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9 妖才邪逞,不足敬重
“秦王宫阙霭春烟,珠树琼枝近碧天。御气馨香苏合启……”
在社监署所布置的一系列展厅中,香行社展厅无疑是人气最旺的场所。唐人特别是上层人物,沐香、服香之风盛行,大凡上品香料,从来都是行市紧俏,不愁销路。有的时候,香料甚至都可以代替钱帛使用,价比黄金。
香料销路广泛兼保值性高,再加上方便存储与运输,因此有的商贾就算并不专营此业,但在采购运输货品的时候,往往都要搭配一批香料以对冲风险,达到旱涝保收。
正因如此,香行社的展厅中人头攒动,而社监署布置这一处展厅也最用心。为了避免各类香料品味混合,对于一些高品质的香料甚至都专门配给独立的轩阁用以品鉴感受。
除了这些人事上的布置,对于有的独特香料,社监署甚至邀请京中诗文名流专拟诗赋以作描述。而此时在一处品鉴一味苏合香的雅阁外,便聚集了众多的时流,半是品香,半是赏诗。
“这一味苏合香,其味本已雍容典雅,配以如此古风雅律,可谓相得益彰,让人难忘啊!”
商贾们未必就是满身铜臭、只懂得锱铢计较,特别是香料商人们,所面对的客户本就是高端,如果自身没有什么诗情学养储备,哪怕货品再高端,怕也难登贵邸进行兜售。因此品鉴起诗文来,也都煞有介事。
“此诗的确不俗,古朴庄雅,典故深刻,富丽之余,使人情思畅游千古。更难得用律严谨,不损诗格,与沈学士七律《独不见》,可谓分辉并雅!”
当时言及律诗,首推雍王殿下《万象》大辞,号为七律典范定格之作。但《万象》大辞庙堂之歌,规范典雅之余,本身的才情意趣略有逊色。而沈佺期《独不见》,便是典式、才情兼有的七律上佳之作。
眼前这一首专为苏合香搭配的《秦王卷衣》,竟然能够获得与《独不见》相等的评价,足见其不俗。而这一首诗的作者? 自然也引起了一番讨论。
“三原李潼?原来也是咱们三秦子弟,只是关内何时又出现这样一位壮笔诗家?何以此前寂寂无名?”
看到那陌生的诗作作者? 众人不免又议论纷纷。
这三原李潼官居京西大学堂校理? 其实并不属于一个正式的官职。所谓的京西大学堂,就是原本的京西草堂寺,雍王入治关中? 僧徒感义、捐寺以助政治? 行台便将原本的草堂寺扩建为京西大学堂。
这一座大学堂? 虽然也招收学员,主要还是用来搜扩、编修以及版印一些孤本古籍,行台于此派遣二十名学士校理书籍版文,虽然不属于正式的官职,但也是身受行台委派的使员。
“三原李潼啊? 此人我似乎听过? 本籍虽是雍州? 但早年便随亲长前往陇右。去年雍王殿下巡视陇边军务? 投书获赏,陇边露布便屡出其人之手? 是一个壮笔雄才,没想到今次也入关就事……”
一名长行陇边的商贾不无炫耀的随口说道? 至于所述事迹是真是假? 倒也无人深究。毕竟如今行台考选设立,才流琳琅满目,于京中争奇斗艳,再涌现出这样一个人物出来,也不算多奇怪的事情,前不久还有一位吴中四明贺八获得时流激赏呢。
至于这个三原李潼虽然诗才可赏,但归根到底还是行台文治昌盛,才让这些野遗才流争相入世,为世人所赏见。
当然,抛开对诗文的欣赏,商贾们最关心还是货品相关。这一味苏合香品质如何,商贾们已经有所感受,再加上有如此上佳诗作配合,可想而知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肯定会获得时流追捧。
所以当许多人还在徘徊于此品味诗香的时候,已经有人匆匆去寻香行社社首打听详细。
香行社社首是一个久居长安的西域胡人,名为曹买金,听名字就知道乃是昭武九姓胡人。
这曹买金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身穿一件花色圆领袍紧紧裹住肥硕身躯,两颊虬髯修剪精致,笑起来就像一个眯着眼的猧儿犬,倒是很有几分和气生财的味道。
身为香行社社首,曹买金今天可是一个大忙人,在展厅后堂专门负责接待络绎不绝的访客,凡事惜声,不作轻易许诺。
“曹肥奴,你也不必此态。那一味卷衣苏合香,我是势在必得,直钱多少,凭你索取。但只有一点,这一味香,我要全部拿下,丝毫粉末都不准逾过我流入市中!”
有财大气粗的豪商登堂便直接开口说道。
曹买金听到这话,笑得更如怀春猧儿犬一般灿烂,先是作态翻看名簿,然后才抬头一脸歉意道:“赵老兄盛意拳拳,本来不当回拒。只是这一味香并非社里自产,是新寄名于社的大家所出,因今次世博会供香三斗,如今已经被社监列作标会之物,展列之后,诸方投标竞取,价高者得,不敢私卖!”
“这平阳公,真是横行世间的恶鬼,凡所称珍之物,统统列在标会,可恼!”
前来问询的商贾听到这话,不免低声咒骂道。货品一旦上了标会,诸方竞价,肯定会有一个极高的溢价,即便是投标入手,利润肯定也会遭到压缩。
但这种已经引起轰动的珍货,不投标还不行,直接就让人质疑你的财力。若是一直没有珍货供给,手头上就算有再多客源,长此以往也要流散。
平阳公武攸宜就是抓住商贾们这种心理和处境,展出诸货大凡有多人问津,统统纳进了标会中。
且不说这些豪商们对武攸宜痛骂不已,但像香行社这种供货单位,对平阳公这种做派那真是高度的赞同。
凡所买卖,无不希望卖高买低,但在一些具体的情况中,有钱的才是大爷,比如诸家豪商前来逼问强买,如果不答应,那就伤了人情。毕竟香行社可不仅只有高端的产品,大量的中层商品才是真正关系行业命脉的事情。上货你不肯行以方便,就不要怪中货下货别人加以压制了。
现在平阳公武攸宜主动将这骂名揽过去,诸从业者们便落得轻松,不伤和气。反正这是社监署规定,再为难迁怒我们也没有什么意思。
不过也有一些豪商在买断货品无果之后,仍不肯死心,转而对后面的人感兴趣起来,寻机攀谈、旁敲侧击,想要打听出这香料出自何人之手。
可一旦牵涉到这一问题,香行社的社首曹买金不免就更加警觉,干笑道:“诸位就不要再为难我区区一个台面小人了,这一位制香大家不愿让外人知其身世,一旦事泄于我,诉讼官衙,长安风物大好,我怕将无缘再享受啊……”
行台对行社这一社会组织虽然极为重视,但也并非全无约束,特别是对社首等组织者们限制更多,一旦有讼案入官审定为实,则必加严惩。社监署成立以来,诸行社社首单单入罪充军者便有十几人之多,都与压榨社徒、牟取私利有关。
前脚刚刚打发走这些前来访问的豪客,后脚便有社徒来报制香的上官大家返回展厅,曹买金连忙让人循专道将之引入后堂,并将其所制香料受到追捧的事情稍作讲述。
上官婉儿闻言后不免也是略感意外,她所制香料品质不低自然心知,但若说能勾引的时流如此追捧,似乎又有些夸张。
“终究还是社监署擅作营运,专请壮笔诗家诗赋妙物,所以才有这样的热闹……”
讲到这一点,曹买金又不无羡慕的感慨道,他身为香行社社首,本身自然也是一个制香名家,同样也有一些香品参展,自信不逊于眼前这位上官大家所制,但却远没有如此热度。归根到底,还是欠缺了诗文渲染。
但羡慕是羡慕,曹买金也知这种事情真是自己操作不来的。他不过一介身怀方伎的商贾,实在没有什么权势与影响力去指使士林名流为之歌赋。
像今次社监署为世博会筹措了上百首的咏物诗词,其中不乏沈佺期、陈子昂这类文豪名家所作,这根本不是商贾们能够操作得来的。
上官婉儿今次所制香料参展有四五种,都有那三原李潼赋诗相配。不知道是社监署偶然的安排,还是这位上官大家有这样的士林门路。但无论如何,曹买金也不敢再将之当作寻常社徒看待,傍晚时分更派专人专车将之送回坊居。
“观其诗文,这三原李潼也真是一个知香雅趣之人,倒不像最初所见那浪荡曲辞……”
归程中,柳安子于车内整理着有关自家娘子制香诗赋,一边随口说道。可很快她就注意到娘子垂首默坐于车中,对此全无兴致,心思一转,便又小声道:“殿下公务繁忙,未必专注这种坊里小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但这个三原李潼,既然在事行台,不体察上意、领会政治民生的辛苦,专恃妖才歌颂奢物,些许薄才,也不值得敬重。”
上官婉儿白了柳安子一眼,转又望着那些诗稿略有不屑道。
车驾入坊后,街鼓已经响起,上官婉儿刚从庭中落车,便听门仆汇报有访客登门,投帖者署名恰是三原李潼。
0730 壮怀激烈,不负王恩
昭国坊这坊区,李潼还是第一次光天化日下造访。这么说虽然感觉有点怪,不过他如今虽然是长安城实际的主人,但长安百坊真正到过的坊区的确是屈指可数。
此前几个月虽然也有往来,但都是在结束了一天公务,入夜之后循坊中专辟的供内卫通行的道路悄悄进入。长安并没有御史台和金吾卫,对于城市秩序的监察与维护,除了隶属于两县的衙役不良人与街铺武侯们之外,外军轮番入城直卫,再之外就是内卫监察了。
当然,内卫主要针对的还是官吏与勋贵,民事纠纷并不过问太多,就算出入坊区也都是秘密行事,以至于许多长安城民众都不知道行台还有这样一支队伍,偶尔一夜睡醒,坊中某大户已经人去宅空,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倒因此生出许多天降谴责的神异故事。
风物因人而有趣,长安百坊格局上虽然大同小异,昭国坊或因临近大雁塔所在的晋昌坊而市井气息更加浓厚,街曲之间更加热闹一些,但若真讲到热闹,较之城北几坊还是远逊。
然而李潼今次入坊,却感觉坊内风物活泼,尽管他所乘车驾帷幕重重,根本就看不到坊中景物,哪怕声音传进来都颇显沉闷,但还是觉得有趣。
这也很正常,骚情难耐的男女们心境如何,本就不可理喻。今生权势享惯,所思所虑俱在大处,李潼已经很久没有因为私人的喜恶而悸动难耐,这一次白龙鱼服筹划多日,竟然生出一种异地恋的感觉,有种将要开发新姿势的激动感。
车至伊人门前,因为街面上行人不少,李潼也没有直接下车,只是吩咐随员入前递帖,人在车中,他已经忍不住开始想象稍后入门相见情景如何。虽然没有镜子映照,但李潼也明白他眼下表情也绝对不可称为庄重。
名帖递入后,等候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宅内出迎。李潼倒也不着急,骚动的心情略有平缓,转而开始思忖起他与上官婉儿的关系该要如何处理。
他奶奶与上官婉儿的交流,李潼也隐隐从韦团儿那里听到一些? 虽不尽实? 但他自己也能揣测大概。他奶奶不愿见他与上官婉儿关系继续发展? 李潼也不好埋怨他奶奶自己一身是毛、还笑别人是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尽管李潼狂言他不在意世俗看法如何,但老实说其实还是在意的,也明白孽缘继续纠缠下去,对他、对上官婉儿都不算好。
特别是对上官婉儿,有了他奶奶这个前车之鉴,名分关系一旦确定,就等于把上官婉儿立于一个微妙兼危险的处境中。
此前废王立武,可以说是他爷爷借此对辅政老臣们的一次狙击? 特别是借此打击了长孙无忌。而一旦上官婉儿进入他的府中且获得了正式的名份,这简直就是当年局面的一个神还原,只是参与博弈的双方有所改变。
人心之复杂深刻,就连李潼都深有敬畏。他当然不容许这样的事件重演? 无论山东世族借王妃打击异己? 还是武周旧臣借上官婉儿死灰复燃,这都是他所不允许的。可一旦局面发展到那一步? 解决问题的最快捷方法无疑就是解决掉处于问题根源的人。
人一旦处于某一位置,利害纠缠的关系过于复杂,私人情感的取舍就要排后。那日离开昭国坊后,对于这个问题李潼也考虑很久,天下至险莫过于人心,与其去提防、去打压,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引出这个麻烦。
于是接下来便有了找杨再思帮忙,开一个小马甲的举动。当然,除了这一点私情缘故,李潼本身也是不乏恶趣,倒不必像镇国公朱寿玩得那么野,可若能改头换面享受一下自己治下的坊居生活,顺便自己绿上自己一把,想想也是有趣。
且不说李潼于车中满心的骚想法、准备怎样展开自己的坊居新生活,随行的内卫兵长苏三友便凑近车驾低声道:“郎君,街上行人暗聚,似是武侯缉捕……”
“邸中还无回话?先入邸。”
李潼闻言后便说道,他担心街面一旦躁闹起来,随行的内卫将士一旦聚集护卫,就让他好不容易准备的这个马甲曝光。
苏三友闻言后便点点头,直引车驾便向宅门驶去。然而车驾刚刚入门,宅内便冲出七八名持杖壮仆,直将闯入前庭的一群人堵在庭门之间。
柳安子闻讯匆匆赶来,见到这一幕后脸色顿时一沉,叉腰怒声道:“我家娘子不愿见生客,李校理私闯宅门,无视行台法纪,难道以为我家寻常门户,可以恃才行凶!告诉你,我家县君老夫人也是朝廷册授外品,颇有官事情义!”
李潼于车中听到这斥语,顿感有些哭笑不得,刚待起身落车入宅,身躯刚刚探出,便被车旁苏三友一把推回,接着便听到车外响起一个吼叫声:“万年县属不良帅马芳,率众巡察街曲,缉拿不法,车内何人?速速落车!还有此宅主人,速速打开宅门,供我儿郎入宅稽查!”
说话间,不良帅马九便倒握佩刀,站在宅门外冷笑连连,他也还算谨慎,不知宅内底细不敢轻入险地,只是摆手招呼周遭武侯、不良人们向此聚集。
“我家宅居并无不法,无惧搜查,但此生客擅闯宅门,还请官人严加盘问!”
柳安子出自禁宫,自然也是见过世面,不为人势所惧,听到不良帅吼叫声,反而松了一口气,连忙大声说道。
李潼身在车中,虽然并不清楚外间情势究竟如何,但一时间也是心情大坏,当然不能再落车,实在丢不起这人,只是低声道:“出坊,勿作纠缠!”
苏三友口中作一呼哨,外间街面上顿时涌出近百名时服便装的内卫士卒,冲开武侯们的封锁便将雍王殿下座车团团包围起来,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贼徒竟然如此势大凶恶,还是小觑了!传我号令,周遭几坊不良帅速速聚来,一定要将这贼徒并贼户缉捕入官!”
眼见这一幕,不良帅马芳也是惊了一惊,拖刀引众退回街中,持刀当胸、一脸警惕,同时隐有几分兴奋:“儿郎们今次合得壮功,不枉连日来昼夜盯防这一门户,果然贼踪现形……”
他这里还在叫嚷,突然对面一物直向他当面掷来,心中一慌,低头躲避,那物事直中他脖颈并落入怀中,顺手一捞更怒吼道:“贼子竟敢偷袭……嘶,这、这是何物?”
入手是一块铜制菱形的符令,马芳得见此物便是一愣,继而便想起县尉叮嘱无论何种情形,见到这一样式的符令即刻离开,不准纠缠。
苏三友阔步行出,周遭武侯们正待入前擒拿,马芳连忙顿足疾吼道:“且慢……”
他壮着胆子前行两步,将那符令紧握在手并望着苏三友低声道:“是否同门?”
苏三友抬手自他手中夺回符令,并低斥道:“着你方员众退开,我等自行出坊!”
马芳闻言后既惊且疑,仍有不甘道:“这一户人家路数蹊跷,我等不良人奉命盯守月余,虽不知足下持何教令,但职责所在、察恶锄奸……”
苏三友本就草野出身,听到这不良帅如此尽责,一时间也颇有好感,语调略有放缓只是低声道:“上卫行事,街徒勿问。另这一户人家,不要更作侵扰!”
苏三友与不良帅交涉的同时,诸内卫将士已经拱卫着雍王车驾直向坊曲内里行去,循内卫专道离开了昭国坊。
“马头儿,咱们这是惹上了什么大人物?”
待到苏三友离开,周遭街徒们才又重新聚回,围绕在马芳身边,一脸紧张的询问道。
马芳这会儿也是惊疑有加,但在听到属下问话后,仍是冷哼道:“咱们不良人察恶锄奸那是雍王殿下付给的教令,在这长安城有什么大人物招惹不得?雍王殿下典刑明正,往年我因何得官身,你们难道不知?”
“那咱们还察捕不察捕?”
又有人开口问道。
马芳闻言后也有些为难,沉吟半晌后才低声说道:“方才那驾车遮掩厚重,瞧着不似什么良善来路。虽有上卫员徒随从,但若真是正经使命,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往来?我担心行台内里有在势者藏奸,唉,此事你们千万不要外泄,但要记住,来日我若横遭什么不测……不说了,今日暂且如此,这一户人家,以后不要轻易靠近,但他们有什么物料、人事采买出入,更要着重盯防!”
讲到这里,马芳已经很有几分舍生就义的慷慨,摩挲着腰际佩刀叹声道:“雍王殿下不以我卑鄙不堪,亲自垂令授我法刀,既然警觉隐恶,此身当为殿下捐献,岂因强势而屈!我马九虽然生人潦草,但就算是死,也要死一个壮怀激烈、不负王恩!”
此时上官婉儿隐在堂内窗后,脑海中仍然盘旋着方才众精卒涌出拱从车驾快速离开的画面,脸色变幻不定,时喜时悲,口中喃喃怨念:“三原李潼、三原李潼……你掇皮换面,仍要来玩弄我……”
直至府外人众完全散去,柳安子才又返回厅堂,视线一转行至上官婉儿身前,神情严峻道:“娘子,就算你不愿,这事也该奉告贵邸!那三原李潼、呸,那浪荡子人势聚大,连县官衙役都不惧怕,他若真对娘子有贪想,今次还能凭街徒惊走,转日再来、准备更足,咱们恐是应付不了啊!”
“他来便来,去便去,坊居不在王法之外。我既然投身王教里,余生处境如何,还不是任人摆布,宠辱无怨!”
上官婉儿深吸一声,转又说道:“去将他诗稿取来,回想起来,倒也不失趣致……”
0731 诸边备甲,以待上元
时近十一月,喧闹多日世博会终于落下帷幕,虽然筹备起来不失仓促,但也称得上是圆满落幕。
最初筹备这一集会的时候,行台内部不乏反对声,毕竟商贸诸事终究不属于政治根本,行台如此大张旗鼓的宣扬物利,于民风教化恐有偏差。
可是当最终的一个结果经社监署统计递入行台后,见到区区一场集会达成的商贸总额竟有千万缗之巨,行台诸司官员不免大生“真香”之感。不再纠结于这世博会对民风教化的影响,而是连夜开工、加紧核计来年开支预算。
行台户部尚书李元素,本来是比较反对此事的,可是当世博会落幕之后,前言绝口不提,甚至开始亲自复盘这首次集会得失,并拟定出一个更加周详的方案,以备来年做大做强。
世博会达成这样一个相对圆满的结果,可不仅仅在于单纯的财政收入,更关乎到几十万户人家的生计问题。若衣食尚且不继,教化从何谈起?
这一次世博会虽然达成上千万缗的交易量,但在扣除各项材料、人工、管理与储运等成本问题后,真正能够落在行台账面上,可以用于度支的不过三百多万缗。
但这三百多万缗,可以说是凭空生财,是在原本收支之外所开辟出来的新财源。且不说未来还有多大的发展空间,单单眼下而言,三百多万缗的巨资可以让行台紧巴巴的财政得到极大缓解。
行台诸项开支,其中占比最大的就是边务开支,可如今边疆屯田已经初见成效,甲伍征募与练兵也已经在有序进行。且眼下诸边战略优势已经相当明显,吐蕃被封锁在青海以西,黄河九曲再次纳入大唐版图,耕牧潜力正在逐渐开发。
至于西北方面,突厥可汗默啜败逃之后,至今没有确凿的去向,据说郁督军山的突厥牙帐已经掀起新一轮的权斗,更加没有余力入寇河曲。河曲周边虽然也有一些胡部躁闹,但还在可控之内。
而川西生羌的问题,在有了西康国这个直接依附行台的实体政权存在后,诸事也都能有一个整体的统筹管理。
所以今年的边务形势较之去年将会有一个大大的缓解,并不需要再作更大的投入,因此在今年的度支计划中,户部所提出的方案就偏向于政治民生。
可这方案提交不久之后,便被雍王打了回来,责令重拟? 并且着重批示于军费方面还要继续扩大投入。
李元素对此自有几分不解并不满,拿着这份被打回的度支计划便直往政事堂去,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 才发现包括兵部尚书姚元崇在内相当一部分军方人员已经在堂,甚至还有刚刚入京不久的安北都护府长史解琬。
“知李尚书必有不忿? 我与诸员于此已经等候多时了。”
及见李元素阔步登堂,李潼便笑语说道。
李元素闻言后不免略有赧颜? 但还是拱手说道:“行台度支? 内外兼重,所计或有异同? 需要从长计议? 臣确是心怀不解? 但也不敢妄作意气之悖。”
李潼起身示意李元素入席,又笑语道:“唯专情职事,才能恪尽职守,一时戏言? 李尚书见谅。”
李元素见这么多军方人物聚集在此,已经猜到行台今年军计仍是宏大? 但还是说道:“今次世博会商贸旺盛,物利甚丰,但也难称圆满。行台能给之货,远不足以满足内外诸方所求? 此困已经清晰可见。
方今诸工百业,尤以长安周边为盛,余者州县,仍待开辟。新附之民,垦荒乏力,农具、粮种诸类尚需盛储。河东河西,盐铁之力未得于尽。民生诸况,仍是艰难,若仍穷民富兵,无益政治啊!”
听到李元素如此陈述,姚元崇也起身对他笑语道:“李尚书请稍安勿躁,我方登堂,所论也是偏此,但在军计推定之后,倒是赞同殿下所计。”
李潼抬手示意员众挂起一张大幅舆图,然后指着川西北方位说道:“今年行台两桩军务大计,一是于川西松、茂等几州加驻兵事,暂定员数两万人。于此加驻兵员,一则侧翼巩固陇右通道,二则震慑地境生羌诸部,三则策援九曲之地,四则镇抚西康属国,五则可为蜀中壁防。”
松州、茂州等地位于陇南川西,是秦岭以南进入青海地区的重要通道。大唐与吐蕃有史记载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就发生在松州甘松岭附近,松赞干布在统一高原、消化孙波并占领木雅党项之后便进图吐谷浑,此役以吐蕃退出吐谷浑而告终。
此后数年,大唐在此设立松州都督府并长时间维持驻军,只是到了武周时期由于各种原因,诸军或废或置,并没有完全发挥出其战略价值,特别在与吐蕃的对抗中,远不如河源军发挥的价值大。
这一次行台打算重新设军于陇南区域,正如李潼所言,原因诸多,所图甚大。即便抛开这些战略价值不谈,对于这一届世博会所初步形成的商贸体系也极为重要。无论再大的财源,如果没有充足的武力保证,同样也不能获得健康有序的发展。
武周旧年,已经有了大开松潘山道以讨伐诸生羌以及吐蕃的议题,对此陈子昂这个四川佬儿还相当激烈的反对过,认为这会对蜀中民力使用太深又未必能受到足够的成效。
可是现在局面则不然,即便不考虑商贸所带来的附加价值,单单如今吐蕃东域划成西康国,名义上归属于行台,于此开道驻军,可以将整个剑南连成一片,并获得与黄河九曲乃至于陇右、西康互相呼应、成于犄角的战略形势,由此封锁吐蕃向蜀中、剑南渗透、开拓的道路。
历史上的中唐时期,大唐已经丧失了对陇右的控制,尽管在剑南节度使韦皋的经营下,此境战略价值得以凸显,但因为大势上的不能协调,终究还是没能恢复盛唐局面。
去年秋里,论钦陵再次鼓噪于青海,这也是因为在大唐与吐蕃的对抗中仍然没有完全取得战略主动,以至于吐蕃在青海一闹,无论打不打得成,唐军都不得不紧张应备。
可如果陇南这一战略防线构建起来,大唐兵力可以循西康直探吐蕃腹肋,你敢瞎折腾,老子瞅准机会就爆你菊花!打不打看我心情,你没有资格瞎哔哔。
当听完这一构想后,李元素虽然在军事上马马虎虎,但也能够理解如此布置对于行台战略上的补益,的确是能越早布置,越早见利。
关于川西、陇南防线讲述完毕后,李潼又指了指解琬说道:“至于北部防务,就由解长史讲述吧。”
解琬闻言起身,直于河套之外划出一条线,然后才说道:“臣归京述事,也是受殿下创见启发,才深感如此防计的确大利朔边……”
解琬所讲述的,自然就是三受降城这一攻防体系。听着解琬的讲述,李潼忍不住看了一眼仍然一丝不苟、端坐在堂的张仁愿。
历史上张仁愿作为这一防事的首创者,是在坐镇朔方深刻结合情势、地理之后才有的创举。不过眼下张仁愿都还没有前往河曲任事,这一次入京也是作为西河行社那一群胡奸的负责人参议此事,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创建了。
三受降城的建立背景,一则是武周中后期突厥默啜越发势大难制,二则是后突厥专向西突厥故地攻略、尤其是与突骑施恶斗不断、争夺西域霸权。趁着漠南突厥势力未能兼顾,张仁愿将三受降城建立起来,自此之后便阻断了突厥的南下之路,并化守为攻,保障了河朔安全。
现在修建三受降城,如果说是将突厥作为假想敌,其实是有些小题大做了。随着河曲一败,突厥势力已经极为萎靡。如果不是因为国中分裂,加上还有吐蕃这样一个西面强敌,行台甲兵甚至可以直接出征强推,直接扑灭东突厥这一点复国火星,封狼居胥。
不过就算是短期内突厥势力不成威胁,但河曲六州东突厥降户与阴山以南的铁勒诸部同样也需要一个震慑并严管约束。三受降城一旦建立起来,对于河曲周边也是一大震慑与控制。
此前朝廷将吐谷浑王慕容忠送还行台,一直便在监押中,李潼就打算借慕容忠的人头为三受降城奠基,自此以后,河曲诸胡,顺我者未必昌,但逆我者一定亡!
而且眼下的东突厥虽然不足为虑,但默啜败逃之后始终下落不明,至今已经一年有余,尽管行台也怀疑其再次潜回其势力所在的南牙黑沙城,但单于都护府并不在行台控领之内,很难获得确凿声迹。
再加上朝廷突然使派窦孝谌前往幽州,这更让李潼有种莫名的忐忑,与其头疼医头、临时救火,不如未雨绸缪,先把三受降城建立起来,确保西北安全,就算后续变数发生,不至于两难兼顾,多线开战。
当然,还有另一个因素,那就有点玄学成分了,如今已经深冬十一月,距离明年上元节已经不远。
自己都能来到这个世界,李潼还真不敢拍着胸口保证不信邪,总之今年谁再阻他上元节戏乐,弄死没商量。老子他妈的小号都开了,就看哪个王八蛋还阻止我抄诗!
0732 民爵普授,两税试行
陇南驻军与修筑三受降城,都是关系到行台军事战略格局的大事件。特别是后者,因为要在河套之北的漠南地区修筑城防,工期上又有不低的要求,可以说是对整个西北地区军事格局的一次改变,前期的人物投入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据。
历史上张仁愿趁着突厥默啜西征突骑施之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便在河外将三受降城修筑起来。其中一个基础背景,就是景龙年间大唐与吐蕃再次恢复了和亲,双边关系一定程度的有所缓和。
所以武周后期趁契丹作乱而壮大起来的突厥便成为了大唐最主要的战略对手,人物兵马盛集于河朔之间。
可是现在,行台对外的军事中心仍然在陇右一线,围绕青海周边,对于河曲方面投入就不足,仅仅只是维持了武周以来的攻防态势。所以要在短时间内把三受降城体系打造起来,就需要继续追加投入。
在人事方面,今年的开边户将主要发往河曲地区,尽快恢复丰州、胜州等地的屯垦规模。同时加大对河曲周边的诸胡管控与征发力度,诸如已经壮大起来的回纥,这一次要将其族地向东迁离几百里,作为惩罚与压制。
铁勒诸部内部也是分为各种小圈子的,回纥的壮大过程就是一个卖队友的过程。最初其部在铁勒诸部中并不算强,最初是跟随薛延陀一起帮助大唐攻灭东突厥,之后又伙同其他部落瓜分了薛延陀。
垂拱年间,铁勒诸部中的同罗、仆骨部叛乱,回纥又积极响应大唐征召、配合平叛,并分领了大量的叛乱诸部人口,以至于后来回鹘汗国西迁,其部族中所收纳的仆骨部更取代原本的回纥首领,成为回纥的王族。
总之,如今的回纥在饱餐几顿人血馒头后,其势力壮大已经不容小觑。而且由于势力壮大起来,回纥本身的想法也变多,此前突厥默啜之所以能够直寇河曲诸州,与这些羁縻部落的放纵便有极大关系。
此前契苾明率军北上,本来是要打算将回纥整体迁离,但之后又发生吐谷浑王慕容忠不奉行台教令而私逃神都的事情,为了确保河曲局势稳定,此事暂且没有执行。
如今行台西线稳定下来,得有更大的力量施用于河曲,再结合对河曲胡情更加深刻的了解后,李潼便打算将回纥肢解。
回纥内部有九大氏族,其中最为势大的为药罗葛氏,世领瀚海都督府,像后来的回纥可汗骨力裴罗便出身这一氏族。
现在李潼打算将瀚海都督府废除,由安北都护府直领其部,药罗葛氏内迁入质,其部内另一大氏族阿跌氏取代药罗葛氏领掌其部。
无论在什么群体中,老二总是不好混的。阿跌氏作为回纥内部势力仅次于药罗葛氏的氏族,处境同样如此。眼下彼此间已经纷争不断,历史上药罗葛继续壮大以至于建立汗国,阿跌氏被逼的不得不入朝寻求庇护? 中唐以后名将李光进? 就是出身于阿跌氏。
李潼当然也明白,这样的安排一定会造成河曲地区不小的震荡,毕竟回纥自药罗葛菩萨以来便以药罗葛氏为首领? 贸然肢解其部? 制裁药罗葛氏? 一定会引起群情惊恐,乃至于会被有心人利用、造成更大的恐慌与动荡。
所以行台一方面在回纥内部扶立阿跌氏作为药罗葛氏的对手,另一方面也要挑动其余铁勒部族孤立药罗葛氏。像是最适合招降纳奸的西河行社,便经碛口进入河曲地区,作为行台的外援后手。
总之? 如果药罗葛氏肯乖乖服从行台安排而入质? 那一切都好说,如果还贼心不死想继续搞事情,那就就地解决。
病向浅中医? 回纥就是这一次构建三受降城体系的主要劳役对象,想必铁勒诸部也会乐意这样的安排,毕竟回纥的独大? 在客观上也是在挤压他们各自的生存空间。
契苾明既是唐国大将,又是铁勒契苾部的首领,父子两代忠勤王事,李潼对其深具信心。
更何况,三受降城的修建,李潼还打算以姚元崇亲自督领此事。至于张仁愿,一方面率领着西河行社一群胡奸们襄助此事,一方面也是放在河套地区深作历练,如果表现出色,李潼之后便打算将张仁愿放在河曲、接替契苾明。
当听完南北两桩大事计划后,李元素一时间也是默然,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可怜巴巴的说道:“边事营建所支难减,那行台今年留给民生政治能有几许?屯耕、工商诸事,也不可就此放任不问啊……”
听到李元素这么说,李潼示意姚元崇等军方属众退堂再论细节,留下李元素,并召来其他数员民政诸司官长,继续讨论民生事宜。
如今行台财政,也仅仅只是略有好转而已,且因为两桩军事一同进行,可以预见来年财政形势将会更加紧张。
今年以来,诸州县扩籍形势良好,使得行台能够掌握的籍户激增。但这些新增户口,绝大多数都是赤贫,即便是授给土地,也没有足够的资本即刻翻垦入耕。
农具、谷种等等,在籍户激增的情况下,想要满足所有,对行台而言也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担。
针对这种情况,李潼提出一个构想,那就是对于新增户口,行台并不直接授给口田,而是采用官屯的集中化生产。官府出具土地、农具等资源,大规模的招收佃户耕种,先让民众们尽可能多的投入生产,未来三到五年内再将土地逐步授给民户。
李元素等人听到这一构想,也都大感兴趣,各自陈述讨论此法的优劣,绝大多数对此都表示认可。
生民新附,入治不易,一旦发生什么政令不及的情况,便极有可能再引发大量逃散。眼下行台并不能专注于内政,边患之外还面对着与朝廷的撕裂。由官府出面组织生产,可以避免大规模的人地流失,同时抗压性也更高,水利方面还能不失整体统筹。
如果是此前的行台,还面对一个州县官吏不足的困境。可现在考选制度建立起来,人才得以源源不断的加入行台,派入州县内组织屯垦,也便于发掘出一批循吏干员。
当然这一构想也并非完全都是好处,一旦官府组织屯垦,势必会对原本的耕织环境造成一定冲击。谷贱则伤农,长此以往,也会累积成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动摇一部分本来稳定的社会基础。
经过一番磋商后,李元素等人再作提议,除了要给这一个应急性的官屯施加一个明确期限之外,还要给予原本的自耕农一定的补偿与安抚。
对此李潼也深表赞同,并将这一补偿政策细化为经济与文化两方面,具体到行台政令方面,那就是赠给民爵与发放丁权。
民爵自然不必多说,远到秦汉、近到唐家创业以来,甚至武周代唐时期,都赐出众多民爵。近世以来,民爵本身只是一个荣誉称谓,并不包含物质奖赏。
行台如今这财政状况,当然也做不到普惠普赠,但可以给民爵施加一个特权,那就是不再以租庸调作为征税形式,改以两税法进行征收。
朝廷此前所奉行的租庸调制,是建立在均田制的基础上,最理想的状态便是耕者有其田、有丁则有庸、有户则有调。
即便不考虑关内均田制的破坏现状,租庸调制首先就限制了民户们的生产模式,规定了所生产的物资种类,让民众们在交付租庸调之后,耕织所出仅仅满足自身需要而已,除此之外很难再进行其他的经济活动。
两税直接征钱,不再规定物货种类,小户之家的经济需求就被释放出来,可以按照自身的经济需要参与不同的经济活动。特别是对长安这种地少人多的窄乡而言,无疑是民力的一大解放。
关内诸州民爵普授,原本有田者生产活动可以不受限制,土地上可以种植其他收益更高得经济作物。而官屯本身又能确保关内的粮食生产维持在一个安全线上,彼此间达到一个互补而非竞争。
至于丁权,主要就是教育权与宅地权,乡社普设小学,民户中男以下都可免费入学,以《千字文》《孝经》《永徽律》为教授内容。中男以上、成丁之后,官府授给一亩宅地并免三年力役之征,三年以内若是添丁,加免两年。
丁权无干新户、旧户,只要于所在州县课役满五年,便自动获得。
行台此前便多有惠民劝耕并鼓励生育的令式实施,如今则是在此前的基础上做一个总结。特别是两税的初步实施,让行台政治进入一个新的维度中,至于具体是好是坏,仍待事实检验,在见到具体成效之前,不会进行进一步、大范围的推广。
李元素等人本以为行台来年用事中心仍在军事方面,可是在经过一系列民政讨论后,才发现来年民政方面同样任务繁重,更胜往年,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喜悦还是该抱怨。
0733 人事纠缠,有情难阻
行台众官属们再次投入更加繁忙的军政事务中的同时,李潼也并没有闲着。
这一届的世博会,虽然行台实收只有三百多万缗,而这三百多万缗的利润,实际上也并没有在行台保留多久,有的仅仅只是留下一份仓储开支的记录,便很快被拨用到了其他方面去了。
但也不得不说,成交量高达上千万缗的世博会,也让长安城整个商贸行市的相关人员们大吃一惊,并因此而产生了更多的想法。
趁着这一次的商贸会议热度还未消退,李潼也接见了一批贡献贸易量排名前列的各方商贾。商贾们社会地位虽然并不高,可当财富数量达到一定程度,量变自然会引起质变。
李潼也并不觉得他以亲王之尊接见商贾是有损威仪的事情,特别当他还要算计图谋这些商贾所掌握财富的情况下,当然是要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
眼下的行台的确是没有更富余的财力去继续扩大生产规模,这也是李元素深感惋惜的地方。明明相关的市场渠道包括人工等等条件都充足有余,可是因为行台同时上马多项任务,不得不做出轻重判断而有所取舍,白白错过一个继续做大的机会。
李潼同样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所以在世博会后,频频接见各方豪商,继续进行兜售。此前世博会卖的是商品,而接下来要卖的则就是机会。
世博会过千万缗的贸易额,这绝对是一个能令各方商贾为之疯狂的数据。行台因此掌握了详实的贸易数据,对市场判断更加准确,由此而衍生出来的操作空间也更大。
所以在接见各方商贾的时候,他主要进行的就是三项事情。
第一项就是售卖债券,以这一届世博会的交易量作为基础,向各方商贾们售卖为期一年的债券,商贾们交付一定的钱财购买债券,行台则以明年的世博会收益计息偿还债务。
只不过,商贾们对此热情并不高,或许是因为回报周期太长,或许是本着民不与官斗,怀疑行台到期会不会如约兑付这一债券。
所以债券的销售并不顺利,虽然对于雍王的亲自接见并亲口许诺表现的受宠若惊,但在具体购买债券的时候则就不够爽利,并不怎么舍得真金白银的购买几张纸片片存放一年。最终也是看在雍王的面子上,实在不好一毛不拔,多多少少购买一些。
最终,这债券仅仅只售卖了堪堪一百万缗的数量? 这已经是雍王的面子加上世博会的成功双料加持下所达成的一个结果。
不过债券的销售虽然不够喜人? 但商贾们对于另一个方案则就表示出极大的热情,那就是官商合作、筹办工场。由官府负责提供工人、场地,商贾们提供钱财上的支持? 用以生产商品、共同谋利。
如果说购买债券是真金白银、明码标价? 商贾们担心自身体量不足以让行台严格遵守约定,那合作办厂就有一点傍上行台权势的味道,因此表现的都非常积极。
有了民间资本的加入,解决了行台困扰最深的财力问题,可以继续扩大生产规模。而且官办工场不再只限于京畿周边? 开始向诸州县进行发展辐射。
当然,行台也并没有完全放开各个行业、供民间资本进入,像与军国民生休戚相关的冶炼锤锻与织造等行业? 是决不允许民间资本介入。但其他诸如陶瓷、印染、煤石、造纸、制茶、丹青、园林花果等等诸行业? 全都进行一定程度的开放? 选择还是蛮多的。
除此之外,对于世博会过程中所涌现出来的民间工艺? 行台也并没有加以忽略。
售卖债券那所得百万缗资财,并没有直接纳入行台财政度支中来? 而是直接拨在社监署? 由社监署操作放贷,用以扶植民间手工生产。诸手工行社如果想继续扩大生产规模,或者是精炼技艺,可以向社监署商讨借贷,以日后所生产交给社监署专营售卖以偿还债务。
讲到工匠数量,自然是行台最多,但工艺水平的高低则就未必。所谓高手在民间,行台的优势在于人力物力充沛,可以组织大规模集中化的量产,产品达到一定质量标准即可,不必劳时费力的追求更高技艺标准。
民间工匠艺人专注于一家一户小作坊生产,技艺上的要求更高,也是一些高端商品主要提供者。行台虽然鼓励他们上交工艺技术并加入行台,但也并不是强制性的。
社监署提供资金支持,就是承认且鼓励他们扩大生产,并掌握一定的高端货源,从而对整个商贸环境施以影响并管制。
世博会最后的一场标会,各种高端商品进行拍卖,价格屡创新高,在世博会的总交易量中占了很大的比重。钱帛动人心,那些提供高端商品的生产者们自然也获得追捧,或是重金礼聘,乃至于下手掳掠。
世博会结束后,相关的恶**件爆发数起,这自然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针对类似事件,行台一方面是杜渐防微、严惩不贷,另一方面也需要加强对这些高端商品生产者的人身管控。
在确定了这一思路后,李潼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见了一下过去这段时间里两县衙役并诸坊街徒中维持治安、表现优异之人。
这些衙役街徒们大多出身底层、流外胥吏,做梦都没有想到竟能获得雍王殿下亲自接见,以至于在进入庄严肃穆的行台皇城后,都飘飘然如在云端。
中军将领们负责将这群街徒代表引入一处殿堂,殿堂中早有宴席设置,众人不无忐忑的小心翼翼入席,又等了大半刻钟,才等到中官唱呼:“雍王殿下驾到!”
“卑职等恭迎殿下!”
殿堂中群员起身作拜,因为心情激动、动作拘谨,迎拜礼节不免就显得有些参差不齐。
“诸位免礼,且入席。事务缠身,有劳久候了。”
李潼自不在意这些礼节上的小过失,登堂落座后便笑语说道:“长安街坊清静与否,在于吏员恭劳肯事。行台施治以来,街市井然有序,今日宴席犒劳,唯是尽欢。令考选结束之后,行台将会加设小选,着重录取流外优等,授给官身,解褐入品!”
听到这话,一干衙役街徒们不免更加的激动,他们虽然也算官家人物,但不过只是流外胥员,只有入品才算是真正官身,可以自夸一句光宗耀祖,一时间不免叩谢连连。
待到众人千恩万谢、各自入席之后,李潼才又微笑道:“万年县不良帅马芳是哪一位?”
听到这话,马芳连滚带爬的出席叩拜道:“万年县不良帅马芳,叩见殿下,恭待教令!”
看到这不良帅马芳幞头下额缠白纱,李潼又微笑道:“马令史勤在缉捕,英勇事迹我亦有闻,据说令妻生产,尚入坊察捕贼徒,伤情所在,便是那日所负?”
“卑职闾里顽徒,父老不以器才相视,幸在殿下拣用授给法刀,岂敢因私废公!”
马芳听到这话,更是一脸激动的说道。
“母子是否平安?”
李潼看着这马芳又说道:“行台用士,不拘一格,但有报国之志,定有得用之时。但也绝不会催人骨肉分别,毁于家室教养。今日宴后,暂解职事,归第安养妻儿,以待小选,察录授新。”
“多谢、多谢殿下厚爱!卑职定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说道这里,马芳又一脸忐忑的说道:“小儿新入人间,未有字号指称,今日斗胆请求殿下赐给一字。”
李潼闻言后稍作思忖,然后便不无恶趣的笑语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雅取‘云’字赠给令郎,盼其成人之后,不违父辈壮志。”
马芳听到这话,不免又是连连叩谢,但在稍作挣扎之后,却突然又有几分决然得顿首高声道:“殿下厚恩垂及卑下,卑职领受此恩,无惧性命相报!日前在事昭国坊,偶逢上卫甲兵护人入坊,其人帐幕厚遮,不似好样路数,竟能指使上卫甲兵跟从出入,殿下用士虽有鹰眼明察,但卑职职在如此,无论善恶,应当奏于上听……”
李潼听到这话,脸上笑容僵住,片刻后才干笑两声,并说道:“稍后出堂且入宿卫直处详录此事,内卫用事不便传告于众,是善是恶,自有审察。”
他心里有股冲动,想要问问这家伙,你他妈究竟那只眼看着老子鬼鬼祟祟、不是好路数?老子大凡气量小点,还给你带薪休假、等待升职,直接让你996干下去!
他又在堂中短坐片刻,然后召来行台其他官员代替自己主持宴会,并吩咐一定要优加款待,傍晚之前不准他们离开行台。
交代好这些,李潼才从夹墙返回王府,方待要登车,却又想起那马芳的话来,转头吩咐道:“准备仪驾,出访西康王邸。吩咐社监署,着令香行社召集诸制香名家往西康王邸,计议采买事宜。”
0734 知己幸遇,长托此生
朝廷正式册授西康国后,行台便又在长安城西的长寿坊专造邸业,为西康女王府。
当雍王仪驾抵达长寿坊时,西康女王叶阿黎并一众唐蕃员佐早已经于坊门内等候多时。
“臣叶黎,恭迎雍王殿下!”
及见雍王落车,身着一袭士子袍服的叶阿黎便趋行入前,躬身作拜。
李潼见状后便弯腰虚扶并笑语道:“西康王是我良友,宾居长安,直在中堂等候,何须如此多礼!”
虽然叶阿黎一副士子装扮,但终究男女有别,李潼自不便把臂同行,手指在其臂弯一触即收。
叶阿黎便也顺势起身,高挑身姿侧立于雍王身后,仅仅只比李潼矮了半头,在女子当中已经是极为出挑的身高,英气之中略有柔媚,即便不言不语,已经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
“殿下若有垂教,使人走告即可,臣自走拜受命。王驾幸临府前,臣敢不恭敬出迎!”
叶阿黎两眼直望雍王,眼神中自有一份不加掩饰的喜悦。
两人寒暄之际,西康王府诸员佐也都纷纷入前见拜。叶阿黎这个西康女王虽然客居长安,但却绝不只是一个虚衔,其国其民本就是行台边务经营一个重点,所以也是一应员佐配齐,人员结构仅次于雍王府。
这其中既有行台为其选配府佐,诸如苏约在长安县尉任满之后,便担任了西康王府长史,田少安也借聘为王国国官。除此之外,还有叶阿黎入唐时所携带一干属员,以及在长安城所聘任的数名蕃官。如今出府迎接,足有二三十员众。
长安城中,不是没有番邦君主、酋长客居,但讲到规格待遇,却没有超过叶阿黎的。其人本身便身份不俗,以吐蕃公主入唐,如今这西康女王封号又是行台从无到有的运作起来。如果说诸羁縻势力也有亲疏之别,西康国无疑就是行台嫡系了。
即便抛开亲疏不谈,西康国的归属也给行台带来实实在在的惠利。单单在不久之前的世博会,西康国的外贸采购就贡献了不下三百万缗的贸易额,于诸番邦中都是一骑绝尘。只凭这一点,就值得李潼礼贤下士,亲近优待。
川西藏东之间,沟岭纵横,相对于蜀中、关中等地,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穷山恶水,但这并不意味着西康国本身就没有经济价值、没有购买力。
彼乡虽然多是土羌蛮荒之境,但其社会结构仍然属于部落奴隶主状态? 诸部落酋长们在各自部族内部拥有着绝对的权威? 对其属民人身、财产拥有着绝对的支配权。
耕织恒产或是微薄,但靠山吃山,方物所出也是颇为可观。诸如金铜、丹砂等矿产,牦牛、驮马等牲力,麝香、饵药、食盐等物出,也都是价值颇高的商品。
而且此境位于大唐与吐蕃两大强国之间? 战略位置自不必多说? 单单茶马商道的贸易得利便不容小觑。后世中唐时期? 川西山岭间便崛起以生羌为主体的西山八国? 就是借着战争与贸易而壮大起来? 号为两面羌? 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
吐蕃论氏掌权以来,因为围绕吐谷浑的攻略与经营? 与大唐之间的关系已经跌到冰点? 官方的商贸活动自然无从谈起? 但需求却并未因此减少,反而变得更加旺盛。蜀人行商,起码有三分之一就是靠着茶马商道走私而赚的盆满钵满。
人对利润的追求,那是无止境的。川西地理形势复杂,想要堵那是绝对堵不住的。如果朝廷真的能派驻大军把茶马商道完全封堵住,那还查个屁的走私,直接冲上高原干掉吐蕃那都够了。
有关这一点,郭元振便结合其亲身经历、进行过极为翔实的报告,认为堵不如疏。
如果行台仍要一味打压茶马贸易,非但不能禁绝掉这一贸易通道,反而会将那些走私商人逼得更脱离于法律之外,使得这走私贸易更加无从监管。为了这当中所蕴藏的巨利,甚至有可能走上武装走私的道路,使得边患形势更加严峻。
李潼对此深有认同,所以扶立西康女国这一亲唐势力,作为区域中唯一的商贸对象,通过官方进行的商贸活动去挤压走私的利润空间。
正规的商品输出已经保证可观利润,若集中于禁物的输出,那查起来又便捷得多,毕竟禁物货源本身就不失管控,客户群体也就只有那么多。卡住这两个节点,无论通道再怎么隐秘,哪怕上天入地,一旦发生大量的物流动向,都能更简洁的查发出来。
一行人入府登堂,王府长史苏约先汇报了一下此前贸易的交割进度。西康国虽然在世博会上采买诸多,但并不是直接的钱货两讫,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原料折计。
真要钱货两讫的交易,且不说西康国根本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就算拿得出来,李潼也不乐意这么做。
西康国能够输出的诸多方物,本身就价值极高,双方之间的商贸重点本就不在于彼此之间的钱货出入,而是由此衍生出来更大的获利空间。彼此互通有无后,再凭此选择其他的商贸对象,获利将以数倍增。
叶阿黎身在长安,只能遥控国事,如此大宗的物货流出,单凭其留在东域的势力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对于这一点,行台也充分体谅,陆元方担任益州长史,其中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整合蜀中民间商贾力量。诸如曾经跟随郭元振一同前往吐蕃内境的蜀商郭万钧之类,他们将会出入于川西,将西康国诸物料运输出来。这当中所产生的各类运输成本,自然由西康国负责。
毕竟这些大唐物产一旦运抵西康,再向周边境域进行分售,所得利润也是惊人的。甚至这么大的贸易量,根本就不是西康国一地能吃得下的。早年那些蜀中通蕃的商贾,已经被整合起来的一部分,他们原本的商贸量也被合并进来。
相对于这一次商贸的利润所得,叶阿黎比较关心的是陇南的驻军问题。她如今西康女王的身份,仅仅只是大唐官方所承认,而在吐蕃仍然是东域赤尊公主,而且所领的东域封土也是建立在赞普王室与论氏权臣之间的矛盾上。
这一次商贸,如果大量的唐国商品运抵西康,财帛动人心,如此惊人的利润足以令赞普与钦陵都垂涎有加,或许就会搁置此前矛盾,联手抢上一把。
真要发生这种事情,凭西康一地是绝对守不住的,必然是需要强大的武力保护。唯有行台深入驻军,才能震慑得住赞普与钦陵双方。
“今次商贸,所得尚未可知。但无论能收多少,扣除各类支给后,叶黎愿尽捐殿下,以壮行台陇南军事!日后逐年奉给,一定保证陇南甲伍恒有丰给!”
等到员佐们汇报完毕、各自退堂后,叶阿黎再次起身作礼并表态道。
李潼闻言后则笑语道:“行台驻军于陇南,虽然不失庇护西康的计议,但本身的军计度支自有计议。我与西康王愿长为宾朋,怎么能执于短利,负担重给?”
“臣入唐之前,不过蕃国一介为诸家权势逼迫、苦苦挣扎求活的孽类。只有身入唐国之后,得受殿下庇护厚爱,才知生人从容滋味。西康封土,本就已经投献殿下,领此虚荣,也只是为了让行台于东域更得便宜行事。一身所享,能有几多?若恃爱生贪、更作妄计、非分专据,这才失于真正的长久之计!”
讲到这里,叶阿黎抬头仰望雍王:“臣恳请殿下勿以蕃邦远客相待,但能长在王教腹计之中,所愿足矣!生人以来,所受豪取逼迫为多,唯殿下关爱为深。专势称孤,实非所愿……”
李潼垂首见那眼神真挚热情,也不由得颇生感慨,不无缅怀的叹息道:“我也不是生来权势傍随,追忆前身,与女王不无曲幽相近,俱有一份孤弱乞怜之情。感此心迹,女王能抛弃所有,远来投我,并有如此至情的托付,我又怎忍相拒?
但我在世一日,女王可以诸事无忧,无关势力的取舍,只是知己之人感触同情。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既先达,递惠及人,人间并非无情,只是所遇偶或不称心意。”
眼下得西康国,虽然也得了行台不小的关注,但目前而言仍然不属于行台用事的首重之地。叶阿黎入唐一年多来,公私事务、李潼也与之接触多次,除了一份欣赏之外,也的确不无同情。
一个女子已经不为家国所容,寄命于数千里之外的敌国,又受人权势操弄。看似尊荣倍享,其实道路却是越行越窄。所谓的西康国,眼下的确给其虚荣不少,但若来年大唐与吐蕃情势有变,可能就是其催命符。
所以李潼也愿意给她一份承诺保证,无论围绕这个西康国的经营策略有无变化,自己都会给其一份保护。
听到雍王这一番话,叶阿黎一时间也是感怀垂泪,顿首长拜。
0735 千般柔媚,俱献夫郎
当李潼与叶阿黎还在府内中堂论事的时候,西康王府门前又有一群新的宾客到来。
“这位西康女王虽然只是一个番邦贵人,但却甚受雍王殿下礼遇,乃是荣居长安的贵宾。稍后登堂相见,诸位切记不要失礼啊!更何况雍王殿下今日也在此邸堂,稍后若能有幸登堂拜见,一定要应答得体!”
临入王府之前,香行社的社首曹买金又望着同来的诸香行社成员们郑重叮嘱道。
香行社少不要要与达官权贵们打交道,曹买金身为社首,倒也颇有从游权贵的经历。若仅仅只是一个西康女王,倒也不值得如此战战兢兢,但是雍王殿下也在堂中,便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忐忑。一路行来,这一番话便已经不知道说了几遍。
“曹社首请放心,能得雍王殿下召见,于咱们香行社也是一大荣耀,稍后入见,一定不会失礼。”
其余社徒们也都紧张不已,一番说辞半是回应曹买金,半是为自己打气。
曹买金又行到刚刚落车的上官婉儿面前,小心叮嘱道:“上官大家虽然入社不久,但一手高艺颇合宫香技法,想必身世不俗。闲言不敢多扰,但稍后若能有幸登堂,还请一定要……”
“妾紧随社首并诸同业。”
上官婉儿闻言后微笑点头说道,说话间,视线已经忍不住望向这西康王邸的门庭之内,并拢握紧的指节间已经颇有香汗沁积,心中的紧张并不较之旁人有少,甚至还因为一些奇妙的情愫而更有过之。
说话间,王邸中已经有人行出,将一众人引入府邸前堂,自有邸中员佐出面接待。
这一届世博会中,西康女王采购了大量的香料,手笔之豪阔哪怕在权贵云集的两京也是极为罕见的。这一次将香行社诸众请来王邸,则是讨论一些香品专供的问题。毕竟西康国采购所面对的主要还是吐蕃权贵,生活品味与大唐人士多有不同,对于香料的喜好也就有另一套标准。
对于这样的豪客,曹买金等人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但同在席中的上官婉儿心神已经全不在此,颇有几分坐立不安的局促感。
这一谈就谈了小半个时辰,始终不见邸中贵人亲自出面接见,曹买金等人对此自然不无失望,但也不敢多作打听,只是专心记录府员们所提出的香料品质的要求。
正在这时候,突然又有府中员佐匆匆入堂,环视众人一眼之后又说道:“在座可有一位上官大家?就是曾得三原李学士赋诗雅赞的那一位。”
听到这话,香行社众人无不齐刷刷望向上官婉儿,而上官婉儿也是霎时间俏脸绯红,于席中起身望向对方。
“李学士雅好上官大家妙艺? 日前冒昧登邸求见不得? 深以为憾。今日登临王府做客? 论及此事,大王有请登堂一见,未知上官大家肯否赏面?”
“赏面、赏面!当然……岂敢妄称赏面,方计小术? 竟能得贵人雅赏赐见? 荣幸至极!”
不待上官婉儿开口,社首曹买金已经连忙起身说道? 并举步便要随上官婉儿同往,只是走到门口便被府员抬手阻拦了下来:“请诸位安在详议事则,稍后府中礼席厚置? 大王再出谢诸位。”
曹买金碰了一个软钉子? 自是满心失望,并又忍不住小声对上官婉儿说道:“上官大家稍后若有幸能见雍王殿下,请一定敬告我等香行社诸众崇慕深情!”
“要见我的只是那位三原李学士,雍王殿下位高权重? 恐是无暇接见我等方计末流。”
上官婉儿此际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强忍住心情的悸动低声说道,说完后便不再理会曹买金的纠缠,举步便向堂外行去。
西康王府员佐在前方领路? 院舍廊道之间曲折前行,一直向府中走了大半刻钟,才指着前方一座阁楼说道:“请上官大家入阁相见。”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然后便举步向阁楼行去,行至阁楼门前,却有些紧张的顿足不前,心中杂乱的念头还没整理出一个头绪,门内却突然探出一手,直将她整个人扯入楼中。
“上官大家倨见王侯、不阿权势,但也是雅趣富丽,怎么对我这样一个苦慕芳影的青年才俊都这般的疏而远之?”
温香入怀之后,李潼返身一脚将房门踢上,直将上官婉儿火热娇躯强抱入怀,直入厅中。
“哈,青年才俊?色胆包天才是真吧!三原李潼、李潼……换了头面,没换这一份坏心肠!”
上官婉儿陡遭拥抱,已是星眸迷离,半作挣扎着两手捧住那已经深刻于心扉的脸庞,浓热情意直冲上脑,樱唇半启已是主动呈献,娇躯更如灵蛇一般扭缠紧密,直欲将一颗芳心都揉入对方胸膛之内。
一番唇齿手足的纠缠,时间已经足足过去小半刻钟,上官婉儿才挣扎着转开俏脸,深埋于李潼怀中,颤抖着啜泣起来:“我怎么配、怎么配……你又何苦这样,但凡稍作用强,这一副身心,难道不是你手中的玩物?这样深情用心,让我连再怨你恨你的资格都无……三郎,这一副皮肉心肠,都被你用情作刀,刻满了你的名字!”
怀抱着战栗不已的娇躯,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便嬉笑道:“我的名字可是有点多,娘子这样夸言,是要诱我里里外外摸索通透,到底刻写了几个名字?”
上官婉儿抬手握住那已覆胸前丰美之处的大手,仍然啜泣不止,但已经不无娇羞的嗔言道:“你心意都已经用到这般,我又怎么能逃脱你的指掌?这样深情时刻,让我感触多些,不要这么羞人辱人,往后余生,长年把弄,只是此刻,让我、让我把你于心底细细刻摹……
那日见你闯门被街徒惊走,我心里已经怨极了人间,无论李潼、还是李守义,又或李慎之,只要是这一份心肠不变,无论至尊、走卒,你只是我的三郎、是我的至爱、是我的命……若不是仍然贪享同你余生厮守的快活,我真想此刻就把心剖出给你!人间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妖异,能把女子情怀玩弄得这般深刻……”
听到上官婉儿一番情言炙热如火,李潼也没想到自己这番行为竟让这娘子如此感动深刻,抚其秀发、不无怜念道:“我也只是恃在娘子痴心错给,些许薄情有的放矢,惭于自夸专给,唯是从容境地之内,绝不抛弃一人!
前缘不复赘述,但从此以后,三原李潼与娘子终生厮守,或仍难免聚少离多,但百年之后、不作孤冢。人间情缘纠缠,黄泉不离不弃。不敢夸言生生世世,唯是此生,必须厮守尽欢。无论所在何处,人前人后,绝不容你半分忧喜不因我而生!”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所思所想、所悲所乐,但得三郎有情给我,我不再有半点私己自留!”
上官婉儿啜泣半晌,情绪才稍有克制,听到李潼这么说,又是忍不住将娇躯逢迎上来,并是破涕为笑:“人间滥情滥施,不知凡几。唯是三郎,哪怕如此廉耻全无的薄情声言,都成了扣人心弦的情话!明知你只是一个薄情狂徒,得势之后更加骄横,可我终究舍不得……
因你心肠伤断,但只是一点蜜糖,我便甘甜得忘乎所以!高高在上的雍王殿下,万众企望,我虽有爱意,但自惭形秽,不敢亲近。但是三原李潼,我要一生守傍,谁也不能逼我退走!”
说话间,她更将俏脸凑上,诸分舐吻,浓情腻意之间,已是忍不住迷情呢喃:“三郎、我的三郎……咱们能不能归自家院邸,妾有千种柔媚,已经按捺不住,全要献给我家夫郎……”
李潼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心跳陡快,只觉得怀中娇躯风情万种,除此之外,人间诸种此时俱不足恋,以至于忍不住便要剑及履及。
上官婉儿迷情中仍存一分清明,两手环在胸前,美眸凄楚央求道:“妾生人以来寄养掖庭,半分无有,唯此一珍,三郎爱我,能不能容妾献给自家帷幄之内?”
李潼听到这里,深作一口呼吸,垂首吻在那光洁额头上,扯下氅衣,裹在了上官婉儿早已经凌乱不堪的衣裙外,然后行出阁楼,唤来随员吩咐道:“京西大学堂李校理,修撰积功,劳苦深刻,着令王府速赐隆庆坊傍池甲第一所,即刻去办理!速去、速去!”
随员见殿下眉眼语气俱有焦躁,不敢怠慢,忙不迭匆匆出门前去办理此事。
接着,李潼又吩咐西康王府速速安排车驾礼送诸香行社员众返回各家,引车入府,直与上官婉儿登车同出。至于明面的雍王仪驾,则就直接留在了西康王府。
邸中人事去尽之后,叶阿黎才行至此处阁楼,吩咐府中人员不得靠近,自己登堂独坐,看着那颇为凌乱的坐席,以及被撞倒的屏风,眉眼间颇有几分落寞怅然。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举步出堂,召来员佐吩咐道:“雍王殿下不胜酒力,今日留宿邸中。宅内仔细布防,不准闲人出入!”
0736 长情在守,不争短愉
垂拱年间,长安隆庆坊民居井水溢出,并最终在坊间形成一片面积数十顷的湖泽,称为隆庆池。
神都革命发生后,朝廷回迁长安,相王五子列第隆庆池北,望气者言有帝王之气于此蒸腾,中宗李显甚至还专门入坊就池做戏,以厌胜此气。
但在仅仅两个月后,李显便暴毙宫中,之后太平公主与相王三子李隆基联合发动唐隆政变,诛灭韦氏,使得大位重归相王,也让望气者那方术之说一语成谶。等到李隆基登基为帝,便将隆庆池更名为龙池,并依坊扩苑,于此修筑了南内兴庆宫。
去年行台大力整修长安周边水利,使得隆庆池与龙首渠连为一体,彼此水势互补,共同组成长安漕渠系统的一部分。同时又针对隆庆池围堰深挖,以增广蓄水量,清理了相当一部分围湖而造的园林产业,使得隆庆池成为长安城北最重要的饮水供给源头。
因为隆庆池的存在,隆庆坊也成为长安权贵云集的贵坊之一。不过朝廷大势的变化对这些人也影响颇深,各自变卖产业前往神都寻求上进机会,原本一座热闹的坊区居户渐少,以至于竟有几分冷清。
隆庆坊这些宅业,多数都被行台购回,不过短期之内,行台还并没有加以开发的打算。坊中邸业大量闲置,仅仅只在坊中靠近春明门的南曲修筑了一批仓邸,用以收存长安城东灞上驻军的营帐器械等物。
同时,隆庆坊东部还有水渠夹墙直通城外,便是中四军的驻军大营,于此拱卫长安东城,并保护直通位于北大内大明宫的太仓漕渠。
李潼给他这个小马甲赐宅于隆庆坊,也是经过一番斟酌权衡的。
昨日情浓恋热,离开长寿坊西康王邸后便直奔隆庆坊赐宅,竟夜欢愉。黎明时分,李潼循着生物钟自帷榻中坐起,身畔侧卧的上官婉儿便也被惊动起来,娇躯软偎李潼身侧,不无关爱道:“三郎这边要离家就事了?”
李潼回身俯拥这娘子丰腴娇躯,观其眉眼之间仍是春潮残浓,不免又是情意大动,垂首啜衔,口中含糊道:“昨夜仪仗留于西康王邸,且着令仪驾先发,稍后再入街相会,同归行台。还有一些时间……”
上官婉儿身躯仍是酥麻敏感,感此情热便忍不住呢喃一声? 但还是用强大毅力不失温柔的将夫郎推开,娇躯裹入锦被中,粉白如藕的两臂扯过绵袍、披加于夫郎身上,语调不失腻意沙哑道:“长情在守? 不争短愉。昨夜至今,妾几入抵死愉境? 枯禾乍沐,体态已经不失难堪? 实在是已经难承恩露。三郎一身所系,不只皮肉温存? 或谓只是一介校理卑职? 但行台雍王殿下典刑严谨? 终究不能因情废事……”
李潼听到这话? 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停下了动作,一边穿衣一边感慨道:“雍王殿下确有倾世的风采? 但一点薄禄就强厉催使人才,少恤人情,也实在是让人无奈,难免让人情怀暗怨。”
上官婉儿听到这番吐槽,已是笑得花枝乱颤,眸波一转,身体已经完全没入锦被之内。
片刻后,一团柔滑自腹下荡开,李潼穿衣动作为之一顿,顺势仰于帷幄之中,良久之后才短呵几声,有些慵懒的等待着衣袍被细细的穿系起来,这才有些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指腹擦过那嫣红水润的两唇。
“雍王势大跋扈,天下人尽皆知,但唯我三郎,能为几分报复……”
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自己都忍不住乐了起来,翻身滚入帷榻深处并柔声道:“三郎且去,妾这一身狼藉,须得细养几日。”
此时檐前铜漏声响,已经到了卯时。李潼也实在没有时间再继续腻歪,起身披上锦袍,等到门外侍女入舍束发,他又向着垂帷深掩的榻中说道:“稍后行台会有仆员入坊帮助搬迁,诸事无需娘子操劳。长安近日商贸事宜繁多,来日隆庆坊将作官造的榷场。所以置业此坊,也是贪此惠利。”
帷内响起一个慵懒应声,李潼便又继续说道:“我虽然领职学堂校理,但所事只在有无之间,很难凭此长领食补,些许职俸实在不足以供给一家衣食用度。来年家事要长作维持,仍须娘子努力。娘子谋生有术,所制香品惊艳人间,可以凭此向社监署申请技补,列作官卖物料。来年榷场作成,前铺后居,衣食便可以恒由此出了。”
他这里话还未讲完,上官婉儿脸庞陡从帷内闪出,瞪大了一双美眸惊诧道:“三郎不是欺我?你真这样打算?”
李潼闻言后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我让你入府你又不入,不得已要鱼服入坊迁就。这一个身世本就有无之间,难作超品拔授,禄料所得有限,更难有余暇当户治业,娘子若不奋进生产,何以维生?”
“李三郎,你、你……你可真是,难怪入世几年,声势作大!”
上官婉儿握拳捶榻忿声几句,片刻后却又笑起来,眉眼弯如月牙,探手指着李潼说道:“我有妙技傍身,养活家人不难,若真无以生活,那只能是行台为政失治、不恤民生!只是从今往后,你要清楚在这家宅之内谁是当家的主人,若不然,不要怪我只是粗麻冷餐给你!”
李潼闻言后哈哈一笑,待到幞头缚定,便又起身行至榻前,捏了捏这娘子眉飞色舞、满是兴奋的脸颊并笑道:“此宅业乃行台明令赐给三原李学士,岂你妇流恃财能逆?但娘子创业养家,确也不易。为夫感怀肺腑,唯是入幕仰受磨索,绝不强争体位上下!”
“速去、速去!巧妇遇此拙人,又不能棍杖逐出,也只能本分怨守。”
上官婉儿捂脸退入帷内,口中虽作怨言,但语气却是轻松欢快:“既然家计仰我,三郎要把你告身、配符留在家里,让我每月入官领俸!入坊定居以来,行台豪取家财良多,哪怕我夫只是卑职薄俸,一钱一丝我都要核计清楚,拿取回家!”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相关事物丢进帷中,然后才又说道:“走了,近日娘子专心宅业布置,待我择暇休沐归家。”
当李潼循小路出坊,来到春明门大街时,原本留在西康王府的仪仗队伍也已经正在街中徘徊,他便顺势登车。
西康女王叶阿黎此时也随王家行在仪仗中,及见雍王殿下登车,便于车中深叩并恭声道:“臣多谢殿下曲隐及我,于此情事必缄默自守,绝不泄露半分!”
眼见叶阿黎如此庄重表态,李潼多多少少是有些尴尬,抬手扶起叶阿黎,对坐车中然后才叹息道:“既然已经享于人间豪势,便知有的事情终究不能循情随便。只是这位娘子与我前缘纠缠,实在不忍心相弃于野。于女王处偷窃几分便宜,让你见笑了。”
“殿下既有豪情兴治于天下,又不失人意眷顾于细微。臣有幸得豫,唯是深感殿下情义深刻,绝无丝毫噱念滋生,庆幸自身能作心腹引用。”
叶阿黎讲到这里,语调顿了一顿,过了一会儿又垂首低声道:“昨夜殿下恩许庇护长久,臣感此言,辗转难寐。生人至今,凡历甘苦唯是自尝,未有妒慕旁人所遇美满。但昨日所历所感,初心已难自持,心事怯于尽袒,但、但只要殿下仍须循求方便,臣、妾、妾唯是相待……”
壮着胆子讲出这一番话后,叶阿黎已是螓首深垂,身躯都缩于车厢一角,似有几分紧张到脱力的虚弱。
李潼在听完这一番话后,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回应。他昨日借西康王邸幽会上官婉儿,起先也并没有预计到后事发展,上官婉儿予他的炽热回应更是始料不及,当时情动脑热,许多事情思虑便不够周详。
一时冲动倒也无伤大雅,但冲动之后所面对的尴尬局面,想要处理妥当也实在是让人有些头疼。他昨日王驾停留于西康王邸,恐怕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叶阿黎毕竟身份特殊,不同于寻常民女,这件事也必然会给她带来极大的影响。
想到这里,李潼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惭愧的。无论蕃女是否珍重名节,这件事终究是他不对在先。
尽管叶阿黎声言细表,心意已经袒露许多,但对于这一层关系的处理,又关系到行台对于西康国的经略问题。起码眼下李潼暂时并没有将彼此关系更进一步的打算,即便是要认真考虑,也应该在三受降城修筑完毕、陇南驻军妥当之后再作思计。
因此眼下李潼真不知该要如何给予回应,这也使得车厢中气氛变得尴尬、沉闷,而那一直垂首不语的西康女王,翘起的睫毛间已经隐有泪雾暗聚。
晨光破晓之际,王驾行至朱雀门前,经过一番沉思后,李潼终于开口道:“三原李学士告身诸物俱在坊邸,女王若是雅赏此才,不妨就邸辟为府佐。客乡远在,人情终究难免疏离,坊中娘子庄雅得体,闲时往来访问,也可以经营一份闺阁情义。”
说话间,他解下一枚佩玉递在女王白皙手心中,并说道:“笃情相守,诚为人事可以称美。只是有的时候,就连我也很难极尽恣意。如今所恃者,长年有望,眼前或有不便,但来者可待。”
“妾、妾不敢妄求,得此赠物、赠言,彷徨尽无,唯是安待!”
叶阿黎两手捧住那一佩玉,于车内垂首低声道。
朱雀门前,李潼下车后吩咐仪仗将西康女王送归其邸,一路缓行进了政事堂,稍作沉吟后传来内卫郭达,吩咐分遣一路内卫常驻西康王邸。
0737 豫王西行,祭拜皇陵
十一月后,行台诸项大计都已经议定,且根据实际的情况进入实施阶段。
民生方面以行台户部尚书李元素为领衔,除了行台原本的行政结构之外,今年的考选又给行台补充了一千多名新的才士人选,人员配给方面大显从容,已经开始派入诸州县,审定新籍、旧籍,划分官屯与赠给民爵等诸事同时进行,务求要在来年春耕到来之前,使陕西道诸州县正式进入新的行政节奏中来。
同时,新一年的开边户也已经征集完毕,与行台兵部尚书姚元崇一起北进、前往河套地区,筹备三受降城修筑事宜。
陇南方面的驻军,则以原潼关镇将曹仁师为统帅,除了行台中军一路前往之外,岭南巴中地区也招募健勇,以一万唐军为主力,并选募诸胡城傍仆从两万人,驻扎于松州都督府。
同时,诸边戍卒也陆续抵达京畿周边,成为长安新的卫戍力量。
今年行台在军事方面的调整力度也是极大的,除了南北两项大计之外,原本的边务体系也进行了不小的调整。
像是远戍安西的三万唐军,其中一万兵力回戍西州与伊州之间。此前安西一战在王孝杰的率领之下挫败了吐蕃的再一次进攻,西突厥王族阿史那俀子确定已经投靠了吐蕃,以突骑施为首的西突厥诸部只能更加紧密的团结在安西大都护府下,境域间短期内局势尚算平稳。
尽管突骑施也已经被列作行台未来将要军事制裁的对象,但这一计划短期内肯定是不会付诸实施。唐休璟久镇西州,如今又接替王孝杰执掌安西大都护府,凭其丰富经验以及安西驻军的善用,制衡西域诸方问题不大。
安西驻军抽调一万返回西州,除了久戍劳苦之外,也是为了减缓一下后勤方面的压力。陇右屯田在娄师德的管理之下虽然已经在逐步恢复,但仍不能完全满足安西与陇右两大战略要地所需。
补给线延长千数里,后勤成本就会陡增倍余。安西四镇短期内并没有大的战事需求,反而是青海方面,需要防备势力退缩到海西一线的论钦陵针对行台驻军陇南方面再作反扑、横生波澜。
将安西驻军撤回一部分,也是为了保证陇右方面在战略上的优势压制,不给敌国以可趁之机。
与此同时,陇右方面这一次回撤的力量同样不少,甚至就连镇守赤岭海东前线的黑齿常之都返回兰州休整,其原所防务一部分转交给镇守黄河九曲的薛讷,另一部分,则由重新返回陇右地区的郭知运等分别担当。
娄师德除了原本的屯田事宜之外,也兼领了一部分黑齿常之原本的督军使职。在河源军等原本主力部队经过充分的轮役休整后? 针对陇右军务的更新换血,便上升到了将帅级别。
甚至就连在长安混了大半年的郭元振,也参加了行台这一次的边才选募,得以前往鄯州担任军职。只要经过今冬的磨合并成效观察,黑齿常之这个原本陇右大将,便可以调回长安了。
李潼准备将黑齿常之替换下来? 倒也不是为了将其投闲置散。黑齿常之前后镇守陇右十数年之久? 的确是功勋卓著、有目共睹,但陇右作为行台最重要的边防地区之一,也的确是需要新鲜血液的补充? 少壮将领们需要一个更大的磨练与展示空间。
而且? 未来河北方面会不会爆发祸乱,又会以怎样的形式爆发出来,也的确值得深忧防备。黑齿常之本就是出身东北的蕃将? 垂拱年间也曾久镇河朔、屡破突厥。
如果未来行台大军需要东出定乱? 黑齿常之无疑就是当然之选。眼下在陇右以少壮战将逐步取代黑齿常之? 将之召回京畿,也是有备无患。
行台今年畿内集军演武的规模再次扩大? 诸边州回调精悍战卒三万余众? 诸州县新一批的健儿征募仍在进行,预期将要达到五万数众。
以这样一个计划核算,那么在明年开春之前,行台所聚甲力将会达到八万余众。有了这样的甲力规模,行台才可以保证无惧任何变数的发生。
当然,如此大规模的甲伍调聚,也不可能全无影响。神都朝廷就几次遣使来问,行台如此盛聚甲伍,究竟是有什么大的军事行动?
在还未与朝廷正式撕破脸之前,面对朝廷这样的训问,行台总要给一个說得过去的理由。这理由倒也不需要仔细寻找,无论陇南驻军还是修筑三受降城,本身就是值得大动干戈的大事件。
对于行台的军事规划,朝廷算是已经彻底丧失了话语权,或许内心里对此仍然深感怀疑,但也实在难有什么态度激烈的反对。这几番遣使来问,无非是一种流于表面的威慑,妳的一举一动我可都盯着呢,休想打什么坏主意!
就在行台诸大计实施的同时,神都朝廷也并没有闲着,甚至在人事上的变动较之行台要更加热闹得多。裴炎平反成为一个信号,之后关陇、河东等诸地多家纷纷上访神都,这也使得朝廷人事褒扬简直玩出了话,单单复爵以及追赠的国公门户便达几十家之多。
此类消息络绎不绝的传往长安,就连李潼都每每揽卷感慨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唐家社稷老臣的群体居然还如此壮大,许多受封复爵的门户就连他都闻所未闻。
不过现在他基本上对他四叔的执政能力也已经完全不抱什么信心,神都方面此类变动也只是看个热闹,既然影响不到自己,那也就懒于过问。无非感慨几句,他四叔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过去几个月时间里,单单就封实封家就足有三十余家之多。
如此一个封授力度,简直跟他妈不想过了一样,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实封户数干脆就选在关内诸州。毕竟这本身就是一次以关陇勋贵为主体的封授大会,封地选在关陇之间,也有礼轨可循。
而且通过这种封授泛滥的方式,朝廷又屡屡降制,催促行台尽快将所属州县籍户数进行上报,以便于尽快落实这些功臣实封。
对于这一点,李潼的态度也很明确,玩蛋去,老子他么的不搀和!朝廷每降制书催促此事,他便授意行台上书请求笔墨之料以造籍册,否则关中亡户过半,根本就无版籍呈交。
如此一来,行台刚刚因为痛快放行关陇诸家而颇有好转的风评再次转劣。
特别是那些新得实封的人家,对于行台的反感可谓上升到了极点,他们好不容易谋取到这种荣耀并经济利益,结果就因为行台的阻挠而迟迟不能落实。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心内之愤慨可想而知。
越近年尾,此类的抨议声便越加激烈,因为还关系到一系列的归乡祭祖问题。去年那些关陇人家便被行台借贡锦敲诈了一大笔,今年是不是还要继续承受这样的宰割,一时间也是杂论不断。
但无论他们在神都讨论的如何热烈,始终不能影响行台做出什么退让的表态。而且今年行台甲兵盛集于长安周边,又让这一个年尾充满了敏感、危险的氛围。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神都又有一桩大事发生,那就是豫王李成器终于正式出阁,并且皇帝亲自使人落聘,为豫王选妃于道国公戴氏、前宰相戴至德的孙女为豫王妃。
豫王李成器乃当今皇帝李旦的嫡长子,早在垂拱旧年便为皇太子,武周一朝又册授为皇孙。尽管眼下仅仅只是受封豫王,并没有正位春宫,但谁都看得出皇帝并没有另择嗣子的打算。
豫王出阁,规格也是不低,为洛州牧、扬州大都督并领左卫、左羽林大将军。其婚配事宜早在皇帝再次临朝的时候便已经广受关注与议论,特别是与博陵崔氏几乎已经进入磋商礼程的步骤,但最终竟然选择了道国公戴氏,一时间也可以說是大出时流所计,几乎是朝野哗然。
道国公戴氏也是世道名族之一,戴胄为贞观名臣,其嗣子戴至德也曾官居高宗朝宰相,父子两代为相,足以称得上是冠缨巨室。这样一个家世,倒也足堪为天家国戚,只是跟时流最开始的预测多多少少有些出入。
李潼在长安得知此事后,一时间也不免因之联想诸多,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四叔可能也已经觉得眼下朝情热切表象之下的危机,想要有所约束,第二个念头就是可能想凭此在豫王身边团结一部分河南、淮西士人。
他四叔当国以来,虽然骚操作不断,但这一次得做法应该說还是不失理智与权衡,但是很可惜,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眼下时局妖情氛围已经近于癫狂,再想强踩刹车很难有所收效,可能还要遭受反噬。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也确如李潼所料,首先是狄仁杰这最后一个辅国老臣被踢出朝堂,优加开府、梁国公致仕。接着便迎来了最精彩的部分,那就是朝士请奏豫王既已出阁,应当代替皇帝西行祭祖,拜谒皇陵!
0738 行台甲壮,南衙无兵
十二月初,崇仁坊雍王邸中又举行了一次规模不小的家宴,迎接潞王妃独孤氏一家入京并贺汉王李光顺长子百日之喜。
年中时分,雍王家眷并诸亲戚门户便已经全面撤离神都。只不过潞王妃年初刚刚生产一女,尚需休养,不便奔波于途,再加上独孤氏也是关陇勋贵中人丁颇旺的一户人家,要完全退出南衙仍需一些首尾处理,所以便暂时留在了神都。
不过随着神都豫王出阁,李潼便传信二兄李守礼尽快将家眷接出神都城,为了保证李守礼在局势进一步恶化前及时撤入潼关以西,甚至都不能将家眷留在陕州。
抛开朝情大势方面的考量,这一次家宴氛围也算是其乐融融。诸家亲戚门户齐聚王邸,共贺团圆并添丁之喜。
李潼在席中与诸亲友把杯畅饮,回想当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一家人可谓是人势单薄、不无凄凉,仅仅只是宫中供给一餐还算丰盛的餐食,便能让小妹李幼娘念念不忘、记挂良久,一时间心中不免也是大生感慨。
当他于席中讲起这一桩旧事时,已经为人新妇的李幼娘自然是大感羞涩,娇嗔不已。
大舔狗薛崇训却已经忍不住抹泪感慨道:“娘子幼时竟还有这样凄楚往事!可憾当年我也懵懂无知,不能分苦此味。但从今往后,凡我家餐饮诸事,我一定悉心安排,让娘子享尽人间诸种珍味!”
“我兄弟尚微时,为了养活你家娘子可是所费不少。如今得趁从容,美味自不可闭门专享,该要回饷兄弟!薛郎既有此深情之言,今日此宴食料所供,就并入你家支计了!”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哈哈笑道,对于敲诈薛崇训,他并无半分心理负担。
近年来虽然在政治立场上与他姑姑渐行渐远,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往来。下半年关陇勋贵诸家东去,飞钱业务顺势进入神都,神都方面便交给了太平公主在主持。
除了借鉴长安飞钱的经营模式,李潼此前有关以公廨本钱来经营飞钱的旧计,也不知被他姑姑从哪处故纸堆中翻出来,正式进行实施。
关陇勋贵们耗子搬家,潼关一路都在行台掌控之中,为了保证财产的安全,绝大多数都采用了飞钱转移资产。关内的不动产大半为行台所接手,而那些变现的资产则就相当一部分都为太平公主所掌握。
高宗两口子上台以来便在着力打击关陇集团,虽也卓有成效,但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朝廷与行台能够保持精诚合作,可以说从行台分设以来,关陇勋贵这一群体无论是政治上? 还是在经济与军事上,都被他们叔侄、姑侄玩弄于指掌之间,只待收网了。
行台拥有着强大的军事震慑力? 又收回了相当一部分关陇勋贵经营近百年的乡土资产? 而他姑姑太平公主如今更掌握关陇勋贵的经济命脉。但是很可惜,他四叔那里玩翻了车。
家宴半途? 女眷们各归内堂议论家事长短,留在中堂的男人们? 话题便也渐渐严肃起来。
刚刚抵达长安的李守礼丈人独孤元节率先开口道:“今次朝廷请以豫王归祭祖陵? 未知雍王殿下对此是什么看法?”
李潼闻言后便叹息一声? 然后才开口道:“行台分设于陕西? 只因此边军政诸情实困,当时朝情亦有不靖? 全无方面长计兴用此边。我也是临危受命? 在事至今。对于朝廷诸大礼事,无论行台还是我,从未有所阻挠,也不敢阻挠。豫王若真西归,我自典军相迎于潼关。若事中仍有波折? 那也只能安守本分,静待命达。”
自从神都朝廷传来这一消息,无论公私场合便不断有人或直接询问、或旁敲侧击,想要试探李潼对此的态度如何。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只能感慨,操蛋人干操蛋事。我能怎么看?我特么都不正眼看。
别说豫王回不回来,哪怕就连皇帝,他也从来没有说堵着潼关不让回来,关键你特么不敢回来!
如果是在去年,朝廷突然搞上这么一手,行台都还需要紧张应对。毕竟那时候诸事刚上轨道,就连李潼自己,这会儿都还要重新返回陇上跟论钦陵隔空放嘴炮呢!
不过今年这个态势,行台是真的有资格和实力以不变应万变。其实不独时流诸众,就连朝廷此前都专遣使员来询问李潼,而且还不是朝士,是他四叔李旦专门派遣的中使,询问他对此究竟是怎样一个态度。
李潼对此同样没有什么回应,中使还未入城,他便直往京西巡察军务,半路溜回来在隆庆坊私宅中窝了好几天。一直等到中使职命所催、等得不耐烦了、自己返回神都,他才又返回了行台。
之所以避而不见,就在于见了也没有什么意义。或者说他四叔被玩坏已经成了定局,现在心态大概已经崩得稀碎,使人来询问李潼的态度,无非是找个迁怒对象而已。无论李潼做出什么样的表态,都不免会被作负面解读:不是老子手段不行,纯粹年轻人不讲武德啊!
见雍王明显不欲就这个话题深谈,独孤元节在稍作沉吟后又问道:“如今潞王仍留陕州,人身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到这话,李光顺也不由得变得紧张起来,忍不住疾声问道:“神都情势已经变得这般危急?”
独孤元节看了一眼微微皱眉的雍王,然后才又说道:“此前王相公奉命整顿南衙兵务,收效谈不上好。天下军府,半在关内,但关内军籍却收在行台……今王相公罢知政事,专领左卫,但其实南衙诸卫,俱已缺损严重,唯翊府尚存甲员,月前再典南衙番上宿卫者,所存竟不足两万。诸府无兵可以番上,但潼关以西……”
讲到这里,独孤元节便顿了一顿,但言外之意也已经是不言自明。朝廷领掌天下,在行台大肆收聚甲士、京畿所聚之兵已达八万之巨的情况下,南衙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整顿,所收竟然只有不足两万军众。如此一个实力对比,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大唐立国以来,便是重内轻外,诸折冲府将近三分之一的数量都分布在关内诸州。现如今关内为行台所据有,使得朝廷禁卫形同虚设。
不过李潼在听到这一数据后,还是忍不住皱眉道:“这当中是否有什么阻滞?”
虽然府兵的老底子是重关内而轻关东,但如今的府兵制早已经是形同虚设,已经不足为凭。像行台过去这两年多时间里,根本就没有再试图修复原本的府兵体系,而是建立起一个新的募兵系统,内外轮戍。
神都朝廷本来就没有太丰厚的府兵底子,所谓整顿南衙军事,当然不可能只检索旧籍,无非以此作为一个框架参考,再传告诸州县进行新的征募。这种动员形势从高宗后期就已经开始采用了,武周一朝也多是循此旧例进行征发,从而维持对外的军事活动。
双方的军事竞备,行台甚至还要晚于朝廷,李潼虽然率军入关,但长安定乱、北击突厥再加上青海大战,一系列事件下来,行台创建已经是到了第二年的事情。
神都朝廷虽然也处于动荡中,但当李潼还在青海前线的时候,李昭德等便已经开始整顿南衙军务,南衙军事最兴盛时,一度达到五万余众。
就算之后李昭德并其一系朝臣被贬出朝堂,但政治上的清算不至于延伸到行伍之中。更何况王孝杰这家伙虽然有几分因人成事的味道,但毕竟也是宿将出身,以宰相而整顿南衙军务,即便不能在原本的基础上更作扩大,也不至于缩水到这么严重!
听到雍王这么发问,独孤元节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抚膝长叹道:“七月以来,朝中封奖大兴,物料支用尤其急促。入秋之后,诸州本有三万番上卒役应该循时入都,但因兼顾诸州贡赋解上,至今仍有大量延困于途。
入冬之后,行台甲兵盛聚,朝廷强催甲兵疾行,以致人事混乱。多地物料积压难运,诸受封家犒赏难支,其亲徒多参两衙宿卫,各请领掌之职亲自入州索取……”
饶是李潼见多识广,听到独孤元节所述之事,一时间不免也是目瞪口呆,这种乱象,他妈的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够搞出来的!
诸州甲兵番上入都,顺便押运贡赋等物料入都,这是朝廷多年以来的惯例,为的是一个人物两收的便利。李潼当年于神都主持漕运改革,其中一项内容就是将人、物解绑,运河沿线专募客民以充脚力,专事专用,以厘定当中各种混乱不堪的无效开支。
毕竟人物两收看似便利,但在实施过程中存在着各种拖延与虚耗问题,一路甲兵过境,但州县物料还没有聚齐,你是就地等着,还是直接开拔?一旦原地驻扎等待,是折入州县物料脚力费,还是专设军费开支?因此所造成的番期延长,南衙又该如何审计编排?
贞观时期,均田制还有所保证,府兵制也不失组织,物可恒聚、兵可恒出,彼此还能不失于配合。但永徽之后,随着帝国疆域越发扩大,征期、征料都变得越来越频繁严重,本来就是两个系统的事情,勉强凑合起来,所带来的虚耗已经远远超过了本来的便利。
如今,李潼有关漕运改革的政令早已经被破坏殆尽,相关事宜再次恢复旧态运行。
按照独孤元节的讲述,就是行台所带来的军事威胁陡然增加,然后朝廷催令甲兵加快行程,直接造成了诸州物料堆积于途。而已经涌入南衙任职的受封人家担心封赏不能及时兑付,所以纷纷请命外派,于是就把南衙本来就已经微薄的底子更作摊薄。
0739 庐陵不动,潼关慎出
神都朝廷的乱象不止一桩,独孤元节刚从神都赶来长安,对此自然是深有感触,讲起相关的问题,自是滔滔不绝。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待到宴席散去后,李潼并没有直接休息,而是换了一个房间,与长兄李光顺继续就刚才席中所论诸种继续深谈。
“三郎,不如由我前往陕州代替二郎。二郎他为人处事不够谨慎,偶或放纵意趣,或就失于自谋。如今神都乱象已经如此深刻,我恐怕他一时失察或就会遭受加害……”
一俟坐定,李光顺便忍不住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只是摆摆手,并叹息道:“人言可信,但也不足尽信。神都如今确是情势纷乱,但还未至于完全崩坏。至于二兄,虽然为人疏阔简略,但也未必就会有杀身之危。即便有所失察,无非受人执之。若是阿兄相代,我反而担心阿兄你心思杂细,恐不能善保自身。”
“这、这……莫非独孤亲翁所论还存偏颇曲隐?”
李光顺听到李潼这么说,不免便心存惊疑道。
“南衙人事驳杂,究竟如何荒废,我亦不能深知。但北衙诸军新扩,千骑增作万骑,诸宗亲国爵分掌,对于朝情,还是有一定的压制之效。”
虽然如今李潼在神都的人事影响越发薄弱,但也并不意味着对神都局面就一无所知,不说私下里的一些布置,他姑姑偶尔也会传递一些消息过来。
按照他姑姑与独孤元节各自所述,得出的结论大不相同。像独孤元节所说,南衙军事崩坏,使得整个都畿都近乎不设防一般。但是按照他姑姑的说法,北衙军事建制有序,到如今北衙甲兵已经超过三万,而且未来还有继续增加的余地。
两种不同的论调,体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独孤元节对神都的混乱局面多有夸大描述,察其真实心意,其实是希望行台能够尽快出兵于潼关以东,干涉神都政局。
至于他姑姑太平公主,则就不怎么乐意让行台的力量直接干涉神都局面,所以对如今朝廷的混乱局面避重就轻,只说北衙增强。
不过无论双方怎么叙述,李潼对如今朝廷局面自有一个评估。眼下的神都朝廷? 失控已经成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既不像太平公主说的那样北衙稳固、根基不动? 也不像独孤元节所说的不堪一击。总之? 皇帝李旦公器下授的弊病已经显露无疑。
李旦以为架空老臣、君恩普授? 就能建立起一套以他为中心的朝政新秩序? 这想法本就不失天真。有恩而无威? 哪怕授给再多恩惠? 也只是更加助涨人心里的贪婪。
更何况这些关陇勋贵、关东名门,都是从南北朝的大分裂乱世中传承至今? 什么样的恩惠能够让他们心悦诚服的满足?
很多事情一旦开了一个口? 就很难收得住,比如这一次朝士们请求让豫王李成器入关中祭祖? 就是朝臣们联合起来把皇帝当锅涮。你既然想拿豫王联姻刹个车? 那就不要怪大家把豫王抬出来当个投石问路的棋子、当个牺牲品。
最初豫王联姻的对象选择的是河北人家,这件事虽然未成定论,但也朝野皆知。崔玄暐更因此旗帜鲜明的于朝中反对行台势力的扩张,并最终而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崔玄暐身死一事? 最终处理的已经是不明不白,让河北人心怀不满。结果现在豫王联姻确定了? 这更是一巴掌扇在了河北佬儿脸上,逗你们玩玩,你们还当真了。
武周一朝,河北人士也多出将入相,今年以来朝中各种封赏也都天然的被排斥在外,可以说是官场情场两大失意。
得不到的就毁掉,更何况这一次还被耍得这么狠,因此请求豫王西行首先便是一些河北朝士提出。
不仅仅只是给皇帝提出一个两难的选择,更是揭开了皇帝李旦的一块遮羞布:国之大事,唯祀唯戎,你这皇帝当得连你爸都不知道,你到底牛逼个啥?自垂拱以来,你特么给你爸上过坟、上过香没有?
无论豫王是否西行,这诛心之问的由头算是埋下了。如果豫王西行,那么接下来该不该轮到皇帝?如果豫王不去,你们爷俩这是过得有点飘啊。
如今大量充斥于朝中的关陇朝士们,对此同样没有反对的需要。关内本来就是咱们小圈子龙兴之地,老子们现在好不容易跑出来,已经不敢再回去了,但总得弄出一个挑头的来,带领大家重返咱们的光荣之地啊!
豫王作为当今皇帝嫡长子,身上又没流淌着咱们关陇的血,正是试探行台底线的一个绝佳选择。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豫王直接被雍王弄死,咱们又有啥损失?甚至有可能豫王一旦西行,就注定不会生归!
可是如果豫王不敢西行,这种事情都不敢担当,你也配入主春宫?
此前李潼特意避开中使,根本不给正式回应,就是无论怎么表态,都容易被人借题发挥。你们爷俩爱回来不回来,反正老子蹲在长安,跟我爷爷亲着嘞。
他四叔之所以派中使而非朝使前来,大概也怀着送个雷给他揣的念头,要借他的势力镇压汹涌的朝情。当然真派朝士的话,李潼倒是可以抖上两把了:你连该不该给你爹上坟都来问我,我就觉得你不该当这个皇帝,你听不听?
基于这些盘算,李潼可以确定朝情基本上已经失控,而且就连他也已经无力扭转,接下来再有什么变数,也只能顺势而为。
就连李守礼他丈人入京见面之后,都忍不住要劝说雍王归朝主持局面,由此更可以推想整个行台从事诸众是个怎样的态度。
特别是今年行台甲兵盛集于长安,一旦接下来事态激化到大器何属的地步,李潼也绝不能再作什么退让之计。甚至只要朝廷前脚公布确定豫王西行祭祖,后脚李潼就必须要传檄诸军,咱们归国问政。
若不然,对于行台上下他都无以交代,咱们拼死累活经营出陕西如今这幅局面,难道最后真要沦落到给二房东打工?
他眼下之所以无论公私场合都不作明确表态,朝廷方面的影响还在其次,怕的就是一旦态度表现的过于勇进,就会被汹涌群情推着向前走。行台刚刚确立的两项边防大计,可能就会因此而停滞不前。
“无论之后朝情大势如何,都不可再作轻松计议。阿兄你也要做好留守西京的准备,一旦我为大势裹挟,长安必须要有专守。”
对于那些亲戚门户,李潼也都有所保留,他甚至不想让这些亲戚人家直接参与后续各种扩大化的纷争。此前丈人唐修忠便被安排跟随姚元崇北去河套,杨显宗则随曹仁师前往陇南,至于郑融本身不涉军务,则以陇州刺史寄禄荣养于长安。
至于跟兄长李光顺,倒也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这才透露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天下情势,真是步履维艰。若真来年形势仍有转劣,三郎你不得不……你放心,我一定竭力维持住你交代的局面。只是、只是,我不知该要怎么说,但三郎你志大雄才,用事或是不容拘泥,但若真有两全之选,有的事情还需慎为……”
李光顺听到这话,神情也严肃至极,但语调则就不免吞吞吐吐,很是纠结。
长兄心意如何,李潼当然明白,既担心他于伦情之内作孽太深,又恐怕他拘泥仁恕不能大事竞成。
“圣人近年虽然渐渐不容我于情中,但我入事以来,也从未以践虐亲员为威吓。眼下所虑大计,唯是唐业不坠,除此之外,余者俱是次计。但若还有两全能循,绝不孤厉逞凶!否则,将何面目以对祖宗后人、天下百姓?”
李潼叹息一声,不无感慨的说道。
“唉,世道艰辛,人心险恶,也只有三郎你面对这样的态势仍能不失定计。至于我,唯是应命躬行,甚至不敢遐思后事。人言或是可畏,但三郎你还能存有这样的心迹,已经俯仰无愧了。若真情势逼于两难,也不要太为难了自己。咱们满门生命,仍须仰你一人啊!”
李光顺拉着李潼的手,不无深情的说道。
“圣人入此险境,半是咎由自取。而我眼下仍存几分忌惮,也不失人情杂枝的困扰。纵然控弦十万,庐陵不动,我便不可轻动。山南风水,不足埋此贵骨啊!”
局势发展到这一阶段,除了自身的种种布置尚能有所笃定,至于其他的诸种变化,李潼也不敢夸言能够料定几分。比如他三叔大概率会被卷入接下来的乱局中,但会在什么样的时机、以什么样的方式入局,李潼也都猜测不到。
当然,无论未来局势如何发展,跟神都革命前夕那孤注一掷得局面相比,眼下的他是不失依仗,已经拥有了左右时局乃至于定鼎社稷的能量。
0740 北衙军壮,圣人不朝
神都城北圆璧城中,隐有鼓声雷动。
偌大的校场上,几路甲伍各成营阵,在那迎风猎猎的旗纛指引下,或进或退,井然有序。随着号角声吹起,诸营伍间各有精骑冲出,在诸阵线之间离合纵横,很是威武。
“成军不过几月,已有如此精勇姿态,着诸典军者入前,赏此雄壮!”
大纛之下,皇帝李旦同样身披光鲜甲胄,扶剑而立,望着眼前壮武不凡的北衙劲旅,心中豪情倍生,拍掌大笑说道。
皇命传及,不久之后,诸营兵长便趋行来到大纛所竖的高台之下,各自入前唱名作拜。
眼看着一个个威风凛凛、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禁军将领,李旦更是喜色盎然,于台上笑语道:“诸将免礼!万骑扩成以来,诸将俱勤奋于甲伍,至今已是规矩可观。将士勤劳宫门内外,朕得安寝于殿阁之间。今上下会武于内城,观此壮势,当作赏赐。诸将忠勇既捐于朕,凡所需求,朕当为了之,且入前各陈心愿所疾。”
诸将听到皇帝如此慷慨之言,也都不免喜形于色,但一时间也都搞不清这豪言许诺尺度所在,不敢贸然入前相请。
片刻后,排头一名年轻将官才入前深拜叩语道:“臣幸列宗家苗裔,旧年为妖氛所迫,流落江湖,生人不敢远计,泪眼难望宸居。陛下壮志潜养,奋起于宫阙之内,使人间正道重归,臣等瓜葛之属,亦因此重沐天恩,今更推授宿卫、安危与共,恩重难表,惟愿吾皇永持符宪,社稷长为安宁!”
年轻人名李承况,乃楚哀王李智云嗣曾孙,如今则爵封楚国公? 以右羽林中郎将分领万骑营事。
听到李承况这么说,李旦更是忍不住欣慰大笑? 示意其人免礼登台,抚其项背不无感慨道:“旧世孽情? 不堪回首。惟今朕持符布新? 领掌宗家社稷,自当察辨分明。楚国公宗家少壮,忠诚之言发于肺腑,怎能让你孤鸣无应!即便还未壮勋于世,宗家亦当深作勉励!”
说话间? 李旦更从旁侧侍者手中取来一份玉册,递在了李承况的手中。
李承况见状后? 已经是激动得浑身颤抖? 伏地再拜? 两手颤颤巍巍这一玉册。
皇帝身为天下之主,一事一物都有其非凡意义? 玉册无疑是最为高级的一种? 所谓立后建嫡、封树藩屏,临轩册授。
李承况如今已经是国公显爵,如今皇帝再亲自授给玉册? 所代表的意义那无疑就是封王了? 总不能是给他一个苍蝇拍耍着玩。
当然? 册封宗王这么大的事情,都有一整套严格的礼仪,且不说册书要经中书门下,起码也要有一位三品大员临轩赐册,当然不可能在校场上这么轻松的完成。
因此皇帝李旦赐给李承况的玉册也只是一片空白,并没有文字记载。但这一行为已经是一个明显无比的指示,近日之内李承况一定会受封为王。
眼见李承况激动得涕泪横流,几乎要抽刀剖心以表忠义,李旦心中也颇感满意,微笑着着令中官将李承况搀下台去。
此时大纛周边众将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都激动眼热至极。李承况本来就是宗家子弟,因练军有功而受封王爵,这样的际遇他们自然不敢贪望,但见皇帝陛下如此豪赐名爵,那种激动之情自然也都溢于言表,一时间校场上各种表忠献义之声不绝于耳。
这样的氛围也让李旦快意不已,北衙万骑可以说是他从无到有、一手建立起来的嫡系力量,诸将士如此归心,才让他感受到手中所掌握的权威有处附着,而非空荡虚无。
接下来数名练军有方的北衙将领也都次第登台受赏,名爵势位都有了一个极大的进步,以至于整个校场上欢呼声不断。
一名将领在得获赏赐后更忍不住激动表态道:“如今万骑行伍编成,贲士满营,唯欠器杖使给。但得诸用给足,臣等必竭力报效皇恩,向天下宣我北衙军威!”
听到这将领如此表态,李旦脸上不免闪过一丝不自然。如今万骑编成,诸营军令也已经颇有章法,但仍有一点,那就是连基本的甲刀器杖都还不怎么充足。
包括今日的演武,诸营士袍服不一,所持器杖也多竹木器械,这也难免让军容威仪大打折扣。
有关这一点,李旦也颇有几分无奈。此前神都革命,雍王掌控北衙,北衙库储器械几乎被搬运一空。之后朝廷财政一直紧巴巴的,虽然少府、太府等也有官造补充,但始终不能敞开量的生产供给,更何况还有南衙这样一个吞金大户亟待补充。
年中陕西道递运钱货几十万缗,让皇帝可以绕开南省,亲选将员并募聚甲兵。本着人多力量大的原则,万骑真就是不打折扣的募众万数人之多。
新募之军,操练演武、诸种耗费,陕西道那几十万缗财货早已经花的七七八八。接下来北衙军事再作增补,就绕不开外朝了。
且不说皇帝现在内库本就局促有加,即便是宫财丰用,上万人的甲刀器械补充也是一个大工程,不可能绕开外朝、直在宫中进行冶铸。
此前李旦是打算从南衙支用一批器械补入北衙,结果却遭到时任兵部尚书的王孝杰阻止,王孝杰甚至直在都堂狂言,若真诸边有患扰及宸居,他当亲自披甲持戈、拱卫大内。否则北衙甲士强聚、物料穷用,只是劳民伤财、不切时宜。
也正因为这番争执,最终耗尽了皇帝对王孝杰的最后一点耐心,罢其宰相之职。但王孝杰虽然被罢免,北衙增补器械一事在政事堂仍然迟迟不能通过,原因也很现实,就是没钱!
这样的理由,李旦当然不能接受。朝廷财政窘迫是一方面,但凡所用事也必须要有一个轻重的判断取舍。朝廷财政再紧张,能比陕西道大行台还紧张。此前大行台创设军器监,于骊山大兴冶铸,以至于流到神都北面的大河之水都带着一股铁锈味,满朝臣员怎么有脸说没钱武装北衙新军?
说到底,无非是朝臣们不愿意见到皇帝掌握太强大的亲信力量。此前北衙扩军的时候,御史台已经频有谏言,所持言论与王孝杰大同小异,但因为物料诸用俱出宫库,此类言论皇帝只是避而不谈,外朝也很难有实际的手段干扰到事情的进程。
现在一笔外财花光了,凡所物料支给便绕不开南省诸司,李旦对于朝士们的争议便也无从回避,以至于北衙物料支给阻滞重重。
不过如今的李旦也并不是刚刚出宫、面对复杂局面束手无策的新人,对于如何回避争执并达成自己的意图,也有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今日圆璧城演武,除了确是需要检验一下北衙练军成果之外,李旦也是希望借此震慑一下当下正汹涌不已的朝情。
自圆璧城返回禁中,褪下戎装、换上常服,李旦便召来内常侍苏永询问道:“玄武城诸仓点验清楚没有?”
苏永闻言后连忙膝行入近,手捧籍册奉至案前,恭声答道:“玄武城诸仓所储甲刀弓弩等械具,皆详录籍中,敬请大家阅览。”
既然已经知道外朝整体对北衙扩军都持一种抵触的态度,皇帝自然也不可能凡事俱仰外朝,还是在通过别的途径进行扩收,接过中官奉上的籍簿略作翻看,对这数据略存不满,但也没有显露于形,只是沉声道:“凡所库储,严令封存,不得禁中手令,不准开仓发给!”
苏永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李旦旋即又说道:“今日外朝几人请见?”
“韦相公入请五次、李相公入请三次……”
听到中官禀奏,李旦眸中厉芒闪烁并冷哼一声,将诸宰相请见的事则记录翻看一遍,然后才又合卷说道:“明日早朝,一并省减。着政事堂诸员并太常、光禄、宗正并卫尉等于仁寿殿待召。”
外朝群议沸腾,都在请求豫王西行祭祖,此中用心险恶,李旦自然有觉。
最开始他还暗示政事堂诸员将此类议论压制下来,但却不见什么明显成效,索性直接不再参加外朝朝会,凡有事项俱通过中官向外朝传达,只是专心筹备此次北衙演武。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对外朝朝事就全不过问,过去这段时间,单单政事堂人事变动便有数起之多。
“姚璹入都没有?一旦入朝,即刻授给时节,着其暂领豫王府长史,落聘请期于道国公家。”
姚璹此前担任汴州刺史,但是此前由于今年秋贡入都失期等诸事而遭弹劾罢免。但李旦却并没有直接将之放逐于野,而是以散骑常侍召其归朝,就是准备让姚璹为请婚使出面主持豫王婚礼。
雍王在朝未久,但却拥趸颇多,这其中姚璹就是一个关键人物。特别是在雍王入嗣孝敬前后,时任宰相的姚璹可以说是大量江南人士投往雍王门下的一大媒介。
现在李旦召姚璹入朝,便心存一石二鸟之计,一则继续为朝中过于喧噪的士情降温,二则就是动摇一下雍王的士用根本。
“姚璹车过荥阳之际,马惊失蹄,落驾成伤,日中奏告恐年前不能入都……”
“老贼奸猾!遣中使、太医就县诊断,他纵是死也要死在神都!”
李旦闻言后顿时拍案怒声,打定主意不准姚璹置身事外。吩咐完这件事情后,他才又说道:“召太平明日入宫相见,楚国公拟封广陵王,明日便要降书两省。此前约定北邙开设宫造,她也要给我一个回应了!”
0741 北衙军事,分一杯羹
今年年中,左羽林卫撤离上阳宫宿卫,并且雍王家眷西迁,但上阳宫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冷清下来。
因为随后不久太平公主就搬入了上阳宫、傍母而居,虽然也引起了一些礼法上的争议,但因为当今圣人都未明确反对,再加上神都局势波澜翻腾,也没有人抓住这一问题纠缠不放,事情便就此确定下来。
早前潞王率领左羽林卫宿卫上阳宫的时候,因为陕西道大行台的缘故,再加上雍王势力被扫出朝堂,使得上阳宫格格不入于神都时局,与大内皇城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对抗的意思。
不过随着太平公主搬入上阳宫,这一态势便荡然无存。毕竟当今圣人与太平公主兄妹情深,再加上如今神都城的一系列追奖事宜都是太平公主所促成的,诸多因此受惠的时流人家对太平公主多多少少都是心存一份感激。
所以原本几乎已经不与外界有什么交流的上阳宫,也因为太平公主的到来而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不独诸内外命妇频繁走访,甚至就连有的朝士间不时也会来到上阳宫拜谒或是参加宴会。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皇太后就因此重新获得了与外界接触交流的机会,皇帝之所以准许太平公主搬入上阳宫居住,其中一个条件就是必须要严格限制皇太后接见外臣与命妇,甚至就连皇太后起居场所都做了严格的限制,皇太后只能居住在甘露殿中,且甘露殿周边的护卫力量必须出于大内,饮食奉给同样必须由大内负责。
对于禁中人事的防备与杜绝,皇帝是有着充足的经验。
毕竟自垂拱以来,皇帝便被幽禁于大内长达十数年之久,在这过程中不是没有试图与外朝联系,虽然收效不佳,有的尝试还败露了,但也因此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甘露殿内外布置了大量的宦者,哪怕就连一片殿前的落叶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皇太后想要越过这一层监管与外朝取得什么有效联系,也是难于登天。
当然,这些细节外朝也无从得知。甚至某种角度上来说,皇太后的存在反而成了皇帝监控朝中是否仍有意图逆反的奸邪的一个诱饵。
太平公主虽然搬入了上阳宫,但本身也并不是一个能够安居深宫的性格,在外界还有许多人事需要过问,为了出入方便,日常多在上阳宫南侧的仙洛门内起居并活动。
仙洛门也因此成为了上阳宫人事出入最频繁的一处宫门,而且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许多新入都畿的时流门户哪怕还未入朝,都要第一时间赶来拜见太平公主。再加上太平公主眼下对朝局的深刻影响力,以至于时流戏言仙洛门内的宫苑为西政事堂。
这个所谓的西政事堂? 还真不只是说说而已? 虽然所处理的事宜不像政事堂每干军国大计? 但若讲到繁忙? 却犹有过之。一些在野才流乃至于朝士,都被太平公主网罗于门下,代其处理众多事务。
当然,太平公主自身也并不清闲? 每天都要勾批大量的文书? 接见众多时流。对于一般人而言? 这样繁忙紧张的生活短时尚可? 一旦维持长久? 难免苦不堪言? 但太平公主却乐在其中。
厅堂中,书案旁的箱笼里盛放着众多文书? 有侍女逐一拣取奉至案上。太平公主一边阅卷勾批,一边对堂中端坐的中年文士说道:“年尾诸司度支核计? 比部司职勾检,张郎中拨冗前来? 我也就长话短说。司农寺所涉钱项杂乱? 府中屡催会账、迟迟不来,你去转告司农宗少卿? 他贪染多少我不想过问,但若是节前短了库钱点给? 误了飞钱兑计,那这个司农少卿,他也就不要做了!”
席中端坐者乃比部郎中张晋客,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但又忍不住说道:“宗氏兄弟贪鄙之名人尽皆知,本就不该授用司库之职。日中徐俊臣见我便有告言,已将宗氏罪状审定,随时可以讼问。我兄梁客不日便要入都,随时捐用……”
太平公主闻言后微笑颔首并说道:“名门之后,孔怀俱才,令兄入都之日,我将亲自设宴款待。”
顿了一顿之后,太平公主才又说道:“但今年飞钱新入都畿,是否能够足额承兑,关乎信誉至深。年前正是兑付要紧时节,贸然换人、从头熟悉,总是有碍事程。若我一人名声受损,也不是什么大事,若因此触怒我家雍王,可就不是势位、钱帛能了事。明年吧,明年朝中若有美职出缺,令兄可居先列。”
“多谢公主殿下关照!”
张晋客闻言后虽然有些失望,但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也不敢再作争取。
说话间,太平公主已经批过几卷文书。张晋客见公主不再说话,便识趣的起身告辞,只是在临行前又说道:“府下六郎,日前新习健舞、急欲表献,已经随卑职入苑……”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手中的笔顿了一顿,眸间泛过一丝潮意,但转头看了一眼箱笼中还剩大半的文书,便又说道:“且留待外堂,暇时来献。”
待到张晋客离开,太平公主继续伏案忙碌。很快时间就到了傍晚,侍者入告楚国公李承况求见。
“快快有请!”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放下手中笔,着侍者将一应文书收起,接着李承况便趋行入堂并作拜,太平公主则笑语道:“亲员相见庭门之中,何须如此多礼,楚国公且入席,今日圆璧城演武成效如何?”
李承况入座后便开始详细讲述起今日演武种种,包括诸营兵长身份并甲伍之数,以及后续圣人犒奖事宜,特别在讲到皇帝赐给自己玉册的时候,李承况更是激动难耐,起身再拜道:“非得公主殿下拔臣于野,进荐于上,臣安得如此显行于世、光耀门庭?自此之后,凡公主殿下教命,臣必谨遵不悖!”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更是笑靥如花,当场便吩咐侍者持她手令去走访两省要员门庭,礼货所具之丰盛也都浅露给李承况得知,以示她对此事上心以及出力之大。
李承况在堂中听到太平公主有条不紊的布置人事,感激之情也是溢于言表,一再拜谢。
如今朝中虽然优待宗室亲徒,但也并非全无分别,郇王房的大李相公、小李将军双双封王,尊荣倍享。相对而言,其他宗亲便大为逊色,虚荣之外也只是衣食无忧,势位上则就没有太显著的提升。有一些倒霉的诸如郁林郡王李千里,更是被远贬岭南,就事于安南都护府。
李承况所入嗣的楚哀王李智云一脉,虽然也是高祖血传,但几代传承下来早已经被边缘化,哪怕武周一朝酷吏都懒得找麻烦。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再想重获王爵,几乎不可能。
看着李承况一脸的感激涕零,太平公主也是忍不住会心一笑。
今年以来,神都城的政治风潮虽然由她挑起,但因为之后她入住上阳宫、与母亲起居亲近,再加上身为武家妇的身份,也让她在招抚情势方面受到了一定的阻碍。
诸如宰相韦承庆,虽然也是由她举荐,算是出于她的门下。但是随着神都朝情变幻越来越激烈,韦承庆作为主持一系列旧臣封奖事宜的宰相,身边所聚人势渐多,对她就不如以往殷勤,甚至隐隐略有排斥。
类似情况还有就是新兴王李晋,其人坊居多年寂寂无名,也是受了太平公主引荐才解褐入仕,步步高升。但在逐渐得势后便与堂兄李思训和郕国公姜家往来密切,同样对太平公主有所疏远。
类似的经历,太平公主所感并非一次,可以说从她积极入世开始,就是一个不断被人抛弃的过程。远到她那侄子雍王李慎之,以及神都革命中的观国公杨嘉本等,几乎都是不同程度借势于她,但到了一定阶段便开始疏远她。
经历的多了,太平公主心中自然有一份苦闷乃至于忿情,所以也在努力寻求机会让自己走上前台,不再被人当做筹码与借势、抛弃的对象。
这一次提拔李承况,一是看重李承况身世清白、没有太复杂的亲谊牵扯,二就是在这提拔的方式中本身就埋下了手段。
这一次给李承况封王,本就是她与兄长李旦商定,未经外朝讨论。借着北衙新军编成给外朝施加的震慑,先斩后奏的搞定此事,也是对宰相们的一次敲打与警告。恩威势力自出天家,谁想专据私用都是做梦!
这个李承况,也是太平公主向北衙渗透的一个棋子。万骑扩军以来,皇帝便不准外人过多染指,哪怕太平公主对万骑的规模与人事结构都不是很清楚。
但她同样也有优势,那就是资财丰厚。特别是雍王将神都飞钱相关交给她负责后,大量关陇勋贵向东迁徙,太平公主所控资财激增、言之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皇帝有权而无财,太平公主却财势兼有,自有一份信心,她这兄长早晚都会求到她的头上来。北衙扩建的军事,她无论如何也都要分一杯羹!
0742 莲花六郎,生吞珠花
李承况离去不久,大内中使便匆匆赶来,将皇帝的旨意如实传达。
太平公主对此自然满口笑应,北衙士伍虽壮、但却诸用告急,而她的价值便体现于此了。所谓于北邙山兴作宫造,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打制各种礼器、文物,就是为了制造军械以武装北衙军旅。
几番借势于人而又遭人冷落,太平公主当然也意识到世道何者才是根本,浮华诸种不足论,唯是精兵在手才能不受世道所轻。
待到应付过中使之后,太平公主才又冷笑自语道:“我这兄长啊,言行每流于冒失,勤于念想却拙于周详。若真没有亲徒拾遗帮扶,难免为人愚弄。”
外人看来,他们兄妹情深、亲近无疑,但太平公主自能感受到皇帝对他的防备。像此前她推荐韦承庆担任中书舍人,并传达了母亲针对裴炎一事的处理意见。
风潮虽然是由她引发,但接下来她却被隐隐排斥在外,特别是皇帝急不可耐的将韦承庆授为宰相,分明就是要通过殊恩授给抢夺太平公主的门人。
结果韦承庆却借此大肆示好笼络关中勋门,俨然成为关陇门户新一代的代言人,势力具成,以至于他们兄妹两人都无从控制。
在这过程中,太平公主也不是没有试图将局势重新挽回,比如希望通过豫王选妃一事,将河东薛氏等人家团结过来。但皇帝却认为太平公主是在挖他墙角,先将洛州长史薛稷外授豫州刺史,后来更干脆宣布道国公戴氏为联姻对象。
借着豫王联姻一事,皇帝又将淮西人朱敬则授给豫王友并加秘书少监,似乎是为了笼络一批两淮人士以为豫王壮势。
结果在朱敬则进入豫王府之后,才在河北人袁恕己的检发中察觉到朱敬则与雍王一系早有深刻关联,早年便在雍王授意下打压清河张氏等河北门户,甚至朱敬则的一个从孙女还是潞王孺人。
本来这件事也没什么,就算朱敬则与雍王一家前缘颇有,但其人本身就偏向学士儒生,入仕以来无涉权势。偏偏豫王眼里不容沙子,几番上书不愿以朱敬则为友,在士林中造成了很恶劣的形象。
朱敬则虽然势位不高,但其一家却号称淮西儒门,于河南士林学术地位颇高,被豫王如此见弃毁谤,愤而辞官,布衣还乡。以至于朝野对豫王都风评大减,认为不能容士。
这些细节上的纠纷,太平公主也只是冷眼旁观,但其实心里对这位兄长已经集聚了相当多的不满,也越发认识到单单所谓的亲谊并不能庇护她长久。
皇帝这样的性格,时局中有所感受的人并不少。包括这一次北衙扩军? 以雍王所献财货为张本? 绕开了外朝诸司朝士,也绕开了太平公主这样的亲人,但不乏人已经认定皇帝没有长久韧性? 很难独立成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南省相关诸司都在刻碎阻事、极尽掣肘? 皇帝所组建的这一支万骑新军就连基本的军械器杖都无,徒具人数而已。
在没有更大外力变量的情况下,这一次声势不小的北衙扩军也只能草草收场? 皇帝只能逐步放开事权的封锁? 任由外朝向此新军渗透? 才能加以维持下去。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 皇帝此前那番做派就成了一个笑话,色厉内荏的本质毕露无遗。
北衙扩军? 本就容易引起外朝的警惕与抵触。他们父亲高宗皇帝扩建左右羽林军的时候,先有干掉长孙无忌的威行震慑,然后又有扫灭诸夷、诸胡酋人物捐给为基础。
而他们的母亲武则天,既继承了高宗遗留的一些人事基础,本身还有一干武家侄子们不计官声的刮索钱财捐输为用。
皇帝眼下可以说什么基础都不具备,只凭雍王入献几十万缗财货就想在北衙创设几万新军,想想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太平公主对这个兄长虽然已经有不满,但在母亲频频提醒下,也意识到眼下朝情汹涌、已经混乱不堪,一旦外朝借此将北衙新军渗透,那么皇权将更加无从伸张。
而她本身也是依傍皇权才获得这样的超然地位,在确保自身利益的前提下,自然要极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对于皇帝的请求,她也无作更多思考便应承下来。既然现在皇帝已经表现了诚意,愿意与她共分北衙军事,相关后续自然也要尽快操作起来。
她于文书中一通翻阅,整理出了一个名单,递给使者吩咐道:“这几户人家所持飞钱优先支兑,一俟财货发入各邸,即刻着令徐俊臣逮捕刑问,治其贪赃之罪!”
神都的飞钱业务虽然是由太平公主主持,但也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够完全自由的控制使用这些飞钱相关的实际财货。
飞钱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自然是其携带方便、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空间与时间的限制,但最根本还是有票则必有钱。
太平公主所掌管的飞钱资源,多与关陇勋贵有关。一旦她这里拿出大量的财货以投入北衙禁军的建设,便极有可能发生挤兑的风险,一旦不足支兑,飞钱的信用就会破产。
雍王在将飞钱业务交付过来的时候,也曾提出警告,不准太平公主任性滥发并随意支用仓中的准备金。一旦发现神都方面有这样的迹象,便会立即公布切断两京飞钱的关系。
神都飞钱本就源出于西京,一旦西京水喉掐断,那么神都飞钱无论是流通性还是保值性都将荡然无存。
如果所持飞钱汇票仅仅只是普通人家或商贾,太平公主还不怎么忌惮,但现在持票的主要就是关陇那些勋贵人家,一旦太平公主这里无钱支给,那些受损人家是绝对有能量施加报复的。
所以在这方面,太平公主也不敢过分任性,她这侄子虽然递给她一条财路,但也在她脖子上勒了一根颈绳。她现在要挪用巨款支给北衙军事,本身就触犯了行台的利益,若再因此影响到飞钱的信誉,一旦引发什么恶劣后果,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说她那个侄子会不会对她手下留情,唉,上一个相信“唯情活我”的还在甘露殿被软禁着呢。
所以现在太平公主也是在雍王给予的尺度之内小心试探,首先是确保飞钱的信用,手中有票则必作承兑,但只要财货离柜,再遭遇什么波折,那跟我就没什么关系了。神都奖惩量刑自有章法,你们自己财物来路不正,也怨不到我的头上来。
再者通过徐俊臣出手,在神都城中制造一些恐怖气氛,也可以震慑神都这些相关人家们,让他们不敢大举支兑财货存放于自家。
毕竟一张飞钱更好藏匿,可以在洛阳支兑,可以在长安支兑,还可以去陇右、蜀中等地。可如果钱财收藏在家里、直接被抄走,那可就欲哭无泪了。
而且这么做也有利于洛阳飞钱钱本的继续扩大,洛阳飞钱源出于长安,长安这些人将钱财存在长安的飞钱机构,获得一张在洛阳支兑的飞钱。洛阳这里只有将这一张飞钱进行兑付,才能获得发放等额飞钱的资格。
换言之,洛阳如今所获得的飞钱以及承兑的利润,其实还是存放在长安。只有在洛阳发出飞钱,才能获得等量的财货入库。
太平公主之所以获得承兑资格,是以个人名义借贷了都畿诸司的公廨本钱作为本金。如果洛阳这里迟迟不能吸纳到足够的财货存入,她虽然也有钱,但钱都存在长安呢。
所以搞一搞恐慌,吸引一部分神都豪户存钱入柜,开具飞钱,也有利于长安与神都之间形成一种相对稳定平衡的财富对流,而不只是单方面的财货输出。
“神都时局动荡,行台则政治清明,有识之家难免是要寻计向长安避祸。北衙军事壮成,虽然不免与长安争锋,但其实也让时流忧患大增,人物输入于关中,那小子应该不会因此翻脸……”
太平公主这番自言本来还有几分自我安慰得意思,但讲出口之后自己也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拍案忿声道:“那小子分我一条财路,怕不是存心就在于此?偏我不知不觉,入其彀中,还喜乐于受他关照提携!”
脑海中生出这一念头后,太平公主也不免杂计丛生,一日劳累下来,更觉头脑发胀,索性晃了晃脑袋,一边从堂上起身,吩咐收走各种计簿,一边随口询问道:“那张家六郎,可还在前堂等候?”
说话间,她步入廊外,迎着夜风深吸几口气,头脑略清醒几分,转眸却见廊外宫灯下有人影嬉闹,细看是一名罗纨少年正追逐一名宫女。
太平公主本来还不甚在意,待看清楚两人样貌后,脸色顿时一沉。
两人也见到了行出殿堂的太平公主,各自向此行来,宫女入前,脸色多有羞恼,开口便泣语道:“公主殿下,妾奉皇太后陛下使命入堂请问归寝否,却于外堂遭遇浪子阻扰挑衅……”
纨绔少年脸上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面容俊美、不逊女子,听到那宫女告言乃皇太后宫人,脸色稍微一变,将手中一份珠花抛掷在地并哼声道:“久在外堂,不得公主殿下召见,见这小娘子珠花精致,摘来瞧上一瞧,本身不堪调戏,又怨哪个!”
太平公主脸色阴沉,入前捡起珠花掸落尘埃,递回那啜泣的小娘子手中,却被抬手推开并忿声道:“物事已被贱人玷污,妾绝不再沾手……”
“贱婢你说什么?知我是……”
罗纨少年闻言后顿时一脸怒容,掐断鬓角簪花便阔步上前,方待抬手挽袖,却被太平公主抬腿踢飞。
“我庭前藏垢,冒犯了喜娘,给你一个交代!”
太平公主随手将杨喜儿推回的珠花抛在地上,指着那翻地打滚的少年冷声道:“这么喜爱这支珠花,那就给我吞下去!”
0743 既入幸途,抽身不易
那罗纨少年匍匐在地还待挣扎,已有壮仆阔行上前反制其两臂,更有人用力抠开其牙关,便粗暴的将那支珠花塞入其口中。
珠花虽然不大,且所缀饰的玉珠也都打磨圆润,但毕竟是以金银为骨,这一番戳刺顿时便划破其口腔舌根,少年摇头挣扎着,不旋踵已经是满口血水,惨叫连连。
杨喜儿虽然厌极这浪荡子,但此类画面也是少见,耳中听到那惨叫声,便停止了啜泣,抹一把泪眼并望向太平公主说道:“令意既然传达,妾便先归甘露殿。”
“喜娘且慢,我与你同行。”
太平公主见杨喜儿转身便往苑外行去,便也阔行跟上。一路上还想寻找一些话题,但杨喜儿只是默然无应,使得彼此氛围尴尬有加。
抵达甘露殿的时候,皇太后已经入寝,杨喜儿自入内殿听侍。太平公主又召来宫官,询问了一番皇太后饮食起居如何,这才又返回仙洛门内。
“公主殿下,那张家六郎只是捧腹呼痛,要不要传太医来诊断一番?”
有宫女匆匆迎上来,并小声询问道。
“理他死活作甚!一把贱骨头,稍得恩眷便忘乎所以,真以为世道可以由之横行,什么样的人事都敢招惹!”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冷哼一声,满脸烦躁至极。
听到公主殿下这么说,宫女们也各自凛然生畏,不敢再多说什么。
但也有稍微年长的女官,自恃资历,入前笑语安慰太平公主:“这张家六郎毕竟年少懵懂,出身已是不俗,又得公主殿下如此至贵者眷顾,轻狂浪行在所难免。细心调教几年,总能规矩起来。少年浮性,总是爱闹……”
讲到这里,女官偷眼见太平公主怒容稍敛、目露沉吟之色,便向下打个眼色,示意将那少年引上来,希望那一副惨状能激发怜意。
她们这些女官人际关系本就简单,那张家小子容貌已是俊美,出身又是不俗,性格巧媚细腻,日常出入公主苑居? 偶与她们嬉闹、消磨时光,印象也都不错? 这会儿便有意稍作关照。
不多久? 那罗纨少年便又被拖了出来,已是唇舌破裂,满口血水? 身上罗衫也不再鲜艳? 仿佛一个瓷娃娃跌进了灰土尘埃中? 光鲜不再、污浊不堪,让人可怜。
眼见少年如此凄惨,太平公主眸中也稍露不忍之色,只是还未及开口,旁侧女官便又忍不住说道:“那杨家娘子又是什么矜贵人物? 无非强攀权贵而不得? 家室不容? 收养内苑。莫说还未得贵人真正的眷顾? 即便是……难道公主殿下门中人事还触碰她不得?如此一桩小事,实在不至于伤损人命? 若是传扬出去,外间还要以为公主殿下都要回避雍王殿下的权焰……”
“贱妇!你说什么?”
太平公主心意本来已有几分软化? 听到这里? 脸色已是陡然一沉,指着那女官怒声道:“雍王是家国倚重的名王,外虏胆寒的强臣,你这贱妇仗了谁家声势敢作如此狂言?天家势位轻重,是你一把口舌能论?掌嘴,给我打落她满口奸齿!”
眼见公主殿下如此震怒,那女官顿时也是一慌,没想到一时贫嘴竟惹火上身,还没来得及申辩乞饶,已经被人扯下去施刑。
那张家六郎本来委顿在地,悲容乞怜,眼见为自己求饶的女官遭到惩罚,顿时便也再惊慌起来,呜咽着向前方爬来,捧住公主丝履吮吻哀求。
但太平公主这会儿怒火又被激发出来,垂眼见丝履被那满口血水沾污,不免更加的烦躁厌弃,抬脚将那本来有几分喜欢的少年踢飞出去,并怒声道:“拖下去!”
等到罗纨少年再次被拖走,公主乳母张夫人才入前低语道:“一个玩物不足可惜,但张氏昆仲脸面还是要照顾几分,若人真害在了苑中,难免秽言滋生。”
太平公主闻言后,眸光闪了一闪,略作沉吟,然后说道:“将这奴儿送往左羽林杨将军处。”
中山张氏也是河北名门、士林著族,前宰相张行成曾为天皇高宗皇帝的东宫旧属,生前身后都极尽荣华。如今其子张晋客官居比部郎中,品秩虽然不是极高,但职权确是显要。如此冠缨门第,于神都坊居自然也是不俗,族人聚居坊间,占据一坊之地。
今日早朝又罢,清晨时分,张晋客也并没有急着出门,用过早餐后,留在家里处理一些人情事务,并吩咐家人迎接即将入都的兄长张梁客一家。
正在这时候,门仆匆匆入堂,不无惊慌的禀告道:“郎主,左羽林杨将军率奴入坊堵门……”
“杨将军?哪个杨将军?”
张晋客闻言后先是一愣,近来神都朝情变幻不定,尤其两衙将职更是频繁,若只说官位,他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是什么人。直到家人再作解释,才知原来是前宰相杨执柔的兄弟杨执一。
“我家几恶于他?杨某竟敢引众触我门仪!”
知道对方身份后,张晋客顿时便冷哼一声。弘农杨氏虽然门高势大,但若在武周旧年,张晋客对杨执一或还要心存几分忌惮。
但如今神都朝情早已经变了天,杨执柔兄弟强攀雍王而不得已经成为畿内噱谈,非但未能得势,杨执一反而因其身为潞王妃姑婿这一身份而备受冷落。
虽然杨执一仍领一个左羽林中郎将的职位,但如今就连左羽林卫都被打散闲置,张晋客如今傍势太平公主,自不会将之放在眼中。
他这里正待起身出门前往斥问理论,但又听家人说道:“杨执一家奴所挟一人,似是府中六郎,形状憔悴,好像受到了刑虐……”
听到家人这么说,张晋客已经抬起的腿顿时重重落了下来,疾声问道:“看清楚没有?真是六郎?”
及见家人有些迟疑之色、不能笃定,张晋客又怒道:“速去观望清楚,若果真是六郎,暂不准家人外出交涉!”
待到家人离开,张晋客神情焦躁的在堂中徘徊不定,脸色同样变幻不已。
府中旁人不知,但他自己知道他昨日是将六郎送入上阳宫侍奉太平公主,却为何被杨执一所执拿且押到他府前挑衅,这当中的曲隐也让张晋客惊疑不安。在没有搞清楚之前,不敢露面相见。
张氏宅门前坊街上,已经聚起了数量不少的人众,这其中既有杨执一率来的一众家奴,也有闻讯行出的张氏族人们,同时还有坊中别处围聚而来的看客。
“怎么,张氏家人难道死绝了?一个能话事的都不见行出!”
杨执一身着一袭深色锦袍,负手站在张氏邸门前,眉眼之间满是愤怒,浑然无顾张氏门前一干人众,只是望着那邸门怒声道:“张晋客在不在邸中?若再不出,那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处理了你家恶徒!”
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向后一招手并冷哼道:“把人拖上来!”
杨执一话音刚落,自有家奴将那形容憔悴至极的张家六郎拖曳入前。杨执一入前抓起少年髻发,让其仰脸面向自己,及见少年眼神惊恐之际,他便冷笑道:“来生若还有幸托生成人,要紧记得,有的人事不要轻易触犯沾惹!”
说话间,杨执一将手向后一伸,自有家奴递上一个长形的锦布包裹。杨执一从包裹中抽出一杆鎏金华美的马球杖,稍作摩挲并自语道:“此杖还是旧年与雍王殿下球场闲戏,殿下解而赠我。”
“把人给我架起来!”
杨执一一声怒喝,等到那张家六郎被架起,他更顿足一喝,挥杖抽下,只听咔嚓一声裂响,少年左臂已被抽断!
伴随着少年惨绝人寰的一声惨叫,门前张氏族人们已是恼怒得目眦尽裂,而围观者中却是一连串不怕热闹大的叫好声。
“张晋客还不出?”
杨执一回望一眼张氏门庭,转又冷笑着再次挥起马球杖,又将少年另一臂膀直接抽断。而这少年此时已经瘫卧在地,挣扎蠕动,口中发出的惨叫呻吟已经不似人声。
“住手!此儿即便论罪应诛,自当付以典刑。杨将军以此吓我,是何道理!”
张晋客本来一直隐于门后,但见杨执一砸断自家儿郎两臂仍不肯罢休,还待挥杖,于是便按捺不住,迈步出门戟指厉呼。
见张晋客出门怒视自己,杨执一冷笑一声,收杖顿足乜斜着张晋客冷笑道:“此奴罪或不罪,不待人言。但他今日所受诸种,张某闭门自作量裁。异日再见其人生在都畿,凡我家门一丁尚在,则必了之!”
说完这话后,他撩起衣袍擦去马球杖上的血渍,才对家人挥手道:“走!”
杨执一一行上马离开,张晋客脸色阴晴不定,但也并没有喝令家人阻止,只是顿足冷哼道:“回府!”
小半个时辰后,张氏中堂里,经过一番诊治的张家六郎伤情有所稳定,也断断续续将一番凄惨经历勉强讲述一番。
了解到事中原委后,张晋客本已愤懑不已的心情越发紊乱,指着那已经遍体鳞伤的六郎怒喝道:“人间诸种灾厄,缘何漏你一人!往年只在荣宠与否,孽种浪行,竟将我家门逼入存亡之境!雍王威重,当今圣人思之忧之尚且寝食不安,其人哪怕瓜葛牵连,是你能轻作撩拨!”
怒骂一番后,张晋客犹自怒气难遏,稍作沉吟便又吩咐道:“速将此子送出城去,是死是活看其造化。杨执一登门躁闹,是以我家骨肉投献尊者。唯今外界不知曲隐,从速了结,切勿再为外人所趁!”
在堂不乏张氏族人,闻言后不免愤懑大生,有人便忍不住说道:“雍王即便权重当世,所专不过潼关以西。我家亦非寂寂无名之门户,即便不敢触犯雍王,难道连几个借势伥鬼登门羞辱,都要忍辱吞声!”
“借势伥鬼?意指何人?”
张晋客听到这话,顿时便沉下脸来拍案怒喝:“尔等只知雍王势重,知其势重几何?世道几人,不是仰雍王鼻息?六郎幸得公主殿下昵爱,但公主殿下何以不加包庇?杨执一不知朝情厌极雍王势力?为何因此小衅便敢登门辱我?旧者革命不谓竟功何者?雍王负之西去!如今鼎业安危,俱系雍王一念!即便当今圣人,所恃能出雍王恩惠?我家即便煊赫不失,能恃此与天意争命?”
张晋客官在比部郎中,势位不谓极高,但他前所历职乃并州大都督府司马,因苏味道受雍王使命担任并州长史而解职入都。
雍王究竟权势几重,张晋客其实并没有与之直接触碰。但当时代北道一条声令,大总管薛怀义便被一刀斩之,但现在代北道大将无论契苾明还是曹仁师,包括原并州长史武攸宜并如今的苏味道,已经俱在雍王门下!
出身冠缨门第,张晋客也不是无处出头的俗流,但入都之后之所以投在太平公主门下,也是经过一番权衡考量。世道诸众只知当今圣人亲重太平公主,但张晋客所事涉于机密,是能够感受到太平公主言行内里对雍王的忌惮。
“我家冠缨门庭,本不至于幸从曲进。唯今世波诡云谲,无作妙计,无从谋身。六郎本以曲媚而见宠,但却……我不是不怜儿郎,不惜家声,但生在此世,为之奈何?雍王形势之壮,你等所见不过几桩。但要家门富贵长在,岂能落于人后?”
张晋客讲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天皇宾天以来,坤极覆于乾道,紫之所以夺朱。大势所趋,已经悖于俗念。匡正扶危者,能过于李昭德?昭德尚且不能安享于旧勋,世道几人能栈恋前计?
人间所宠者,裴炎之类亵弄公器之流!雍王身在宗家则称嫡称长,身在庙堂则为辅为庇,而今却流落于江湖、远封于陕西,这难道是人间正义长久无恤之异状?潼关以西,群众争鸣于此不公,潼关以东,几者能阻此强势?就连圣人,尚且闭门不出,我家凭何能作桀骜姿态,竟敢触其爪牙?
六郎不死,于家庙已经可以称罪,我如果再勤做抚慰、穷争其命,那今日凡所在座之亲徒,异日共赴南市、舔血刀锋,能感念我今日之仁恤?”
“若如郎主言,天意已经属于雍王,何以雍王仍然悬在陕西、至今不能履极?即便当今圣人不能称制,人间尚有庐陵……”
听到张晋客这番言语,在座张氏族人仍然有人不忿道。
张晋客闻言后叹息一声,继而便说道:“天意或仍分眷于庐陵,但庐陵人势不具。凡所投效者,那就要做好性命捐给、家业俱毁的准备。我家侥幸并未入此存亡危境,但如果有人想要搏此殊功,我也不作阻止。具书于此,恩义两绝,出门之后,各逐富贵!”
听到张晋客这么说,张氏族亲们也都神色各异,没有人敢继续发声争辩。
见众人都不再发声,张晋客便说道:“六郎浪行,为我家惹来横祸。逐其城外,自生自灭。公主殿下如今尚仰我家才力,所以不作私刑极惩。但既然入此幸途,抽身不易。着五郎速速归都,择日随我入拜公主殿下。幸或不幸,尊者自决,但若自此而远,则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