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9 仁杰不死,天下不安
当西京长安因朝廷遣使催讨事宜而群情沸腾的时候,神都洛阳朝野之间同样不甚平静。毕竟两京之间驿路通达,真要有什么重要的声讯,快马驰驿传递不需旬日。
不同于西京的民情风潮是在行台会议后自内而外的爆发起来,神都朝廷对此反应相对就要迟钝一些,相关资讯首先是在市井坊间传开,酝酿到一定程度后才得以蔓延到朝中。
倒也不是说朝廷百官对时事有欠敏感,关键还在于眼下的神都朝廷仍沉浸在刚刚过去不久的铨选与科举的才选余韵中。
过去一年本就是大选之年,而且也是当今皇帝亲政且亲自执掌大权后所进行的才选,对于神都朝廷而言自然就有着深刻的意义。不仅仅只是择才充位,更在于新的朝情秩序由此而始。
所以整个朝堂中,诸朝士心神大半牵涉于此,对于别的方面关注度便不够高。今年的铨选,强臣李昭德被贬出朝堂,与陕西雍王有所关联的许多朝士遭到了清洗,更重要的是在铨选前夕皇太后突然的异动使得整个朝廷都警惕有加,更有一批从武周朝延续至今的臣员再遭贬谪。
铨选所选择的仅仅只是中下级的官僚,但是对于五品以上朝位半空的局面无从改善。至于科举,所选拔的仅仅只是一些预备役士人,即便是考选得中,也不会即刻解褐授职,需要起码等到今年的铨选才能正式补充进官员队伍中来。
所以尽管选举大礼过去多日,但是朝堂情势并没有从选士这一热点上转移开,仍是群臣争进、各谋势位的一个氛围。
今上幽居年久,老实说外朝臣僚对之都不乏陌生,虽然有了将李昭德、魏元忠等远贬的手笔,但这也都是君心之内的正常操作,于此仍然难窥圣意几重。皇帝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才士,又属意什么样的政治主张,朝士们仍然处于一个摸索阶段。
催缴陕西道去年秋赋,正是在这样一个氛围下被一部分人所提出来。其本意也并不在于究竟能在陕西道讨要到多少钱粮,背后仍然是针对势位进行的竞争。
也正因此,尽管朝廷往西京长安派出了一路使臣,但朝中也并没有密切的跟随关注事态进展,竟然集中在一些显要位置的竞争上。
当相关的资讯舆情自野间蔓延到朝中的时候,已经渐有难以控制的趋势。
神都洛阳作为朝廷中枢所在,凡所议论自以宗法朝纲为先。因此在西京有关资讯传来的时候,舆情首先关注的就是雍王愈见狂悖,竟然妄以家私取代陕西诸州贡赋,莫非其人已经将陕西之土视为私领?
所以神都舆情首先兴起的就是对雍王这一行为的口诛笔伐,这也显示出神都作为朝廷中枢所在,朝廷仍然具有极大的号召力与掌控力。
但这样的众口一声并没有维持太久,随着从西京传来的资讯越来越翔实,舆情也逐渐发生了分裂。
比如说神都革命之后,朝廷竟无颗粒使于陕西,无结物恩,唯是权授? 致使如今陕西道大行台既成尾大不掉,同时又怨望朝廷? 这当然是执政宰相的责任!
所以很快的,针对宰相的批评瞬间便压过了针对雍王的声讨。毕竟选举大典刚刚结束不久? 那些落第失意的士人们虽然往关中西京分流了一部分? 但其中绝大多数自然还是逗留于洛阳。
落选之人能有几个心态平和?此前尽管失意,或还止于自怨自艾,没有在选试中做到好的发挥。
可得知西京事情后才发现,原来他妈的这群宰相们本身也是马马虎虎,执政过程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疏忽漏洞? 就你们这执政水平,也配丈量老子们的才器大小?
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归罪旁人总比责怪自己要轻松得多? 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在针对陕西道大行台的问题上,朝廷此前的做法的的确确是有失当。你觉得老子们不行? 直接断了老子们前程? 老子们觉得你不行,骂几句又怎样?
相对于长安舆情还仅仅只是比较单纯的为雍王叫屈或者说同仇敌忾,神都这里的人心情势无疑要复杂得多。大选之年本就需要慎之又慎? 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让士情可以尽情抨击当朝大员? 所激发的热情之高可想而知。
所以很快的,神都这里的舆情氛围就歪楼了,不再止于议论陕西事务,而是直接抨议宰执水平,乃至于延伸到对于今次选举的公正性的质疑!
人人私欲不同,各自尽情发泄,所造成的混乱局面可想而知。随着舆情发酵,在三月下旬的某一天,突然便有十几名已经通过吏部铨选而授给官职的选人直聚天津桥南,当众将其告身敕命焚烧,到手的官职弃之不要,只为控诉朝廷选士不公!
也正是这一事件,终于让朝廷意识到舆情已经变得有些危险,开始做出应对,即刻抓捕这十几名焚烧告身的官员,仔细案查之后,才搞明白这十几人虽然通过了铨选,但却只是下才的评价,所授也都是偏远州县,明显不愿赴任,所以才纠集起来,以此哗众取宠,希望谋求美授。
对于这样的奸邪行径,朝廷自然不会姑息,褫夺一切官身授给,并发有司加以严惩。同时,也将这一处决对外公布,希望能够将舆情进行震慑。
但这样一个应对,自然不能让公众满意,主持铨选的高官仍然在位,谁知道这一结果是不是司刑官员趋炎附势的诬蔑?
退一步讲,就算这案情是真的,朝廷铨选竟然选出如此奸邪卑鄙之流,莫非云集都畿的落第之人连这样的邪才都不如?这样的铨选,又有什么公正性可言?
朝廷这一举动,使得神都舆情更加沸腾,乃至于叫喊的口号也令人为之心惊,甚至有人当街叫喊:“诸武虽除,朝情未靖。仁杰不死,天下不安!”
神都革命以来,狄仁杰久持国务,又是今次铨选的主持者之一,而且其人所受恩遇可谓当世第一,受到如此物议指摘自然也是理所当然。
但已经被舆情指责成为不逊诸武的国之大奸的狄仁杰,这会儿却没有心情和精力去为自己争辩。
铨选结束后,狄仁杰便由中书侍郎转为尚书左仆射,离开了中书省转为尚书省主官,如此调动也是为了防止宰相营私专权。
转为尚书仆射后,狄仁杰任事重点便从士选转为了扩籍编户。这是他从天授年间担任户部地官尚书便负责的事务,武周一朝前前后后从关陇之间向河洛迁民几十万户之多,相关的编户入籍问题至今都还没有完全处理妥当。
如今,再加上一个故衣社的问题,使得此事变得更加敏感且急迫,一旦再作拖延,势必积成大患。
街头巷尾几句辱骂,虽然让狄仁杰名声有些不好听,但也不至于扰乱这样一位在朝多年的宰相心境。
但另有一个问题却不得不加以重视,那就是都畿道内诸县奏告籍户逃亡严重,这些亡户以关内迁民为主,几乎是成群结队的传州过县,地方官府即便有见都不敢擅加阻拦。
狄仁杰自知亡户出逃不只在于最近这段时间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纷争,迁徙以来久失安置,这些迁户生活本就不乏艰辛,故衣社问题被惊觉后,朝廷又告令诸州县严查肃清故衣社徒,使得迁民本就困苦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故衣社久为雍王爪牙,这给神都朝廷带来的震撼与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像是此前神都革命中,许多人都搞不清楚跟随雍王辗转坊间、冲击北门的那一部分士力究竟何来,故衣社在西京为行台招编后,问题自然真相大白。
旧年雍王在朝所主持的漕运改革自然也成了朝廷重点肃查的对象,这其中尤以立德坊新潭最为要紧,新潭周边大量商贾仓邸全都遭到封查。
而这些铺业,都是商贾并豪贵们真金白银买来,遭到朝廷如此蛮横得封查,顿时也令市井萧条,两市甚至已经有了罢市的苗头,神都民生也因此大受打击。
雍王行事,草蛇灰线,深伏难查,一旦查发,便让人心生震惊,其人对神都之影响深刻,绝不止于在朝几个时位,远远超过了时流的想象。
政治上的桩桩种种,让狄仁杰应对起来都大感吃力。其实他心里明白,雍王在神都所留下这些人事布置,本身未必就是坏的,如果朝廷能更具包容性的接手过来,同样也能兼得惠利。
但如今皇帝陛下对于雍王一切人事影响几乎是零容忍,在这样敏感的问题上,狄仁杰也不敢力劝,唯上有所使、下有所行。
这一天,在将积案事务处理完毕后,狄仁杰随口问道:“西使诸众,归都没有?”
在堂有政事堂吏员将事簿稍作翻看后才回禀道:“郁林大王奏表今早入堂,言所押资货将过潼关,十日后便可归都?”
“所押资货?日前政事堂议,不是已经不准西京此项钱款入都?”
狄仁杰闻言后,脸色顿时一变,但见吏员面露难色,心知此事必然还有变数为自己不知。他起身掸袍并疾声道:“速速内禀,我要求见圣人,岂能因区区几十万缗资利、绝朝廷于陕西民望!此项钱款,绝不可过潼关!”
0700 雍王献货,且入宫库
大内东上阁,殿外气氛肃然,殿内则隐有风雷怒音。
“这孽子、这孽子……竟敢如此侮我,他眼中可还有君父!”
将西京使员陈奏细则浏览一番后,皇帝李旦怒从心中起,直将那奏卷撕成粉碎,并拍案咆哮着:“西京使员十几人,竟无一人能口出宪言正音,任由那孽子妖言夸炫、诈世沽名,人人该杀!”
李旦真是羞恼到了极点,奏卷中将西京政事堂会议上雍王所言如实记录下来,一字一句如刀剑一般刺其肺腑,令他怒不可遏。
“唐业得复,孽子虽有事迹可夸,但宗家何曾薄他?朝廷何曾薄他!行台分置,陕西自领,创业以来,宗家几人权势能过于他?”
拍案怒声已经不足泄愤,李旦更直从席中站起,继续顿足怒声:“他感言身世飘零,夫妻难聚,但论及凄惨,能过于我?他于外朝邀欢取宠之际,我父子号于暗室,妻妾身死骨没……我于他究竟有什么亏欠?至困之年不短问候,盼其成人、嗣我亡兄。情义不称至厚,但也少于刁难。难怪太后爱此孽种,这祖孙两人才是真正骨肉至亲,贪权无情,如出一辙!”
殿中不独皇帝李旦一人,另有宰相薛稷、国丈窦孝谌并几名直殿学士,俱是心腹之众。但眼见到皇帝盛怒之下如此失态,其忿言更是违于视听,一时间也都各自垂首,如坐针毡,恨不能抬手捂住两只耳朵。
李旦已是恼怒至极,杂乱的思绪很快又找到另一个重点:“六十七万缗!那孽子入世几年?竟然就积下如此庞大家资!日前所论诸子出阁,使钱五万缗简造新邸,少府尚且无资可支!呵,六十七万缗,如果没有侵公肥私的手段,田邑禄料,如何能聚成如此巨资!朕还未及治他贪鄙之罪,他更有什么面目凭此求怜?”
话题讲到这里,国丈窦孝谌就有些忍不住了? 开口发言道:“如意旧年,雍王服阕入京? 与时任西京留守武攸宜并成狼狈? 诬指我家使人行刺,因是刑令迫害。私里更指使其故衣社党徒侵夺资产,使我家门于西京无立足之地? 乃破家之仇!雍王今次所具入献资财? 应有过半为当年所得!”
窦孝谌讲到这里? 自是一脸的沉痛并满满的恨意。当年雍王在西京那一通动作,对他们窦家打击之大可谓深刻,即便不论官面上所受到的迫害打压,几代人百数年所积累的家财族产几乎被侵夺大半,也让窦氏族人们在提及雍王时都忍不住咬牙切齿的痛恨!
“臣今日申论旧事? 非为强辩资财何属。但日前政事堂所论? 诚是失于拘泥刻板。陕西道诸州贡赋? 自为国计收支? 无论任何理由,大行台都不该私作截留挪用。雍王敢为此事? 其罪深重!陛下仁恩恤之,即便不裁折其官爵? 也该有所追惩? 罚金没官,已是量轻,雍王更有什么冤屈可申?”
窦孝谌接着又继续说道,正是在他的力劝之下,皇帝李旦才决定推翻此前政事堂决定,着令出使西京的员众们将这一笔资财押运归都。
李旦闻言后也缓缓点头道:“孽子邪势已成,挟陕西以抗皇命,朝廷章令于之已经难有伸展。眼下尚惧于宗法大义,以此自惩媚众遮掩,若再加以纵容,恐怕连这一笔资财都不再奉献。”
薛稷虽然也是皇帝的心腹亲近之人,但毕竟也是在职政事堂的宰相,听到这对翁婿言中对政事堂此前决议都颇不以为然,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将思路稍作梳理,然后开口缓缓道:“政事堂前论如此,所以不取雍王家私,并非存意纵容。陕西道贡赋乃国计盈收,社稷赖此维持,哪怕只有锱铢寸缕,也是万民沐恩进贡,此所以上呼下应、王治井然,岂能以臣员家私代替!陕西道疾困诚有,事迹亦著,但这绝不是行台窃享贡赋的理由!
雍王功过如何,不当由其自度,此所以政事堂不纳其献私。哪怕未来陕西贡赋仍不能出于潼关,也需由皇命制授,而非雍王专擅自给!”
“薛侍郎所论或能守于大体,但如今陕西分治势成,政事堂又能如何制裁雍王?即便降敕训斥,不能伤其皮毛,陕西诸州亦不能唯皇命是奉。如今还能收得钱款巨万,足支朝士两年禄料,大补朝廷当下所疾。方今世道革新,政事堂却老臣当道,所守近乎陈腐,持此论者非只一人。”
听到薛稷这一番言论,窦孝谌更加的不以为然:“君子可欺以其方,雍王狡诈、强词夺理、矫饰不道,事迹已经不止于一。若如今朝廷仍以道义为守,任其欺罔世道而不加制裁,所祸只会更深!”
李旦见薛稷被窦孝谌说得有些神态不自然,还是开口说道:“政事堂乃天下中枢、百官表率,自当持守道义,不以权变狡黠为能,据理以论,不失臣轨。此前成于此议,我也不做质疑。但慎之小子,狡猾为奸,远非道义章令能制。他所以张扬此态,想必也有料定朝廷很难笑纳此笔资财,但若收纳不由朝廷呢?”
“他宗家小子,献货亲长,乃家私之内的往来。待到钱款入都,无需朝士出面接纳,我自令豫王出面,以家礼收纳宫库。此事务往来,只是宗家之私,无涉朝政。诸子待出,从兄具物为贺,只是人情伦理之内。至于陕西道贡物解运与否,仍付朝论!”
听到皇帝这一番话,薛稷眸子先是一亮,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又说道:“但此番物货递献,两京俱是人情关注,物议哗然。如此权益之说,或是自成道理,雍王宗家少类,行事即便有所出格,或可不惧非议。但圣人乃天下之主,宇内至尊,臣恐……”
皇帝这通盘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钱款不入公帑,政事堂接下来再处理有关陕西道贡赋的事情仍可不失底气。雍王即便叫屈,跟你四叔说去,反正钱我们是一分都没见。
但这当中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终究不同于雍王,说的直白一点,雍王可以不要脸,但你皇帝这么耍赖,让天下人再如何敬奉你?
真要这么一搞,人设直接崩得稀碎啊!西京群众心疼雍王都心疼得掉眼泪,结果你皇帝却说这小子就是走亲戚哭穷,这让人感情上如何能接受?
薛稷言外之意,李旦自然能听得出来,他归席闭眼长叹一声道:“被这孽子如此扰闹,我还有什么仁风德义可夸?小子恃其狡黠,出入于典刑内外,我若仍然只是徒守方正,来年若果为其所制,更有谁人怜惜?”
见皇帝已经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做,薛稷也不敢再作力劝。老实说这一次的风波,朝廷本就理亏,即便是要追讨贡赋,也该拿出一个具体的分配方案再使员西行,结果被雍王抓住这一点大作宣扬,使得朝廷与皇帝都变得极为被动。
眼下皇帝这么做,是自己承担了大部分的污名,但起码还是保住了朝廷中枢在陕西道财政问题上的一点主导权,可以与行台继续就如何分配继续交涉。
但朝廷就算掌握了这一点主动权,又能怎么做?事情吵闹到这一步,朝廷如果再想将陕西道边务问题进行淡化、无视,已经很难做到。
如果还想确保对行台拥有一定的管制权,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在财政度支方面也必须要给行台军务预留出一部分的预算。如果行台再狮子大开口,单单陕西道贡赋截留自用可能还不够。
想到这里,薛稷又不免有些头大,乃至于突发奇想,雍王素来谋计深刻、手段狡黠,其人在西京搅闹风波的时候,对于朝廷后计应对必然也有预想。那么皇帝这样的应对方法,雍王有没有想到过?
脑海中一旦冒出这样的想法,薛稷就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若事态果真如此发展,那行台与朝廷仍可不失对话,不至于关系直接破裂。而雍王虽然付出了六十七万缗的家财,却在天下人面前将当今皇帝的个人形象给深深伤害了一番,这会不会才是雍王的真实意图?
薛稷想到这里的时候,殿中窦孝谌等已经在笑赞陛下应对巧妙,让雍王白白付出几十万缗巨资但仍不能免于朝廷就此再作追责,对付雍王这样的狡黠之人就该用这样的狡黠之计,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在这时候,有侍者趋行登殿,道是宰相狄仁杰于宫门之外请见。
“狄相公若有事务待陈,且先录事政事堂,明日朝会后再作商讨。”
李旦闻言后,便吩咐几名直殿学士外出对狄仁杰传达自己的意思。
待到几人离开,殿中只剩下薛稷并窦孝谌时,李旦脸色才陡然变得阴沉起来,并怒声道:“老物求见,无非再谏财货入都事宜!昭德气浮浅表,观其面而知其悍,制之不难。狄某却腹藏荆棘,貌似忠良,更加难制!其所持休养之论,只为薄朝廷武备而纵行台甲兵,诚是可恨!舆情常常失于大体,但于此獠,则恰如其分!”
0701 幽州都督,东夷都护
听到皇帝如此怨念十足的评价狄仁杰,在场两人尽管都是亲密无间的心腹之人,但也都没有开口做出回应。
狄仁杰如今于朝中无论地位还是影响作用都举足轻重,皇帝对其人其事有什么想法、姑且言之,然而他们各自看法如何,却不好轻易流露。
毕竟说实话,哪怕就连皇帝对于狄仁杰或有什么不满,但也止于一些私下场合的声言流露,但在公开的场合里,对狄相公仍是恭敬有加。
皇帝见两人都不发声,心中也自觉无趣,只是叹息并自嘲一笑:“狄某状似恭谨,目中无人,说到底,还是我失于控御之道。换了太后旧年,哪怕委身陕西,其人敢于如此矜傲?”
讲到皇帝内心里对于狄仁杰的观感,也实在一言难尽。不仅仅只是狄仁杰,包括李昭德在内的一干唐家老臣们,皇帝对他们的感受也都十分复杂。
往年的他幽居深宫,幸在这些老臣们竭力维护,他才没有被武氏诸王迫害至深,乃至于最后守得云开见月明,重新成为大唐的皇帝。从内心而言,李旦对这些老臣们的确是心存一份感激。
但是随着逐渐接触世道时流、特别是在权力中产生摩擦后,李旦对这些人的感受就变得复杂起来。或者说裂痕早已经存在,只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越来越凸显出来。
旧年幽居深宫大内,那重重宫阙对李旦而言自是枷锁,但也像是一种保护。他幻想自由,幻想能无拘无束的生活,也幻想某一日大权在享,幻想君臣上下齐心合力、通过努力革除武周一朝种种妖氛,让大唐社稷在自己的领导下重新走向强大。
当时群臣于内宫大业门外迎接圣驾入朝,当时的李旦可以说是惶惶如惊弓之鸟。
特别在听到豆卢钦望这样一位宗家近戚竟然悍阻大势,乃至于恃其权柄隐有招庐陵归朝取代自己的想法,这让李旦意识到那些所谓老臣们对自己的拥戴未必就是纯粹的忠唐,他们历经武周一朝的动荡,为人处事乃至于自身秉性心念,都是极为复杂的。
随着局势的发展,这种认知也变得越来越强烈。对于李昭德,李旦感觉最为不满的还不是其人那强势做派,而是在那眼神注视之下,李旦总觉得在李昭德眼中,自己似乎永远只是那个旧年幽居大内、度日如年的皇嗣。
说的更准确一些,在这些老臣们面前,李旦似乎永远也感受不到那种身为帝王至尊的无上荣耀。这些老臣旧年曾经给他以庇护,而自己在他们面前总是底气不足。
所以他架空了李昭德,乃至于将之远贬岭南? 似乎这些老臣们的落魄? 能让他挽回一些尊严。
李旦不是不想善待这些老臣,无论他们各自心思是否纯粹? 但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曾受惠于他们。甚至在李昭德离都之前,他专程接见李昭德一次? 只要李昭德肯于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与不舍,他都愿意让李昭德继续荣养于都畿。
说的更透一点,你们这些老臣曾经见证我在太后面前体面全无、匍匐求活,我只是想看一看你们的软弱与无助,寻求一点心理上的平衡感而已。
但就连心里这一点微小的期待,李昭德都没有满足他,只是不卑不亢受命作别。所以在李昭德离都后,李旦直接撕毁了他亲手拟写、将发中书省? 给李昭德一子加荫的敕书。
相对于李昭德的作风强硬,狄仁杰无疑要圆滑一些,也比较能关照到君王内心感受。所以从李昭德身上夺回的那些殊荣,李旦都再次加给狄仁杰,务求营造一个君臣和睦的氛围。
而他真正对狄仁杰失望,则就是在今年的铨选中,李旦不止一次暗示狄仁杰可以稍作徇私,给自家子弟加授美职。但狄仁杰却状似公正无私? 直将自己两个儿子遣送回并州老家。
这件事如果正面来看,狄仁杰身为宰执却能不作徇私,甚至对儿子都不作关照。
但对皇帝而言,我如此权位尊荣给你,难道还会在意你给自家儿子谋求一个六品差使?身为宰相,嫡子尚且不奉于国,反而放置在并州那样一个皇命不及之境,实在心机叵测!
一个两个,这些老臣们桀骜难驯。可是偏偏在对雍王的问题上,他们一再姑息,言里言外都流露出对雍王的欣赏。这种态度更加刺痛李旦,也让他对行台更失包容。
我本无意大位,是你们这些老臣将我迎出深宫。如果你们觉得雍王可以托国,当年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仁懦可欺?
神都革命发生至今尚且不足两年光景,但李旦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感受却数倍于此前三十多年。他甚至有些理解当年他母亲为什么要灭绝人性、挑战人伦的向至尊之位发起冲击。人若不自强,将会永远身在囹圄之中,过往的善意与庇护,无非奇货可居而已!
正因如此,他心中对这些唐家老臣们的感受,从最初的感激逐渐转变为怨望,乃至于如今的敌视。
但无论内心感受如何,李旦自知眼下仍然远远称不上掌控朝政,特别是在有陕西道大行台这样一个毒瘤的存在下,他更不能凭着一时的意气将这一干所谓老臣们完全扫出朝堂。将狄仁杰留在朝中,也是一个榜样。
“陕西道因于边务,军事勤操。但朝中却不乏老臣固执作梗,只以休养为务,频阻修备武事。放眼古今,岂有兵戈不兴之强国?长此以往,外愈强而我愈弱。”
李旦虽然久在深宫,但也明白权势有何而来,行台所以壮大,又岂止雍王巧媚之能。
只可惜他此前所选中的王孝杰实在难堪大用,而且整顿南衙军务也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的困难。且南衙与外朝关联密切,即便有所成果,也难尽为君王私有。
“今次慎之小子所献资货,既入宫库,也决不可铺张于用度。此前几番修整北衙之议,俱因物用所困不能实施。如今既得这样一笔外财,正合投用于此!”
李旦生在天下,对于南衙北衙的区别自然也有着亲身感受,此前神都革命中,雍王骤大于都畿之内,正在于控制住了北衙。更往前,他母亲所以能行废立、他父亲所以能逐长孙,乃至于他祖父所以能登大位,无不定势于北衙。
此前之所以朝中军务调整还要专重于南衙,对于北衙少有提及,并不是因为李旦不清楚这当中利害,纯粹是被没钱逼的。
南衙十六卫提领天下府兵,虽然眼下府兵已经近乎崩溃,但终究还是制度上的国之公器,所以整顿南衙军务也是朝廷大事,哪怕府库空虚、财政艰难,这件事也必须要做。
但北衙则就有几分天子私军的味道,军事结构要更加独立,本身就是皇帝用来制衡南衙乃至于整个外朝的工具。所以想要通过国库财政度支对北衙进行大规模的扩建整改,朝士们的支持热情自然就不会太高。
李旦所接收这样一个局面,外朝如何暂且不论,内宫则简直就是一个烂摊子。
他母亲的败家能力本来就是历代帝王中都屈指可数的,再加上还有一个家贼硕鼠雍王李慎之,趁着早前把持大内的便利,将宫库打扫的干干净净,耗子进去都得饿死其中,更不要说给李旦留下什么整顿北衙的起步资金。
无钱则寸步难行,哪怕帝王也是如此。李旦一家初归大内时,宫中一应用度都要从诸司公廨食料并诸勋爵门第筹给,又哪里来的钱去组建北衙所谓的天子亲军?
所以这一笔六十七万余缗的巨资,李旦是真的看在眼里,眼下钱财还未入都,已经决定要将之投入北衙,用以组建一支真正忠于自己这个皇帝的禁军力量。
听到皇帝这么说,窦孝谌多多少少是有几分失落。他此前重点提及雍王家财半是侵夺他们窦氏家产,也并非完全的无私,此时听到皇帝对这一笔钱款已有使用的计划而无虞他们一家,难免是有些遗憾。
不过窦孝谌也算是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钱财身外物,得之自然喜,失之也不足以为此苦念不休。于是他很快便将心中一点失落压下,接着便开口道:“北衙得此资财注入,必也能生机焕发,复为大用,典军者非亲信之徒不足授给。”
李旦闻言后点点头:“此事诚需慎重计议,只可惜豫王等少不堪事,宗家能领衔机密之选,也实在不多。”
讲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隐有期待的窦孝谌并说道:“北衙军务整改,都还只是宫防谋身的小计,边疆安危与否,才是真正的家国大计。陕西道所以自夸其事,无非边事几功。朝廷此前困于养息之论,于此未有远计。但如今,边计已经频为舆情焦点,不可忽略。
我打算使丈人为幽州都督,督领河北军务,并领东夷都护、抚控东北诸夷州,选将练武,待时以讨漠南叛乱之贼胡!”
0702 群臣外授,相公珍重
陕西道大行台之所以设置起来,一则在于雍王的确是功大难酬,在内匡扶社稷,在外则挫败悍敌,二则在于朝廷新定未久,对天下并没有足够的掌控力,三则在于陕西边事的确危困,也需要一个专命的调控攻防。
这三个原因,其中第一个最不紧要,第二个才是重点。
如果朝廷对于内外局面真的有着足够的掌控力,其他俱不成问题。雍王即便再如何功大,在都荣养即可,如果真的心怀不忿、口出怨言,那就直接干掉。
就算陕西边事危困,朝廷也可以选用别的才力,并不需要使派雍王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宗家子弟**于陕西。
所以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朝情复杂且混乱,皇帝威望严重不足,才造成这种内忧外困、行台势大难制的局面。加强朝廷的权威,并提升皇帝个人的威望,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之法。
此前皇帝李旦迷困于当下这错综复杂的形势中,走了很多的弯路。其中最让他懊悔的,就在于听信老臣陈腐之言,专以休养为先,对于边情军事不够重视,以至于如今朝野之间凡言军事者必推雍王,仿佛唐家社稷之安危、俱系雍王一身。
这一次西京的催缴风波,雍王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鼓噪民情,其底气也正在于此。跟行台治边战果累累相比,朝廷在这方面的确是乏善可陈。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李旦自登基以来,便一直没有西入关中祭拜祖陵,每每想到此节,心里就虚得很。若征伐大事再俱出于行台,那他这个皇帝究竟还能管什么事?
所以眼下,朝廷也需要在边事上长作计谋,并尽快拿出一个亮眼的战绩,这也是当务之急。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旦便忍不住瞥了薛稷一眼,心中隐有不满。这样的国之大计? 本该是由宰相提出? 哪怕君王一时思虑不及,也该提醒备问。
他对薛稷不可谓不亲厚,入朝伊始便将之拔入政事堂。但过去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 薛稷在政事堂中几乎没有什么作为? 不要说什么益国益治的大计? 哪怕作为皇帝喉舌在政事堂中发声,声量都不够大? 以至于许多事情都需要李旦自己操计起来。
事实证明? 薛稷此人虽然略有文辞之才? 但本身才具是真的不堪大臣之选。
但就算心里有不满? 李旦也有些无可奈何。王孝杰一事,已经让他不敢贸然将自己不熟悉的大臣录入政事堂,而他所了解且能足够信任的人当中,又罕有能当此任者。
过去长达十几年的幽禁封锁? 让他对世道时流陌生至极,在选士用人方面也就多有茫然。
他所亲近者,无非一些亲戚门户? 但这些亲戚们? 也未必都跟他是一条心。前有豆卢钦望? 后有王美畅,无不带给他莫大的失望。
倒是窦孝谌这位丈人归都后,种种声迹表达都让李旦颇感欣慰。他本来也打算将窦孝谌留用都畿,乃至于寻机安排进入政事堂。但在一番权衡后,还是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
窦孝谌身份毕竟不同寻常,一旦在中枢权柄过盛? 那影响将不只限于外朝,很有可能会干扰到他的家庭关系,比如嗣序问题。
原本这件事在李旦看来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如今不过三十多岁,诸子幼少,自身大位方享、政治都还未理顺,现在就考虑嗣传问题本就太早。更何况长子成器本就嫡出,垂拱旧年已经身领春宫之位,即便要考虑,也是当然之选。
但事实证明李旦还是把人心情势想得太简单了,他既然已临大位,天家本无私事,在群情关注之下,许多问题都会变得复杂起来。
李旦对他们亲戚以待,然而他们却都心机深刻,将皇帝一家当作索取功爵权禄的对象。这一点,在王美畅身上表现的最为明显。
王美畅留事西京行台,已经让李旦颇感尴尬。他本来还期待王美畅留事行台,可能是为了在一些问题上偏帮朝廷,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此前王德妃玉陨宫中,李旦强忍悲情再招王美畅归朝,但王美畅却以世无父为子服礼再作拒绝。李旦心知,王美畅是不满于朝廷待他与窦孝谌名爵差距悬殊,但其人这份态度,也让李旦对他彻底的死了心。
由于王美畅的缘故,李旦本来打算追德妃以贵妃之礼入葬的想法都不得不放弃,甚至对少子隆业都隐有不喜。
这些外戚们一个个谋计复杂,已经影响到自己一家人的家庭关系。有鉴于此,李旦也不敢将窦孝谌再留朝中,而是授给一桩在他看来同样非常重要的边事。
然而窦孝谌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先是陡然一变,片刻后更直接伏地悲声道:“臣才器猥下,乱周旧年,谋身尚且无能,身陷囹圄、掐指待死。幸在皇恩庇护,得有生归之期。老病之身,寄命人间,苦忍骨肉分割之痛,已感生不如死……”
窦孝谌自然不愿外任,更何况听到皇帝意思竟还要找机会与突厥干上一仗,心情自然更加惶恐。
兵者大凶,谁人能笃言必胜?胜则固然可喜,败则身败名裂,甚至有战没之危。又怎么比得上安在中枢,平流进取。
现在眼看着皇帝颇有军国大计,留在都畿之内无论是内掌禁军还是谋求宰执都大有机会,此时出使凶兵之地,心里自然是万分的不乐意。
窦孝谌心知皇帝心软重情,为了避开这一要命差事,甚至连横死的儿女都用来求情。
李旦见窦孝谌老泪纵横,心下也是不忍。但窦孝谌不提死去的儿女还倒罢了,他这么一说,反而更加坚定了李旦的心意。
“既然深念往年生死不由自主的凄楚,当下这短时的从容更要紧紧抓住!往年或还有自折退避的余地,但如今内有国情之困扰,外有宗家孽子之恫吓,我与诸亲好人家,还有什么退路可言?”
李旦缓步下堂,亲自扶起了窦孝谌并说道:“古来成事岂有轻就,但也总是事在人为。旧年吐蕃悍名慑人,若非慎之小儿与之论战青海,能知贼势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况如今突厥同样新旧更迭,默啜僭立,人心不附,此前陕西一旅偏师尚可败之,势力因此更加丧失,实在不足为惧。”
“丈人此去,所用亦非身当战阵、亲迎锋矢,唯在修备诸州军事,兼抚问东夷诸部,发其能战之卒,举其忠勇之士。来年边中建功积勋者,俱出丈人门下,这也是值得夸耀的事迹!况且如今边务可称大困者,俱陕西道在事应当,朝中士物之力所用、唯此一方,在内不失援助,在外广营策应,唯事而已,更复何惧?”
听到皇帝这么说,窦孝谌自知此行应是难免了,只能抹一把涕泪,恭然听训。而站在一侧的薛稷见状,却是心中暗叹,但也自知皇帝留他在此,并不是为了让他发表什么看法,而是为了要通过他向政事堂提交这样一份任命。
狄仁杰前往大内请见不得,只能在政事堂将事则记录下来。可是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早朝,他也没有得到皇帝的召见,心里自然已经明白,皇帝是不打算再就此时进行讨论,心情自然算不上好。
就算心中深觉此事不妥,但这种事也不适合由宰相发声、放在朝堂上进行讨论,而在早朝中也鲜有臣员讨论此事,这一现象更让狄仁杰心中发堵。
群臣对此事视而不见,并不意味着此事已经确成定局、没有了再作讨论的空间与必要,只说明群臣所关注的重点仍然在于人事调整,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出什么明显违背皇帝心意的声音。
离开中书省后,狄仁杰的任事重点主要在尚书都省的政务上,政事堂那里除了当直之日,只有重大的议题事务使员通知,他才会前往。
今天狄仁杰并不在直,退朝后也没有中使通知他前往政事堂,于是他便返回东城尚书省。归堂坐定未久,正逢太常少卿田归道入省奏事,及见狄仁杰坐堂,田归道便不乏疑惑道:“相公怎么仍然在堂?禁中传告大卿入宫议事……”
狄仁杰听到这话,眉头已是蓦地一皱。而田归道也察觉到此事有异,尴尬着转开话题,办完了自己的事情后便匆匆离开了尚书省。
送走了田归道后,狄仁杰归堂端坐,默然良久,然后吩咐吏员奉上纸笔,提笔伏案书写辞呈。
然而他这辞表还没有写完,外堂又有人语声传来,吏员通传乃右金吾卫大将军权善才求见。狄仁杰思路正杂乱,提笔不知该做何言,闻言后便放下了笔,行至廊下去迎权善才。
“今日政事堂会,相公何以不豫?圣人告在朝三品以上,各举能事方牧者选授诸州,末将为薛侍郎所荐,出为赵州刺史。莘国公窦散骑,则出为幽州都督,领东夷都护……”
权善才大步行来,见到狄仁杰后,神情有些不满。在他看来,如此人事调动的大动作,狄仁杰没有理由不知,但却没有提前知会他一声,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听到权善才的话,狄仁杰嘴角微微一颤,片刻后才语调低沉道:“此事我实不知……”
权善才正举步往衙堂行来,闻言后脚步顿住,张张嘴欲言又止,但片刻后还是转身便走,只是行出几步后又停了下来,回身对狄仁杰抱拳道:“相公请珍重!”
狄仁杰站在廊下,目送权善才离开,而后归堂坐定,望着那书写了一半的辞表怔怔出神,良久后默默抬手将辞表撕成粉碎,然后才作无事状,抬手吩咐吏员再取户部籍卷送入堂中,伏案批阅。
0703 我自三郎,无谓大小
莘国公窦孝谌于政事堂公推得授幽州都督,远行在即,皇帝李旦特意在宫中举行了一场家宴为之送行。凡所出席者,俱为宗家贵戚、都畿显贵,场面很是不小。
太平公主身为皇帝元妹,这样的宴会自然少不了她的身影,其所列席于宴会中也是最醒目的位置,与夫定国公武攸暨并在皇帝正席的左侧。而皇帝的右手席,便是将要外事的莘国公窦孝谌。
除此之外,李唐宗戚诸如宰相李思训等也有多人出席。但在宴席中,却不见同为宗中近戚的潞王、雍王等家眷,甚至就连已为太平公主新妇的县主李幼娘都有缺席。当中缘由各自心知,当然也不会有人提及此事、故意去找什么不愉快。
宴席中,皇帝诸子也都有出席。这其中皇三子李隆基依傍外公窦孝谌而坐,虽然年纪只有十岁,但言行举止已经颇为端庄得体,不逊大人,神情之间对于将要远行的外公窦孝谌更深有不舍之情。
“生人在世,总是难免别离伤情。儿辈心怀浅显,凡所思感,溢于形表,却不觉此态更是催人不舍。且入堂中为你恩亲长歌一曲,深情寓于歌中。”
这一场宴会虽然是为窦孝谌送别,但李旦心里却没有多少离别的伤感。他心中正为此前这场政事堂会议而感自得,达成了自己想要的一种效果,几杯酒水入腹,意态已有几分酣畅,抬手一指席中的三子笑语说道。
李隆基闻言后便起身行入场中,先对父亲并外公致礼,然后才从一边的乐器架子里取出一个乐器檀板,奏以板眼,开口清歌。
李旦听此节奏乃王勃的《送杜少府》,先是停杯摇头,口称“失礼、失礼”,但片刻后他又环顾左右,指着堂中作歌的李隆基笑道:“此儿有气象!”
殿中众人闻言后,无不笑语回应。随着李隆基歌毕,窦孝谌也出席免冠,先谢皇帝,然后又望着李隆基不无感慨道:“得汾王殿下歌以赠行,臣此行更无疑惧!唯盼来年事了归朝时,所睹不只故人,乡音乡情,俱迎我入怀,余生再无逆旅,游人不复客居!”
皇帝听到这话,一声叫好,托杯下堂,亲赠丈人。
在场众人既非痴愚,自然也都听出窦孝谌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无非盼望裁撤陕西道大行台? 朝廷中枢复归长安。
且不说旁人反应如何? 一直闷头饮酒、已有几分醉态的定国公武攸暨听到这话,嘴角微露哂笑,鼻中低哼一声,旋即便见自家娘子太平公主视线冷冽的望来,神情顿时一滞? 片刻后单手举杯向上扬起? 嘴里大吼一声“好”? 继而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但因动作过于猛烈,已有过半酒液洒落前襟。
“量浅性直? 唯是贪杯,诸位见谅!”
太平公主见武攸暨略有失态,先是瞪了其人一眼,再转过头来时? 脸上已是换上了一副颇有几分无奈并歉然的笑容? 然后才又指着李隆基笑语道:“这小三郎风格初有? 确是喜人,足见阿兄教养功底不俗,来年成人,宗家必将再添一美器!”
神都革命之初,因为王美畅的私心干涉,心计用于皇帝诸子所封。但随着王美畅被宰相们斥出朝堂,那一方案自然也被弃用。最终皇长子李成器得封豫王,李隆基则受封为汾王。
听到太平公主如此夸赞,在席众人自然也都是随声附和,然而李隆基闻言后却是眉头一皱,正色道:“我于家中行第恰是此数,不谓大小,只是居中。”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上笑容僵了一僵,视线快速扫了兄长一眼,继而干笑一声,举杯轻啜:“儿辈要强,所乘一口意气,不屈不忍,确是不俗。你姑母闲言,不略简数,自饶一杯,喜我儿郎少壮。”
“小儿夸卖所识,不恭即斥,不值得理会。”
皇帝李旦这才转过头来,摇头叹笑,拍拍儿子肩膀,那落力轻重却瞧不出有什么训斥之意。
听到父亲这么说,李隆基却仍是正色说道:“人唯明识于所处本分,才可以我为本,格物致知,由我及事,由我及人。此所以生来父母便赐以名称,以此为教育之始。我知我是我,却不知人之所目、以我拟谁,所以作此争辩,非为冒犯,只为固我所知。”
这番话说来不无拗口,但李隆基那端庄严肃的神情口吻却隐隐让人觉得、这似乎真是一件需要重视的事情。不待殿中别人发声,窦孝谌已经蹈舞作贺喜之状,不无激动道:“汾王殿下黄口新褪,已有如此识辩之能,臣家幸得天家所赏,无秽尊血名种,诚是可喜!”
李旦听到这话,也是笑了起来,与窦孝谌并作起舞,并亲自解下腰际佩玉为窦孝谌挂于蹀躞。君臣共舞,自是其乐融融,其余在场皇亲见状,便也都纷纷离席入堂为舞。至于太平公主眉眼之间那一丝尴尬,则就乏人理会了。
此夜宴会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皇帝深厌太后当国时宴乐无度、通宵达旦的旧况,在这方面颇有自律。稍作尽兴,便吩咐北衙禁卫将各方宾客们各自送归坊邸。
但太平公主在打发走了定国公武攸暨后,却选择留宿宫中。她虽然是皇家出嫁之女,但因旧年太后关照,于宫中常有闲苑备居。当今皇帝与公主手足情深,入主大内后则更显亲爱,专将大内山斋院划出以供公主出入起居。
皇帝自知公主此夜留宿大内,必然也是有事商谈,于是便又吩咐宫人在别殿稍作张设,等到公主转回,便于此中招待。
“定国公此人,形神俱丧,气量不具。眼见阿妹配此拙人,实在让我心酸。往年或为情势所迫,而今我有余力能关照家人,若着实不能同厦为亲,索性和离!”
及至公主坐定,李旦便开口表示了他对武攸暨的不满,望着公主不乏爱怜道:“虽然民间俗言劝和而不劝离,但终究只是身不关己的闲话。见我家妹子如此委屈,为人兄长,终是不忍。天家子女,哪需久屈?况我妹人物、闺才俱有可夸,配得哪家都是哪家的荣幸!”
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垂首作拭泪状,只是在这垂首之际,眸底却闪过一丝暗含恼怒的精光,语调则充满了无奈与辛酸:“人间女子,谁以损谤自家夫婿为妇德惠才?我知阿兄爱我,但此事为阿母指授,孽缘已成,我怎么能因自己私情的屈伸而使阿兄背负不孝之名?拙配巧配,总是一生,茫然不觉,我都已经是新妇阿姑,又何必再去不顾体面的拣选情好?”
她见皇帝似乎还有话要说,便蓦地长叹一声,继而说道:“慎之这一次的确是做的有些过分了,若非两京相隔遥远,我都忍不住要斥他几声!”
听太平公主言及于此,皇帝顿时便没了心情再去关心这个妹子的感情生活,脸色忍不住的就拉了下来:“这孽、这小子岂止过分啊!他于西京桩桩言行姿态,几有家国之计?一通邪情宣扬,使西京生民唯王教恭事,不知天下竟仍有皇命!”
太平公主见皇帝言及此节便恼怒的不能自已,已有失言失态,于是便又说道:“事态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宗法章轨、大体仍然系于朝廷、慎之心机的确是稍涉幽隐,但一些自以巧计的小道,仍然不足撼动根本,阿兄实在不必因此警惕深重。”
李旦听到这话,张嘴便欲反驳,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摇头一叹:“这小子西行以来,凡所行为,早已经泯没初心,让人气愤,让人惋惜。”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为慎之游说补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太平公主见皇帝言有顾虑,便又说道:“天下之大,恩威莫不出于君王,此有识者的共识。西京虽然群情喧嚣,但喧嚣最切者是何等类人?平康坊的娼妓、两市之间的贱贾,此类人众本就教化之内的孽种,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深明大义?即便一时间喧嚣于事,又能决定什么是非?
至于余者躁闹,无非将其失意归于失治的狂狷之徒而已。本就教化所不容,恩威所不恤,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自乱所计?”
听到太平公主这一番话,皇帝不禁眉眼舒展,就连眼神都明亮了几分,抚膝叹笑道:“满朝人士,俱是夸夸虚谈,但讲到言切根本,竟无一个能比得上我家才姝。若早听阿妹这一番妙论开解,我不至于长久几日溃闷于怀!”
太平公主闻言后则摆手叹息,半是抱怨道:“进言为晚,并不是我失于恭勤。权势灼人,亲近不易,如今的我的确不可再如往年那般目无禁止、逾越本分。否则将为小儿辈见笑当面,情何以堪?”
李旦听到这话,神情中顿时露出几分尴尬,含糊解释道:“儿郎要强是天性,稍有寸识便恐为人所轻。争强惹厌,也的确是需要教训一番。”
太平公主闻言后却又摇头叹道:“我再如何小气狭隘,也不至于跟少流计较细碎。只是所见豫王雅正平和,甚有阿兄少时气度。当年我兄妹情谊无暇,阿兄流泪障车,我还怨你勾我哭花了满脸盛妆……”
0704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听到太平公主言及旧事几桩,李旦脸上顿时也流露出浓浓的追忆之色。
“当年家中几人,大兄最有仁长姿态,深合内外所允。二兄精明干练,最趁阿耶心意。三兄则巧妙擅营,阿母爱之最深。唯我序在末流,才情也是猥下,父母俱不见重……”
李旦讲到这里,突然自嘲一笑,语调复杂的说道:“长兄不寿,让人深感惋惜,可憾当年我人事未精,不知情义珍贵,未能深感丧亲之痛,只怨父母待我太薄。当年几言于阿耶,两兄府中各自名臣为侍,唯我府内员佐空空,甚不为外人见重,太平你知当时阿耶如何语我?”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摇摇头,她于诸兄妹中年龄最小,幼来便享尽父母呵护关爱,当年家事、国事俱有板荡,但却始终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虽因二兄际遇伤感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对于家门兄弟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则就没有太深的体会。
李旦脸上自嘲之色更浓,叹息道:“当年阿耶语我,我于家门中已是末流,本性又不擅于竞斗,远不及两兄各自才性彰显,能够各有担当,名臣侍我,只是荒废了人才。才器甚不可观,这是我的短缺,也是我的福分。一生富贵已经可望长年,实在不必再盼更多……”
讲到这里,李旦神态间已经颇有萧索之意,抚掌长叹道:“咱们阿耶,观人观事,真是搭眼入骨。当年我听这一番话,心里多少还是忿情难免,如今想来则是多有感触。只可惜、只可惜……造化终究不能尽遂人意,人事几番逆转,唐家这份基业、终究还是落在了我这个阿耶眼中的不器之人身上。
所历艰深,催人情伤? 如果有的选,我真想抛弃这至尊之位,换来咱们长兄重回人间。家门几人,气性各不相同? 唯大兄嗣领这一份家业,才可保家门内和气长存,亲情不失。我虽有这一份心意? 但却没有这一份才情啊……”
太平公主于诸兄妹中最是年幼,对于长兄李弘的相关记忆更是变得非常陌生,加之心里还在思忖四兄这番感慨究竟深意何在? 因此只是落泪以对? 并不急于回应。
李旦说完这些后? 便也垂首不语,似乎仍然沉浸在对往事的追缅中。
太平公主虽然一时间不能将四兄心境曲隐感悟通透? 但她此夜所以留宿大内? 本身也是有着自己的意图,因此再略作沉默后便又开口道:“时至今日? 诸种追缅臆想,俱已无补于事? 唯是负重而行。阿兄身位所在? 乃天加大任? 天意如此? 人意何为?顺则爵禄厚给,悖则天人共弃!”
李旦听到这话,眸底泛过一丝神采,但还是叹息道:“言是如此,但人间情势复杂,应用实在难以如此简约。”
“阿兄已经做得很好了,譬如朝内狄仁杰之流,恃其资望而专其权术,不唯君命恭是,言则大臣风骨,实则悖于时宜。这也真是笑话了,此流若真强项能支社稷,天下何至于数年道沉?阿兄如今给其虚荣而挫其气焰,授其高位而夺其实势。说到底,天子之下、道之所行,岂二三之众能专擅独持!”
讲到狄仁杰,太平公主同样怨念不浅,铨选之前,她巧计构陷一把,本以为可以恃此稍作胁迫,但却没想到狄仁杰那么决绝,直将儿子遣回乡里。铨选过程中,更是罔顾太平公主几番递讯,让太平公主在这一轮的铨选中所获寥寥。
对狄仁杰的有效制衡与架空,也是李旦近日来少有的得意手笔,听到太平公主言及此事,他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狄某人或是腹计深刻,但既食禄料,但自然也需要维持大体、恪守本分,制此不难。唯是时流几人,不守于皇命之内,私计于邪情之中,这才是将要害世的大患啊!”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眼间自有几分不自然,转眸之间稍作掩饰,又说道:“方才递言几句,不唯只是宽慰阿兄,言中表意,已经有计略蕴在当中了。”
李旦听到这话,稍作沉吟回想,但还是有些不解的看了一眼自家妹子。
太平公主突然掩面悲声,离席作拜道:“我眼下所哭,不以圣人元妹,唯以忠烈遗孀,叩请天恩垂延,予我死国亡夫以正名!”
李旦见太平公主如此作态,慌忙起身下堂去搀扶,并叹声道:“兄妹之间,何事不能从容细言?太平你陡作此态,实在让我情面难堪!”
太平公主抬起头来,已是泪眼朦胧,但眼中精光却难遮掩,她泣声道:“我与阿兄,份是至亲,凡事可以直诉当面。但对世人而言,宸居高不可攀,生人怀此悲痛者,几者能叩诉阙前?革命以来,强臣权术遮蔽朝情,君心仁义于此亦难长作伸展,阴云盘桓不散,霁光不能普照人间,阿兄因此困扰,人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旦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明悟,只是一时间思路还不够清晰。
太平公主归席之后,擦去眼角泪痕,并又继续说道:“天下凡所人事,何者不在皇命覆下?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更无分人间还是黄泉。隋世所以失道,唐家所以兴业,万众所悖所趋,只是表象,掇皮论真,取舍决于几家之内而已!阿兄如今大器在拥,所待唯是善用,方今还只用于人间,所恤少及黄泉忠骨,但能极于此用,又何惧区区私恩典卖?”
李旦听到这话,真有一种醍醐灌顶一般的顿悟,不仅仅在于太平公主所谏言此事,更在于这一番话让他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这一份权力是怎样的强大,不啻于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其实神都革命以来,有关于武周一朝前后冤案的清查、翻案,论声一直都有,且一些冤案也已经得到了翻转处理,但整体上进展并不算大。
毕竟革命以来,朝情本就混乱不定。掌权者诸如李昭德、狄仁杰等,本身也都是武周一朝的旧臣,对于皇太后仍然不失恭敬,讲究一个相对平缓的过渡。
皇帝在这一过程中,存在感其实并没有太高,甚至长达半年之久都是尴尬的监国皇嗣,其个人意志也得不到充分的重视与体现。更何况李旦当时整个人都长期处于一种无所适从的发懵状态,本身就没有一个明确的思路与规划。
去年上半年,皇帝正式登基履极,存在感才逐渐强烈起来,再加上李昭德被架空出朝堂,初步品尝到权力任使的滋味。
但这时候,行台也已经分设,雍王划地自重,与朝廷貌合神离。李旦心忧于此,自然更加专注于对当下朝情的掌控与调整,更没有闲余的精力去关注亡者事情。
所以一直到目前为止,朝廷都没有大规模的封犒忠烈的行为。而李旦本人对此认识度也不够高,觉得此类事情大可以延后去做,非是迫在眉睫。
但得到太平公主这一番提醒,李旦才意识到自己这番认知才是大大的谬误,甚至于眼下所感过半困扰都是因此而生!
雍王划地自重,将陕西道人物圈为私己,欺世盗名,巧媚惑世,将皇命恩威隔绝在潼关以东。李旦虽然满心愤慨,但又自觉无计可施。可在得到太平公主这番提醒后,李旦才意识到自己非是无计,只是还没有将手中权力应用到极致。
雍王巧媚世道,专惑西京士民,只是小道而已。而那些真正为国捐躯的忠烈之士,他们的哀荣封犒则就必须出于朝廷!
李旦羞恼于雍王一番扰闹,将他抹黑成为一个刻薄寡恩之主,可如果朝廷能够高规格的封奖追授那些忠烈之士,这样的指摘自然不攻自破,而且还能招引一大批勇于为国捐身效力的忠烈之后!
正如太平公主所言,社稷所安,天子与世族共天下,诸大族人心相悖、岂区区娼妓走贾之躁闹所能争?
“唉,我真是一叶障目、一叶障目啊!昭德等权奸孽流,强拘皇权于方寸之内,遮蔽天听,使我不见道之所行的根本,人人该杀!”
想到这里,李旦自是满怀愤懑,既羞惭于自己的后知后觉,又恼恨于李昭德等刻意淡化如此重要的一桩事务,让他做起事来举步维艰,全无头绪。
嘴里一边这么说着,李旦一边起身对太平公主长施一礼,并感慨道:“政事堂充位诸众,凡所谋国议论,竟不及我贤妹一人!未来内外奸情肃然,家国复归安稳,太平之功伟甚!”
太平公主见状后连忙避席而起,并作谦言道:“阿兄如此盛赞,我实在愧于领受。闲庭妇人,有何胆略敢于畅想国计,只是伤感身世、私情难舍,频访知者,将一点私情付以大义之说……”
李旦闻言后笑容更浓,更上前亲切道:“如此一点家事,直言即可,何必久为伤神?但我阿妹能雅采贤遗壮论,诚是可喜!何人进此大气方略,这样的令才之士,我既知之,岂能再置野中!”
0705 乱起宸居,妖氛再兴
备受关注的西京物料还没有抵达都畿,但朝廷之内已经是大动作频频。
前者皇帝召集朝中三品以上臣员于政事堂,使人各举堪为方牧的才士使用诸州,本来就已经在朝野之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特别是一些重要的边镇频被提及,这意味着朝廷未来的施政方向不再只是专于休养生息,而是专为军国之计。
朝士们对于这一路线转变还没有消化完毕,甚至都还没有讨论出一个利弊大概,朝中便又有大事爆出。
四月初大朝会时,太平公主突然直闯宫门,于朝堂之外嚎哭诉冤。群臣对此震惊不已,皇帝李旦更亲自行出朝堂,将太平公主引入朝堂,听其诉告。
太平公主所言前夫薛绍事,薛绍一门忠烈死国,自身也同样惨死狱中,虽然之后略得追赠,但只因皇亲缘故,并不能彰其忠烈之实。
此论一出,自然举朝震惊。但群臣还未表态,皇帝已经与公主同是掬泪,并当殿将刑部郎中徐有功拔授为刑部侍郎、参知政事,专事光宅以来所积旧案,有功则褒、有罪则惩,不枉不纵,还天下以清明公道!
皇帝如此表态,举朝全无异声,唯是叩称陛下仁德无双。
退朝之后,宰相狄仁杰不回尚书省衙堂,径直离开大内,由端门出宫,但却并没有直下天津桥,而是吩咐车驾转向上阳宫。
“相公,前方甲众林立,无符不通。”
车至上阳宫前里许之外,上阳宫前已经是禁卫森严,狄仁杰于车中探头一看,也不打算再向前行,落车之后面对上阳宫行再拜之礼,之后便登车吩咐道:“回家罢。”
车帘落下,狄仁杰解下发顶幞头,随手丢出了车外。御者不知缘由,忙不迭停车将那幞头捡回,又匆匆返回奉上。
狄仁杰坐在车中,望着那御者微笑道:“技力常用,无物为赠,你且收下吧。”
御者闻言后不免惶恐,忙不迭摆手道:“相公说笑了,仆下微力幸用,所使都有所酬,即便要作嘉奖,钱绢也都乐受,相公冠带,非我能用。赠物虽珍,于我无益啊!”
狄仁杰闻言后先是一愣? 片刻后却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数出十几枚开元通宝交在这御者手中,并顺手将那幞头接回? 笑声仍是不绝? 以至于两眼都聚起了泪花。
太平公主于朝堂一哭,仿佛一个信号? 又仿佛一个标志,顿时于神都城中朝野之间引起了广泛的讨论。而皇帝之后于朝堂中的表态? 更是获得了世道广泛称允。
神都革命发生至今? 虽然言是唐业中兴? 妖氛除尽。但事实上朝情局势仍然仿佛重病缠身、步履维艰? 给人一种说不清楚的压抑感,总觉得仍有未了之事、未竟之功。
这种感受? 并非少数人才有? 世道整体仍是不乏消沉,几乎是时流共识。虽然朝情之外,另有陕西道大行台在边事上屡有壮迹,但却多多少少给人一种饮鸩止渴、祸福纠缠的忧虑感。
如今皇帝陛下在朝堂中正声宣扬,虽然因为时间太短? 仍然不见所功,但一时间却给人一种阴云排尽、晴空万里的畅快感。
究其原因,便不乏人畅论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在于革命虽然成功,但朝廷行事却仍束手束脚,几乎没有什么大动作可以称夸。
所谓的革命无非宫苑之内一夜喧哗,大内换了一位新主人,朝中少了几个旧面孔,但若说切实影响世道的变革,则几乎没有。
朝廷凡所政治,动作甚至还要小于此前,不要说唐业中兴的大气象,甚至就连武周旧时都有不如。武周旧年,南市刑场还动辄刑人数百,刀光血光让看客胆寒之余又觉得过瘾得很。
归根到底,这一场所谓的革命只是虎头蛇尾,不够尽兴,全无改天换日的气概,时流参与感也大大欠缺。
所以当皇帝于朝堂表态要将旧事再作清查时,整个神都城士情都因此燥热起来,或有含冤的贵戚登阙诉冤,或有受害的民众血泪投书于铜匦。
朝廷诸刑司更是瞬间人满为患,大量的冤情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不说朝廷之内的大案要案,单单洛阳、合宫等诸县县廨,每日便受理案事数百起之多。
士情如此,朝廷有司动作倒也迅速,徐有功担任宰相后,很快便选八大臣家作为第一批旧案翻引的目标,分别为国丈刘延景,故宰相裴炎、岑长倩、刘祎之、刘景先,大将程务挺、王方翼,以及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
这一名单被提交上来之后,却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这其中国丈刘延景自没有什么好说的,早在神都革命刚刚完成,皇帝自内宫入朝便已经尽复其官爵,如今再作翻引,无非更作褒加而已。
但后续几人争议则就多了,这其中裴炎、刘景先、程务挺并一案事,审定于一则余者悉明。岑长倩则以屠虐宗室为功,并曾进皇嗣改姓武氏之奏,虽有强拒武承嗣为储之功,但是否能补旧罪,仍待商榷。至于王方翼,唯是喑声自保,身死贬途,实无匡正捐身之功。而西突厥兴昔亡可汗,则就更加没有资格直当首冲。
群众瞩目之下,徐有功提出这样一份充满争议的名单,一时间自然也是物议缠身,时誉大损。
朝士们责其刑士出身,不识大体,才计远不堪为相。宗室们则指责他刻薄宗家,纵恤罪恶。在野之士则抨击徐有功典刑邀功,挟公器而游于权门私邸,本身便已经失了典刑公道的本心。
于是,徐有功四月初拜相,中旬罢相,政事堂走了一遭,只惹了一身的骚。
朝野之间声势喧腾,绝不能因一人之进退便搁置此议,所以很快太平公主所荐韦承庆以中书舍人担当此事,卫尉少卿张梁客、监察御史萧至忠并为参佐,继续营张此事。
这一次,因为有了徐有功的前车之鉴,在事者也不敢贸然处断,需要兼顾到方方面面的诉求,因此讨论的时间便也延长起来。
武周一朝,局势板荡之深刻,确是一言难尽,凡时局之中势位分享的人家,谁家也不敢夸言能够独善事外、不受波及。所以这件事一时间也成为了神都舆论所关注的重点,余者任何事务统统都成了次要的。
在这样的舆情氛围下,西京所使员众们终于押运着上千车的绢缯丝麻返回了神都。即便不考虑所载物货,单单这上千车驾并牲力,本身已经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只不过,离开西京长安的时候,这一路使者行程还广受两京时流关注并热议。可当真正抵达神都城的时候,热度却早已经飞快消退,虽不至于无人问津,但关注度也已经远不如此前那么高。
宰相薛稷陪着豫王李成器出城,于宫城北面的北邙山前接收了这一批物资。由于这一批物货直入宫库、不经台司,所以薛稷也只是陪行一程,具体的交割清点事务则有豫王自大内带来的中官们负责与郁林王李千里办理交接。
得知这一批财货将要直入宫库,一干使者们自李千里以下,脸色都不甚好看。余者概不作论,单单他们作为朝廷正式书令遣使的使者往来一程,结果带回的巨资却成了豫王私己,这分明是将他们一行使者也贬成了宫奴!
因此在交割的时候,诸使者们俱袖手冷眼旁观,他们此行差事完成的不漂亮是一回事,但被如此羞辱蔑视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因此北邙山前虽车马绵延、物货成堆,但氛围却非常的不好。
作为使者一员的裴守真见到宰相薛稷对他打手势,便行出了人群,在一处临时加设的帐幕内向薛稷见礼,然后便开口问道:“前所奏事,朝廷是否已经有了回应?守真一人荣辱诚不足计,但陕西道大行台边务费糜却是实情。如今得益于雍王殿下与边中将士勤奋,尚可却敌于国门之外。但若朝廷仍然不作正视,恐怕眼下这种状况也难长久维持。”
薛稷听到裴守真这么说,脸色同样不好看,他叹息一声,从身侧掏出一份奏书出来,正是裴守真此前行途呈献。
裴守真从薛稷手中接过这一份奏书,展开一看仍是他此前所书内容,全无一字的批复,不免抬头诧异的望向薛稷。
“此书被我截留下来,没有录入堂中,非是干扰贤言之路,唯是如今朝中妖氛再兴。我实在不忍见世兄你一腔赤诚错作表现,轻进异论惹祸于身啊!”
听到薛稷这么说,裴守真眉头顿时皱起:“相公身居宰位,此言怎能出于你口?朝中纵有妖氛萌生,自当进策斧正,又怎么能……”
“世兄持论雅正,我是愧有不及。但纵火者不居坊曲……”
薛稷讲到这里,眉间愁色更浓,回望神都宫阙,长叹一声:“我居此时位,本非才器当然,所幸在乎一念,纵作进言,能为所重?猛火发乎宸居,神都将再无宁日。世兄既得雍王殿下赏识,宜速去,勿留恋!来年薛某若成死国之烈,世兄傍于英主,盼能将我残骸收捡一二……”
0706 家贼国贼,插标之徒
从去年铨选开始,上阳宫防务便明显变得严密起来,除了原本专职宿卫的左羽林卫之外,另有南衙右监门卫同样有一旅甲兵常驻于此。
右监门卫将军同样也是李唐宗室,凉国公李晋,与宰相李思训同为李唐宗室郇王房。经历武周一朝的打击,李唐宗室凋零大半。
当然也不仅止于武周一朝,天皇李治在位时期,便对宗室多有制裁,越是血脉亲近,政治上安全反而越发的无从保障。
到如今,宗亲回朝,血脉以论,当然是郁林王李千里所代表的吴王李恪一系最为亲近。但当今圣人不喜郁林王,所以血脉已经疏远得多的郇王房便成了宗室在朝的代表,既有宰相,又有大将,于宗家诸房一时间可谓风头无两。
李晋身为李唐宗室,对皇太后的态度可想而知。右监门卫常驻于大内与上阳宫之间,自然也是戒备提防为主,对于任何出入上阳宫的人员都要严加盘查。
当然,如今这种朝情形势,也没有多少人会没有眼色的频繁出入上阳宫。偶有访问,无非一些旧年曾在宫中供职的女官、如裴行俭夫人厍狄氏之类。
不过,这样的防备更多的也只是一些明面上的震慑,就算李晋对皇太后充满怨念,也不敢真的提兵登堂入室,不只在于上阳宫那数千左羽林军,更在于远在西京的雍王殿下。
这一天,上阳宫中突然一路甲兵行出,乃潞王李守礼亲自率队。李晋本来待在南衙右监门卫官廨中,听到属下告知这一异常举动,不敢怠慢,也忙不迭披甲引众离开皇城,于天津桥北拦下了潞王一行。
“潞王殿下突然率甲入坊,敢问所为何事?若只是寻常杂使,着令末将代劳即可。殿下尊荣体格,游龙入坊,于人于己都难免骚扰。”
李晋策马上前,望着潞王笑语说道。
李守礼听到这话,脸皮一翻,怒形于色,只是冷笑道:“西城戏坊,有我相好娼伶,闲来意动,凉国公去为我引来罢。”
李晋闻言后,嘴角颤了一颤,片刻后才干笑道:“潞王殿下说笑了,若只此事,走使一员? 轩车一驾? 又何须声势铺张。”
“我与你几分交情? 值得与你说笑?你于我几分辖制,胆敢当街阻行?滚!”
李守礼脸色一拉,指着李晋便怒斥道。
被人当众如此羞辱训斥,李晋自然有些拉不下脸,当即也一改敷衍笑容,佩刀向腹间一横,并沉声道:“末将皇命在身,职责之内无可不问,潞王殿下贸然纵甲入坊? 使命隐秘,请恕不能放行!”
“你刀敢露寸刃,我都佩服你是人间难得的硬种!”
李守礼无受此态恐吓,见状后脸上嘲色更浓? 直接策马便往天津桥行去? 身后甲众紧随,直将李晋等右监门卫众将士视若无物。
李晋握刀之手青筋毕露? 隐隐发颤,身后却有兵长入前,抬手按住他的佩刀刀柄,并低声道:“将军,不可啊!”
“跟上去!”
李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于是两路甲众先后通过天津桥,及入天街,李晋见潞王率众直往尚善坊而去,脸色顿时一变,策马争先,引众先入坊中,诸甲士待命于太平公主邸外,自己则匆匆下马登邸入见。
朝堂一哭,让太平公主再次成为世道关注的焦点,因此近日来,邸中常是门庭若市,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入坊求见的车马之众使得坊街都略有拥堵。,府内同样也是宾客满堂。
太平公主正在堂会客,见李晋神情严肃的入堂告事,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但嘴上却说:“宗家小子来访亲长,不值得小题大做。”
嘴上这么说着,她还是吩咐家臣将中堂宾客引往别厅,并着人将新妇李幼娘引入堂中。
邸中家人们忙碌应事,厅堂刚刚收拾完毕,潞王李守礼已至门前。太平公主神情镇定,手拉着李幼娘行至堂前,待见李守礼披甲入前,便先一步笑语道:“你姑母门庭又不是什么险恶境地,二郎来访,何必此状?”
李守礼行至堂前,先递给一脸紧张的李幼娘一个安慰眼神,然后才扶刀望着太平公主说道:“今日来见,非私情访问,皇太后陛下使我……”
“入堂来说。”
太平公主脸色微变,摆手屏退廊左侍立的家奴,语气则显得有些柔弱。
李守礼闻言也不反对,举步登堂,抬手拍了拍迎上前来的小妹李幼娘肩膀,笑语道:“诸兄昂然在世,自不容半分心事扰我阿妹。娘娘近来念你,归室收拾细软,稍后随我入苑。”
李幼娘闻言后连忙点头,然后才想起来回望阿姑,太平公主笑容略显僵硬,但还是温声说道:“且如你兄言,去罢。”
待到李幼娘离开,太平公主才又望向李守礼,开口道:“太后有什么心意,着儿郎转达?”
“皇太后陛下着我请姑母入苑相见。”
李守礼也并不入座,站在堂中开口说道。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视线自有几分游移躲避,指着堂外说道:“阿母召我,本不该推辞,但前堂宾客实多,二郎你也有见,能否待我……”
“皇太后陛下知姑母想是人事繁忙,若姑母抽身不暇,着我几言转告。”
对于太平公主的推脱,李守礼不感意外,不待这姑母将借口讲完,便又开口说道:“祖母说,小器不足御大,恃巧恐要成拙。姑母如今凡所享受,已经可称圆满。纵然故事有所失意,但也不是摧残人情的道理……”
“这是阿母说?这是……哈,罢了,我听见了。太后还有没有别的训告,一并道来。”
太平公主眼神本来有几分躲闪,听到这里的时候却忍不住低笑起来,眼神归于笃定,平静的望着李守礼说道。
“祖母还说,圣人所以守业,是有深刻道理。庐陵归或不归,姑母不当染指。若真悖情入深,老妇有力可恃!家贼国贼,俱插标之徒!”
“这、我怎么……我绝无此种心意!”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刚刚恢复镇定的神情陡然一变,更直接从席位上惊立起来,颇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慌乱:“你祖母闲居遐想,竟然这么、这么……唉,准备车仗,我去见她、我去见她!讲的清楚分明,让她不要再这么度情伤神!”
说话间,太平公主便往堂下行来,望着李守礼说道:“儿郎已是壮成,观人观事,该当有自己的主见!你祖母她、她真的是越发孤僻,竟然如此恶度人事!这番声言,有没有传往西京?慎之远在于外,神都情势不能精知,千万不要妄传邪情,让他误解!”
太平公主是真的有些慌了,以至于都有些语无伦次:“旧年宗家人情飘零,唯我两家还得守望相助。新妇入门,我待较己出还要亲切,我如果真有什么邪计,又怎么会把你表弟使派西京?现今所为,只是伤痛你姑婿哀荣不足……”
“姑母若要入苑,我在外堂等候。”
李守礼自知没有自家三郎那观情入微的眼量,索性惜声不作更多回应。
不多久,太平公主车驾便驶出了尚善坊,与潞王一行直往上阳宫而去,听到车外道左传来各种议论声,一时间她的心情也是更加的糟糕。
她此时不欲往见阿母,除了不敢面对母亲的审视之外,也是自觉神都如今物情沸腾,自己言行举止都影响极大,是需要有所避嫌。
如果此时前往上阳宫拜访母亲,不说外界会如何议论,只怕她四兄李旦心里也要埋下一根刺。
但听到李守礼转达母亲的话语,太平公主自知此行是避免不了。眼下往见或还止于声言训斥,但如果母亲威胁成真,那就真的不好收场。彼此都是心思玲珑之人,西京的三郎如果被完全惊动起来,那个狠货会做出什么,谁都估算不到。
太平公主不是没有预想过这种情况,但自觉得人情之内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可阿母反应之激烈,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心中这般杂想着,车驾很快就驶入了上阳宫,李幼娘稍作道别后便直往娘娘房氏于苑中住所而去。去年李光顺纳妃一事,太后亲自过问,房太妃入宫谢恩,婆媳关系因此有所缓和,自此房太妃便也住在了上阳宫里。
行至皇太后寝居之外,太平公主稍作顿足,举起锦帕用力揉了揉眼窝,然后便捂嘴啜泣,泪眼婆娑的行入殿堂。
大殿里,武则天侧卧寝席中,正闭眼假寐,及至上官婉儿入前禀告公主已经登殿,她微微颔首,还未及睁开眼,耳边已经传来自己女儿的悲哭声:“是打是杀,此身已经具此!生在这样门庭,我是该要认命,此生只作阿母手底一玩物,罪在用力解脱……”
“收起那厌声吧,你这一身血肉,出我怀抱之内。如果真的全无恤念,我会着潞王招你?”
武则天自席中缓缓坐正,垂眼望向仍自啜泣不止的太平公主,沉声说道。
0707 命许社稷,半生凶横
听到皇太后这话,太平公主哭声顿敛,但仍是一副凄怨至极的表情,抬眼望着母亲不无愤懑道:“我是阿母骨肉,但既自立成人,心怀终有不同!阿母这样邪情度我,若是传扬出去,我还有什么面目苟存人间!我究竟是怎样的厌物,阿母至今还要加我迫害!”
武则天闻言后呵呵一笑,只是语调中略有懊悔:“终究往年,予你太多纵容溺爱,让你到现在都还觉得能凭狡诈免于责罚。可如今,你阿母纵有心、却无力啊。你这娘子何时才能明白,脱此怀抱之后,人间已经再无深情能够纵容你的胡闹!”
“阿母以为我是胡闹?你长在这深宫之中,所见四面墙壁,知不知情势已经何等焦灼?四兄穷计情急,如果没有我的递言,他更不知该要如何料理乱象。我这么做,也是为了……”
太平公主仍自强辩,武则天却拍案怒喝:“住口!你真以为你母已经老迈昏聩,可以罔道欺之!我如今见你一面,是担多大风险?若你不是自我血肉之内撕裂出来,我是厌我命长,才出面见你?还要狡诈遮掩,挥霍一点生机!”
“事情或将有乱,但总不至于、不至于……阿母你肯发声,慎之不会违意,只要他能作克制……”
太平公主见母亲肝火真动,一时间也不免胆怯,语调都因此低弱下来:“世道至今的撕裂,阿母不是没有责任。三兄常年漂泊在外,终究一桩大患,我也是不忍见宗家再作流血,只凭四兄自己,并没有容纳的器量。如果有人将三兄劫入长安,阋墙之争近在眼前啊……”
武则天闭眼摇手,一脸的不耐烦,不愿再听太平公主讲下去:“你母确有悖道行径,但也不是你等恃恩之流能够看轻!人心之内的凶险,你所历几深?你兄妹恃于无知,拙弄大计,交代几事,你认真去做。”
“阿母请说!”
太平公主闻言后也不敢再作胡搅蛮缠? 连忙端正姿态? 郑重说道。
“雍王妃着三品正员礼送西京,旧臣裴居道封命盛追,哀荣同于刘延景。裴炎追以中谥? 决不可过于美封,给你四兄留下一线生机。潞王授给陕州刺史。做好几桩? 西京甲兵可以不过潼关,由得你们胡闹。”
太平公主听到这一番吩咐,嘴角泛起一丝自嘲:“原来我与兄长? 在阿母眼中都是如此的猥下之选? 笃定我们不能成事。难道人间只有你那令孙? 才是能托大事的当然之选?”
“这又有什么可攀艳的?慎之的确强于你们? 否则你母何至于沦落此境。你们所思所念,都在我的腹怀之内? 我倒盼能给我惊讶,可惜只是遗憾。我于人间已经难作长望,临行之前盼所托得人,黄泉见夫能免几分惭愧。他托业给我,所历虽然板荡波折,最终还是想夸一句不负所托。”
武则天讲到这里,怅然一叹,垂眼再望向太平公主,心情仍是复杂,继续说道:“你也不要过分专情朝内,若有心腹之选,使派并州,关键时机,能够救你一命。”
太平公主闻言后又是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旁的事情我可应下阿母,尽力促成。但是潞王刺陕州,这真的是为难,四兄是决计不许,朝士们也不会同意。”
“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你们兄妹怎么有胆量兴弄大计?立事之前,先虑败否,真要一味把自己逼到亡命之境,退无可退?”
武则天听到这话便冷笑一声。
太平公主目露不忿,并忍不住反唇相讥:“阿母不是觉得你那佳孙能事于大?又何必这么明晃晃的给他铺设东归之路?难道阿母仍然担心,他会归途受阻,难入都畿?”
“我担心的不是慎之,是你们啊!我担心你们搅乱时局不可收场,西京甲众不及相救啊!”
武则天长叹一声,颇有无奈道:“慎之归途通达,于朝情也是一桩震慑。潞王身领陕州刺史,也是给你们树立一个警号,一旦朝廷躁闹到必夺其职,无论当时情势如何,即刻收手、出都,强留必祸!”
“阿母总说祸,可我看不到祸由何出!内外臣员,旧朝久经驯服,南北衙兵,都在掌控,就算朝情一时有乱,不至于即时宣以刀兵。可如果慎之出入全无禁止,这才是真正让人寝食不安、急欲解决的危患。这样的安排,只会让朝情更加紧张,不利于内外平衡之计!”
太平公主虽然看重母亲的建议,但也并不只是一味的听从,仍然不失自己的主见、看法。
在她看来,将雍王家眷送往西京,的确不失安抚之计。将孝敬皇帝的丈人裴居道哀荣抬举到与国丈刘延景等同,也可以让行台在朝廷接下来的操作中少作发声。裴炎事迹显于废立,不加殊荣也可以让时流稍作冷静,不要专重险谋。
可如果自神都向西,道路俱在行台控制之内,朝廷中门大开,只会更加激化与行台的对峙气氛,并不利于她所设想的平衡局面。
说到底,她母亲作这样的指示,只是对她格外的看轻,一心都用在了她所看重的孙子身上,这自然让太平公主有些不忿。
“皇帝会答应的,你连你兄所思所欲都见解不深,难得竟有胆量会把弄时流人心。”
见太平公主仍是振振有词,武则天又叹息道。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是不信,但稍作思量后,脸色却变了一变,开口颤声道:“阿母要自解左羽林卫宿卫上阳宫?”
武则天点点头:“你兄畏我如虎,若能完全掌握我的安危生死,他绝不会拒绝。”
听到母亲这话,太平公主眼眶中顿时泪水涌现,这一次便是真的真情流露而非作态了,她抹一把眼角泪水并怒声道:“阿兄答应,我不答应!我母安危,不是任何人筹码赌注!慎之他配吗?阿母你一生精明,难道看不出那小子至今怨你追害二兄?他不值得!他真有雄才,便将宗家不驯人众杀个干干净净,但休想拿我母亲性命为他叩门!”
见太平公主反应如此激动,武则天嘴角颤了颤,低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并深吸一口气:“你母命许社稷,凶横半生,不是人间寂寂无名之客。这是我的福泽,也该要领受一份报应。慎之值不值得,且待来年再论,但如今,是我自己愿意,不干余者。”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俏脸仍是如霜,擦干脸上泪水,仍是不失倔强:“潞王可以出刺陕州,但上阳宫要由我来守!四兄他短计简略、稍繁即困,不能照料阿母周全!我明日就入住上阳宫,阿母你既然无计性命,索性为我暂壮声势!”
“满朝将要清算你母,你与我亲昵同居,怕是有悖你的心意吧?”
武则天闻言后便微笑道。
“我就母而居,谁能怨我?无非增添一些口舌之争,我既然入世蹈舞,料定不会轻松。怨恨阿母是一事,但让我亲见阿母生境落魄,这忍不了!前半生阿母庇我,此后长年,还是母女相依为命!我的母亲,决不可残生寂寥!”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从地上站了起来,望着母亲说道:“阿母且在殿休息,我自入宫与四兄交代此事。他若执意不许,那他也不再是我阿兄!我母但有分寸失意,我必千倍还他!”
望着太平公主疾行出殿,武则天也长叹一声:“旧时御极天下,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竟也会如民间妇人,老而为子女控弄,身不由己。”
稍作感慨后,她又对侍立一侧的上官婉儿说道:“去请雍王妃过来吧,他们夫妻久别,得有再见之期。但此一去,却未知我还能不能生见几人,临别短话,稍作慰藉。”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点头应是,但在临出殿前,又说道:“妾日前已经安排阿母于坊间,禁中多年积累私己可足余生自养。自此以别,潜居坊里,长为陛下诵经祈福……”
言及于此,上官婉儿声调已有几分哽咽,清泪滚落于颊,两手捧出一卷:“陛下起居,凡所惯用细节,俱细录于此,来者进侍之众,陛下可嘱细读,不、不……”
武则天听到这话,亦有几分伤感,抬手接过那书卷,展开稍作阅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娘子心细如发,所录诸多竟连我都不觉,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侍用繁琐的苛刻之人。”
她垂首低吟片刻,还是开口道:“不要留在神都,去西京罢。出宫之后,便是平民,往者浮华,一概抹去。真有走投无路的穷困,不至于无处求诉。”
“妾誓言于前,绝不违背。”
上官婉儿叩伏于地,悲声泣道。
武则天弯腰拍其颈背,笑语道:“知你精明谨慎,既有前言,自不违背。去罢,安心生活,旧事不足长忆,便也不再赠你物事。行出此门,便是新生。”
“陛下、陛下……”
上官婉儿埋首于武则天两膝,一时间泣不成声。
0708 满城喧哗,一家憔悴
神都城中,近日士情氛围躁闹,无论世族还是民家都各自争作诉求,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参与其中,终究还是有一些例外。
神都城北思恭坊,南曲有一大宅,横阔将近三十亩,占据半曲之地。这样的宅邸面积,在整个神都城中都是首屈一指,怕是只有诸宗亲勋爵人家才能享有。须知就连坊中北曲的右羽林将军李多祚这样的北衙大将,仍不及此宅如此宏大。
这一座宅邸的主人,身份也的确不俗,乃吐谷浑国君、青海国王慕容忠。虽然如今吐谷浑国已不存,但其全盛时也为西疆一霸,不同于一般的蕃邦胡酋。
更何况,除了吐谷浑王这一层身份之外,慕容忠还有另一层身份,那就是太宗皇帝的外孙,其母西平大长公主为太宗养女,其妻同样为李唐宗室的金城县主。而且其部所居安乐州,仍有领民数万帐,慕容氏世为安乐州都督,于诸羁縻州府中规模仅次于河曲之间的东突厥遗民几州并铁勒诸州。
所以慕容忠入朝时,当今圣人亲遣五品朝士于洛北远迎,并在大内设宴款待,礼遇甚厚,规格不逊于归朝诸宗家血亲。
但一时的喧噪之后,很快这位青海国王便陷入了无人问津的情况。毕竟朝情局势变幻迅速,谁也没有闲余的精力去长久关注一个势力不再、落魄入投的蕃邦国君。除了鸿胪寺旬日使人入坊问候、光禄寺偶尔赐派酒水食料之外,几乎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都中还居住着这样一位番邦国君。
旁人或是已经无视,但慕容忠自己显然不会忘了自己的存在,入朝以来心情都颇感焦灼。
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他虽然权势不复,但仇敌却不容小觑,甚至可以说是强大到令人绝望。
入朝之后,朝廷原本赐第于归仁坊,但慕容忠却自觉归仁坊远离大内皇城,兼其坊居周遭多东胡夷众并闾里豪侠,其中难免就会有刺客之流藏匿,担心安全无从保障。所以便将老母西平大长公主寄养赐第,而自己则斥重金在洛北思恭坊置办大宅。
洛北诸坊因地傍皇城,多有禁卫将领于此置业,诸如同居一坊的右羽林李多祚宅。而其左邻的清化坊,更有左金吾卫官廨所在,坊居的安全性自然大有保证。也正是在搬入了思恭坊之后,慕容忠才终于放胆安寝,不再担心睡梦中就被强人翻墙刺杀。
但即便如此,慕容忠等闲也不敢出坊行走于街市? 有什么事情也只着子弟并心腹外出行走交际? 可谓是小心到了极点。
这一天? 慕容忠又在堂内召见儿子慕容宣昌? 训问道:“昨日大李相公之子于邸中加冠宴客? 你怎么只是短留片刻即走?”
如今时局中李唐宗室最显赫便是宰相李思训并右监门卫李晋这一对堂兄弟,因此时流称李思训为大李相公? 李晋为小李将军。而且据说两人不久之后便要都加殊封王爵,自然也就更加的炙手可热。
慕容忠在继任青海国王前本就于神都城久为质子? 常参宿卫,对于都畿之内人情往来各种方式并不陌生。如今托命国中? 对此自然更加重视。
李思训这个宰相如今炙手可热,慕容忠倒也并不指望其人肯发声助他对抗来自西京的威胁? 但若能长为座上宾客,时流眼见之后? 在对吐谷浑问题处理方面也能更有体恤,不至于不留情面。
慕容宣昌二十岁许,闻言后便面露忿色? 闷声道:“权门眼高,家门倨傲? 嫌我具礼微薄,竟然将我置在偏厅厢左,留在那里只是惹人讥笑,索性离开!”
慕容忠闻言后便怒声道:“蠢奴!是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大李相公势力骤兴,与我家本就没有长谊,其家人亲疏以待也是难免。只要你日常出入积得眼缘,日后还患不能登堂?”
讲到这里,他又吩咐家人道:“帐中再支一批钱物,一定要优于前礼,加补送去。眼下大李相公还未正授,一旦封王,再要登门,恐怕更难显见。”
其家人闻言后,却一脸苦涩的匍匐在地并说道:“大王,入都以来钱货强使,如今帐库所余实在不多了……”
慕容忠听到这话,不免一惊,如今他势力不复,全凭钱财买平安,连忙说道:“取计簿来看!”
待到家臣将账簿捧上,慕容忠草草一览,脸色不免更加难看。他此行入朝,本就知道人事艰难,所以携货众多,身为一国之君尚且见重的财货必然是海量。但却没想到,入都不足一年所携带的财货竟已使用过半,这神都城虽然暂保他的安全,但也是个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啊!
“这每月过千缗的开支,流向何处了?”
将账册细作检阅,慕容忠指着其中一笔钱财流向开口问道。
家臣入前细览,然后便回答道:“是支给了坊中街铺,若不使钱,武侯们便不巡视南曲……”
“坊人奸猾!区区街面小鬼,竟然也敢辱我!”
慕容忠听到这话,脸色已是大变,拍案怒骂道。
“阿耶,咱们这一番入都,究竟是对是错?如今世道之内交际之众,都知雍王记恨我家,凡所往来,无不恃此强求。他们也不是真心要保我家安全,只是假借雍王的凶威来作敲诈,等到把我家榨干,会是什么样的面目,实在堪忧!”
见父亲神情怒极,慕容宣昌也忍不住说道:“早知入都会是此状,当时不如就留河曲。阿耶乃朝廷所封命,契苾明就算仗势雍王再如何嚣张,难道真敢谋害我家?”
“雍王使权虐人,他召我回返陇边,本就是打算将我父子性命去消磨吐蕃凶焰。况雍王狂悖不法,已经遭到朝廷猜忌,我如果举部投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再被朝廷迁怒褫夺封命,更加谋生不能!”
慕容忠少年入质,人生大半生涯都是生活在两京,对于所谓故国故部本就没有太大的情感。垂拱年间父死归部领掌其职,还觉得安乐州风土远逊两京,更加不想前往陇边去与吐蕃决斗生死。
当时被契苾明狂言逼迫,心中本就不忿不服,再加上朝廷使员相召,干脆弃部归国。但就算是他也没有想到入都之后处境这么艰难,特别雍王几胜陇边,行台分设后权势更壮,竟连朝廷都渐有难制之状。他这一把将雍王得罪挺狠,心中更是忧惧有加。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慕容忠心里也隐隐有些后悔,明白儿子所言才是事实。雍王势大,朝廷连陕西之土都要割授。慕容忠虽然归国,但其部属仍留安乐州,若被行台加以消化,朝廷意识到他这个青海国王只是个样子货,更加不会力保。
更何况眼下神都城中局势变化迅速,今日煊赫者不知明日还会否掌权,他就算拿钱买命,但只要雍王不倒,这就是一个无底洞。一旦积储耗尽,可能转头就会被人抛出,平息雍王怒火。
“势力不存,才会为人看轻!北曲李多祚,靺鞨贱种而已,但因其部属聚合,即便早前因阻雍王收拢代北军卒而入刑狱,但如今却又掌北衙禁军,无人敢辱……”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违背了雍王使命,他断然不会放过我。明日再招南市贾人入邸,变卖一些器货,趁神都近日情势躁闹,努力谋一宿卫实职……”
慕容忠还在算计着,突然家人来报有贵客登门来访,及见投帖,他便皱眉道:“郁林王?我家与他并无往来,他突然登门……郁林王方从西京使回,是不是受了雍王什么指令?”
他对雍王的忌惮已经深入骨髓,凡事都忍不住要往这方面去想,心里下意识就不敢去见。但郁林王李千里终究也是宗家近亲,即便势力不壮,如今主动登门,他也不敢将人拒之门外,只能硬着头皮出迎。
慕容忠所料不差,李千里正为雍王使命而来。他以少府监出都为使,归都后便被夺职,神都城目下的躁闹,跟他也没有太大关系。
他在武周一朝所作所为,人尽皆知,非但没有什么冤情可作申诉,反而有一筐的烂底子恐被追责,自然对雍王的交代更加上心。唯有托庇雍王,才是保全自身的良计。更何况前来访问慕容忠,本就是狐假虎威,敲诈发财的愉快事情。
一位宗王来访,青海王家人不敢怠慢,先将郁林王请入前堂,然后才入内通报。
李千里负手踱步,观察着这气派王邸,口中啧啧有声,自是羡慕得很。他堂堂大唐宗王,讲到起居用度,居然还完全比不上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亡国之君,也实在是让人不爽。
“未知郁林大王尊驾入邸,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很快,慕容忠父子便从宅中匆匆行入前堂,远远的慕容忠便抱拳致歉,态度可谓热情至极。
至于李千里,反应则就冷淡的多,只是负手而立,及至慕容忠行至身前不远,才缓缓点头,但开口所言却让人毛骨悚然:“今日来访,无问礼数,只有一事要问青海王,王欲生、欲死?若欲死,那就无复多言,我即刻出邸。若欲生,那咱们就可以仔细聊一聊,青海王这一命,于你心中价值几许?”
0709 贪生知惧,自入彀中
李千里这话一出口,慕容忠脸色顿时一变,而其身后随众,已经不乏人抽刀在手。
慕容忠虽然穷途投国,但毕竟也是吐谷浑国王,自然不乏忠诚卫士拱从。李千里简行登邸,出口便是如此狂妄不善,自然令人心中不忿,前堂顿时间刀光直现。
李千里见到这一幕,脸上却没有什么惊惧之色,嘴角一翘、嘲色更浓,视线于堂内一转,口中喃喃有声,似在念数。
慕容忠本就怀疑李千里来者不善,心中倒也没有多少的惊讶,他收回施礼的两手,右手轻轻一举,周遭卫士们收回佩刀,很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气度。
“恕我愚钝,未知大王所问何意?我父子世代效忠大唐,幸列亲徒,生死荣辱、存于君王一念,非与闲流私议取舍。”
慕容忠总还不失一国之君的气度,既然李千里摆明了是恶意来访,自然也不会再自折筋骨,冷声作答,暗嘲李千里也不过只是一个宗家闲员。
李千里听到这话,也不动怒,挥手掸袍,冷笑着便往堂外行出,一边走一边说:“方才抽刀者一十三员,合钱十三万缗,明日之前送我邸中。若是不见,我当登阙叩问圣人,天中坊曲是否还是唐家事业?”
慕容忠听到这话,脸色更加难看,深作一息然后开口道:“大王来意如何,不妨直言。某虽领衔邦部,但也久为唐臣,一旦殿中执言,圣人恩恤,必也赐我自辩余地,绝不只容大王一家诬陷!”
李千里顿足转身,望着慕容忠笑语道:“青海王大错铸成,我既登门问你,能不打听你境遇如何?本来还想恃于情义? 与你谋得两好,但你如此待我,还有什么可说?若要两下得宜,须是你情我愿。但青海王目我为敌的态度? 让人羞恼!”
说完这话,他便又回身举步往外行走。
“大王请留步,十三万缗财物? 当堂具出。家奴失礼,合当此罚!”
慕容忠见状,终于还是再作低头? 涩声说道。
既然慕容忠已经低头? 又有钱可收? 李千里自然也就不再拿乔作态,微笑着与慕容忠并行进入邸内中堂。
此前匆匆出迎? 堂中还散落着一些此前翻阅的计簿? 慕容忠见状脸色一变,正待呵斥家奴? 李千里却已经弯腰捡起一份,稍作浏览? 抬头望向慕容忠的眼神便更显玩味。
他将那计簿递还给慕容忠? 并作笑语道:“既然登门求于两好? 我该当先作诚意表现。青海王短候片刻? 不久诚意便会送达。”
慕容忠听到这话,心中自然好奇无比,但见李千里只是故作高深的不愿深说,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疑惑,着家人进奉饮用。
双方坐定,寒暄小半刻钟,突然又有家奴匆匆登堂附耳细告前堂有异事发生,数辆满载财货的货车停在府前。慕容忠闻言后,心中自是惊疑,忍不住便望向李千里。
李千里捧杯细啜,察觉到慕容忠投来的眼神,便微笑颔首道:“青海王乃投国寓居的贵宾,岂容小人轻侮折辱,先是所散钱款,我帮你索回些许。”
慕容忠闻言后心情更感复杂,起身于席长作施礼:“些许人情的往来,岂劳大王尊口亲自过问。人间事物,并无笃定归谁,财散邸外便不为我有。既然大王垂问,自当恭请大王笑纳。”
“我这么做,也不是要向青海王炫耀什么,也不是要摧残你苦营的人情关照。诸家所以退款,并不是敬畏我,我只是转达了西京雍王殿下的教命。雍王殿下说,青海王家私所有,尽数归我。这本来是当时酒热情浓一句戏言,却没想到传回神都竟被人当了真。”
李千里放下手中的酒杯,又悠然说道。
慕容忠听到这话,神情已是惊恐难耐,脸色变幻几番,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雍王殿下诚是权势滔天,垂教一言竟使神都群众惊恐!但我归朝,亦是朝廷传命,更得圣人款待抚慰,我、我不知何处得厌雍王殿下……”
“不知好,不知是福。但朝廷究竟有无制命宣召,这也大大值得商榷。我事外闲人一个,于此不敢轻言。只要青海王你自己能够笃定皇命,倒也可以无惧邪情滋扰。”
李千里闻言后,又呵呵笑道,看着神情变幻不定的慕容忠,心中自感颇为畅快。人的优越感,终究是对比而来,现在他倒也不怎么羡慕慕容忠大屋得居。
“请问郁林大王,雍王殿下究竟如何才肯放过我?殿下分治陕西,于人间已是贵极,教令所出,莫敢违触,何必一味威逼恐吓我这个失国之人……蝼蚁尚且贪生,我只是求活而已!”
慕容忠讲到这里,心中自感委屈至极。
李千里只凭雍王一言狐假虎威,竟然吓得神都那些人家将收到手中的财货又尽数退回,这让他再次意识到雍王权势较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强大。原本以为留在神都还能暂保安全,这一点信心也因李千里的到来而快速消散,只觉得人间处处皆绝境。
“青海王既然明白雍王殿下如今权势几重,谁又给的你豪胆,竟敢公然违触殿下教令?行台节钺,圣人亲授,几十万唐家壮士披甲效命,竟然无制你一区区蛮夷?”
李千里讲到这里,又是冷笑连连。
“大王但能活我,家财捐给只是小事!我违触殿下教令,确是当罚,但也罪不至死……今居神都,寝食不安,诸家勒取,更让我苦不堪言,但能从善了结此事,我、我必结草衔环,厚报大王!”
慕容忠伏地叩告,涕泪涂满脸庞。
见慕容忠这么大个人居然作此凄楚姿态,李千里也不免感叹与权势作对的下场。但他自知慕容忠违抗雍王教令,几乎使得河曲胡情再生异变,雍王殿下对之已是恨极,心中自也没有什么同情。
“我既然登门来见,自然有信心助你了结此事。至于你的家财给我,这也不是我贪婪,是雍王殿下对你惩戒。钱财使我,能保你安全,胜过穷使那些欺诈之流。”
能收得巨财,李千里也就不再一味高傲,他起身将慕容忠搀扶起身,并又说道:“今日帮你索取回来的资财,只是一小部分,余者所使我亦不知。既然你府中有账簿记录,那就呈交上来,我要逐家索回。
行台近日不会再就你事进行控诉,你可以安居在邸拟写一份罪表自白,待我钱货收尽,帮你将罪表递上,场面之中总要给雍王殿下一个交代。之后我会请潞王殿下登门做客,届时恩仇泯于一笑。你无论在朝,又或归部,也都由你自己心愿。”
慕容忠听到这话,一边暗骂李千里的贪婪,一边则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就这么简单?”
“雍王之所以动怒,一时意气而已。如今河曲诸州悉定,诸胡俱伏王教之内,你一人去留如何,无干众情,唯此不请而走,着实触怒殿下,施你薄惩,也是全于颜面。毕竟你之封命所得,俱出朝廷,难道雍王还真要夺你性命?杀你一人,于其何补?诸家所以贪取你的财货,所趁无非在此。否则何至于雍王一言之下,便财货俱归?”
李千里微笑着拍拍慕容忠的肩膀,大有小老弟还是太年轻的感觉。
久悬头顶的生死危机,竟能以这样简单的方式解决,慕容忠一时间也是半信半疑。当然所谓的简单,也只是相对而言,李千里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夺他全部家财,也的确是让慕容忠心疼不已。
“大王若能保我势位不失,不独都畿所存钱货,往后余生,逐年有献!我若能归领所部,更加不敢再犯雍王教令!”
慕容忠拉着李千里手臂,不无殷切的表示道。
李千里闻言后只是微笑点头,并再催促慕容忠将所使钱项细则呈交上来。等到慕容忠将计簿交出,他便又说道:“这便是全部?你可不要以为应付过眼前,日后我便没有手段治你!”
“生死付予大王,绝对不敢有所隐瞒!”
慕容忠闻言后连忙表态道。
“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你安在邸中,不必再作别的人情杂计。至于诸家退回的钱货,暂且收存你邸,无谓再费力转运。”
言外意思,等到这件事情了结,慕容忠这座大宅也将归于李千里所有。
慕容忠心里一边暗骂李千里贪婪,一边满脸恭敬的将之礼送出府,吩咐家人将那些钱财妥善收回,然后便吩咐道:“细拣箱笼之内,可能辨出是几家归还?”
“阿耶是怀疑郁林王是诈唬我家?”
其子慕容宣昌闻言后便发问道。
“这倒不是,钱货存于我家,若真事有不成,于他何益?我只是担心几家虽恐雍王权势退回礼货,但事后或会迁怒我家。若能分辨来路,追加补给,保全人情不失。”
慕容忠不无心酸的说道,亡国孽余,苟存人间,就是需要这样处处小心。
只不过家奴翻捡一番后,都没有什么明确的发现。对此慕容忠也不感到意外,当下朝廷与行台的氛围如此,郁林王恃其宗家亲长可以不顾体面非议,但其他身在权势的人家即便畏惧雍王,当然也不愿让太多人知道他们心里这一点恐惧。
但慕容忠亲自细察一番后,还是察觉到一丝端倪,退礼中有两份珍物本来是他心爱,此前邀右羽林李多祚前来做客,被其强行索要。
“这靺鞨贱种,原来也是一个色厉内荏之徒!”
笼罩在头顶的危机有望解除,慕容忠忧惧的心情也有所缓解,想到之前李多祚对他的羞辱敲诈,心中便有几分不爽,吩咐道:“将几件器物拣出,我要登多祚家门,瞧一瞧他贪而胆怯的丑态!”
慕容忠登门,直被拒之门外,内庭更传来李多祚的咆哮声:“奴儿命托强者,得有庇护,具货登门,是在辱我!”
不被开门接待,慕容忠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心情却很畅快,一方面羞辱了李多祚,另一方面则是证实了郁林王这人虽有贪婪、但也确是靠谱。就连李多祚这样的宿卫悍将都慑于雍王凶威,如果没有郁林王出面,都畿权门虽不少,但真没有几家敢放言能在雍王威逼下保全自己。
慕容忠心满意足的离开,然而李多祚邸中中堂,郁林王李千里赫然在席,李多祚恭谨执礼道:“多谢大王提携,慕容老贼亡户之犬屡有轻我,入死不知,让人畅快。”
李千里闻言后微笑颔首并说道:“之后几日,还要有劳将军使派徒众,盯防他家奴走访名册中几家。待其知惧,自然乖乖入彀。届时与将军比邻,该当你的一份,自不会少。”
0710 顿笔书成,命系大王
李千里跟李多祚有些交情,这是在武周年间积下的人脉。那段时间里,李千里虽然屡任外州,但却频频进献方物祥瑞。李多祚宿卫北衙,有的时候就需要率军出迎。一来二去之间,彼此之间倒也混出了一点交情。
至于行台与朝廷、以及青海王慕容忠之间的纠缠,归都后李千里也着重打听了一下,特别在了解到慕容忠归朝后所面临的尴尬处境后,李千里自然明白慕容忠不过是朝廷用来给雍王添堵的小工具。真要说有多重视,那也不尽然。
一番思索后,李千里便定下了这样一个计略,主动登门宣以恫吓,吓一吓慕容忠。
他所谓帮慕容忠索回此前滥使出的财货,财货是真,但来路则是虚的。雍王于神都的确是具有着不小的震慑力,但慕容忠所交涉的那些人家也都各拥势位,他们就算对雍王有忌惮,也不至于凭着李千里狐假虎威一句传话便乖乖将财货退回。
更何况,李千里借着雍王凶威吓一吓慕容忠就罢了,可若他真敢凭此去恫吓众多时流人家,那可是要犯众怒的。眼下神都氛围本就微妙,他自身底子又潮得很,真敢这么做,简直就是在玩火。
所以此前送回慕容忠邸上的财货,真就是李千里凭他宗王名头,联络两市豪商暂时借出来的,为的就是给慕容忠营造一个四面楚歌的绝望处境。
李千里自不清楚慕容忠与时流人家交情深浅,为了确保封锁慕容忠对外界讯息的获取途径,同时让自己的震慑显得更具真实性,便找上了与慕容忠同居一坊的李多祚。
李多祚不仅仅只是北衙右羽林将军,本身还是靺鞨大酋,门下不乏使员,可以确保监控住慕容忠门下走使之众,使其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只如一个囚徒般任由自己摆布。登门讨要慕容忠送礼名单,言是索回雍王许给他的财货,实际上也是为了监控起来更方便。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李千里也按照那名单频频走访时流,营造出自己在努力做事的一个假象,安排几架货车频繁出入坊邸? 一时间倒似乎真有所获颇丰的样子。
关乎到自身安危与前程,慕容忠自然也不会只是听信李千里一面之辞,门下使员积极走访? 但也实在不得要领。但是对于李千里近日行径并邸中动静,倒是了解的很详细。
人在困境之中? 本身就偏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更何况李千里这个老油子在武周一朝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只是安排慕容忠这样一个困养神都的亡国之君? 自然游刃有余。
桩桩种种的迹象,让慕容忠确认李千里的确是在做事的。而在之后几日,畿内又发生一桩大事? 让慕容忠更加意识到雍王如今的权势威重。
那就是朝廷近日所忙碌的有关旧臣追封的问题? 与雍王有关的一桩? 是孝敬皇帝丈人裴居道,追封为晋国公、并州大都督。恩授之后? 与正牌的国丈刘延景所封之宋国公、荆州大都督全无二致。
裴居道谈不上什么忠烈名臣,虽然出身河东名门裴氏,但察其事迹、资历? 也实在不当如此殊封。哪怕其人乃是孝敬皇帝的丈人,但如果不是孝敬嗣子太争气,裴居道无论如何也难得如此哀荣。
朝廷对雍王是这样的态度,慕容忠看在眼中自然更加的心慌。于是在稍作准备后,便即刻再请李千里过府? 恭敬的将李千里所吩咐他拟写的请罪之表呈给李千里先看一看。
李千里这一次再登邸? 声势就大得多,不独自身衣着装扮里外翻新,就连随从家奴们都骚包的一身绫罗穿戴。可见这段时间走访慕容忠所交际众家,的确是所获颇丰。
登堂将慕容忠拟定的罪表稍作翻看后,李千里冷笑一声,随手便将之撕碎,又望着慕容忠颇为不耐烦道:“怎么青海王觉得雍王殿下能这么敷衍过去?你此表所述,唯铁勒诸部逼迫,不得已仓皇归都,竟无片言有述违触雍王殿下教令之实。殿下一口屈气难舒,我又如何为你递话请恕?”
“但、但我所言,也确是实……”
慕容忠闻言后自是一脸难色,只是不待作更多解释,便被李千里抬手打断。
“彼方情势,我并不感兴趣。但你表章中,必须写明何以招怨于雍王殿下,再言悔过痛悟之心境,如此才能彰显雍王教令之威重!”
看在钱财的面子上,李千里耐心多讲几句:“我知青海王所想,担心论罪成实,恐将无从洗脱。但方今雍王殿下权重多少,你也清晰有见。如今殿下还有仁恤不失,若这一点耐心都消磨殆尽,那我也不敢再作更多担保。”
“我若罪表呈递,雍王殿下真能放弃追究?”
慕容忠终究还是有几分忐忑,再作追问以确认。
“无论朝廷还是雍王,本来也没有加害你的心意。唯你触怒雍王殿下,一点怨情深结。西方之事,朝廷已经尽付雍王。只要殿下怨情舒展,放弃追究,朝廷于你无非降敕训责一番而已。”
李千里讲到这里,不着痕迹的拨弄了一下满身华贵佩饰,又说道:“近日我游走几家,时流也多知殿下心意。难道你觉得殿下会因你而自毁时誉名声?”
见李千里一身贵气逼人,慕容忠终于咬牙道:“好!郁林大王既然诚意救我,我自无相疑的道理!不需转日,今日就在堂中毕陈所罪,请大王当面斧正!”
说完这话,慕容忠便伏案铺纸,细述自身罪过。虽然措辞之间仍然不免避重就轻,但总算交代清楚他违抗行台征令,私自入国这一事实。
李千里看完后虽然仍觉有些不满,但也心知不当迫之过甚,只是忍不住叹息一声道:“生人所以愁苦,泰半源于情事不通。青海王若早早有此觉悟,不至于生出后续诸多误会,让我也受累事中,还有几家尚需走访。”
慕容忠闻言后,心里不免暗骂你这家伙自己贪财,不顾体面的借雍王声威去勒索时流人家,还要怪我害你受累!
一想到李千里这一通搅闹后,日后再想将关系维系起来,势必还要付出许多。但只要保住了自身的性命以及对吐谷浑旧部的统率权,这些后计大可后续再从容处理。
“顿笔书成,命系大王!”
心中虽然对李千里的贪婪腹诽不已,但慕容忠还是一脸恳切的再次说道。
“放心罢,诸事有我。唉,若非家事渐繁,费用日巨,我也实在懒于过问这些闲事。”
李千里一副老大哥姿态拍胸保证,但在说完后等了片刻,却发现慕容忠没有更多表示,便又叹息道:“此事短则几日,长则旬月之内,当有后文。余计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只不过近日邸内人事越发杂乱,起居都局促不安……”
讲到这里,他便左顾右盼的打量起这座厅堂来,意思自然很明显,雍王殿下的意思是你的家私尽数给我,当然也包括这座邸业。
慕容忠闻言后,心中自然火大。他是听门下奏告,李千里坊邸近日频有资货出入,想是从他送礼各家讨来,所谓人事渐繁,本就是他所送出的资财充实。结果现在因为财货多放不下,又来开口讨要他的宅邸,简直就是欲壑难填!
“让大王困扰于事,是我这托事之人情有疏忽,实在失礼!大王请放心,今日便文书过户,此业赠给。宅内旧使,大王若不惯使用,一并换新!”
事已至此,慕容忠也没有什么可再作倔强,连忙又表态道。
“唉,惭愧了。知青海王也并不从容,怎么好意思再以我家私琐碎来烦扰你,你且安居畿内,静待佳音。”
李千里闻言后便眉开眼笑,并即刻就完成了从客人到主人的身份转换。同时他心里也不得不感慨攀就势力的好处,本来以为还需要再拿捏恫吓一番才能逼慕容忠就范,却没想到朝廷在这一节点追授裴居道殊荣,这无疑帮了他一个大忙,事情完成的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顺利。
产契交割,自然有家人处理。两人虽然都不是什么权势壮盛之流,但毕竟也都身份不俗,无论县廨还是市监都不敢怠慢,自然加紧处理。
李千里午前入邸,午后这座邸业便归入了自己的名下。但他也没有一脸猴急的当即便搬入进来,还是给了慕容忠几天的时间收拾细软。虽然说家产尽纳,但总不能让人连几件换洗衣服带走。
而在这几天时间里,慕容忠那一份罪表也在李千里安排下递入朝中,辗转诸司之后,便被送入了政事堂中。
当日政事堂在直者乃宰相李思训,翻过奏表稍作阅览,顿时便面露异色,忍不住便嘀咕道:“这青海王莫非厌生?”
近日朝情所重委实不涉边夷,而且慕容忠入朝时李思训都还没有进入政事堂,原委所知不深。因为事涉番邦国王,李思训也不敢随便批复处理,于是便召来吏员,将有关此事的一应卷宗取来。
花了半个多时辰细阅卷宗之后,李思训终于搞清楚事件始末,也越发确定这青海国王的确是活腻了。
0711 情势无感,不堪大用
有关青海王慕容忠请求归朝或者举部内附的记录,政事堂记载可以一直追溯到垂拱四年。之所以是从这一年开始,是因为吐谷浑先王诺曷钵死于此年,慕容忠继为青海国王,正式前往安乐州统领其部。
换言之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拎不清、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抵触朝廷这一桩安排。从垂拱四年至今,各种形式的上奏便多达十数起之多。
这不仅仅只是李思训自己的感受,此前历任宰相对此也都有类似评语。
武周长寿年间,姚璹担任宰相,提议政事堂编写《时政记》,不仅仅记录施政事则,更将当时君臣讨论各自观点、看法都详细记录下来。一者封存史馆,用于修史。二者就是存留政事堂中,供继任宰相们了解前任的施政纲领与各自理据,以避免朝令夕改、人亡政息。
当然,能够担任宰相的各自都有一套见解方略,而且所面对的时势也未必相同,未必就真的萧规曹随、不敢逾越。但《时政记》的编写,对于一些朝情大事的还原度极高。
《时政记》中就记载了一次前代宰相针对慕容忠其人其事的评价,其中前宰相李昭德的发言记录就很具有代表性。
李昭德的看法是,自贞观年间开始,吐谷浑便久为藩篱之用,此前是用于防备吐蕃。但在吐蕃权臣禄东赞父子的攻略下,吐谷浑王室实在是软弱无能,几千里疆国拱手而让。
之后朝廷庇护吐谷浑,将之安置于安乐州,除了吐谷浑王室这一层国戚关系之外,也是废物利用。将吐谷浑安置在河曲之左,进可以再次用来攻略青海,退可以平衡河曲之间铁勒诸部与东突厥降户的势力对比。
铁勒诸部与东突厥本为世仇,此前朝廷将两方安置于河曲内外,就是为了让他们彼此制约。可是随着东突厥势力死灰复燃,躁闹于大漠南北,这种过于对立的局面不利于长久维持,分分钟都有可能演变成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青海大非川一役,吐谷浑复国盘算落空。这一批亡国之众安排在灵州贺兰山南麓,就可以盯防铁勒诸部与河曲六州东突厥亡户,达成一个三角对峙状态。
慕容忠十几次请求归国内附,翻来覆去无非两个理由,第一是他久在国中,不能有力的掌控部属。第二是铁勒与东突厥对他慕容部都敌意满满,让他寝食不安。
这家伙真当自己是门里亲戚,不愿意留在羁縻州担任工具人,反而心心念念想要回神都当米虫。
李昭德对此的看法是这家伙再哔哔就弄死他,换个听话的。当然朝廷是没有采用这么激进的处置方案,而是又加亲近朝廷的契苾明担任金满州都督,用来统摄平衡这三方。
不过这是武周后期的安排了,随着神都革命后一系列变故,契苾明加入雍王麾下,河曲情势朝廷已经无从插手。
慕容忠最近一次请求归国? 就是在雍王青海大战之后,这一次言辞与态度较之此前都要更加急迫。而政事堂当时的记录? 对此仍有极大的反对声,但最终也没有决议拒绝慕容忠归朝。
毕竟当时的情势是当今圣人刚刚履极? 但周遭诸邦国入贺热情却并不高。在这样的情况下? 慕容忠归朝总能充个人场。而且行台新设,朝廷也希望在河曲埋下一两步棋子。虽然不赞成,但也没降敕反对,算是默许。
慕容忠归朝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行台的传书追责? 而且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当时那段时期也正是朝廷与行台气氛最僵硬的时刻,神都朝廷中还在忙于清洗雍王一系的势力? 有关慕容忠的去留便也成了一个角力点。
当时甚至就连宰相狄仁杰都觉得不该将人交给行台? 行台指谁有罪? 朝廷便将人交出,这对中枢威严无疑是一大损伤。更何况? 慕容忠身份特殊? 还不仅仅只是唐家臣子。朝廷真要这么做了,无异于恩威自绝于远邦。
但行台连番上奏,多的时候甚至一月之内五六起之多? 也让政事堂众宰相们头疼不已。所以年前由宰相薛稷执笔? 给予陕西道大行台一个相对正式的回应? 青海王贺新皇履极而入朝,何时归部待定,行台于此不要再作追问。
可以说,在青海王慕容忠的问题上,政事堂虽然没有态度明确的施以包庇,但起码也没有承认行台强加在慕容忠身上的种种罪责。
然而现在,朝廷不认,慕容忠自己却认了,这究竟是在打谁的脸?
了解到这些后,李思训再看慕容忠所呈交的这一份罪表,一时间不免大生感慨,朝廷已经在极力淡化此事,你慕容忠闲着没事斗鸡斗犬不好,非要作死刷存在感?
现在朝廷将要大肆追褒武周一朝死国朝士,本来就担心行台会有什么过激举动、横加阻挠,必然是不愿再横生枝节。可这已经被刻意淡化的慕容忠居然自己跳出来,承认行台此前诸种指摘有理,除了慕容忠自己活腻了之外,李思训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够解释其动机。
说这家伙担心久居神都、其部属人马或会被行台瓜分兼并也不对,观其此前言行,他巴不得一辈子在神都做米虫呢。
想不通这家伙究竟动机何在,李思训也觉得这件事有些难办。他倒不怎么在意慕容忠心迹如何,可问题是其人归都的时候,皇帝陛下予之礼遇颇厚,现在事情横生枝节,总要请示下皇帝的意思。
稍作沉吟后,李思训便吩咐吏员将慕容忠这一份奏表并政事堂相关卷宗装入同一箱笼中,随自己入宫请见。
在太平公主的建言下,皇帝李旦确定了接下来朝廷将要用事的重点,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精神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让他感到兴奋的,不仅仅只有君臣同心协力、共同操弄一桩大事的热烈氛围。关键是在事务处理过程中,对皇太后临朝以来各种施政得失的臧否评价,让他沉迷不已。
以往在皇帝李旦看来,他这位母亲就是他人生中一座高到令人绝望的山峰,此生非但都不可能攀越而过,哪怕仅仅只是这山峰所投下的阴影,都能笼罩他整个人生,让他无从解脱。
可现在,他不独已经站在了阴影之外,更能将这座高山逐分逐寸的挖垮,这种刺激与愉悦感,简直是他生人以来便不曾享有,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正是出于这种心理,对于太平公主所举荐几人,李旦也尤为看重,各加直殿学士,以备诸事垂问。
特别是被太平公主重点推荐的韦承庆,更让李旦觉得国家非无士力可用,只是才力进用途径并不畅通。
其实对于韦承庆,皇帝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接纳看重,反而因其过往的经历而心里埋着一根刺。
韦承庆是前宰相韦思谦之子,但其履历中还有一个颇为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前雍王李贤位居东宫时的东宫属官。因李贤被废,韦承庆也被贬出都,辗转州县达十数年之久。
对于那个已经去世的二兄,皇帝李旦心中是多存惋惜,但又因为李贤的儿子,对前东宫官属多多少少是存一些偏见。
因为太平公主的举荐,李旦抹不开情面,也是存着姑且一见的想法。但这一次见面会谈,韦承庆所论时事诸情俱有独到见解,颇投李旦意好,有的方面更是李旦思之不及,听完后不免有大受启发之感,心中自生一份相见恨晚的知己之情。
不过如今的李旦也非早前初入时局的萌新,特别是在经历王孝杰一事后,对于时流拔授更加谨慎,不再毫无保留,一点心事俱付面上。
所以尽管他心里对于韦承庆很是欣赏,但短时间内也并没有再作提拔的打算,需要等到眼前所事初见成效之后再作考量。
今天早朝之后,李旦返回大内殿堂,又召来韦承庆等直殿学士,询问事情进展如何。
不过此方谈话刚刚开始未久,内侍便前来奏报李思训求见。李旦心情正好,闻言后便让人将李思训引入殿中,并笑语道:“相公宗家长者,任劳繁重,若非急情要务,使员入告即可,无需诸事勤走。”
“此事未称紧要,但牵连也是不小。臣不敢擅自决定,所以入宫请示。”
事无论大小,对于李思训这一殷勤态度,李旦还是颇感满意的。换了其他状似恭良、内实矜傲的老臣,很难保持这种勤走请示的态度。
待到几名直殿学士避入殿左侧席整理卷宗,李思训才将刚刚收到的慕容忠奏书奉上。
李旦在稍作翻阅后,脸色陡然一变,拍案怒声道:“这青海王,当真不知所谓!蠢物、蠢……”
见皇帝陛下反应如此激烈,李思训也是一惊,忙不迭自席中立起,心中则不乏疑惑。青海王此番上表,的确是有些无视朝廷对他的恩恤,但似乎也并不值得皇帝如此大动肝火。
“这蠢物、这……如此情势无感,如何能当大用!”
李旦又忍不住喝骂一声,殿左诸学士闻此怒声也忍不住侧首窥望,特别韦承庆耳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青海王、能当大用……欲作何用?
0712 北门空虚,无人可用
皇帝李旦对青海王慕容忠还是颇有想法的,而且这想法谋划还非短时,而且近期都已经将要有实施起来的打算。
李旦原本打算将慕容忠召入北衙任用,重新组建北衙千骑。从慕容忠入朝伊始,他心里便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只是此前客观条件并不具备,而且慕容忠其人也需要进行一番考察才能决定究竟值不值得授给此事。
如今的北衙,几乎已经是半废的状态。左右羽林军并飞骑都被渗透不浅,至于千骑这一支精锐力量,则几乎尽被雍王卷走西行。
当然就算千骑留下来,李旦也实在不敢加以使用。只看千骑在神都革命中的立场与表现,如果还由其充任北门宿卫,那简直是在拿自己一家人的性命安危在开玩笑。
皇太后通过太平公主转达其心意,希望潞王李守礼为陕州刺史。李旦心里虽然极不情愿,但又不忍放弃这个难得的解决左羽林军问题的机会。
左羽林军廪料自给并宿卫上阳宫,朝廷对其几无控制之能,本就是雍王遗留在神都的一个毒瘤。尽管朝堂中雍王势力已经被清扫一空,可若不解决左羽林军的问题,其人阴影便一直覆于神都。
潞王出刺陕州,虽然表面上看来可以让行台势力直抵都畿西郊,但从地理位置而言,陕州距离朝廷中枢又远远超过了上阳宫与大内之间的距离。
特别再加上皇太后这一筹码,李旦对于这一提议也实在没有反对的理由。尽管太平公主主动提出要入住上阳宫,让他不能完全控制母亲的人身自由,但起码较之此前雍王一系守卫上阳宫要好得多。
原左羽林将士,李旦已经不打算再用,原因与千骑差不多。雍王兄弟对左羽林军渗透同样不浅,即便潞王出都,左羽林原班人马也不可能再重归北门宿卫。
千骑已经无存,左羽林军又不能再用,这意味着整个北门只剩下了右羽林军这一支力量。且不说右羽林军可不可信,单单大内安危系此一军,这种状态就不可长久维持。重组北门军事,已经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北衙军事不同南衙,无论是其长上宿卫的模式,还是日常营伍调度,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忠诚型与服从性。特别是后者,是北门建军以来的一个重中之重。
武德旧年,高祖李渊以创业元从子弟长上北门。贞观年间,太宗常以天策府潜邸故人领职北门,左右屯营并飞骑丰富扩大北门军种与规模。天皇时期直设左右羽林军,几与南衙诸卫分庭抗礼。太后临朝后更不必多说了,北门乃其掌权之根本。
可以说,北门在控与否,就决定了一个君王对朝局乃至于整个天下的控制力。
李旦自认并无开创之才? 但也幸在他之前的历代君王已经将北衙军事框架搭建起来,他只需要在这框架之内充填人事即可。
但想要做到这一点,也殊为艰难。高祖有其创业元从? 太宗有其潜邸故旧? 天皇更是开疆伟岸、无患才士使用。至于皇太后,虽以女主临朝? 但起码还有其武氏一群侄子使用充位。
至于皇帝李旦,则就是根本无人可用。他旧在潜邸? 于诸子之中本就不受见重? 所配府佐才具不高? 且垂拱登基以后? 李旦便长期处于幽禁状态长达十年之久,与这些故员们也谈不上有多高的信任度。
再次临朝以来? 所见世道人心险恶越发深刻? 也让李旦不能明辨孰忠孰奸。诸子俱少,不堪任用。若大用外戚,又担心滋乱于门庭之中。患得患失,让他不知该将事托何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入朝的青海王慕容忠简直就是一个量身定做的人选。
其人履历清白? 早年在都为质、入参宿卫,垂拱四年归部统率其众,与朝中人事牵扯甚少。在部几请归朝,可见内心中对朝廷认同极高,并非恃其部众勇力便无顾朝廷章令的蛮横胡酋。
而这一次归朝,慕容忠又深深得罪了雍王与陕西道行台。李旦对河曲胡情虽然不甚了解,但所见行台几番措辞严厉的请求朝廷将慕容忠交给行台制裁,也能猜想到雍王对于慕容忠此番入朝的恼恨。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朝廷施加庇护,慕容忠一旦落在行台手中,可能就是一个必死的下场。唯有托庇于朝廷,才有活命的可能。
虽然李旦也注意到朝堂诸公、特别是历任宰相对慕容忠的评价都不算高,但北门值宿对能力的要求本就在其次。武家诸王才器猥下,照样也帮助皇太后把控北门十数年之久。倒是才情、时誉都颇崇高的雍王因幸染指北门,顿时便让武周朝局翻了车。
对李旦而言,将慕容忠授给北门军职,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可以凭着慕容忠吐谷浑王的身份,招引一批吐谷浑遗民健力进入北衙宿卫体系中来。
高宗天皇创建左右羽林军,虽以原本的左右屯营为基础,但普通营士广有高句丽遗民等充任。包括前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其人出身高昌王世系,身后也有着相当一批西州胡部以供差用。
以胡将任职北衙,不仅仅只是贪求这些胡将身份特殊、避免北衙与南衙勾连成势,这种任命本身就是君王控御诸胡人力的一种手段方式。
高句丽覆亡以来,遗民大量迁居国中,其中相当一部分健力就在事北衙,以高氏、泉氏为首的其国旧贵与雍王相交甚深、利益纠缠。
李旦要重组北衙军事,自然也不会忽略这一隐患。可如今北衙本就军事半废,若再贸然清除高句丽、高昌等诸胡酋部曲,那就等于直接废了北衙武功。
且这当中多有长上北衙十数年久的兵长,对宫门防禁及宿卫流程也都精熟,一旦踢出宿卫体系,除非赶尽杀绝,否则难免宫禁详情播泄市井之间。
面对这样的情况,引入另一股人事力量进入北衙军事体系以作平衡、互相制约,才是最妥当的方式。本来分散于都畿之间的雍秦遗民乃是当然之选,可如今雍王独大于关内,又有故衣社以笼络雍秦故人,也让李旦不敢大批招募雍秦迁民。
基于这些盘算,慕容忠及其所部吐谷浑遗民便成了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慕容忠入朝的时候,李旦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当时并不具备实施的条件,所以便将此事按捺于怀。借着行台与朝廷紧张的对峙氛围,他授意薛稷对慕容忠加以庇护。
之后一段时间里,对慕容忠的冷落乃至于刻意淡化其人存在,也是对慕容忠的考验。让慕容忠受尽人情冷暖、势力逼迫,顺便看一看其人在都畿官场究竟有多深刻的联系,等到其人穷困至极,李旦再以救世主姿态出面,授给显职要任,不患不能收其忠心。
雍王捐财入宫,让李旦有了重整北衙的物资基础,此前他已经授意北门增设两厩、为扩大人马规模而作准备。只待朝中追奖事宜告一段落,便要将此事正式提上日程。
可他心里存着熬鹰训犬的打算,还未及有进一步的动作,这鹰犬竟然先一步崩溃了,直接影响到李旦重整北衙的计划,心中怎么能不震怒!
北衙诸种构想,关乎自身安危,李旦不欲外朝朝士知晓并干涉太多,先着令诸直殿学士退出殿外,才又拿着慕容忠那一份罪表说道:“此章奏由何司递献?”
“此表先经宗正寺、鸿胪寺并光禄寺批署、递送门下,门下整集之后递入政事堂。臣自觉事涉广泛,未敢批给门下省抄发及下。”
政事堂乃朝廷中枢所在,所处理俱军国大事,如果不是慕容忠身份特殊,章奏转入门下省的时候,可能就会由门下省批阅抄发、分付有司执行了。
李旦听到这话,心中暗道庆幸,而后沉吟道:“慕容忠擅进此奏,当中或有妖异曲隐。其人身份不俗,未可轻易裁断,即刻追问所转诸司,收回各所录备,敕令不出,不得轻论此事!”
尽管慕容忠这一举动搞得李旦很恼火,但是关乎北衙要计,他还是想试图挽救一把。
李思训闻言后便恭声应是,倒也没有往深处去想,只觉得圣人如此吩咐、不准事泄于外,只是为了保全政事堂此前庇护慕容忠的颜面。
待到李思训离开后,李旦才将脸色一拉,对殿内侍者喝令道:“着令司宫台苏永,即刻降第训问青海王究竟何以屈意求刑?念其宗家戚族,准他进表自白,若所述仍是失实,既求死便赐其一死!”
慕容忠作此妖异举动,李旦下意识便猜测应是雍王使员所为。慕容忠意志如此软弱,无论缘由如何是不可再当北衙之用,但若能拿到一点雍王搞动作的罪实,可以适时据此问责行台。
且不说李旦后续谋计,诸直殿学士被遣出殿堂后,韦承庆便不疾不徐的向大内南门则天门行去。其人出身关陇名门,又是宰相之子,仪容气度甚有可观,虽循太平公主举用,但入朝以来,也颇得朝士赞誉。
只是在行出则天门后,道左耳目渐疏,韦承庆脚步陡然加快起来,几乎趋进而行,及至中书省外衙堂,便即刻召来待命吏员并低声吩咐道:“速查青海王承奏事略,若有事可引,告诸喉舌将之逼出都畿!圣人贪好胡人勇健,欲引直宿卫,一旦胡将窃位,我关西诸家入朝掌机更难!”
吏员领命而走,韦承庆在堂皱眉深思,手中挥笔勾勒数字,赫然是“裴炎必拟厚封”!
0713 韦卿雅正,堪为宰辅
人的悲喜并不相同,有人欢宴于坊邸,有人戚戚于内庭。
当司宫台内常侍苏永奉圣人所命抵达思恭坊青海王邸业时,才发现这宅居早为郁林王李千里所有,恰在今日宴请都畿时流亲好徒众以贺乔迁新居,潞王李守礼自在受邀之列。
苏永错投门庭,不免大感意外,因有皇命系身,不敢耽搁,登时便要告退离开,却被郁林王强请入堂,略饮几杯稍作致意,才得以脱身离开。
等到苏永离开后,李千里也自退席并请潞王入内堂,神情凝重的叹息道:“慕容忠罪表方作呈献,圣人即刻使人入坊垂问,可见青海王于圣心颇重。我诱青海王自认其罪,行台可以据此再追,但若圣人仍要强施庇护,事情恐将再生波折啊……”
李守礼闻言后便冷笑道:“圣人若真如此罔顾正义,恩惠滥施,那我也可以无顾法律,入坊杀之庭中!慕容忠这狗贼几害雍王大计,决不可再容其长活此世!”
“殿下切勿冲动!离都在即,身当门户,眼下决不可干法哗众。我想不通的是,慕容忠不过都内一闲流,何以甚为圣人见重?”
李千里讲到这里,眉头不免深皱起来,同时不免有些慌乱,只看圣人对慕容忠其人其事如此关注,若知慕容忠此番进表是受自己逼诱,恐怕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李守礼不像李千里那么心思杂多,听到李千里这一疑惑,随口便冷哼道:“圣人于宗家人情之内尚且深刻细计,又怎么会无端施恩余者?他所贪图,无非吐谷浑亡余势力,将我发遣出都后,赖之细刻北衙!”
李千里将潞王请入内堂,本也不指望其人能有创见,可在听此无心之言后,先是稍作错愕,片刻后才拍膝叹道:“潞王殿下一语中的,所见深刻!想来实情必是如此,若圣人果真有此计议,那慕容忠此番必死无疑了!”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李守礼反而有些意外。他本就不以计谋见称? 随口一言却被李千里认为是事实? 但一时间还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北衙关乎宫防根本? 凡所进事,无不心腹肱骨。如今朝中本就士情躁然、诸家争望,岂容慕容忠一介亡国之奴幸取势力!”
李千里讲到这里,不免叹息道:“若圣人果有此念且意浮事表? 于朝局情势诚是一伤!武周一朝话以妖氛? 凡海内名门无不苦盼唐业再兴,圣人履极至今未有称夸? 若于事中赏重胡虏而轻薄中国之士,情谊失矣……”
讲到这里,李千里离席起身? 面西而拜? 并又望着李守礼说道:“雍王殿下教令行事,我自捐力行走,凡所应用,潞王殿下俱都有见。虽也趁事得拥美宅、得据厚资? 不敢再作邀宠。唯请潞王殿下将此功用诉及雍王殿下? 于后事之内稍作包庇。”
慕容忠死局虽成,但在猜测到皇帝有此心意后,李千里心里也慌得很。心知皇帝对他本就不待见? 若知是他坏事,想要迁怒,就算不直施杀刑,也肯定不会让他过得太惬意。
眼下他唯一能够指望的,也就只有雍王了。
李守礼闻言后便笑语道:“王若忧此,则大可不必。雍王素来不以凉薄用人,虽草野下士,但肯施功,无不厚给,更何况郁林王本宗家亲厚长者。”
听到李守礼的回答,李千里稍作安心,这才又相携回堂继续宴饮,只当无事发生。
今日当然不可能无事发生,当内常侍苏永辗转闾里终于在归仁坊此宅中寻到青海王慕容忠时。听到苏永转告当今圣人所问,慕容忠已是脸色大变,破口大骂道:“郁林王狗贼陷我!”
当慕容忠一头冷汗的疾书自白之辞时,突然又有一路中使自大内匆匆而来,登堂对在此等候的苏永附耳细告。
苏永听完后脸色变了一变,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起身便往堂外走去。
慕容忠见状后,心中更是一惊,忙不迭放下手中笔疾行而出,直扑于苏永脚边颤声道:“未能早知圣人眷顾、天意怜悯,仆诚是罪大!敢问苏老公,满门忠骨,还有可救?”
“圣人天意?圣人有什么心意及你?勿作浪言!”
苏永闻言后冷笑一声,抬手吩咐卫士们上前将慕容忠拉开,掸掸衣袍,一脸厌弃的说道:“没救了,等死罢!”
苏永率众穿堂离开,旋即便有南衙甲众入坊,将慕容忠府邸团团包围起来,不准任何人事出入。
此时大内包括朝中,同样也是一片躁闹。久为时局忽略的青海王慕容忠突然进献罪表,以这种古怪的方式再次闯入时流视野中,并几乎在同时间便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李思训先入宫请示,之后又奉命出宫游走诸司,准备移除诸司所备记录,将此事进行低调处理。可是当他来到皇城中的门下省的时候,便察觉到门下省已有多名官员正在议论慕容忠其人其事,便知此事已经泄出,再作保密的补救已经来不及。
于是李思训便又返回大内,将此消息进行上奏。
李旦听到李思训的禀奏后,也是默然良久,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且付舆情罢。”
他已经放弃了再作努力补救的尝试,思绪却转到了别的方面,突然又开口说道:“两省令史吏员,多循旧用,未有调微。流外拣用虽然不入正选,但两省所事无不机要,不同寻常衙司。明日政事堂会,加设吏部员外郎中,专事督查流外小选!”
李思训听到这话,心知皇帝是在怀疑门下省或许还有雍王势力的残留,所以将明显有利于雍王的事情加以宣扬。
这怀疑也很正常,长寿年间雍王犯事而被夺爵,之后便进入门下省担任给事中。时间虽然持续不长,但上到门下侍郎杨再思,下到门下省诸衙佐,与雍王有旧是实。
此前朝廷清洗雍王势力,凡立朝在位者无不遭到了处理。但两省诸流外衙佐却并没有遭到波及,大部分故员仍然沿用至今。
听到皇帝还要加大清洗的力度,李思训不免暗叹一声,只觉得圣人对雍王的提防甚至都已经演变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雍王如今分势陕西,虽然值得防备,但若因此忌惮而刻意夸大,似乎又没有这种必要。
就拿今次之事来说,慕容忠表奏本就流转诸司,处处都有泄密可能。而且突然间就掀起这样广泛的讨论,明显不是几个门下省卑职吏员能够搅弄起来,必然是有身在势位之人推波助澜。
李思训对此事开始还思之未深,可是往来大内一番后,便渐渐有所明悟并猜测。或许圣人还以为其所思谋未曾表露,但其一言一行无不是有深情内蕴,如此不寻常的举动自然引人猜度。
换言之,真要讲到泄密,慕容忠章表所历诸司官长俱有嫌疑,当然也包括李思训自己。
尽管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但见圣人神情阴郁,李思训也不敢将这些联想讲出口,没必要给自己招惹什么猜疑与麻烦。
有关慕容忠其事,第一天还只集中在台司之间朝士们的议论。可是到了第二天,则就直接蔓延到了朝堂中,单单御史台参奏此事者便有数人之多,另有多名司署官长并作参议。
观此声势之大,似乎慕容忠并非什么无人问津的事外闲人,而是真正干犯国法的立朝权奸。不独慕容忠自己大受攻讦,就连此前代表政事堂回复陕西道大行台的宰相薛稷也受到了连累,屡遭弹劾。
人的身份不同、视角不同,思路自然也就不甚相同。李旦并不觉得朝士们有此反应是因为他的一些打算,毕竟他有关北衙军事调整仍在构想之中,哪怕对于心腹臣员都无作透露。
在他看来,朝士们有此反应,多半还是趋于行台势力。这一结论,让他既忧且惧,甚至都不敢于朝堂中再作坚持。
最终早朝上达成决议,慕容忠违背行台征令、未召而入朝,且发陕西道交由大行台论处其罪。宰相薛稷私受请托,罢相出朝为洛州长史。
退朝之后,皇帝自是悻悻不乐。过去这段时间里,他架空权臣、设定大计,甚至就连皇太后都颇受制约,朝廷大事已经渐有乾纲独断的气势,却没想到在慕容忠这一桩小事上直接翻了车,甚至就连在政事堂为其喉舌的薛稷都被挤兑出朝。
所以退朝之后,李旦索性直归内宫,既是因为心情不佳,也是想反思一下为什么朝中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可是他归宫未久,中书舍人韦承庆便连连请见。韦承庆于此事中无作表态、保持缄默,这让李旦颇感欣慰,于是登殿召见,并忍不住询问道:“先时朝堂之内,群臣热议之事,韦卿何以不作言表?”
韦承庆闻言后便回答道:“青海王罪或无罪,有司专人并陕西道大行台据实量裁审断,此事无干朝廷正则,凡所参议朝士,已经有失论事本分。臣职内无谋此事,亦无言以对!”
“韦卿雅正!若朝士俱如此正见,朝情更无杂乱相扰!”
李旦听到这话,心中大生同感,然后才又和颜悦色的问道:“请见言切,将奏何事?”
“所陈仍是职内,故中书令裴炎,垂拱以来凡陨没臣员,无过裴炎。此事无有正论,则诸事不可轻论!明纪正纲,由此而始!裴炎功参伊霍,壮烈犹有过之。审其功实追给,方可大彰国朝养士之厚,以正士节!唯此可称社稷根本,绝非幸臣扰乱宫闱、诈以功称可以并论!”
听到韦承庆这么说,李旦更是眉眼舒展,并忍不住感慨道:“正言根本,非宰相才具,何能立言于此!若生人尚且不得善用,恩威又何能及于亡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