设想大不相同,若再勉强提出这一请求,能不能获得应允、会不会自取其辱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么做有可能暴露青海许多的财政状况,从而更加剧大唐君臣落井下石、图报旧怨的想法。 得知国中最新的意向,已经让赞婆心事重重,现在思绪沉湎于这番考量中,则就更加的心神不属,不知该要如何选择。 宴会的气氛一直很低沉,李潼又等候了片刻,见赞婆仍然迟迟不开口,于是耐心也渐渐不在了,便举手表示可以停止宴会了,并又对赞婆说道:“若是没有急务相催,不妨暂留京中。来日西康王将要受册入宫,身世如此,并无太多乡徒助事,有此故人参礼,于人情也是一桩安慰。” 听到圣人这么说,殿中集英馆诸员也都略感诧异,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们作为圣人心腹幕僚,自然清楚朝廷针对西康国还有长计规划,将西康王收纳入宫,对于一系列的相关后计也都不失促进作用。 赞婆对于这一件事也早有预计,尽管心中有些失望,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端起案上酒杯说道:“如此大喜,那外员真要恭贺圣人与尺尊公主殿下!且尽此杯,以表欢情……” 他并没有答应要留下来参礼,此番入唐两个重要的目的,前者变得意义已经不大,后者则希望渺茫,也让他没有再长留于此的打算。眼下的他,只想尽快回到海西,将自己所见所知传递回去,同兄长商讨对策,与家人们一起共渡难关。 叶阿黎平素不失爽朗大气,可这会儿被圣人当众讲出人生这一桩大喜事,俏脸上也是浮起几丝羞赧。 她见赞婆对此热情不高,便也从席中站起身来,望着对方不失真切道:“叶黎身世多舛、命途凄凉,将军自也有知。今将蒙恩侍上,自身的酸楚可以抛在脑后,但却不敢将此凄凉携入天家。所以也是深盼故国旧识们能够相助壮兴,此番将军若能助我,叶黎必有后谢。” 赞婆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又生出了几分犹豫。略作沉吟后,他才又开口说道:“圣人并尺尊公主俱降尊邀请,外员却之不恭。唯行前不知有此喜乐之事,轻身至此,并无贺礼伴随在身。斗胆请问,礼日议定几时? 若时间还赶得及的话,请容外员告信海西家人,筹备礼货急输长安。俗物虽然不足表达真情,但尺尊公主乃是我国明珠玉人,成家大喜,该当有所表贺,否则实在有失情义!” 叶阿黎这会儿还沉浸在夙愿达成的喜悦中,听到赞婆这样的礼数周全,一时间并没有往深处去想,只是下意识转头望向圣人。虽然说事情已经决定下来,但具体的日期也还没有议定呢。 李潼闻言后则就对叶阿黎微微点了点头,送上门来的礼货,不要白不要,虽然说从海西到长安路程有些远,但大不了多等几天就是了。 同时,他原本还有些好奇赞婆入京的其他目的,可是在听到这话后,心里便有所明悟,便又开口道:“昔者两边颇有刀戈之争,所以至今赤岭一线都是防禁森严,人事出入颇不畅通。贵方有此盛情,朕也自当稍给方便,关防别开一门。” 赞婆听到这话,双肩微微一颤,心里登时明白,自己这一点小心机被看破。他正是打算借由这一次的机会,紧急筹措一批物资,掺杂在礼货当中运过赤岭,在陇右私下进行一番交易,从而筹备一批物料以应对接下来国中或将发生的变故。 如果大唐圣人不是看破了他的打算,也就不会刻意点出赤岭关防森严、人物难过,并且表示给开方便之门。 除了心机被看破的一点尴尬窘迫之外,赞婆思绪再作一转,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狂喜。既然对方已经看破了他的想法,但仍不制止此事,那是否意味着在别的方面也愿意稍开方便之门? 生出这样的觉悟之后,赞婆再也按捺不住,直接离席而起,长揖于侧并颤声道:“旧者两方确有争执,但近年也各有收敛,不伤和气。海西物料盛盈,常思能畅行于外,今斗胆求情圣人,能否给开市卖之惠?” 李潼闻言后便又笑了起来,望着赞婆说道:“达则兼济天下,此为前言。依蕃客所见,朕眼下达是未达?” “这、这……” 赞婆听到这一回答,顿时又是一愣。 “专事且付有司,此非朕案中事务。且再饮胜一杯,明日自有事员接待蕃客。” 看到赞婆那略显呆滞的模样,李潼又是一乐,端起酒杯稍作示意道。 赞婆听到这话后,脸色变幻一番,然后便直退回席中,抓起酒瓮捧至胸前,不无惊喜道:“大唐明君御极天下,昔者壮风重回人间,饮胜!”
0881 漕渠流脂,谷米满仓
过往这数年时间里,朝廷诸司组织结构较之往年还是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如今大唐三省六部的中央组织结构虽然也是总结以前历代政治得失,在此基础上的一个集大成形态,分曹治事、各有专工且彼此不失制衡,后世历朝也都沿袭这样的结构,在此框架之下有所增减。甚至许多番邦政权也都以此为标准,多有效法。 但制度完美与否,并不能脱离具体的时代背景。如果罔顾现实的情况,那看起来再怎么合理的制度设计与安排,也都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如今朝廷在政治体制上的改革,虽然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基本格局没有改变,但是在实际的决策与行政层面,则就变化很大。 首先是集英馆这一皇帝的亲信幕僚们崛起,这在一定程度上便将中书、门下的权力进行了分割。以往两省之显重,那是从上到下全都有所体现,中书令、门下侍中位高权重自不待言,而作为两省中层的中书舍人与门下给事中,在朝廷制敕的形成过程中也发挥着极大的作用。 毕竟每一项关乎国务大计的决策,也都不是皇帝与宰相们一拍脑门便决定实施。从最初的发现问题、立项讨论到最终的形成决策,几乎都是这些两省中层在负责。 也因此,中书舍人与门下给事中虽然只是官在五品,但却自有储相之称,其在朝情局势中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四品通贵。 集英馆学士群体的出现,让皇帝有了一批固定的智囊们可以进行国务探讨,无论是在章轨制度的拟定还是执行过程中,都让皇帝的意志有了更大的自主性体现,对皇帝权威的提升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除了集英馆之外,便是枢密院的创立与军政分离。这一项改变意义就更大得多,让国家在军事方面有了一个更加独立、系统的管理与决策机构。 姑且不论对当下政治格局所带来的沈恪改变,枢密院的创立可以说就算朝廷政治也陷入类似武周朝前后那样的混乱状态中,也能让政治斗争对军事行动的影响降到最低。 当然,这实际上也只是理论上的一种可能。毕竟无论制度如何安排,待在位置上的总是人,想要完全的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也几乎不可能。 只不过眼下,朝廷国力逐渐恢复,需要军政并举。军事制度上的探索如果过于滞后,也会给实际的军事行动造成严重制约。 除了这些军政格局上的巨大改变之外,在实际的事务层面,所进行的改变那就更多了。像太府寺下面加设的宅厩署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而且还不是最重要的一个改变。 九寺是朝廷执行具体事务管理的一线部门,所以其曹司的增减也就需要有更加的应时性,而这当中的改变,也最能体现眼下朝廷政治在国务处理方面的真实情况。 像社监署的成立,取代百工监管理内外百工。这看起来似乎只是相关衙署改了一个名字,但在实际的职权与管理方式上则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以前的百工监,是设在将作监之下,主要负责统筹管理诸色役工匠、储存并提供竹木用材。而职能类似的平级机构,在诸司中仍然极多。少府、太府以及光禄等各自属下,都有一些管理匠户、官奴等职能与机构。 相关的机构林立杂设,已经让人事分散且难以统合,而且其中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些衙署虽多,但对真正的民间生产力却乏于统合与管理。 有鉴于这种情况,朝廷便将相关衙司大作裁撤,以司农司总领官奴婢给役事宜,少府织染署总掌织造内外织造事宜,京苑总监管理两京并北都诸皇苑园业维持与生产,工部计量天下工匠入役事宜。 这四者无涉的事务,则就尽数汇总于社监署。同时社监署也增添了一个新的职能,那就是管理民间各色工匠,制定行业标准。 之所以事权要进行这样一番整理,除了朝廷本身要裁撤冗员冗司、降低行政开支、提高行政效率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民间手工业的发展迅速。 以往朝廷所奉行的是租庸调、以实物为主体的税收方式,这种方式首先是建立在均田制为基础的社会情形之中。而朝廷在税收过程中所收集上来的各种物料,又需要足够的工役将之加工处理成可以使用的产品。 这种财政模式自有其优越性,从材料到生产一手把持,政府面对各种灾害的抗压性更高。只要保证足够的行政能力,几乎不需要进行什么对外的索求与增补。 但这种模式的弊病也大,且不说均田制这一土地分配的社会基础能否得到保证,随着大唐国体越来越大,如果不进行适当的分工而诸事统管,这又会给政府行政能力带来多大的压力? 所以随着疆域的扩大、政治体量的激增,以及民间手工业生产力的发展,如果再不做出改变,那么朝廷行政机构就会变得越来越臃肿庞大,成本越来越高,效率却越来越低。 所以朝廷创立的社监署,即便是要监管民间手工业,但也不会具体细致到每一个生产单位,而是这些行业组织。 如今的关中,地力越显贫瘠,宽乡与窄乡的分布严重失衡。尽管朝廷一直在大力推行编户与均田,但是这些手段能够做到的仅仅只是社会秩序的安定,并不会给关中的农业生产带来质的提升。 农业生产的总量在较长时期内,仍是一种逐步下滑的状态,不管这些土地的拥有者是勋贵豪强、还是平民百姓。 经过几百上千年的开垦发展,关中的耕垦环境已经不容乐观,在没有化肥这一现代农业利器产生的情况下,即便是农业技术有所改进,但也只是将这过程略作延缓,很难再有大幅度的提升。 尽管情况是这么一个情况,可是关中平原对于唐家社稷而言是有着非凡的政治意义,当然不可能完全放弃。特别是在接下来的西线战略中,关中仍然会长期的作为政治与军事中心。 一个以农业为根本的强大政权,其政治中心却不能选择设立在农耕环境最为优越的地区,这也是中唐以后大唐朝廷所面对的一个困境。 对于外部物资的严重依赖,也让运河沿岸的淮西等诸藩镇壮大起来,安史之乱所产生出来的藩镇问题,真要对比的话,其发源地的河北三镇给中央带来的威胁甚至还比不上河南诸镇。单单淮西一地,便先后出现李希烈、吴元济等悍藩。当然,这几个货原本也都是河北佬儿。 想要维持住关中地区的地域优势,就要加强对外的交流与沟通,同时也让关中能有更多的生产方式选择。所以除了编户均田之外,对于民间手工业的推动,也是朝廷近年来一直在力推的一项政策。 这并不是罔顾农耕为基础的立国之本,而是结合现实情况、因地制宜,顺应时势而做出新的改变。关中想要维持住其政治、军事与经济中心的地位,就要对普罗大众有更大的吸引力。 虽然朝廷也可以通过改革漕运、仓储等来改善增强关中对资源的聚合力度,但这与推动民间的商事发展并不相悖,二者大可以平行并进、相得益彰。 过去几年,大唐国力之所以恢复得这么快,与商贸的繁荣也是有着极大的关系。虽然说各项内外政令的改革让大唐的生产力快速恢复,但是像最近的河东、河北与河南等地,此前秩序也都深受破坏,短时间内并不能快速恢复对关中的输血能力。 江南对关中的漕米输送倒是逐年激增,像开元元年江南粮食运到关中总量还只有六十多万斛,但到了开元三年,已经达到了两百三十余万斛之多。短短三年之内,规模激增数倍,这也极大的改善了关中对粮食的需求程度。 但若仅只于此,关中的粮食需求缺口仍然不小,哪怕不会满地饿殍,但也不足以让府库充盈、谷米满仓,可以盛论军事的程度。 官方的粮食输运力量便是如此,而除此之外,民间的粮货供应也是激增。商行中自有古训,所谓千里不贩籴,粮食的长途运输成本大、风险高,且利润不够可观,因此民间行商,对于粮食的贩运热情并不高。 当然,粮食作为基本的生存物资、对于社会的稳定拥有着极强的影响作用,朝廷当然也不能放任民间商贾们囤积居奇,长途贩运牟利。 但是这件事也并不是没有变通的余地,随着各地仓储、漕运环境有所改善,常平仓这一制度便又重新焕发生机。 此前朝廷仅仅只是依靠地方官府进行经营,覆盖面有限且效率并不高。而且官府在和籴的过程中,还存在着大量强买与摊派等现象,官员们往往为了政绩与利润,有的时候甚至连民户们的口粮都不放过。 毕竟由官府进行的买卖,彼此势力与体量本就不相同,又怎么可能形成一种普遍的互惠互利的平等局面。 所以朝廷便也放开商贾参与到和籴中来,地方上的常平仓只负责收纳、转运,而朝廷则专遣使员,与州县官府会同纠察与监督,将粮食的和买进行一定程度的市场开放。 骊山一场讲武,已经将京畿最近几年所积攒的粮食都消耗的差不多了,甚至诸军各自返回的消耗都颇成问题。但就算是这样,李潼仍然敢放胆筹划对外的攻略,就是因为眼下关中虽然粮储不够充分,但在其他地方,朝廷仍然直接控制着大量的粮食。 别处不说,单单洛口仓一处官仓,所储备的粮食便有将近五十万斛。而其他漕渠沿岸的各处官仓,储粮或多或少,累加起来的总量都已经超过了三百万斛。 眼下这些粮食还没有输入京畿,一则是眼下并不需要,关中仍能维持,二则集中在一起发运的话,沿途的消耗必然会有所增加。 但只要朝廷有了确切的计划与需求,漕运沿途诸仓便可以次第起运,源源不断的将粮草输入京畿,以满足朝廷在这方面的需求。 手里有粮、心里便不慌。而且储备的增加,也并没有给地方上带来更加沉重的负担,特别是没有给地方官府增加格外的权力。 常平仓本身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地方官府有一定的监督权,但却没有绝对的管理权。而这一套和买体系,由于民间的商贾力量广泛参与其中,整个商贸体系的中心又在于关中。 他们参与和买,在这项交易中直接获得的利润很有限,但是能够在后续前往长安进行商贸的过程中获得一定的优待。比如货品的折扣,以及紧俏商品的供给等诸项。换言之,如果不来长安,那其变现的额度就会遭到限制,达不到利益最大化。 如此一番安排,朝廷既确保了粮食这一条生命线的壮大与稳定,同时又能保证地方上的人物力量进一步向京畿集中。 而关中作为这一商贸网络的中心,其优势当然不仅仅只是建立在政策的导引方面。如今的关中,产业结构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单单在籍的各类工坊匠户,便达到了三十多万户,单单长安一地便有将近十万户的手工匠人。 这样的产业分配,既保证了长安周边有足够的商品产出,又能缓解一直非常严峻的人地矛盾。大量的民户投身于手工业生产中,对土地的需求自然便有所降低。 甚至许多有地可耕的民户,除了基本的粮食生产之外,也更加乐意种植回报率更高的经济作物。毕竟人对利益的追逐,那也是发乎本能的。 大唐国体庞大,自然可以进行区域之间加强交流、彼此互补的产业调整,并不需要在一地进行所有的产业布置。 关中如此庞大的一个手工生产规模,对于原材料的获取自然也就有着极大的需求。所以对于噶尔家所提出的商贸请求,无论是出于战略上的考量,还是实际的利益取舍,朝廷自然也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0882 伴势而升,青云直上
关中商贸的兴盛,在管理调度方面自然也就需要更加系统、细致的章程。 在此之前,朝廷对于商贸事宜的管理并不够深入。负责管理商事的主要是太府寺,太府寺下属的两京诸市署管理各个大市,对于入市的商品规定品质、设立官样,并给具买卖契约。平准署负责把控物价,以监察并杜绝商贾们囤积居奇的现象。 除此之外,还有户部下属的金部,负责掌管度量衡等单位制度。 至于地方上,监管的内容与范围也大体类似,分别由州县诸曹进行管理。 这样的管理模式,还是比较浅显并呆板的。一旦商品贸易繁荣起来,有一个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交易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大量的民间草市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许多交易都不会发生在官方所规定的市场中。 而且货品的种类与品质也会变得多种多样、参差不齐,想要对商品进行彻底的把控,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管理技术不能升级,直接体现出来的就是各项商业税收不能普遍征缴,朝廷在这当中获取到的利益有限。 在开元之前,除了一些官市买卖的行为之外,朝廷在商贸事宜上的收获也的确很有限。这方面的税收,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第一就是官立的市场中所征收的榷税、即就是交易税,第二则就是商品流通过程中所征缴的关津之税、又被称为埭程,埭即就是堰埭河堤,程就是通过的路程。 两京诸市虽然商贸极为繁荣,但一则税率并不够高,二则也有太多的手段可以将交易税规避过去。因此朝廷在这方面收取的赋税并不高,像是东都洛阳南市,一年所收不过几万斛,相对于国家整体财政的庞大体量而言,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所以也就不受重视。 至于商品通行的埭程,则就主要是地方官府在收取,直接补充到地方财政中去,并不由朝廷中枢集中汇计支配。有的直接投入到地方堰埭关津的维护中去,有的则就被经手的官员直接中饱私囊。总之,这就是一笔糊涂账。 有鉴于这种情况,朝廷又加设了市贸司,直接挂靠在了门下省,由中枢两省直接进行管理,主要负责商品的流通调度与税务整合。 眼下朝廷在商贸上的赋税收入主要分为五个部分,分别是商品原料产出的山泽之税、商品生产过程中的工力税、商品运输的关津税、存储的仓邸税以及商品交易的榷税。 这五个方面的税收共同构成了当下朝廷的商税整体,而在五个门类之下,又分出各种小的税目。并不仅仅只是专于征敛,而是要通过商税的征取,使得整个商贸环境健康有序的发展。 像是山泽税在关中的征取比例就颇高,这是为了压制民众们过渡的砍伐、捕捞,而在山南道,则就几乎不存在山泽税,鼓励民众们逐利于山川之间,从而促进地方上的开发进程。 至于工力税,则就是对原本耕农籍户流失、租庸调等正税锐减所进行的补充。不过这个名目虽然设立起来,但朝廷暂时还并没有课以重税,因为眼下还处于鼓励工商业发展的步骤中,至于未来,则就是用于调节农业与工商业分配比例的平衡手段。 关津税则就更重要了,不独可以进一步加强商品流通过程中的利润产生,同样也能让朝廷更直接有效的控制商品流通的趋势。像是潼关东去商品税高,西进则税率调低,这就极大的有利于关中物力的兴聚。 仓邸税就是从根源上管制商贾们囤积牟利的现象,你大可以将货品长期的存储下去,但这囤积过程中所产生的利润,相当一部分都要被官府直接抽走。 诸市榷税所进行的改变并不大,大量草市的形成,已经让交易行为不再只集中于固定的场所中进行,若在交易过程中再课以重税,只会让交易更加外流泛滥、不受控制。 所以朝廷在这方面没有大作调整,仅仅只是加强了奢侈品类的商税征取,比如珠宝金银器、香料以及绫锦等商品。 眼下关中的商贸环境,整体上还是一个轻税状态。市贸司虽然成立,并且拟定了名目众多的税类,但也仅仅只是对往年已经存在的一些税种的整合与细化,告诉商贾们、朝廷已经设立了相关的法规制度,但整体上税率的征收较之往年没有明显的增长,有的甚至还有不同程度的削减。 当然未来何时要加强,这并不是商贾们需要考虑的事情,朝廷自会进行整体的评估与调整,在确保商贸大环境整体稳定的情况下,逐步加强管制与税收的提升。 但就算是这样,从去年市贸司成立至今,朝廷各种商贸税事征收就已经达到了七十多万缗。虽然相对于去年商贸整体总量,这一部分税收仍然不怎么起眼,可要知道在此之前,这一笔钱朝廷根本就见不到。 相对于商税的初步整合,朝廷在官市方面的利润收得就可谓惊人了。 这其中既包括各种官造工坊、皇家园业等,特别是已经举行了数届的世博会,再加上日常官市贸易的进行,单单从去年的世博会截止到今年五月,朝廷在这方面的财政收入毛利就达到了惊人的一千七百余万缗! 即便是扣除当中的消耗、管理等各种成本开支,净利润也有近千万缗之多。须知这是在各类常税之外的额外收入,几乎已经达到了本税的规模! 其实这也不算是另外的开辟财源,只不过是将原本便拥有的生产力与生产资料进行一个整合的结果。 比如说两京诸多皇苑,这些在此前便有经营,只不过效率偏于低下,而且收成并没有直接与市场挂钩,这就不能带来直观的利益体现,相当一部分都消耗在了日常宫闱生活中。 毕竟唐家所传虽然也有几代,但精细到恨不得连自己寝室暖阁都开菜圃种菜的也实在没有。李潼贪起来,连他外室都不放过,能有这样的财源增收,也算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对于朝廷在关中偏于兴商废农的政策,朝中也是不乏臣员持有异议,一则农为本、工商为末的观念还是深入人心,于是便认为舍本逐末、乱世之兆。二则朝廷毕竟需要端庄威严,结果却同民穷争锱铢之利,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但也不得不说,钱真的是有力量的,特别是数额如此惊人的钱财。这样一个结果,摆在任何人面前,也都少有人能够坐怀不乱。 许多朝臣们都是经历过武周一朝一通穷造、财政窘迫之际的情况,而相王执政那数年,也是内外乱糟糟一团,数仓米度日几乎已经成了常态。 而今到了开元之世,短短几年时间里,朝廷财政便有了如此惊人的改善,也都不免让人生出一种穷人乍富、扬眉吐气的感慨。对此持有异议者,自然也就越来越少。 这一点朝情风气的改变,在市贸司的处境规格上最能体现出来。最初市贸司成立,是挂靠在太府,作为诸市署的上层机构。可是过了不久,便就被转移到了户部,有了更高一层的事权范围。 可是当今年财报核计完毕后,刑部便首先跳出来表示市贸司掌管如此海量财政勾计,必须该划给其下属的比部直接领掌,如此才能保证足够的监察。 部曹之间纷争还没有一个结果,尚书都省也撸起袖子下场,表示两个小兄弟都不必争,这种事情正该都省来做。 可尚书都省还没把这个金疙瘩在怀中焐热,政事堂便直接下场,宰相们宅心仁厚,不忍心给诸部曹再增重担。最终经过多日的廷论,朝廷中才终于做出决定,将市贸司划给了门下省。 朝中诸要司之所以对市贸司如此争抢,当然也不只是因为见钱眼开、或者意图由中贪墨。单纯从事权格局去考虑,哪一曹司突然掌握了这样一笔上千万缗、而且未来还会继续增长的财源,那在朝政格局中的话语权增加、简直不可估量。 市贸司地位越来越显重,其官长市贸令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市贸司创设最初,李潼暂以长安县尉刘禺兼领其事,品秩也只是正六品下,仅仅比诸市监略高一等。 可是随着市贸司被拔入户部,刘禺这个市贸令便进职五品的户部郎中。等到了尚书都省,则又升职右司郎中。再到门下省之后,直接升任门下给事中。 短短一年时间里,便从七品县尉升任南省给事中,哪怕是靖国时期不乏官员超迁拔授,可类似刘禺这种升迁速度,也实在是令人咂舌。而更夸张的是,别的官员升迁是本身官职升迁,而刘禺则是带着整个衙司、或者说整个衙司带着他一起升到如今显在的位置。 当然,这样的例子也只是一个偶然,不可复制。毕竟市贸司作为新成立的衙司,事务又繁复杂乱,贸然更换主官,势必会造成事务交接混乱,所以刘禺才能搭上这趟快车,打断一路上升的势头,从下层官员跃升为南省要员。
0883 买卖公道,互通有无
麟德殿宴会上,圣人亲口应允准许青海的噶尔家参与同大唐之间的市买贸易,这自然让赞婆大感惊喜。姑且不论接下来噶尔家还要面对怎样的艰难挑战,起码眼下若能加入到大唐的商贸网络中来,这对海西的窘迫现状绝对是一大改善。 所以赞婆便一扫此前心中积攒的那些愁绪,打起精神来要把这件事尽快敲定下来。担心夜长梦多、时不我待,在麟德殿宴会之后的第二天,他便早早的来到了皇城中,瞪着一双一夜未眠、满是血丝的眼珠,去寻找与他接洽的人。 而刘禺这个过去一年时间里升迁履历让整个朝廷都羡慕不已的市贸令,也早在昨夜便收到了相关的通知,于门下省衙堂外等候赞婆的到来。 当双方在官衙前的街道上碰面之后,彼此脸上都略有几分错愕。 刘禺的错愕很好理解,本身赞婆便有些貌不惊人,经过一晚上的辗转反侧,清早急于论事,须发都没有认真打理,看起来甚至有几分邋遢,更加不像什么大人物。 至于赞婆,入唐之后所见在朝高官,无不相貌堂堂、衣冠楚楚。而他也在此前也了解了一番市贸司如今在朝中的显赫与重要的位置,心里对市贸司主官自然有一番想象。 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这个人,虽然身着不失威严的大红官袍,但袍服却皱巴巴的仿佛多日没有换洗,衣襟上还残留着一些墨汁,脸色苍白中透出一股疲惫,看起来略显木讷,实在不像一位南省要员,跟田间劳作的老农都无甚区别。 所以双方虽然同时看到了彼此,但却都没有急于开口说话,脑海中也都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个念头:这个货怎么是这个模样?不会是个骗子吧? 直到双方各自随员再次入前宣告确定身份,两人心里的疑窦才略有消散,但彼此也都没有在虚礼上过多用心,干巴巴的打了一个招呼之后,刘禺便举手向身后一指说道:“这便去衙堂去谈?” 赞婆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他眼下满腔心事都是为此,对别的全不关心。 市贸司衙署并不在门下省通堂,而是在西南方向一个独立的跨院。走入此中之后,赞婆便忍不住抬手捂了捂鼻子,空气中飘荡着颇为浓厚的墨臭气息实在是有些冲鼻。 市贸司位置显重,相应的就是事务繁多。别司函文往来,一个箱笼绰绰有余,而市贸司却是动辄成车出入。如此庞大的公文处理量,以至于衙堂一侧洗刷笔砚的几大缸水都一团墨黑,仿佛墨汁一般。 衙堂内事员们也都忙碌异常,俯首书案者整个身形都被堆叠高高的公文给包围起来,往来行走者也都御风凌波一般、忙得脚不沾地。 大量的公私商贸事务汇总至此,全都需要及时有效的处理,也让人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间。 刘禺如今虽然显为五品给事中,但本身就是草野出身,全凭身在下僚之际磨练出的庶务处理才能,如今身当要司,忙起来那就是废寝忘食,所以赞婆看到他才是这样一个憔悴尊荣。 步入衙堂之后,刘禺先行归席坐定,然后才发现他这一坐下,案头文牍直接阻挡住了视线,根本就看不到赞婆,这才又站起身来,有些尴尬的着令事员将当案正面的一部分公文挪开,才又抬手对赞婆说道:“蕃客请入座,衙司繁忙,张设不清,失礼了。” 赞婆闻言后便连忙摆手道:“彼此都是劳碌体格,深受尘俗纠缠,给事不必多礼,某既入此,自是从宜。” 刘禺听到这话也不再多说,抬手示意吏员将一份籍卷递给了赞婆,并又解释道:“此卷便是通商的章程,公私并不相同。蕃客且请细阅,若有疑问,稍后我再为足下细致解答。” 说完后,他便又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一份文书继续阅读处理起来。这倒不是他刻意的倨傲,实在是日常工作常态本就如此。 其实以市贸司如今的职权范围,下属也应该分出诸案来兼劳事务,而不是所有事务全都涌到本司案头。不过过去这段时间里,市贸司在朝中辗转多处、居无定所,所以至今人事结构也没能完善下来。 若仅仅只是与一个外邦蕃部商讨通商事宜,也并不需要刘禺亲自接待,派遣署中一两名事员即可。只不过与海西的通商并不仅仅只是局限于商事,还关系到朝廷军政大计,圣人也亲自下令让刘禺全程跟随,并及时奏报,所以刘禺才拨冗来见赞婆。 “是了,蕃客若不识我大唐书文,可着吏员……” 坐定后过了好一会儿,刘禺才又想到此节,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却见赞婆已经捧着籍卷认真阅读起来,稍作错愕之后,便也不再理会,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 关乎自家财计根本,赞婆自然看得颇为认真,他本身在青海便负责内政相关,所以一些相关的事机操作也都了然于心。在将这满卷章程翻阅一番后,也避免感慨大唐在规章制定上的谨慎缜密,当中几乎不存在什么漏洞可趁。 虽然相对于与大唐官方的商贸,民间商贸的各种规定要宽松一些,但是在交易量与交易频率方面,却是无从保障。他们噶尔家想要加入进来,当然也不是为了坐地生财,而是为了尽快回补与积蓄力量,以应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变数。 所以尽管官方的贸易条件有些苛刻,但赞婆在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决定选择大唐官方作为主要的商贸对象。除了具体商事上的考量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 他心里当然也明白,大唐皇帝陛下之所以答应让他们噶尔家加入到贸易中来,目的并不纯粹。就算噶尔家选择与民间的商贾作为主要的交易对象,必然也会面对各种监管盘查。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便主动选择,也能显得心意坦诚一些。 决定了这一点之后,赞婆先草草浏览了一下大唐官方所提供的商品名目。这当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军禁商品,绝大多数都是日常生活相关,陶瓷、绢帛、茶叶、漆麻、车船等等。 这些商品并不能给青海军事实力带来直接的增强,但许多也是如今的青海所急缺的。特别是,当这些货品交易到海西之后,还可以继续向西面贩运,从那些远西胡部中换来更多所需要的货品。 海西之地当然也存在一定的商贸事务,毕竟早年的吐谷浑之所以能够成为海西盛国、延续数百年之久,也是河西走廊上一个重要的商路中转站。否则单凭青海本身的产出,也很难维持那么长久的国运。 只不过由于眼下大唐对外输出太猛烈了,而海西方面在这方面全无优势可言,即便进行一些商贸活动,所得利润也实在有限,有的时候甚至是亏本经营。 大唐官方提供的货品种类虽然不多,但胜在量大。至于他们收购的货品与原料,种类那就多得很了,林林总总百数类,既有皮毛、筋骨、矿产等一般的产出,还包括青海骢这种优良的战马等事类。 特别是如果想让交易量达到一定的规模,其中一些用来交易的货品还有硬性的规定,比如皮毛规定野马胯皮多少领、青海骢多少匹,金银铁矿多少斤等等。 这样的交易模式当然不对等,你大唐在交易中抠抠搜搜、凡所重要商品一概不提供,可是轮到我提供货物,却恨不得我连祖坟枯骨都刨出来送给你。 当然在这方面,大唐也并不强求。我的规矩就是如此,你不接受那就别做买卖。 不过交易的货品种类虽然颇不对等,但价格上还是比较公道的,起码比那些行走陇右的商贾们所开具的价码要优厚得多。 在经过一番思忖之后,赞婆便开始提笔拟写这第一次的交易规模与数量。大唐所需要的物品与原料,他们海西还是颇有储存的。 类似青海骢这样的良马,虽然也是军国相关,但在海西也是泛滥成灾,干养着还要耗费饲料,不如牵出来换一些自己不能生产的物货。吐谷浑人养马驯马的技艺本就不俗,这也是他们一个东胡部族能够横穿漠南、迁徙到河西之地生存建国的底气之一。 至于各种矿产,在青海东南方位的白兰山也多有产出。吐蕃人锻造技术虽然不俗,但生产力以及配套的物资供应却远远不足,所以也有相当的盈余、堆积无用。 由于是第一次交易,赞婆也不敢太过放开,但最终拟定出的货单规模也是颇为可观。毕竟他们被封锁、物料忧困时间太久了,现在实在是迫切需要补充。 “居然已经定好?” 等到赞婆的货单递上来,刘禺听下手中笔,有些诧异的抬头问道:“看来蕃客于事则中是没有什么疑惑?那据此货单,午后便可入工坊验看货品。若确认无误,贵方货料输至鄯州,两相验定,便可交付。”
0884 才士充盈,方可维新
刘禺诧异于赞婆决定之迅速,而赞婆也惊奇于市贸司办事效率之高,以至于略显迟疑的问道:“事情这便议妥了?”
“足下还有什么疑问?”
刘禺听到这话后便有些奇怪,望着赞婆反问道。
“我、我凭此货单便可直赴仓邸提取货品,不需再来烦劳给事?”
赞婆连忙又问道,这么重要的钱货交易、却如此轻率的达成意向,总让他心里感觉不太踏实,而若直说的话则又显得有些不妥。
见赞婆神态间颇有纠结之色,刘禺略作沉吟后,才明白对方在迟疑什么,于是便耐着性子开口说道:“官市同民市,本也没有太大区别,无非任买任卖,钱货两讫。足下既然对规令无疑,那彼此便立契为证。至于货品的验看与交付,并不由市贸司掌管。回残库余、给折让利等诸事,也都各有事员跟进。”
讲到这里,他先是稍作沉默,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市贸司本是勾计大体,至于具体的商事接洽,并不在本司案头。只因蕃客身世不俗,圣人给敕督办,否则并不需在堂论此。这么说,并非存意不恭。只不过市贸司经管钱物事宜,每日都不可胜数,足下入堂,当有所见,实在是没有太多闲时可供纠缠于一事之内。”
听到刘禺这一番话,赞婆一时间也是不免大感羞赧。虽然这刘禺语气还算客气,但那意思他当然也听得明白。
他以为重要的不得了的这一桩商务,在市贸司这里不过是仨瓜俩枣的一笔买卖,并不值得太过重视,如果不是圣人授意关照的缘故,甚至都根本没有资格摆在市贸司里进行讨论。
当然,赞婆也毕竟不是什么意气少年,并不会因此便觉得旁人看不起他而忿怨不已。而且在进入市贸司之后,他也的确发现公务繁忙,甚至就连刘禺这位当司主官都不得清闲,对此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过,虽然没有什么忿怨之情,但赞婆心里还是生出了浓厚的羡慕。这一次的贸易,赞婆虽然仍心存顾虑,准备先作尝试,没有完全的放开规模,但对于他们青海而言,这一份贸易量也绝不算小。
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怎么被大唐朝廷掌管商贸事务的衙司放在眼中,由此可见大唐整体的商贸规模之大。
虽然说如今的噶尔家族已经被吐蕃国中所排斥孤立,以一家之力当然不足以匹敌大唐这样的强大帝国,而且商贸规模与财政状况也并不能完全的决定军事力量的强弱。但彼此间如此悬殊的差距,仍然让赞婆内心中颇有酸楚。
除了商贸体量上的差距之外,赞婆还注意到大唐的才力充盈,也远远不是他们青海能够比拟的。市贸司虽然事务繁忙,但内外出入人员也有百数人之多,单单伏案疾书者便有二三十人。
特别是堂中这位市贸令,赞婆还记得刚刚入堂时所见其案头堆积文牍极多,可现在刚刚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文牍便削减下去一半有余,处理这些文案事务的效率也实在是迅速得很。
吐蕃自有文字与章轨,特别他父亲东赞执政那些年,从中央到地方都创立起了一整套颇为完善的制度,可是在执行的过程中却并不顺利,事权仍然统合在诸豪酋大族手中。
赞普只是觉得他们噶尔家大权独揽、让自己君权不得伸展,所以对噶尔家仇视到了极点。但事实上,噶尔家所谓的大权也微弱得很,否则不至于这么简单就被赞普排斥于国门之外。
虽有制度,但却不能得到充分的执行,使得如今的吐蕃仍然处于一种邦部联盟状态,谈不上是一个统一的集权国家。除了旧势力仍然极为顽强庞大之外,也在于吐蕃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推行政令的人才。
哪怕他们父子全都才干不俗,可以以一当十之用,可吐蕃也是一个幅员数千里、生户过百万的一个政权,哪里是一家一户能够管理的过来的。
没有足够的人才可用,也让吐蕃在许多事务上深受困阻。早年他兄长钦陵便有意效法唐制,也设立三省六部类似的分曹机构,可是一通忙碌下来,却是越忙越乱,非但不能变的更加有效率,甚至连往年旧态都有不如。
赞婆表面上虽然不像他兄长钦陵那样沉迷于各种大唐的文化与氛围,但其实骨子里对唐人的法度崇慕甚至还要超过他的钦陵。
倒不是说他们兄弟全都是身在蕃营心在唐的向义之人,而是深受他们父亲东赞的影响,认为唐家的法度与文化等各种气象,才是真正的大国风范。
大丈夫生而于世,既然有权势可供伸展,又怎么能甘于人后?当然要向人间至极的去效法、去超越,至于其他等而下之,只有庸人才会为此记挂、劳碌。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志气或者说狂念,才显得他们噶尔家与国中那些权贵们格格不入,而这也是他们遭到国中排斥的原因之一。
既然刘禺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赞婆便也不再赖在此处继续缠磨,直接便起身告辞。
刘禺见案头上积存事务已经不多,便又站起身来说道:“终究是圣人亲嘱事务,当下又逢餐时,足下若不急去,不妨留此简用堂食。”
见识到这位市贸令是如何专情于事,突然受此邀请,赞婆心中竟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当即便笑语道:“给事若不以恶客相扰过甚,这自是我的荣幸。”
“那便请蕃客稍等片刻。”
刘禺先抬手让人将赞婆引出,然后又召来吏员、快速的吩咐了几句,未及处理的事务暂且封存起来,等到行出厅堂的时候,恰好便到了衙署用餐的时间。
赞婆跟随刘禺一同进入了食堂,彼此坐定后,本以为应该还会有一些谈话交流,可是等到餐食送来后,刘禺竟然只是埋头用餐,根本就没有与他谈话的意思。
看到这一幕,赞婆不免又是哑然失笑,看来的确是自己想多了,对方说留自己用餐,也只是单纯的用餐,还是因为恰好赶在了饭点上。看这架势,时间若再早一些或晚一些,自己只怕都要哪里来的便哪里去,根本不会被挽留。
虽然这位市贸令委实不擅长交际,但市贸司食堂的饭菜还算丰盛。虽然说这多半也不是为了赞婆而特意准备,而是市贸司事务忙碌所给予的犒奖,不过有美食入腹,赞婆用餐还算愉快。
用餐完毕后,赞婆本来还打算留下来饮上两杯热茶消食,但刘禺却已经离席而起,并将一份早已经写定的手令递给赞婆并说道:“稍后自有事员导引,足下持此手书,于诸官仓可以畅行无阻。”
说完这话后,刘禺便径直而去,而赞婆见状后便也不再继续停留,端起仆员刚刚送上、还有些滚烫督茶水一饮而尽,咧着嘴稍作哈气,这才对负责导引的吏员点头道:“有劳了,这便行罢。”
长安城周边官仓林立,用于收储商货物料,想要在一天之内便逛完并不容易。不过眼下赞婆也并不再急于离去,相关情况大可以交代心腹随员快马回报,而他则留在长安城中,一边处理好商贸事务,一边等待参加西康女王的入宫册妃之礼。
午后这第一站,赞婆便打算先往京南少陵原的官仓去看一看。
少陵原官仓由万年县兼管,城内城外的仓邸足有近百座之多,仓监官衙则设在城南通达坊。通达坊即就是原本的通济坊,因避当今圣人讳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当赞婆一行来到通达坊外时,便见到坊门前排队等候入坊的人马车架极多,几乎将坊外的街道都给完全堵住,人烟稠密不逊于东西两市。哪怕有着官差前后护引,赞婆一行还是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挤入坊中。
通达坊本就是京南漕运的一个汇集点,如今随着关中商贸更加的繁荣,更完全的成为了一座商坊。除了官府设立在此的一些衙署与仓邸之外,其他的便是众多商社行铺。
不同于东西两市的商铺是当街卖货,通达坊中的行铺并不直接售卖货品,主要是作为京中一个人事聚集之处,设业于此,与朝廷掌管商贸的衙司交流起来自然也方便。同时在此设置铺业,也是商贾们宣扬财力的一种方式,能够设业于此的,自然不是一般的行商坐贾,类似宝利行社那样的大商社才有财力设业于此。
穿过沿街那些商社行铺,位于坊内正中央的便是少陵原仓监所在。此时衙署正门外也聚满了排队入内的商贾们,赞婆手持市贸司手令,自然不需要在此等候,直接便从侧门被引入其中。
正门外排队的那些商贾们见到这一幕,自然也都好奇这是何人,竟能得此优待。当然,也有人直接便认了出来,比如昨日刚去拜访过西康女王的蔡邦氏族人。
“那、那是噶尔家的赞婆!他怎会来到此处?莫非、莫非噶尔家竟已经与唐国勾结……”
眼见赞婆被官使引入衙司,所受待遇极为优厚,那蔡邦氏族人脸色顿时一变,口中喃喃自语,片刻后则干脆退出了队列,并抓住附近一名行人发问道:“最近入存飞钱者在何处?我要换置飞钱!”
0885 邪缘不断,和亲不成
生人在世并没有绝对的蠢材,特别是讲到自身利害相关的事情,大有大的诡谲,小有小的狡黠,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作为噶尔家族的重要成员,当赞婆出现在通达坊仓监官衙的时候,立刻便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特别是那些西面的胡商们,对此关注度要更高。
虽然说噶尔家族所代表的吐蕃势力,已经被大唐压制在了青海以西,并不能直接给陇右的商路造成干扰。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噶尔家族作为西面除大唐之外最强大的一方势力,其一举一动本就备受瞩目,更不要说眼下是直接与大唐产生互动。
双方无论是交恶开战,还是所谓的强强联合,都与众多人的利益密切相关。所以许多人也都开始急切的打听起相关内情,以求能够做出合适的应对以规避风险。
不过这件事倒也不需要多么费力的打听,赞婆在进入仓监官衙后不久,便又从另一侧行出,与其同行的还有几名仓监官员,去向正是附近几处官仓。很明显其人这一次进京,并不是挑衅开战,而是要与大唐展开商贸互动。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诸胡商们也是既喜且忧。高兴是因为和气才能生财,如果双方突然开战,无论胜负结果如何,势必都会影响到西行商路的畅通。商贾们自然没有什么争强斗胜的野心,对于他们而言,商路受阻就是最坏的消息。
只要正常的商贸不受影响,那无论是大唐称霸河西,还是吐蕃卷土重来,都不是第一紧要的事情。
至于忧虑也很好理解,如今的噶尔家族虽然势力萎靡,但仍控制着青海以西的广袤领地与众多部属,一旦加入到同大唐的贸易往来中,哪怕只是正常的商业竞争,他们这些胡商也绝不会是其对手。
普通的胡商们还只是担心噶尔家族的加入或会压缩他们的利润空间,可是一些来自吐蕃本土的豪强商贾们,对于这一消息则就是倍感震惊。
当下这个时代,能够远行数千上万里路途进行通商牟利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人,对于如今吐蕃国中情势也都了然于心。
类似那蔡邦氏,在见到赞婆进入仓监官衙后,顿时便心生警惕,意识到唐蕃之间情势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原本还对那飞钱有所迟疑与保留,可是现在便立刻做出了决定要换置飞钱,当然不是上赶着要送钱给大唐,而是希望能够凭此手段以对冲风险。
至于说吐蕃国中会不会因为大唐与噶尔家有所勾结而恼羞成怒、直接发动与大唐之间的战争?这个可能实在是不大。
此前国中便不敢、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与大唐直接论战,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唐在东域瞎折腾。至于现在,噶尔家竟然与大唐之间关系变得暧昧起来,国中必然更加的投鼠忌器、不敢针对大唐有所妄动。
其实对于噶尔家在面对国中压制的情况下、会不会倒向大唐,国中对此也都颇有讨论,普遍觉得这个可能不大。毕竟大唐几次在西线折戟,都是由噶尔家族下的手,彼此之间可谓有血海深仇,又怎么能轻易的走到一起来?
可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无论此前的论点多么扎实、猜测多么笃定,都被出现在长安城的赞婆给击的粉碎。眼下重要的便不再是噶尔家会不会与大唐勾结,而是要搞清楚已经勾结到了哪一步?究竟只是单纯的商贸往来,还是已经产生了一定的军事合作?
吐蕃这些豪酋大族们,虽然许多时候对门户私计要远远超过了国家利益的考量,但心里也都清楚,一旦噶尔家倒向大唐,那对两国情势的影响可就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当蔡邦氏的押货人在着急忙慌的把一些手头浮财在柜上兑换成飞钱后,便又忙不迭赶去四方馆,将所见闻汇报给还未离京的国中使者。
这会儿四方馆中吐蕃使者所居住的院舍内外,早已经聚集了许多旅居长安的蕃国客商们。听到这些国人们所汇报的消息,吐蕃的使者也是心情复杂,一方面欣慰于国中人心凝聚力还是不低,遇到有害国情的事情都知道及时来报。
另一方面,则就是震惊于噶尔家族竟然真的与大唐勾结在了一起。须知就在日前,他才趁着入朝拜辞之际试探一番,认为唐皇意在北疆、暂时无力西顾,国中可以趁此时机解决内部的权臣问题,并将相关的情报着人先行送回。
这一消息实在太过惊人,吐蕃使者也是愣了好一会儿,并在其他人的提醒之下,才意识到该要做出一些应对。于是他又连忙吩咐道:“速去取我礼袍,我要入唐国朝堂抗议其国与噶尔家乱臣勾结!”
随从手忙脚乱的将衣袍取来,等到使者更换完毕,又环顾告信众人说道:“噶尔家既然谋此诡计,必然也会有后招,防我国中制他。此前在唐国便已经有了加害国使的恶行,此番入唐不知有几人。我身边卫力不足,为防他刺杀加害,你等同行护我。”
众人原本还在七嘴八舌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并提出各种意见,可是在听到这话后,场面顿时冷寂下来,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环顾左右,似乎在打量着别人的意愿如何。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开口说道:“我等既然入馆报信,便绝对不会因为畏险不敢捐命。此番入唐,本就不是王国使臣,是奉了家命出行,合家老少衣食生计在此一身,实在不敢轻率犯险。更何况,噶尔家究竟与唐国结成何种盟誓,眼下还不知晓,就这样去强见抗议未必稳妥……”
众人听到这一番话,也都忙不迭纷纷点头附和,他们都觉得肯前来报信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实在不想冒着更大风险去出这一个头。
倒不是说吐蕃人全无忠义可言,而是眼前这些人实在有些特殊。他们作为各自门户挑选出来的经商之人,必然也都不失精明,做什么事情之前先作利害评估。
若噶尔家真的在长安坊市间准备了杀手,而他们又不巧遇伏被害,那这笔帐该怎么算?他们又不是正式的国使,死了也未必会得到抚恤追赏,还会把此行所携带押运的财货都折进去,怎么算都是得不偿失,对此自然就乏甚热情。
吐蕃使者听到这番推脱之辞,刚才心中生出的那些许欣慰顿时荡然无存,若不是顾忌这些人各自也都家世身份不俗,只怕早就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起来。
可是现在,他也只能苦口婆心的劝告道:“眼下是关系到国事大计,若噶尔家真同唐国勾结起来,那对我国事戕害之深、难以估量,你们这些人家,又能幸免?且不说后续的诸种损失,单只今次想要平安归国只怕都难……”
人的处境不同,所思所虑自然也都不相同。蕃使职命所系,如果不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且做出合适的应对,回到国中自是责罚难免,可那各家商贾却无使职,真要插手进去,不说性命财产有无危险,若事情不能处理妥当,反而有可能受到牵连,自然是不愿意沾身。任由那蕃使磨破嘴皮,也是应者寥寥。
正在这时候,又有蕃人商贾来到此处馆堂,并没有察觉到厅堂中的气氛尴尬,登堂后便急不可耐的说道:“众位乡友听说没有?大唐圣人终于要正式收纳尺尊公主入宫,已经在择良辰备礼了!尺尊公主远在外国,这番人生大喜,咱们蕃人同类自当助势壮威,日后在京中也能更得关照……”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顿时便纷纷离席凑上来打听,更有人索性趁此话题径直离开,冒着生命危险与使者同行还是免了,可为尺尊公主准备贺礼却是不能马虎!
很快,本来还人满为患的蕃使馆堂中便只剩下寥寥属员或是仗义、或是交情深厚者,其他的人则都已经不见了踪迹。
蕃使见到这一幕,脸色已是铁青,跺脚怒声道:“一群蠢物,真当事不关己?既然不愿追随,我便独行抗议!唐国朝廷若不讲清楚与噶尔家勾结详情始末、了断邪缘,我更要回奏国中,召回尺尊公主,断此和亲!”
说话间,他便气哼哼的出门,前后拥从也有几十众,气势并不算微弱。可是当这一行人走到金光门横街的时候,对面却有数百持杖骑士当街阻拦。
见到这一幕,蕃使也是额头冷汗直沁,没想到噶尔家竟如此凶极胆厉,竟然敢招聚这么多人马在长安城中当街阻杀。
然而不待他出声呵斥,对面骑士人众们却两下分开,一人从当中策马行出,正是身着胡服、男装打扮的西康女王叶阿黎。
“你要回奏国中,断我姻缘?谁给的你胆量?滚出长安去!若再于此城中见你,便是你的死期!”
叶阿黎俏脸含霜,望着目瞪口呆的蕃使恶狠狠说道。
0885 邪缘不断,和亲不成
生人在世并没有绝对的蠢材,特别是讲到自身利害相关的事情,大有大的诡谲,小有小的狡黠,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作为噶尔家族的重要成员,当赞婆出现在通达坊仓监官衙的时候,立刻便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特别是那些西面的胡商们,对此关注度要更高。
虽然说噶尔家族所代表的吐蕃势力,已经被大唐压制在了青海以西,并不能直接给陇右的商路造成干扰。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噶尔家族作为西面除大唐之外最强大的一方势力,其一举一动本就备受瞩目,更不要说眼下是直接与大唐产生互动。
双方无论是交恶开战,还是所谓的强强联合,都与众多人的利益密切相关。所以许多人也都开始急切的打听起相关内情,以求能够做出合适的应对以规避风险。
不过这件事倒也不需要多么费力的打听,赞婆在进入仓监官衙后不久,便又从另一侧行出,与其同行的还有几名仓监官员,去向正是附近几处官仓。很明显其人这一次进京,并不是挑衅开战,而是要与大唐展开商贸互动。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诸胡商们也是既喜且忧。高兴是因为和气才能生财,如果双方突然开战,无论胜负结果如何,势必都会影响到西行商路的畅通。商贾们自然没有什么争强斗胜的野心,对于他们而言,商路受阻就是最坏的消息。
只要正常的商贸不受影响,那无论是大唐称霸河西,还是吐蕃卷土重来,都不是第一紧要的事情。
至于忧虑也很好理解,如今的噶尔家族虽然势力萎靡,但仍控制着青海以西的广袤领地与众多部属,一旦加入到同大唐的贸易往来中,哪怕只是正常的商业竞争,他们这些胡商也绝不会是其对手。
普通的胡商们还只是担心噶尔家族的加入或会压缩他们的利润空间,可是一些来自吐蕃本土的豪强商贾们,对于这一消息则就是倍感震惊。
当下这个时代,能够远行数千上万里路途进行通商牟利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人,对于如今吐蕃国中情势也都了然于心。
类似那蔡邦氏,在见到赞婆进入仓监官衙后,顿时便心生警惕,意识到唐蕃之间情势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原本还对那飞钱有所迟疑与保留,可是现在便立刻做出了决定要换置飞钱,当然不是上赶着要送钱给大唐,而是希望能够凭此手段以对冲风险。
至于说吐蕃国中会不会因为大唐与噶尔家有所勾结而恼羞成怒、直接发动与大唐之间的战争?这个可能实在是不大。
此前国中便不敢、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与大唐直接论战,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唐在东域瞎折腾。至于现在,噶尔家竟然与大唐之间关系变得暧昧起来,国中必然更加的投鼠忌器、不敢针对大唐有所妄动。
其实对于噶尔家在面对国中压制的情况下、会不会倒向大唐,国中对此也都颇有讨论,普遍觉得这个可能不大。毕竟大唐几次在西线折戟,都是由噶尔家族下的手,彼此之间可谓有血海深仇,又怎么能轻易的走到一起来?
可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无论此前的论点多么扎实、猜测多么笃定,都被出现在长安城的赞婆给击的粉碎。眼下重要的便不再是噶尔家会不会与大唐勾结,而是要搞清楚已经勾结到了哪一步?究竟只是单纯的商贸往来,还是已经产生了一定的军事合作?
吐蕃这些豪酋大族们,虽然许多时候对门户私计要远远超过了国家利益的考量,但心里也都清楚,一旦噶尔家倒向大唐,那对两国情势的影响可就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当蔡邦氏的押货人在着急忙慌的把一些手头浮财在柜上兑换成飞钱后,便又忙不迭赶去四方馆,将所见闻汇报给还未离京的国中使者。
这会儿四方馆中吐蕃使者所居住的院舍内外,早已经聚集了许多旅居长安的蕃国客商们。听到这些国人们所汇报的消息,吐蕃的使者也是心情复杂,一方面欣慰于国中人心凝聚力还是不低,遇到有害国情的事情都知道及时来报。
另一方面,则就是震惊于噶尔家族竟然真的与大唐勾结在了一起。须知就在日前,他才趁着入朝拜辞之际试探一番,认为唐皇意在北疆、暂时无力西顾,国中可以趁此时机解决内部的权臣问题,并将相关的情报着人先行送回。
这一消息实在太过惊人,吐蕃使者也是愣了好一会儿,并在其他人的提醒之下,才意识到该要做出一些应对。于是他又连忙吩咐道:“速去取我礼袍,我要入唐国朝堂抗议其国与噶尔家乱臣勾结!”
随从手忙脚乱的将衣袍取来,等到使者更换完毕,又环顾告信众人说道:“噶尔家既然谋此诡计,必然也会有后招,防我国中制他。此前在唐国便已经有了加害国使的恶行,此番入唐不知有几人。我身边卫力不足,为防他刺杀加害,你等同行护我。”
众人原本还在七嘴八舌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并提出各种意见,可是在听到这话后,场面顿时冷寂下来,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环顾左右,似乎在打量着别人的意愿如何。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开口说道:“我等既然入馆报信,便绝对不会因为畏险不敢捐命。此番入唐,本就不是王国使臣,是奉了家命出行,合家老少衣食生计在此一身,实在不敢轻率犯险。更何况,噶尔家究竟与唐国结成何种盟誓,眼下还不知晓,就这样去强见抗议未必稳妥……”
众人听到这一番话,也都忙不迭纷纷点头附和,他们都觉得肯前来报信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实在不想冒着更大风险去出这一个头。
倒不是说吐蕃人全无忠义可言,而是眼前这些人实在有些特殊。他们作为各自门户挑选出来的经商之人,必然也都不失精明,做什么事情之前先作利害评估。
若噶尔家真的在长安坊市间准备了杀手,而他们又不巧遇伏被害,那这笔帐该怎么算?他们又不是正式的国使,死了也未必会得到抚恤追赏,还会把此行所携带押运的财货都折进去,怎么算都是得不偿失,对此自然就乏甚热情。
吐蕃使者听到这番推脱之辞,刚才心中生出的那些许欣慰顿时荡然无存,若不是顾忌这些人各自也都家世身份不俗,只怕早就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起来。
可是现在,他也只能苦口婆心的劝告道:“眼下是关系到国事大计,若噶尔家真同唐国勾结起来,那对我国事戕害之深、难以估量,你们这些人家,又能幸免?且不说后续的诸种损失,单只今次想要平安归国只怕都难……”
人的处境不同,所思所虑自然也都不相同。蕃使职命所系,如果不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且做出合适的应对,回到国中自是责罚难免,可那各家商贾却无使职,真要插手进去,不说性命财产有无危险,若事情不能处理妥当,反而有可能受到牵连,自然是不愿意沾身。任由那蕃使磨破嘴皮,也是应者寥寥。
正在这时候,又有蕃人商贾来到此处馆堂,并没有察觉到厅堂中的气氛尴尬,登堂后便急不可耐的说道:“众位乡友听说没有?大唐圣人终于要正式收纳尺尊公主入宫,已经在择良辰备礼了!尺尊公主远在外国,这番人生大喜,咱们蕃人同类自当助势壮威,日后在京中也能更得关照……”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顿时便纷纷离席凑上来打听,更有人索性趁此话题径直离开,冒着生命危险与使者同行还是免了,可为尺尊公主准备贺礼却是不能马虎!
很快,本来还人满为患的蕃使馆堂中便只剩下寥寥属员或是仗义、或是交情深厚者,其他的人则都已经不见了踪迹。
蕃使见到这一幕,脸色已是铁青,跺脚怒声道:“一群蠢物,真当事不关己?既然不愿追随,我便独行抗议!唐国朝廷若不讲清楚与噶尔家勾结详情始末、了断邪缘,我更要回奏国中,召回尺尊公主,断此和亲!”
说话间,他便气哼哼的出门,前后拥从也有几十众,气势并不算微弱。可是当这一行人走到金光门横街的时候,对面却有数百持杖骑士当街阻拦。
见到这一幕,蕃使也是额头冷汗直沁,没想到噶尔家竟如此凶极胆厉,竟然敢招聚这么多人马在长安城中当街阻杀。
然而不待他出声呵斥,对面骑士人众们却两下分开,一人从当中策马行出,正是身着胡服、男装打扮的西康女王叶阿黎。
“你要回奏国中,断我姻缘?谁给的你胆量?滚出长安去!若再于此城中见你,便是你的死期!”
叶阿黎俏脸含霜,望着目瞪口呆的蕃使恶狠狠说道。
0886 情多累人,羞于归宫
且不说外间因为青海噶尔家与大唐之间的互动所引发的一些人事骚乱,在决定纳妃之后,大内中的圣人也是忙碌得不得了,甚至晚上都没有时间返回内宫休息,都是直接在紫宸殿中入寝。
至于究竟在忙什么,李潼也说不清,总之就是很忙。大事小情一通处理,时间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
这一天傍晚,自外朝返回紫宸殿内堂中,当宫人们得知圣人今日仍宿于此之后,便又开始准备起居事宜。近日都是如此,倒也并不显得手忙脚乱。
房间中,李潼换下了袍服,只披一件氅衣,顺手抓起一卷翰林院近日修编的诗选、翻阅着打发时间。过不多久,乐高便匆匆行入房间中,已经颇有几分英气的脸庞上带着几分焦虑,喘息声也很是急促。
“有什么急事?”
李潼见状后便放下诗卷,皱眉询问道。
“唐、唐贵妃请见圣人,已经、已经到了殿外……”
乐高强按下喘息声,压低声调低声说道。
“贵妃来见,值得做这样的惶急姿态?”
李潼闻言后不免有些不悦,皱眉低斥了乐高一句,而他自己则扶榻跃起,扯下身上氅衣并又披回了袍服,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还在低头搭扣着腰带,脚步却不停缓,身体已经走出了内堂。
来到侧殿坐定之后,看到案上空无一物,他便又指着乐高吩咐道:“速取一匣奏书来,不惧是何事项。”
主仆一通忙碌,等到身着艳红石榴裙的唐灵舒行入侧殿之后,便见到圣人正端坐殿中,一手捧着一卷奏书,另一手则持着一支毛笔,神情严肃、双眉微蹙,在为国事忧劳不已。
而在御案另一侧,刚才殿外一副猴急姿态蹿进殿中的乐高这会儿也是敛息凝神,一手扶砚、一手研墨,不时侧首看一眼为了国事废寝忘食的圣人,微微叹息一声,觉得圣人真是勤勉劳累到让人心疼。
看到这一幕后,唐贵妃自是略有错愕,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这会儿乐高视线余光才向下一扫,并见到站在殿内的唐贵妃,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诧异,然后又连忙弯腰向圣人耳语几句。
神情专注的圣人受此打扰,自然有些不悦,先是抬头瞪了一眼乐高,继而才又发现了唐贵妃,忙不迭放下手中奏章,站起身来不无惊喜道:“贵妃何时登殿?你们这些侍者竟不奏来!”
说话间,他便忙不迭绕过御案行下堂来,远远的便伸出双臂,走到近前便自然的环住自家娘子那细腰,望着近在咫尺这张俏脸叹息道:“竟日过眼都是笔墨文字,总算能见娘子美妙容颜,骤然间竟仿似飘然欲仙!”
唐灵舒本来见到圣人这一番故作忙碌的作态是有些不悦,但因此亲密动作并言语,心情大有好转,抬手搭在圣人环在她腰际的两臂,转眸看了一眼案上堆积的那些奏章,眸光闪了一闪才说道:“妾不告自来、冒昧登殿,是不是打扰到了圣人?但就算是冒失,也实在按捺不住思念。外朝近日怎么生出这么多的大事,罗网一般将圣人捆缚前朝,经久都不归宫?”
李潼听到这话,自有几分羞涩,干笑一声后才又说道:“偌大国业,人事无穷,事务繁忙又怎么会有尽头?一日时辰毕竟有限,全凭在事者勤此废彼的调度。这段时间沉湎外务,冷落了内宫情事,也实在是我的不对。”
“妾等深宫妇人,恩幸则欣然承露,闲时则细教儿女。纵然主榻久虚,也只是傍门思望,又怎么敢凄怨于言表?”
唐灵舒闻言后嘴唇微微一抿,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唯圣人用功于国事,妾等才有深宫荣养的悠闲,何本何枝,妾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今宫中将要纳新,新人难免忐忑怀怯,若遭长久的疏远,恐将有怨恩薄……”
李潼自然听得出这话中的薄讽,抛开心中羞赧不说,抬手勾起娘子下巴,垂眼对望并微笑道:“这一番话语,恐不是娘子心机能够拟出?惠妃既然有言诉我,为何不肯亲至,要托娘子传言?”
唐灵舒听到这话,顿时便抿嘴笑了起来,并不因圣人有此明察而大惊小怪,只是眨眼戏语道:“大概她们觉得我筋骨壮实一些,就算激怒了圣人,也能禁得住多几次的责罚罢。”
“唉,我也是有难为情的时候啊!”
听到娘子如此戏言,李潼叹息一声,拉着娘子返回御床坐定,抬手示意乐高将案上所摆设那些假装忙碌的奏章收了起来。既然小伎俩早被人看破,也就无谓再作现眼。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前苑里磨磨蹭蹭不肯返回后宫,心里的确是有几分难为情,不知该要怎么面对自家几位娘子。一日间决定再纳两名新人,于他自是一喜,但对内宫这些妻妾们,也的确是有几分情伤。
虽然说中古时代不该以后世那种男女感情观点来评判情事,况且就算是后世,稍有资本的男女们也甚少受到感情伦理的约束,更不要说他这样一个帝王。
不说别个,就他们李家这几个祖先们,高祖老当益壮,特别是在玄武门事变、荣升太上皇之后,简直就像一个辛勤的小蜜蜂,没能在大局上控制住儿子,索性多生几个儿子吃回来。
至于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建功立业的同时,也从没有耽误了情事活动,后宫妃嫔们几十个是有,且身份年龄各不相同,其中就包括传家宝的他奶奶武则天。
相对而言,高宗后宫倒是简约一些,一则身体不太好,二则他奶奶也实在太凶恶霸道。但即便是如此,后宫妃嫔也有十几人。
跟这几位先人相比,如今李潼的后宫规模也委实不算大,即便是加上两个即将入宫者。但话说回来,别人渣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要渣。
当然,渣已经是一个事实,只不过在情感上而言,他还是比较重视几个娘子的感受,所以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还是有些不好面对。这一份矫情与纠结,倒也可以称得上是又当又立。
“今宫中侍员本不急缺,唯感念两者缠情入骨、花期短暂,所以才……”
对坐默然了一会儿,李潼才又开口说道。
然而不待他把话讲完,却被唐灵舒举手打断,一对美眸专注的凝望着圣人,一边叹息着一边开口说道:“人之常情,若说全然没有妒念,妾等心思也实在瞒不过圣人。圣人权势、风采如此,人间有情者谁不倾心?况且天家自有规制,也不会因为俗情偏移。若真内宫寡员,妾等先入侍者反而要被人间诟病深重,道是内宫妒性深重,不容新人。”
李潼听娘子言辞坦率,先是松一口气,继而又说道:“夫妻长守,凡情与事,尤需坦诚,才能有情绵悠长。但我贪夺智短,因为一时的羞涩,竟然对娘子们避而不见,反要等到娘子来安慰我,也实在是倍感羞愧……”
唐灵舒闻言后则摆手道:“我可没有这样的雅量,只是想着纵然一时不见,总不能时时不见。圣人避于外,还有外朝诸多事务可以消遣情怀。妾等居于内,除了教训孩儿可就少了别的消遣。
譬如欠债者厌见债主,最初或有几分羞惭,久则就要由厌转憎了,只觉得全因此人存在、我才整日怅怅不乐,一点钱帛的惠好,实在比不上我这长时的忧愁!且休、且休,就此绝交了罢!抹去此人,我于人间还有大把相好。
这话也是杨娘子教我,但我觉得大有道理,所以说给圣人,恐圣人久在外招摇,来日入宫者怕不止聊聊二三。今宫苑尚多空闲,若来年真的人多屋狭,别人或还局促着忍耐,但我那些马儿怕要给新欢腾空屋苑,不能再圈养宫中。”
“这不会、这绝对不会!只此二者,除此绝无!”
李潼闻言后连连摆手说道,握住娘子素手感慨道:“情多累人,我现在也是深有感触。盘桓外朝,羞于归宫,我心里对妻儿也想念得很。新人还未入苑,已经感觉不比往年的自在,哪里还有闲情去招惹更多?”
唐灵舒见圣人如此表态,又噗嗤一声笑出来,美眸绕过这殿堂,才又说道:“那圣人此夜是仍留宿此殿,还是要与妾相携归宫?”
“回宫,回宫!”
李潼闻言后便连忙起身,又转头拉起了这娘子,有些尴尬的笑语道:“这一番纠结为难,也并不是因为错意娘子等妒盛,于自己是一份警醒约束。几日反思,告诫自己得意时不可过于纵情。与娘子等乃是从微赴显的患难长情,与旁人却少有。若为了自己一时的私意情欢频频伤此长情,久则即便不会形单影只,怕也将渐渐的与人间绝情。”
“圣人凡事思想深刻,哪怕只是贪欢纳新,都能汇总出一番感人的道理。妾既然听到这道理,若再长作计较,是否也是自绝长情?”
唐灵舒听到这番话后,先是稍作沉吟,转又反问道,继而又说道:“杨家那小娘子,也算是长久的旧相识,来日相处不会生疏。西康女王赠我许多良驹,原来是早为入宫铺垫人情。总之宫中不会挟怨失和,更何况还有皇后这样一位端庄大妇居中协调,仍是和气一团,这样圣人放心没有?”
李潼闻言后便露出了渣男的笑容,抓起娘子手摁在自己心口并说道:“娘子知我心事,我自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但从此以后,谨守几人,不增不减,这也是深在肺腑的真言。我于情事之中,确有无赖之状,但对娘子的爱意,也是腔中热血,久炽不烬。”
唐灵舒听到这话后,笑容也更开朗许多,但转又不无抱怨道:“往年情话,还有来生云云。怎么如今又增新人,只比此身心腔了?我是贪情的很,圣人情中凡有狂言,我都深深记得,此生不足,来生再追!”
0887 殊荣称羡,争作奴婢
一场家庭中的小风波,就这样消散于无形。在贵妃的暖言规劝之下,圣人得以疏解心结,返回内宫中同家人们团聚。只是第二天早朝的时候,那腰骨明显的不如往常直挺。
皇帝再作纳妃,虽然事情也不算小,但自有相关礼司并皇后等内宫之众进行筹备操办,倒也不需要影响到朝廷本身的事务运作。
有关大唐与青海噶尔家展开商贸的问题,不独在民间引起不小的轰动,在朝中也有颇多人进行议论。
许多就此发言者多数对此都持反对态度,理由也很简单,噶尔家作为西蕃悍胡,姑且不论往年在军事上给大唐带来的多次伤害,单单眼下其家族处境不妙、甚至不容于其国,可见狼子野心、劣性深植,朝廷若与之交往密切、资其势壮,恐怕要养虎为患。
对于这样的论调,李潼也并不给予正面的回应,只是吩咐有司继续跟进。大国谋略,从来没有什么永恒的敌人或朋友,任何的判断与决定都要基于当下的实际情况。
至于说噶尔家品德高不高尚,更不是相关事宜或兴或废的理由。起码眼下而言,同噶尔家维持一定的接触往来,要比一直保持敌对要更有利得多。
如今的噶尔家,虽然势力仍然不容小觑,但离开了吐蕃本国的支持,则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对大唐而言谈不上是正面的战略对手,只是与吐蕃长线对抗中一个或可争取与利用的筹码。
朝中虽然非议声不乏,但在上层的决策层面,对此还是保持一个赞同的态度。对于如何利用外蕃们彼此之间的矛盾、从而解决强大的竞争对手,大唐对此自有丰富的操作经验,在处理胡情事务方面,也从来不会预设立场。
别说眼下还只是利用吐蕃君臣矛盾离间构计,哪怕噶尔家真的能够逆势弑主、取代赞普王室成为高原上新的主人,大唐对此也不会进行什么强烈的反对,顶多出于舅甥情谊对残余的吐蕃王族势力稍作包庇,甚至出兵运作助其复国。
当然,这种几率是很小的。以吐蕃那种社会结构,噶尔家这样的成分氏族,是绝难成为高原上群众拥戴的主人。
除了同噶尔家的商贸之外,代替去世的契苾明出任朔方的李昭德也已经起行。有关李昭德所提出贿结回纥的策略,政事堂在经过一番讨论后,对此计普遍都持赞同的态度。
毕竟如今的朝廷,仍不足以负担多线的强硬推进,通过这样的手段将河朔方面的胡情事务暂且压制、并且继续积累,等到合适的时间再将之引发出来,这也的确符合国情与国力的恢复步骤。
李昭德再次复起、成为朔方道大总管、并领北庭都护府事宜,一跃成为边臣中第一权重之人,在时局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若再将圣人将要纳弘农杨氏之女为妃联系起来,那时流所感受到的政治风气的转变则就更加清晰得多。
与此同时,服阕归京的相王诸子,也入朝在朝堂上获得了正式的册封。相王次子李成义受封北海王、三子李隆基受封临淄王、四子李隆范受封安平王,三王各自食封五百户,嗣相王李隆业则与同王、岐王等并食千户,以安家室。
诸子虽然各自受爵,但却并没有入朝担任官职。对于这一点,时流也是不乏议论,当然日前家宴情形也经由宗亲中好事者们传播出来,时流们只是感慨太皇太后对相王一家可谓是怨望深重,只怕太皇太后一日不逝,相王这几个儿子都难有出头之地。
当然,也并不是没有人意识到、今上对相王这几个儿子难道就全无猜忌、防范之心?可现在既然有太皇太后顶住这一口黑锅,也就甚少有人性喜刺激、去深入的讨论这样一个话题。
朝中军政事务运行有序,圣人纳妃事宜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首先敲定日期的便是杨喜儿入宫的时间,被安排在了六月中的吉日。
至于西康女王叶阿黎入宫的时间,其实更好确定。毕竟叶阿黎来自吐蕃,也不像弘农杨氏那么多的讲究、还要把着黄历去翻捡吉日。
只不过由于考虑到还可以借这件事同吐蕃扯皮一番,吐蕃使者虽然被叶阿黎盛怒之下逐出了京城,但此前辞行时便也约定其国将会再遣使员入京来继续深入商谈借道西康的事宜。
虽然同噶尔家的接触让唐蕃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扑朔迷离、去向未定,但我大唐圣人既然要娶你们吐蕃的公主,你不意思一下能说得过去?
杨喜儿虽然入宫多年,可这一次入宫身份却是不同往年,自然不能草草办理。所以在纳妃的事情谈定之后,便由其家人们接回了家中,诸礼过遍之后再送回宫中。
弘农杨氏自是海内名门,更因与前隋皇室关系密切、乃是关陇勋贵群体中的核心成员,在这关中之地自然也是亲友无数。如今得幸再侍帝宗,也是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不仅只关系到杨氏一门,对于整个关陇勋贵群体而言,都可以说是意义非凡。
眼下的关陇勋贵们,自不如往年那样风光煊赫。所谓两造帝业的辉煌威权,如今已经成了只在梦境缅怀的故事。
唐家创业以来,太宗时还因为关照元从功臣的缘故、关陇勋贵们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可是到了高宗时,这种情景便不复存在,废王立武、通过对长孙无忌的打压,直接废掉了关陇勋贵们的头马,自此之后便是群龙无首、一头乱麻,再也没能出现一个像长孙无忌那样权势、威望集中于一身,能够统合、慑服诸多名族的代表人物。
等到太皇太后女主临朝时,虽然李唐宗室过得更加水深火热的凄惨,但关陇勋贵们也绝不轻松。虽然也出现了豆卢钦望、李昭德以及韦巨源等立朝高权人物,但这些人物,有的一味谄媚求存、连关陇勋贵们自己都不大瞧得上眼,有的则刚愎自用、根本就不能统合群众。
早年神都政变、相王当国,关陇勋贵们虽然也经历了一番回光返照,但这好景却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便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所破坏掉。
至于当今圣人,对关陇勋贵们更是谈不上友好。甚至可以说圣人这履极之路,就是踏着关陇勋贵们的尸骨一步步走上来。
但如今开元政治日趋稳定,圣人享国已经成了定局。就算这些关陇勋贵们有再多不甘,也根本没有能量与胆量去作挑衅、反抗,只能默认接受下来,并努力试图重新融入权势之中。
在这样的背景下,弘农杨氏得此荣幸,对于关陇勋贵整体自然也是一个莫大的转机。
所以自从杨喜儿被迎接归邸之后,登门来贺者便络绎不绝。从清晨到夜晚,杨家府邸门前车马往来几乎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无论的确是相交莫逆的世交,还是平素不相往来的人家,这会儿都是不甘人后,要赶来杨家府上沾一沾喜气。
外间中堂宾客盈门,以杨执一为首的杨氏族人们应接不暇。而杨氏内堂中,同样也是一派忙碌的光景。
“唉,本来是一桩夙愿得偿的大美喜事,结果从归邸到现在,尽是待人接物的繁忙。若早知家中是这样的光景,我还不如再留宫中一段时间,礼时前日再返家中。”
一番浓艳盛妆、与其气质颇不匹配的杨喜儿在送走几名女眷访客后,返回席中便忍不住的扶额抱怨道。
杨执一的娘子独孤氏在内堂陪伴着这个侄女,听到这话后便笑斥道:“这娘子欢喜得乱了心绪,这又是做得什么胡计?我家自不同寻常门户,逢此大喜,贺客云集那也是正常的事情,总不能闭起门户不作接纳!想想往年受人嘲讽的心酸,如今家人们占了你的福泽,也总算是扬眉吐气。”
早年杨执柔去世时便将女儿托付给当时仍在潜邸的圣人,许多人讲起这一桩旧事,也都不免感慨这位杨相公观人观势的眼光是有,可惜福气太单薄,本可以攀幸至尊,结果送出家门的女儿却只能作宫婢使用。
类似言辞听得多了,杨家人上上下下自然也都存着一股憋屈,如今喜事大作,也算是回应过往这些嘲讽。
“这种意气的较量,短时之内的确是让人快意。但时间久了,也乏甚滋味。各家营生、各家张计,谁也不会常年的扒门外望,终究还是自己过得好才有乐趣。”
杨喜儿眼下倒是豁达得多,不再因为这些旧事而耿耿于怀,只是讲到这里的时候又顿了一顿,才又对独孤氏说道:“家人们分享这一份喜乐是好,但也不能得意忘形,请婶子记住,千万不要松口应许那些人家将自家女儿送我为婢的请求。
且不说那些娘子们俱是名门闺秀、杂使起来过于折福,单单他们这些人家作此计议便不存什么好心思。若将这些杂情毕集于我身边,来年入宫也是不好调理,反而会烦扰到圣人不肯亲我。”
杨家有这样的荣幸、获此殊荣,诸家看在眼中,心里也是羡慕不已。他们自不像杨执柔那样高瞻远瞩,提前占下这一份长缘、又苦忍多年的冷清寂寞,但也并不是没有别的计量。
比如说趁着杨家女儿入宫之际,将自家色艺拔众的娘子们赠为奴婢、一同陪侍入宫,这么做说起来虽然有些不好听,但只要自家女儿入宫,说不定机缘巧合下就能获得圣人的喜爱欣赏,同样也能得到类似的幸运际遇。
0888 一藤之瓜,优劣分明
听到杨喜儿这一番话,独孤氏忍不住便感慨道:“娘子终究是经过太皇太后的调教,人情之内的利弊考量着实精明。你能有这样的明智,日后生涯就算遇到什么纠纷困顿,也必会有从善解决的计略。”
杨喜儿闻言后忍不住便说道:“常听人说太皇太后秉性强势、难于相处,可我入宫随侍数年,却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就算有时的确严厉了一些,但那也是因为有人犯错在先……”
“哈,你这娘子啊,也只是赶上了好时候,若是往年圣人还未匡正家国时……罢了,这些旧事也不必多说。总之,你是福气不浅,让人称羡。”
听到这娘子居然觉得太皇太后是一个好相处的人,独孤氏便忍不住多说几句。她虽然不是常在宫中的命妇,但身为皇亲国戚,也是少不了场面上的出入,想到当年太皇太后那雌威浓厚的姿态,至今尚且觉得不寒而栗。
不过这样的闲言也要适可而止,略过这一个话题后,她便又笑道:“你惦记的这件事情,就不必过多操心了。家人们虽然没有长计帮扶你,但也绝不会让你麻烦傍身、忧愁度日。几家送入女子,绝不会让她们随你入宫,实在推却不了,那便暂留邸中,无非耗一些衣食物料。”
“婶子如果担心那些人家仍要纠缠、不肯罢休,我倒有一计可以教你。”
见家人们并不因为贪图一份故交的情谊而就此事难为自己,杨喜儿也是心情大好,于是便开起了玩笑:“若那些人家仍不肯引走自家女儿,婶子你不妨告阿叔多请岐王殿下入邸作客。只是这样一来,你家门中那位表姊怕是不乐。”
“怎么能这么编排亲人!”
独孤氏闻言后便瞪眼低斥一句,只是说完后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唉,终究各家都有困计。都是一藤上的瓜果,同圣人和同王殿下相比,岐王殿下风格也实在差别太大了。但你那表姊自己能看得开,旁人不好议论太多。”
当今圣人虽然新纳妃子,但本身**中的意趣并不浓厚,这也是公认的事实。哪怕是加上将要新入宫的两人,内宫中规模仍不算大,跟许多姬妾成群的豪门大户相比都颇有不如。
至于三兄弟中最年长的同王,则就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清心寡欲,至今唯守王妃一人,甚至连一名姬妾都无,其深情克己,简直就是权贵中的一个异类。
不过跟自家两兄弟相比,岐王则就完全的跟修身养性无关了,本身王邸中便已经姬妾众多,外宅养起的则就更加的数不胜数。甚至有人戏言,京中百坊之中、坊坊皆有岐王相亲女子。具体情况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岐王在情事上的浪荡也的确是盛名于京畿。
对于这一点,时流虽不免有噱笑,但也谈不上鄙夷。毕竟岐王虽然滥情,但道德品格还是不差,并没有什么强取民女的恶霸劣迹。而他身为当今圣人的兄长,身份已是贵极,也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寡人之疾。
各家选送到杨家的女子,无不经过精挑细选,那是奔着当今圣人去的。可若是留在杨家被岐王截了胡,那也实在是能让人欲哭无泪。虽然岐王也是嫡亲显贵的宗王,各家女子就算侍奉岐王也不算辱没身份,可岐王所宠爱实在太多,兴许把人糟蹋了之后转头就抛在脑后。
两人闲聊片刻,有跟随杨喜儿一同归家的宫女捧着一份计簿登堂来,禀告道:“娘子,今日入贺各家的贺礼已经整理妥当、列册完毕,娘子需不需要过目?”
“那当然要看一看!”
杨喜儿听到这话后顿时来了兴致,抬手将那计簿接过来,并不掩饰自己的贪财,笑着对独孤氏说道:“我少小离家,阿耶留下的家业、诸兄弟姊妹已经各自分领,我也就不再强言计较、免得伤害情义。至于这一次诸家来贺的礼货,我也就不再客气,当作自己的嫁奁私货收存起来,不劳烦诸兄弟们再备嫁妆,也就不再留给家里了。”
“这是应当的,你这娘子少来不幸,如今总算守到了自己的情缘、否极泰来,虽然说入宫后恒有料事赐给,绝不会短了衣食的用度,但日常的人情往来,也该有一份私己预备、如此才能不在人前怯了场面。
这件事你阿叔早便说过,我家并不是落拓门庭,当然不能让出嫁的娘子失礼于外。你几个兄弟各自成家当户,在财货上未必从容。所以族中公里一份,你阿叔又是一份,在城南置起一处百十亩的田庄,供你入宫后汤沐花销。”
独孤氏听到这话后也无作异议,时下女子出嫁可不是完全作为夫家的附庸,无论是人格上还是财产上、都有一定的独立性。
哪怕是皇后当年嫁给潜邸中的圣人,家计并不宽裕,其父兄仍然竭力为皇后置办了一份私业,虽然实际上用处不大,但却是一种象征意义。意味着这女子哪怕不得夫家喜爱,也不会彻底的没了自主的能力。
父亲去世的时候,杨喜儿年纪还很小,再加上并非家中大妇嫡出、且早早的便被送给了圣人,因此她父亲的家产自然与她无关,早被兄弟姊妹分定,偌大庭门中,可以说是片瓦都与她无关。
所以此前她长久不为圣人接纳,灰心丧气下要讨回自己的俸禄去捐设一座道观、以供自己出宫后容身,也并不是单纯乞怜的怨言,而是一旦离了宫中,真的无处可去。
此前虽然常年在宫中、但却没有名分,再加上侍奉的太皇太后也没了往年的权威,连累家人们饱受讥讽,这些家人们自然也对杨喜儿心存怨气、埋怨她不懂得巧媚惑人,连累整个杨家都颜面无光。
所以杨喜儿同这些兄弟姊妹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如今虽然荣归待嫁,但那些兄弟姊妹也都不敢凑上来,实在是羞于相见,也担心会遭到杨喜儿的报复。
尤其是那几个早年颇多奚落话语说在当面的嫂子们,心里更是捏着一把汗,担心杨喜儿伴着太皇太后太久,也学来太皇太后那些惩治人的手段。须知早年太皇太后为了报复那些曾经对其有失恭敬的亲人,曾生生的将人抽打致死。
杨喜儿自然没有太皇太后那么暴戾,但也并不会刻意的亲近那些待其凉薄的亲人。如今还肯回家待嫁,也是只图一个场面上的和气,至于利益上则就不想牵扯太多。反正应付过这场礼节之后,彼此也是内外分隔,并不会长久相处。
所以她当然也不会让自己的人生大喜被家中那些兄弟们做成发财牟利的勾当,凡有贺礼进货,全都要当作自己的嫁妆私财。
听到亲长并不反对她这一计议,甚至还另有馈赠,杨喜儿也是颇生感动,起身再作拜谢,然后才又翻阅起了那些礼货计簿,这一翻看顿时便皱起了眉头来:“这些人家来贺,满堂的人众,作礼的物货却是这么微薄,他们是来贺我喜事,还是刻意小气让我难堪?”
也无怪杨喜儿心中会不爽,名单上记载的宾客不少,但礼货统计下来却与这名单颇不相称。许多世道中不乏豪名的人家,出手却小气得很,有的给绢三五端便应付了过去,也无怪杨喜儿会心中不爽,觉得这些人表面上态度热切,但内里却仍是看不起自己。
独孤氏见状后也凑上来看了一看,见杨喜儿一脸的郁闷,才又忍不住叹息道:“唉,这些年来京中这些故交们处境也实在算不上好,且不说有没有受到各种祸事牵连,单今朝廷用政征敛无算,就着实让人辛苦……这也并不是抱怨政治失宽,但各家境况窘迫也是一个事实,所以如今人情场面的维持也就只能缩减一些,并不是看轻你这娘子。”
这番话意思也很明白,你家男人西归以来,便摁着这些关陇乡亲们盘剥,这么多年下来,大家还能剩下什么油水?你们家把人刮得这么狠,现在你个小老婆还抱怨人家送礼寒酸,到底还打不打算让人活?
“我又不是什么大气观政的大臣,只是一个喜乐自己得配良人的小女子,只是希望自己喜事能风光一些。至于各家困扰,与我几分牵扯?既然已经窘迫到顾不得场面,那索性不顾。明日来客登门,前庭点头应好、知还有情就是了,也不必再盛弄什么宴席、免得入不敷出!”
关系到自己入宫后的私房钱,杨喜儿却是不肯让步,皱眉道:“他们又要风光,又不肯舍物,谁又有闲情陪他们一起闹腾!我也并不是贪婪勒索,但起码具礼也该配得上这一份场面,不能出入透出一股寒酸!”
说话间,杨喜儿便要抬手吩咐人去中堂叫停宴席,独孤氏见状,也是慌得不得了,忙不迭发声阻止道:“你这娘子啊,真是、真是固执的让人头疼。罢了,这件事我去知告客人,不伤情义、尽量顾住眼下的场面。你若真这么闹起来,内外都是难堪……唉,活这半生,也不曾如此向人索求,这次可真是豁出一份脸面去了。”
杨喜儿却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尴尬,见婶子起身向外走,又忙不迭叮嘱道:“婶子要记得,各家加礼,切记让他们不要添送隆庆香坊的香料,那都是自家、都是比不上大内自己所产,在外稀奇,在内却是寻常。”
“你可真舍得出这张脸!”
独孤氏闻言后转回头来抱怨一声,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0889 人间远我,我亲人间
杨家中堂里,自是喜气满满、氛围热烈。自从杨执柔去世后,家中并没有身在势位之人,便少有这样宾客盈门的盛况。
杨执一坐在主人席上,这会儿脸上也是红光满面,对诸捧杯祝贺的宾客们也是来者不拒。他这一口气同样憋在心里许久,早年为了守住兄长这一份遗嘱,他在洛阳时甚至当街把中山张氏一个子弟敲打成废人,这件事曾经引起不小的轰动,伴随而来的也是长久的奚落。
可是现在,再也没人敢当面讥讽他们一家,言辞间俱是满满的恭维,这一份喜乐与满足,也真是让人陶醉不已,同时又倍感欣慰,只觉得苦心之人、天意不负。
当然,除了一点志得意满之外,杨执一也并没有完全的乐而忘形。虽然宾客满堂,但也并不是对所有前来道贺者都悉数引入堂中来。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关陇乡亲门户们,其中不少都不怎么受圣人待见,特别许多人家至今还背负着悖逆的罪名,虽然眼下朝廷已经不再加罪追究,但他也不敢将这些人接纳入府。
比如说午后便有郕国公姜氏的族人具帖来贺,但杨执一稍作沉吟之后,便吩咐家人将之谢拒门外。
早年陕西道行台与洛阳朝廷对峙的时候,郕国公姜晞在朝担任宰相,也是力主制裁行台的代表人物。其人虽然在庐陵王潜逃归国那场风波中幸免于难,但当圣人归朝靖国时,也并没有轻饶了郕国公家,一家直系子弟都被押赴南市刑场砍了头。
这其中郕国公姜晞的叔父姜遐还是长平王李思训亲弟的丈人,姜遐早在天授年间便去世了,但留下的儿子姜皎等也没能免于极刑,与堂兄姜晞等人一起被砍了头。
原本姜氏也是一个大族,可是随着主支族人们被干掉,整个家族顿时也零散起来,剩下一些别支旁裔子弟不成气候。
虽然说朝廷并没有明令要禁锢姜氏一族、持续的打压,但杨执一还是谨慎、不愿与之产生什么联系,一则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二则没有那个必要。
但尽管杨执一仍然不失谨慎自守,可有的客人既然登门来贺,便不是他想拒绝就能拒绝得了。
正当宴会还在热烈进行着的时候,有杨氏门仆匆匆登堂,凑在杨执一耳边低语禀告道:“郎主,北海王、临淄王兄弟登门来贺,正在前庭……”
“他们兄弟怎么来此?难道是府中递帖邀请?”
杨执一听到这话,手臂顿时一颤,酒水都洒落襟上,脸色顿时也变得低沉下来,不明白这几个瘟神怎么到了自家门前。
门仆闻言后连忙摇头道:“两府本就全无往来,这样身份要紧的人物,若无郎主指使,谁敢随意邀请。”
主仆两人还未交流完毕,突然堂下又有人说道:“北海王兄弟也登门来贺杨门喜事……”
今日府中阁门大开接待宾客,本就耳目杂乱,且北海王兄弟们也并不是秘密来访,一俟入门,自然便被人看到。
堂中客人们听到这话后,不免都是愣了一愣,继而便不乏狐疑的望向主人席上的杨执一。
杨执一见状后心中不免又是叫苦不迭,只能强作笑容的说道:“几位大王体格尊贵,岂敢因家宅小事便冒昧有扰。没有递帖传情、已经颇感失礼,不意几位大王竟亲身至此,实在是让人惶恐。诸君且自畅饮,容我暂离、出迎几位大王。”
他先用几句话表明这几王是不请自来,然后才又起身告罪,匆匆向前堂行去。而中堂宴席上的客人们,在听到杨执一的解释后,心中疑惑才稍减,但很快便又好奇起来,忍不住猜测几王至此意欲何为。
不多久,在杨执一态度殷勤的陪同下,李成义等兄弟三人便行至杨氏中堂外。堂内宾客们虽然没有同杨执一一起出迎,但这会儿也都不敢托大,纷纷离席而起、列于堂外,待见几王入前,也都恭敬见礼。
“诸位不必多礼,小王等未得主人邀请,但却贪此间的热闹,所以入门同乐,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北海王李成义作为兄弟中最年长者,负责回应众人的礼见,而李隆基则眸子一转,抬手握住了站在一侧的杨执柔手臂,满脸轻松笑容的说道:“恶客贪趣,来讨一杯酒水,杨郎将肯否惠给?”
“贵客登门,喜极忐忑,蓬门因此生辉,岂敢吝惜酒食!请大王等速速登堂,容卑职等再作庄重拜见!”
尽管心里已经膈应得不得了,但杨执一这会儿也只能陪着笑脸,语气恭敬的再请几王登堂。
听到杨执一这回答,兄弟几人对望一眼,脸上各自露出几分得意笑容,在众人夹道恭待中缓步行入杨氏中堂。
这会儿,杨家仆员们早将厅堂中的张设重新布置一番,杨执一的主人席位被移往侧处,中央的位置再加设新席,绵软洁白的龙须席、簇新艳丽的锦帐以及镶珠缀玉的屏风,将几王席位规格与堂中其他客席给区别开。
且不说几王本就荣爵尊贵,单单他们作为相王的儿子,时流们愿不愿意招待是一回事,但若他们果真登门而来,也都必须要盛礼款待。
待到几王坐定后,众人才返回各自的席位,只是少有人敢亲近就坐,除了杨执一这个主人席设在近左,其余诸席则就相隔一丈有余。
杨家这座中堂虽然也是宽阔气派,但堂中宾客也多,如此格局分配,几王坐席的确是宽敞有加,但其他那些客席则就显得局促起来。
不过众人也并没有因此而怪罪杨家怠慢,反而有些感激杨执一设想体贴,不让他们与诸王坐席靠的太近。真要距离太近,既不知该说什么,还要打起精神来勉强应对,想想就让人觉得尴尬且头疼。
众人各自坐定后,接下来宴会继续进行,只是相对此前的热闹快活,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回落。一则是身份贵贱不同所带来的拘谨,二则也的确是不知该要怎么进行。
但堂中众人的尴尬,几王感受却不多,入席后且酌且饮,不时望着厅堂中献乐的伶人们拍手喝彩,很有几分目中无人的自得其乐。而杨执一这个主人陪坐一侧,则就显得有些多余。
李隆基等兄弟几人不请自来,当然也是有着自己的目的。他们归京已有多日,除了刚刚归京时大内所举行的家宴以及日前册封时皇帝赐飨祝贺,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在公开场合露面、与时流进行接触交谈。
京中人事对于他们兄弟的热情实在不够高,这份冷落所营造出的排斥感也让他们倍感不自在。既然时流不愿接触他们,那他们就去主动接触时流,只有产生了接触与交流,接下来才会有交情或深或浅的变化。
至于这第一站选在杨执一家门,一则自然是适逢杨家大喜、宾客云集,能够让更多时流看到他们的存在。二则就是杨家所宴请的,多数都是一些关西的旧门户,相对于世道中其他时流,这些关陇旧人与他们产生联系的可能要更大。
可是在坐定之后,他们便发现哪怕是这些关陇旧户们,对于他们的热情仍然谈不上有多高。这虽然让人有一些失落,但也谈不上难过,反正自己也是闲来无事,杨家又好酒好菜的招待着他们、且礼数周到,虽然氛围有些生硬,但只要他们自己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抱着这样的心态,兄弟几人也是既来之则安之,哪怕堂中一些宾客们已经起身告辞,他们也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杨执一在送出几名宾客后,便见自家娘子在中堂侧廊处对他招手,便匆匆走了过去,开口问道:“有什么事?”
独孤氏有些为难的将刚才杨喜儿谈论的事情同夫郎讲了一讲,杨执一闻言后却乐了起来:“这娘子也真是、有营持之道,不是一味只知贪享的愚昧妇人。道理的确如此,京中人家全来凑兴,我家每日酒食所耗便不是少数,礼货上自然也该有所要求!”
“偏你们叔侄精明,若就这样直白告人,那些真正穷困的乡亲旧识们,他们如何能维系得住体面?以后还要不要往来?”
独孤氏听到自家夫郎也这么说,顿时翻个白眼没好气道。
杨执一闻言后叹息道:“谁家光景又能比谁家更好几分?维系不住那就不作维系,娘子你以为家门如此喧闹是好事?唉,我也是一时计差,当时只想着人前显摆一番,却没想到是把许多人事麻烦招惹入府啊!错过这一番礼节,便不该再作什么穷势张罗。喜娘她自己守得的福气,自己消受享用。我甚至打算成礼之后便谋求外出,不再留在京中这暗流涌动之地!”
杨执一本来也没有这样的觉悟,可北海王兄弟们登门,却让他看到虚荣风光之下所埋藏的树大招风、无从逃避的隐患,心中自有警醒,所以才生出外事地方、避开京中潮涌的打算。
0890 人情长久,取舍恰当
杨执一同自家娘子议定之后,再次返回堂中,大概是心里已经有了主见的缘故,不再像刚才那么纠结尴尬,陪着几王与诸宾客们又闲饮片刻,然后便起身笑语道:“今日宾客满门,更有贵人屈尊亲临,使我蓬荜生辉,主人诚是喜乐,本当竟夜欢愉、不醉不休。但在座诸位,俱相知长远,纵有情热,不争短时。今日宴会暂且至此,稍后着家人引送诸宾友,若有招待不周,来日再作宴致歉。”
听到杨执一开口逐客,在场众人不免略感诧异。但当视线扫见坐在堂中正席那几王,心中倒也生出一些理解,因此少有人开口抱怨。
但普通客人们不发声,正席上自得其乐那三兄弟则有些不悦,北海王李成义直接将酒杯甩在了案上,皱眉说道:“眼下灯火初亮,暇时仍长,宾客们尚未尽兴,主人为何急于散席?群众入集此中,一是情谊使然,二是大喜共乐。就连小王我,也是贪羡你家门的荣华,盼能沾染几分喜气,杨郎将这便逐客,莫非是心疼席上酒水食料的消耗?”
杨执一最初在知几王登门时,心里的确是有几分局促紧张,可是当心里生出要远避是非的想法后,倒也并不因几王这特殊身份而举止失措,闻言后便半真半假的笑语道:“让大王见笑了,卑职纵是不器,又怎么会作吝物伤情之想?诸宾友但觉我家酒食可赏,自然足量供给。
但人情上要想长久往来,终究还是需要讲究一个出入恰当。今天下政治新晏,心知诸亲友也颇养家广业之困,或是迫于无奈,人情上略有见薄。今我家门有此荣侍之喜,更需周谨、不敢失礼,以免豪气夺人。
此前狂喜忘形,顾虑不周,奢席置备已经有伤情欺人之态,警觉已晚,又怎么敢再长羁卖弄?至亲者或是熟不拘礼,但若有陌生狭量之人薄出厚遇,恐不会意我情深,反要讥我家恃幸骄人。”
听到杨执一这番话,在场众人神情颇多讪讪,特别许多本就存意打秋风、混吃喝的人心思被点破后,更觉得尴尬不已。杨执一言中意味虽然并不客气,但这话语也还算委婉,若是强作争执,无疑会更加的人前露丑。所以一些人在听完这话后,便直接放下了杯盏,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径直而去。
见到这一幕,杨执一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过往这些年,他代替兄长执家,辗转于东西两京之间,人情冷暖也算是尝到不少,原本还想着借家门这一场喜事风光显摆一番,可见到麻烦登门后,这想法也冷却下来。
眼下这满堂宾客,如果因为一顿吃喝应酬便对他们家怀怨深刻,那这样的人无论交情好坏、也实在是没有继续维系的必要。而且杨执一心里也明白,他这一家日后能不能够继续风光下去,外朝的场面大小影响不大,但使当今圣人对自家娘子宠眷不失,总不至于维持不下去。
被杨执一一番话语回敬过来,李成义等兄弟几人神情也流露出些许不自在。他们在人情世务上终究还是有些生涩浅嫩,刚才那一番自得其乐的从容也是憋屈多日之下所做的一番发泄,对于这样的变数则就不知怎么应对。
如果说杨执一对那些打秋风的客人还算是委婉的提醒,那对他们兄弟可是直接说到当面。须知他们正是不请自来、两手空空,按照杨执一这一说法,那就是根本没有要长久维系一份人情往来的打算,所以也就根本没有取舍相当的概念。
先作发难的李成义这会儿便有些不知道该要怎么回答,下意识便望向三弟李隆基。
“我兄弟新入世道,贪恋繁华却拙于世务。今日冒昧登门,确是有欠了为客的礼数。得杨郎将这一番言辞提醒,也是让人羞惭知错。既然主人心计精明,不愿浪作施舍,留此只是惹厌。今日暂且如此,明早请杨郎将遣一家奴入邸,取来我兄弟补给的贺礼,绝不让你家这一份酒食投掷于无情!”
李隆基直从席中立起,望着杨执一凝声说道,神态间的不满也并不掩饰。
“大王能有此情谊相赠,卑职着实感激,并代我那侄女多谢大王等关怀。那娘子怙恃俱失,但却绝不是福薄之人,在上有圣人长情的眷顾不舍,在庭有诸家亲好帮扶庆贺。十分情惠,于此能报还者不过一二,至于另外那**分深情,日后且由这娘子长年补还!”
对于临淄王所流露出的那几分不悦,杨执一也并不放在心上,你是郡王不假,我家娘子也将要成皇妃,如果觉得贺礼给的太亏,回家跟你堂兄算账去!
至于堂中剩下的那些宾客们,原本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悦,但经杨执一这番提醒,也才意识到彼此间的交情可不止于此堂宴席,人家在宫中有着这样的长线亲情,就算以后各遇困境,算起来终究还是自己请求杨家帮扶的几率更大。
一些人有此转念,原本已经有些生硬的表情又变得缓和下来、笑容满面,纷纷入前同杨执一拱手告辞。至于转天还会不会登门来贺,那就要看各自的算计了。就算要说什么杨家的坏话,那也只能背地里传播,是不好撕破脸直接说在当面的。
李隆基说出那番话,自觉也并没有弱了兄弟几人的气势,自然也不再久留,摆手招呼兄弟们便离堂行出。杨执一虽然说出了那么一番冷人心肠的话语,但迎送礼节却并不欠缺,带领着自家子弟将几王并宾朋们送到门前。
杨家今天接待的宾客数量实在不少,而眼下又到了天黑宵禁的时刻,因此将宾客们疏散开也并不容易。
虽然说宵禁的规令对坊中住户们婚丧事宜也是网开一面,杨家这样的亲贵豪门则就更加优待,自然不会阻其夜中出入。但是宾客们却是来自京中百坊,哪怕出了此坊,返回各自坊居又难免会遭到盘查阻拦。
毕竟眼下的关陇勋贵们也实在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早已经不是横行长安、无视宵禁的光景。所以那些离开的客人们,也都由杨家出面请街使们开具路条。至于一些路程实在太遥远的,索性便留在杨家暂居一夜。
其他宾客们还面对着出入不方便的困难,可是李隆基他们兄弟却没有这样的困扰。他们虽然不在朝中担任官职,但夜行长安的特权还是有的,顶多是前后关注的眼线多一些。
宾客们聚集在杨家府邸门前等待疏散,场面自是乱糟糟的,兄弟几人被扫了兴致,也不耐烦再看这幅乱象,索性便提前上车,等到车马疏散开后再行离去。
“啧啧,这杨家场面看似不差,终究不比往年。偌大一个门户,竟然学那些寒庶小户,对宾客们贺礼斤斤计较、说笑当面,全然不顾过往的情义。只是入宫做一侍妾罢了,又不是什么中宫、夫人,也值得他家如此嚣张,真是丢尽了祖宗脸面!”
上车之后,李成义便忍不住忿忿说道,也并不顾忌车外会不会有人听到他这番嘲笑。
“时过境迁,无论贵贱总要认清一个现实。如今的世道可不是往年,在位者外宽内忌,有欠包容,世人也只能小心一些,才能免于灾难加害啊!”
李隆基闻言后也小声说道,同时又凑近车中两个兄弟低声道:“行前我嘱兄弟们要细察堂中那些宾客望我兄弟的神态如何,你们记住没有?有的人就算愿意同我兄弟接触,但人前却不敢露态,这都需要咱们自己去细心的观察揣摩,小心试探。”
李成义与李隆范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只是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到车外传来一阵比较激烈的吵闹声。
“老子今日出门便觉得不踏实,至夜无事,本以为这一天便过去,却没想到临到归家之际,竟然撞见这种厌物!王阿忠,你自知满身的晦气,不安心待在家邸,为什么又要在街面浪荡,惹人憎怨!”
一个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破口大骂着,旋即便响起一个更加羞恼的骂声:“哪家狗奴,敢当面取笑老子!若早几年前,谁敢待我这样不恭,老子破了你家祖坟!”
这一番对骂很快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并逐渐有别人加入进来,但群众都是喝骂那个叫王阿忠的人,甚至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大打出手,而那王阿忠则倒地抱头哀号,并大声吼叫道:“你们这些鼠胆狗类,如今欺侮老子失势……但老子身上这锦半臂却是我故主赐给,谁敢伤它丝线,老子同你们不死不休!杨执一,你不准老子登堂做客,但老子若死你家门前,你是不是快活?”
杨执一本来躲在人群后方,不愿意凑这一番热闹,但听到倒地那人的叫嚷声,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摆手吩咐家奴驱散那些围殴王阿忠的人,上前扶起他为他拍去外套上的尘埃,忍不住叹息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并不受人喜欢,何苦又要这样人前作贱啊……”
“老子乐意、老子乐意!哈,一群狗奴,若我往年……”
那王阿忠虽然被杨执一救起,但却并不领情,摆手推开了杨执一,环顾众人几眼、狠狠啐了几口,然后便步履踉跄的离开了此处。
0891 仁皎落魄,见笑人间
李隆基兄弟几人也在车上掀起了车帘,围观了这一场闹剧,心中自然不无好奇。
李成义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抬手指了指一个看起来有些面善的人,将之招到面前来询问道:“那个王阿忠是什么样人、做了什么恶事?竟然如此招人怨恨、他那故主又是什么大人物,怎么呼喊出来,群众都不敢再动手殴打?”
听到李成义这问题,那人先是故弄玄虚的长叹一声,然后才指着那王阿忠离去的方向说道:“说起这个王阿忠,也实在是让人怨憎又同情。他这一番身世啊、真是……唉,这人往年也是一个体面人物,曾是圣人潜邸旧员,同今朝刘相公等一期进了王邸,结果却在圣人得志之前辜负背弃……”
这人一番卖弄,语调混乱,但也算是讲明白了那个王阿忠的身世。原来这人名王仁皎,算得上是当今圣人的巩固元从,结果却不知因为犯了什么大错遭到圣人的驱逐,自然也就错过了伴随圣人、鸡犬升天的机会。往年与其资历相当的刘幽求等俱封爵拜相,唯他仍落寞于人间。
至于众人对他的怨恨,其实也谈不上,顶多是觉得这个人周身晦气,明明大好的机缘摆在面前、结果却没有抓住,让人既觉得惋惜,又觉得可笑。寻常望见,若是心情不错,或还打趣取笑几句,但若是心情不佳,则就不免要如眼下这般迁怒其人晦气连累到自己。
听完这人的讲述后,李成义等兄弟几人也不免感慨不已,甚至有几分物伤其类的感受。如今的他们,处境虽然不如那王阿忠凄惨,但也有些类似。如果他们阿耶不死,大权不曾旁落,他们兄弟也不至于遭此人间冷落。
且不说李成义与李隆范不无同情的小声议论,李隆基在听完返回车中后便皱眉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抬手唤来车旁一名宦者亲信,小声吩咐道:“你去跟上那个王阿忠,避开闲杂耳目,将他引到人烟稀少处稍作等候。”
宦者闻言后便点头应是,小心翼翼的往人群外围移动过去,很快便脱离了人群,向夜幕中行去。
杨家疏散宾客的进程还在继续着,李隆基心中有事,便不想再逗留于此,抬手吩咐杨家仆员们开辟出一条行道,以供他们兄弟先行一步。
很快车驾便转出了坊门,在坊外大街拐角的树荫下,李隆基又吩咐车驾暂且停下来,从车内摸出一袭不起眼的布袍罩住他那华衫,然后吩咐兄弟们:“你们只当伴我一同归邸,我有些事务,明日再归。”
“三郎你要去哪?注意安全……”
李成义见状下意识问了一句,但见李隆基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便又叮嘱了一番。
他们几个少王眼下虽然颇受冷遇,但终究也曾是皇子之尊,京中对他们或是不乏耳目监察,但也不会细致到全无漏洞。而且从洛阳到乾陵服丧这几年时间里,身边仍有近百忠仆不离不弃的追随,并不会事到紧要无人可用。
车驾在树荫下短留片刻,李隆基下车后便与几名仆员贴靠着大树站立起来,等到自家车驾离开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树荫下行出,折转回刚刚行出的坊门。
这会儿坊门内外因为杨家宾客散场的缘故而杂乱得很,也没有什么人留意到这一行,所以李隆基很顺利的便又潜回了坊中。
入坊之后,一行人转拣偏僻处游走,很快便在杨氏府邸街后曲巷中发现了等候在此的仆员。
“郎君,那人已经被引到坊内一处酒铺……”
听到宦者禀告,李隆基便点点头,抬手一摆说道:“头前引路。”
一行人在曲巷间又折转前行,从东曲一直走到北曲,旋即便闻到一股酒肉混杂的气息,抬眼望去,便见到一座前后两座跨院的酒铺。
大唐立国之处,对于坊市的管理还是极为严格的,各种买卖经营不得混杂于民坊之中。但坊民们日常用度需求难免,也都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出入两市,起先是有坊户专门代买物料,渐渐的就发展成了坊中的铺业。
朝廷开始时还管一管,但这限制也是越来越宽,特别到了近年,索性完全放开了这方面的管制。只要这些坊间铺业并不大肆破坏行情规定、售卖禁货,便也任由存在。
坊中这座酒铺生意很是不错,外间厅堂里坐了七八桌的客人,多数都是坊中的住户。宵禁所禁止的只是坊外行走,至于坊中,哪怕通宵达旦的闹乐,也都不会过问。
宦者早就将事情安排妥当,一行人不在外堂就坐,在铺员的引领下直往内院行去。刚刚转过一道影壁,便听到一间庑舍中传来拍案咒骂声:“怎么还不取酒来?莫非担心老子没钱?”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便皱了皱眉头,但转念想到其人际遇之跌宕便也略有释怀,换了任何人受到这种打击,只怕都难以承受,有一些言行上的放纵也是在所难免。于是他便也收拾一下心情,直往屋内行去。
王仁皎本是一脸不耐烦的坐在屋子里,抬眼见到这一行人走入,视线一转便落在了李隆基的身上,凝望片刻后忙不迭翻身而起,入前先作叉手、片刻后更双膝一软拜在席前,同时口中不无惊诧惶恐道:“浪人无状,竟不知是大王屈尊召见……”
“王君认得我?”
李隆基见王仁皎一眼便瞧出了自己的身份,不免有些好奇的笑语道。
听到这话后,王仁皎嘴角先是泛起一丝苦笑,然后又垂首叹息道:“小民旧未受人间嫌弃之前,也曾蒙恩出入禁苑几遭,大王仪容英姿也是深刻于心,虽然已经是远超当年,但也略有端倪可追。”
李隆基闻言后也叹息一声,转又说道:“既然于此处相见,应知彼此俱不从容。今日召见王君,并无别样怀抱,只是失意之人相见而生亲近。”
“大王尊贵麟种,岂是卑浊小民可以同情比较……”
王仁皎这会儿收起了那一副失意放纵的姿态,只是垂首恭声的回应,一直等到李隆基落座席中,自己才又小心翼翼挪至一处空席外,等到李隆基摆手示意,这才坐了下来。
“此间场合虽然并不庄重,但也是我设席请客,怎么不先将酒食奉进,累我客人拍案催讨?”
坐定之后,李隆基便望着先行布置的宦者不悦说道。
而王仁皎听到这话后又连忙说道:“是小民卑劣无状,并非仆员失礼。”
李隆基又训斥仆员几句,然后吩咐仆员尽快将酒食送进来,等待的间隙,他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王仁皎。眼前这人看起来的确是落魄得很,须发不加修理、脸颊上还残留着刚才在杨氏府前被人殴打后留下的乌青,但在这一份狼狈之外,还是能看得出相貌堂堂的几分底色,并没有完全被生活的苦难催磨得没了形态。
这样打量一会儿之后,李隆基突然长叹一声,开口说道:“人言当今世道诸般是好,我却不以为然。若世道果真良善得无可挑剔,何至于让足下这样的良才懒散落魄?”
王仁皎听到这话后,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神情变化,只是有些怅惘道:“大王此夜既然召见,想是方才在杨郎将家门前也曾见小民那番厌态、或是也曾细问身世曲折,但俗人所知,仍是微浅。小民沦落此境,确是罪有应得。如今周身上下,实在没有一点良才可称。虽然不知大王因何折节来见,但名王垂青、亦有经历。若言不能动人心事,大王也不必再费心思拟无聊的言辞。”
听到王仁皎这么说,李隆基不免有些羞恼,只觉得这家伙已经落魄到如今这一步、但心底里似乎还有一些看不起自己。
他正值年少气盛,心中感到不爽,自然也不作按捺,于是便冷笑道:“想要勾动王君心事,那可让人为难了。往年那么大的际遇,王君尚且不急争于人前,大有古贤者淡泊之风。小王宗家后进,事外的闲人,凭什么敢豪言能超越前行者?”
王仁皎听到这一番嘲讽,一时间也是有些失语,垂首片刻后才又自嘲一笑,并叹息道:“是小民狂妄浪荡了,曾承日月之光的照耀,方今故眷不复,竟然还斗胆觉得星光只是寻常……今日能得大王礼下招待,也的确是感激不已。”
“今日见你,王君也不必多想,我只是有些好奇,究竟何种事机的耽误,能让王君你折戟于已经行至半途的青云之路?”
小小的抒发了一下心中的不满,李潼才又充满好奇的说道。刚在在杨家门前那人所言虽然不少,但也没有说到王仁皎遭到圣人厌弃驱逐的真正原因。而只有搞清楚了这一点,他接下来才能对症下药的进行交谈。
这时候,酒菜也都陆续送了上来。王仁皎抬手将酒水倒在了杯中,灯光下细望片刻,然后才又抬头说道:“若大王只凭这村酿浊汤,实在不足以让小民回想细说那惨痛故事。”
李隆基听到这话,眸中又闪过一丝恼色,然后又说道:“琼浆佳酿,邸中自有。但我亡父荫留不多,自不可能逢人滥给。王君如果想分饮,还是要让我见到你的不寻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