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4 演武潼关,却乱关东
潼关西境的桃林驿,近日突然人马汇聚,几至万众。如此大规模的人马汇聚,自然只能是陕西道大行台的手笔。
暂被征作军用的桃林驿驿馆前,潼关守将曹仁师早早的便等候在此,眼见长安内卫旗帜出现在西面道途中,便连忙率领一干将校策马迎上。
距离仪仗队伍还有里许,曹仁师等人便下马站立在道左,视线一番寻找,很快便在队伍当中发现了雍王身影,趋行至前,叉手恭声道:“末将等恭迎雍王殿下,馆驿内外俱已铺陈完毕,请殿下顿足洗尘!”
“辛苦曹将军并诸将士。”
李潼勒马而立,稍作颔首,又摆手示意后方内卫甲士牵来行伍中的闲驹,等到曹仁师等换乘坐骑,便示意继续上路。
一边策马缓行,李潼一边询问道:“诸军汇聚演武潼关,此境钱粮役力等诸储备可还足使?”
“行台钱粮厚给,向无拖延。月前受命以来,末将便督令潼关守备人马勤力铺陈,东西诸塬营垒加设,足供大军于此留顿演武一月耗支。另有潼津县令田归农于境招抚关东亡人,聚民已达三千余户,当中丁壮亦随教令而待拣用……”
曹仁师简单的交代了一下潼关周边的情况,语气之间隐有兴奋。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又说道:“军事之重首在于勤,潼关虽天中门户,无边夷胡虏之侵扰,但既然甲兵常设于此,也不可士力久弛、武力荒废。桃林驿勾连东西、地当要冲,正合演武宣威、震慑不法。于此张设营阵,演武竞勇,自今以后,将成定式。”
曹仁师闻言后又是连连点头,并身后潼关众将士们俱是神情振奋。
雍王西进以来,多有健武行迹,但各类军事行动主要集中在陇右、河曲之间。潼关这里虽然也武力常设,但在行台的军事规划中却始终不属于重点,这难免让潼关众将士们心生愁困之感,只觉得热闹都是别人的,而他们则无人问津。
既已披甲投戎,自然渴慕武功,眼见到诸边捷报频传,杀贼猎奴不胜恣意,而他们却只当门下犬用? 多多少少是有些失落。
诸如曹仁师,虽然也当行台十大督军使之列。但他这督军使却少功勋傍身,跟诸边其他地位相当的大将相比? 总是有些底气不足。
往年代北道诸军编入雍王麾下? 曹仁师与契苾明同投雍王,如今契苾明已经是河曲独当一面的行台要员? 特别迎击突厥可汗默啜一战,更让其名动陕西。
而曹仁师久镇潼关? 虽无卧雪饮冰之苦? 但也乏于事迹表现? 此前便几请赴陇? 就是不甘心一身勇力长久闲置。
行台虽然一直没有调动,但好在今年用事的重心不再只是一味的侧重边务? 而是开始向国内倾斜。特别月前行台传令? 将要在潼关集军演武。姑且不论这一指令所释放出来的政治讯号有多丰富,对于潼关一干镇守将士们而言,绝对是一大喜讯。
仪驾进入桃林驿后,李潼先是沐浴更衣,然后才行出会见诸将。
行台这一次于潼关演武? 参与的主要是诸州团练,预计规模是两到三万人之间,所覆及州县主要是陇州以东、潼关以西的关内区域,时间将会持续到六月中旬。观察成效之后,不排除延误时间继续延长直至入秋。
去年行台内外军事结构浅成,于京畿长安设有中外十二军,诸边十名督军使各为镇戍,这是行台第一序列的战卒。除此之外,诸州还有十名团练使,负责征募健勇,为后备武装。
去年年尾,吐蕃再次躁闹于青海,使得原定京畿演武推迟。新年之后又有春耕并备边诸事,所以行台也干脆就没有再做演武计划。
毕竟从前年长安定乱至今,行台所隶一线甲卒便一直处于高强度的攻伐战事中,卫戍长安已经成了久戍边士们难得的休养时间,也就不必再作劳扰。
可是行台想要休养甲士卒力,有人却不乐意。神都朝廷风波再起,长安行台无论如何都得拿出一个反应出来。
所以在经过短日商讨后,行台便决定举行这一次演武,操练诸州新募团练。除了政治上的意图之外,也在于行台军事改建较之旧法颇有差异。诸州团练虽然不属于第一线的武装,但是作为后备的力量,也必须要尽快接触并适应这一新的变化。
所以这一次的演武也没有准备什么高强度的对阵攻防之类,主要是磨练行止、营宿、进退等等基础的军事项目。
由于今次今次演武本就临时起意,诸州受令各有先后,演武的地点也非京畿长安,而是偏东位置的潼关。可以说诸州从受命开始,演武便已经开始了,营伍的调集、粮草的筹给、行军的节奏等等。这些考验的内容,倒也比较符合行台目下对于诸州团练的定位。
也因为今次演武并非行台主力人马,所以跟随众将也都以年轻少壮为主,黑齿常之的儿子黑齿俊、李千里的大侄子李祎,以及李潼在陇右挖掘的郭知运,包括故衣社干将李阳、李葛等,包括鹰苑、豹坊等少壮将校,俱赫然在列,不唯练兵,也是练将。
潼关演武标志着行台军事所重一定程度上从边塞转回国中,这具体的政治考量,李潼自不会与诸将详谈,只是交代了一下演武流程,各自分给使命,便着众将各自归营,准备正式的演武项目。
其余诸将离开后,李潼将曹仁师单独留了下来,然后才问道:“神都一行已经行至何处?”
“昨日告信已经抵达陕州,行程估算三日之内可以抵达关前。”
曹仁师心知殿下所问乃是其家眷一行,连忙禀告道:“殿下虽言不准甲众出关,但末将冒昧、仍遣两营袍服持杖以迎。毕竟陕州情势怪异,殿下家眷西来,不唯内庭情专,行台方面局势也颇受影响,还是需要谨慎周全。”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并说道:“有费职外思量,多谢曹将军关照及微。”
“殿下言重了,若非得庇殿下门中,末将恐亦难专情于事。方今朝情板荡再生,唯陕西之境幸托王教之下得守安宁。”
曹仁师抱拳再言,语调不无感慨:“末将在职,当此东西门户,所见所感东西风物之差尤深。匡正以来,朝廷政治尤先于行台创设,但直到如今,关前游食之众唯东来西向,父老相扶于途、渴慕王教。民生已经失于料理,朝士唯以反复为能,长此以往,不复言治。若殿下归朝……”
“此事不可轻议,唯皇命是望!”
李潼闻言后便抬手说道,不准备就此深谈下去。
他心里当然也明白,行台众官佐们盼他归朝。毕竟行台再怎么声势雄壮,较之朝廷终究有欠大义。只要他归朝,从事诸众便有大幅进步的机会。
但老实说,朝廷虽然昏招迭出,看起来他四叔毛毛躁躁、才不当位。不过就算眼下李潼归朝,其实也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力量去镇压住蠢蠢欲动的各方。
隋唐两世,特别是在安史之乱前,在位者可以说没有一个庸类,甚至包括李潼不怎么看得上眼的他三叔李显。
此世上承魏晋南北朝长达几百年的大分裂,乃中古一大变革之始,下启千年世道,当中所蕴含的各种冲突、碰撞与尝试、妥协、磨合,可谓复杂至极。
能够在这样一个世道当中登顶至尊,本身已经殊为不易,若再要有所创建,则就更加艰难。这当中所蕴藏的暗潮涌动,人眼所见不足一二,李潼也是入世越深、心中越存一份对世道的敬畏。
今次潼关演武,与其说是向朝廷示威,不如说是对行台内部的一次统合。
他四叔这一把火烧的太大了,把时流许多阴谋、**都给勾动起来,李潼身在关中,需要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什么时候打起靖难旗号,还要防备着别让这股邪火窜到陕西来。
最初定计演武潼关的时候,李潼是不打算亲自前来的,准备留守长安,以确保长安不会士情扰乱。可是当得知朝廷安排护送他家眷的人员后,他便不得不来。
朝廷今次护送雍王妃等人员众多,单单南衙大将就有两人,分别为左千牛将军程政与左卫亲府中郎将杨知庆。
这其中程政乃是太宗皇帝的外孙,卢国公程知节的孙子。杨知庆则出身弘农杨氏观王房,算起来还要给皇太后叫一声表姑,而且其人还有一个更显赫的身份,那就是唐肃宗李亨的外公,当然这一身份眼下还无从提及。
但如果只是这两人,还不值得李潼从长安动身来到潼关等待。护送雍王妃一行还有一个更显赫的人物,那就是介国公、太常卿宇文庭立。
宇文庭立之所以牛逼,不在于他的官位,而在于他的爵号。介国公为国朝二王之后、北周宇文氏直系子孙,号为国宾,政治影响不同凡响。换一个说法,介国公家就是关陇勋贵们的精神图腾!
这样一个人物居然被使派出朝、护送雍王家眷西来,李潼哪怕再托大,也不敢在长安等着。当然还有另一层心意,那就是搞清楚哪个王八蛋出的这个馊主意,老子早晚弄死他!
0715 二王三恪,渊源何出
雍王抵达桃林驿的第三天午后,朝廷护送其家眷一行的队伍便浩浩荡荡抵达了潼关关前。
李潼亲在关前等候,及见这队伍徒员众多、甲胄光鲜,嘴角便忍不住泛起一丝冷笑。
朝廷如此精军护送,其主要意图自然不是真的担心雍王家眷行途安全,无非是让陕西之众看上一眼,朝廷禁军也不是纸扎的,以后行台说话做事多少掂量一点。
不包括雍王家人以及此前潼关派出的迎接徒众,单单朝廷使派的禁军便有两千多人。率先抵达潼关关前的,是前路左千牛将军程政。
程政三十多岁,很有几分将门英姿,及至关前便下马阔行入前,叉手为礼道:“末将奉皇命护从殿下亲员赴京,行程积半,虽无蜂盗之扰,难免舟车劳顿,失察之处,恭请殿下见谅!”
李潼缓步上前,对程政稍作颔首,并笑语道:“东阿公宗家元戚,立朝名臣。家人出入本庭私小事,竟劳扰东阿公护引相随,小王领受此惠,诚惶诚恐,拙于表谢。略备简席,恭请上座。”
所谓简席,那真不是谦虚,只是在潼关关外高坡上稍设帐幕以作辟尘,不远处便是河水奔腾之声,连一点郊游野炊的氛围都欠奉。
整支队伍多达数千员众,又有大量的车仗相随,排队入关都需要不短的时间,当然不能就站在关前干等着。李潼先与程政联袂入帐,稍作闲话寒暄。
彼此之间虽然并不熟悉,但也不是没有共同话题,程政所就事的左千牛卫乃雍王旧署。讲到如今左千牛卫许多章制仍循雍王故法,程政不免又赞叹雍王典军有方。
李潼对程政兴趣倒不大,感兴趣的还是他爷爷程咬金,没能传到贞观年间在程咬金面前刷上两把二皮脸,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遗憾的。
至于程政本身,其人态度虽然和蔼有加,但李潼自知道不同不相为谋,终究是走不到一起去。
程政此前赋闲乡里,今次得以归朝任职,而且起手就是十六卫大将,除了出身名门、皇亲国戚之外? 还是趁了裴炎平反的这一波东风。
他家跟裴炎虽然没有什么关系? 但裴炎平反一事难免就牵涉到与之关系深刻的徐敬业谋反。徐敬业虽然仍是铁逆、翻不动案? 但受其连累的一些人家则就得有转机。
卢国公程知节与英国公李勣同属山东将门,其后人虽然没有直接涉乱,但多多少少在政治上也受到了排挤。这一次裴炎平反力度不小,一些在外围受到波及的人家便也趁此影响重新回到了时局中。
裴炎此人可以说是初唐最复杂的一个政治人物,其人功过评价如何影响极深。借着为裴炎平反这一契机,时流中是人是鬼都涌现出来。
于情于理,李潼当然都不赞同为裴炎平反。
但他也明白,一旦自己态度过于鲜明的表态,哪怕身在西京? 也要即刻卷入神都的政斗漩涡中去。虽然可以借此延揽一批武周朝士,但本身就放弃了允进允退的从容地位。
这是一个天坑,哪怕君王身在其中,稍不注意都要为人玩弄。李潼如今虽然势力壮大? 但也需要防备会不会被哪一方政治势力当枪使。
特别如今他所拥陕西道人马? 身当两大边患强敌,如果不能做到速战速决? 迅速铲除所有异己,贸然挥戈朝中,可能就会让他之前对边务的营建前功尽弃。
他四叔可以放飞自我的一路莽,但李潼不能。特别朝情已经如此,他就更加需要谨慎。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眼下言之过早,贸然就标立异己,是对本身的自我锁定。
行台眼下虽然武力壮胜,但还没有达到横扫一切的程度,除非连夜点开科技树,炸药包都得老婆、兄弟自己揣着,否则你不知道会扔向哪里。
帐幕中李潼与程政闲聊小半刻钟,很快潞王李守礼便又被引了进来,李潼起身对二兄点了点头,转又一起返回关前。
这会儿,家人们所乘车驾已经停在关前,李潼也没急吼吼上前见上老婆们一面,只是吩咐潼关守军将车驾引入关内安置。
等到家人们并装载着家私的车仗入关之后,潼关关前还有一驾大车停留未动,车前张以青旗,殊异余者诸类。能有如此待遇的,自然只能是二王之后、介国公宇文庭立。
此时雍王、潞王并行台众官佐站立在关门前,而朝廷的禁军甲士并使员们则聚集在介国公车驾周围,雍王既没有使人上前礼问,介国公也并不下车相见,气氛一时间就有些尴尬、且透出一股肃杀。
“禀雍王殿下,介国公今次同行,正居车中……”
良久之后,左卫中郎将杨知庆趋行至前,开口说道。
“所以呢?”
李潼闻言后,神情淡然的反问一句。
杨知庆自然感觉到雍王情绪不佳,闻言后只是尴尬一笑,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程政见状便也上前,大概觉得刚才与雍王交谈气氛还不错,于是便入前笑语道:“介国公雅为国宾,尊在王公前列,既入关前,礼当迎见。”
“谁人教此妖异之言!”
李潼刚才还是淡笑着,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一沉,顿足怒声道:“若朝廷真以国宾之礼相待,荣养都畿,我自当出入趋迎介国公!但何者乱臣,进此妖用,竟使介国公蒙尘逆旅、走使劳顿!行台甲力盛养,所待匡正,介国公但有一言斥我失礼,我自率甲入都,斩此乱臣!若不然,承恩殊加镇国重号,介国公见我不拜,所恃何者!”
“请介国公落车!”
听到雍王殿下斥声,潼关众将士顿时捶甲怒号,一时间声震于野,甚至就连大河涛涛浪声都被压过。
关前众朝廷将士们闻此呼喊声,一时间也是骇然色变,普通士卒尚且不明所以、唯是惊悸,但两名南衙将领并介国公车前诸使员则就神情惊变,心中暗呼糟糕。
国朝二王,周介公、隋酅公,此二者地位超然,为国宾友,不入臣班。太宗贞观年间,送樱桃给酅公,言奉则以酅公为尊,言赐则以酅公为臣,最终是听从虞世南建议言饷。从这一点,可见二王之后地位超然。
所以按照正常的礼仪制度,雍王见介公是要作礼尊敬,当然前提是介公乃二王之后。
但在永昌年间,唐家所尊的二王三恪发生了变化,以周、汉为二王,舜、禹、汤为三恪。这当中的周可不是北周介公,而是先周姬氏。
这一次改立二王三恪,虽然是武则天为自己代唐履极而做的准备工作之一,但毕竟是以大唐朝廷的名义而定。
如今国业虽然归唐,但这一前制却没有明文改变。毕竟李旦自己都还没有返回关中祭祀祖陵,就不要说给二王之后正名、恢复地位了。
介国公地位超然,一则在于唐家创业以来的积习、从武德以来便以周隋为二王之后,二则就是其家之于关陇勋贵群体的非凡意义,毕竟就连八柱国之家都是端过宇文家饭碗的。
但其实从正规的礼法而言,介国公的地位并不受到法律的保护,认不认看你自己的态度。
这就是李潼恼怒的原因所在了,朝廷以介国公西来,就是为了逼他表态。
他如果向介国公见礼,那就代表着认可朝廷革命以来各种礼法改制,包括目下朝中裴炎平反等一系列热点事件,甚至需要考虑该不该迎皇帝西归祭祖。
可如果他不向介国公见礼,那就是否定所谓的革命成果,否定自身在革命中的功勋,乃至于是与关陇集团划清一个界限。
毕竟,二王如今虽然不得法礼承认,但长久以来就是关陇集团所信奉的唐业正统来源。任何质疑这一点的人,都可以说是关陇集团的敌人。
二王三恪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国家宾朋的礼法问题,更直接决定着王朝法统性有何而来。
以周、汉为二王,摒弃当中的魏晋南北朝,这种正统追定并不发源于武则天,早在隋朝就有大儒王通为代表的关东人士在倡导此议。初唐四子的王勃之所以这么倒霉,就在于他也不自量力的加入到这种讨论中来,秉承他爷爷的主张。
甚至于就连李潼的亡父李贤,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说是这种争执的一个牺牲品。
高宗李治对于摆脱关陇门阀进行了诸多尝试,也卓有成效,但在改变二王三恪这一问题上,仍然有所保留,不够坚决。李贤作为其太子,就充当了一定的投石问路的棋子作用。且不说府中员佐配给,单单其所修颇具学术价值的章怀注,就可以说是继学南朝。
在这一点上,可能李贤探索的太远,做的甚至超乎高宗想象,所以让高宗都隐生忌惮。这或许并不是李贤被废的最主要原因,但起码是有一定因素在其中。
李潼虽然常说没有接受太多他老子的遗泽,但其入世之后,江南人士对他分外热情,除了时势所致,也有一定的此类渊源在内。
捋清了这一条线,就明白了朝廷使派介国公西进的险恶用心。对此李潼自然不接招,他之所以来到潼关,也不是为了迎接介国公,只是为了把其人堵在潼关以东。
你说他是国宾,结果你把他当狗使唤,还让老子行礼,这特么是什么道理!
真要抬这种硬杠,搞意识形态斗争,老子现在就杀去洛阳、你信不信!
0716 义无亲疏,有感而发
雍王一通斥言并潼关内外众将士们怒声,顿时让关前氛围变得紧张且肃杀。
朝廷所使派的禁军众将士们,自然不知太过深刻的权斗曲隐,只觉得自己一行徒众护送雍王家眷西行,纵无功劳、也有苦劳,结果非但没有得到善待,反而被堵在关前遭受一通训斥并威吓,心中自然难免愤懑,只觉得雍王骄横跋扈。
因此他们也纷纷持刃手中,颇有见势不妙便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寻常士伍们或可勃然意气,但带队这两名南衙将领多多少少是能感知内情,自然不敢真的纵容局面搞到要动戈于潼关关前。
行台突然演武于潼关西境,已经让朝廷紧张不已,此时眼见到雍王态度强硬,心中更怯三分。两人彼此对望一眼,杨知庆留此试图安抚雍王,程政则匆匆返回介国公车驾前与诸使者们紧张商量。
“朝廷厚恩施给裴纳言,再使介国公西行护送王眷,殊礼频给,只为彰显对雍王殿下的……”
杨知庆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试图缓和一下氛围。
“皇太后之遇杨将军,不可谓不厚。朝廷近日所营诸事,既未垂问,我也不便轻言是非。但凭此一点亲谊瓜葛,只问将军一句,朝中何人建言遣使介国公?”
不待杨知庆讲完,李潼便又开口说道。他跟杨知庆还算有些来往,毕竟杨知庆出身弘农杨氏观王房,乃皇太后母族,而且杨知庆是杨士达的孙子,论起来与前宰相杨执柔同皇太后亲缘还要更加亲近。
杨知庆听到这话,不免一脸的为难,心中挣扎良久,才又躬身入前低语道:“此中书侍郎韦承庆进用……”
李潼闻言后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对杨知庆点了点头,然后便摆手示意他退后。
不久,程政再次返回来,抱拳说道:“末将等奉皇命护送王眷西行,既在关前遇见殿下、使命交割,幸不辱命,便止步于此,不再入关叨扰。若殿下无余事待教,末将等便归朝复命。”
他与众使员商量一番,绝口不再提介国公事,准备归朝再听计议。
李潼闻言后,脸色略有好转,上前一步面向神都洛阳的方向作拜而后起身,又对程政等说道:“请将军等归告朝廷? 臣宗家愚幼、帝脉元亲,幸在恩遇? 历居分陕。向言唯情活我? 至今不改初志!两京并是帝宅,虽分于东西,无疏于内外。臣节钺所专? 概皇恩递授? 守于祖宗之陵? 虽死不敢堕宗庙之威!”
讲完这话,他又环视关外众禁军将士们,继续大声说道:“家眷西来,庭门私事,竟劳诸宿卫健勇劳行护引。壮士惠我? 心实感激。唯关西适逢诸军演武? 恐乱军阵? 憾不能开关款待? 唯酒水食料、方物几桩,陈设关前? 听凭自取,小王亦立此长谢!”
他话音方落? 后方关门洞开? 大量早已经准备好的酒水肉食、绢缯财货便由一辆辆大车驮运出来,直接摆满了关前空地。
朝廷众禁军将士们本是愤懑于怀,各生怨望,却没想到情况又发生这种转变,一时间不免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可是看到那些车上堆积的酒食并财物之丰盛,哪怕在场所有人均分,到手都颇为可观,不免也是各自喜形于色,转而夸赞雍王慷慨。
程政等人商议一番后已经觉得雍王不好惹,起码不是他们一行能惹的,本来已经打算就此归都,却没想到雍王还有这些后续布置,一时间不免更有几分窘迫慌乱。
“末将等有此使行,概皇命遣用。禄料既享,唯忠勤以报,分内事务,岂敢再作邀赏。食料果腹,稍慰疲劳即可,至于方物所赠,实在愧于领受。”
程政视线从那些车载财货上移开,连忙又表示道。
李潼闻言后则笑语道:“日前豫王等谋划出阁,我捐尽家私输给资助。义无谓亲疏,有感而发。诸将士劳苦跋涉,或谓之寻常使用,但于我却是保全家人之盛惠。区区方物,已经惭于表情,或谓有干仪轨,但既已具出,唯请将军等笑纳,递于朝中,计量授给。”
他四叔操作也骚了起来,李潼自然也不甘落后。雍王自是宗家场面人,从来不差饿兵,谢礼已经交出来,朝廷要怎么分配那是朝廷的事。
李潼是打定主意不准这些人过潼关,但也并没有苛待他们,除了酒食、财货丰给,又从潼关调出一批毡帐营具供他们临时驻扎休息。甚至在这些毡帐营具之间还夹杂了上千缗的铜钱,供禁军将士们各自拣取。
他也确如所言,在关前长立直至傍晚,及见众禁军将士们扎营入住妥当,才又返回了潼关关内。由始至终,他也没去看上那个介国公一眼,而那介国公自然也没有落车,乖乖的当了一个透明人。
现实就是如此,二王之后说起来很牛逼,但实际上也就那么一回事。没事就安在邸业荣养,有事就拉出来当一当吉祥物,如果真想主动的对现实政治环境施加什么影响,不说别人,那些将他们奉为精神图腾的关陇勋贵们都不答应。
不说关外的朝廷禁军们,返回潼关关内后,李潼仍然没有时间去见阔别已久的家人们,只是着人转告王妃等早早休息,择日启程返回长安后再作长叙。
至于他,则着人烹煎浓茶,要与二兄李守礼彻夜长谈近日神都诸种变故详情。
“三郎,我今被使任陕州,会不会有害后计?但当时祖母告我直去勿留,当时人事变化繁复,我也来不及等到你的声讯,只能应了下来。”
兄弟坐定之后,李守礼便开口说道,神情颇有几分忐忑。他自知拙于谋划,诸事唯望兄弟,只是这一次接任陕州刺史没有等到西京消息便成定局,让他不能确定是好还是坏。
李潼轻啜一口浓茶,叹息道:“祖母这一次失计,既然不愿我兄弟直涉神都乱局,干脆将二兄你遣送西京,我兄弟也能齐聚长安。陕州留此一线,于我所计增益不大,但却让二兄你近傍虎狼。”
李潼当然认可他奶奶的权谋与布局水平,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质疑。像她奶奶这一次自解左羽林军宿卫之职,以换取李守礼担任陕州刺史,李潼就觉得很不妥当。
他西行最初,还存几分与朝廷竞争、与时间赛跑的打算,可如今朝局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接下来朝廷无论再有什么举措,他都不必再放在眼中,只需要安心的发展自己的势力,等到他四叔玩崩了再发兵东进即可。
真到了那时候,不要说陕州在不在他手中,哪怕潼关都不在他手里,朝廷也根本没有力量阻止他的东进之路!无非神都局面崩得更惨烈一些,大不了废墟中重建,就像前年的长安。
他奶奶这么安排,说到底主要意图不是给他铺路,而是不放心他,担心他一把就把叔叔们全给玩死。
李守礼作为陕州刺史,表面上看来行台东进之路畅通无阻,这就是在告诉李潼,不要憋在西京玩什么幺蛾子,真到万不得已、按捺不住,就直入神都来谈。看起来是给李潼创造一个绝佳的机会,实际上也是在逼他放弃其他的选择。
比如说,如李千里所建议的那样,直接把他三叔劫入长安,跟他三叔搭班子,不跟他四叔玩了。
如果说李千里提出这建议的时候,李潼还会有其他方面的顾虑。可是当他四叔在长安热热闹闹给裴炎平反的时候,迎回他三叔就绝对要比挥兵去神都搞他四叔要简单得多。
可他奶奶这么安排,且不说朝中感受如何,李守礼待在陕州,明摆着就是行台一个前哨,这无疑会让李守礼人身安全都直接受到严重威胁。
而且,左羽林军不再宿卫上阳宫,当然也不可能再返回北门。行台又没有正式的名义将左羽林军给招揽收编过来,这数千久参宿卫的将士,直接在神都就沦为了尴尬的边缘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与存在感,大大增加了被野心家蛊惑利用的可能。
“我一身安危并不足计,如今圣人姿态已经是摆明不能容我兄弟,但能助事一二,我也绝不畏缩!”
听到二兄能有这样的觉悟,李潼也颇感欣慰,便又说道:“二兄身在陕州,需要深居简出,切勿与朝士频密接触。旧事左羽林军袍泽,日常可以不失接济,有欲西行者,可以招引送来。但若有人勾谋朝中计议,那就千万不要再与之往来!”
“朝情已经危险至此了吗?”
见李潼说得严肃,李守礼便又问道。
“本非亡续之世,何重伊霍之功!”
李潼闻言后叹息一声,然后又说道:“伊尹逐太甲复迎之,霍光废昌邑而立元孙。唐家得业以来,递传有序,太后虽稍僭于名,亦圣母临朝,岂有大器决于臣班!裴炎事迹比及二者,论心已经可诛。圣人执迷于此,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一旦据成事实,便是自绝于宗家伦理,则我与庐陵,俱入乱局,也将要受几家洗练裁汰!”
0717 仁皎反骨,捐身关陇
裴炎之于大唐社稷究竟是功是过,本就是一件不值得讨论的事情。无寸封之功,而有倾覆之罪,除了皇帝李旦将他当作一个大宝贝,只怕没人会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察其事迹,无非私欲逾于臣节,与虎谋皮而为虎所啖。
此前朝中有李昭德、有狄仁杰主持局面,是真的能给李潼以压迫感。若朝局就此平稳过渡且有所发展,行台的发展空间无疑会被逐步挤压。毕竟陕西之境已经久有疲敝,行台本身已经是一个非正常的存在,通过常规的手段更不会是朝廷的对手。
不要说眼下这样一副局面,就算原本历史上,在经过中宗一朝乱象之后,老四一家通过武力成功上位,为裴炎平反都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太平公主畸大,李成器包括李守礼都被卷入统嗣之争中。如果不是李隆基能抗,当时就得翻天。
即便这样,李旦一家法统性仍然频频遭到质疑。从早期的谯王李重福作乱,到开元年间权梁山称帝,乃至于到了唐代宗时期吐蕃寇入长安,竟以李守礼之子为帝。说到底,这一家法统既不受命于天皇,又不受命于太后,当然不可能延自中宗一系,你把裴炎吹得再响亮,裴炎终究也只是一介臣子。
天宝年间,玄宗李隆基甚至学他奶奶武则天那一套,搞了一次再受命。
如今李旦所面对的政治处境,其实远比原本历史上要好得多,母亲尚且在世,根本就没有褒扬裴炎的必要。可这大聪明非要来这一套,也让人不知如何评价是好。
“裴炎论功,竟有如此大祸!可凭此进用的韦承庆,曾是咱们阿耶故员啊……”
李守礼自不怀疑三弟的判断,但于人情中却还不乏疑惑。
“韦承庆?哼,无论来年情势如何,此贼我必杀之!”
听到李守礼言及韦承庆,李潼便忍不住冷笑厉声道。
韦承庆他们一家与李潼一家渊源可是颇深,早在高宗龙朔年间,其父韦思谦就曾经担任时封沛王的李贤王府官佐。等到李贤被封为太子,韦承庆又任东宫官员。父子两代臣事,关系可谓匪浅。
但更精彩的是,其父子、兄弟次第拜相,可谓一门显赫,这种富贵显然不是李贤那个倒霉故主能够给予的。
垂拱以来,武则天与宰相矛盾始终很尖锐,但韦思谦却是难得能够善终的宰相。其子韦承庆、韦嗣立在武周、中宗朝相次拜相,特别在中宗朝更是直接与中宗皇后韦氏合籍论亲。
结合后事? 如果说韦氏父子在李贤被废过程中没有发挥什么作用,李潼是说什么都不信。特别他三叔那种凉薄性子,刚刚登基就已经打算动动自己母亲了? 如果没有什么故事曲隐,能对韦承庆兄弟那么看重?
这一家人身份也是极为复杂,可以说是披着关西的皮、操着关东的心,废王立武的过程中,韦思谦就甚有表现。等到中宗归朝? 又华丽转身成为关西人家代表人物,身份与立场从来都不是约束他们父子进步的因素。
即便不论这些旧债? 单单这一次韦承庆使坏着介国公西行? 李潼就不打算放过他。当然也不排除杨知庆自己心思不纯,想要借雍王去打击韦承庆而加以诬蔑这种可能。
但你鼓动皇帝殊封裴炎、毁我奶奶? 照样得罪了老子,除非你说裴炎是霍光? 如果活着一定会迎元孙雍王入朝继承大统……这也不对? 裴炎这盘菜老子压根就不吃,裴炎还特么搞我爸爸了。总之这个韦承庆是死定了? 在李潼眼里。
抛开朝中杂芜情势不谈,李潼转又问向李守礼:“我让二兄引王仁皎来见? 他来了没有?”
李守礼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并又问道:“已经确定了?”
“应是无疑? 且见一见吧。”
李潼叹息一声? 点头说道。
不多久? 王仁皎便匆匆入堂,趋行至前作拜道:“仆拜见雍王殿下,殿下着员相召,未知有何教令?”
李潼垂眼望着王仁皎,神情间略有追忆,只是微笑道:“久来不见,有些挂念。今见府君,便忍不住想起当年新出入坊,诸员来见,虽府事简略,但旧情亦深有可追啊。”
听到雍王这么说,王仁皎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又连忙说道:“当年幸入王邸,仆至今感念深刻,若非追从名王,未知今日飘零何处……”
李潼轻笑一声,转又指了指二兄李守礼、复对王仁皎说道:“今我兄出刺陕州,府君亦领职陕县,有什么匡政之计可表?又或者有什么前程规划,都可一并诉来。近日行台新营选事,府君既是旧人,于情于理,该当有所关照。”
王仁皎仍是深拜在地,口中恭声道:“仆在事陕县未足两年,事无可夸,更不敢凭恃旧谊恩惠,再作妄求……”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渐渐阴冷下来,王仁皎埋头作拜,自然无见。
“情义之内,不可称妄。唯我失察,没有深刻关照旧属家事。日前才知你论亲关辅名门,不知此事成未?”
李潼又开口问了一句。
王仁皎听到这话,身躯顿时一僵,再开口时语调已有几分干涩:“老妻不义,弃我儿女于幼弱,为使儿女不失所养,疾访人间可托……”
“狗贼还要遮掩!旧时你在陕县巧言欺我,如今还妄想能欺瞒雍王!”
李守礼已经忍耐不住,拍案怒骂道。
王仁皎闻此斥声,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便见雍王已是脸色阴郁,而潞王则就一脸怒容。,额头顿时有冷汗涌出,口中则战战兢兢道:“仆、仆不知……”
“一场旧情,积来不易,难道要于此尽作挥霍?”
李潼语调也冷厉下来,皱眉望着王仁皎说道。
“仆、仆有罪!但、但当时郕国公姜晞持禁中语入县廨,让我、让我……”
听到雍王言及于此,王仁皎终于不再坚持,一脸仓皇的涩声说道。
“这么说,崔玄暐当时在驿横死,乃姜氏所为?”
李潼听到这里,再作追问确定,直接忽略了王仁皎所言‘禁中语’。
王仁皎闻言后颓然点头,并又颤声道:“事发突然,仆当时只道崔玄暐招厌于殿下,罪有应得,殿下招之西行,亦或有严惩之意……其人若死于途,于殿下也是……实在未料后事竟如此扰乱……”
“哈,你倒还是满腔忠义?那我当时身在陕县,你为何不直言相告!”
李守礼听到这话,顿时冷笑不已。
李潼看着浑身颤抖的王仁皎,心中也是不免一叹,崔玄暐之死给他造成了一定影响,但还不算太大。不过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他也没有放弃追查,查到最后便查到了自己人身上。
王仁皎的背叛,让李潼既感觉意外,但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其人虽言出身太原王氏,但却是入隋后的南来之人,传到这一代早已衰落。
李潼当年拣选府员,是心存几分恶趣,将这个原本小李三的丈人选入自己府中。之后数年,王仁皎做事也不失勤奋,就这么使用起来,几年时间里从下府果毅提拔到六品的上县县令,自觉待之不薄。
原本历史上,王仁皎献女于李隆基,之后更为之积极奔走。唐隆政变中,李隆基之所以能整合众多北衙中层宿卫将领,王仁皎在其中也发挥不小的作用。甚至之后李隆基能够搞定太平公主,也与关陇将门中层骨干们的支持极有关联。
此前李潼还偶有感慨,王仁皎被抽离原本的人生轨迹,此生怕是难得国丈尊荣,但却没想到其交际环境又顽强的将他拉了回去。
他最开始也没有怀疑到王仁皎身上,但神都故衣社递告王仁皎与郕国公家往来密切,乃至于到了续弦再娶的程度。
郕国公姜氏,在初唐关陇勋贵群体中并不出彩,可是到了玄宗朝,以姜皎为代表的一干人等却势位大壮。姜皎本人为玄宗宠臣,姻亲源乾曜为开元名相,外甥李林甫那就更不必多说了。
王仁皎言是关东名门,但本质上则只是关陇下层军门而已,如果有机会娶到关陇名门女子,于门第之抬升无异于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娶到弘农杨氏女,甚至还要助益更大。毕竟武士彟那也是开国元从,国公之尊,势位远非眼下的王仁皎可比。
关陇勋贵搞关系是真的有一套,用一个大龄剩女就直接把从属数年之久的雍王旧员勾走。李潼也不知是他自己吸引力太小,还是关陇小圈子诱惑力更大。
此时看着面若死灰的王仁皎,李潼又说道:“前事暂不作论,我已经打算给你一条生路,但你仍要执意留守陕县,是否姜氏授意,欲谋我兄?”
王仁皎听到这话,更是吓得手脚绵软,连连叩首道:“仆、仆不敢,仆万万不敢怀此险谋……”
“是或不是,已经无关紧要。阻人前程,确是大恶。你或不重旧情,但我深感诸员微时相从,至此殊为不易。行出此门,前缘了结,也就不再虚言祝你前程如何。姜某损我故义,我必不饶之,至于你,好自为之罢。”
李潼讲到这里,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0718 卖主求荣,所得必丰
“三郎,就这么放过了他?”
望着王仁皎仓皇离去的背影,李守礼有些不甘心的说道:“你是不知崔玄暐死后,都畿坊区之间辱你声言多深!这贼子受我家恩不可谓不厚,竟然还犯出这样罪行……”
“人各有志,谈不上什么罪过。行台与朝廷,本也不是敌国,花开两朵,各自竞艳而已。”
李潼望着王仁皎交出的符印诸物,叹息道:“杀之不足以宣我威重,纵之也不损我洞察英明。若非二兄你将刺陕州,我也不会再当面训斥其人,遣之入都即可。今次只是让二兄你见一见人心之险,待人待事自留三分余地,不可心事尽托。势力之内,曲直难辨,他今日谋进,谁又能断言不是来日的取死之道?”
人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从来不会从历史中得到任何教训。风物放眼常量,无非一个轮回套着另一个轮回。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投机者们的心情,或许张氏兄弟们的张昌仪回答最为贴切。一日丝能作几日络?一日亦足!
脱将半臂共汤饼,泣请三郎念阿忠。历史上王仁皎钻营半生,虽也给家门带来十年富贵,但最终也只是落得乞活不可,一碗汤饼换不来一辈子的鱼翅捞饭。哪怕机关算尽的武惠妃,也难免阿姑、新妇共侍一夫的莫大讽刺。
老实说,王仁皎的背叛的确给李潼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其人可以说是他门下资历最老的一批旧人,结果仍然没能抗拒得了关陇勋贵们的拉拢腐蚀。
当然,这一点打击也不足以让他意志消沉、从根本上怀疑人与人的关系,对他而言也是一次警告。
神都革命以来,事中虽然仍不免波折,但大体上仍是顺遂,行台这一份基业也是蒸蒸日上,但哪怕就连他的初始创业团队中,仍不免有人对他的前程不抱乐观。由此推及天下,也不可乐观妄想就觉得人人都会以雍王为天命所归。
“王仁皎此事,或仍不免余波。二兄闲时,可以稍作关照。他贪与姜氏为亲而舍弃故主,若所求竟然不得,于我也是一桩羞辱。姜氏既作此计,不愿嫁也要嫁!”
虽然放过了王仁皎,李潼也不打算就此罢休。
历史上王仁皎是怎么走通了上层路线,献女于李隆基并最终混成国丈,已经不可查验。但眼下来说? 郕国公姜氏之所以费心拉拢王仁皎? 就是其人曾为雍王府佐旧员。一旦这一层身份不再? 王仁皎的价值当然就要大打折扣。
而且由于故衣社的存在,这些关陇中下层将门对底层府兵军户们的整合与号召力也大打折扣。
王仁皎已经不能继续潜伏在雍王阵营中,本身又不知晓太多西京行台的机密,即便投入对方阵营,所能发挥出来的作用微乎其微。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还会不会遵守此前的约定,则就十分可疑。
毕竟对方就算家大业大,待嫁剩女也是有数的。以此诱惑王仁皎已经尝到了一些甜头,与其施舍给一个已经无甚价值的样子货? 不如留下来再引诱其他人。毕竟雍王阵营中,类似王仁皎这种情况的人还是不少的。
姜家走惯了上层路线,所出嫁的女儿也都要考虑具体的回报,要么世道名门? 要么宗家近戚? 诸如在朝宰相李思训这样的家世。王仁皎跟他们比,可就寒酸多了。
李潼眼下还不便从**上消灭他们? 但也不意味着没有别的方法。
既然都已经放过了王仁皎,索性帮人帮到底,老小子是出卖了我才获得这样一个机会,起码也得跟李林甫他爸爸做连襟,姜家别妄想用一个庶出乃至于养女就打发了。老子的价格可没有那么低,不让王仁皎给你们做爸爸已经是便宜你们了!
李守礼也不是完全不动脑子,听到这里便明白过来,笑语道:“三郎放心,我一定助他们两家把婚事搞得风风光光!”
李潼闻言后也笑起来,崔玄暐之死让他莫名其妙的顶了一段时间黑锅,于声誉着实有损。舆情最严重那段时间里,就连行台都不乏人对他言语试探,想要搞清楚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如今风波虽然平息,但遗留的影响却还没有完全消失。崔玄暐本身官声不差,又出身关东一流名门的博陵崔氏,特别是在河北士林中颇具影响力。李潼背负这样的嫌疑,也会让河北人加入行台的热情不高。
而且他四叔这个大聪明,又把其丈人窦孝谌派往幽州,看样子是打算在河北开辟抗击突厥的新战场。
这难免就会让李潼联想到原本历史上不久之后的营州之乱,如果营州之乱真的如期爆发出来,按照朝廷眼下这个尿性,未必能有足够的力量定乱,或许还要行台出兵收拾烂摊子。
所以跟河北人的关系处理,眼下也要重视起来。河北这些世族虽然不能代表整个河北,但多多少少还是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搞得太僵,于事无益。
按照王仁皎的交代,刺杀崔玄暐应是姜氏主谋并实际操作,但他四叔应该也涉入其中,起码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甚至有可能李思训拜相,都是这件事的余韵之一。
虽然搞清楚了事实真相,但还真的不好宣扬出去。
他四叔这么搞真的是太不地道了,别说崔玄暐本身就是打压行台的急先锋,你前头还在跟人家商量儿女亲事,后头就纵容亲信将人干掉并甩锅。一旦事情泄露出去,无疑会造成朝情大撕裂,让河北士人再怎么看待李唐皇家?
李潼现在是在跟他四叔争锅掌灶,但也不能直接把灶台给砸了。诸如历史上他三叔虽然搞定了神龙五王,但至此之后窝在关内,哪怕关中大饥都不敢去洛阳就食,就是怕离了关中就要遭报应,最终被关门打狗,一家子全被霍霍了。
既然不能公布真相以自证清白,那也只能暗示了。事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陕县县令王仁皎本是雍王的人,结果却跨越门第、风风光光娶了郕国公姜氏的女子,姜氏又是如今朝堂中的隐形大佬,这意味着什么,你们自己想。
能在官场混得开,谁又不是玲珑心窍、闻弦歌而知雅意。至于那些看不透这层暗示的人,蠢得猪一样,老子还在意你干啥!
这边跟二兄商议妥当,李潼又召来李葛等人,着令他们尽快处理一下王仁皎所知府事首尾,主要还是大河沿岸一些商路人事,包括故衣社那些漕运工人们。
这些人事当中,其实无干太多行台机密。早期革命之前,或许还牵涉一些非法的人货调度,如今整个潼关以西已是雍王天下,更没有必要再去非法运营,只是作为官府物资集运的一个补充。漕运工人们的存在,只是免于官府再去征发役力,既害农时,又没有效率。
李潼之所以着人处理一番,也是担心朝廷与行台之间的纠葛或会波及到这些普通的民众。
以朝廷那敏感的宁枉勿纵的态度,或许就会误以为大河两岸这些漕运工人就是行台聚集在野的武装团体,用来谋害神都。
当然,这些漕运工人们一旦不再傍河运输,也会让两京之间的民间物资流通受到影响,一定程度上会损害到关内的物料输入。
不过李潼近来也正有意整合一下以关内为中心的整个物流体系,压制一下过于自由散漫的商贸环境,这点影响也可忽略不计。
讲到对社会资源的掌控,商贾们终究还是比不上世家大族。裴炎是河东士人的代表人物,其人得以平反,抛开对宗法大义方面的影响,也一定会引起一轮河东世族向神都朝廷涌入,去争取抢占政治层面的资源。
如此一来,这些河东世族对乡土资源的控制力就会削弱,乃至于主动放弃。
毕竟如今神都朝廷财政状况也不乐观,大量河东世族前往神都跑官,这当中的钱粮用度消耗,朝廷也做不到大包大揽的完全报销,势位到手之前,仍然需要他们自己开支所费。
世族们的经济特权,主要体现在田宅、奴仆等占有,一旦离开乡土,这些人事则就不能在异地变现流通。你要么安在乡里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营家治业,要么就将产业变现、拿去神都跑官变现。一些大家族或能兼顾两者,但毕竟只是少数。
所以朝堂中这一轮政治风潮,并不止于政局中的影响,更间接促成了一次乡土资源的再分配。
李潼一派如今在朝堂中话语权几近于无,是很难再通过官方的手段直接插手河东,甚至就连苏味道这个并州长史的位置都岌岌可危。
但是河东这一片区域,他是不可能放弃的,无论眼前还是长计都需要深刻经营。朝廷通过一系列政治操作吸引河东世族向神都靠拢,那他就趁着这一股风潮抢占河东诸州的乡土资源。
行台的军队结构中,有大量乡籍河东得营士。在此前几场大战中,这些营士们也都积攒了不菲的赏钱,便可以鼓励这些人在乡里购买田宅等产业,通过这种方式将那些常年盘踞乡里的大世族瓦解成一个个中小地主,催生出一个政治立场偏向于行台的军功地主团体。
0719 柳生与我,并是一人
中古时代,特别是初唐到盛唐这一段时期,就是贵族政治的一个最后辉煌。无论是政治资源,还是经济资源,包括文化等各个方面,都是上层瓦解、逐渐下沉的一个趋向。
所谓的开元盛世,甚至可以说就是中古贵族政治的一次回光返照。政治格局中,国家大事、相谋几家的局面不复存在。
军事格局那就更不必说了,安史之乱后藩镇遍地,一直到五代时期,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而在经济层面,两税法的重大改革,也让国家财政管制由繁入简,其背后就是经济资源的下行与失控。
因为安史之乱的缘故,这种社会格局的转变是被动的、是痛苦的,是在危机中颤颤巍巍的前行。
世道未来去往何方,李潼当然是有一定的先知见解,但如何避免原本的各种弯路,用相对柔和的路线去完成这一进程、以最大程度的保全整个大唐帝国的元气,他也仍然在摸索。
接下来,李守礼又讲了许多神都城里人事细节,包括他们姑姑太平公主这段时间以来的活跃表现以及李千里的请托表态等等。
“咱们这位姑母,也的确是一个热心人。”
听完李守礼对太平公主所做诸事的讲述,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他们李家血脉也真是一言难尽,父子兄弟们之间的权势碰撞就不必多说了,女子悍性十足,也实在可以说是一大奇观。
谈到对这位姑姑的感情,李潼也谈不上多强烈的喜恶感官,从一开始就觉得场面亲戚、场面来往。从不真心互给,也就无谓或亲或疏。
这一次朝情风波,虽然源于太平公主。但李潼也不觉得他姑姑在这当中能够拥有多大的主导权,无非是被有心人撺掇、架在了台面上,而太平公主本身又是一个不甘寂寞的性格,乐得如此。
他们这位姑姑,于人情微处,小巧狡黠、绰绰有余,但在大的层面上却失于立场与格局,典型的被人当枪使。只不过这把枪自主能动性太强,又恰逢一个撕裂与弥合的微妙时机,所以折腾出来一点动静。
“我离都后,姑母便入住上阳宫,着我转告三郎你,都内有她,祖母可以不失奉养。即便朝情躁闹,也能确保无伤祖母分毫。”
讲到这里,李守礼神情又有几分古怪,看了李潼一眼才又说道:“三郎还记不记得当年杨相公托你那幼女?如今那杨家淑女服阕? 又被姑母引入了上阳宫。虽然没有明义宣说,但我总觉得此举还是意在于你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翻个白眼,随口回道:“杨相公旧虽深情及我? 憾我情缘浅薄。旧时情事? 无谓日久纠缠。天色已经不早,二兄你也早早休息。阿兄正从西京赶来迎接娘娘? 我兄弟可在潼关短聚几日。”
说完这话后? 李潼便也起身结束了此夜谈话? 李守礼呵呵笑着自归寝处,那犯贱样子让李潼恨不得追上去踹他两脚。
当他行出厅堂时,侧廊杨思勖匆匆入前并说道:“殿下? 王妃仍在寝中相待。”
此时早已经过了午夜,李潼听到这话后便又往王妃寝处行去。
当李潼来到王妃寝处时,王妃郑文茵正着一袭红色礼裙于廊下等候? 身侧则站立着彩裙盛妆的韦团儿。及见殿下行来,二女俱趋行迎上? 姿容各有清减? 美眸中却俱是火般情意。
“与二兄论事? 不觉夜深。王妃旅行辛苦? 还要你长夜枯待,真是不该。”
李潼上前扶起了王妃,并顺手帮韦团儿理顺了披帛,见其锁骨隐现便叹息道:“娘子身心给我,当为我善待此身,废寝废食,可不是情义长守的良态!”
韦团儿美眸泛泪,只是痴望着殿下,一时失语。王妃也是不无情动,反手握紧了殿下手臂,语调隐颤道:“向年只怨关山阻远,人情难就。今日总算近在咫尺,思情灼人,哪辨昼夜。滥情无从收敛,妇德且置一边,竟夜不寐,只盼一见!”
成婚以来,王妃向来都是端庄雅正,哪怕帷中情热,李潼都不好意思昵之近亵。如今听到王妃口中竟说出如此浓情热语,一时间也是颇感意外,垂首去望,只见俏脸艳若桃花,两眼中水雾流转,唯是眼神灼灼有光,勾人心魄。
及入房内,韦团儿见殿下与王妃并坐在席,浓情之余自有几分羞惭,两唇张了又张,片刻后才低声道:“夜已入深,请殿下、王妃安寝,妾便告退了……”
“韦娘子且慢!”
王妃听到这话,视线才从殿下身上收回,望向神情略有黯然的韦团儿:“同厦起居,心事并知。情发乎心,本就没有高低之差。我自深受思君之苦,由此推人,殿下既以内庭情事给我,总不可专念贪享,帷榻之内不容二者,此夜并在留宿,不必再披星独处。”
“妾、妾可以留下来?”
韦团儿听到这话,眸中异彩泛起,惊呼一声,继而便望向殿下。
李潼视线扫过两位娘子,干笑一声,手指抠着杯沿说道:“且如王妃言。”
“那妾便先往铺榻!”
韦团儿再露笑靥,身姿变得轻盈起来,直往室内行去。
王妃视线斜瞥一眼一脸笑容的殿下,眉间不无嗔意,垂首低声道:“殿下风采惹人,内外情事杂积,妾只是有感殿下劳累,两处相思、一处化解。此夜已是短促,明晨另有外事待问,叠臂相守,不为求欢闺戏……”
“家事授给娘子,让我庭中无忧。情意之中更有倚重,怎么敢于人前损害娘子庄重?娘子请放心,此夜榻中亦是君子。柳生与我,并是一人!”
李潼闻言后,顿时端坐正色说道,唯是两手已经扣住王妃细腰。
王妃腰肢被握,半身已觉酥软,偎入李潼怀中,唇间热气微呵,星眸迷离,呢喃轻语:“妾不贪持仪表庄重,久旷纵戏,总是伤身……殿下……榻内不喜君子,惟乞英雄怜惜……”
0720 因田募甲,丹心为国
第二天一早,李潼出榻落地,自觉脚步有几分虚浮,但还是强打起精神,与王妃一同入舍拜见娘娘房氏。
这一次神都风波,朝廷与行台倒也了断的干净,不独潞王李守礼外遣,雍王家眷一并使西。潞王太妃房氏本应与李守礼一同生活,但李潼自知接下来的陕州绝对不称安全,行台军旅虽盛,但也不可明目张胆的驻扎在陕州,自然不放心娘娘房氏留居陕州,索性接入长安定居。
久别重逢,房氏望着少子的眼神也满是关切并欣慰,似有千言倾诉,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随行而来的小妹李幼娘可怜巴巴说道:“三兄,我往后可真要傍你生活,你要待我好!”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便笑起来,屈指敲在这小娘子脑门儿上,笑斥道:“这话说得,仿佛阿兄此前待你多么刻薄!你们小夫妻安在西京生活,门外的喧扰不必挂念太多,诸事都有兄长们关照。但也不要使权任性,谨慎约束家人。”
他是见李幼娘随从之众不少,足有几百家丁仆佣跟随,所以才有此说。
日前神都朝廷将薛绍追授汾国公、光禄卿,其子薛崇训得袭此爵。薛崇训仍在行台就职,今次李幼娘随家人西来寻夫,太平公主虽未阻止,但也配给了大量的家人仪仗。
“我是阿兄教养长大,什么样的秉性,阿兄还不清楚?庭门给我已经足够享用,更懒于外求。如果真有家奴仗势横行,违触了阿兄的律法,该是怎么惩罚,就是怎么惩罚。一家人骨肉情深,相扶捱过苦难,全仗着阿兄奋斗才有今日的生活。难道还能因为家奴的狂妄,伤害至亲之人的情义?”
李幼娘听到这话,顿时板正俏脸说道:“兄长们爱我,不忍把我独弃神都。不能昼夜侍问阿姑? 已经有薄妇行? 阿姑给我张罗的行仗,实在不好推却。但既然已经来到这里,诸事当然还要依照我家规矩。”
“我家阿妹? 真是性情长成!”
听到李幼娘这一番话? 李潼半是欣慰,半是怜爱? 拍拍这小娘子肩膀,很是高兴:“旁的不必多说,安在生活,来年添丁有喜? 阿兄赠你一份豪业!”
房氏听这兄妹对话? 也是一脸笑容,只是视线一转又指着李潼说道:“生人大事,你也懂得教导妹子,自家还是要重视起来。往年或说夫妻久别,但如今已经是亲近同居? 操劳外事之余,门庭也该要充实起来!”
听到娘娘催生,李潼尴尬一笑,王妃郑氏虽也一脸的娇羞,但还是连忙说道:“妾一定份内勤奋,不负娘娘所望。”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不免又是一荡,大觉得王妃言行如一,是个纯人。
接下来房氏又问起西京有关家事,问起汉王孺人待产如何,并不无感触道:“汉王身世凄楚,较你们两个少弟更受情义的刁难,难得是能初心不违,今次入京,珠娘送来我处,孩儿并此生养,绝不让他忍受什么世道的非议。”
人的心境如何,总是随处境改变。旧年一家人困居于神都大内,房氏怨恨李光顺的母亲薄情,继而对这个庶长子也不怎么待见。处境好转起来,心境也随之豁达,念及前事,不免便存一份愧疚。
一家人于此闲话,享受着重逢的喜悦,到了午前时分,风尘仆仆的李光顺并薛崇训便抵达了潼关。李守礼也打着哈欠匆匆而来,及见三弟已经精神奕奕坐在席中,忍不住凑过去嬉笑道:“佩服、佩服!”
旧年西京服阕回到神都,不久后李光顺便远事蜀中,一直到现在家人们才再得团聚,自然又太多的话要说。偶或言及前尘,自是不胜唏嘘。
李潼也抽出两天的时间,专心于此陪伴家人,也算是数年以来难得的放松。
不过眼下终究还有行台演武的大事,随着诸州团练陆续抵达,李潼也不好一味贪享与家人团聚的温馨时光,两天后便着长兄李光顺护送家人继续西行前往长安。
他与二兄李守礼自然留了下来,让李守礼也随同观看一下行台演武状况,熟悉一下行台的军事运作,之后前往陕州,遇事也能不失配合。
潼关西侧的陂塬上,战旗猎猎,诸州团练于此划分营伍。关中民风尚武,尽管这些团练壮卒只是新募,但气象已经颇为可观。
“都内禁军,近来也颇有整顿。诸军府籍簿细察,番上之卒也可称精锐,典兵者王孝杰等俱知兵大将,都下演武我也列席观看,但总是觉得气象有差。当时场景仔细想来,竟还不如眼前,这真是诸州新募团练之军?”
李守礼策马于诸营盘之间,忍不住开口问道,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疑惑。
听到李守礼这一番评价,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兄弟情深,李守礼自然没有必要踩一捧一的奉承。更何况旧年他也曾历事南北两衙,对于两衙禁军是个什么状态,自然也有一番了解。
“周世以来,军簿创设,诸府长为武备,甲员养于乡野,番期轮役,积勋授田,且耕且战。此法不可谓不善,但近时以来,征伐渐糜,番期岁时有逾,农节长久不守,籍田泰半撂荒,勋功难有授给。时久成弊,更言何气象啊!”
近来都畿之内南衙禁军的整顿方略,李潼也有所了解。诸军府籍簿严查,番期军令重新审定,的确也收到了一定的成效,使得南衙诸卫番上兵员有了一个相当程度的增长。
但这一系列的整顿,都没有触及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府兵的经济地位。往年之所以能维持下来,是因为有均田制这一基础,但随着均田制被破坏,府兵的经济地位便再也无从谈及。不排除有的人胸怀大志,唯以建功立业、豹尾封侯为己任,但这毕竟只是少数。
古来练兵称善,历代名将各有各的技巧,各有各的法门,但讲到最根本,无非钱粮给够、令行禁止。
今次参与潼关演武的,的确是诸州新募团练,若说气象较之朝廷禁军还要雄壮有加,这其实也并不准确。就李潼一路行来所见,许多士卒连基本的营伍阵列、旗令辨识都还有问题,诸处场面不乏混乱。
但之所以给人这样的错觉,应该是具体到每一个士卒身上,他们各自的精神面貌不失积极与乐观,从而整体上给人一种气势雄壮的感觉。
行台募军同样新行未久,但围绕于此所做的准备却是非常充足。诸州募取多寡,基本上是遵循一个有田则必有甲的原则。无论宽乡窄乡,不分军户、民户,在籍有多少土地,则就按照比例征募多少甲兵。
诸州长史审定籍地,然后交由司马拣核兵员,呈送行台团练使,然后汇总行台兵部,按照这一兵力配比,给予诸州一定的财政回款。
这一部分款项并不直接用于发放兵员俸料,而是设立一个甲田仓,诸州各自划出一批田产,使用官奴、徒役进行耕作,所收物料直入仓储,由行台兵部度支调度,以支付军资。
这一系列的章令安排,看起来是周转复杂,有些繁琐。最开始如此制定,主要是为了回避朝廷的贡赋征取,一旦朝廷就此追究,行台也不是截留贡赋养兵自重,贡赋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至于行台养兵所用,则在行台自身度支内。
但在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样的周回处理无形中就解决了几个相当重要的困难。
关内诸州,宽乡窄乡差异明显,有的州多达数万民户,兵员倒是充足,但却患无田可授,大量失地民众已经严重威胁到社会治安。有的州地广人稀,劳动力本就不足,一旦再出一丁,直接就影响到一户人家的生计问题。
行台募兵,不限军户、民户,不限土籍、客籍,诸州因田募甲,兵员选择的自由度更高。在确保本州民生不受影响的前提下,可以通过优抚亡户、客籍等来满足行台派给的征兵要求。
诸州甲田仓的设立,可以确保行台军费用计有一个相对独立的构架系统,但又不失于整体的统筹,可以极大程度的避免权专一州的情况,同时大军又不失所养。
甲田独立运作,这又极大的省简了行台对于诸州武备的审计、督查等工作量。诸州也完全不必以养军为患,毕竟养军的支出是按照籍田多寡来划分规定,籍田就是一州租调财政之根本。
至于这些招募的甲兵们,也无患功无所给,又或因兵役沉重而荒废耕事,竟年无收。在诸州甲田创设、仓廪充实的情况下,行台大可以钱粮厚给,恒有所得。
如今关内亡户过半,宽乡、窄乡参差不齐,无论招抚亡客,还是编户给田,想见成效都需要极大的工作量。究竟是行台使员专事,还是大权授给州县,这又需要深刻的讨论。
但是行台的军事创建却不容拖延,无论对内还是对外,快速扩充甲伍都是当务之急。究竟要把民力使用多少,也需要一个具体的衡量标准,如果放及州县讨论,怕是又少不了蛮长时间的扯皮。
所以直接审计籍田数量,从而确定甲伍规模,是一个快速、有效得方法。
而这也给接下来继续打击关陇勋贵那些大地主们埋下一个引子,等到行台武装有所规模并储备,接下来自然而然就是检扩籍田,抄没荫庇。
你们各自庄园隐匿多少客户佃农,我是很难逐一追查,但是这么大块田明晃晃摆在当面、产究竟有没有入籍,那就值得说道说道。
你们各自耕织为生、兴家置业那没得说,可老子因田募甲那也是丹心为国,你们大肆的圈田瞒报,究竟是不是为吐蕃之崛起而努力?
0721 燕子筑巢,无惧恶雀
行台这一次潼关演武,安排的演武项目虽然并不困难,但对于这些新编入伍的团练兵来说,想要从头到尾合格的完成下来,同样颇为困难。
特别是在演武的第一天,基本的行军扎营都错漏多多,有的营队偏离了预定的扎营地点,有的入夜尚且没能扎营妥当。更有的一日操练下来,入营清点一番后营士或多或少,明显是旗令混淆,认旗不清。
总之,第一天的操练进行下来,可谓是错漏多多,不堪入目。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有预见,倒是并不怎么意外,但不意外并不意味着不作追究。
所以这第一夜营宿之后,中军大营外刑具架设,诸营官长各依犯错轻重入营领罚。像是出任一营营主的李祎,一天操练下来后,直接混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其营士俱离散于阵伍中。
“知易行难,可有领教?”
待到李祎一脸羞惭的入营请罪,李潼望着他微笑道,但片刻后脸色却陡地一沉,冷声道:“行营亡士过半,该当何刑?”
“亡士过半,当旗兵长,斩!”
李祎听到这话,额头冷汗直涌,但还是开口涩声言道。
“营士给你,便是手足,手足俱无,性命何存?今日尚是演练,来日真赴沙场,你自觉还有性命归来领罚?”
今次演武本就是操练一群新兵蛋子,刑罚自然不可能遵照正式的军令,不过李祎这小子搞成这样,李潼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因这小子是宗家难得才器之选,李潼对其也是颇有栽培,旧年赴陇都带在身边增长阅历,归京后又长在鹰苑受教韬略。结果这一次授给营职,就露了这么一次大脸,连李潼都觉得有些没眼看。
第一天的操练,行军二十里而后扎营就宿? 从禁沟西侧起行,东侧塬顶扎营。为了降低难度? 甚至没有给诸营配给器械辎重,诸营毡帐幕也都提前送过了禁沟。
这些新招募的诸州团练? 虽然不乏府兵亡户? 但由于行台旗令并编制都是新设,有别于此前诸种,所以难免是有些无所适从,混乱是整体的。但其他营主多多少少还能有所约束? 至于李祎直接营伍尽失? 也实在是独一份。
诸营行军过程中? 自有内卫甲士跟随监督,回报李祎最大的问题就是惜刑。慈不掌兵是有一定道理的? 诸营营主分得营伍后? 许多营主便先设督队,优选有行伍经验的老卒以约束部曲,凡有游卒离伍直接施以鞭笞之刑。
掌军则必掌刑,李祎接手营伍后倒也设起施刑手,但在施刑的时候却不够干脆果断,无以威众。
更要命的是他设定的军令过于繁琐,观水文、察地理,疾行潜进、前跳后伏,鹰苑中所教授的各种行军变化倒是试演了个遍,可问题是他营中这些新兵蛋子连基本的认旗协进都困难,结果登塬一瞧,整个营中除了他只剩下了一个执掌认旗的令兵,就这还是因为他自己辨识旗帜找了上去。
看着李祎一脸挫败垂首伏地,李潼叹息一声后说道:“解下营符罢,明日入伍随军出入。”
李祎听到这话,眼眶霎时间红了起来,伏地哽咽道:“末将情知失令,不敢请恕。但营士荡没于我,请以一夜为期,入营收抚遗卒,明早典兵,若失一卒,愿领正刑!”
“少年意气,争强是好,但诸卒杂在各营,既已入帐就宿,不为你再开方便之门。”
“末将不敢妄求方便,所管营卒籍名形貌半存心中,入营细索,绝不横扰营卒寝宿。”
“若依正刑,明早若仍亡士过半,可是要就斩的!”
见李祎还在顽固争取,李潼便有些不悦。
“典兵无能,该当领罚!末将错失前机,恃恩强求,若仍无补前罪,死而无悔!”
李祎又叩首恳求道。
“去罢,好自为之。午夜之前,诸营门关闭,营令也不为你一人独宽。”
李潼又稍作沉吟,又对众待罪营主说道:“尔等诸众,若有亡散待刑者,一并下营拣取。明日典兵验数,全则不罪。”
诸营主得到这个机会,自是大喜,叩谢之后便匆匆行出,不敢再耽误时间。
接着,李潼视线又望向郭知运,发问道:“一营甲数几员?”
“三百三十数。”
郭知运闻言后便连忙正色答道。
“你甲伍入帐是几数?”
“七百八十六数,我营三百一十七数,别营四百六十九数?”
郭知运讲到这里,语调内隐有自得。
“何以冒数如此?”
“我营行伍最整,令语最简。士伍观风傍势,随我而行。”
郭知运讲到这里,又连忙说道:“末将沿途收捡游荡失伍徒卒,以我本部分领什伍,营分内外,号兄号弟,兄营令以四方,弟营令以左右。四方混淆者笞五,左右不分者杖十。督队六十,以我举手前后,喝令不应者,黜之以外,再喝不应,半袒以夺甲意,三喝不应,逐之出伍、意以斩……”
“明日典兵出营,以你营为正,掌中军认旗。”
李潼先将郭知运拔于诸营主之上,然后又微笑道:“明日行途三十里,夜中就宿后你营将有鼓袭,归营准备罢。”
这一次演武,不唯练兵,更是练将。诸营虽然各自不乏混乱,但对兵长惩处并不施以肉刑,而是阶号升降。类似李祎那种直夺营符者,就等于退出了这一次演武,起码这一次不会再有机会了。
首日演武,郭知运大放异彩,阶号升为甲上,更直接领受了中军认旗,自然让人艳羡不已。
清晨时分,李潼刚刚起床,帐外李祎早已经在外等候,眼眶红肿入内叩拜道:“昨夜入营招抚亡失,得员三百二十一数,亡员九数,特来领罚。”
看到这小子一脸疲惫,李潼也有几分不忍,闻言后便说道:“领笞之后,归营整部,暂不给阶。夜中就宿若仍故犯,前罪自领,不容申辩!”
“末将领命!”
新的一天,诸营炊烟升起,随着阳光照耀塬顶,鼓角声再次响起,各营次第行出,演武继续进行。相对于第一天的混乱,今天的状况便有了极大的改善。
当傍晚时分诸营下塬,就黄河岸边扎营就宿时,营盘格局已经初具章法。
如是演武两旬之后,某一天夜里,潼关关上突然鼓声大躁,旋即千数骑狂风一般卷上塬顶。曹仁师亲率部伍直扑塬顶诸团练营盘,便见营火次第点燃,营士持杖傍栅阵列。突袭之军于诸营之外纵横数遭,于野中竟无捕一名跳营逃卒。
“儿郎归营就宿,晨前仍有一袭!”
无功而返后,曹仁师勒马于营外大声吼叫道,之后便引部如潮水般退去。
黎明之前,如约再来,还未靠近营盘,便察觉前方氛围有异,喝令队伍缓行,侧方桃林中却突然火光冲天,并伴随着将士们吼叫声:“冲啊!擒获一骑,能加餐一羊!”
“哈哈,小辈戏我!咱们撤,明晨诸营但有膻味,关中一月不得肉食!”
曹仁师大笑着勒马回转,麾下群骑潮水般退走,然而在退走的途中,自有五百骑下马沿侧路疾行伏定。当桃林中诸营将士冲至近前时,直从野中冲杀出来,游骑去而复返,直接掳走近百冲出的将士,并一路追撵直至营前,叫闹一番,尽兴而归。
一行人返回关前时已经是晨光破晓,及至近前,却见关前赫然千人列阵。
“曹将军难道以为营中无马?”
郭知运手持木刀大笑道:“儿郎们,告诉关前袍泽,我们要做什么?”
“烹羊、烹羊!”
关前那千员阵卒闻声后便大吼道,明明几声吃货口号,竟喊出几分壮怀热血的氛围。
“哈哈,入我关前,能撼几分?但夜中奇袭,仍能成阵,何吝一羊!开关门,数羊犒军,此日饱餐!”
这样的演练,当然不足夸胜。但正如曹仁师所言,成军堪堪一月,已经能够阵伍调度从容,的确值得犒赏。
足足近千只肥羊从潼关被赶上塬顶,这一日,诸营灶火旺盛,膻气满满,诸营士持刀分肉,吃得满嘴流油,可谓畅快有加。
演武正式结束以前,除了犒奖将士之外,行台还专门派来了百数名音声伶乐,戏演欢贺。诸如雍王《杀蕃歌》、《少年行》等诸俗乐,并是传唱塬上营间。
除此之外,另有新谣《燕子赋》,于诸营中加以演唱。这一首新谣,并不以词丽壮阔而成,俚曲通俗易懂,讲的故事也是很接地气。是讲客居异乡的燕子辛勤筑巢,结果却被土户雀儿将其巢食侵占,雀儿有恃无恐,因为燕子身为逃户本就罪身,不敢讼于官府以求公道。然而行台使员凤凰入乡扩户,明辨是非,判令雀儿归还燕巢,并将侵夺燕子产业的雀儿拔羽放逐。
士伍之间最尚公义,当这《燕子赋》在诸营唱起时,自然群情振奋,无不盛赞凤鸟处事公道。
通过这一寓言歌赋,来自诸州的团练营士们也都了解到行台有关扩户的新行令式,官府不再以逃户为罪,无论返回故乡还是就附客籍,只要能够勤劳生产,遵纪守法,官府都会保护其家业财产。
0722 孽情难守,一别两宽
潼关作为两京之间最为重要的关口,也是东西人物流通最重要的通道之一。虽有行台演武的缘故,但关防也并不能彻底的关闭,每天午前、午后各一个时辰,关城两侧通道都会开放以供人货通行。
每天的这两个时辰,也是关前最为喧哗的时刻。为了保证通行的效率,行台于此采取的是人车分离的通行规令。车马自关前行过,人员则沿塬而上,过关之后再于关城西侧凭筹取车。
这当中人员过关无人审问,但是车驾则就要收取十钱的过关税钱。当然若有什么富贵人家旅人过客身娇肉贵,不乐意徒步攀塬,关前也有车马租赁,一车百钱。
每日过关者三教九流,包罗万象,因为这一规令便也产生了许多的纠纷。
清晨官道开始通行,停留在关城以东的旅人们便开始匆匆上前排队过关。道路两侧碉楼上不断有兵卒重复喊话:“行人登塬,车马下关!关前听讼,当道哗噪者枷!”
在排队过关的行人当中,有这么一支队伍,前后八车,车驾左右各有豪奴持杖跟随,一看便是不俗。关前巡察的将卒们对这支队伍也给予了不小的关注,有七八名佩刀甲员在不远处一路盯防。
到了人车分离的关口,自有负责派筹的关防吏员入前,不敢强横指使,抱拳作礼道:“请车上主人落车,于此领筹,过关之后点验交收。”
这一行车仗员众虽然可观,倒也并不怎么倨傲凌人。等待排队过关之前已经知晓规令,因此闻言后车中人便陆续落车,其中前车一名中年文士直对关前吏员说道:“随行眷属不少,需赁关前五车。车载资货,劳烦官人看顾。”
“这一点足下请放心,车虽下关,可使一员家人跟车看护。交付之后,若有物事遗失,自有法官关前理讼。”
眼见一行人众下车,吏员便吩咐走卒入前用毡布将车架包裹起来,以绳结锁、合成木契,点付计筹,并引来所赁马车,一通忙碌下来,用时并不算长。
及至这一行人换车继续过关,后路一行却遇到了障碍,有豪奴把车怒声道:“尔等丘八,知我家郎主是谁?两京贵坊也端坐出入,过此一关竟要受下奴折辱!”
说话间? 豪奴便将一份名帖甩在了吏员脸上? 吏员弯腰捡起那名帖? 向后一退再将手一挥? 自有甲众入前连扯带拽将这一行人扯出了原本的队伍? 直入关前处理? 不阻队伍继续前行。
前车上刚才赁车那中年人见状后啧啧叹道:“潼关这些守卒们? 也真是仗势凶悍。道途听那一家人夸耀? 似是户部赵侍郎家人,竟也不得别眼相待。神都城中近年雍王殿下毁誉参半? 恐也与这些执法者凶横跋扈不脱干系啊!”
中年人如此感叹? 车内却无人回应,而他自己却还谈兴不减? 继续感慨道:“潼关此道竟日往来东西者不知凡几? 虽然未必人人行装如我家这般壮大,但就关前短时所见,一车十钱、赁车百钱,仅仅只是过关? 所费竟超半缗,若再加上关前客驿投宿所费? 单单潼关一处,每日怕就要输给行台钱过千缗。生财有道啊,难怪近年越是西重东轻……”
“行台虽然分陕为治,但也独当西方兵事,使关东无扰,可不只是划境自肥。舅父野途闲论也要适可而止,若被行人听见,再作传扬,只会让人误解更深!”
车中清声响起,上官婉儿有些不悦的看了一眼议论不已的舅父郑休远。为了行途方便,她着一袭圆领袍,秀发拢于幞头之内,乍一望去,倒像是一个家境优渥、游离各方的俊美士子。
郑休远闻言后干笑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又言及其他:“阿郎,入了长安后咱们再做什么打算。真的不入府拜望一下?”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眸光略有黯然,默然片刻才说道:“既然已经入野,无谓纠缠前事。且在坊中安居下来,人情风物熟悉之后,再作置业养家之想。苑中随我同出这些人,总要给他们营持一份生计。”
此前离开上阳宫,上官婉儿也非孑然一身。有一些宫女、宦者之类出宫后无处投奔、又无以谋生,她索性招聚在自己身边,同往西京而来。
“唉,深居百般好,入世千种难。我也不是颓言自困,但旧年所历艰难……人间虽然广大,但如果没有势力相傍,哪有一份安乐长守啊!罢了,不说了,知你心厌,我去后车看顾阿姊。”
郑休远见上官婉儿眉头隐蹙,讪讪住口然后便往后车行去。
“待制、郎、郎君,我们也都是各有技艺傍身,一定不会成为拖累……”
待郑休远离开,同在车中的前宫女柳安子一脸紧张的说道。
上官婉儿闻言后,拍了拍这小娘子脸颊,笑语道:“傻娘子,我不怕你们拖累了我。反倒是我,拖累了你罢?雍王妃使你随着我,怕我坊居愁困、无以为生,紧要时着你求助?”
“郎、郎君知道了?”
柳安子听到这话,脸色不免有些慌乱:“我不是有意隐瞒郎君,只是王妃嘱我……”
“王妃端庄大气,如此才堪配名王。情义我自领受,但如果你跟随我不惯受一份贫寒,入京后且入王府复命罢。”
上官婉儿叹息一声,既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怅惘。
过关后一行人于关城前小顿片刻,等待原本的车驾被引回,而后便见仍有一群行人正向塬上行走。
“那些都是失家的游食,塬上有汤饼派送,让他们能果腹养力继续西行。”
引车返回的郑休远解释道,并不无感慨的说道:“过关前我真是小觑了行台政治,只道此境设卡索钱只为敛财,没想到一入关西,便惠政铺陈。这一篇《燕子赋》,过关者人手一帖,只要能深记颂唱,沿途都有汤饼施放,养活亡人。据说凡附州县,只要能提笔写成,一字便分田一亩。”
“写一字得田一亩?”
听到郑休远这么说,同行诸众包括上官婉儿都惊诧不已,上官婉儿入前接过郑休远手中字帖,见这字帖尺余见方,通篇两百余字,少有重复,且都日常俗用的字眼。
似她这种幼来便饱读诗书、接受良好教育的人,这自然不成考验,览过一遍即能手写无误。但对于一些生人以来便目不识丁的乡野亡人而言,这考验也不可谓不难。
“雍王殿下这是要将经义教化播入乡野,囊括王民啊!”
上官婉儿玲珑心窍,听到这不寻常的令式,稍作思忖便明白过来。这一篇字帖字体庄雅端正,正是雍王手创的新楷,只因雍王名号、爵号俱变化无常,时流索性名以名王楷,特别是深受台司官员推崇,几乎成了朝廷行政文书首选字体。
当然手中这字帖绝非雍王手书,刻板呆滞,满是匠气,甚至都不像是人手写成,更像是诸佛寺宣讲经义所用的印帖。如今被行台化用过来,便成了行台教育万民识字明义的妙招。
除此之外,郑休远还领回了另一份印帖,这倒不是什么教人识字的字帖,而是一份长安行市日用百货的物价单,是商贾们喜好的东西。
但不唯商贾,当郑休远看到这一份清晰明白的物价单后,都忍不住说道:“两京行市时货竟然有这样的悬殊差价,眼下未及地边,不如短留几日,容我返回关东,筹备一批时货入京,输给之余,也能稍补行途耗用?”
讲到这里,他又加了一句:“眼下塬上演武,雍王殿下正居此练军,此时前行,路途上怕也障碍多多……”
“就如舅父言,不要贪利,适量即可。”
上官婉儿闻言后稍作沉吟,然后便点头说道。她也说不清是被舅父所言理由打动,又或流连斯境、不舍前行。
郑休远将一行人安排在潼关西境的客邸中,然后便又率领十几员仆从过关返回关东,以那份物价表格为指引收贩一批物货。
行台演武场景,自然不可能向民众公开。但塬上竟日鼓号喧哗,也让周遭境遇蜂盗胆寒、匪踪绝迹。整条潼关道上,也是治安大好,几近路不拾遗。
上官婉儿一行投宿的馆驿毗邻驿路,这一天突然一队骑甲造访,细细盘查在宿客旅。她们这一行百数人几乎都是出自大内,气质自然迥异于民间,特别一群几十名中官宦者,面相上已经可以看出与寻常男子的不同,自然也就遭到了重点的盘查。
上官婉儿在神都时,几乎是宫中内相,如今离宫入野,一应的告身文书自然也安排妥当,一众人只是宫中放遣的旧宫人,准备前往长安定居。
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特别是在神都革命之后,神都诸宫苑间遣放大量宫人出宫。这其中就有相当一部分人原籍关内,旧年随圣驾前往神都,离乡十几年之久,骤离大内、无所适从,首先想到的就是落叶归根,返回长安定居。
“原来是宫用旧人,失礼了。”
负责盘查的兵长验看文书无误之后,态度也不失有礼,特别眼见上官婉儿隐为众人之首,气质、相貌都是脱俗,想了想之后又赠给一道加署兵符军印的关条,说道:“请贵属妥善收好此道关令,陕西诸州虽然少有蜂盗肆虐,但却难防州县大户掳人为奴。特别出宫旧人,尤需防备此事。有此关令在身,遇事直诉官府,可以不失庇护。”
豪门掳人蓄奴,行台虽然重点打击,但也屡禁不止。一些豪强称霸乡土,就喜欢玩点野路子,对于宫用旧人那更是垂涎无比。上官婉儿一行这么多人,若真被豪强盯上,处境怕是不妙。
当然既然敢如此上路,上官婉儿也不是没有准备。随行那些宦者虽然看起来少了一些男人气概,但本身或是内教坊云韶府的力士,或是内厩甲徒,武力很是不弱,若真有不长眼的豪强敢于掳掠,怕要碰个头破血流。
一行甲众盘查一番后,顺道带走了几支来路交代不明的客旅,倒也没有引起更大的风波。
这一日,上官婉儿正于馆中客舍捧卷读书,突然婢女柳安子匆匆行来,一脸激动道:“郎君、郎君上街罢!今日雍王殿下仪驾归京,正从此路通过!”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心情陡有悸动,神情却仍淡然,只是掩卷叹道:“又不是没有见过,何必再去凑兴滋扰。”
柳安子却入前拉着她手臂央求道:“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往年虽然有见,但殿下这样风采,谁又会厌见?来年还不知何时有幸能见……”
“那就去看一眼!”
上官婉儿无奈一笑,一边起身一边似是自语道:“只看一眼……”
乡野驿路,自不如神都明堂华厦那么威严气派,但驿道两侧早有骑兵队伍掌旗策行,旌旗猎猎,马蹄声疾若雷霆,同样威武肃杀。
驿馆距离驿路大道还有一里有加,上官婉儿等人行出时,道左空地上早已经站满了等待瞻仰风采的看客,满满当当,一眼看去尽是攒动人头。
“此处望台,可以望见驿路仪仗,登台只需百钱!雍王殿下尊贵天人,几时能入乡野途行,错过此日,终生抱憾啊!”
此处馆驿铺主早已经在庭院里搭建竹台,此时正在围观人群中游走,试图招揽看客。但乡野旅人,谁人又会被钱压的难受,就算囊中丰厚,也谨记财不露白,凑个热闹则可,实在没有必要作此显摆。任那铺主舌战莲花,终究应者寥寥。
“给你钱,自去点数,不要阻人观望!”
柳安子见人群中已经挤不入,索性便拉着上官婉儿直往院内竹台而去,随手抛给铺主一个钱囊,匆匆登台,踮脚去看驿路上旌旗行过,忍不住焦急道:“那树冠真是讨厌!哪处才是雍王殿下?”
上官婉儿也是张目细望,但却双唇紧抿,片刻后美眸中突然泛起泪光,并很快清泪长流,掩面下台。
雍王归京后又过几天,返回关东贩货的郑休远才又赶回,并惊闻上官婉儿卧病于榻,自然惊慌不已。这时节行旅于途,最怕的就是疾病缠身,因此客死逆旅者不知凡几。
幸在过了潼关,距离长安已经不远,郑休远也顾不上再贩货牟利,留下一部分员众压货缓行,自己亲率其他人软车疾行直入长安。长安关内首府,医疗条件自然远非乡野可比。
一行人离开神都之前,已经先遣员于长安昭国坊购置产业,入城即刻定居宅中。
上官婉儿这一次病来得猛烈,途中奔波又失于诊治,入城之后几入垂危。郑休远等家人们也是急得如热锅上蚂蚁,长安城中凡所能请到的名医,尽皆请入邸中。如此旬日煎熬,病情才总算得以好转。
“我这是、又活了过来?”
某天午夜,上官婉儿自病榻间悠悠醒转,入眼便见到床头捧着佛经垂泪默诵的母亲并柳安子等众人。
“娘子惜声、惜气,想要什么,细诉即可。”
柳安子匆匆入前,握着上官婉儿苍白手腕低语道。
上官婉儿仍是视线游移,没有焦点,好一会儿才指着母亲低语道:“先送阿母归寝,我险成不孝,不要让阿母再受病气侵染……”
众婢女连忙入前将老夫人搀出,柳安子见上官婉儿气息渐稳,然后才匆匆奉来汤药,供其啜饮。
一碗汤药入腹,那已经瘦得脱形、苍白如纸的脸颊才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上官婉儿伏榻微喘片刻,仍是黯淡无神的视线转向柳安子,叹息道:“你们啊,真是不争气。我纵使此番捱不过,箱笼里没有财货供你们瓜分谋生?既然已经拔了奴根,何苦再生奴性?让我一番作态,成了人眼中笑料……”
“娘子说什么?婢子不知……”
柳安子闻言后视线有些躲闪,入前掖紧了被角,干笑道:“娘子新愈,还待安养。早早休息,不要神念操劳……”
“我是病,不是愚,你这娘子还未落生,我已经活在宫里,宫药什么滋味,品尝不出?”
上官婉儿闻言后,口中叹笑一声,当视线扫过屏风一角,脸色又是一变,疾声道:“落下帷帐,快!”
帷帐落下,内外隔绝,又是脚步轻动,帷内的上官婉儿便听到帷外那要命的人声:“一番波折,险些送命,这是你乐意的?安安分分随程入京不好?眼前遮得住,往前几天那憔悴近死的样子,我难道无见?”
“我不知!不知就是不见,我不愿见你……”
片刻后,帐内响起上官婉儿闷气声,李潼闻声皱眉,抬手便要掀帘,手腕却被帐内伸出的细手陡然握住,并伴随细语声:“求求你……”
听到这柔弱声调,李潼心中又是一叹,坐在了榻边轻声道:“知你病容憔悴,不愿见人?我诸事推开,苦守几日,能知我不是贪色?随我回府罢,同居一厦,可以不失照顾。近日随人昼伏夜出,也实在有扰坊居清静……”
“我年老色衰,自己心知,不需殿下提点!殿下深顾旧情,妾心自感激,但也无谓回报,往年失于从容时,的确不失关照。延医赠药,是妾份内应得。至于邀请入府,是要与太妃并友,共受关照?”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沉,沉声道:“你说什么?”
“殿下势成分陕,名重海内,何色女子亵玩不得?意趣任使,纵妾此身,此时此刻,举榻以待!我这一个孽情贱人,明知不可侍,偏要向西行,存的不正是这种心意?病榻幸得垂怜,伏此求欢,何惜一死!”
李潼脸色变幻一番,好一会儿才将心中火气按捺住,语调平静道:“我不想挟情逼你,你也不必厉言触我。舆情于我是谤是誉,并不决于你区区一宫奴。人情诸事,我自有所计,更不需你当面疏远、人后垂泪。一腔爱火随缘生,挥剑斩情祝君好?你纵使绝弃此情,于我不过短憾,于人更无分寸利害……”
“妾妄情计议,让殿下见笑了。满腹心事,幸得智言点破,从此后恭在王教之内谋生,不敢再生贪望之念!”
帷内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语调内竟有几分坦然释怀。
然而李潼听到她这语气,则不免更加火大,冷笑道:“原来彼此误解竟深,上官应制一旦离宫,不再攀势求活,竟生无欲佛念?不巧得很,我当下正要毁佛,青灯捧卷、佛堂清修,怕是不行!”
“生人哪能至于方外,天下莫非王土。妾旧为宫奴,今为民妇,既然不入黄泉,终究王教之内,所守无非王治清明之内的安生,不贪不妄,能称罪过?”
李潼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斥道:“我说得不清楚,还是做得太隐晦,若只寻常民妇,我至于漏夜相守?你是不是有病!”
“病得不轻呢,险些丧命……”
上官婉儿又低声答道。
李潼闻言后,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你安心休养吧,或许真是孽情难守、一别两宽。时至今日,我已经做不来软语相磨、央人就我。你乍一入世,贪此新鲜,大病初愈,又思计偏激,不可理喻。几时想通了,使人来告,若那时仍有余情,邸中给你一舍。”
说完后,他便起身向外行去。及至廊前,恭立在外等候的郑休远趋行至前,不无忐忑道:“殿下此夜是否留宿?”
“不留了,既然转好,安心生活。”
李潼有些意兴阑珊的摆摆手,直至府前上马,才又垂首对郑休远说道:“邸中人情出入,旬月入府来告。若我无暇见你,告给阿九。”
房间中,帷帘再次掀起,上官婉儿仍是一脸病容,望着欲言又止的柳安子说道:“走了?”
柳安子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忍不住说道:“殿下待娘子,是真的……娘子在宫中,人多称赞智名,这般应答,是不是、是不是……”
上官婉儿心知柳安子是想问她这么做是不是欲擒故纵,但她自知那人多情之内得薄情,只是叹息道:“今次大病,实在意外。往后不必杂计,安心坊里生活。苑中使派的医官走了没有?趁机多索取一些珍贵药饵存储,不用也能卖出济困。”
“娘子这又何必?既然长安生活,难道还真能短了用度?”
柳安子闻言后更有几分不解,甚至都觉得雍王殿下说得对,这娘子大病之后便显得孤僻矫情。
上官婉儿闻言后脸色却是一沉,并肃容道:“日后邸中谁若再敢私下与贵邸往来,一旦为我所知,即刻逐出,绝不留情!舅父那里,明日分出一笔财货,供其置业养家,不是节时,不作往来!”
“这、这,娘子真的……”
柳安子闻言后便是一惊,颤声再问。
看着这小娘子一脸的惊容,上官婉儿叹息一声,不乏怅惘道:“你这小娘子,历事仍浅。到了我这年纪,不独虑眼前,更要虑身后。若彼此确是缘浅,别后各自安生。若仍要孽缘纠缠,我可以循情趋势、贪欢余生,但若有出,难道也要生为孽种?”
0723 长安坊居,大户不易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上官婉儿这一场病症来得迅猛,尽管有长安大内御医悉心诊治,用药奉食无不精贵,更有随她同来长安的这群宫人们体贴照料,但还是一直休养到了九月,才算是完全恢复健康,不复一开始形容憔悴的模样。
至于雍王殿下,在那夜相见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对于这一点,邸中不乏人微辞议论,但也不敢诉于当面,担心影响到上官婉儿养病的心情。
这一日,邸中闲步短时,回到内堂后,上官婉儿便吩咐柳安子道:“去把近日邸中开支计簿取来。”
“娘子大病新好,专在休养,这些闲事,哪需要亲自操劳啊。邸中用人,也并不是寻常家院所出,各有所司……”
柳安子见上官婉儿精神仍不是极好,便开口说道。
“取来吧,既然已经出宫,便不应再旧时相处。你们跟随了我,彼此便是家人。坊里新生,总该有一盘算计,才能长久维持。”
上官婉儿笑语道,眸底却有一团阴霾盘桓:“入京之后,我就疾病缠身,家事全无过问。近日少见一些旧面孔,怕也人心有散吧?”
柳安子听到这话,不免忿言道:“那些离散之徒,薄情寡义,娘子何必在意他们!”
上官婉儿闻言后只是笑笑,并不多说。她是自觉与这些出宫之人同病相怜,自己又有几分余力,所以将人招聚在身边。这些人聚集在她身边,一则确也是因为无处投靠,二则大概还存着依傍于她、来日重回贵邸的打算。
可是这将近两个多月下来,确见邸中人事与贵邸失于往来,心里这一点热念期待不免就消退下来,各自另谋出路? 这也是极为正常的人情盘算。
等到计簿取来,上官婉儿稍作翻看,不免感慨道:“长安居? 果然大不容易啊。”
如今邸中还在之人剩下六十多个,较之初离神都时少了一多半。那些离开的人? 尚存情谊的还当面说上一声,留下一个确凿去向。但也有许多干脆就是不辞而别? 甚至有的临走时还卷走了数量不等的家私。
上官婉儿离宫时,除了自己多年积攒的家私,再加上雍王妃等并其余苑中旧好赠给物事? 折钱是五万缗有余。这对于一个自幼生长于深宫? 全无产业整治的女官而言? 已经是一笔不菲的财产,哪怕是在权贵云集的两京? 也可称得上是中上家境。
也正因此,上官婉儿才有底气,哪怕离宫生活、不傍权势? 也能生活得不错。
可是从神都出发、一路波折,加上提前于京中置业,入京后将近两月时间全无生计筹办,到如今再作点验,邸内储蓄竟已不足三万缗。这当中可称大额的开支是昭国坊这座宅邸? 用钱两千缗? 拨给她舅舅郑休远别置产业五千缗,再加上离散之人卷走一部分,其余便是邸中各类生活开支。
看到这样一个记录,上官婉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一笔五万多缗的财货,本是她准备安度余生的储蓄,结果如今出宫尚不满半年,竟就折去近半。原本不需要操心的生计问题,陡然间就变得严峻起来。
柳安子见上官婉儿神情变得阴郁,连忙说道:“近来邸中也并不是全出无入,坊里有织场招募织工,技艺巧妙的一日结工能达五十钱余。咱们邸中也有十几个前往做工,每日能收几百钱……”
听到这话,上官婉儿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牵强,每天几百钱的进项相对于寻常人家的确不少,可是她邸中月支便达几百缗,两相对比,这点进项也真是杯水车薪。
她翻看计簿,也发现了问题所在,邸中人情简单,于这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开支。凡所用钱,主要还是铺张浪费,单单香料、脂粉等项月支就达几十缗。冰炭食料等诸类,无不尚精,生活成本自然也就大增。
也不好说这些宫人们就是不知人间疾苦,多多少少还是乍一出宫,没能习惯坊中量入为出的生活。往年宫中用度,俱有供给,到了坊中仍是故态,开支自然大的吓人。
略作沉吟后,上官婉儿便吩咐道:“去将邸中人众召集过来,并点验出五千缗的财货来。”
柳安子旧是尚宫局司正女官养女,做事也是精明效率,很快便将上官婉儿吩咐的事情办妥。
望着堂内堂外这六十多人,上官婉儿微笑道:“往年在宫中,都是领受贵人使命的奴婢。如今既然已经入坊,彼此便也都是兄弟姊妹,无谓高低。但一户之内,也要分出一个主次规矩。近时我疾病缠身,无问家事,但自今以后,家规还是要创设起来。民居不同宫中生活,清贫自是难免,浅立几桩事项,诸位可以传看参详。”
说话间,她便将自己订立的几桩事项传递下去,主要还是节约开支、削减采购等诸类。
一名宫女看过后便说道:“出宫之后,便如新生。若非上官应制收容,不知投奔何处。无谓往年宫用奢华,那本是贵人享用,我等奴婢本分卑贱,不该再执迷旧态。该要节俭,以往长久。”
“周掌直所言不差,但并在一处生活,有人在织场辛苦做工,有人在邸中闲散无事……”
厅堂内渐渐响起各种议论之声,上官婉儿压住众人议论,开口说道:“既然出宫,便是人身自由。我不以旧势奴役众位,但若要留在邸中,便要依我规令。若不欲再共同生活,聚资百缗,谢此相随情义。赠物虽不称丰,但也是双丁中人之家十年所储,省俭操持,生计不断。”
中人听到这话,不免也都各生心计。旧时他们乍一出宫,或许惶恐于世道陌生,下意识的凑在一起抱团寻求安慰。可是从神都到西京,又在坊居将近两个月,多多少少也都生出几分杂样心思。此时听到上官婉儿还赠钱百缗以送行,的确是不少人动了心。
且不说众人杂计如何,一名膀大腰圆的宦者越众而出说道:“应制高义,关照我等至于西京。深论起来,应制并不亏我等,唯是闲养在邸,已成拖累,实在不敢再厚颜叨扰。
此身尚有几分闲力,坊中有一寡妇无丁当户,欲召我入赘其家,供养儿女,我也已经私许,只待应制放行。日后并在坊居,不失关照。赠钱实在羞于领取,唯邸中闲车请典一驾,日后凭此谋生,逐月给付车钱……”
“能得新生,并成家庭,这是一桩大喜。车钱不需计给,入户总需物事傍身。来年若真儿女养成,若我仍在,一定要登门讨取一杯喜酒!”
听到这宦者已有生计自谋,上官婉儿也由衷为之高兴。然而那宦者仍倔强,签书立契,要月给车钱。
一番计议下来,又有二十几人选择离开,有的选择领钱,有的则不领。最终整个厅堂里,只剩下了三十多人,颇有几分人去楼空的凄凉。
对此上官婉儿也没有感到消沉,她幼傍太后,所见人间悲喜实多,这样的小事对她而言谈不上打击,只是吩咐柳安子明天准备车驾,入市闲游,顺便看一看有什么生计可以长久操持起来。
在场宫人们对坊居渐有熟悉,倒是也有人提出了一些建议。比如这一座宅业本可容纳百人居住,但随着许多人离开,屋舍空闲众多,大可以将格局修改一番,前铺后居,家人们住在后舍,前舍则开设客宿邸铺。
长安城房价逐年攀升,昭国坊又是东城上好地段,坊间许多人家都是如此操持,不患没有住客,所得颇丰。
听到坊居租赁价格,正愁困生计的上官婉儿倒是不无心动,但她很快便摇头拒绝了。不说住客们品流复杂不复杂,单单若被那人知她不入王府,反而在坊中开设客栈与四方客流杂居,会是什么反应,实在可忧。
又有人提议索性将闲余屋舍推倒,开辟园圃,在宅中种植花木,无论是售卖花卉又或淬精合香,都是不错的进项。
对于这一提议,上官婉儿大有意动。她们这些宫人弄田耕桑确非所长,但此类技艺,则就精擅得多。不说别人,单单上官婉儿自己,宫中每有斗香闲戏,屡屡能拔头筹,说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合香大师都不为过。
一群人生计还未议定,却又有喧扰上门,门仆传告,言是万年县尉来访。
因雍王关系,邸中人对官面人事都多一分关注,上官婉儿也是难免。于是便连忙吩咐布置中堂,席前设以屏帐,自己亲自登堂接待。
很快,一名身穿浅绿官袍的中年人便被引入堂中,举手作揖道:“卑职万年县尉刘禺,冒昧登堂来扰,敢问在堂可是朝廷册给上官氏县君郑夫人?”
上官婉儿的内品官职自然不可行使宫外,所以在长安置业录籍的时候,用的是她母亲郑氏为户主,郑氏本身有县君的外命妇号。
“家母年高,荣养在堂,少见外客,请府君见谅。未知府君入府,有何见教?”
听到对方如此发问,上官婉儿便回答道。
万年县尉刘禺闻言后也不再多问,接着便又说道:“长安城坊在居勋爵品秩门第众多,行台于此设给专赠,廪料、役使等类。九月诸州租庸调等诸类验发,卑职登门,正为此来。尊府县君妇人依例应给料、役诸类,合成名录于此,请贵人点验,若是无误,给奴明日便可入府就事,役期两月。其余物料诸类,则循事渐给……”
说话间,刘禺便掏出一份名单递给在堂侍者。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心中不免一奇。她在神都时,倒是听说许多行台苛待勋贵名门事迹,倒没想到行台实际礼数竟然如此周到,居然还派遣县尉亲自登门赠给,甚至就连她母亲这样一个品秩不高的县君都不遗漏。
当侍者将名单递上来的时候,上官婉儿随意浏览一番,更为上面物料之丰大感吃惊,她母亲县君品秩使奴就有十人,冬夏两月,役期各是两个月。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物料诸如米粟肉等类,甚至还包括面脂、口脂、澡豆等杂类。数量虽然不算多,但品类却是十分丰富。
翻看着这份名单,上官婉儿忍不住奇怪道:“行台如此优渥厚给,府库能够足用?”
“这一点无需贵人操计,诸食禄之家俱有功于国,行台优待,情礼当然。自去年秋里赠给令式施行以来,还未有缺失遗漏。”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半是诧异,半是恼怒,同时隐隐有几分失落。听这官人所言,行台从去年就如此优待诸勋爵门第,结果神都朝廷那里却对行台评价仍是刻薄有加,可见必是持论不正的抹黑。
而她隐隐期待或是那人优待自己,原来只是行台常式,而且听这官人所言,也只是将她家当作寻常勋爵门庭看待。
抛开心中诸多杂思,上官婉儿又说道:“雍王殿下王治英明,惠及诸家。不过我家人事足以自给,无劳行台厚赠,衙官在事者可免此份操劳。”
刘禺闻言后,笑语夸赞贵人高义,可接着便又说道:“敬告贵人有知,行台行此惠令,只为国中人情和睦,并不因一家之得失而有兴废。物料集输、仓邸储运,并官奴婢之集散耗力并日食赐给,俱是恒出。诸家承此惠治,自当有所奉给,凡所耗用,副录于此,再请贵人批阅。”
说话间,他又掏出另一份名单递了上去。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初时并不觉得有异,反而觉得很有道理。毕竟凡所勋爵授给,那都是出于朝廷。现在行台惠令加给,本就是朝廷赐给章式之外的额外收入,行台如此礼遇,诸家当然也要有所回应。
须知就连朝廷中三品授给,官员各自都要整治烧尾宴进奉大内,虽然不是强行的规定,但也毕竟是礼多人不怪。
可是当这一份新的名单入手,看到那一连串的价格,上官婉儿眉梢不免一跳。前一份名单虽然赠给物料繁多,但这一份名单上细账也算得明白,各类仓储、脚力钱,包括使奴的食料消耗等等,俱都清晰无误的罗列出来。
别的不说,就这使奴除了每日十钱伙食之外,男奴月给斗酒,女奴月给脂粉,统统算在了使钱中。给酒或许勉强还能说得通,可这给脂粉,我招官奴入府杂使,难道还得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
当她随口问出这一问题,刘禺便正色道:“所谓脂粉,借义而已。女奴月信葵水,直述不雅。尤当此时,更需慎使。一旦伤身及命,使奴归点有缺,那就不是区区脂粉闲钱的使耗了。”
听到这县尉言中隐有威胁之意,上官婉儿看到最后有关使奴人身安全的条款规定,一旦使奴疾病劳损,所使主家必须全力承担,否则便要官问追惩!
看到这里,上官婉儿哪里还不明白,这算什么惠式礼遇,分明是强买强卖兼巧取豪夺!这些赠给的物料中,大部分自家都能自足,就算就市买卖,也远比跟行台往来的价格高得多。
几升澡豆,从行台筹备一直到发送各家,耗钱竟达一缗!这仓邸是存在宫库?这脚力是雍王亲自派送?
“诸用非我所需,府君且自去!”
明白了这所谓礼遇的真相后,上官婉儿更加烦躁,直接说道,她自己还为生计愁困,转头官府敲诈上门。
刘禺听到这话,也并不气恼,只是继续说道:“行台作此惠礼,只为能与食禄诸家和睦相处。正如前言,令式常行,不因一家得失而有兴废。所给无物不珍,远非民间可以私享。贵人若只锱铢狭计,恐伤国势共享的国之大义!情礼既已相悖,和气长存恐成妄求……”
话讲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到你家来强买强卖已经是给你面子,更何况我们的产品都有质量保证。如果你只是一个贫寒小民,还不稀罕搭理你,别给脸不要脸!
“大胆!你可知我家主人……”
旁侧柳安子听到这里已经按捺不住,刚一开口,上官婉儿便疾声道:“住口!”
“卑职胆略,未可称奇。未王命任使,无可称惧!”
类似的场面,刘禺面临不止一次,因此回应起来也是游刃有余,自有一番有恃无恐的气势。
其实这一份礼单交易,所涉价值也并不大,折钱不过十几缗而已,更何况也不是只出不进。上官婉儿也不过是因为刚刚接触家计操持,一时间对这一方式有些抵触。但放眼世道凡有爵封的人家,谁也不会将这样一桩小事放在心上,没必要因此小项得罪行台。
但区区一个县君外命妇便被敲诈十几缗,那些正式的封爵如郡公、国公之类,所涉起码也得百缗起步。长安城勋贵扎堆,由此可以估算行台逐年从这些人家身上扒皮,可以收得多少,绝对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这发钱瘟的李慎之!”
上官婉儿低骂一声,然后又忿忿道:“给他钱!以后随时递给,不准再登我家门!”
主人动怒,刘禺却仍不为所动,继续在堂说道:“既然贵人以卑职所使为厌,为免近时再作滋扰,另有冬祀诸事,索性一并递告。”
入冬年关,寻常人家尚且需要祭祀先祖,更不要说天家了。如今皇帝虽然远在神都,但关内的祖陵可不能任由荒废长草,当然还是需要祭祀。从去年开始,便由朝廷专使宰相入关与雍王一同主持祭祀。
诸爵封人家,号与国同荣,在这样的时候,自然也应该有所进献。像汉时的酎金,便是诸侯献金祭祀之用。皇朝虽无酎金规定,但依礼也要各备文物以助祭祀。当然,祭祀所用文物多是禁器,哪怕行台都不敢逾礼毕制,自武周以来,寻常爵门索性给钱交差。
不过到了行台这里,令式又有了变化。诸涉礼人家并不需要直交钱货,只需要依照品秩进奉行台所规定的官样锦,锦物样式是有严格规定,不可逾越样式,否则便是大罪。
更要命的,这些官样锦不入市井,只有行台所规定的官市有卖。换言之,想在大礼交差,只能敞开私库任由行台宰割。
“这李慎之,钱瘟真是发的不轻!”
当上官婉儿了解到这一规定后,不免又是目瞪口呆。她原本还思忖着,行台这样变着法子的巧取豪夺,早晚要把长安这些勋贵人家统统逼到神都去,我都不留在长安了,你又怎么来强买强卖?
结果没想到行台技高一筹,跑得了活人跑不了死人,你就算跑了,祖坟还他妈留在长安,我就看你回来不回来!只要你回来给你家祖宗上坟,皇陵祭祀这么大的礼事,你敢缺席?
“长安居,大不易?长安居,大户不易!神都那些人,真是没有骂错!”
上官婉儿虽然心中忿忿,但还是如数交钱,并此前强卖加上祀礼进奉,这万年县令刘禺一次性就在她家带走了上百缗的钱财。虽然也得了几十匹官样锦,可这些锦料为祭祀专用,除了给她母亲这个有品在身的县君夫人裁作礼衣之外,别的一无所用!
“官造锦样十几种,今年如此,明年未必啊!如此作弄,难道就不怕怨声沸腾?”
上官婉儿望着送入府中那十几匹无用的锦料,忍不住叹息道。
旁边柳安子则说道:“长安食禄人家,满算能有几千户?可单单咱们昭国坊织场赖此谋生,就有上千织工,推及满城百坊,那就是十万织工。若是一工一户,十万户得生民以此为生。有这样的底气,雍王殿下会畏惧那些悭吝爵门?”
这简单的算术,上官婉儿当然算得清,心中忿忿之余,又是叹息道:“还是要赶紧谋求生计,再无所进,恐真要被敲骨吸髓、榨个干净啊!”
刘禺携带财货出门后,于街铺召来不良帅,指着上官家庭门说道:“这一户给钱多不爽利,恐私里有触行台令式,日后巡坊要小心盯防!”
那不良帅生具胡态,闻言后哈哈一笑,拍胸保证道:“府君请放心,我马九生就一副察奸的鹰眼犬鼻,旧年官身未得,已经能于坊间察奸。这一家是人是鬼,早晚扒个通透!”
0724 贺八入京,技惊四座
金秋九月,长安城中又是人物汇聚。抛开行台至今仍在与朝廷进行扯皮、尚未定论归属分配的诸州贡赋不谈,诸州选举人也在陆续向京中回去。
不同于去年神都大选之年、哪怕陕西道诸州选举人在长安都只是过路,主要目的地仍是神都那种情况。今年冬集伊始,许多人便将长安当做了首选之地。
一则相对于褒贬不一、颇受非议的神都选举,长安城在今年上半年也建立起来了一系列的考选制度,且选拔的规模较之神都还要更大。简而言之,就是西京给予诸选举人的机会更多。
二则今年神都负责典选事宜的乃宰相韦承庆、吏部侍郎姜晞等,这些典选官出身已经地域色彩浓厚,而且因为今年又牵涉到朝廷大肆封奖旧臣的一系列朝事活动。这也不免让时流质疑,今年的神都典选究竟能不能够秉承公正。
甚至有传言说,诸州选举人还未入都,有关参选资格的长名榜已经拟定出来。换言之,大量选举人哪怕是前往神都,但人还未到神都,参选的资格已经先被剥夺了。
各类传言喧嚣尘上,尽管相对于行台各种考选,只有通过神都朝廷的典选才能获得正经出身、得以正式解褐出仕,但仍有相当一部分士流已经放弃了前往神都追逐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机会。
长安城东乐游原上,有许多帐幕架设,多是京中时流出城迎接远来的亲友。
这其中,有一处帐幕员众众多,且多操吴语,很明显是一群江南人士。为首一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边在帐幕中与友人闲聊,一边不断的使派随从外出于郊野张望打听。
一直到了午后时分,外出打听的家人们才匆匆入帐并大声道:“阿郎,贺氏亲员已经来了!”
听到这话,那人顿时便长身而起,笑语道:“请诸位与我同出,咱们去迎接咱们江南才俊!”
一众人行出帐幕,很快道途中便有人认出了这人,笑着打起招呼:“原来陆参军也在这里迎接友人,未知何者名流竟劳陆参军亲自出迎?”
一现身便引得群众瞩目,此人当然不是俗流,乃前宰相、如今的益州长史陆元方之子陆景初。除了家世显赫以外,陆景初如今也在行台供事,担任大行台内司参军并雍王府直学士,是甚得雍王殿下赏识的行台少壮。
听到道途相识者询问,陆景初便大笑道:“是我家吴中亲友,眼下或是于京中无名,但方今入京,明年曲江会蜀人恐不能独美!”
听到陆景初这么说,周遭众人也都不免好奇。蜀人陈子昂诗文俱壮,并得雍王殿下欣赏,过去半年多时间来更成长安文辞一道领袖人物? 行台有什么书令行文,半出其人手笔。陆景初竟然夸言其吴中来客于此能与陈子昂争美,自然让人好奇何等人物可得如此评价。
说话间? 前方道途行来两车,车架垂帷看不清内中所载,但车辙深刻可知所载不轻。
远远见到这一幕,陆景初身边便有友人笑语道:“贺八满腹才实,就连牛车都深受压迫啊!”
陆景初闻言后则大笑道:“哪里是什么才实压车? 我这表兄必是途经山北醴泉……”
说话间车后一人策马行出,一身衣袍风尘仆仆? 策马缓行略有酣然姿态? 远远便见到人群中等候的陆景初等人,便打马疾行入前? 于马背上抱拳歉然笑道:“有劳乡亲良友久候,本来午前应该抵京? 途行偶闻蓝田县西有醴泉作酿……”
这人话还未讲完? 迎接诸众已经指着陆景初大笑起来,笑他一语成谶。
陆景初翻身下马? 入前引辔,指着来人也笑道:“季真兄原来是客? 我既然半为地主,知你喜好? 醴泉所酿早已经备在帐中? 何劳亲取? 更让车于酒!”
那人听到这话,不免露出几分羞赧,顺势下马然后才对出迎众人作揖道:“吴中贺知章,行途贪饮,竟误行期,有劳诸乡友久候。虽有失礼,幸在不是无物酬谢,两车佳酿,可以畅饮!”
他乡遇故知,本就人生大乐,众人自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各自入前见礼寒暄一番,然后便簇拥着贺知章直入原上帐幕之内,自然又免不了一通畅饮欢迎。
此前陆景初于道中豪言,听到的人不少,所以在这宴饮过程中也不断有人入帐来访,想要见识一下这位吴中才士风采如何。
贺知章乍入京畿,不明所以,只觉得表弟陆景初于长安排场真是不小,引得时流争相迎凑。
陆景初却勾着他肩膀笑语道:“贺兄还未入京,我已经助你扬名。来年居此可不要惜才,让我一通豪言成人笑柄!”
得知原委后,贺知章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入帐造访者都是为他而来,一时间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捧杯叹息道:“陈学士诗文俱壮,我在吴中都有耳闻,乍入京畿,怎么敢夸言争美,无非各具颜色而已!”
这一番话语气或是不失谦虚,但在不知其人者听来,仍是狂妄得有些过分。陈子昂成名甚早,如今更是长安士林诗文领袖,几人敢夸能与其各具颜色?
更何况如今长安城中诗文尚健,这贺知章出身吴中,即便有些才情扬名乡里,但想来也难免浸染齐梁靡靡之风。
长安城关内首府,行台治下又是四方群英荟萃,谁无几分傲气,专治各种不服。贺知章如此豪言,自然有人不忿,席中便具纸笔,要验一验这吴人成色几分。
贺知章于吴中乡土已是时名颇著,此一类的场景自然也不陌生,见状后也是来者不拒,提笔挥毫,一诗即成:“江皋闻曙钟,轻枻理还舼……”
“旧时离乡,与亲友话别,拟成《晓发》一题。今复见亲友于京邑,合声应题,聊以此献。”
待到贺知章顿笔,在场其余人尚在赏鉴联绝意味,但陆景初等同为吴中人士却已经大生感触,江边薄雾朦胧,行船解缆待发,海潮随夜色并退,晨露并朝霞共辉,沙丘鸟雀振翅投云,恰如我告别家乡、宦游陌路,故乡虽已杳杳,但明晨仍有亲朋相随迎我。
“故乡杳无际,明发怀朋从……贺兄此义,已经大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旷意,闻此乡声,让人感切!”
陆景初等人各自举杯唱应,虽因此诗薄有乡愁,但更多的还是他乡相逢的喜悦。
除了诗辞引人遐想之外,更有人注意到贺知章这一笔草隶合于古义而又破于窠臼,风骨自成,神采奕奕,可以说是近年两京之间都罕见的妙笔墨香!
长安时流虽不乏文辞意气,但也绝不是胡搅蛮缠,贺知章露了这么一手,足以证明所言各具颜色并非狂妄,宴席之间些许意气较量的气氛便荡然无存,众人推杯换盏,并贺长安士林再添风采!
贺知章诗文笔法已经足堪赏鉴,讲到酒量那更加不虚。若非雅好杯中物,便不会道途闻有美酿便专程绕道沽酒。一通豪饮下来,自是宾主尽欢。
及至傍晚尽兴,诸众散去,陆景初这半个地主才与贺知章等相扶入城。讲到酒量,陆景初自不是这个表兄对手,登车之后便酣然睡去,也忘了跟这表兄介绍一下京中人情细节。
第二天一早,邸中宿醉醒转之后,陆景初登堂便见贺知章已经端坐在堂,不免大感羞惭。先作道歉,然后便又说道:“贺兄才情,扬名只是早晚,更无拘于东西。只可惜去年受亲情所累,否则如今怕是已经驰名两京了!”
去年贺知章便以举人入都参加科举,只可惜受当时时势影响,甚至连参考的长名榜都没有被录入,自然也就无缘科考。
毕竟他与陆氏姻亲,而陆元方父子那是铁杆的雍王系,就连陆元方这个宰相都被夺位,相关的亲友也都受累不浅。去年陆元方在西京仍未稳定,不久后便又接替汉王前往蜀中坐镇,一番波折下来,也没顾得上关照亲戚。
因此贺知章错过神都科举之后,便直接返回了吴中乡里。直到今年行台考选制度建立起来,陆元方才又修书,让这个他颇为看重的外甥前来长安。
“旧事不必多说,或是命途该当有此波折。我只是感慨,朝廷典选务以博大为先,其后才是公正。如今自绝于仕进之途,实在不是良态。”
贺知章讲到这里,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道途有闻,今年长名榜早已录定,是不是真的?”
陆景初能参行台机要,对此自然有了解,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叹息道:“如今朝中当势者俱西京旧贵,诸家案事翻新,自然是要求爵禄存续、更作发扬。枝枝蔓蔓,俱踊跃赴选,能给世道余者留出的进途,已经非常有限……”
神都朝中典选名额已经内定,这在两京之间上层已经不是秘密。只不过这件事可以做得,一旦公然宣扬出去,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谁也不敢估量。哪怕行台对于这一点也只是保持缄默,不敢贸然踢爆黑幕。
“这种大势的取舍,非闲流能够妄论。幸在如今西京乃雍王殿下当政,今年诸考选都优加录给,才士不患没有投效之门。贺兄你先在邸中安养精神、洗去疲惫,我今日还要入府在直,考选正式开始后,安排贺兄入试。贺兄才器,自是身至命归,也无需图谋幸途曲进。”
宿醉醒来已经不早,陆景初也来不及细用早餐,跟贺知章交代几句后,抓起一张胡饼便匆匆出门。
0725 水土不同,或橘或枳
当陆景初赶到王府直堂的时候,早已经是日上三竿,直堂中诸员悉数就位。
一路疾行入堂,陆景初本来是略有气喘燥热、额头汗水隐现,可是随着当堂学士宋璟抬头一瞥,只觉颈后似有一股冷风灌入衣袍内,燥热、汗水顿时消散一空。
他垂首趋行至前,小声道:“卑职昨夜乡亲入京,情热忘形,酣饮醉卧,所以……”
“入座吧,缺签半日,月末折计。”
宋璟闻言后略作颔首,示意陆景初归席,然后继续伏案批阅文书。
陆景初听到这话,心中不无懊恼,但也不敢多说什么,缓步退后,及入厢左自己的席位坐定,这才小声问向邻座的郑浮丘:“怎么今天是宋学士当直?我月初已经缺签,今天再折计进去,今月食补又没了……”
行台诸职员多是检校之职,除了一些高位大佬有朝廷册授的散职品秩可以直领俸给,类似陆景初这种本秩不过九品,秩俸所给实在微薄。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行台待遇就差,除了本品秩俸之外,各种职事补贴才是收入的大头。类似陆景初除了内司参军,还领王府直学士,各种津贴补助一个月足有四五十缗之多。可是这些津贴补助都与考勤挂钩,每日衙堂签到,如果缺签一定次数,补助就要相应扣除。
陆景初宰相之子,家境当然不俗,但既然已经当户成家,开支也是不小。像昨天出迎贺知章之类的人情来往,也占了开支的一大部分。
听到陆景初抱怨,郑浮丘忍不住笑了起来:“沈学士今天随殿下巡视学院,宋学士才来替直。辰时封签,今天缺签的不只你一人。唉,偏偏宋学士当直月中,今月能领足食补的怕是没有几人。”
王府直学士,规模二三十人,除了处理王府相关事宜之外,还有备问左右的职责,就类似于朝廷诸殿直学士? 相当于雍王殿下私人顾问班底。
偶有令式拟定? 在正式呈交行台讨论之前,也会由他们这些直学士进行一些修正与评估,所以王府直堂又有一个别号名观政堂。
能够入选这一直堂的? 都是雍王所欣赏的士林少壮? 于此观摩政治、储备学识,一旦外授? 起步都是检校县令。
诸直学士分为三班? 有三名直堂学士沈佺期、宋璟与张嘉贞为班首。这其中沈佺期与张嘉贞还算比较好说话,迟到个一时半刻也还能讨个情分? 可若是宋璟,则就全无情面可言,一旦封签,哪怕前脚已经入堂? 同样不得补签。
“月中不首不尾? 人心最易松懈。专以宋学士当直,我怀疑不无刻意,或就是为了省俭廪料开支……”
陆景初一边在案上铺开今日需要处理的文书? 一边小声抱怨着,并不时怨望郑浮丘一眼,就差明说你姊夫不地道!
郑浮丘闻言后没好气的白他一眼? 并不无忿忿道:“我直堂以来? 还不知食补是什么滋味呢!”
两人说话间? 堂外突然人影闪过,捕捉到那一丝衣角,郑浮丘忍不住低笑道:“瞧瞧,精明人在外窥势,根本就不入堂!反正已经是补签无望,不如再偷半日逍遥!”
“唉,脚步快了几分,无地转圜。”
透过窗户缝隙,陆景初看了一眼外廊正提着缺胯衣摆、蹑手蹑脚弓腰向外行走的郭元振,忍不住叹息道。
郭元振迟到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迟到反而让人意外。堂外偷窥看到直堂者是宋璟,自知补签无望,索性再偷溜出去。
日常出入直堂,他与门卒也已经混熟,堂外闲聊几句,终究觉得留在王府摸鱼太扎眼,准备牵来坐骑过街去平康坊溜达一圈。可他这里刚刚行出府门,便听到仪门外马蹄声雷动,顿时端正站姿,大步入前,果然不久之后,雍王仪驾便在甲兵们簇拥下驶入仪门。
于是郭元振便连忙凑过去,与其他员佐们一同操办防卫交接事宜,仿佛本职如此,丝毫看不出是迟到摸鱼兼早退。及至雍王登堂,他又三步并作两步的蹿进了沈佺期等人身后,便走便擦着额头汗水,似乎是跟着出入一程累得不轻。
宋璟等人匆匆出堂迎接雍王殿下,一时间也无人搭理郭元振,只陆景初、郑浮丘等知他去而复返者,暗里向他竖了竖大拇指。
趁着众人迎接雍王之际,郭元振悄悄溜进签席,方待执笔,便觉身上冷嗖嗖的,抬头一看,只见雍王与宋璟都直勾勾望着他,干笑一声,抬手掸袍退回厢左默立。
“今届院试,参考者较此前翻增数倍,诸纸笔文物所费更甚,行台已经批给京南安义仓出具。不过院试场次未定,仓物给出仍需防守。行台并无闲员,郭某引甲看守,院试不结束,不准离仓!”
国子监学位与场地有限,所以行台另设集英书院,位于京中光宅坊,用于给参考学子录名造籍,以汇总四方学子。
朝廷科举尚有诸州贡举人进行遴选,集英书院的院试便是行台考选的一次初试。当日参考、当日出榜,相当于朝廷典选的长名榜。过了院试,才可以参加西京国子监监试,监试通过后,便有了正式授职的资格。
当然,如果嫌监试授职过卑,也可以继续备考参加行台所主持的堂试。
虽然行台一系列的考选都没有朝廷所授给的正式官身,但有一点优势是朝廷科举所比不了的,那就是在这考选过程中,并不存在大量荫给占据名额,毕竟这也是朝廷才拥有的权力,行台还是没有资格对官员子弟直接进行荫授的。
郭元振听到安排自己去守仓,脸色不免一苦。不过他小事上抖机灵,大事上还是不敢含糊,连忙入前恭声应是。
入堂坐定、随意批阅了一些堂务府事之后,李潼突然一顿笔,想起来一节,抬手指了指陆景初说道:“途中偶闻坊间新辞传唱,听说是陆学士乡亲拟作?”
陆景初闻言后连忙起身,将刚刚入京的贺知章介绍一下。
李潼闻言后也颇感兴趣,又笑语道:“江南有才士啊,这越州贺知章,会不会参加院试?若是入场,将他考卷取来府中观详。”
陆景初闻言后自是大喜,他对自己这表兄才华颇有信心,认为不必凭着幸进出头,所以没向雍王举荐。但现在是雍王主动垂问,那意义自然就不同了,又连忙讲了一些贺知章的旧作。
李潼听完后也是颇为高兴,贺知章大名他自然不陌生。且不说其人最为人知、与李白之间商业互吹的互动,单单其人本身就值得李潼另眼相待。
贺知章传世诗文不多,但在初唐到盛唐这一个唐诗的过渡时期,自有其非凡位置,号称盛唐之先声。不说沈宋之流初唐诗名早著,在从初唐到盛唐这一时间点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就是陈子昂与贺知章。
陈子昂诗文俱壮,可以说是一扫六朝颓声,但是憾于命运多舛、英年早逝,陈子昂虽然破除六朝遗风,但却没怎么有时间去做更多开创。如果说陈子昂是重在破,那贺知章就是创了,自贺知章以后,唐诗无论题材还是技法,包括诗文名家都呈井喷一般涌现出来。
现在陈子昂已经在事行台,贺知章这个原本的江南状元也来到了长安,李潼心里当然高兴得很,并打算找个时间见见贺知章,搞点文抄活动震震他。贺监都已经入世了,群星璀璨的时代已经不远,再不抄就他妈没机会了。
不过相对于贺知章的诗文之名,李潼眼下更感兴趣还是陆景初的另一个亲戚,就是他的连襟萧嵩。萧嵩于盛唐出将入相,也是开元时期一个重要人物。
不过怎么说呢,相对于贺知章才情外露、乍一入京便引起了一些讨论,萧嵩这人就有点学渣的味道。
萧嵩去年就来到了长安,看在陆元方的面子上,李潼还免了他的学杂费让他入读国子监,但用杨再思的话说这娃就是个样子货、绣花枕头,陆氏名门、不意有此愚亲,一点秀气全都浮于表面。
李潼倒是不怎么了解萧嵩未发迹时的经历,只是将之列在了还能救一救的名单中,打算找个机会将之召入鹰苑栽培。也不说给谁面子,毕竟长得帅的人免不了是惺惺相惜。
午前处理了一些琐事之后,午后杨再思入府奏事。他是西京国子监祭酒,一应选事也在职内,近来也是操劳有加,看着都有几分消瘦。
李潼特意将杨再思留在邸中用餐,并于席中递出一份行卷,望着杨再思笑语道:“这里一份三原学子行卷,能否有劳杨相公惠评,直免院试?”
杨再思闻言停箸,抬手将这行卷推在一边,并正色道:“学子投卷,行台自有集英书院纳之。臣职非在此,不敢启阅。”
李潼碰了一个软钉子,不免有些不悦,瞥着杨再思微笑道:“近来有闻时流所论,言杨相公东西作风不一,往年就事神都,颇有和光同尘。如今在事西京,却似有卖直之态啊!”
杨再思听到这话便笑起来,在席中举杯笑道:“臣为殿下贺!殿下得人得治,具位臣员能凭卖直而获尊荣,此庸道之主能得之态?”
李潼闻言后先是一愣,不久后也笑起来:“水土不同,或橘或枳。不独我得人,杨相公也得于世啊!”
彼此互吹之后,李潼又笑着说道:“此三原学子李潼,确有秀才实在,只因身世不便,投我门庭求一方便,揽卷惜才,实在不忍却之。”
杨再思听到雍王这么说,便也不再卖直,餐毕洗手然后才笑语道:“能得殿下垂青,我也实在好奇究竟何等令才?”
0726 明主恩遇,指点迷津
说话间,杨再思便展开那行卷仔细阅读了起来。行卷内容并不多,除了那个所谓的三原李潼籍贯之外,另有两首律诗并一篇策文,不足三千字的内容,杨再思却翻来覆去看了大半个时辰。
看着杨再思如此认真,李潼心中也颇生感慨。
行台如今吏治可称清明,特别是与朝廷形成鲜明对比。这当然不是李潼一人之功,除了各种规令严格执行之外,也少不了身在要位者的悉心维持。
本就是开元名相的姚元崇、宋璟等那就不必说了,在这些人的努力下,开元前期吏治昌明甚至还要超过贞观时期,是真正体现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帝国气象。
如今行台政治中,杨再思可谓一个典型。其人于武周、中宗朝两度拜相,从未有一诤言进谏,所谓世路孔艰,直者先祸,若不如此,岂全吾躯?可以说是把一个官场老混子体现的淋漓尽致。
可是在入事行台之后,特别是以西京国子监祭酒身份主持行台考选以来,杨再思却颇有几分刚正不阿的姿态。在堂则谨事公务,居家则从无私幕之宾。
就连李潼被这家伙怼了都不是一两次,某日出府入坊准备拜访一下杨再思,竟然被其家人直接阻在门外,只说公务垂教自有行台堂会,私情来访则家中实无闲暇待客,搞得李潼都只能讪讪离开。
这次他要给自己开个马甲小号,结果又被杨再思堵了一把,老实说心里是有点小气恼,你这老同志是要作死啊,你伺候我奶奶那会儿可不是这个样子,是不是看不起我?
不过话说回来,杨再思这种转变的确也显示出行台政治风貌如何。杨再思这家伙当然谈不上耿直纯正,事实上能在武周朝堂混得开的,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的人精?
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无非仍是若不如此、岂全吾躯?对于不同的人,就要提供不同的服务,我能以直卖你,可想而知你是怎样的气量。
这马屁拍的可就比单纯的谄媚有格调多了,别看李潼有时候还想找杨再思走走后门、行个方便,可如果这家伙在行台仍是朝中旧态,李潼还真就直接办了他。由此可见他奶奶调教出的这些老家伙,一个个也真是不简单。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李潼虽然讥笑杨再思卖直,但事实上就在这一两年之间,两京之间分别主持典选的狄仁杰与杨再思,于士林中评价已经有了高下之判。
狄仁杰的名声已经被毁的不要不要的,而杨再思却反而颇有老妓从良的善评。
彼此臣员各自做派、名声不同,倒不是说李潼真就比他四叔格调更高,只是李潼浸淫世务要比他四叔更加深刻,目标也更加笃定。
他自身的权威已经通过各个方面、各种事件确立起来,特别是神都革命与青海大捷。正因这样,李潼才更有底气? 并不需要通过臣员们恭顺与否来判断他的权威高低。
他四叔则就没有这样的条件? 幺儿生来不受重视? 十几年间被悍母盘着玩、已经天下皆知? 几无自信可言。大权骤享难免患得患失? 遇到争执并不是先判断对错,首先想到的就是你跟我抬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一旦臣子要承受君王如此的猜疑? 纵有风骨,又敢施展几分?
如今他四叔甚至还没有经历中宗一朝的继续考验与韬光养晦? 可以说是直接从温室中被移植到了三九寒天里。更何况原本历史上就算有他三哥打个样,都被儿子直接撬了班? 如今朝情混乱至斯,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三原李潼? 确是秀才彰然,难怪能得殿下如此垂青?区区院试? 于之的确不成考验,即便循规入考,也只是恃才强占了一个中人进途。”
终于? 杨再思合上行卷并不无感慨的说道。
听到杨再思这么说,李潼心里也是颇为高兴。他准备这个马甲还算用心? 除了籍贯编的似模似样之外,行卷也是花了两三天时间准备,诗文都是另拟风格,行卷都是让乐高再抄一遍,确保不会让人一眼看出跟自己有什么联系。
若是普通人,诗文风格哪怕再怎么掩饰,多少都有端倪流露,但这最不好掩饰的一点,对他这个挂逼而言最不成问题。虽然同样不是自己的真料,但他这个小马甲能够得到旁人赞许,也让他心里洋溢着一份满足感。
“能得杨相公如此称许,这学子必也因此为荣。再请问杨相公,监试能否……”
李潼话还未讲完,杨再思已经离席作拜道:“此万万不可!院试尚搜扩才遗、网罗士力,但监试得选便是授用政治,身言书判无一可省。此学子确是才性不俗,殿下赏之,为宾为友俱可,但若要经用行台,章制既设,岂可因一野才而尺度豁开!此子若入试,凭此才器,足堪列选,但若循幸以进,行台才选章制于之已是无物,异日王教授给,又能正视慎用几分?因此一人,乱我选轨,实不足取!”
“是我任性,有侵杨相公案务,请杨相公见谅。”
李潼闻言后起身下堂,将杨再思扶在窗边与自己对席坐定,然后对杨再思拱手作礼并笑道:“行台选轨,自不可废。但三原李潼,身世确有不便之处,于此恭请惠教,未知可否?”
“殿、殿下,这、这是……”
杨再思听到这话,已是一脸惊容,忙不迭起身侧立,看看行卷,看看雍王,口中仍是吃吃:“殿下、三、三原李潼?”
李潼微笑不语,只是请杨再思入席。
好一会儿之后,杨再思才将这一讯息消化完毕,只是脸色仍然僵硬有加。他不是没有猜到这三原李潼与雍王殿下关系匪浅,但仍想不到竟然如此亲密。
殿下为什么有此行为,他自然不敢深问,毕竟就算卖直,也要有所尺度。不过很明显,他是不能真逼着这个李潼去入场参考。
“那就请李学士且拟一判,专判臣、我……”
落座后沉吟半晌,杨再思才又开口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不免大乐,老家伙真精明,转眼间就有了不失自谋的计议。他也并不拘泥,提笔便写出一篇判词,对杨再思就事行台以来事迹如何稍作评判,判词还是相当正面,毕竟杨再思西行以来的改变也是有目共睹的。
不待墨迹风干,杨再思便两手捧起这一份判语,细读一番后呵呵傻笑几声,才又连忙抬头说道:“多谢李学士赐评雅正。”
说话间,杨再思便将这判词又递了回来。见其这番举动,李潼脸色更显和蔼,就席将判词推回,笑语道:“此书论及相公,相公且自收纳,以此为准,相得余生。”
杨再思闻言后更显激动,起身再作叩拜,语调竟都有了几分哽咽:“臣半生潦草,无可称夸,明主恩遇,指点迷津,彷徨再无,恃此判言,唯是阔行!”
一番谢恩,杨再思才又心满意足的离开王府,并带走了那一份行卷。能够跟领导共同守护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这种推心置腹的感觉实在不错。至于雍王要搞这样一个身份的深意何在,他才不会深作打听。
搞定了这个小马甲之后,李潼了却了一桩心事,转头便又操持起其他事务来。
如今的行台,结构越发完善,可以说除了一个宗法大义,所发挥的职能已经可以说就是陕西朝廷。当下行台几桩大事,无论贡赋入京、还是考选才士,都是关乎统治根本。
今年的行台,就比去年更加从容。除了本身的统治结构更加完善之外,还有就是神都朝廷眼下也忙碌得很,根本就无暇西顾。
众多士人涌入长安,与之相对应的就是大量关陇勋贵人家前往神都,有的甚至是举家搬迁。
毕竟所谓的清算旧朝,就是一个分猪肉大会,关陇勋贵们历经武周一朝的动荡,甚至早在高宗朝就已经开始憋屈有加,热情一旦被激发出来,那也实在是火一般的炙热。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是乐见,不作阻止,甚至授意行台主动给以方便。关门打狗虽然过瘾,但也要防备狗急跳墙。现在在神都分猪肉大会的诱惑之下,这些关陇勋贵们主动与行台切割,本质上也是帮行台肃清队伍。
为了让这些关陇勋贵们走得爽利,实现快速的财产转移,李潼甚至还授意府员们前往神都,与他姑姑太平公主商量在神都开设飞钱分柜的事宜。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关陇勋贵阻碍关中民生的发展,主要就体现在对田宅和奴婢的占有上。
这些产业都是很难进行大规模地域转移的,现在行台摆明了是不打算跟他们好好处,割的一刀比一刀狠,与朝廷开放包容的态度截然相反,何去何从,该要如何选择,一目了然。
老实说,如果不是他四叔在有些方面体现的恶意过于明显,李潼都怀疑他四叔就是在跟他打配合,为了他们李唐江山,从根源上肃清一下革命队伍。
0727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虽然在政治格局中,行台与朝廷的对峙态势越来越明显,矛盾越发尖锐。但是在其他方面,今年特别是下半年以来,双方在其他方面的交流反而变得频繁密切。
诸如大量关陇勋贵东迁,所涉众多资产变现,这根本不是民间商贾或者平民能够消化得了的庞大体量。所以行台便授意诸州县出面,官府出资直接回购这一部分资产,价格上当然是有所压制,但毕竟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快速变现的渠道。
也正因此,这些关陇勋贵们对于行台一系列的政令们并没有太强烈的抵触,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解套松绑前往神都,真要继续纠缠下去,可能就要鸡飞蛋打。
借着关陇勋贵们这一点私心作祟,行台许多令式实施也变得顺畅起来。许多明显违背朝廷利益的事情,竟然也波澜不惊的成为了事实。
比如说从去年便开始谋划的西康女国,便在十月里获得朝廷正式册授承认。由此可见,当一个政治群体罔顾其政治使命,私欲大于公义时,所害尤甚敌国。
如今这个西康女国,还仅仅只是行台有悖于朝廷令旨所作的一个边务构想。可在原本的历史上,中宗朝竟因一小部分人的私欲而直接将黄河九曲之地赐给吐蕃,以至于整个开元前期与吐蕃的对战中,都是围绕黄河九曲的归属而进行。
这一次关陇勋贵大量东迁,可以说是解冻了关内大批为私户侵占的社会资产,诸州县于恢复民生政治方面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官府有了大量的土地在手,再加上行台于法律层面承认亡户们自由民的身份,因此诸州亡户入籍事宜也都进展顺利。有的州县甚至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籍民数量便翻倍的激增。
不过关中长久以来作为统治中心,同时也面对一个土地过分开发的问题,单凭农业生产,是很难满足整个关中民政并军事所需。而且亡户入籍,也并不能从本质上改变关中宽乡、窄乡人地分配不合理的现状,反而因为籍户激增加剧了这一差距。
虽然从去年李潼归京开始实施开边政策,经过了一年多的发展,诸州开边户也达到了二十多万户,但相对于整个陕西道的籍户激增,这一点分流操作力度仍显不够。
人地分配的不合理,在京畿周边表现得尤为明显。长安城周边区域就这么大,但所生活的人口却占了整个关内三分之一还要多。所以一旦关中农事有什么歉收饥馑,在长安便体现的尤为明显,逐粮天子之名可不是虚得。
而且长安城人口构成,相当一部分人是不直接参与生产,要么是权贵,要么就是为权贵提供服务的奴婢。尽管大量关陇勋贵东迁,使得这一比例有所降低? 但这一现象仍然是存在的。
行台于诸州县授田力度不可谓不大? 但仍无阻大量人口向长安进行迁移? 使得长安窄乡形势越发严峻。
这从统治角度而言,当然是好的,大量人口聚在畿内就近管制。五胡十六国时期,一些胡虏政权本身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地方管理,索性就将人口大量聚集在统治核心区域? 从而维持其脆弱统治。
但从民生角度而言? 这种现象显然是无益的? 在以农耕为根本的古代社会,单位土地产出就这么多,一个区域人口聚集过多? 势必会造成劳动力过剩。
有鉴于这种情况,行台所采取的策略就是以工代耕,建造大量官造工场,使生产方式更加多元化。军器监诸冶场就设置在了骊山附近? 依傍黄河收聚四方物料兴作冶炼。
分散在长安城中百坊内的织场? 也是行台的一个尝试。除此之外? 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手工作坊,尽量将长安城各种富余人力都给调动起来。
此前京中诸权贵人家被摊派的那些物料,就是这些工坊的产出。工场营建最初,工技、材料包括管理以及对市场的判估等方方面面,都还没有一个具体的头绪,自然是要先寻找一个稳定的客户群,长安城这些勋贵人家一个个养得白白胖胖,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到了今年,许多工场运作都已经上了轨道。虽然众多勋贵人家前往神都,使得这个消费市场大大缩减,但长安城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市场,可以消化相当一部分产出。
而且,行台此前在青海方面对吐蕃取得战略性压制,陇右商路得以畅通无阻,也让行台的外贸环境一片大好。包括西康国的设立,也让行台多了一个贸易选择,以此作为一个倾销窗口,让吐蕃本国权贵们也得以享受大唐上层人物的生活水平。
产业升级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虽然眼下行台各类官办工场主要还集中在手工业方面,但只要基础打下了,未来大可以在此基础上继续探索尝试并发展。
近日,长安城中除了考选之外,还有另外一桩盛会同样引人关注。而且考选还仅仅只是士林关注,这一桩盛会则是深刻影响长安市井民生、工商百业,那就是由社监署所筹办、于长安西市所举行的世博会。
这一集会名称,是由行台雍王直拟,但无论名目如何,本质上就是四方物料、珍货汇集展示并作买卖的博物会。
九月之前,关于这桩盛会还没有什么声讯传出。但是进入九月后,社监署突然传告百业行社要作此盛会,号召诸行社各进器物,一旦能得优选,甚至能够获得行台在两市专柜推介销售。
最初这件事也只是在诸行社之间进行流传,且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可是随着社监署进一步的造势,将两市一些黄金地段的邸铺都辟作专柜,每日歌舞盛演,这才逐渐引起了重视。
大唐民风本就尚斗,诸事诸物都以争先为美,穿开裆裤的小童都要斗草游戏,谁家器物称美,也都乐意炫耀博彩,更不要说还有两市专柜这样的诱惑。
因此等到十月初,这世博会正式开始时,社监署共收各类物事两千余项,于西市陈列展出。这一数据公布出来后,顿时又在坊间引起一片热议。到了世博会这一天上午,西市市门还未开启,看热闹的人众已经将西市从四方围堵的水泄不通。
长安近年频有盛会,在治安维持方面也是积攒了丰富的经验,入市观览者虽然众多,但场面也并不混乱。一俟市门开启,在行台甲兵的控制约束下,民众们排队有序入市。
西市邸铺数千家有余,社监署这一次只是征用了主干道两侧的当街邸铺,用以陈设各类器物。
民众们沿街而行,虽然道路两侧甲兵排列,不能亲入铺中就近观详,但站在街上看到那些展台上所摆设着的琳琅满目的珍品,一时间也都不免惊叹连连,诧异于人间居然还有如此异货。
这第一天的展会,同样也是造势的一部分,所展示的物品以奇异珍惜为主,让长安士民开开眼界,以维持一个热度。
所以这些陈设的货品,既有金银珠宝,又有远蕃方物,还包括奇异鸟兽,长安北大内还养着两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狮子,也都被拉出来充场面。除此之外,还有侏儒、昆仑奴等异样人等。
这其中,尤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胡人最为出彩。这胡人看起来老态龙钟,但在木架打制的一个框架里却攀跃灵活如猿猴一般,引吭歌唱、声若洪钟,全无一丝表面那种老态,看得人惊呼连连,直叹神异。
这老胡人来历也实在值得一说,早年跟着几个神棍前往神都大内行骗。神都革命后被潞王李守礼给收了养在邸中,顺便煽了闲来观戏,细细打听才知一副老态都是药物催成,本身不过二十出头,之后辗转送来长安。
这一次世博会造势时间太短,主要是到了九月后行台核计账目,才发现今年因为大量关陇勋贵有意东去,强卖生意搞得不是很好看,雍王才决定临时上马这个项目,便把这个老胡也摆在市中、充个场面、卖个新鲜。
世博会前三天,不禁士民出入,先把热度造起来。到了第四天,那些华而不实的奇珍异货便被收起来大部分,开始上肉戏了,大量行台工场物产包括京中百业产品都被摆上了货架。
这些货品,自然不及此前几日那些异货炫彩奇妙,普通民众们对此自然兴致大减。不过世博会的主要目标也并非他们,而是早已经闻风而动的各方商贾并豪客们。
在西市会场中,有一批胡人尤为扎眼,各自罗纨缠身、金银佩挂,看起来贵气逼人,漫步街中,两眼不断往两侧铺面扫视,一边欣赏着陈设得器物,一边顿足怒骂:“陇右榷场那些奸商,寻常杂货也敢索钱巨万!若非此番入京,还不知要被他们趴我身上吮血几时!这一铺面积货,我全收了!”
胡人经商者不少,但在长安生活的、大部分仍然属于底层,西市街头突然出现这样一批豪横阔绰者,那自然只能是陇边西河行社的胡酋们。
他们受邀入京,一通观赏下来,才知往年被人当成了怎样的冤大头,同时那购物**也是喷涌而出,看啥都想买,反正来钱快。更何况西河行社据说将要由碛口入河曲扫荡贼逆,他们这里钱花光了,自然有河曲一群倒霉蛋给他们买单。
0728 三原李潼,浪荡薄行
西河行社一群胡酋们虽然横扫西市,豪横无比,但仍然不属于这一届世博会的主要目标群体,甚至搞出这么大阵仗的西市,都不属于主会场。
毕竟如今行台手工业已经颇成规模,这些行业又不像农耕那样深受天时制约,除了一些原材料具有一定的时令性之外,可以说是恒有所出。为了维持长期有序的发展,对于商贸关系的稳定性也是有着颇高的要求。
西河行社那些胡酋们虽然扫货凶猛,但多多少少还属于激情消费的范畴。而且有鉴于西河行社本身就是一个武装组织,行台更加不会将商贸事宜一应付之,从一开始就把西河行社划出了供销商的范畴,维持其打手本色。
用于洽谈大宗商贸的场所,仍然位于延寿坊社监署本廨中。而且不同于西市那只是沿街商铺随意铺陈的布置,社监署舍内划分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院落,依照天下各地居舍风俗而作精巧布置,行台所提供的各类产品便因地制宜的摆设当中。
当然行台诸工场所生产的产品远不止于起居相关、日常器物,其他方面多有涉及,只是多数都与军国相关,自然不可能大量提供、当市售卖。
至于能够来到这主会场的,都是社监署主动发帖邀请。这邀请当然也不是漫无目的,其中一个标准就是于宝利行社长期存钱超过十万缗的豪客。
飞钱业务发展至今,早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体系,当然也就积攒下了一大批的优质客户,如今便按图索骥,将这些客户给聚集起来。
所以这一场世博会,本质上也是行台对过于繁盛且杂乱无章的商业一次整顿与约束,将各方颇具资本的商贾集合起来,规范一下货源的供给问题。
当然参会的也不仅仅只是各地商贾,长安周边能够提供优质产品的手工行社或者是私人,也都在受邀之列。毕竟行台手工业虽然已经颇成规模,但仍处于一个发展阶段,并不能完全满足外贸与内需这两大市场,民间生产者们参与其中,同样也是一大补充。
此前社监署向百业行社征集器货,目的也正在于此。只不过由于这场世博会临时上马,筹备与造势的时间都不够长,在民间造成的影响还不够深刻,加上许多民间手艺者都有一种技法自珍、不愿外泄的想法,所以真正获得社监署邀请的民间供货者并不多。
由于入场标准有着不低的要求,所以延寿坊这会场中秩序就要比热闹嘈杂的西市要更有秩序的多。与会者身份不俗,目的也更加明确,游走于社监署所布置的各个院舍中,挑选各自所感兴趣的商品,并认真打听价格与供货量等相关问题,自有专人负责解答。
上官婉儿身着一袭翻领窄袖胡服,并戴了一顶白貂毡帽遮住满头青丝,漫步于社监署内诸院舍间,身后则跟随着柳安子并几名仆从。
她之所以获得社监署邀请进入这世博会的主会场? 自然不是因为家境豪富。长安居大不易,除了自家耗用之外,又被发钱瘟的李慎之敲诈一番,家产更作缩水,砸锅卖铁也够不上社监署邀请宾客的标准。
她所持的请柬是来自东市香行社,此前营张生计? 合香使人入市售卖。凭其高超技艺? 所合各类香料在市中颇受追捧,因此引起东市香行社的关注,并使人主动邀请其加入香行社? 成为在籍香行社的一名合香师。
以上官婉儿性格? 本来不愿与世道人众过多接触,只想关起门来安静生活。可惜生计催人,再加上加入香行社后? 原料采购、合香售卖等? 都可以依靠香行社的渠道进行? 远比人事陌生的一家人从头开始摸索要有效率得多。
香行社在长安乃是一个大社,几乎仅次于故衣社、石匠社并织造等几社。所以在这一届世博会中也获得了社监署极大的关照? 单单发给的请帖就有几十份之多。上官婉儿虽然入社时间不久? 但其技艺却得到社中上下认可推崇,于是便也分到了一份请帖。
当然就算拿到了请帖,倒也没有规定必须要参加。之所以还是来了,除了坊居清闲无聊,也是想认真感受一下长安市井风物,顺便看一看那发钱瘟的李慎之究竟搞得什么把戏。
行走间,突然一座厅堂里传来鼓乐丝竹声,并伴随着伶人高歌:“平铺一合锦筵开……”
“是雍王殿下旧作《柘枝歌》!娘子,要不要去看一看?”
柳安子等久在大内,对于雍王殿下一应旧作自然并不陌生,闻声知曲,忍不住就想去凑一个热闹。
“那就去看一看!”
几个月坊居下来,上官婉儿心态情绪都渐趋平和,对于心底深藏的旧人旧事既不刻意去迎合,也并不刻意回避。
歌乐声传来的方向是一座装饰华美的厅堂,布置格局与时下京中官宦人家中堂类似。
一通游赏下来,上官婉儿对社监署布置意图也颇有了解,见到那陈设精美的厅堂器物并垂帷之类,心中既觉得有些好笑,也有感于行台为了敛财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当然,坊居几个月以来,特别是加入香行社之后,她对行台民生政治方面的举措了解更多,倒也不再只是暗怨李慎之认钱不认人、钱瘟发得要疯了。
行台分陕为治,既承担了沉重的边务压力,民生方面还多有恢复创建。虽然上官婉儿幼来便生活在深宫中,少知民间疾苦,也无从判断今世与往世有何不同。
但仅仅只是通过与香行社那些社徒们的短暂交流,每每言及行台章制,这些人言谈之间对雍王殿下的推崇与敬慕都是溢于言表。这种坊间私下寻常交流,自不存在趋炎附势的情况,行台政治深入民心,也已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回想早前相见那一面,那人临行前言其如今已经做不来软语相磨、央人就之,之后果然声讯俱无。闲来偶思,上官婉儿不时也会有感其薄情的怨念,但坊居日久,心中又难免生出一种淡淡的自豪。
如今虽然已经是两个世界,彼此不再有什么牵扯,但终究自己情丝所系非是俗流。
厅堂内外不乏时流观看堂中歌舞,上官婉儿等人行入此间便被引入侧廊空席,当其视线从堂中歌舞转向上席,瞳孔不免微微一缩。
堂中上席端坐几人,一眼可知必是贵宾。而位居正席者一名紫袍贵人,上官婉儿恰好认识,正是武攸宜。
武攸宜出现在社监署会场,这一点上官婉儿倒不意外,武攸宜于行台分领社监署,这一点在她加入香行社便有了解,眼下坐在正席,自然也是因为这世博会本就由社监署筹办。
只不过正席中的武攸宜正侧身与对席一名同样男装打扮的女子笑语交谈,且那笑容中甚至还隐有几分谄媚讨好,这不免就让上官婉儿有些好奇了。
“上席那女子是谁,竟劳建安王、平阳公亲自陪从?”
上官婉儿一边暗作打量,一边忍不住低语轻问。
旁侧柳安子闻言后便小退几步,就在廊左稍作打听,然后便匆匆返回低声汇报道:“那女子乃西康女王,乃是社监署的贵宾,据说已经做成几桩大买卖,钱货所涉上百万缗……”
“西康女王?”
听到这有些陌生的名词,上官婉儿不免仍是疑惑。
柳安子继续解释道:“就是去年吐蕃进献的东域公主……”
朝廷正式册授吐蕃东域公主为西康女王是在不久之前,上官婉儿身在坊居忙于制香生活,既没有心情、当然也没有渠道去了解这些上层情势变化。
此时听到柳安子的介绍,她不免想起旧时在神都上阳宫里,皇太后陛下有关这位吐蕃公主所说的话,再望向其人时,眼神就有些不同,略显锐利。
那吐蕃公主身着一袭素色士子圆领袍,坐在席中倒没有什么显眼的佩饰彰显其尊贵身份,面容五官虽欠娇柔,但如雕如刻、英气俊美,身姿挺直窈窕,举手投足间颇有威气,但眼波流转、笑靥之间又暗露几分异域女子的媚情。
堂中西康女王叶阿黎正在与武攸宜交谈一些采买事宜,心头突然生出一股颇为明显得被窥视感,随意转眸向堂内略作张望,但却无有所见,回过头来便见武攸宜目露询问,微笑着摇摇头,继续谈话。
上官婉儿微仰侧身于廊柱后,心里已经没有什么观戏的兴致,见柳安子等仍是看得入迷,便微笑道:“你们且在此观戏,我去别处游览,稍后香行社展厅相聚。”
“啊?娘子不看了?那我也不看了,都是旧调重演,还不如宫中云韶府……”
柳安子闻言后连忙说道,只是一边跟着上官婉儿退出厅堂,一边视线还紧紧盯着堂中。
似乎是为了回应柳安子的抱怨,堂中曲乐声突然一变,转为更加欢快奔放的龟兹乐,并有身材丰美的美艳胡姬鱼贯登堂,健舞并作歌唱:“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奔放的曲乐歌舞顿时让厅堂中气氛变得热烈起来,柳安子看了几眼,拉住上官婉儿便向外走:“娘子快走,那些胡姬真不知羞,一个个袒胸摇臀,腥膻骚媚,多看一看都要洗眼睛!也不知何处浪荡子,作这样的薄行曲戏!”
听到柳安子这抱怨声,上官婉儿回首一望堂中,抬手一指并笑语道:“那曲牌不是写着,京西大学堂校理、三原李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