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3 闻香识色,乐奴而已
人员聚齐之后,稍作家常寒暄,接着便又纷纷起身,簇拥着皇帝与太皇太后等移驾百戏殿。
百戏殿临水而建,一半凌空于太液池上,殿中戏台张设,殿外围廊的水域上便停靠着数艘画舫游船,太液池周围奇花异草连圃成丛,在这初夏时节也是风景极佳。
当诸贵人们登殿时,宫奴乐人们早已经将这殿堂内外张设完毕,舞台上还在进行着紧张的收尾检查,一些待召献艺的音声人们也在忙碌的整理着妆容乐器等。
这当中,有一个彩衣少女最是引人瞩目,无论衣装佩饰还是所待的席帐,都要远比其他乐人们更高一筹。而这少女也的确配得上这一份优待,华衣盛妆的映衬下,美的不可方物,让人炫目。
周遭伶人们都在紧张的准备着,这少女也不例外,身边站立着数名宫婢,各自捧住一面铜镜,从方方面面映照出少女华丽的装扮与美丽的仪容,以供少女检查细微。
“这凤头金钗太显老气,再取几个样式来挑选!”
少女美眸微转,从铜镜中看到自己的样子,在旁人眼中已经是精致的无可挑剔,但她仍然觉得有些不满,拔下髻发上的金钗随手抛在地上,然后便吩咐道:“我记得月前戏演《鸟歌》时,那部头舞奴发顶的玛瑙珠钗很是亮眼,若没人取用便送上来,有人用就让她再换一支。”
少女语气高傲,浑然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内苑乐奴,若不知道的人看到此幕,怕要误以为是哪一家王公贵人家的嫡女千金凑趣献艺。
一名部头伶人听到少女这话,略有些局促的入前说道:“隐娘,还是换一支吧。那一支钗并不是咱们云韶府的佩物,是为了戏演《鸟歌》,专从杨司宝处借来。此物乃年前圣人赐给,司宝也珍爱有加,寻常不肯外借……”
“借不来,那是你们的问题!太皇太后观戏,无我不欢,我能随意敷衍?”
少女隐娘听到这话后,秀眉顿时一挑,继而便忿声道:“杨司宝啊,我知她做什么美梦?无非是幻想着能得圣人亲爱,召侍寝阁,褪去那一身杂羽,求荣天家。一点心机全都刻在了脸上,让人生笑!”
少女说话,口无遮拦,但周遭闻者却不敢随意应声。且不说被其取笑的女官杨司宝在内宫本就品秩不低,自身家世也是不俗,出身弘农杨氏,乃是太皇太后母族后人,亲叔叔如今还在朝中供职殿前司,远不是寻常的宫女。除了这恃宠生骄的少女隐娘之外,谁又敢随意取笑。
少女仍待催促宫人去借佩饰,但眼眸一转发现女官杨司宝恰在此处走入此处偏殿,索性便坐在原处,直对杨司宝招手道:“杨司宝,我要接你那玛瑙钗用一用,快去着人取来!”
杨喜儿本就不喜这少女,闻言后脸色更难看,索性不作理睬,只是拍手召来诸云韶府管事,正色吩咐道:“贵人们已经登殿,你们诸部曲乐认真筹备,准备入殿!”
“我跟你说话,你没听到?”
少女见自己不被理睬,索性站起身来又扬声说道。
杨喜儿这会儿也有些烦躁,低头看了一看今日准备的曲目,然后便皱眉道:“隐娘你不在今次选目,回去云韶府,不要在此扰事!”
少女隐娘闻言更怒,叉腰忿声道:“我就不走,你能如何!”
眼见气氛变僵,一名云韶府管事连忙硬着头皮上前赔笑解释道:“今日《女冠子》部头柳娘子葵水犯身,不敢冒犯,所以才招隐娘来替代。前月隐娘进演过此戏,想能胜任。”
杨喜儿闻言后冷哼一声,又瞪了少女一眼,然后才转头离去。
虽然没能借到珠钗,但自己也成功留下来,少女隐娘脸上又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得胜一般。
而旁边那为她发声的云韶府管事则苦着脸低声叹道:“祖宗啊,你收敛一些吧!知你得太皇太后陛下关怀宠爱,可这禁宫之中,终究还是有上下规矩的!那杨司宝自己不屑同你争强,大把旁人可都乐意代劳呢。你笑旁人心机显在脸上,可你自己的心计,哪个又不知道?咱们云韶府这些乐奴,纵有姿色,也是玩物,就算你能邀到圣人宠爱,也要防上一把色衰爱弛,与人结善啊!”
“我、我邀圣人宠爱?你说的什么邪……”
隐娘听到这话,先是一瞪眼、一脸羞愤,片刻后想起什么,才忙不迭闭上了嘴巴,眼眸流转一番,神情不复张扬,默然片刻后,不耐烦的摆手道:“你自去忙碌,不要扰我!”
说完这话后,少女便退回了自己妆席,又是一脸的沉思,但周遭环境嘈杂得很,让她更加的不胜其烦,索性起身直往舍外行去。
皇宫大内,自然规矩森严,伶人们是要待在偏殿固定的角落中等待传召。但因为这少女隐娘颇得太皇太后宠爱,加上性格张扬骄横,所以留守此处的宦者们见其行出、也并没有走向正殿要紧之处,索性也不喝阻。
行入屋舍后,隐娘在左近徘徊片刻,找到了一处太液池边的凉亭尚算清静,便抬步走了进去坐定下来,口中喃喃嘀咕道:“血亲的堂兄妹,哪能……可姑姑她也说了,会给我保住秘密,让我也要谨守,我这身世,并不好留居宫中。圣人、圣人他其实不知我身世,那是不是、是不是……”
讲到这里,那隐娘俏脸上又布满了纠结,有苦恼、有羞涩,也有几分说不清的意味,烦恼中她恶狠狠的掐断探入亭中的一花枝,捏在手心里掐碎,浑然不顾花汁染污了刚刚用香粉涂饰的两手。
“可恼我那父母,既然不能将儿女照顾周全,偏又生我下来!若是生在了别家,哪有这些烦恼……圣人那些妻妾,唐贵妃外,旁人姿容全不如我,凭什么这些庸质妇人可以活得富贵喜乐,我就不能……圣人他、他往来万寿宫,偶尔也会问起我,可见是动了心,我、我也见他便羞……人间何处再寻这种、风度无双、权势也无双!”
少女痴望亭外乱花,两眼变得更加迷离,越想越是意乱情迷,大觉得事情若照此发展,于她而言是最好人生。换个身份,脱胎新生,将旧身旧事一概抹去。
思计痴迷之际,陡闻身后传来脚步声,少女心中一惊,回头一看,便见一锦袍华服的少年正从花栅一侧转出,两眼直望向自己。
“你、你是什么人?知此是何处?快退下、退下!”
隐娘心意正探入禁忌,陡见外人,自是慌乱有加,一手抬起遮住脸庞,另一手则连连摆着斥声道。
“我、我并不知……请娘子恕罪,殿中人声躁闹,我只想寻一处清静,实在无意打扰!”
李隆基这会儿也是一脸的局促窘迫,忙不迭转过身,大声解释道。
他方被圣人与太皇太后连番训斥,心情自不算好,在殿中见到群众阿谀趋势,心里更觉得烦躁,索性以献曲为借口告退,来到偏殿这里独处片刻,收拾一下心情,却没想到凉亭中有人先在。
大内中的女子,他自然不敢失礼,可在转头之后才意识到皇后与诸妃嫔都在殿中观戏,此女必然不是内宫女眷。而且刚才匆匆一瞥,除了惊艳之外,也留意到少女装扮并非出嫁妇人,因此心中便不乏狐疑。
略作沉吟后,他又转过头来,视线再次望向少女,少女仍是举手遮住脸庞,但那纤手周边所露出的粉颊下巴仍有勾人心魄的魅力,忍不住便发问道:“禁中宫奴不敢浪行,殿中群员也集聚不散,敢问娘子是哪家女郎?方才似乎没有见过。”
“我是哪家,干你何事!”
少女清静被打扰,自然满心愤懑,先是开口呵斥一声,继而又一转念,放下手望向对面,并发问道:“你这样子,瞧着也不像宫奴,说从殿中退出,莫非是在宴的贵人?”
正面看到少女的脸庞仪容,李隆基眼睛又是一亮,端详片刻才觉有些失礼,忙不迭收回视线,向前一步挺起了胸膛,微笑道:“当今圣人是我同祖皇兄,今日宫中设宴,正为贺我兄弟归京。”
“啊?原来你是相王的儿子……”
听到李隆基自陈身份,只是还未及说什么,殿前已经响起了呼唤声:“隐娘,你去了哪里?速归备戏!”
“此处清静,便给你了!”
少女闻言后便从凉亭中站起身来,款款向亭外走去,而李隆基视线也下意识的跟随游走,并缓行于后,看到少女行向偏殿,这才折转回来,有些失望的说道:“原来只是一乐奴啊。”
他转回身来,走进凉亭中,坐在了少女刚在所坐的位置上,不知是否错觉,鼻端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萦绕,垂首看到散落在地上的花枝花叶,下意识的弯腰捡起,凑在鼻下微微一嗅,然后才又喃喃道:“区区一乐奴罢了……”
0864 老少互娱,其乐融融
百戏殿中,舞台上声色动人,殿中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热烈起来。就连相王几个儿子,这会儿也已经忘记了刚才那些许的不愉快,专心的欣赏起台上的歌舞来。
李潼也是托了这几个小子的福,骊山演武前后,诸多杂事缠身,今天总算偷得浮生半日闲,抽出时间来与家人们享受一番悠闲时光。
云韶府这些伶人们,本就色艺不俗,在他奶奶的调教下,则就变得更加出色。像开元元年进宫那一批,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已经被放免出宫。虽然在市井间寂声已久,可是出宫之后便很快再次获得了时流的追捧。
声色行业往小了说能**娱兴,往大了说对民风价值观等诸事都有导引改变的作用。生人在世,无论贵贱总有精神上的追求,物质生活越丰富,这种需求便越强烈。长安作为整个天下精华所在,精神文化的市场也是极大的。
对于那些放免出宫的伶人们,李潼也并没有放任不顾,而是着令太常等有司加以管理。这当中有人就此从良,便略加补助。有的重操故业,则就在有司所提供的场所中进行表演,成为官伎。
当然朝廷对她们具体收入情况是不会干涉太多的,只是在戏演的曲目内容上进行审核管制。太过低俗与价值观偏差的曲目内容,自然不允许随便上演。诸如李潼早年还心心念念要大肆上演的《武媚娘》,如今在一些正规的戏演场合中也已经渐渐绝迹。
掌握了这种高端的文化输出队伍,对朝廷兴治还是有着极大裨益的。特别是在舆情把控方面,变得更加有力,而且由于这些官伎伶人们直接面向市井大众,也让朝廷在群情统合方面,不再只局限于官员朝士们等小圈子,能够覆盖的领域更加广阔。
如今的李潼,倒是没有太多时间放在声辞戏弄方面,甚至就连早年念念不忘且充满怨念的元宵节抄诗的想法都转淡,近年更是少有新作问世。这对盛唐那些诗文大手子们而言,也是一个好消息,只是他们注定不知当今圣人为了他们能够顺利扬名付出了什么。
圣人虽然久无新作问世,但也并不意味着大唐文人们的创作力就有衰减。文坛领袖的李峤,自成格局的陈子昂,还有贺知章等新秀们,也都笔耕不辍。
包括已经远赴安南的张说,每有使员入京,则必有新作呈献,内容无非我与圣人天各一方、想念想得摧断心肠,但是南疆国土未治,我也只能在恩义驱使下留守在此、吞吐瘴毒。大内的宫使啊,何时才会到来,让我载着勋功方物,归朝去拜望我亲爱的圣上!
除了这些已经文坛扬名的大手子们,朝廷还有专掌词学的机构,那就是翰林院,以太常少卿沈佺期兼领。翰林院除了一批词臣文士们之外,其下还有一个机构名为华文馆,而华文馆就是中央印刷厂,负责印刷各种书籍,传播于整个天下。
且不说这些朝廷机构的增设,舞台上戏演了几个曲目之后,殿外又有人来,李道奴、李柔娘等几个小娃娃,人人肩上斜挎一白鹿皮的小包,在宫人们牵引下走进了殿中。
随着圣人儿女们到来,殿中气氛变得更热闹,诸亲员们纷纷起身,各自恭维逗弄。几个小家伙儿倒也不怯场,一一向长辈们见礼,只是小眼珠子不时滴流乱转的望向坐在席中的阿耶,但见阿耶也只是微笑注视着他们,这才放开嬉笑,可见严父形象深入童心。
对于庭中诸儿女,李潼态度绝称不上严厉,只是管教的规矩有些多,让几个小家伙儿见到他后多多少少有些拘谨。譬如各自肩上所挎小皮包,里面装着他们一天的零食同玩具,各自挑选,一天只许这么多,也不准宫人再多给。
什么穷儿富女的育儿经,李潼向来不怎么信服。人对物质的贪求和对自我的放纵,是发乎本能的,并不是说你幼年享受多少便没了这方面的诉求。
诸儿女生在皇家,衣食用度自然无忧无虑,可额外的给予若过于刻薄或过于放纵,都不是什么好事。前者会让人欲念更浓,长大后或就会报复性满足。后者则让人品性失控、骄纵任性,受不了愿望的延迟满足,体现在行为上,则就是各种近乎失智的贪婪。他的姑姑太平公主,就是很典型的一个例子。
当然,这只是李潼自己的观点。对于儿女们,他自然也是发自心底的喜爱,所以自然也希望他们能够拥有一个健全的人格,有能力经营出一个美满的人生。
相对于李潼的严肃,他奶奶对几个小家伙儿则就溺爱得很。大概生人总有爱意倾注的需求,年纪越大则越炽热,可是对武则天来说,儿女们已经一言难尽,孙辈也感情并不亲厚。哪怕是在和李潼之间,更多的还是出于理性的欣赏与亲近,这一份亲情也颇有别念掺杂。
可是几个重孙就不一样了,同在大内居住,又有闲时长久作伴,一个个也都乖巧可爱,让她忍不住的便宠意泛滥。
所以当看到几个娃娃入殿时,武则天脸上已是笑意盎然,不待殿中群众问候完毕,便连连摆手道:“小物难免怕生,你们太热切了,反而让他们不够自在,各自归席!”
说话间,她又在席中张开两臂,笑语道:“几个小物,快到曾祖母这里来,告诉我,今天又做了什么游戏?”
待到几个小娃娃行入近前,武则天更一把抱起了李道奴置在膝上。李道奴瞥了一眼阿耶,握起小拳头道:“曾祖母辛苦,道奴为你捶腿!”
那稚嫩的小拳头自是乏甚力道,在太皇太后膝上一点一点,但武则天则是笑逐颜开,揽着小家伙儿便大笑道:“我的好重孙啊,真是乖巧得让人爱不足!谁家孩儿这般大时,能有这般知性?”
“我呀、我呀!我这拳头,可比道奴大力得很,他只是做样子,我能让曾祖母更舒服!”
女童本就发育更快,年纪更大的李柔娘看着比弟弟高了小半个头,长得自然精致可爱,不负父母的遗传,性格则是虎得很,为了争宠表现,小拳头举起抡个半圈、便捶在太皇太后的后背上,还不忘问一句:“曾祖母受不受这力?要不要轻一些?哈,我又来啦!”
席中唐贵妃看到这一幕,已经羞得低头掩面,两眼不见,只当那娘子与自己全无关系。
几个娃娃活泼亲近,武则天更被斗的乐不可支,大臂一揽,全都拥在怀中,又笑问道:“你们爱看什么戏目,让曾祖母给你们传见。”
“鸟歌,鸟歌!我要看鸟歌!”
寻常时节,几个小娃娃是没有太多机会欣赏戏舞,虽然在万寿宫这里能予取予求,但阿耶却只准他们每天在此不超过两个时辰,既是担心纵坏,也是怕他们吵闹打扰太皇太后休息。此时听到太皇太后这么说,便纷纷高声叫喊道。
《鸟歌》取百鸟啼鸣飞旋编为歌舞,灵动热闹,色彩缤纷,这对于喜欢热闹又钟爱模仿的小娃娃们而言,自是第一流的歌舞,所以每在万寿宫,这都是必定要欣赏的戏目。
“那就观看鸟歌,速传!”
虽然每次都是重复的问答,但武则天仍是乐此不疲,分外享受这一幕。
随着太皇太后一声令下,殿外众人又开始忙碌的准备起来,各种精美的帐幕布景被架设起来、拟作山川林场,伶人们还未登场,布景已经变得繁美起来。
布谷、布谷……
各种乐器模拟出来的鸟鸣声次第响起,而武则天则揽着几个娃娃笑问这是什么鸟叫声,几个娃娃早就观戏数遍、烂熟于心,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抢答。
看到这仿佛《人与自然》的科普画面,李潼一时间也忍不住乐起来,偶尔插话搞怪,一家人自是其乐融融。
不多久,身着各色羽翼、扮作各种鸟雀的伶人们纷纷登场,各作清唱,舞台上也因此变得热闹纷繁。这样的节目对于大人而言,画面凌乱、没有一个中心,找不到什么关注点,虽繁美却空洞,自然不是什么好戏舞。
但小娃娃们却为此着迷不已,瞪大眼要在其中寻找新的发现,戏舞过半的时候,便纷纷拍掌喝彩道:“孔雀飞出啦、孔雀飞来啦!”
随着一连串急促清响的鼓点,一幕羽帐先从舞台中央横掠而过,当众人视线正被那流光溢彩的羽帐所吸引时,舞台中央便俏立起一个窈窕的身姿,华丽的羽衣披在了身上,两臂高高的扬起,作展翅欲飞之状。
“孔雀站错了!偏左了好多,羽翅也高了好几分……”
众人视线还没转回注意台中,几个小娃娃中最为缜密认真的李锦娘便发现了不妥,指着台上那扮演孔雀的伶人大声喊道。
“我家锦娘,眼神真是精明!”
李潼闻言后,先是笑语夸赞了一下女儿,继而视线便望向了台中,这一看、目光顿时一凝,再转头望向他奶奶,继而便见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也是一敛、眉头隐隐皱了起来。
0865 乐奴恃色,嚣张十足
舞台上那展翅欲飞的孔雀,正是那高傲得不得了的少女隐娘。
这少女隐娘的身份,自然不必多说。李潼既然选取民间的伶人们入宫来侍奉他奶奶,怎么可能不对伶人们的身份细做调查,将一些身世蹊跷的人贸然引入宫中来?
更何况,就算没有宫人调查奏报,庐陵王家眷目下隐居在终南山下的寺院中,无论李潼问还是不问,相关人员每月都会将寺院中的饮食起居等各种活动一一奏告大内。
所以,早在开元元年上巳节曲江会前后,李潼便知道他姑姑太平公主跟庐陵王家人们有所接触、且将他的这个堂妹李裹儿接入了自宅中。
这种人情小事,李潼倒也不怎么在意,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还能搞出什么惊天阴谋。不过他也没想到他姑姑这么胆大妄为,居然将侄女安排进了花魁戏。
那一届花魁戏上,出色伶人都被大内选入宫中,在戏台上惊艳众人的李裹儿自然也在选中。归宫之后,李潼便将他这堂妹的身份告诉了他奶奶。
武则天得知此事后,顿时也是恼怒不已,直将太平公主召入宫中一通训斥,愤怒于她竟敢如此作贱宗家属员、嫡亲的血亲,更破天荒的甩了太平公主两个耳光。
过往这几年,太平公主深居简出、不再招摇,甚至不怎么愿意入宫,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她自知这一次的胡闹,算是把阿母得罪深了,心中也为此懊悔不已。得罪阿母远比得罪圣人更严重,圣人身在其位,还要顾一些天子宏度,可若没了阿母的关照,她势必要更加艰难。
武则天虽然厉训了太平公主一通,但对这个化名隐娘的孙女该要如何安置,也是有些头疼。即便庐陵王一家已经废为庶人,可身上流淌的宗家血脉却抽不断,无论如何也不能容许天家女子卖色娱众。
可要是直接认亲,武则天也颇感迟疑。一则庐陵王罪孽深重,其妻女已经沦为庶人,是不可能再给什么名份于身。二则这个少女李裹儿连这种事都做得出,可想也不是一个深收规矩的人,若就表明身份的公开收容下来,不知道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一番私计之后,武则天索性便将这少女以伶人身份收留在万寿宫中,既能免于放出曝丑,就近也能关照几分。
对于他奶奶这一安排,李潼倒也没什么可说。他心里明白他奶奶对他三叔还是颇有感情,也因其横死而颇感伤心,如今把这一份感情寄托在其后人身上,也算是略补遗憾。
而且凭心而论,他这个堂妹也是人物出众、很是让人动心,而他奶奶多多少少是有几分颜狗的属性,对于长得漂亮的人更多几分喜爱。
不说他自己的亲身体会,在李裹儿入宫之后,李潼又着人将庐陵王其他家眷们私下引入宫中来拜见了一下太皇太后。而武则天对这些人则就有些冷淡,仅仅只是赐给一些物事,便将她们打发出宫,也并没有要将她们留下来在自己身边的意思。
于是这李裹儿便以伶人隐娘的身份留在了万寿宫云韶府内,除了她自己还自以为掩饰得计,但其实宫中该知道她身份的人也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近年李潼出入万寿宫,偶尔也会遇见这堂妹傻大胆的往自己跟前凑,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人啊,愚蠢并不可怕,可若蠢而不自知、以为凭着一点小伎俩能把天下人都瞒住,这已经谈不上聪明还是愚蠢了,简直就是一种天赋!
他身为一个皇帝,如果连往自己身边凑的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都搞不清楚,那还混个屁!
李裹儿仍在台上卖力的舞蹈,可太皇太后怀中几个小娃娃都没有了继续看下去的心情,不无委屈的眼巴巴望着自家阿耶。他们想看的明明是百鸟之中最艳丽的孔雀,可台上却混进来一只步履蹒跚的水鸭。
如果没有阿耶在场,他们早就要按捺不住拍案踢腿的喝倒彩了,但阿耶在场却不敢放肆,只能用眼神表达着宝宝很委屈。
见几个小娃娃如此,李潼也抛开心中杂想,抬手将最近处小女儿承恩婢抱在怀里,凑在那娇嫩耳边低声道:“今天观戏不开心,明日阿耶让内苑张网捕几只鸟儿送给你们喂养,好不好?”
“真的?”
小娃娃情绪多变,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惊喜的发问道,而其他几个小家伙儿也凑过来,兴致勃勃讨论起来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鸟儿,早将台上那拙劣表演抛在了脑后。
“各自选定物种,明天便送给你们。但是到了月末,阿耶要逐个检查,瞧瞧哪一个饲养的最好,还会有奖。但如果只当成一时的玩物,过后不管不问,那就要禁足内舍,教训你们为了自己的玩性加害生灵!”
李潼先是笑着应允,然后又不失严肃的说道,几个小娃娃闻言后且喜且忧,但终究按捺不住对鸟雀的喜爱,各自拍胸瞪眼的保证起来。
正在这时候,舞台上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李潼抬头望去,只见那扮演孔雀的李裹儿在绕场旋舞的时候踩空而摔倒在地,而倒地之后,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爬起身来,只是瞪眼望向台下端坐在席中的李重福。
看到这一幕,李潼心中自有几分恶趣得逞的喜笑,并忍不住转头望向李重福席上。
他今日之所以要李重福参与这一场家宴,也存几分吓一吓李裹儿的意思。这个大聪明仍以为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个绝密,恃着太皇太后的宠爱而渐渐有所骄横。
李潼安排一个让他们兄妹相见的场合,既想看看他这个活宝堂妹为了保守身世秘密又会有什么骚操作,也是警告这丫头一下,若还凡事强争出头、不知收敛,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扫出宫门。
席中的李重福这会儿也是两眼呆滞,持在手中的酒杯已经半倾,酒水全都倾洒在了衣衫上却全然不觉,只是眼神直直的望向台上的李裹儿。
台上李裹儿的失误、以及李重福的失态,自然也被殿中一些眼神敏锐的人捕捉到。不过在不清楚李裹儿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他们当然猜不到这是兄妹重逢的场面,只当是李重福贪色失态,心里不免便暗笑起来。
不过他们倒也不觉得李重福失态有多意外,李裹儿入宫之后,皇帝与太皇太后当然不会再让她于公众面前登台戏演,就算登台,往往也只是太皇太后自己欣赏。
因此在场许多宗亲们在见到李裹儿后,也是多感惊艳。这鸟歌多有童戏的意思,歌舞本身如何,他们并不怎么在意,视线只是追着这舞者,欣赏其一举一动,眼见美人失足跌倒,心里也都忍不住抽了一抽,多有怜悯。
“一台丑戏,让人见笑!撤下吧!”
武则天心里本就因为李裹儿顶替登台的胡闹举动而颇感不悦,因为怕打扰到几个小重孙们的兴致才没有叫停,此时看到李裹儿在台上失误,脸色一沉便摆手道。
这时候,台上伶人们都已经慌得不得了,听到太皇太后如此斥言,忙不迭叩地请罪然后匆匆下台。至于那仍呆卧在台上的李裹儿,自然也被其他几人顺手给扯了下去。
鸟歌没有演完便因失误而被叫停,一众伶人们仓皇退出了殿堂。而这时候,准备登台献舞的李隆基也已经换好了服装,正在外廊等候入殿,见到众伶人们神色慌张的退了出来,刚刚所偶遇那令他念念不忘的少女更被数人搀扶着,便疾步走上前询问道:“殿中发生何事?这娘子为何此态?”
“隐娘戏演失误,跌倒在了台上,冒犯了贵人们,被斥退出来……”
有伶人知眼前这位乃是身份尊贵的少王,因此便忙不迭快语解释道。
李隆基闻言后便松了一口气,再见那少女隐娘脸色苍白、两眼中仍是满满的惊骇而没有焦点,心中更是怜意大生,担心这少女回去后会遭到惩罚刁难,于是便沉声道:“歌舞戏演,偶有失手,并不是什么大事,贵人们也并不会因此记恨重惩。退回后安心排演,来日再呈技艺即可。你们也不准为难隐娘,细声安慰,让她心安,要记得她是受我关照!”
此时的李裹儿,仍是惊魂未定,心里已经慌得要死,突然听到李隆基对她如此不寻常的关照态度,不免更加的敏感紧张,以为自己身份已被天下人知晓,于是便一拧身甩开身侧人的搀扶,指着李隆基怒声道:“你是什么人物?知我……你也配关照我!自己小心生活,不要插手插言旁人事情、不准乱说胡话!惹出事端,你担当不起!”
说完后,她便脸色铁青的转身离开此间。
李隆基本是一番好心,却没想到遭此无礼回应,一时间也是羞恼有加,怒视着少女背影,低声恨恨道:“区区一个乐奴,自以为有色可恃,竟如此嚣张!我就让你知我是什么人物,瞧瞧我有无担当!”
0866 诸子不才,不可付事
被李裹儿搞了这么一把,百戏殿中的氛围也略有回落。特别是太皇太后,好心情更是被破坏过半,已经没了再继续观舞戏乐的意思。
“倦了,你们少辈继续留此消遣,让那几个小物随我回宫吧。”
太皇太后精神恹恹,抬手说道。
众人闻言后也不疑有他,正待起身相送,李成义则忙不迭开口说道:“阿瞒说要为祖母表演戏舞,出殿去已经多时,应该已经准备妥当。一番孝心,只盼望能够愉悦亲长,祖母能不能稍留片刻、欣赏一番,不让阿瞒这一份心意落空?”
“也好,便留下来看看少孙艺能如何。”
武则天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才笑语说道,同时又望着李成义等几个孙子继续说:“声色戏弄,并不是世间谋生的本业,沉浸其中、没有节制,难免劳神损志。但你们生而天家门人,并没有立业养家的愁困,免于俗人的忧苦,如今宗家大计又有能者担当,有一些艺能傍身不是坏事,修身养性、闲来娱情,这又比一味的放纵任性、挥霍皇恩好得多。”
李潼听到他奶奶言辞中对几个小子仍然不失敲打提点的意味,心中不免又是一叹。这语气听起来虽然有些严厉,但也是对这几个小子的回护,既是告诫他们要安分守己,同时也是在说给李潼听,希望他不要过分的摧残蹂躏他四叔所留下的几个血脉。
李潼眼下倒是还没有要搞这几个小子的打算,因此在太皇太后说完后,便也笑语说道:“祖母所言确是至理,宗家子弟可以没有创功立业的长计,但品性德行还是要有所自守,不可因为血脉带来的荣耀便放纵招厌于人间。”
李成义却是不怎么在乎两人眼中意味,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出来,眼见太皇太后不再急于离开,圣人也没有发声阻止,已经忍不住的笑逐颜开,并从席中站起来主动请缨道:“那就请太皇太后、请圣人并诸亲稍作等候,我这便去将我弟唤来殿上。”
说完这话后,他便匆匆行出了殿堂,站在外廊略一环视,很快便发现了站在一侧、脸色仍然不甚好看的李隆基,于是便走上前,略作抱怨并表功道:“三郎,你行动怎么这么拖拉?知不知刚才殿上发生何事?一个乐奴、模样倒是生的巧妙,把英国公那贱奴都迷得神魂颠倒,可惜艺能却太拙劣,竟摔倒在了台上,让祖母很是不喜,不愿再继续观戏,还是靠了我强言挽留……你准备好没有?好了便快快随我入殿去!”
李隆基听到这话,便拍了拍脸颊,将被破坏的心情稍作收拾,然后才打起精神道:“我是没问题的,这便登殿!”
说话间,两兄弟便又快速的返回殿中,同时相配的伶人们也都疾步追随行入。
百戏殿里,刚才鸟歌的布景已经被拆除下来,舞台又经过了简单的装点,悠扬的丝竹声才又响起了。李隆基撩起缺胯锦袍的衣摆、阔步登台,且行且歌,自有一份风度卓然。
他所献唱的乃是乐府名曲的《安公子》,形式并不复杂,但对技法要求却高,也是他亡父李旦生前所钟爱的一部曲目,少时家人们常常一同欣赏。
如今李隆基登台表演,过往记忆的画面点滴涌上心头,一时间心情也是悲意滋生,但也不敢过于外露,只能强自按捺怀中,倒也颇合《安公子》哀而不伤的曲目真髓。
一曲终了,殿中也响起了一些鼓掌喝彩之声,太皇太后也赞赏了几句这少孙艺能确是不俗,使得气氛又有所回升。只不过李隆基心情仍然沉浸在语调意境中,变得有些哀伤低落,也并没有再讨巧邀宠的意思,低头下台回到了席中。
李潼观戏许久,一时间也有几分技痒,索性便从席中站起身来,笑语道:“今日亲徒齐聚一堂,共消闲暇,实在难得。寻常时节,百俗缠身,今日偷闲愉亲,不该只是安坐,也为祖母献上一曲欢歌!”
听到圣人这么说,殿中众人无不拍掌叫好起来。圣人色艺俱佳,这是人所众知的事情,可是真正有幸欣赏到的机会却是不多,此时见到圣人兴致如此高昂,心中也都充满了期待。
武则天听到这话,心中些许的烦躁也是荡然无存,抬手向乐器架子上指了一指:“为我取一铜钹,来为圣人和牌!”
不待宫人们移步,几个小家伙儿便闹哄哄跑去,各自争抢着抄起一些简单乐器,兴致勃勃返回席中,各自拍打着乐器叫嚷道:“阿耶快唱、阿耶快唱!”
李潼见状便大笑一声,在席中便踏歌唱起,也并不走向舞台,绕着诸席游走,并不断向席中亲徒们招手。众人眼见这一幕,便也都纷纷离席而起,加入到了踏歌中来。
一时间,殿中男人们健舞歌唱,女眷与孩童们则各自在席、或是挑选擅长的器乐伴奏、或是单纯的凑兴捣乱,场面欢乐又热闹,看上去与普通民家们齐聚一堂、欢度良辰的画面没有什么区别。
一通闹腾之后,时间很快来到了傍晚。大半天时间里声乐躁闹,也让人有些吃不消,于是众人便又奉从着太皇太后返回了万寿殿中稍进饮食、闲话一些家常后便准备散席。
宴席中,又有亲员忍不住的旁敲侧击、想要打听一下朝廷接下来对相王几子的职位安排。而当讲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席中众人多数也都打起了精神、竖耳细听,一则的确是心存好奇,二则就是担心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
早在东都靖国时期,相王诸子便各授禁卫官职。只不过这番任命也纯粹就是一种象征,并做不得准。更何况眼下中央军制改革,许多禁卫官职都被裁撤,留下的一些也都形同虚设。相王诸子如今归朝入世,于情于理是需要另作授新的。
可现在,朝廷留给宗亲眷属们的官职并不多,且其中绝大多数还都只是有名无实的寄禄官职,真正的实权职位则寥寥无几。
虽然说身为宗亲贵戚,衣食富贵是有所保障的。可当基本的生存需求被满足后,人总向往更高层次的追求。在势位方面,这些宗亲们本来就已经有些欲求不满了,现在突然又多了好几个血缘与身份较之他们更加亲厚显重的人来竞争,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关乎自身接下来的生活际遇,李隆基等人也都纷纷抬头,眼巴巴望着圣人,眼眸中既有期待、也有忐忑。
可是不待圣人说话,太皇太后已经先一步开口说道:“世道归治并不容易,朝廷选士授职,还是要以才力为本。诸子荒学数年,人间亦不知才量高低,贸然高授,不独干扰到朝情章轨,自身也会妄染一个庸才的恶名!”
听到太皇太后如此表态,一些势位不弱的宗亲暗暗松了一口气,短期内不会遭到更换顶替,心里也是一喜。可是相王几个儿子便隐隐皱起了眉头,特别是年纪最大、已经领会到世道艰难与权势优越的李成义与李隆基,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都隐有几分不满。
他们入京以来,已经倍受世道的冷落,若不趁着这最初时刻争取到一点权势傍身的话,随着时日推移,只会越来越受冷落,再想出头则就是难上加难。
几个小子那点心思又怎么能瞒得住太皇太后,她知圣人于此中颇有为难,不便于公开鲜明表态,所以才抢先发言。
她垂眼望着几个小子,又继续说道:“你们也不要怪祖母待你们苛刻,如今白身在庭,尚不失宗支家属的亲昵情厚,纵有什么疏忽不及之处,可以一笑谅解。但你们若真入朝,所面对的则就是满朝才流的对比审视。做得好,是不负皇恩厚重,若做得不好,则就是情法难容了。
你们当祖母这话是厌声也罢,是良言也好,但若没有一个才具度量的尺寸,便要强将你们推向朝堂,这对你们就是一种加害。”
“祖母苦口良言,赐给教诲,孙等怎敢心生忤意?旧时丧居皇陵,昼夜情痛折磨,如今礼毕归世,能有相亲的恩长们昼夜教诲、兄弟姊妹也都呵护关照,有这样的情深抚慰,已经让我们兄弟感激肺腑,又怎么敢为了彰显些许不器的才性便贪争势位、见恶亲长?”
听到太皇太后这番话,李隆基连忙拉起二兄李成义,离席而出敬拜说道。
李潼闻言后,眸光便闪了一闪,自然听得出这恭顺语气里所隐含的些许逆刺。不过说实话,他也并没有想好该要怎么安置这几个小子,既然他奶奶已经先一步发声表态,他便也不再急于开口。
听到李隆基的回答,武则天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深究言中意味,而是继续说道:“宗家近年累遭横劫,相比势位的盛壮,我更乐意见你等能勤于伦道,访聘成家,早早的开枝散叶,让宗家庭门更加繁荣。”
0867 有花堪折,解我相思
讲到李唐宗室成员们的现状,也真是一言难尽。别的方面不说,单单宗室成员的数量上,便让人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泪。
今日入宫参宴,勉强有三十几户人家,还包括相当一部分的外戚。而宗室之中也大多疏族,五服之内血亲仅有李恪的几个儿女,这还是托了长孙无忌的福,以及武周年间李千里那出色的舔功。
李唐宗室计划生育搞得这么出色,完全没有明朝宗室泛滥成祸的迹象,太皇太后当然是功不可没。
原本李唐社稷传承至今,也算是到了第五代,宗室数量本来也是极多的。高祖李渊创业伊始,除了自己的嫡系血脉之外,还大封叔伯兄弟们,因此而得爵者便有三十五人之多。而到了李渊自己,则更是了不起,一个人就贡献了二十二个儿子、十九个女儿,皇孙加起来则更有近百人之多。
按照这个比例增长,到了李潼这一代李家子孙,少说也得有数千人。即便亲疏不同、加上天灾**之类的摧残,宗室爵家几百户应该是有的。
可是到了武周年间,李唐宗室便遭到了沉重的打击,宗室成员们折损十之六七。就算剩下一些,要么血缘关系已经极为疏远,要么干脆藏匿起来,根本不敢以宗室子弟标榜自居。
当然,武则天虽然对李唐宗室们心狠手辣,但对自家儿孙们、手段还是有所保留的。可也架不住儿子们自己作死、同归于尽,便成了眼下这样一个状态。
抛开伦情方面的羞于启齿,李潼对于眼下这种状态还是比较满意的。宗室们不成势力,朝廷单单在宗室封爵上的开支就大大缩减,也不必因为血脉缘故、安插太多闲人在朝中占据位置。
而且当下时局中,科举取士的规模越来越壮大,世家大族们把持地方军政大权的现象几乎不存在。这也就让朝廷并没有大树宗藩、制衡地方大族势力的强烈需求。
但是话说回来,哪怕市井间的殷实民家,几代同堂的情况下,怕也有近百人丁。宗家人势如此单薄,也的确是让人感觉有些难堪。
李潼他们兄弟三个倒也没有闲着,李光顺如今已经是一子两女,而李守礼则更凶猛,已经有了六个儿子、四个女儿,小马达的天赋和风采渐渐显露出来。
至于李潼,除了长子道奴与养在外宅的光源之外,这两年又有儿女出生,皇后与贵妃各自产下一女,韦团儿则在月前新生一子,仍在帷中休养。
可是就凭他们兄弟三人这点产量、哪怕当中有一个种子选手李守礼,跟宗室人口锐减的现状相比,也只是杯水车薪,想要让宗家人丁重新兴旺起来,仍是任重而道远。
所以太皇太后说希望这几个小子能够尽快的成家立室、开枝散叶,也真的不是说说而已,确确实实对此有着极高的期待。这几个小子得不得她喜爱不重要,只要他们能够加油努力、勤抓生产,尽快让宗家人口增多起来,太皇太后就感到满意欣慰。
所以在讲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太皇太后又环视在场众人并笑语道:“你们诸家亲友既然在席同乐,也不要把这桩事情当作别家事务。诸小子风采如何,你们俱有所见,虽然不夸人间少有,但也确是中人以上,有所可赏,若是自家或听闻别家有适婚的女儿仍待字闺门,可要记得用心向人推荐。但能结成一桩良缘,情义之内也必多多感谢。”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也都笑语应声,但心里对此却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谈不上有多热切。若真有结缘于天家的荣幸,那自然是宁求上进、不愿屈就。更何况眼下相王诸子处境尴尬有加,即便是结成姻缘,也是祸福难测,怕就怕安稳富贵、波澜不惊的生活都难得。
当然,圣人往年论婚时处境也是不失尴尬,有武氏诸王在朝虎视眈眈,但之所以还能获得时流热切响应,一则圣人的确是人才出众,从西京到东都,没有他搞不热的场子,也让诸家贵女见之心喜,芳心狗刨一般的悸动。
二则当年太皇太后对圣人的偏爱不是一点半点,更亲自出面为圣人主持婚选,这是其他宗家子弟统统都没有享受过的恩宠,时流人家们自然趋之若鹜。
可是现在,虽然太皇太后也有表态,但明显比不上早年对圣人那么热心。而且如今的太皇太后话语的重量较之往年,也是不可同日而语。
“孙等避世数年,乍入人间,便受恩长如此关怀入微,终于不再是茕茕孑立、彷徨无依。身被如此厚情,人间再也没有什么杂芜可称困扰!”
李隆基听到这话,又是一脸的感激涕零,连连拜谢。
不过这口气与姿态在李潼这个此道中的宗师高手看来,还是有些流于浅表了,不够浮夸感人。不过既然懂得了虚伪作态,总也比一副怨气冲天、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要好。
他四叔有这样的下场,他虽然也起到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但归根到底,还是能力不足以处理如此错综复杂的局势,所以他心里也谈不上有什么愧疚惋惜。对这几个堂弟,自然也就谈不上会有什么超出人情本分的的补偿关照,他们能自己想通当然是好,想不开也最好憋着。
听他奶奶言及此事,他便又笑语道:“择偶婚配,人生大事,亲员们为此操心是情理应当。你们几个小子也要各自勤奋,多与时流人家交往,有花堪折直须折,大不必羞怯吞声,作小家气象。我家世如此,儿郎风采也都俊秀可赏,何样人物不可配得?”
他说这话,也并不只是单纯的好心思,心里还是有着别的考量。这几个小子的人生道路,他也算是走过,对于每个人生阶段所思所感颇有感触,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壮大自己的机会,而婚配何家更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机会之一。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他也希望给这几个小子更大的自主权,通过他们的选择来窥见一下他们的真实心思如何。
这几个小子如果能够安分守己,那他也不会逼迫过甚,可如果他们想要走上一条自己来时的路,那也是注定要不幸。人是应当有选择道路的权力,可当做出选择之后,当中的甘苦也只能自己领受。
听到圣人这么说,李隆基脸上也是喜色微露。如今的他虽然对未来的人生道路仍然充满了茫然,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圣人与太皇太后、包括时流诸众,对于他们兄弟都有几分另眼相待,这势必会让他们更加艰难,而想要突破这罗网的封锁,就需要自己用心的经营。
所以圣人话音刚落,他便又连忙说道:“愚弟等新人蠢成,于生人大事尚无定计于怀。但除此之外,尚有一桩杂情扰怀日久,恳请圣人能够赐给方便。”
“是什么事情,不妨说一说。”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
“今次归京,人事诸多陌生。特别所见大内使员,更加少有故人面貌,想到那些旧事人员如今漂泊离散,心中也有几分伤痛。来年要承圣人安居坊里,邸中也需人力使用,用新不如用故,恳请圣人允愚弟稍募故员,一则告慰故情,给他们一份生计仰仗,二则也能告示人间,宗家礼重恩义,盼能有益于选士典礼。”
李隆基一边窥望着圣人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说道。
李潼听到这一番话,眉梢顿时一扬,大感他这也算是恩客遇上了豪放女,刚刚下了钩还没认真打窝,这鱼儿就自己凑了上来。
靖国时期内忧外患,特别是河北方面的闹乱让朝廷不暇细致梳理朝中人事,如今时局虽然已经稳定下来,但一些人事的隐患也都潜伏下来,如果再细致追查,又会破坏眼下平稳有序的局面。
可现在李隆基居然主动要求要招访一批故员,这无异于竖起了一个明灯,将一些潜伏下来的鬼怪人事给钓出来。
对此他自然乐意的很,并转头看了看他奶奶,这可不是我强行要求的,是你这孙子自己的想法,如果我不答应,那可是天家情薄,连朝廷选礼都会受到恶劣影响!
不待他奶奶开口,他便连忙点头道:“三郎所言是正理,天家情深义厚,该要有此风格。且如你言,设邸坊居之后,可以访召一批故员,但也切记不要滥施,情滥则薄,让人看轻这一份恩义。当中的分寸,要自己把握!”
李隆基本以为此事还会有几分困难,心里仍在思忖更具说服力的说辞,却没想到圣人这么简单的就答应了,先是错愕片刻,然后才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
大概是这一份愿望达成的太轻松,让他喜乐的有些失态,所以在顿了一顿之后,他便又说道:“愚弟冲幼之际,便曾见圣人领治云韶府,歌舞翻新,声辞动人,至今念念不忘。祖母亦教诲儿郎,闲来深习养性。设邸之后,恳请云韶府一部音声人能够入邸教习。”
讲到这里,他脸上又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略作停顿后才又继续说道:“此日恩亲教我良多,使我胆色有壮。方才途见一优伶,姿色动人、触我心防,本来羞于启齿,但适闻圣人‘有花堪折’雅语,冒昧吐露,恳请惠赐。奴名隐娘,若得在邸调教陪伴,可以消解相思之疾。”
李潼听到这话,两眼顿时惊讶的瞪起来,而不待他开口答话,英国公李重福已经拍案而起,指着他瞪眼怒声道:“竖子敢浪言辱人!”
0868 老妇害我,不容善终
英国公李重福本来在殿中存在感并不高,毕竟庐陵王乃是铁定的叛逆,而李重福庶息延嗣,也只在于圣人一念的仁慈,前途变数都非常的有限,再加上本身意趣风采也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
除了刚才伶人在舞台上失误时,其人其人贪色失态的模样让人发噱之外,大多数时候,人们都忽略了殿中还有这么一个人。
可是现在,他拍案而起,忿然呵斥李隆基,自然将殿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身上来。许多人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只觉得英国公这个人实在是有欠礼规,为了区区一个伶人,居然敢当着圣人与太皇太后、以及满殿皇亲们的面如此失态。
在场大多数人,当然并不知道那伶人隐娘的真正身份,自然而然便以为英国公这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争风吃醋。
这么想其实也很正常,那舞伎隐娘虽然艺能不精,但姿容也的确勾人得很。且不说他们各自心中是否因此而泛起涟漪,只看相王子李隆基因之痴迷的向圣人开口讨要,便可知其人魅力不浅了。
但李隆基开口,那是有圣人和太皇太后接连言辞的关照与鼓励,虽然有些唐突,但也不算失礼。可这李重福刚才不声不响,这会儿却是一副勃然大怒的模样,可见痴色入骨,简直就有些不可救药。
殿外众人,对英国公自然是完全的陌生,而对庐陵王,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感,所以这会儿也都少作发言,只是一副吃瓜的状态,瞪眼看着英国公将会如何倒霉、受到怎样的教训。
且不说那些吃瓜群众们如何想法,眼见李重福勃然而起,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成义也站起身来,指着对方喝道:“英国公这么说,是什么道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然那乐奴本命卑贱,谈不上淑女,但我兄弟青春少年,见色心喜,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但使圣人舍得赐给,那乐奴便是我家三郎户中奴婢,调教羞辱也是为奴本分。英国公为了一奴还要仗义使气,同宗家亲员失和?”
李重福一时间被李隆基所言激怒,陡作爆发后也觉得有些不妥,关键在于他并不清楚自家妹子在宫中是怎样一个存在,看殿中诸宗亲们对此都全无感应,像是不知底细。而圣人与太皇太后究竟是否知不知道,又或者是要以此刻意折辱,他也想不通。
所以在暴怒之后,他便也冷静下来,离席而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着圣人与太皇太后叩首道:“臣冒犯恩亲,确是失礼。但此中深有隐情,恳请恩亲能容臣人后长诉。至于、至于堂弟所请,臣绝不同意,若因此忤逆,罪祸甘愿领受!”
李潼坐在席中,且不说李隆基这番恳求给他带来多大的惊讶,李重福这番话倒是让他颇感意外。
对于他三叔的家眷,他自然比较陌生,不过通过裴伷先的汇报,对这一家人在房州的生活细节了解也是不少,知道李重福因庶出缘故,加上主母韦妃气量狭隘、不能相容,所以这李重福生活处境也是极差,甚至就连其生母都因家人苛待而寒病至死。
之后他与李重福几番接触,发现这堂兄对家人们的感情也实在谈不上亲厚,对于父亲的横死并无悲戚,对于其他家人的处境下场也并不关心。
所以眼下见到李重福为了这个任性胡闹的妹子,竟然敢在殿中犯颜争执,李潼意外之余,倒也觉得这家伙也并非全无底线,对于血亲荣辱还是比较看重,并不会一味的吞声忍气。
历史上,不说中宗一家人的各种胡闹,李重福因为被家人厌弃而被幽禁于山南均州,结果当一家人被抄了老窝、睿宗继位之后,李重福又率几百家奴返回洛阳谋反。
早年李潼只觉得这李重福是傻大胆,受几个志大才疏野心家的煽动,只率区区几百人便想攻打东都洛阳造反称帝,也真是异想天开。
可是现在看来,这家伙有这样的举动,似乎也并非纯粹是因为野心作祟。中宗诸子中,同样作乱身死的节愍太子李重俊,因事不成而被部下倒戈所杀。李重福攻打宫门不成,自投漕水而死,可见性格中也是有几分刚烈。
李潼对他这些堂兄弟们,常有带着几分噱念的恶意,不过今天李重福的言辞表现,倒是让他比较欣赏,对这家伙的秉性了解更多,不再只是以往一个可怜求活的单薄形象。
李潼这里是抱着吃瓜的心态,还有心情评价堂兄弟们的秉性表现。可是太皇太后那里则就完全的不够淡定,从李隆基说出这话的时候,脸色就变得难看至极。
不过在场众人却并不怎么清楚太皇太后这一番愤怒由来,多半还以为是英国公的不堪姿态激怒了太皇太后。
武则天脸色虽然变得阴冷下来,但当着众人的面,还是有所按捺,只是开口缓声道:“福奴且起身,阿瞒,我来问你,那隐娘究竟何处出彩,竟然勾你作如此唐突请求?”
若在平时,李隆基或也能听出太皇太后语气已经非常的不对劲,一则并没有开口训斥言辞颇为失礼的李重福,二则将他的请求评为极为的唐突。
可是现在,一方面是被那乐奴隐娘激发的怨气,一方面则是因为李重福的呵斥阻挠让他不满,既然话都已经讲出了口,便打算争取到底。
所以在听到太皇太后的问话后,他便继续说道:“阿瞒不知英国公何以如此偏见待我,强要阻我情事。至于那隐娘,身份确是卑贱难表,艺能亦颇不足称夸,但人间情缘、确是妙不可言,阿瞒一眼见她,便觉情谊难耐,想要……”
“够了!”
武则天听到李隆基还在不明所以的倾诉情意,心里便再也忍不住,挥手直接砸在了面前案上,继而便指着李隆基劈头训斥道:“你年齿几长,浪言人间情缘?前言着你兄弟安居成家、不急势位,屈态溢于言表,怕是心中忿气难消罢?只道亲长刻薄相待,不能容你伸展器能?
从皇陵到京城,所见可有城狐社鼠、为国补阙,可有才流英杰、为国拾遗?一路所见,风俗人情你能陈述几桩?倒是殿中闲眼杂会,几道流滥无状的情丝搅得你心怀不安!宫中一草一木,俱圣人家私,因情赏赐,是对你的恩待,你不知感恩、全无分寸,浪言情坚、恃此强请人事,这是谁教你做人做事的道理!”
“我……祖母、我……”
眼见太皇太后气得脸色发青,那一双眼更瞪得几乎要将他吞下去,李隆基一时间也是惊惧不已,忙不迭俯身跪下,心情更是复杂至极。
武则天在怒斥一番后,又从席中站起身来,仍是余怒未休,摆手继续喝道:“你不必再说,我也不想再听你厌声!难得几日清静,想我佳孙满堂、其乐融融,原来只是贪妄。圣人伴我回舍,同王、岐王发送宾客。今日未尽情义,转日暇时再续。英国公,你留下,若在外无邸,近日且留宿万寿宫。”
说完这话后,太皇太后便直接转身向殿外行去,李潼见状后,忙不迭起身相随,同时对两个兄长摆摆手,示意他们遵从太皇太后安排。
殿中众人见状后也忙不迭起身来拜辞,但心情可谓是诧异有加。太皇太后反应如此激烈,已经让他们大感意外。而更搞不懂的是,这番怒气发作的对象,竟是看来无伤大雅的李隆基。
至于那犯颜失礼的英国公,非但没有遭到训斥,反而得有留宿万寿宫的殊荣待遇。对庐陵与相王诸子如此差别对待,也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圣人与太皇太后既已离席,皇后并诸妃嫔们也相随而去,宴会自然进行不下去。于是在同王与岐王的张罗下,众人各自起身离殿出宫,就连英国公李重福也被万寿宫宫人引走去安排住舍。
很快,殿中便剩下了李隆基等兄弟三人,至于嗣相王李隆业,自然又被外公王美畅给带走,是绝不会再让外孙跟这几个兄弟混在一起。
“三兄、三兄你……”
仿佛刚才御道上的画面重演,李隆范再凑到李隆基身边去小声询问。
李隆基这会儿则是神情惨淡,眼眶中更是蓄满了泪水,那些看戏民众们想不通,他自然更加的想不通。他从地上爬起身来,脚步踉跄的向殿外行去。
“这失势的老妇,何以如此怨恨我兄弟?莫非只有那李慎之,才是她的血亲嫡孙?我兄弟在她眼里,又是怎样的罪孽之种!”
一直等到出了宫登上马车,李隆基才捂住脸庞,咬牙悲泣道:“知她凶戾刻薄,我已经不敢做什么奢求。往年为了她那亲孙,访遍名族。区区一个乐奴,她竟不给、竟不给……把我贬得一无是处,她究竟是怎样的心肠?这老妇、她乱我家国,害我父母,如今更不容我于人间有立足之地!”
讲到这里,他更直接张口咬在了手臂上,丝衣下甚至都沁出了血丝:“与人作玩物戏闹,不能容我!这是逼我如狼似虎,今日噬臂为誓,但我一命有存,绝不容此老妇得有善终!”
0869 能倾情者,唯有圣人
返回寝居之后,太皇太后情绪仍未平复下来,口中连连恨声道:“竟发如此孽情,那小子究竟何物!”
见他奶奶如此气怒,李潼便也收起了戏谑之心,只是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李隆基作此请求,虽然让他感到意外,但倒也并不觉得出奇。
且不说这小子本就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眼下少年情热、有心有力,一脑门子对男女情事的冲动再正常不过。更何况,他本也不知道李裹儿的真实身份。如果知道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
毕竟扒灰跟骨科还是有着质的区别,更何况他扒灰那会儿,已经是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就想找点超出常规的乐子。至于现在,利害分明的情况,稍有点脑子也该懂得要夹着尾巴做人。
“祖母实在不必为此气恼,这件事终究也只是不知者的浪言。转日辟邸坊中,新人入户,说不定自己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跟随入室的皇后见太皇太后仍是不能释怀,入前轻抚其背,细声安慰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眼皮顿时一番,不无忧怅道:“可若说不定,还是不能忘呢?”
听到这话,坐在一边的李潼顿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不打紧,皇后转头嗔望向他,太皇太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便怒声道:“你还有心情笑?如今你当户掌家,若真发生这样秽事,你是觉得光彩?”
“不光彩、一点都不光彩,一定不能让它发生!”
李潼连忙坐正身形,板起脸来一脸严肃的说道。
太皇太后虽然气恼他有点没心没肺,但在此事上也实在没有什么更多可以斥责他。毕竟将李裹儿搞成伶人的是她那大宝贝女儿,而将其收留在宫中的又是自己,至于今日登殿戏演、与亲人们碰面,又是李裹儿自己任性仗势顶替。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件事跟李潼关系都不大。
默然片刻后,太皇太后才又指着一边的杨喜儿说道:“传告云韶府,辟一独舍,门窗钉死,把那女子拘在其中,若不知错悔改,不准她离阁一步!”
杨喜儿闻言后先是看了圣人一眼,见圣人微微点头,这才应声而去。
“出坊去把那胆大妄为的厌物捉来,让她看看自己引出怎样丑事!”
顿了一顿后,太皇太后仍然不解气,便又迁怒于始作俑者的太平公主,先是传令把太平公主召入宫中,接着又说道:“待其入宫,一并幽禁处理!只长了年岁,不长心机,大凡她有分寸尺度,能搞出这样的秽事!”
李潼闻言后,连忙开口说道:“姑母终究已经为人家长,这样严厉的惩戒,让她在少辈们面前也失了庄严。幼娘身孕将娩,她将要成三代之户的亲长……”
“她这幅德性,还有什么体面可以教诲后辈?来日幼娘生出了孩儿,也不准她亲自抚养,寄养在太妃处,不准她亲近孩儿!”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又忿忿道,已是对这女儿怨念入深,接着又瞪着李潼说道:“你也不要再故纵她,该要约束就约束起来!若能早早防禁,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李潼闻言后连连点头,他为他姑姑发声,当然不是为了回护他姑姑。主要是太皇太后这惩戒看似狠恶,但也因为过于严厉,势必不能维持长久,还不如从轻一等发落,给他姑姑更长久的监管。
“那英国公,要不要召来一见?”
略作沉吟后,李潼又发问道。
武则天闻言后则摇了摇头,叹息道:“发生这种事情,我也羞于相见。稍后你去见他一面,细告隐情,让他明白因果,不要怨错别个。这个小子年长几分,历遍冷暖,能恭良知守,还算不错。罢了,你去吧,这些猥琐闲事,不来烦你,此夜让皇后留此相谈开解。”
李潼闻言后便站起身,对皇后点了点头后便离开了寝殿。
当他再来到前殿的时候,此间宾客们都已经散去,见宫人们还在忙碌的收拾着宴席,索性便走到偏殿一件庑舍坐定,才让人招来了英国公。
李重福入舍之后,忙不迭抢跪在地,不无急切的说道:“福奴方才在殿确是失礼,但当中隐情必须要向圣人详奏……”
“英国公不必情急,我知你要说什么。隐娘的身世,我与太皇太后都已经知晓了。”
李潼示意李重福稍安勿躁,待其入席之后,才将这当中的隐情略作讲述。
李重福在听完之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眼眶又变红起来:“庭门罪祸横生,大罪于家国。福奴卑浊资质,不得耶娘欢心,反而能免于祸,得圣人恩赐延嗣。兄妹间确是情缘寡淡,但一丝血线连结不断,不能割舍。圣人允我维持门户,但我却让妹子遭此离奇戏弄,实在是情痛羞惭……”
听到李重福这么说,李潼便又说道:“庶人韦等如今置于终南山别业,侍佛祈安,衣食用度都有保养。英国公闲时,也可往一探。”
李重福闻言后则叹息一声,说道:“少来娘娘便不喜我,如今怕更将我视作克父母、妨兄弟的厌物,知其安然有养,情义可作了结。贸然相见,也只是彼此各增烦恼。福奴唯有一请,恳请诸庶人用度由我禄中支取,以报阿耶精学之恩。”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对此自然不反对。
“唉,讲起来也是家门丑劣。我知妹子这番际遇不该怪罪别个,她少来爱浮华、喜热闹,耶娘溺爱泯没了人情尺寸,受不了清苦生活。即便没有大长公主招惹,恐也会有别的变数。我这个长兄,在她面前也不存亲威,不敢召回邸中教养,现今在圣人和太皇太后关照下,苑中能有她容身处,于她也是……”
李重福这里话还没有讲完,廊外却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李潼在房间中还来不及发问,便听到门外传来他那堂妹李裹儿的喊叫声:“谁说圣人已经离开,我分明见到他亲随都在此处!恳请圣人见我,让我表达心意!杨司宝说要囚禁我,这必不是圣人的本意!我、我只是在殿中失足露丑,不是什么大罪……她妒我美貌,恐我先她邀得圣人欢爱,所以假传敕令,她才是罪大该死!”
且不说房间外乱象如何,房间里李潼听到这喊话,嘴里的茶水陡地喷了出来,继而便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李重福,没想到这吃了一天的瓜,最后一口咬在了自己身上。
“请让福奴外出见她,让她不要再胡说!”
李重福这会儿也有些不淡定,推案而起抱拳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往常偶或匆匆一见,也没有什么过多接触,可今天他算是领教了他这个堂妹的本领,那脑壳看起来也不小,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李重福阴沉着脸匆匆出殿,继而便见到自家妹子还在跟几名宫人纠缠在一起,拼命向此靠近,于是便顿足怒声道:“够了!你这娘子还嫌丑态不足,如何面对耶、你家耶娘!”
李裹儿再见到这个庶兄,顿时又惊慌起来,整个人僵在远处、花容失色,可是过了片刻后又连忙大声道:“我、我是隐娘,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圣人请听我说,这个福奴、他说什么都是假的,他同相王子一样,都是贪我姿色,要侵占了我……我根本不是他妹子,大长公主可以作证,圣人去召大长公主来对质!”
李潼本来不想出头,但没想到李重福这家伙出面也镇不住场,也实在有些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起身走出。
可他这一出来不打紧,那李裹儿见到圣人便更激动,推开身遭人便膝行向前,一脸泪水泣声道:“请圣人不要弃我!我、我真的不是……我不认识这些人。相王子同我只是凉亭偶见,我不知他色意这样贪婪!我是内宫里人,此生此世不作他想,圣人不要因此厌我!我、我只想伴着圣人,哪怕不能长见……除了圣人,谁也不配让我倾情!”
李潼也是高估了自己的威严,本以为他露面可以控制住场面,却没想到这娘子发起癫来真的是人神不惧。他奶奶已经被另一个三孙子气成那样,若再听这孙女如此喊叫一通,怕是今晚就要交代了。
于是他也只能连忙摆手道:“速将人带下去,此夜事情,谁若泄出一句,必作严惩!”
宫人们听到这话,不敢再迟疑,连忙七手八脚将那样子拖走。
接着李潼与李重福便相对无言,各自心里都是满满的尴尬,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李潼才又说道:“往时生人没有依靠,所以暂养宫中。但今英国公已经归京,归邸教育也是当然之义。明日我让平阳公伴你游走坊里,尽快选定宅邸,入居安家。勿谓教养为难,棍棒之下,能出孝悌。”
李重福闻言后,脸上顿时露出苦色,在那妹子疯言疯语中,他同李隆基都成了贪图**的一路货色,可以想见若真同居一邸,将会是怎样一种场景。可圣人既然说了,他纵有为难之处,也只能点头应承下来。
0870 薛郎教弟,不毁门风
内宫中接下来这场闹剧,外人自然无从得知。
宫门处,等到诸亲戚各作道别,薛崇训便望向今日同样有份出席的自家兄弟薛崇简,拍着这小子额头笑问道:“阿奴是要回家去,还是与我同行一程?”
薛崇简出生在垂拱年间,到如今还只是一个垂髫小童、较之嗣相王李隆业还要小了一些,但也人小鬼大,听到兄长这问话便说道:“我同阿兄一起,今早出门时,阿母还忿言阿兄久不归家,是不是已经忘了还有一个母亲?阿兄此夜若不同我一起归家,我怕返回还要遭训!”
薛崇训闻言后叹息一声,揽着兄弟将之托到马车上,自己也入内坐定后才说道:“我并不是不愿回家,只不过你嫂子终究体居不便。家里出入品流复杂,并不适宜安居养胎。我又在职殿中省,免不了夜出晓归,也会打扰阿母休息……”
他说了许多借口,但归根到底也都只是一些借口,最真实的原因,也的确是不想返回那个家。阿母与自家娘子都是颇为强势之人,婆媳不和已经让他有些焦头烂额。母亲对圣人又充满怨念,而他则在职殿中省这样的奉宸之所,夹在当中更加为难。
还有一点,那就是母亲的一些习性做法也让他有些看不惯。即便相见,也是听训的时候为多。他在朝好歹也是一个堂堂的四品通贵,可是回到家里,却常被母亲训得跟孙子一样,久而久之,也就不太乐意往母亲跟前去凑。
“阿兄说了这么多,我只听出一点,你要不想回家,大把说辞。但我就可怜了,随便一点小过失,就要被阿母训斥半晌,想逃都逃不掉。”
薛崇简闻言后便哼哼道,一脸的惆怅不满。
兄弟两人闲话之际,车驾缓缓的驶入了坊中。这会儿宵禁自然早已经开始,不过他们这种等级的皇亲国戚还是有所优待,虽然不像早年东都时那样、可以任性的打通坊墙以供私户出入,但坊门处也长有坊丁值守,为他们开启侧门。只要不是上百人的仪仗队伍,也都不会阻拦。
太平公主在京中产业不少,但因为不愿距离大内太近,近年来长居乐游原上的常乐坊中。
车驾行驶间,对面坊街上又有数骑策马行来,彼此交错行过之际,薛崇训透过车窗看到策马而行的骑士正是他的继父、定国公武攸暨,心中好奇,便示意车夫暂停,并落车询问道:“夜已经极深,阿叔还要出门?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急情发生?”
天授年间,太平公主刚刚改嫁的时候,武氏诸王风头正健。那会儿薛崇训也已经到了晓事的年纪,尽管心里对这继父有所抵触,但也要违心唤一声阿耶。
可是当圣人发动神都革命、剪除乱政的武氏诸王后,就连他母亲太平公主也不在礼节上要求他,于是便改称武攸暨为阿叔,一直到了现在。
武攸暨见到薛崇训,便也翻身下马,走过来微笑道:“原来是阿郎回家,宫中宴会已经结束了?太皇太后体居如何?相王家几个儿郎,数年不见,想也风采颇为可观了吧?”
如今的武攸暨,处境本就颇为尴尬,虽然也属于皇亲,但妻子不愿意亲近大内,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凑上去自讨没趣,长居坊邸、安心做一个富贵闲人。
薛崇训又简单答了几句,向左右看了看,屏退随员们之后才对武攸暨低声说道:“之前骊山演武,周边群胡惊疑,不乏暗遣谍子入京刺探。今京畿防卫虽然良好,但夜深人静时,难免会有邪祟暗生。如果不是有什么紧要事务,阿叔还是尽量不要夜中行走。毕竟我家不是俗门,难免会有暗眼窥望。”
听到薛崇训警言规劝,武攸暨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但也并不羞恼,只是干笑道:“我也并不去远,只去南面新昌坊。几个酒友连番邀请,久不作应,怠慢人情。”
薛崇训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便抬手示意武攸暨自便,他自己也转身向车驾行去。只是在走出几步后,又听到武攸暨在后方低呼的声音:“阿郎暂且留步。”
“阿叔还有事?”
薛崇训闻言后便停下来,又转身问道。
武攸暨开口唤住了这继子后,脸上却是不无纠结,欲言又止片刻,才又开口说道:“唉,这桩事本来不该来麻烦阿郎。但我、真是惭愧,除了阿郎之外,也不知要说给哪个听。”
“长居一檐之下,本也不是外人,阿叔有话直说便是。”
“是这样的,你那不成器的兄弟,年纪已经不小,既不任事,也不治业,竟日同一群坊里无赖浪荡闲游,实在不能让人省心。唉,他但有三分知事如阿郎,也不会让人这样牵挂。”
武攸暨讲到这里,神情忧伤又落寞,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今朝廷荫子选授本就颇为严格,那小子学既不成,艺也无精通,若排选下去,不知还要等到几年……我、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将此告于阿郎,阿郎能否、不需给他什么美职,只是不要再这般荒废下去……”
讲到这里,武攸暨神情变得更加尴尬。如今太皇太后颐养宫中,早已经不问外事,他们残留的这些武家子在时局中想要立足也着实艰难。武攸暨还因太平公主的缘故,能够当个闲散的富贵闲人,可衣食用度之外,势位能量是半点也无,为儿子谋求一个官职都做不到。
如今太平公主跟圣人闹别扭,许久不入大内一次。而且她对继子们本就不够上心,就算与圣人关系融洽,也未必会帮这个忙。
当然,武家子当中还是有势位不俗的,那就是平阳公武攸宜。但且不说武攸宜这个家伙有没有亲情义气可言,单单旧年他便与其他武家人矛盾极深,也因此而投靠当今圣人,反而另得一片空间,如今更是不再理会武家这些失势之众。
算来算去,武攸暨能够求告的,竟然只有这一个继子,薛崇训在朝官居四品,又是圣人亲妹的夫婿,平日里虽然并不张扬,但所拥有的能量已经不小。
听到武攸暨这么说,薛崇训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幼年失怙,多蒙阿叔提点关照,如今才幸能成人。如今阿叔此困道我,于情于理我也不该拒绝。只不过如今选司庄重,外司人员也不敢擅作干涉。我这里即便提供方便,也只能让兄弟暂列视品,积事之后再由员外转作品内,少说也要数年的辛苦,这会不会过于辱没?”
武攸暨听到这话后先是默然片刻,然后又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阿郎肯为此操心,我已经感激得很。那小子本性并不坏,但因为没有衣食的忧愁和事务的牵绊,所以放纵起来。我也不盼他能扬名壮势,但能在事中磨练敲打、稍具人形,可以不再担心往后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业。”
讲到这里,武攸暨又拉着薛崇训的手重重拍了拍,语调中隐有几分哽意:“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长辈,但难得阿郎能顾住常年连案进食的情义。无论这件事成是不成,我对阿郎只有感激!”
“阿叔言重了……”
薛崇训见武攸暨这幅样子,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还待再言,后方车上已经响起了兄弟薛崇简的叫嚷声:“还没有讲完吗?阿兄,我都困死了!”
“阿郎且行、且行!来日我自引你兄弟去你邸中相见。”
武攸暨闻言后便也不再纠缠,连连摆手催促薛崇训上车。
待到上车之后,薛崇训还未坐定,薛崇简已经忍不住拍手叫嚷道:“阿兄你同那废人有什么好说的!他若有力支得起门楣,咱们阿母不用那样辛苦,也不会常常迁怒咱们兄弟!”
薛崇训听到这话便抬手敲了这小子脑壳一记,并皱眉道:“虽然没有血缘的瓜葛,但他终究算是咱们的长辈。这么多年过来,教养未必尽力,但守住一方门户,人情小事上也算不失呼应。待他或不必亲近,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具有,这无关是否感恩于他,只是不堕了咱们自家的门风教养!”
薛崇简对此不以为然,但也不再强辩下去,又颇为好奇的询问道:“他夜中拦阻阿兄,是说什么事情?不能托阿母转诉?”
薛崇训将事情略作讲述,然后又吩咐道:“此夜事情,你也不要卖舌说给阿母,免得再生出琐碎纠纷。”
薛崇简听完后撇撇嘴,嘿嘿笑道:“这事我听阿母讲过,怪只怪他家一门丑劣,并不像我家有圣人这样的顶门梁柱!如今凄凄卖惨,谁又乐意搭理他们。不过话说回来,再过些年,我也要当官御人了,阿兄你觉得我能做得几品?阿兄你今四品,我是没有嫂子那样的贵亲壮势,但谋一个五品应该不难吧?”
听到这小子一通狂言,薛崇训懒得理会他。然而薛崇简却仍念念有词道:“不过这事也并不乐观,只看今日宴上太皇太后待那几个表兄的模样。啧啧,我年纪虽然小,但也瞧出不对劲。咱们这几个表兄,也真是可怜,家室中已经不幸,现在更是……”
“那个教你这样邪眼观情!你小小年纪,看人看事须得立心端正,怎么能这样妄作揣度?太皇太后之所以那样,是有她的缘由,却绝非刻意的刁难。”
因为自家娘子的缘故,薛崇训自然知道那乐奴隐娘身份,也知他母亲惹出了怎样的乱子。
不过抛开这件事不说,对于自家兄弟论人论事的说法,他却感到很不满意,抬手按住这小子的额头,正色说道:“咱们这个家境,较之寻常人本就少了许多忧愁。往后成人,但能安守家风不坏,已经称得上良善。
若有光大门楣的志气能力,当然最后。若是没有,也不可贪图权位的风光,泯没了自己该要恪守的本分。一时的宠辱际遇,并不足毁人一生。可若是踏上邪途,再想挽救回来却是艰难。这些道理,你现在未必懂,只是记住。我实在不想跟你来年再述,却失了当下的情境。”
0871 故情难舍,归乡修茔
因为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兄弟两人到家时,夜色已经极深。但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刻,邸中中堂里仍是灯火通明,丝竹戏乐声不绝于耳。
“走罢,我先送你归舍。”
下车后,薛崇训看了一眼中堂,眼神里颇有几分无奈并烦躁,拉起薛崇简的手便要往后堂行去。
然而薛崇简却甩开了他,蹦蹦跳跳便向中堂去,一边跑着还一边叫喊道:“阿母,阿兄他回家啦!”
见到这一幕,薛崇训顿时大感头疼,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中堂行去,刚刚步入厅堂中,便听到母亲的嗔怒声:“回来便回来,又是什么大事,值得大声宣扬?要不要全家人出门迎接?”
“二郎无状,扰到了阿母同各位宾客,实在失礼。”
对于母亲这样的态度,薛崇训也并不感到意外,入前去拜见阿母,并不无歉意的说道。
堂中在席者十几人,有男有女,见薛崇训入堂,也都纷纷起身问候,连道不妨。
太平公主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摆手屏退堂中的歌戏伶人们,才又望着长子一脸不悦道:“带着少弟出门,却还在外浪戏这么久。你兄弟幼稚爱闹,难道家里就没有别的事情能够让你劳心过问?”
“阿母,你这可怪错了我!今夜回来这么晚,可不是我自己贪玩耽搁,是阿兄偏要停在路上,同人说些无聊闲话……”
薛崇简年龄既小,又远比兄长更得母亲喜爱,登堂打过招呼后,便一屁股坐在母亲席侧,抓起案上水果便大嚼起来,听到母亲这斥声,便是一脸的不满,一五一十的便将道途中事讲出来,全不理会兄长瞪向他的那眼神。
见这小子到家见到阿母、转头便忘了自己的叮嘱,薛崇训虽气恼但也无用,心知此夜又少不了挨上一顿训斥。
果然,太平公主在听完少子讲述后,脸色顿时一沉,冷声道:“这人倒是讨得好人情,我自家儿子,自己都不作烦扰。他满腔杂计,倒是张口即来。怎么,难道家中无米作炊,要靠小辈去出门奔走营张生计?你答应他没有?”
见母亲全无顾忌的将家中情事纷争在人前讲出,薛崇训心里既无奈又尴尬,他视线一转望向殿内众客人们说道:“天时已经不早,诸位若要留宿,便着家人准备客舍。若还有事相催,便给车马引送。我母子有话要说,请恕不便久陪了。”
如今的太平公主,处境较之早年在东都洛阳时大不相同,虽然也有满堂的宾客,但较之往年有着极大的差别。特别是在出身与地位方面,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往年在东都时,即便不说满朝朱紫尽为座上宾客,但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都与太平公主保持着密切的互动往来。可是如今,真正势位中人登门者越来越少,不仅仅只是因为太平公主失势、人情凉薄,更在于如今京畿的政治形势较之往年东都大为不同。
如今世道井然有序,凡有志力者俱勤于谋功,而能受到圣人赏识并授以官职势位的,更加不会是只热衷在人情内钻营却无补世道政治之人。就连薛崇训这个嫡亲的儿子,每每忙碌起来都无暇常常归邸问候阿母,更不要说其他人。
所以到如今还凑在太平公主面前、不分昼夜凑趣起哄的,想也可知会是什么样的货色。
薛崇训近年来虽然不常归家,但视线一扫瞧见这些人也都不是什么陌生面孔,既有家道中落的勋贵子弟,也有犯错遭贬的官员,同样也不乏市井中的富商豪客们。
毕竟如今的太平公主虽然势位上难作施谋,但因有大长公主这层身份,对这些人而言仍是高不可攀。如今既然愿意折节下交、纳为宾客,他们自然也都趋之若鹜。就算不能因此获得什么实际的好处,可是出入的久了混个脸熟,对自身的身份也是一种抬高。
对于这些人,薛崇训自然不怎么看得上眼,之前肯好声说上几句话,那是顾及母亲的面子,可是接下来要说的话便不足为外人道,索性便直接开口赶客。
听到薛崇训这么说,堂中众人便连忙尴尬起身,而太平公主则眉头一挑、拍案怒声道:“你久不归家,何处惹来这种狂性?我何时开宴、何时罢宴,要你来过问?要使你主人骄态,滚回你自家府邸,我家厅堂却无你发威之处!”
“儿子怎么敢?只是阿母也说归家已晚,担心阿母有失作息调和。且近日心里多积烦闷,想同阿母倾诉求教,舒忧解困,才斗胆作此厌言。”
见母亲勃然色变,薛崇训连忙叩在席前,恭声说道。
“人事常有艰难,少监既有困扰求告,我等自然不敢再列席充此恶客。大长公主嘉年裕长,相会娱乐也并不急在短时。今日便先告辞,来日再登贵邸拜访殿下。”
这些宾客们也并非全无眼色,眼见到这一幕哪里还待得住,于是便纷纷拱手告辞。
太平公主之所以如此恼怒,当然也不是因为多看重这些客人们,主要还是感觉受到了儿子的冒犯,此时见到儿子跪地告罪,心气略有平缓,对于众人的告辞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摆手让家奴将他们尽数送出府去。
待到众人全都离开后,太平公主视线才又转回儿子身上,凝声说道:“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要记住!那劣人无论向你告请什么,你都不准答应!如今我还留他在邸,给一份衣食,已经是不小的恩惠。他自己怯懦无能、诸事不成,在内在外无分毫助补于事,如今竟还要贪惠于我儿子,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太平公主对武攸暨的怨气自是由来已久,特别近年来自己的境遇也不如往年,这一份怨气不免便更加的倍增。如果不是因为早前惹怒阿母,让她不敢再作恣意之举,甚至于都想直接宣告和离,将之赶出家门。
眼下虽然还同居于一邸之内,但也已经是形同陌路,夫妻关系早已经名存实亡。再加上太平公主有所迁怒的缘故,彼此间的情分较之陌生人还要更加不如。
所以她非但自己不愿帮助武攸暨,更加不准儿子帮这一个忙。人生际遇的不如意,良言善气的安慰远比不上看到一个比自己更加倒霉的人能更得开解。如今的她对于武攸暨,就是一种比较纯粹的折磨。
薛崇训倒是不能完全领会自家阿母这复杂的心情,但他也并不想再就此纠缠下去。虽然说他对武攸暨这个继父也谈不上多深刻的感情,但是随着年龄越大、历事越深,就越来越有些反感母亲对他方方面面、为人处事的干涉与把控。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继续说道:“这只是一桩小事,不值得母子为其争执不休。与其关心这类闲杂,阿母不如想想今日大内发生的事情,该要如何补救。”
“大内发生了什么事?不就是那几个小子入宫参宴,怎么、难道还有别的事端发生?”
太平公主闻言后并不怎么伤心,随口冷笑道:“无非圣人狭念难容,太皇太后代他做上一把恶人,出言训斥告诫一番。可那几个小子故怨深刻,服丧几年,野性难收,未必就会服从他们祖母的管教。莫非因此吵闹起来,场面搞得有些难看?”
她今天之所以不去宫中参加宴会、而是在家中宴请一些无聊之人稍作消遣,除了跟圣人之间彼此互厌之外,也是因为料到了这一层,觉得这场所谓家宴多半是宴无好宴、或许就会不欢而散,不忍见那几个小子被敲打得尴尬难堪,索性不去凑那个热闹。
对于她四兄那几个儿子,她倒也没有多大感情。但大凡人事总怕对比,如今的她跟往年比起来,越发感觉四兄在位时待他更高,投桃报李下、她对那几个小子该要关照一番。
可是眼下她跟阿母、跟圣人关系都处的很差,若真在场要发言相助,可能就会适得其反,反而自己也要遭受牵连。既然惹不起,那就躲着。
“阿母你可真精明啊,都没有到场,说起来却跟亲眼见到一样。我本来还有些想不通,太皇太后为什么那么厌恶几个表兄,原来是阿母说的这一层缘故啊!”
听到母亲这么说,薛崇简放下手中瓜果,瞪大眼一脸诧异的感慨道。
“那是自然,你家阿母对人对情只是不肯用心罢了,大凡肯用三分心机,什么事情能脱出我的料算?只是有的小子,自以为傍住巧妙人事,不愿再多听你阿母的教导!”
听到少子这番感慨,太平公主也是笑逐颜开,摸着薛崇简小脑瓜得意说道,同时视线向长子瞥去,忍不住便要再敲打一番。
薛崇训听到这母子吹捧,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并叹息道:“若果如此言,开元元年那时,阿母你又何必……”
“你住口!你今日归家,是不是一定要激怒你母才肯满意?”
听到这桩旧事,太平公主顿时一脸的羞恼。正是因为当年这事栽在圣人手里,非但她兴弄产业的长计遭到打击,就连原本的储蓄都遭到了极大的亏空,以至于不得不在家中招待一些卑贱商贾,通过他们的进礼来获取一些周转,维持住生活的场面。
所以这件事也是让太平公主既感到心痛、又深觉羞耻,现在儿子竟然敢哪壶不开提哪壶,特别是在她刚刚自我吹捧一番后,自然也就更加的恼怒。
“我哪里敢……唉,还是让二郎跟阿母你讲一讲,今日大内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罢。”
被母亲如此训斥,薛崇训自是大感委屈,索性不再说下去。
而太平公主听到这里,心中顿时一突,也顾不上再生儿子的气,只是望着少子不无紧张道:“二郎,你告诉阿母,今日大内的吵闹,是不是有关一个名叫隐娘的女子?”
“阿、阿母连这都能猜得到?阿母,你简直是太……”
薛崇简闻言后,眼睛顿时瞪得更大,望向母亲的眼神如观神明一般。
“快说!”
太平公主这会儿却没了再夸耀自己智计的心情,抬手给了这小子后脑勺一巴掌,语调急促的怒声催促道。
“是、是,阿母你猜的不错……”
无端端被抽了一巴掌,薛崇简自然大感委屈,但见母亲眼神凶恶,也实在不敢叫屈,忙不迭将今日宴上所见事情讲述一番。
“这、这……怎么会这样?这蠢物、这蠢物,明知今日家宴,她怎么敢向前迎凑?还有那小子,他、他是怎样的色迷心窍,怎么竟做出这种非分的请求!”
太平公主在听完后,顿时也有些慌了神,直从席中坐起,不再追问少子,而是瞪眼望着长子疾声发问道:“你离宫之前,太皇太后、圣人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们又做了什么?”
“太皇太后怒极失态,忿起离席,圣人也同行送回寝宫,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大内……”
“蠢!你也是个蠢物,旁人不知,你难道不知你母陷此泥沼?怎么就这么顺从离开?无论如何,都得上前探问几句……”
太平公主闻言后又是恨恨斥骂道,但这会儿却再也顾不得继续追究,只是皱眉道:“竟发生这种事情,阿母心内必是怨极了我……要尽快入宫、不、这么去就是自投罗网,她正在盛怒,必然不肯放过我……准备车驾,我要……”
“事虽不堪,但毕竟不成,阿母你又何必……”
薛崇训见母亲如此紧张,一时间也有不解,上前正待安慰。
“不要说话!你懂什么事情轻重……快去准备车驾,说不定中使已在途中!我要去隆庆坊、这也不安全,还是行的远一些,去河东!对,我要归乡!你留在家里,若稍后中使到来,先不要多说,拖延片刻、拖不住了,才准告诉中使我已经出城,回蒲州去、给你亡父修整坟茔……是了,就这么说,我回河东,操劳亡人事务,短时内都不会再回长安!”
一时间太平公主心里闪过数个念头,并很快便想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借口,但她这会儿也顾不上得意,心知若走的迟了,可能哪里都去不了。且因为这一桩事,阿母也绝不会再为她发声,多半是要被拘禁邸中、不能再干问外事。
虽然说就算逃去河东,也逃不脱圣人毒掌,但更大可能是被就地拘押。圣人和太皇太后必然也是想低调处理此事,只要她离了京畿,也不会大张旗鼓的将她捉拿拘禁。留在地方上避避风头,等到事情淡了,还有乞求回京的转机,可若直接被控在京中,或许余生所见都难出四面院墙!
这么想虽然有些严重,可太平公主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既然眼见到危机,就绝不对那小子的手段是否仁慈还存幻想。
0872 且等来日,礼成侍君
“跑了?”
一夜的鸡飞狗跳后,清晨时分,当李潼醒来时,从中官口中得知太平公主已经不在长安、而是连夜跑去了河东蒲州,一时间也是有些愣神,搞不懂他姑姑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
不过在昨晚见识到他那堂妹发起癫来如何的惊人后,他也更加深刻的感受到他们李家女子脑洞之大,那脑筋一旦转起来,实在是让人猜不透她们究竟想干什么,实在是不可理喻。
说她们有多么敏感的利弊判断和手段,她们还真没有,总之就是有一种不作死、毋宁死的情怀。
比如李潼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他姑姑好好的为啥要把他那堂妹搞出来戏弄,这实在不是普通人能开出的脑洞,而且对她也全无利益可言,大概只是觉得寻常日子太过无聊,只想找点刺激乐一乐。
虽然中官转告公主府门人所言,说太平公主早在昨天便离开了长安城。不过李潼自然是不相信,长安城诸城门防禁森严,特别是入夜之后,哪怕他想出城,都必须要有正式的书令送到。
如太平公主这种本就身份紧要的皇亲,别说连夜出城了,哪怕靠近城门关防,都会即刻会被禀报上来。所以他姑姑除非插上了翅膀飞出去,否则眼下必然还藏在城中某处,等到白天防禁宽松的时候才能出城。
不过李潼也并不打算全城大肆搜捕捉拿,略作沉吟后便吩咐道:“着令内卫一部出城,在城东驿站等待大长公主,护送其归乡。并告蒲州刺史,即就州城辟邸看押,无京中命令,不准她随意外出并归京。”
他之所以起意要趁着这一次的事情再搞他姑姑一把,主要还是因为李隆基等几个小子归京,担心他姑姑又起了烧冷灶的心思、再跟这几个小子搞在一起,把情况弄得更复杂。至于眼下,既然太平公主都已经被吓得连夜出逃,不敢再留在京中,那暂时倒也不必再穷作追究。
毕竟就算追回了太平公主,也总不能一劳永逸的直接干掉,他奶奶生这个女儿的气是不假,但也绝不会容许他这么做。
至于李隆基等几个小子,就算他们心里不安分,但暂时也问题不大。他们就算想搞事情,也需要对当下的时局情势做一番了解、才能寻找一个可以发挥的切入点。
所以留下一段时间,既是看一看能不能够通过这几个小子钓出时局中一些潜在的人事问题,同时李潼也要专心于外务,等到外部环境变得更加稳定一些,转过头来再仔细调教这几个小子。
今早并无朝会,李潼先慢悠悠用过早餐,又去万寿宫转了一圈,不过太皇太后昨夜入睡时已经极晚,到现在也还没有起身,不过皇后倒是早早的便离开返回了自己苑居。
李潼坐在宫前,跟杨喜儿闲聊几句,难免讲到昨夜李裹儿言语冒犯了她的事情,便不无歉意的对杨喜儿说道:“那娘子缺失教养,一点浅计自以为可以瞒过人间,她那些荒诞言辞,你不必放在心上。”
杨喜儿今天并没有往常的那种活泼,只是垂首站在圣人面前,闻言后则苦笑一声,抬头望着圣人涩声道:“妾本也不擅长同人斗气结怨,况且隐娘所言并不差,一点有失本分的妄计难免受人耻笑。比昨夜还要让人尴尬羞耻的事情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几次被人驱逐出门,却仍按捺不住要迎凑上来生受情冷。已经失了自尊、不作自爱,还怎么敢去求旁人给我一份敬重?”
讲到这里,她更上前一步,几乎同李潼贴面相对,才又吐字说道:“人道隐娘豪胆放纵、可笑可厌,但我却钦佩她!起码她敢心意坦露,并不在意他人的心意看法。今天我是壮起胆量,只是问一问,我究竟哪里不足,让圣人总是不肯接纳我?”
陡被这娘子如此欺近,李潼下意识小退一步,然而手臂却又被抓住,旋即手掌便被杨喜儿直接按在自己胸前。
“有花堪折直须折,圣人每有妙辞,乱人心扉……这一朵花,虽不能惊艳人间,但往复几遭,只为一人盛放,待撷多年。是我亡父遗命,是我、是我多年夙愿。圣人就算不屑手持把玩,但我、但我在事数年,宫中也并没给我禄料,不亲不臣,我又成了什么人?”
杨喜儿壮着胆子做出这唐突的举动,俏脸已是一片羞红,但仍坚持着继续说道:“来年圣人若仍欲逐,但请将我旧禄赐给,让我能修设道观,结庐修行,不再悲赴人间、迎对冷眼……”
猝不及防下被如此强撩,李潼一时间也是惊诧有加,只是入手处一团温软,让他本能的屈起手指捏了一捏,继而便听到一声低吟,这才一脸尴尬的抽出手来,低头避开杨喜儿那灼热视线。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李潼这才再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娘子并开口道:“这一件事,确是不怨别个,只是我的疏忽。娘子名门娇女,花容盛艳,人间有眼有情者,谁又不愿亲爱?旧年杨相公辞世之际,将你托我,但因诸种情势的差错,让我辜负了故人。
如今你也顺遂成人,每每相见,欣慰之余也让我尝尝感到羞惭亏欠,所以并不想再用这旧言旧事将你捆绑,希望你能顺从自己的心意去过好这一生。这对已故的亲长来说,也是一种孝义,不负父精母血赐给的这一身世。但你若仍初意不违,大内自有你容身之处。”
“圣人此言当真?”
杨喜儿听到这话后,既惊且喜,瞪大眼望着圣人要再作确认。
李潼见状后便微笑着点点头,抬手轻抚这娘子额头并笑语道:“你已经怨望得要同我讨要禄料了,而我总拉不下脸来跟你细算过往数年你在宫中的衣食消耗。这一笔旧账,逐笔细算伤人感情,不如便化作家门之内的琐碎,常年纠缠下去。”
杨喜儿听到这话,顿时又是一脸羞涩,过了片刻则不无懊恼道:“若早知这么说便能达成愿望,我早就该……”
“往年你可不是什么上品内官,积禄有限,可未必就值得一纸册命啊!”
李潼闻言后又大笑起来,笑过后便又吩咐道:“如今你虽然已经身在宫中,但事情也不可草就。太皇太后醒来,先作进告,再请宫外宗族命妇入拜皇后,内里情事议定后,付外朝有司拟定礼节。”
杨喜儿毕竟出身弘农杨氏名门,在宫里供职女官是一回事,可若真要纳入内宫中,当然也不能草草了事,还是要有礼章搭配。
“一定、一定!这些事不需圣人操劳,圣人只需安心待我……”
杨喜儿听到这里又是连连点头,已是忍不住的泪水涟涟、喜极而泣:“往年我都不敢出宫回家,只恐听人嘲笑,现在可不用再怕……一番苦候,不是没有结果,阿耶遗命不会被人讥笑攀势未遂、死不安息……”
听到这娘子如此感言,李潼也是叹息一声,抬手将这娘子泪水擦掉,拍着她香肩安慰道:“人事未必尽善尽美,人言计较最是不值。从今后喜怒哀乐自有亲人分享,人情的冷暖大不必从旁人的话术中求得。”
杨喜儿刚才满腔气势,甚至做出那样的言行举动,可现在愿望达成,却又心生出几分拘谨,缩着身怯怯道:“眼下过礼未毕,妾仍不敢斗胆侍愉……且等来日、只待来日,一榻给具、承恩不疲,恳请圣人体谅。”
李潼听到这话,又是哑然失笑,搭在这娘子肩头的手臂收回来,摆手道:“前朝仍有事务,先走了。”
杨喜儿闻言后,忙不迭趋行跟随,将圣人送出了万寿宫中。
李潼走出了一段距离后再回头去望,见这娘子仍傍在宫门前痴望自己,便摆摆手示意他回去。而当他继续走起时,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能得到这样一个花季少女倾心痴恋,他当然也没有理由不高兴。不过刚才说往年少女禄薄、不值得册命接纳,也并不完全是戏言。
旧年他几次将杨喜儿拒之门外,既因为这少女那时仍小,也在于情势不容他恣意。那时无论是他奶奶、还是他自己,都不容许他同关陇勋贵们过往密切。而弘农杨氏作为世道名门,在关陇群体中更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当年杨执柔虽然热情满满,但他也只能道一声抱歉。
可如今,整个大唐都要再次走向对外开拓的道路,内部的整合已经告一段落,需要尽可能的将存在于时局中的力量统合起来,发挥在真正需要的地方上。
而且关陇勋贵接连遭受打击后,声势早就大逊于往年,虽然还有一些人事影响残留,但已经完全不再具备能够干涉改变最高决策的程度。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还一味的穷追猛打,事倍功半、收效甚微不说,反而还有可能引发其他骚乱。
虽然说一些宿疾隐患仍需清除,但关陇勋贵们毕竟不是一个有着明确纲领、组织严密的纲领,仅仅只是建立在地域基础上,一群趁势而起的勋功豪族。
当大的政治环境已经不允许他们再抱团控势,而他们本身又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世道,大多数人也只能安心接受现实,通过新的方式途径再次融入世道中。如今的朝廷中,便不乏原本关陇勋贵的成员们,他们也为大唐社稷的复兴做着自己的贡献。
可若是完全不给他们希望与可能,这些人走投无路之下,除了铤而走险,便没了更好的选择,那就对世道有害无益了。毕竟大唐能够立国,骨子里就有着深刻的关陇基因,想要完全抹杀掉并不现实。
在必要的打压、确立起朝廷强权之后,再有选择的接纳一部分,通过时间去让关陇勋贵这个政治概念逐步淡化,并最终的退出历史舞台,这是比较平稳的做法。
弘农杨氏观王房,到如今也是世道之中显赫门户之一,其家世发生了什么变化,自然也都深受时流关注,有着极大的模范作用。
而李潼选在这个时间点上接纳杨喜儿成为自己的妃子,当然也不是因为色心此日陡壮,同此前重新启用李昭德的意图差不多,都是为了统合群力、搁置纷争,让大唐军队能够重新打出国门,不再因为国中的扰动困阻、裹足不前。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因为他四叔几个儿子的归京。别的几个还倒罢了,关键是最让李潼不放心的李隆基。其外祖门户的窦家虽然基本上算是废了,但有这一层关系,对一些关陇人家而言那也不算外人。
所谓达则各自富贵,穷则紧抱枯骨。历史上李隆基能够接连策划几场政变并全都取得成功,来自这方面的助力便绝不算小。
如今李潼还没有忘记当年他是怎样挖空心思、要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的瓜葛与世道显流扯上关系,从而壮大自身。将心比心之下,如果李隆基真的不安分,是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身世所带来的优势。
偶尔见到一些悻悻不得志的关陇时流,闲聊起来原本咱们还有关系,我请你吃顿饭吧。一来二去之下,关系自然也就热络起来。别说在这地域和家世观念都极为重要的中古世纪,哪怕在地域距离已经不成限制的后世,车站里找老乡借钱买车票的成功率也是不低的。
李潼的队伍壮大过程中,不乏人最初也只是抱着只作场面应酬、不作更深接触的想法。最开始想着只是试试,不会上瘾,哪想到越陷越深,陡然醒觉后,已经上了贼船、不能自拔。
既然李潼能做到这一点,那李隆基当然也能。若连这点本领都没有,那他也混不大。
李潼还要靠这几个小子钓鱼,也不便完全限制他们接触时流,所以也就很有必要让世风更加开明,让一些原本模棱两可的人不会别无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所以他决定纳杨喜儿为妃,也是有着通盘的考虑,可不仅仅只是馋人家身子。
心中这么开解着自己,很快李潼就来到了中朝宣政殿,首先便着人将武攸宜召来,吩咐他尽快给英国公安排府邸、赶紧入坊定居并把他家那活宝接走。
真要再把这活宝留在宫里,可能今年就得给他奶奶治丧。那么大的政变打击都没能让武则天夜不能寐,但李裹儿却能做到,李潼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堂妹真是一条好汉!
琐事交代完毕后,李潼便开始翻阅处理案头积攒的奏章朝务,翻开最上方一份奏章,便发现乃是西康女王奏告、青海钦陵之弟赞婆入京求见的消息,询问圣人是否亲自接见。
0873 蕃土不容,长安势热
定居长安的胡人蕃客有很多,西康女王叶阿黎则就是其中极为特别的一个。
言其特别,不仅仅只是因为西康女王的身份不俗。这位女王在大唐享有的是郡王爵礼遇,而享有这一待遇的胡酋蕃长们还有多名。而且那些胡酋们除了一个爵位荣誉之外,往往还在朝担任不低的官职。
至于西康女王则因为身为女子的缘故,除了一个爵位之外,便没有了别的官职在身。毕竟大唐此前刚刚经历女主执政的乱象,对于女子掌权还是充满了警惕。
但没有官职在身,并不意味着西康女王就比其他定居在长安的胡酋要更加势弱,反而是要比他们更加显重得多。
不同于其他胡酋们所享官爵往往都是上代继承下来,西康女王则是由当今圣人亲自册授,而且西康国也是在圣人的主持操作下、才正式成为大唐的羁縻领土。
如果这些羁縻君长们也作亲疏远近的分别,那西康女王无疑就是当今圣人的嫡系亲信。单凭这一点,便是许多胡酋所不能比拟的。
更不要说,如今的西康乃是从国体实力不逊于大唐的吐蕃中分裂出来,讲到对吐蕃的渗透与制约,甚至都远远的超过了当年的吐谷浑。
最近几年,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不仅仅只体现在官方的使节往来,民间的商贸活动也因此繁荣起来。
吐蕃的体量庞大,并不是周边诸夷能够比拟的。随着对外扩张的步伐停顿下来,对商贸上的需求就因此激增。往年满足他们这一需求的,主要是蜀中的唐人商贾、以及西域的胡商。
可是如今,由于需求量的增加,这些旧有的渠道本身就显得不足。再加上西康这个对外窗口的出现,也让蕃国那些权豪们越来越意识到,往年的他们是被那些往来境域的商贾们当成了怎样的冤大头。与大唐直接进行贸易,不独物料的种类与品质更加有保障,而且货物的价格要更加的低廉。
虽然无论在大唐还是吐蕃,商贾们的地位都算不上高。可是这世上终究没有多少人会嫌钱多烫手,在商贸巨利的诱惑下,也有越来越多的吐蕃权贵们不再只满足于往年的谋生模式,纷纷加入到与大唐的商贸中来。
毕竟吐蕃的自然环境远比大唐恶劣得多,农牧所出着实有限。而战争所带来的利益,近年也几乎完全停滞下来。如果没有别的牟利手段,日子必然会一年不如一年。
这些吐蕃权贵们经商牟利的热情虽然极为高昂,可是经验则就马马虎虎。毕竟人人都能操持此业的话,商贾们的利益又从何来?
本身没有足够的经验,做起事来自然困难重重,一个不慎便有可能事与愿违,非但不能谋取到足够的利益,反而连本钱都贴补进去。特别如今的大唐商事繁荣,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的商贾都云集此中,吐蕃权贵们作为新加入者,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如果要扶植代理人的话,他们本身又不放心,担心所托非人,那些奸猾的商贾或许就会上下其手,连他们的本钱都给贪墨掉。
在这样的情况下,挑选一个诚实可靠,又对大唐国内情势精熟且不乏手段门路的中间商,就成了他们能否加入其中且做大做强的关键。而如今定居在长安的西康女王叶阿黎,自然就成了当然之选。
叶阿黎久居长安,且在大唐国中地位超然。而且其人本身还是吐蕃国中的顶层权贵,自然不会像一些普通商贾们那样贪图蝇头小利,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那些吐蕃权贵们自然都更加愿意相信叶阿黎。
所以如今的西康王邸,俨然便成了吐蕃人入唐的驻京办事处,无论是公私事务,吐蕃人只要来到长安,必然要登邸拜访。就算无事请托求教,也要常来常往的混个脸熟。
其实西康女王在吐蕃国中风评并不好,因为叛国投唐的缘故,许多吐蕃人至今念来都恨得咬牙切齿。特别是那些吐蕃的年轻人们,至今都把叶阿黎的叛逃视作如今吐蕃国势不壮的主要原因,不能原谅她。
这些远在吐蕃的怨恨,自然伤害不到久居长安的叶阿黎。而那些登邸求见的吐蕃人们,自然也都不敢将这情绪流露出来,反而要小心翼翼的掩饰,极尽所能的恭维。
这一份情感上的纠结,也体现出如今的吐蕃在整体国力方面、已经与大唐有了极大的差距。既然势弱于人又有求于人,又怎么能做得出强硬的态度。
今天的西康王邸,同样热闹非凡,从清晨开始,登门的宾客便络绎不绝。随着大唐与吐蕃民间的交流越来越频密,入唐的吐蕃人也越来越多,这当中既有在其国中便极具权势之人,也不乏头脑一热便踏上淘金之旅的普通人。
但无论他们原本的身份如何,既然入得长安,便要守大唐的规矩。而西康女王叶阿黎,就是他们能够快速融入大唐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这么多人蜂拥而来,西康女王自不可能人人都接见。不乏人入唐多时,乃至于求见年余,都不得其门而入。每日至此等候一两个时辰,简直就成了日常任务一般,盼望着兴许哪一天或许就能获准入邸。
且不说王邸外人声杂乱,此刻邸内中堂也早已经有客人坐在席中,一名满脸虬髯的吐蕃人正用蕃语恳求道:“如今都已经将近六月,但唐国仍未将货品供足。如果再继续拖延下去,行程将要大遭耽误,返回后一定会遭主家责问。实在是没有了别的办法,只能厚颜再来打扰尺尊公主,恳请公主殿下能从中助言几句,把货品早早交割出来……”
叶阿黎听完后便皱眉道:“你们蔡邦家实在太贪,事前我便跟你们说过,今年供货较之往年不增却减,但居在京中求调物料者却不减反增。你们如果想省心省时一些,就不要提报太多商品,但你们却偏偏不听。朝廷掌管商事诸司齿牙扣合,你们都不知问题出在哪一处,让我如何去说?又该找谁去说?”
“两境途远行难,往来一次并不容易。况且货款都已经提交上去,讨回更加繁琐,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中年人闻言后干笑一声,接着又继续说道:“终归还是要请公主殿下多多费心,长安城内外,工坊连绵成片,每日所产商品根本就数算不清。没有商品给付,只是那些下吏事员刻意刁难罢了。我已经听说,娘氏此番贩购的货品,较之我家不差多说,却早在几日前便都调取到手,已经在准备归程上路了。”
讲到这里,中年人先是顿了一顿,等到再开口时,则就带上了几分威逼利诱的味道:“只要公主殿下肯助言,若月前便能将物事交割完毕,我自己便可作主,将此番行途利得一分赠给公主殿下。
只是发声帮助一下罢了,况且除了钱利之外,公主殿下也并不是没有别的好处。公主殿下虽然久居长安,但东域孙波之地却不会插翅飞走。近年国中有关孙波常有争议,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国中大族尽力回护,东域之地能守几日安宁?”
叶阿黎叶阿黎又怎么会轻受对方威胁,闻言后眉梢一挑,握起拳头便砸在案上并怒声道:“我既非唐国在职的官员,有司能供物多少,我去何处探知?娘氏何处得货,你自去问他。你家那些货利,我绝不贪求,并此前往来那些礼品,一并退返,只多不少!
至于东域西康之地,那是赞普与王母亲口赠我,是我拿我琛氏旧领换来,是大唐皇帝陛下御口亲册,安宁与否,是你区区蔡邦氏能一言决定?往年我在国中,已经不肯受你们这些恶族把持威胁,如今身在大唐,更加不会受此恐吓!
现在滚出我家去,你去闹、去争,让我见一见你蔡邦氏有多威猛,能够罔顾两国强权?若不能将西康搅乱,我更加瞧不起你蔡邦家!若你做得成,哪怕没了西康封国,我愿为此日低眼看人付出代价!”
那蔡邦氏族人见叶阿黎如此震怒,一时间也有些慌了,因为叶阿黎离国年久,竟忘了这女子早年在国中那一份强硬让国中许多大族权贵都倍感头疼,一时情急语快的作出威胁,也真是失策。
想要搅动东域局势变动,自然不是他们蔡邦氏一户能够做到的事情。而且眼下国中诸大族在东域、在大唐都有着颇为深刻的利益纠葛,他们如果想尝试,无疑是犯了众怒。
“公主殿下请恕罪、请恕罪!仆怎敢搅乱东域啊,只是情急失言,请公主殿下千万不要跟我这个卑贱之人计较!殿下打骂皆可,只是不要将我逐出门去……此番入唐,族员们筹措重金,如果不能顺利返回,我将性命难保啊!”
那蔡邦氏族人不敢再倨傲,翻身跪拜在地,口中连连乞饶:“只要公主殿下肯助我这一次,族中许我两分利好,愿意全都献给殿下!”
0874 狡兔三窟,营持有道
叶阿黎之所以帮助这些吐蕃权豪们在长安经商活动,当然不是因为生性热情,又或跟这些大族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自有其目的。
所以在发作一通,见这蔡邦氏族人低头服软之后,叶阿黎倒也并没有真的将之驱逐出门,只是冷哼道:“你家那些微货利,还打动不了我,留着自己消受吧。
但我要警告你,如今身在长安,与蕃土不同,你们这些强族如果还想像往年那般欺压恐吓我,那是做梦!以后在我家中,要说什么话语,最好先思计一番,究竟该不该说!”
“一定、一定,以后再也不敢触怒公主殿下!”
那蔡邦氏族人闻言后便连连点头,接着便又一脸难色的说道:“那今次这一件事……”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几分。你只见到长安城内外工坊极多,却见不到四方商贾云集在此?大唐货销远近四方,商货的调配自有专司负责,哪怕本国的高位大臣都难插手其中。分派给蕃国的本就不多,你诸家大族哄抢,自然也就难免失手。”
叶阿黎只是冷漠的说道。
“可是娘氏怎么……”
蔡邦氏族人听到这回答后又是一脸的情急,虽然这一笔商事就算不顺利,也在蔡邦氏承受范围内,但却是他本人所不能承受的。
叶阿黎闻言后又笑起来:“你蔡邦氏怎么同娘氏相比?娘氏做的远比你们要多得多,他族长受戒,拜在了我西康国大德高僧门下,谨持弟子礼数……”
“我也可以受戒,哪怕割须剃发,需要去拜会哪一位高僧,请公主殿下指点明路!”
蕃人自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况且蔡邦氏本就是孙波豪门,受到藏土苯教的影响也小,所以那蔡邦氏族人不待叶阿黎把话讲完,便忙不迭表态道。
“你?且不说你身份足不足够,娘氏能得优待,也并不仅仅只有这一桩。”
叶阿黎听到这话后先是冷蔑一笑,接着便又叹气道:“唉,为了让你不再来烦我,索性便将内情全都告你。至于听或不听,那就由你自己决断。”
“公主殿下请说,但能有益于事,我又怎么会不听从!”
“话也不必说的太早,你们蔡邦家人素来短视得很,即便是人间良言,未必肯听。”
叶阿黎先是顺嘴奚落了这人一句,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娘氏之所以能够先你家提取到货物,除了姿态更恭敬,还因为他们所提交的货钱并非一般的财物,而是大唐所独有的飞钱。”
“飞钱?这物名我听过,据说一张纸片便可当亿万钱用。但唐人机巧太多,这些有悖人理的事情,也实在是让人弄不清楚。”
蔡邦氏族人先是表示了对飞钱的不能理解,接着才又连忙追问道:“既然这飞钱有此便利优待,又该何处寻得?”
“那飞钱可不是什么违背世情的妖物,虽然是一张纸便可当亿万钱使用,但这张纸也并不是轻松得来。须得你将相应钱款存进官仓柜上,自会有人给你开具等价的飞钱。这一张纸,便可以当作你原本的钱款使用。”
叶阿黎这会儿倒不再嘲笑此人的无知,而是热心的为其讲解科普飞钱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这是什么样的蠢计?究竟怎样愚蠢的人,竟会用亿万钱财去换取一张废纸?”
蔡邦氏族人在了解到飞钱是个什么东西后,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很快便发现叶阿黎正用一种怜悯中隐含嘲讽的目光望着他。
“你自以为智高于人,一眼能看破旁人看不出的危害?那为何娘氏已经提货完毕、正待发走,而你却仍受困京中、求告无门?若大唐就是拒不给货,你用钱财换来的那张货单,不是废纸、又是什么?”
叶阿黎听到这人对飞钱的评价,便又冷笑说道。
那蔡邦氏族人听到这话,顿时呆在当场,愣了好一会儿,似乎才终于理顺了思路,但张嘴便是忧心忡忡的说道:“唐国难道真的要拒不给货?”
叶阿黎闻言后顿觉无语,叹声道:“京中每年发货巨数,若比作一头牦牛,你蔡邦家这一点货量连牤牛尾上一根毫毛都不如。值得因此小利,去损害取信大众的道义?你肯花费钱财,换来一张兑现受阻的货单,却将飞钱视作邪物。殊不知,飞钱较之你那货单更重要得多!”
“似乎、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那人口中喃喃自语,虽然仍不能完全理清楚当中的逻辑,但对飞钱倒也不再只是完全的排斥。
叶阿黎听他这么说,便又继续说道:“手持飞钱,不只官府优待,能够更得关照,对你自身也是极有益处。你将钱物从国中拖运至此,损耗多少?不说全程的折耗,单从蜀中翻山抵达关中,又损失多少?一成、还是两成?可若在蜀中便将钱款输入官仓,换到飞钱,一纸随身、直入长安。
这一部分折耗,那就是结结实实节省下来。你笑娘氏愚蠢,却不知娘氏比你聪明多少!眼下你还在苦求族中许你几分利好,却不知娘氏押货之人还未离京,便已经将这途中折耗节省出来,饱进了私囊。自己愚不可及,却见怪旁人的手段精妙,能不惹人发笑?”
“这、这……我此前并不知有此事!那么,现在做还来得及?”
当中的弯弯绕绕,蔡邦氏族人未必尽懂,可当听到自身利益相关时,登时精神起来,在叶阿黎的讲解提点之下,才知自己错失了怎样的谋利机会,一时间不免懊悔不已,忙不迭追问道。
“钱款已经入京,甚至都已经被缴入官府有司,你说还来不来得及?”
叶阿黎闻言后便没好气的说道,待见这人一脸的沮丧,又微笑安慰道:“此前或是不知,但眼下知晓也并不算晚。毕竟两境之间,常年往来,此次不可,还有下次。下一次再入唐时,直将钱财于蜀中支兑成飞钱,轻身往来,行程不滞。这飞钱,就是方便了你们这些翻山越岭、逆路行走的旅人啊!”
讲到这里,她又不无神秘的压低语调说道:“不说往来的钱款,你自己的私财,大可以兑成飞钱贴身收放,如此也能免于巨财扎眼所带来的危害。日后无论辗转何方,但入大唐境内,一纸随身便可保证你家财无失!
唉,当年的我就是患于寡识少知,若那时便将家产变换、兑成飞钱,何至于将诸产业都抛弃国中,赤贫入唐啊!如今为了西康这封领的安全,还要将许多不需要自己操心的乡人恳求招揽在身、积攒情义,旁人还未必会真心助我关照产业。”
那蔡邦氏族人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不免也是心意大动。他倒不想叶阿黎那样身份特殊、在国中被逼得没有立足之地,本身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投唐的打算。
但叶阿黎所讲到飞钱的便携和隐蔽性,还是让他非常动心的。他代表整个氏族入唐经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虽然劳累,但从中所分得的利润也是非常可观。
这些钱财囤放在吐蕃本土的家中,已经招惹到许多族人的嫉妒,所以他也不无担心,那些人或许就会因为嫉妒而抢夺他往来押货运输的事务,乃至于趁他不在家时侵占抢夺他的财产。
如果他能将家财兑换成飞钱收存着,此一类的担心自然可以免除。只不过,飞钱的便利性只是听了叶阿黎一面之辞,他对大唐的信用如何也是有所保留,也实在不敢轻易做出决定,将家产寄放在敌国之中,决定还是要仔细看一看,再做出决定。
且不说这人心思如何,此一类的谈话,叶阿黎也进行过了许多次,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眼见这人已经有所动心,便就此打住,若再接着说下去,表现得太热切,则就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于是她便又转过话题,接着说道:“这一次的事情,官面上我实在无从插手帮助,但可以先用自己的飞钱将你商货调取出来。至于你先前所缴纳钱款,便留质给我。要么下次入京拿等量飞钱来还补,要么干脆就抵给了我。”
那人听到这话后,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连连道谢。不过他这里还在思忖是否将家财兑换飞钱的事情,态度便不如此前那样热切殷勤了。
叶阿黎对此倒也不在意,让这人取出货单来,直接当场计点给这人等量的飞钱,让其凭此前往取货。
那人诚惶诚恐的将几张飞钱接在手中,大气都不敢轻出,哪还有此前那种认为飞钱乃是一张废纸的轻蔑态度。待到叶阿黎摆手送客,便忙不迭将几张飞钱揣入怀中,与奴仆们一同往城南提货的官仓而去。
送走了蔡邦氏族人后,叶阿黎便开始接见下一个来访的宾客。节奏之忙碌,实在不逊于朝中任何一个势位高在的大臣。
午后时分,有中使入邸宣读皇帝敕令,着西康女王引青海赞婆入宫面圣。接到敕令后,叶阿黎又是一喜,直将堂中的宾客逐走,一边吩咐府员去请暂居王邸中的赞婆,一边快步返回后堂去梳妆打扮。
0875 赏心悦目,开胃加餐
整个上午,李潼都在埋头处理案头上事务,一直等到中官前来询问何时传膳,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白天。
刚才手捧奏章、满心国计,倒还没觉得怎么样,这一停下来,便觉一股腰酸背痛袭上身来。这么长时间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哪怕如今的他仍然算是筋骨少壮的年纪,这会儿也感觉有些吃不消。
所以他也并没有急于先用餐,着人召来太医署的按摩师稍作推拿。一边享受着按摩,他心里也在一边感慨着,皇帝这个职业真的是需要极大的热情,如果不是真的喜欢,实在是吃不消。
当然他这么想也是废话,试问谁又不想做天下至尊的皇帝?可问题是,历朝历代待在这个位置上的不乏其人,大位几乎就没有空悬的时候。有的时候竞争激烈一些,一年还要换上好几个皇帝,或者同时存在几个皇帝。
但这么多的帝王人物,不说有几个兴创伟业的千古名君,哪怕仅仅只是中否相间、不增不减的中庸守成之主,数量其实都不算多。
好皇帝的比例这么低,一则自然是皇帝这个位置本身就为天下所瞩目,任何一丁点的过错都会被放大到极点,而这世上又哪里有全无缺点的人?
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皇帝虽然享尽天下人的供奉,但也将天下所有的喜怒哀乐、各种**、利益都集中于一身。如果心理承受能力不足,极容易就产生一种逃避、乃至于自暴自弃的逆反心理。
普通人睁开眼第一件事,或许要考虑今天有没有饭吃、又或者要吃什么。而皇帝则连睡都睡的不踏实,要想到天下人衣食如何,会不会有强臣悍贼威胁、动摇国家的秩序等等。
比如李潼今天所处理的这些事务,便囊括了各个方面:关中的粮储不足、需要尽快从中原调集,而黄河河道上漕船数量又不足,需要青州、越州等地的造船工场加紧赶制,而这两地的木材大料又不足,需要尽快从内陆州县调运过去,而木料砍伐与运输的丁夫又需要周遭的州县帮忙召集等等。
像这样一连串的事件虽然繁琐,但起码事情之间还有一根逻辑线条串联起来。另外还有各种独立的事件,处理起来则就更加让人头疼。
比如李潼本来打算再着娄师德前往陇右总督军政事务,可是上午才知娄师德又告病假,一边遣使慰问,一边又要考虑新的人选。
山南道又有两州刺史恶疾暴毙,需要朝廷尽快择员补缺。万州海盗沿海寇掠,广州上奏请示是否需要派兵剿定。临邑国废其国主,新主遣使抵达交州,并贡大象与昆仑奴等诸方物,安南都护府请示是否要接纳使员入京。
大事小情,内外皆有,有国中地方上的闹乱,有藩属王统的更迭,有官员的生老病死,有小民的水火灾害。而这些事情只要摆在了皇帝的案头,他就要尽快的做出批复,并着有司执行。
哪怕并不需要事必躬亲,可哪怕仅仅只是诸事略观,也是千头万绪、让人头脑发炸。哪怕看似微小的事情,一旦忽略了,或者重视程度不够、应对的不够恰当,未来或许就会酿生出极为严重的后果。
普通人只看到皇帝锦衣玉食、三宫六院,一念生灭而关乎万众祸福的威赫。可是扒开表层向内看去,这特么就真的不是人干的活儿。
所以历史上大多以勤政著称的皇帝,多半是活不长。也有许多帝王,开始的时候英明神武、干劲十足,但几年、十几年之后,往往就懈怠下来,运气好的还能凑合下去,运气不好那就是家国大乱、晚节不保的下场。
惰性是人生来就有的本能,用刘皇叔的话说那就是,我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当然,眼下的李潼是既没到他的倦怠期,也还远未达到躺在功劳簿上纵情享受的地步,所以这样的生活也就只得继续下去。清早刚被妙龄少女强撩逼婚,来没来得及细细回味一番,转头就投入到繁杂的事务中,女人只是他走向伟大的绊脚石啊!
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按摩,李潼自觉筋骨舒服了一些,看着那须发灰白的按摩师领赏谢恩后健步行出,他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对乐高说道:“着令殿中省在中殿庑舍常备几员女伎师,年轻些的。”
乐高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并抽出贴身的小本子快速记录下来。而在见到殿左起居郎也在提笔缓书的时候,李潼忙不迭又加了一句:“姿容不需出色,中人即可,但要年轻力健。太医署供职伎师多年高,手艺虽然精熟,但筋骨毕竟见衰,听其浊息频喘,朕亦不忍强使他更作着力。”
日常在殿凡所言行,都要被人记录下来,这也让人很不爽。普通人内向些的,走路上看到几个老太太凑一起瞅着他窃窃私语、走路都要顺拐,皇帝的一举一动却都要被记录下来、流传后世,供无数后人臧否议论,这给人带来的心理压力也实在是不小。
但不爽也只能憋着,他太爷爷李世民因为起居注的事都快被后世黑出了翔,他也实在不好将这些起居郎们逐出殿去,只能自己言行谨慎起来。
用餐的时候,李潼随口问起才知政事堂眼下当值的乃是张仁愿,于是便吩咐中官去召张仁愿一同来进食,顺便问问他工作开展的怎么样。
中官旋去旋归,但却并没有将张仁愿领来,而是将张仁愿的口信带回,表示自己要等着分散在诸司的同僚们一起用餐,就不到圣人这里来开小灶了。
李潼听到这话后自是嗤之以鼻,这家伙还以为他人缘有多好,只怕连王孝杰都不如,老子也只是客气客气而已!
不过政事堂宰相们也的确有凑在一起用餐的传统,最初这是为了表示宰相们关系融洽、亲密无间,渐渐的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谁要是经常开小灶不集体用餐,那就是不合群,要受到排斥。甚至有的宰相会因为同僚不等他、直接用餐而翻脸,使得宰相集体用餐也成了一个颇为严肃的问题。
不过被属下置之不理,李潼多少还是有些郁闷,送上来的餐食都分给侍员们食用,自己则换了更加美味的菜品。请人吃饭跟自己享用当然不能一样,累了大半天,也需要犒劳一下自己。
等待新的餐食送来的时候,李潼又被告知西康女王叶阿黎已经引领青海的赞婆进入了大内,心中不免又是一乐,有娇美娘子相伴用餐,谁还愿意搭理张仁愿那种吃胡饼都要绕圈咬的货。
于是他索性便离开了宣政殿,着员将西康女王与餐食一并引送到内宫紫宸殿,避开外朝这些讨厌的耳目,用餐起来气氛也能更加的轻松愉快。至于来自青海的赞婆,让外朝官员们先作接待就是了。
李潼来到内殿坐定未久,叶阿黎便翩然行入,俏脸上浅施粉黛,修身的红裙勾勒出身体高挑窈窕的曲线,搭在臂弯的缀珠流光溢彩,仿佛一道星光缠绕在身,看起来明艳动人,引人瞩目、不忍转眸。
“不必作礼,且就席用餐。”
见叶阿黎还待躬身作拜,李潼便微笑摆手,并抬手示意宫人们拿起食案上给菜品保温的锦罩。
叶阿黎见到这一幕,已是一脸的惊喜并受宠若惊,美眸中更是情意绵绵,一边扶案坐定,并说道:“圣人当食即食,又何必等待啊!”
“知你邸中人事繁忙,匆匆受召,未必有时用餐,恰好我也空腹,所以稍作等候。”
李潼一边抬手举箸,一边继续笑语道:“独案就餐,虽满口珍馐、也难有几分滋味。不如等待赏心悦目之人,呼吸关情,开胃加餐。”
叶阿黎听到这话,俏脸上薄有羞赧,但更多的则是欣喜,并连连的点头表示认同。见圣人再作示意,便也不再矜持,拿起食案上的筷子,一边品尝着可口的饭菜,一边频频抬头望向近在眼前的圣人。
李潼很快便用餐完毕,手捧一杯酪浆,微笑看着仍在继续的叶阿黎,见餐盘渐空,抬手示意宫人继续加餐。
而当宫人取餐返回时,叶阿黎才惊讶的发现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吃了这么多,忙不迭有些尴尬的放下手中的筷子,并垂首低语道:“够了、够了……妾往时在邸,并不如此健食,宫中饮食巧味,并如圣人言,赏心悦目、开胃加餐……”
李潼自知女子们往往对这种事还是比较在意的,索性又取过一张樱桃毕罗,用餐刀从中割开,一半拿在手中,另一半则推给叶阿黎:“我还有欠腹量,浪费便可惜了。”
叶阿黎见状,眸光又是一暖,抬手接过那半张毕罗,两手捧住送到嘴边,细细咀嚼起来。李潼则又望着她继续说道:“宫中饮食既巧,那以后长留享用可好?”
听到这话,叶阿黎动作顿时一僵,嘴边的毕罗纹丝不动,片刻后眼眶中便蓄满了泪水,不旋踵便簌簌滚落下来。
0876 情若不复,生无可恋
早间在万寿宫,被杨喜儿那小娘子搞突然袭击、强撩了一把,让李潼颇不淡定。所以这一次趁着叶阿黎入宫,便决定先发制人。只要自己够风骚,便没人能够让他手足无措。
叶阿黎入唐,在吐蕃方面本就是东域尺尊公主入唐和亲的名义说法。当然,吐蕃是怎样的说辞,跟大唐关系也不大。
只不过李潼也从未掩饰他对叶阿黎的喜爱与欣赏,并早在数年前便做出了要接纳其人的决定与许诺。
但那时的行台还要承受来自洛阳朝廷的压力,且大唐与吐蕃仍是敌对的关系,叶阿黎毕竟不是普通民女,即便是情愫互生,李潼也不可任性的将之纳入私邸。
而到了开元年后,虽然国中已经不存阻力,可是对西康的经营却方上轨道、成效初显,叶阿黎若在那时入宫,行事起来难免诸多不便。
所以事情一拖便是数年,一直到了现在,李潼才终于有时间和精力考虑这一件事情,给这痴候数年的娘子一个交代。他虽然谈不上专情,但也绝不是薄情,过往数年时间里,叶阿黎为他、为大唐所做的事情他都记在心里。
虽然说大唐的国力回壮、政治局面趋于稳定,一个番邦女子也谈不上做出怎样不可磨灭的贡献,终究还是几十万大唐甲兵与内外臣员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但如果没有叶阿黎的全面配合,大唐对西康的经略开发不会这么顺利,在接下来的边事经营、特别是在与吐蕃对抗的局面中,大唐也很难掌握这么大的战略主动权。
当然,除了这些基于利弊的考量之外,李潼本身对于叶阿黎有一种感怀身世的爱惜。这女子自有一份倔强得让人由怜生爱的魅力,而又不同于寻常贵族女子那种骄纵任性,而是一种虽然身处逆境、但却并不放弃,寻求一切可能觅得转机的自强与韧性。
虽然李潼也觉得将叶阿黎纳入内宫之中,养成一个闲暇无事、只会承欢侍笑的贵妇人,会让其魅力大减、不复往日的风采。
这一点,在他家诸娘子身上已有验见。他几位娘子都是个性十足,但是安逸的宫廷生活让她们很少再有表现自己意趣与风采的机会。
可是凭心而论,若有得选,谁又不想过上无忧无虑、遇事则有亲友依托解决的日子,而是要自己独面惨淡人生?
而且西康所在的重要位置、对大唐与吐蕃两国的深刻影响,以及朝廷已经针对西康所进行的一系列投入,也让李潼决不允许叶阿黎与除他之外的权势中人结成什么密切关系。
这一份感情,或许因为掺杂了太多的利益考量而并不纯粹,但眼下的李潼也的确希望自己能够给这个娘子提供一份舒适安稳、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当他说完这话后,便认真的看着叶阿黎。
叶阿黎此刻手捧着那半张毕罗,嘴里还塞着许多的食物,以至于粉腮微微鼓起,虽已泪流满面,但却显得有些滑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要擦去脸上的泪水,可这一举手,才发现手里还紧紧捏着早已经被捏碎的毕罗,连忙将手里食物丢在案上,开口颤声道:“我、我做梦……嗝、这、这……哇……”
慌忙之下,她将口中食物囫囵吞下,却登时噎住,激动的言语还没有讲完,一个饱嗝却从喉咙间涌出,先是愣了一愣,过了片刻更哇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弯腰捶打着胸口,显得痛苦又悲伤。
李潼见她这模样也有一些慌,忙不迭离席而起,入前拥抱住这娘子,一边拍打抚摸其背,一边柔声道:“不要哭、不要哭,先顺一下气,饮一口酪浆……”
叶阿黎卧在李潼怀中,身躯频颤着,深作几口呼吸,勉强压制住胸口间的逆气,便低头捧着酪浆啜饮起来。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呼吸才终于变得平稳下来,身体的抽搐也略有减缓,继而便缩在李潼怀里,既不动、也不言语。
见这娘子受此一番折腾,李潼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莽撞,让这娘子措手不及,正待低头安慰几声,下巴却陡被叶阿黎抬手托住,低不下头去,便柔声道:“娘子感觉好些了?”
然而这话一问出口,叶阿黎却再次悲声大作,那哭泣声让人听着便觉心酸,一边哭着一边哽咽道:“我、我已经恨死了自己……这一生都不能原谅!此生还能有几次如此欢乐的时光,留下的却全是让人不堪回想的丑态……为什么、为什么!
乍听这样情话,我该一生回味无穷,睡梦都要笑醒……可现在,该哭还是该笑?几家女子会以这样丑态示人?圣人、圣人怕也懊悔言出太早了……”
听这娘子作此悲声是因这样的缘故,李潼一时间也有一些哭笑不得,但只拥其在怀并附在这娘子耳边低声道:“娘子若因此悲伤不乐,那这一份担心也实在是枉然。日后既为夫妇,自需长久的袒陈相见,美态也好,丑态也好,见惯只是寻常,唯有守得真情,才能动人心魄。一时的失态罢了,等到来年韶华逝尽,不再风情勾人,难道就要不再相见?”
“不一样的、哪里会一样?妾但得暂拥,大愿足矣,不敢奢望永有。来年圣人必有新欢入侍,妾自知丑,当覆面隐匿,怎么敢再贪欢邀宠……”
叶阿黎只是一边哭着一边摇头,仍然不能释怀刚才的失态。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叹息一声,并不无感慨道:“无论帝王还是走卒,光阴流逝,又会饶过谁?那时的我,也将力疲志堕,既不能给人间更加增美,又何必强霸住人间的新鲜人事?一个老叟、几个老妪,但能多费人间几餐谷米茶饭,让儿辈不因孝义未尽而招人讥笑,已经算是幸运了。
那时闲庭暖阳,彼此扶偎,鹤发不敢猛梳,情话怯于吐露,浊眼对望,却有一甲子的长情沉淀其中。无论怎样故事,都能让人念念不忘,回味无穷。”
听到圣人这番言语,叶阿黎啜泣声渐渐停止下来,泪眸中也流露出畅想之色,忍不住便仰起脸来痴痴道:“妾真有幸能与圣人守得如此长年?”
“这又有何不可?”
李潼闻言后便又笑语道,并抬手拭去这娘子眼角的泪花。
叶阿黎却仍有几分信心不足,只是涩声道:“圣人是大唐君主,天命长眷。然而妾却只是番邦丑陋卑人,只怕不能……”
李潼闻言后便垂首衔住这娘子口舌,一番痛吻之后,两人俱已气喘吁吁,再凝望着脸色潮红的叶阿黎,他抬手握住这娘子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才又继续说道:“娘子既然知我天命长眷,此方寸之内的人事,自然也会受到天命之内的顾及。过往的苦难,从来不会阻人向前,但使余生能够不妄不惘,知情所守、心安所在,便不辜负这一份苦难的磨砺!”
叶阿黎听到这里,又是忍不住的泪水涟涟,手掌紧紧贴在李潼胸口,并将脸庞也贴了上去,无声默泣了良久,才又喃喃低语道:“圣人这一番情言,真是人间的至毒!妾往年虽然苦盼,但未真得,仍然不知竟会这样甘甜……以前的我,纵有苦难,可以忍受,没有什么可怕的,但从今以后,若失此爱、被圣人冷眼待我,恐将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0877 行止所在,不容邪祟
禁中情事如何,外朝自然无从得知。西康女王叶阿黎在内殿里与圣人之间自有无尽温存,而跟随其一同进入大内的青海赞婆,则就不可能享受到这种待遇了。 噶尔东赞共有五个儿子,而不夸张的说,这五子俱有过人之处,全都可以称得上是人中龙凤。这其中尤其以次子钦陵最为知名,作为当世惟一一个能在正面战场上击败大唐军队、且不止一次的人物,钦陵自有一种傲视天下的资格。 虽然钦陵的光芒无双,但并不意味着他其他几个兄弟就庸庸碌碌、乏甚作为。在钦陵之前的噶尔家族掌舵人赞悉若,才算是其父真正的衣钵传人,不只继承了其父的势位、也继承了权谋。当年让钦陵名扬天下的大非川一役,正是在时任大论的赞悉若主持调度下发生。 虽然赞悉若死后,钦陵仍以其强势继续霸占住吐蕃的军政大权,但如今的噶尔家族,早已经不再是往年东赞与赞悉若这对父子在世时的那种光景。在其强悍外表下所透露出来的外强中干,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赞婆是噶尔东赞的第三子,名望虽然不及其父兄那样煊赫,但也是噶尔家族重要的人物之一。早年钦陵率部返回吐蕃国中定乱夺权时,赞婆便长期留守于青海。 如今随着大唐加强对陇右的经营与投入、以及国中局面进一步恶化,钦陵已经许久没有归国,而是长期亲自坐镇于海西控制局面。而这个能力极强的三弟赞婆也并没有就此被闲置,在军政大事上更是钦陵深深倚重的左膀右臂。 除了早年在西域作战,被王孝杰击溃并追杀的老四悉多于之外,噶尔钦陵还有一个少子勃论赞刃,同样也是一名骁勇战将,如今则主要负责与吐蕃国中那些权贵豪酋们联络,以维系噶尔家族在吐蕃本土越来越弱的影响力。 赞婆年纪五十多岁,因为长居青海那风沙酷烈之地,样貌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还要更加苍老,鬓发与虬髯都已经灰白掺杂。 他也不像他兄长钦陵对大唐各种元素的喜爱那样外露,须发衣冠都要学唐人那种精致雅观。今日虽然受召入朝,但赞婆也只是穿了一件样式简单的圆领袍,看上去倒像是坊间曲里那些为了生活奔走的老胡人,看不出有什么身为威震青海的噶尔家族二号人物的那种威严与风采。 虽然不像兄长钦陵有着来到长安、入值宿卫数年之久的经历,但并不意味着赞婆对大唐就陌生。严格说来,他在青海所待的时间比钦陵还要长得多,长兄赞悉若当政时,次兄钦陵率军在西域开辟新的战场,赞婆便已经是留守吐谷浑故地的大将。 这么多年下来,当中少不了要与唐人打交道。甚至于早年承风岭一战,赞婆就代表吐蕃方面,与大唐进行议和与疆土划分等各种事务。所以对于唐人的礼节、以及该要怎么跟唐人打交道,赞婆也都熟悉得很。 西康女王被引入内宫之后,赞婆则就被一名中书省通事舍人引入皇城西朝堂一侧的通厢中,暂且安置下来。 因为此次入朝并不是正式的国使贡拜,所以赞婆也就没有被安置在专门接待外蕃使臣的厅堂中。在其左右两侧,各以屏风隔开,便是官员们待制请见的临时落脚之地。 今天虽然没有朝会,但诸司仍然繁忙。西朝堂不远处便是外政事堂,诸官衙朝士们在用过午餐之后,便又聚集在附近,将本司事则递交上去,等待宰相召见垂询。 中书省官员在将赞婆引入此处后便离开、自去忙碌,只留下两名下属的吏员在此招待并看守着他,避免他胡乱行走。此处毕竟枢机要害所在,一些厅堂中或许就有高官大员在商讨国策大计,自然不准人随意行走,倒也不是专为提防赞婆这个蕃客。 厅堂中人一多,氛围就热闹起来,干等着总是无聊,彼此间便不免畅谈时事,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京中如今最热门的时事,自然就是刚刚举行完毕的骊山演武,所以群臣们所讨论的话题,也多数围绕于此展开。 赞婆虽然不像他兄长那样对大唐方方面面都深为着迷,但有一点则是连钦陵都比不了的,那就是饮茶,甚至于每有出入,腰间都要悬挂一皮囊盛装茶汤,简直就到了无茶不欢的程度。 可是入宫的时候,他随身诸物都被解下,不免便感觉到周身不自在,所以当吏员入前询问他有什么需要时,张口便讨要茶水。 但当吏员再问需要什么品种口味的茶饮时,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对他而言,饮茶只是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习惯,有茶可饮则可,却没有因此产生出什么样的奇情意趣,因此便不无尴尬的说道:“但有茶饮,不需细分。诸样都少取一些,那是最好。” “大内常备百十样的茶品,若诸样尽取来,可要不少的时间。” 吏员听到这话,便不免有些为难,大内之中圣人同样爱好饮茶,上行下效、饮茗的风气自然大热,而地方州县也都争贡各自地方的相关土产,几年时间下来,大内自是茶种极多,说百十样也不准确,根本就没人能细数得过来。 赞婆闻听此言,自有一份老鼠掉进米缸里、见猎心喜的兴奋,连连点头道:“等得、等得,多晚都等得!有劳官人行走,让我这外邦蕃人也能有幸饱尝唐国饮食之盛!” 吏员们本来不怎么乐意去做这繁琐事情,说出那数字就是为了让这蕃客知难而止,却没想到更勾起其人的兴致,一时间也是有些无奈。 不过见这人真是嗜好茶道,且言辞谦和有礼,并不像一般的蕃客那样莽撞粗鄙,于是便也勉为其难的点头说道:“那请足下暂候片刻,且尝堂中几味,待我去别司搜罗。” 赞婆闻言后,一脸期待的点头,待到吏员先送来几分茶饮,便忙不迭品尝起来,每种味道未必谈得上尽是惊艳,但也难免心生大饱口福之感,感慨人间茶香竟有如此繁复滋味。 几杯茶水入腹,茶瘾大大缓解,赞婆脸上的皱纹都显得舒展开来。而在这饮茶的过程中,左右大唐朝士们的谈论声自然也陆续传进了他的耳中。 身为噶尔家二号人物,又是兄长引为臂助的重要帮手,赞婆自然不是贪好私趣而罔顾大事的人,一边品尝着茶汤,一边也在注意从众人的谈话中提取有用的讯息。 只不过,大凡能够摆在台面上高谈阔论的事情,想也不会涉及到真正的隐秘。大唐在京畿之地聚集了几十万大军举行演武,这样的大事,噶尔家族当然不会无视。尽管没有受到邀请且远在青海,但噶尔家族从一开始对此就保持着密切的关注,而赞婆此番入唐,有相当一部分原因也是为此而来。 周遭那些大唐朝士们虽然对此议论纷纷、言者极多,但讲到对这件事深入的了解,甚至都还比不上从外而来的赞婆,所以赞婆也只是姑且一听。 当然,这一番倾听也不能说全无意义,起码能对如今大唐国中的民意情势有所了解。 赞婆便注意到,大唐众朝士们讲到此事的时候,多是一种骄傲自豪的语气,普遍认为朝廷此番讲武是要再次布武于边、重启贞观永徽以来的辉煌盛况。 在众人所列举出来的接下来要进行攻略的目标中,吐蕃被言及的次数极多,仅次于死灰复燃的突厥。而再分辨的更具体一些,吐蕃中的噶尔家族,不乏人言及恨意极深,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已经退缩回漠北地区的突厥默啜。 被人如此咬牙切齿、要打要杀的谈论,赞婆心情自然谈不上好,并且隐隐有些委屈。凭心而论,噶尔家的确有让大唐民众们痛恨的地方,可你论事就论事,骂人就有点不对。说我们噶尔家的人天生横骨、造孽人间,可你们大唐过往这些年所灭的政权,你们两只手数得过来吗?从西域到海东,哪里没有你们造下的杀业? 尽管心里有着此类想法,但赞婆当然也不会直接发声同人争辩,毕竟此处不是主场。而且眼下他也实在没有同人议论的心情,心中颇有愁绪滋生。 大唐早年所经历的内外动乱,天下皆知。而对于这一点,扼腕叹息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可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情,大众普遍都认为经过这一轮浩劫的打击,不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休养,大唐国力是很难恢复过来。 甚至就连他兄长钦陵在言及此事的时候都不无惋惜并庆幸,惋惜的是不能再与大唐军队会武交战,而庆幸则是青海方面压力骤减,让内外交困的噶尔家有了喘息之机。 钦陵甚至感言道:“青海此番基业,算是已经守下。至于日后能不能够长期的享有,就要靠儿辈们自己努力了。” 没有了来自大唐的威胁,国中的赞普虽然咄咄逼人,但想要真正瓦解噶尔家,也绝不容易,起码钦陵自己并没有将赞普当作真正的对手。 虽然对于兄长的乐观有所保留,但赞婆同样也不觉得大唐能在短年时间内便恢复过来。 像是往年的大非川一战,吐蕃虽然是以逸待劳,但也胜的并不容易,大唐军队进入青海后直接便突破了吐蕃设在海东的第一道防线,逼得吐蕃大军不得不迂回侧击、让唐军首尾失顾,凭着绝对的兵力优势才艰难战胜唐军。 可是到了数年后的承风岭一战,战场上的形势便不再相同。尽管这一次唐军准备更充分,兵力也更多,但连海东防线都还没有突破便被击败。尽管也出现了黑齿常之这种逆风翻盘的悍将,但这场战事中唐军将士们整体素质的降低是显而易见的。 那时的大唐,虽露疲态,但大局形势仍稳,却已经不复往年的雄威。而这一次所遭遇的打击要更大得多,实力的损失必然也会更大。 所以尽管得知大唐今次聚兵二十多万,但噶尔家兄弟们对此却并不怎么看好。他们噶尔家如今在青海也号称拥兵几十万,但实际的情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所谓的几十万甲兵成色实在不足,一路顺风仗的打下去,或还能勉强维持一个军容。 可一旦战场上形势发生什么不利的转变,想控制大军集聚不散都不容易,更不要说克敌。 大唐的体量之大,远非青海一隅可比,若想撑起一个唬人的架势,简直再简单不过了。可究竟能不能动真格的,这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毕竟往年大唐凡有干戈大动,可很少会做这种典礼样式。 赞婆此番入唐,也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想看看大唐底色究竟如何,从而给接下来的策略制定提供参考。可是此时听到周遭众人的议论,赞婆却颇有些不乐观。 外邦之人或许难以探知到大唐眼下的真正实力,可这些身在朝堂的朝士们必然有所认知。就连他们都近乎众口一词的认为朝廷会要向外进行开拓,而少有担心朝廷陷入穷兵黩武、亢进无益的声音。 这样的舆情论调,说明大唐的国力也的确是有所恢复,起码是有了不惧一战的底气。只有这样,这些上层的朝士统治阶级们,才能重拾开拓尚武之心,盼望着洗刷旧辱、扬威国外。 所以尽管吏员陆续将新的茶品送来此处,但赞婆却渐渐没有了继续品茶的心情。他一方面自然是震惊于大唐国力恢复之迅速,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大唐会不会真的将这一份已经恢复的国力全都投入到青海。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那对他们噶尔家而言,问题可就严峻了。须知他们眼下所承受的,可不仅仅只是来自陇右方面的压力,国中赞普对他们噶尔家也是越来越不能容,近年来一直在致力消除他们家在国中的影响,只差拔刀相见了。 当然,就算眼下的大唐所对准的目标并不是噶尔家,这也并不能让人松一口气。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大唐便再次拥有了对外开拓的野心与实力,就算暂时并不将他们列作首要目标,又会给他们留下多少扭转当下劣势的时间? 想到这里,赞婆心中又是一叹,原本示弱琼浆的茶水吞入口中,也觉得寡淡无味起来。 然而,让他烦心的事情还不止一桩。在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之后,他便将空杯放回案上,并起身行出厅堂,望着廊下站立的一名同样颇具胡态的朝士皱眉问道:“请问这位官人,未知我有何不妥,惹你如此盯守?自我入堂坐定,到现在一个多时辰,你行也不行、问也不问,只是这样盯着……” 那官员闻言后冷哼一声,上上下下打量赞婆几眼,却也不回答他的问话,转头便向廊外行去。 赞婆眼见这一幕,自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能把人说走,不再这么一直死盯着自己,也能让人少了几分不自在。 可是他这里刚刚返回坐定,却见到那官员并没有走远,出了廊外后行出没几步便停了下来。这一次倒不再只是站着,竟不知何处寻来一张胡床交椅,正对自己当面坐定下来,继续直勾勾望过来。 “马丞怎还未行?大监寻你甚急,要在今日审定英国公邸业周遭住户……” 一名青袍吏员气喘吁吁自外行来,见到马芳正坐在堂外晒太阳,不免有些叫苦不迭,快步上前低声催促道。 马芳闻言后却神情严肃的摇了摇头,指了指堂内沉声说道:“你去归告大监,若事情紧急、先遣别个,若是不急,我晚时再去办理。我这里瞧见一老胡,非官非民,竟然混迹到了中枢,不管他循何门路、有无奸谋,我都要盯死了他,震慑住他!马某行止所在,岂容邪祟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