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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609 洮水激战,细封覆亡

    河州位于黄河九曲的东侧,洮水在其境中与黄河汇为一流。

    此境原本在高宗龙朔年间是陇右牧监的牧场,但当时大唐进攻高句丽的战事正激烈,战马多被抽调往东北而去,牧场便荒废下来。

    后来与吐蕃关系转恶,虽然再设马场,但却迁离到距离河源前线更近的湟水谷地,因此这一片区域便一直闲置下来。当然也不能说闲置,只是官府没有精力再过问打理,但还是有许多胡人与唐人贪图此境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徙居至此垦牧谋生。

    长寿初年,党项羌细封部内附,圣皇武则天龙颜大悦,便将此境方圆几百里的区域划给细封部居住。

    细封部内附本来只有几千帐的部众,表称万帐之数,只是为了获取更多朝廷的封赏。如此经手的官员有功绩,朝廷之中圣皇有面子,而细封部则得到更多的重视与好处,可以说是兼顾各方之美。

    最初内附的时候,细封部虽然不弱,但也并不算太强大,与此境的原住民还能友好相处。可是得到朝廷的礼遇重视后,细封部首领细封白施也不是什么甘于平淡、韬光养晦之人,开始逐步驱逐、兼并此境原来的居民,细封部也因此得以快速壮大。

    如今,河谷这一片三角地带,除了朝廷设置在此的城邑之外,余境已经尽为细封部所有。作为朝廷所封授的轨州都督,细封白施不只是本部首领,也在积极招揽分散在陇右其余各境的党项羌部族。

    羁縻州府版籍不入户部,除了最开始献表内附的数据之外,眼下哪怕是当地官府,也并不知细封部究竟壮大到了什么程度。但观其牧群与毡帐数量,保守估计都在两万帐以上。

    河州资源丰富,宜于养生,于此可见一斑。

    几年定居下来,细封部也已经习惯作为河州一霸的处境。除了每年还需要上缴一部分牛马、草料作为贡赋,官府对他们的态度几乎就是不闻不问。

    这样的生活,跟在吐谷浑境中简直就是天差地别。此前他们谋生在吐谷浑境中,所拥有的牧场已经远不及河州丰美,统治他们的吐蕃也是索求无度,每年都有近半族人几乎一年到头都要跟随吐蕃军队征战服役,死伤惨重。

    眼前的生活,离不开他们首领细封白施的英明决策。

    尽管在逃亡过程中,他们遭到了吐蕃军队的残忍追杀,几乎有一半的族人抛尸途中。但来到河州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部族便壮大的更胜往昔,活下来的这些族人生活处境也大为好转。

    也正因此,细封白施在部落中威望也前所未有的高,一声令下,莫有敢忤。

    但是,这样安逸舒适的生活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打破了。

    “白施首领死了!被鄯城唐国的那个贵人给杀害了……”

    返回部落回报消息的是几名居住在鄯城的细封部族人,细封部这么大的部落,当然也要与外界有所沟通联系,打探陇右最新的资讯并反馈回部落中。

    此前细封白施被诛杀于鄯城内城里,虽然很快雍王便下令解决掉细封白施带往鄯城的随从们。但这么大的事情,参与者又众多,也根本就隐瞒不住。

    这几个细封部族人长期居住在鄯城,并没有与首领的护卫们待在一起,因而幸免于难,并快马加鞭的将这一噩耗带回部落中。

    消息一俟传开,整个细封部都为之震动,各部小首领都纷纷赶到首领大帐所在,并忙不迭确定消息的真伪:“这消息是真是假?唐国贵人为什么要杀白施首领?我部如此壮大,即便是犯了小错,难道还不能原谅?”

    消息当然是真的,因为就在宴会结束后不久,鄯州州府直接将细封白施的尸首都公之于众,根本就没有隐瞒的打算。

    那几个回报消息的细封部族人一边抹泪悲哭,一边颤声道:“首领确是死了,我部将要大祸临头……唐国贵人已经纠合诸胡武卒,正向河州杀来!”

    “怎么会这样?首领只是去参会拜见……究竟什么样的大罪?唐国贵人不止要杀了首领,竟还要覆灭我部?”

    听到这一消息,在场细封部族人无不震惊至极,但那几个族人忙着返回通告消息,又恐被截杀,根本就没有时间和胆量继续打探更多,此刻被追问起来,自然也说不清楚。

    于是很快的,在场细封部族人纷纷义愤填膺道:“我部归附大唐,本就是大功,无论如何,唐国也不能杀害我部首领!族中几万壮士,怎么能任由欺侮!大家即刻召集部伍,让唐国见识一下我部勇士的强壮凶狠!”

    细封白施在族中威望甚高,知其被杀,族众们无不悲痛,听到这号召声,呼应者络绎不绝、纷纷暴起表态。

    “事机都不清楚,还是不要冲动!尽快再派人,去打听首领犯了什么错。”

    但也有人不愿与唐国交恶,还是希望族众们能够稍作冷静。

    “还有什么可打听?首领死了,唐军已经发出,这是要不给我部留活路!无论什么样的因果,都要先打过再论!”

    有人大声叫嚷道,并开始下令召集族众们整装出战。细封部能够远行千里内附投唐,族中甲兵自然不少,得知消息后短短一个时辰里,便有足足两千多名丁壮聚集在了大帐外,纷纷叫嚷要让唐国贵人血债血偿。

    但对于这一点,部族中却还有分歧,特别是一些老成持重的族人们,并不建议与唐国大军开战:“唐国刀甲精良,人马强悍,绝不是我部能战胜的对手!过去几年,咱们在唐国定居都没有什么事端,怎么这一次竟生如此大祸?若首领果真犯了大罪不得不杀,为了合族人众性命,咱们也只能认了这结果,恳请求饶……”

    “说的什么胡话!若非首领决断,咱们部族早已经不存,唐国凶恶,连首领都敢杀害,怎么会接受咱们的求饶!他们大军即便狠恶,也不是没有对手,大不了再投蕃国!”

    有人如此吼叫着,可这话一出口,场中却顿时陷入一股诡异的沉默中,就连那喊话人都微微一滞,继而便思考难道真要再投蕃国?

    本来支持与唐国开战的人占了多数,可当投蕃这一口号喊出来后,许多人悲愤激昂的心情顿时冷却下来。他们大可不管不顾的兴兵为首领报仇,可是之后呢?

    唐国势必已经难留,难道他们真要再返回蕃国,继续重复那非人的生活?且不说他们逃不逃得掉,即便是逃掉了,蕃国还会不会接纳他们?即便接纳,又会不会给他们优待如唐国,让他们有时间和资本休养生息、恢复实力?

    种种忧思,令人万念俱灰。沉默片刻后,突然有人顿足大骂道:“白施这个蠢货究竟犯了什么过错,竟给部族召来这样的大祸!往年投唐是他带领,咱们已经因此死了那么多的部属,眼下终于安定下来,难道还要为他捐送更多人命……”

    不独细封部核心族众们为此大祸争论不定,就在消息逐渐扩散出去之后,他们原本所兼并的别部人众,也开始逐渐的溃逃起来。

    就在追赶控制这些逃众的时候,细封部族众们骇然发现,原本对他们不闻不问的各州县捉守人马开始聚集在各处道路路口,看样子是要把他们封锁在此境。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细封部众头领们终于意识到这一次是真的大祸临头,不得不血战才能有活命的机会,继续争执下去只会让势力更加涣散。所以哪怕是一些不愿与唐国开战的头领们,也都放弃了俯首求饶的苟合之想,开始召集部伍准备为战。

    但就算是战,该要怎么战也值得商榷,是要主动出击,还是以逸待劳,又或者趁着唐国大军还未抵境,干脆突围而走?

    细封白施在族中诚然有着说一不二的崇高威望,但现在其人已死,部落里却没有另一个人能够压服诸众。

    虽然白施也有儿子,但现在部落内部本身对白施之死就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仍然奉之为神,自然也就甘心追从白施的儿子,准备与唐军血战,报仇雪恨。

    但也有人觉得白施死不足惜,当年决定投唐的是他,部族已经为此付出惨痛代价,如今交恶唐国而被杀的也是他,更牵连到部族,因此对白施不乏怨恨,自然也就不愿留下来与唐军血战,还是想以保全部族为主,想要突围而走。

    是战是走,胶着不下,尽管最终白施的儿子在心腹们配合之下,解决掉了几个打算率部出逃的头目,但还没来得及将部众们进一步统合,郭达已经率领三千唐军与那六七千名诸胡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抵达了河州河谷,即刻展开了对细封部的攻杀。

    不得不说,细封部能够从吐谷浑境内逃过吐蕃追杀而进入陇右,本身也的确是战斗力不俗。

    诸胡联军虽然也都是各部精勇,但却不成阵仗,第一轮的接触作战竟然被细封部哀兵反杀,抛尸千余,直接被追杀到了黄河对面,才勉强收住败势。

    郭达新得重用,结果却初战告负,自然羞愤难当,诸胡酋各自随军,他对胡卒们本身没有太大的统辖力,在将军势稍作整合后,亲自率领三千唐军直入战阵,与细封部众在河谷之间展开惨烈的厮杀。

    细封部众虽然悍勇,且在绝境之中战斗力超长发挥,但无论是战阵配合还是军械武装都远逊于唐军,不断的投入战场,想要凭着优势兵力将唐军消磨击溃。

    但在大部投入正面战场的同时,本部族防守力却不足了。河州虽然水草丰美,但却并没有什么地险可以仰仗据守,地势一马平川,兵力轻重自然也就昭然可见。

    随军的众胡酋们见到细封部大批丁壮被唐军吸引在了正面战场,其毡帐牧群却统统暴露出来,自然不会客气,一群人如狼似虎的扑向全无遮掩的后方,一通抢掠厮杀,使得骚乱从后方扩散到前方战场。

    正面战场上,本就有相当一批细封部众不愿与唐军死战,想要突围出逃,眼见后路被劫,斗志更加涣散,或折转回顾自家毡帐,或干脆纵马向战场边缘游荡而去。

    于是,正面战场上的细封部战阵也为之崩溃,偌大一个部族就此瓦解。

0610 巨资分授,各有所得

    攻杀细封部的这一路联军返回鄯城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而回到鄯城之后,郭达便向雍王殿下叩告请罪。

    “仆实在没有掌军之能,讨伐区区一个细封部,便废功颇多、折损人马,还要依靠薛将军等精军补助,才能将细封部众尽数堵截下来,实在难以夸威。”

    郭达一脸的惭愧自责,对于自己初次领军作战的成果实在不满意。

    “人各有所专、各有所能,四郎也不必过分自责。”

    不独郭达,李潼对于这一次的作战结果同样不太满意,倒不是说有没有打出威风,无论威不威风,陇右这些胡部也都是个弟弟。

    真正让他不满的,是郭达没有按捺住战意,亲率三千军众在正面战场吸引细封部的主力战卒,也因此造成了几百人的伤亡。

    这一战其实还是颇可夸勇的,细封部那么大一个部落,不过只是支撑了一两天的时间便全面崩溃。

    整场战争耗时最多还是后续对细封部溃逃之众的围追堵截,薛讷所率领的军队以及诸县捉守团练也都参与进来,但还是拖了足足十多天的时间,才将细封部给完全包抄堵截下来。

    但这一场战斗,本质上就是以胡杀胡,消耗他们彼此的力量,李潼巴不得正面战场上缠斗个几天几夜。对他而言,此战损失任何一个唐军士卒都是不值得的。

    郭达此行,没有完全调动起诸胡联军的力量,让他们只是跟在旁边打顺风仗。李潼对此还是有些不满,也觉得郭达或是勇武,但谋略稍欠,不适合应对这样复杂的局面。如果是郭元振前往,可能会把交战双方都给坑死。

    原本他是打算让郭达代表他负责这个行社武装集团,现在看来,郭达并不是一个好的人选。

    李潼不是没想过等到郭元振从吐蕃返回后,将这一摊子事务交给郭元振。郭元振能力是没得说,一旦将事情交给他,可能短时间内就能搞出极大的声势。

    但这恰恰就是李潼犹豫不定的原因,有关这个佣兵行社,他自己也在摸索尝试,并且做好了察觉势头不妙便即刻叫停的打算。郭元振能动性太高,满脑子的骚操作,真要把事情交代给他,分分钟都有可能搞到失控的程度。

    想了想之后,李潼还是决定把田大生的儿子田少安召来陇上,代替他管理这个将要成立的行社。

    田少安能力虽然不够亮眼,但胜在忠心,而且早前在关中经营故衣社,三教九流都有接触,阅历要比郭达丰富一些。除此之外,再搭配一个在长安城市井间混得风生水起的冯五冯延嗣,再加上一些故衣社的骨干力量,这摊子就可以支起来了。

    至于眼下,李潼还是要亲自主持围攻细封部这一战的战果分配。

    他再次在鄯城内城宴请了参与此事的一干胡酋们,跟上一次宴会相比,这一次的宴会气氛无疑要欢快得多。众胡酋们得胜归来,都在期待着雍王分配利益。

    李潼也没有再刻意摆什么敲打的姿态,手持着战报便直接登堂坐定,吩咐仆从分发给在场众胡酋们一份战果简报,内容并不复杂,只是粗略记载了一下此战所收获的人丁并财货。

    但就算是这样,在场众胡酋们望着那写满字的简报,多数也都是瞪大茫然的双眼,根本就不知所云。

    这也难怪,众胡酋们虽然接受大唐羁縻管制,但哪怕用唐人礼节应答对事都颇有勉强,更不要说识文断字了。

    大唐虽然向来都有质子入读国子监或者入直宿卫的传统,但也并不是所有胡部都有如此待遇,起码也得是羁縻府都督那个级别。至于一些小部族,你安分点别闹事,基本上也就不闻不问。

    李潼见状后,索性给在场每一个胡酋都配了一名州府吏员,为他们讲解简报内容。

    此役收获不小,细封部所有人口家当几乎被包抄了,单单诸路人马所汇总来的人口就有五万多人,当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真正的丁壮甚至不足万人,在各个战场被干掉的便有四五千人之多。再加上一些漏网之鱼,已经可以说细封部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更惊人的收获还是各种物资,牛羊牲畜数以十万计,单单达到战马级别的马匹便有将近五千匹、驮马则近万。草料、毡帐不可胜数,粮食则有二十多万斛,重要的战略物资如野马胯皮五万多张、大木料两万余根。

    所获人口、牲畜并各类物资,如果用市价衡量的话,起码是有五百余万缗。但事实上,很多物资都是无法用价值衡量的。总之这一次收获之大,足以令见惯了市面的李潼为之咋舌不宜。

    至于这些在场的胡酋们,在初步了解大概的数字之后,更是惊喜的合不拢嘴,已经忍不住在思忖自己此次能够分到多少。

    “依照前言所得,今次所获应该是分赏给进献方物诸众。但之后又有结社的约定,再加上此次参事者众多,特别若非诸县捉守参事围堵,收获必然锐减。所以在资用分配方面,也要酌情赠给诸州县捉守团练,以充军资。诸位既然请我裁事,那我就作主,此战所得三成拨给地方府库,你们各位有没有意见?”

    关于如何分配,李潼早有定计,见众人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后便直接说道。

    “没有问题,正该如此,殿下真是公允!”

    众人自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即便不考虑对雍王的敬畏,此言也确有道理。细封部实在是太大了,若仅仅只是他们六七千乌合之众,正面都未必战得过,更不要说直接包抄其家当。

    别说只是三成,哪怕雍王对战果隐瞒不报,只是漏点油水给他们,也足够让他们喜乐不已,根本不敢有什么质疑。

    “此战人马折损不少,既然是受我遣使,就非无主之魂。战损中再拨两成,抚恤亡者,日后结社,同样依照此例!”

    李潼接着又说道:“你们众位各自检点呈报所损,并一定要把这些抚恤之资授给亡者各自家人。”

    听到这里,众胡酋们便不免各露异色,觉得这么做没必要。战亡的唐军将士需要抚恤,他们是没有什么意见,但他们那些随员,则就是他们的部属、甚至于私产,连性命都是自己的,要什么抚恤?

    虽然心里颇不以为然,但也没有什么人当面反对。反正抚恤金是由他们分发,雍王总不能深入他们各自部族查问,那些部属战死后,性命还能用来卖钱,怎么算他们也不亏。

    众胡酋各自想法,李潼依稀能够猜到,但他也没有纠正这想法很危险。反正未来各自部族所进献壮卒进了这个社团,总能了解到相关内容,届时自然对其所部归属感大失。

    扣除了拨给官府与抚恤金之外,此次战获还剩下五成。幸在雍王没有再说要扣留出多少做他用,而是直接讲起了分配的方案。

    “此前结社之事还是在议,现在趁这个机会直接敲定下来,日后份额所得分配,都成定式。”

    讲到这里,李潼便将早已经拟写好的约书分发给众人,行社名称暂定为西河行社,行社的资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战卒人员,即就是今次参战的一万战卒。

    当然那三千唐军是不可能入社的,但接下来李潼还要募取一部分故衣社众加入进来,所以三千人的名额他就先占下来了。

    人员占了行社资本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就是物资、驻地以及各类劳役。

    物资当中,李潼先是投入了两千副刀甲,还有在州县之间征用了一批车驾,包括未来西河行社的驻地、暂定是鄯城外城,这都是他所提供的资本。

    林林总总换算下来,未来这个西河行社,李潼占了七成的股本,只剩下三成供在场众胡酋们平分。

    听到这里,众胡酋脸色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然,他们并不清楚这个运算的机制,但简单的三七开还是能听明白。

    就以今次战争为例,收获按照五百万缗计算的话,其中五成已经先刨了出来,还剩下两百五十万缗,雍王占了七成,那就是一百七十五万缗,剩下七十五万缗才轮到在场众人平分。

    其实无论雍王拿多少,他们都没有意见,也不敢有意见,实在是剩下这七十五万缗,参与平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足足有七八十个。

    忙碌了半个多月,一看收获很热血沸腾,结果最后一算,每人不过万数缗。

    当然这也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一些本就跟着喝汤的胡酋们已经很满意,但类似沙陀部这样的大部落,就觉得落差有点大,继而看在场那些胡酋都有些不顺眼,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搞掉几个。

    “卑职不敢怀疑殿下所论,只是想请问,能不能将股本稍作增补?我部人众不少,若止于此,收获还是有些微薄……”

    低头沉吟半晌后,沙陀部朱邪金山又举手发言道。

    李潼闻言后便笑着说道:“眼下诸事草创,只有先成定制,才能有利可循。我并非贪爱财物,只是喜欢你等诸胡庄勇,才倡议此事。等到参事众位都习惯于此,我会陆续减持股本,让你们竞夺获利。至于眼下,还是要维持这一个定式,不容置疑。”

    接着他又说出一句话让在场胡酋们激动不已:“前言赏赐,因事有误,但我绝非食言之人。今次我份额所收,还是赐给此前进献方物之人。”

    “殿下仁义!卑职愿追随殿下,结成此社,永无违背!”

    听到这话,那些受赏胡酋们纷纷叩首谢恩表态。

0611 金城聚货,飞钱入胡

    听到雍王如此表态,那些本来心有不悦的势大胡酋一时间也未有动容。人与人接触,关系想要维持长久,终究还是要以诚信为主。

    这个行社资本如何核算,他们多数人其实都很难领会。而如果雍王真的不讲信用的话,他们也根本就无计可施。真要翻脸吵闹,他们就是下一个细封部。

    但雍王仍然愿意遵守约定,百数万巨资随手斥出,哪怕他们没有受赏的资格,但起码这份态度让人安心。

    他们虽然不满于获利微薄,但凭心而论,他们所付出的也实在不多。如果这个西河行社依照这样一个模式经营下去的话,他们只需要在这里派驻族中几百名丁壮,便可以一直都有钱收。

    半个月就能收万数缗,那一年到头就是两三十万缗的巨资,想想也让人觉得怦然心动。那些部众即便留在本族中,一年到头无非多方牧几头牛、几匹马,什么样的牛马能卖出这种高价?

    这么一想,众胡酋们又心热起来,自觉得此事大有搞头。唯一一点不满的,还是参与分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让他们不能独享雍王的宠爱。但若能借此跟雍王保持一个良好的关系,又大可以在别的方面有所互动。

    对于诸胡酋们的忠心表态,李潼并不甚在意,你们只要参与进来,违不违背我都无所谓。反正只要火候到了,老子就会踢了你们、自己单干。

    许多事情,你只要见识过,就退不回去了。人之所以觉得没有选择,主要还是因为见识太少。

    最明显的就是吐蕃权臣噶尔家族,以往吐蕃面对这样的问题,围起国门来直接干挺,但噶尔家族在国中不能立足后,便即刻投向大唐,并在大唐继续建功立业,这就是视野开阔所带来的选择多样化。

    这些胡酋们自以为派驻一些族众加入西河行社,于实力无损,影响不大。

    可这些人在西河行社所经历种种开阔了视野,又怎么还能忍受得了以往部族的闭塞环境,等到他们返回部族,就是绝佳的说客,就会鼓励族众们纷纷外出,主动融入大唐的世道中。这些胡酋们再想完全控制住部族,那可就难了。

    关于这一点,突厥的《阙特勤碑》有着深刻的体会,碑文中一再告诫族众们要远离大唐,千万不要被唐人的糖衣炮弹所迷惑,要紧紧团结在可汗周围。但这碑文刻下没多久,后突厥就正式灭亡了,读起来真是字字血泪的经验之谈。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什么都阻止不了的!

    分配方案议定后,便到了正式的分配环节。

    李潼当然不可能让这些胡酋们直接把物资瓜分走,他还要靠着这一次的收获来充实府库呢。

    迎着众胡酋们期待的目光,李潼又继续说道:“今次所得,物类繁多,价值、用途都不相同。而你等众位,想必也是各有所需、各有所疾,如何度量分配,也是让人头疼啊!”

    这话倒也不假,众胡酋们眼下虽然齐聚一堂,但他们各自族地却分处陇右各个方位,各种物品市价自然也都不相同。有的地方牛羊价高,有的地方盐米奇缺,本身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市场,分配起来自然会有诸多争端。

    “我并不吝惜财货,但却不想你们众位因此吵闹不断。所以作一折衷,诸物货以长安市价折五成为计。譬如一头牛,鄯城市价不过七百余钱,但在长安,三岁之牛作价十缗,即便折半,也是五缗。如此汇算,你们众位可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

    众胡酋们闻言后,顿时又连连点头,这种差价,傻子都能估算出获利多少。陇右牛羊成群,实在不是什么稀罕物品,他们各自族中皮毛筋角之类都存的发霉,即便有商贾前往收购,也都是往死里压价。

    现在在陇右直接就折成长安的市价,简直做梦都要笑醒。甚至有人忍不住询问,他们各自族中积货能不能也按照此价折入西河行社中。

    对此李潼也只是冷笑不答,老子干的是无本买卖,直接动抢的,还真以为我要在这里坐地行商?

    如此悬殊的差价,又衍生出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他们这次所获如果直接领取实物的话,那真是亏到姥姥家。虽然这些收获中也有长安为贱、陇右却是高价的货品,但毕竟只是少数,且人人都在盯着,更加不好分割。

    “你们众位见没见过此物?”

    说话间,李潼从手边摸起一张飞钱汇票,向众人展示着:“此物名飞钱,乃是长安宝利行社所发,代钱通行。区区一纸,便是十万缗,捻纸入市,满载而归,说的便是此物。”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瞪大双眼,尽管对雍王敬畏深重,但也实在不敢相信此言:“就这区区一张纸片,造价可有百钱?能抵十万缗巨资?长安市中人,莫不都是傻?”

    “飞钱眼下还只在蜀中、关内两地通行,陇边人众所以不知。但未来,飞钱将会远达西域,无地不行。你们众位日后若有机会出入关陇,可以先将财货存于州城邸库,携此入关,可以不惧蜂盗、免于途耗。”

    讲到这里,李潼又收起那张飞钱,见众人仍是一脸惊愕质疑的神情,继续笑道:“空口不足为凭,这样罢,几日后兰州金城将有一支大商队由关内入境,你们可以自往花销购物。今次所得,我会给你们开具等额飞钱,但物货就收存在此不做调动。如果你们在金城无所购得,可再返回鄯城取回各自存货。”

    为了增加言语的说服力,李潼又说道:“这些物资,不入官库,就由西河行社的力徒们负责看守。”

    众人虽然仍是不能理解飞钱这种存在,但听到由他们各自部众看守物资,还是略微安心的。雍王这番话说的让人感觉匪夷所思,但试试总没有坏处,真要在金城购买不到物货,再回来取回各自所得就是了。

    见众人纷纷点头答应下来,李潼也由衷的笑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他的意图可以说是基本达成。借用这些胡酋的力量,干掉细封部这样一个大部族,而收获又原封不动的保留下来。

    至于将要抵达金城的那支商队,自然是他传告长安城组织起来的。

    商贾逐利,就算没有官府的组织,他们也都会频繁来往于关陇之间贩殖为业。

    现在为了让陇右物资充实,李潼授意官府将近日便要登陇的商贾们统合起来,集中前往兰州的金城,而且还开放了一部分驿路大道供其通行。

    商贾们对此也满意的很,行商牟利最重要的就是货品能够快速的流通变现,现在客户群体已经准备好,只要能将货品运到,就能快速销售出去,大大缩短了行商周期。

    而且有了官府的统筹保护,安全性也大大提升。往年陇边甚至还发生商贾因为携带太多财货入胡部经商,直接被胡人围杀哄抢的恶**件,以至于他们等闲都不敢随便交易。

    更不要说,鄯城这里还有一个万帐规模的大部族所有家底储蓄物资,他们到来之后就可以进行采购,运回关中。当然价格肯定不如他们私下采购低廉,但还是那句话,量大、安全且快捷,傻子才不来呢!

    至于商贾们到鄯城进货的本钱,李潼统一规定是要用粮食,甚至价格方面都可以放宽松一些。官府贸然搜刮民间,或者会激起强烈的反弹,但商贾们总有各自的渠道。

    就算这些商贾们一时间凑不齐交易所需要的大量粮货,但李潼也早给他们准备好了采购的对象,就是陇边诸州那些垦田百顷的上柱国们啊!

    现在各州都在陆续汇总并上报相关的资料,陇右这些土豪们也多是尚武,对于上柱国这个名头还是很感兴趣的,所以有很多人都在上报田产。

    但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是,上报的这些人田产不多不少、差不多都是一百二十顷、能够勋功十二转,获得上柱国勋位的档次。

    这说明当中肯定是存在一些虚报以滥竽充数,或者说瞒报、不愿财富完全露白的家伙。

    但这份名单参考性还是不小的,如果由官府直接登门进行市籴,他们多多少少是要有所抵触,但民间商贾登门,就算这些土豪们热衷囤积,无非也只是价钱高低的问题而已。

    所以,为了筹措大军所用粮草物资,李潼在极短时间内调动了三方面的力量。

    一是陇右当地的胡人武装,将他们整合起来、结成行社,劫掠获利。二是关内的商贾们,由关内的官府出面将他们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大市场。第三就是陇右当地的土豪们了,通过市场叩开他们的粮仓大门。

    如果这个模式运作起来效果不错,未来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而不仅仅只是满足今年的青海之战。而且,未来也大可不必将安西、陇右等边军的财政、后勤等权力统统交给节度使一人。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大唐立国以来在陇边所积攒下来的诸羁縻州府,此前只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现在对李潼来说,要么是我的同党,要么是待宰的羔羊,肥的流油。

    老子既有一个专门负责打劫的西海行社,还有关内诸商贾们所组成的销赃团体,只要陇右那些土豪上柱国们在利益的刺激下抡起膀子来开垦种田,不愁给养,大军就可一路前进。

    打到哪里,哪里都有我西海行社的二五仔出没,我们不是强盗,只是财富的搬运工!

0612 名王入陇,天佑唐业

    四月中旬,风尘仆仆的娄师德才终于抵达陇上,然而在距离兰州金城十几里外的驿站投宿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

    “这位上员,真是不巧,驿中客旅已经住满。奉雍王殿下所命,凡官人投驿不得宿者,驿中需补贴两千钱,或择左近民家安置,不知上员要接受哪一种安排?”

    听到驿中吏员上前所言,饶是娄师德脾气不大,这会儿也不免积忿于怀。一路风尘仆仆、饥肠辘辘,将要投驿休息,却被拒之门外,任谁心里也高兴不起来。

    他并没有回答吏员所问,而是策马绕着这座驿馆行了一圈,看到内外多是成群结队的胡人出入,一个个勾肩搭背、大呼小叫,言行恣意、不知收敛,使得整座驿馆气氛都显得有些乌烟瘴气。

    “驿中所宿,难道尽是胡众?膻胡内卷,陇右最近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

    转回驿馆正门,娄师德便皱眉问道。

    “胡徒投宿,也只是近来的事情。至于有什么大事发生,卑职也实在不知。多日前,还有众多民户撤离鄯城,途径此处。总之,关中那位贵人登陇之后,陇上情势就不同了。至于是好是坏,嘿,咱们这些卑员也不敢妄窥,只要接受上命就是了。”

    吏员闻言后回答道,言语中对于这些所谓的改变并不报乐观之想,他又凑近过去,对娄师德说道:“上员如果不是疲乏入极,卑职还是建议取了补贴食宿钱后,打马快行,还能在日落前赶往金城。近日金城那里……”

    这吏员还在絮叨,旁侧突然又闪出一道人影,站在一边打量片刻,继而便一脸惊喜的上前道:“娄大使竟已归陇?”

    娄师德闻言后转头望去,只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接着便听那人自我介绍道:“卑职在事鄯城,旧日曾受命于大使,今日随刘司马在此用事。大使请稍候,卑职这便派人通知刘司马。”

    不久之后,负责金城事务的刘幽求便匆匆赶了过来,远远便拱手作礼道:“日前收得河曲战报,雍王殿下便告令诸员,道是娄相公或不日登陇,让卑职等恭敬接待。此前忙于别事,未及出迎,还请娄相公见谅。”

    说话间,他便吩咐驿馆中人赶紧腾出一处馆厅用来接待娄师德。寻常官人过境自然客满,但这位刘司马近日常在金城周边游走,官威不弱,驿馆人员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前去准备。

    娄师德对刘幽求并不熟悉,毕竟此前全无接触,得知其人官居鄯州司马且是雍王门人,心中自有许多疑惑要问。但此境人多眼杂,也只能将心里的好奇暂且按捺。

    驿馆中胡人的确不少,内内外外怕有千余众,除了居住在驿馆内,在外还有许多毡帐。这些胡人多是粗俗无礼,但在认出刘幽求之后,言行顿时变得收敛拘束起来,有的人甚至还凑上来用生疏的动作作礼。

    娄师德将这一幕收在眼中,看得出刘幽求在这一干胡人面前颇有威信,想知其人应该是在自己归朝之后、陇边又崛起的人才干员。

    他当然不知道,就在大半个月之前,这些胡人们也根本不知刘幽求这号人物。所谓的威信,都是在受命管理蕃胡市易的事务之后,才在极短时间内建立起来。甚至就连陇边几位胡部大首领都争相为之执辔牵马,这些寻常胡众在其面前自然不敢放肆。

    待入官厅,刘幽求屏退众人,亲自在席作陪,并笑语道:“本以为娄相公应该在旬日之前便能抵达,卑职也细嘱走员,相公时久不至,偶有懈怠,险些错过。”

    “顿在西京几日,处理了一些杂事。”

    娄师德闻言后略觉尴尬,但还是不动声色的回答道。

    在河曲他与契苾明交流一番后便南来,虽然对雍王兴趣不小,但对雍王亲自赴陇这件事却并不怎么认同。所以他也并没有跟随河曲人众直接登陇,而是转道长安待了一段时间。

    说穿了,就是心里还有一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直投雍王麾下。及至见到长安城秩序已经恢复良好,民生称得上井井有条,才感觉到雍王登陇并非渴功妄行,还是有些底气的。

    在长安城里那段时间,也有一些来自神都的使员接触他、游说他归朝,但那些人言谈之间所流露出朝情局势的大概,却让娄师德有些不乐观。

    几番权衡之下,他还是决定登陇。不考虑雍王或者皇嗣的问题,陇右终究是他功业的.asxs.,特别河源军这里倾注了他多年的心血。在朝情局势晦深不明的情况下,只有返回这里,他才能略感安心。

    简单用过餐食之后,娄师德放下餐具便发问道:“这么说,雍王殿下正在河源?河源形势如何?途见许多行人迁离鄯州,是不是已经与蕃国正式开战?”

    “殿下正坐镇鄯城,战事方面眼下还在斗夺赤岭,为后计铺陈,想来也已经差不多了。娄相公此际到来,正合其时。至于陇边人情局势,或有小扰,但不足称患。特别鄯州本境,眼下都已经安定下来。殿下亲镇彼境,诸事进益。”

    刘幽求闻言后便笑语回答道。

    虽然刘幽求语气轻松,但娄师德对此却不抱乐观,他久在河源,对此境情势多有了解。眼下的陇右,无论君心民心,还是人力物力,可以说都难支持与吐蕃进行一场大战。

    雍王眼下虽然分陕关西,但关内眼下还在一个恢复期,河曲又刚刚经历了突厥的入寇,陇右这里则被收复安西四镇的行动抽了一波大血。雍王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疲困局面,又怎么能轻松得了。

    心中虽有忧计,但他也不便当着刘幽求的面讨论,话还是留到雍王面前再说。毕竟他这次选择赴陇,就是打算要跟雍王共渡这一场难关。

    此夜娄师德早早入睡,但休息质量却并不算多好,一边在考虑河源方面的形势,一边则被房间外胡人们的喧哗声吵闹得不得了。

    同时他心里也隐有定计,见到雍王后,还是要做进言,陇右胡情一定要注意起来,无论与吐蕃作战胜负如何,这些胡部都需要更严格有效的监管。

    第二天天色还没有彻底放亮,娄师德便早早起身,准备尽快赶往河源去见雍王殿下。刘幽求还要打理金城这里的事务,只派了一批随员跟随。

    越靠近鄯城,道途所见风物就越丰富,来来往往的胡人队伍充斥于野。虽然此境旧年也多有胡人活动,但今次故地重游,娄师德所见胡人活跃度较之往年增强了数倍都不止。

    除了大大小小的胡人队伍之外,还有就是众多的车马驼队,押运着各种物资往鄯城而去。

    看起来一派繁荣,但娄师德对此却更觉忧虑,陇右诸州是个什么情况,他有着深刻了解,通过常规手段是很难收取到这么多的物资。之所以会出现此幕,必然是加大了搜刮力度。

    边走边看,娄师德渐渐便有了猜测,看来雍王为了这一次与吐蕃作战,用力颇猛。但放纵诸胡勇力,是饮鸩止渴,加大搜刮力度,则是竭泽而渔。

    意识到这一点后,娄师德心情更沉重。此战胜负未知,但陇边秩序已经被破坏许多,一旦胜了还好,可若再败,可能就会激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难道是黑齿常之这个蕃将渴于战功,所以鼓动雍王这么做?

    此前娄师德在关内待了一段时间,了解到雍王治理关中的一些策略,虽然不失锐勇,但总体还能保持克制,全然不是在陇上这种风格。

    至于黑齿常之这位老同事,娄师德当然也是了解颇深,是胡中一位难得的奇才,娄师德在其面前也常有自叹不如之感。可黑齿常之毕竟蕃将入事,早年更卷入**中险遭杀身之祸,为人做事会不会有所改变,这一点娄师德就不能确定了。

    如果真是黑齿常之蛊惑雍王行此饮鸩止渴、竭泽而渔之计,娄师德觉得自己一定要力劝雍王不可轻率为战,家国大计面前,跟黑齿常之的老交情也只能抛在一边。决不可把陇右整体局面与雍王前程名声,作为其人逐功夺贵的筹码!

    “卑职等倚门盼望,终于等到娄公再回河源?”

    鄯城野外路口,早有州府人员在此等候,前来迎接娄师德的几人都是他的故员,久别重逢,自然兴奋且热情。

    见到几人后,娄师德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但很快就皱起眉头,下马后便沉声道:“叙旧暂后,河源眼下是个什么形势,且翔实道来!”

    故员们眼见娄师德神情严肃,一时间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回答起来。他们限于身份地位,或是不能了解雍王计略全貌,但过去这段时间,却是有着各种亲身经历,此时讲述起来,多有细节。

    娄师德一边倾听着,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特别从旧员交代的细节中推导出雍王在筹措军用与管制群胡的一些手段后,更忍不住抚掌叹道:“名王入陇,真是天佑我大唐国业!若雍王早时便能身入此境,蕞尔蕃夷,焉能成祸啊!老夫愚计自困,实在是可笑了!”

0613 谷米入仓,军食不匮

    此前一段时间,由于大量民户出逃,所以鄯城不复往昔的繁华热闹,城池多有冷清。但是很快,这份冷清就被四方蜂拥而入的人众所冲散。

    作为河西走廊上重要的关镇城市,鄯城在商业方面的配套设施本就不少,但在极短时间内,各种交易需求陡增,原本的集市、仓邸并租场等等都不够用。

    这也算不上什么难题,李潼索性大笔一挥,将那些出逃民众的房宅全都充公,稍作整合之后一概推平,在城中临时建立起几个榷场,很快便投入使用。

    鄯城这里的交易物资,主要就是攻打细封部所得各类收获,其中最大宗的就是牧群与人口。细封部人口多达六万余众,除了其中一部分丁壮被直接征调到河源军中承担劳役之外,其余的便都流入到市场中,鄯城顿时便出现了几个充满罪恶的奴隶交易市场。

    关于这一点究竟道不道德,李潼不想深入讨论。别说眼下还仅仅只是中古世纪,哪怕到了近古,一些白皮黑心的玩意儿玩的也挺嗨。

    眼下,人口就是一种资源,特别在社会制度并不健全、全无法制可言的胡部中,一些胡族的首领本身就将族众们视作他们的财产,遇到饥荒之年,甚至主动出卖族众以维持生存。

    大唐官府当然是不允许这种灰色交易大规模存在,但唐律所保护的也只是大唐在籍编户,至于胡部人口,则就不怎么去管。一则这毕竟是各部族私事,二则即便想管,也没有相应的版籍资料。

    陇右不同于关中,多是地广人稀的宽乡,所以劳动力是非常重要的资源。细封部合族入市,如此大宗的交易,自然引起陇右震动,因此各地都有人赶来鄯城查看情况。

    至于来自关中的商贾们,则就对那规模庞大的牧群以及各种陇右方物极感兴趣,特别是牛马。

    如今的关中,虽然还没有进行更加深刻的社会改革,但在幕府的领导下,各地州县也以耕恳为功,所需要的畜力自然激增,民间的需求量非常大。

    像李潼所了解三岁之牛作价十缗,这已经是年初时的旧行情,随着关内春耕进行的如火如荼,牛价已经涨到了十五缗还要多。

    现在鄯城这里物美价廉,且供应量极大,自然引人趋之若鹜。众多闻讯而来的商贾整日泡在牧群中间搜拣良货,丝毫不顾牛马粪便臭气熏天。

    “四月元日,新收谷物四十三万斛,其中十万斛已经转输湟源,余者三十三万斛则悉数入库……”

    李潼入市巡察,听到市监吏员奏报后,对于这一成果,心里也是颇感满意。

    此前在书信往来中,留守长安幕府的李元素还提议所获牛马不要直接在陇右市卖,若能成批运回关中,分给各州县转租民户,既能抚慰民情、刺激生产,而且从长远来看,获利会更多。

    但李潼对此还是有不同看法,军情如火,无论未来有多少长利可望,但眼下陇右军备不足却是一个刚需。如果没有巨大的利益诱导,陇边也难如此群情踊跃。

    决定商品价格的,并不只有其本身价值,还有需求度和人对未来一定阶段的回报预期。官府出面租牛给民户,虽然对关中局势恢复有极大好处,但市场供应丰富,同样会有这样的效果。

    视问一户人家,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花费明显高出往年例价的价格添置产业、购买耕牛?第一就是需求旺盛,第二就是对未来时局判断趋于乐观。

    花了这么大价钱购买耕牛,总不能一个耕收期都没过,就要扯旗作乱吧?

    所以有的时候,市场上某种商品价格虚高,并不是政府不作为,也不是市场不冷静,而是彼此都需要这样一种现象。

    三月下旬正式开市,到了四月初,短短旬日之内,鄯城这里便收集谷米四十多万斛。虽然这仍不足以补上军需的庞大缺口,但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一段时间最大的收获,还不仅仅只是谷米所得,而是这种模式初探成功给各方参与者所带来的信心与期待感,未来势必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到这个系统中来。

    当然,这么做也不是没有弊端。来自关内的商贾们实在太凶狠,为了尽快在鄯城完成交易、能够抢购到更加优质的牛马,收购起陇右民间积粮,简直就是漫天开价。

    陇右粮价本来就偏高,斗米在五十钱上下,较之长安乱后初定的粮价还要更高。

    随着关内商贾们一通抢购,像凉州、兰州、渭州、秦州等地,粮价在极短时间内就超过了斗米百钱,而且眼下围绕细封部资产的交易还远未结束,可以想见未来一段时间还会持续攀高,甚至有可能超过从关中运粮的消耗。

    商贾们这么有底气挥霍,主要还是在兰州金城初步尝到了甜头。

    那些参与西河行社的胡酋们各自分到了上万缗的飞钱汇票,对于这张纸片的购买力还是充满怀疑,本着早花出去早安心的想法,再加上商贾们此行贩运来货品因为准备的时间太仓促,品类和数量都不够充足,直接就引起了抢购。

    所以像往常长安市场上寻常商品,在金城都卖出数倍乃至于十数倍的高价。特别一个胡酋直接用一百缗的价格抢购了一个作价百数钱的漆器托盘,直接溢价万倍,简直就成了关内商贾们口口相传而又艳羡不已的奇谈。

    胡酋们不重视飞钱,但这些商贾们已经习惯了这一新兴事物,知道只要拿回长安,就可以在宝利行社邸库中支取出足额的财货,对此惊人利润简直就是欣喜若狂,一边派人返回关中加紧备货,一边赶来鄯城购货返回。

    他们这一次是得了积极响应官府号召的便利,先啖头汤,等到日后交易频繁起来,那些胡酋们也不傻,市场归于理性,肯定不会再如此挥霍无度。

    对于胡酋们挥霍飞钱,购买了一大堆廉价的日用品,李潼听完后也只是一乐,反正吃亏的又不是他。如果那些胡酋们觉得亏了,要讨回属于他们的那一份战获份额,也没问题,把老子发出去的飞钱还回来!

    至于他们被关中商贾们组团割肉,那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行为,你不买别人拿刀架脖子逼你了?吃一堑长一智,不经风雨、怎么能茁壮成长?

    亏就亏了,别想老子给你们主持公道,你哪怕见面跪下喊爸爸,老子也不收你这种败家子!这次钱花完了,没关系,下次再抢就是了。不花钱,不挥霍,赚钱的意义何在啊?

    行走间,在一个临时的榷场外,李潼视线突然扫到一个还算熟悉的身影,略做沉思后才想起来正是他在长安新收的府员宋霸子。想了想之后,他便让人将宋霸子召来。

    “卑职叩见殿下!”

    宋霸子趋行至前,大礼下拜,神态显得颇为激动。

    对于这个手笔豪迈的榜一老铁,李潼印象不错,示意宋霸子免礼起身,并微笑道:“今次登陇,也有商货转输?”

    宋霸子闻言后连忙摇头道:“陇边非家传贱业所及,卑职此次入陇,是奉幕府上佐所命,沿途督导商事。”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暗道惭愧,宋霸子对他着实不错,百万缗的巨资捐入幕府,使幕府在盘活长安民生方面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可自己只是将他召入府中后便不闻不问,拍拍屁股就率军入陇。宋霸子惨遭如此冷待,但入陇之后仍然如此恭敬热情,也没有一脸幽怨的指骂他这个薄幸人。

    心里略作检讨后,他便又对宋霸子说道:“既然已经到了此境,且先留任此地,陇边同样诸事待兴,多有丈夫立功机会。朝廷用仕,向来不拘一格,诸夷种胡丑尚且能够出入朝堂,何况我国中诸类!”

    宋霸子听到这话,略有忐忑的心情又变得火热起来。此前花了大价钱才得以入府,却被雍王抛在了脑后,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幽怨,但见面之后听到殿下这么说,只觉得心里苦闷一扫而空,只想抡起膀子加油干,为雍王殿下建功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此间榷场商贸事,你觉得如何?”

    李潼示意宋霸子跟上自己,继续绕场巡察,并随口问道。

    “殿下智谋博大,妙计施用一如漫天繁星,府库丝缕不费,便收尽陇边人事之力,兼得抚定关内情势之效,卑职唯敬服而已,穷尽智力也难有一言为谏!”

    宋霸子说话素来好听,而且眼下也的确对雍王一系列操作佩服至极,哪怕如此吹捧都觉得是肺腑之言,丝毫不觉得肉麻。

    李潼还是比较在意别人看法的,听到宋霸子这个蜀商豪贾都如此称许,心情自然舒畅,随手一指周遭榷场,并笑道:“你在府中尚无定事,此间榷场事宜则常设常营,暂且先领此事吧。”

    “卑职多谢殿下赏用,一定精诚用心,绝不辜负殿下妙计所归营的局面!”

    宋霸子闻言后更是大喜,匍匐在地连连叩谢。

    正在这时候,又有州府佐员匆匆入前禀告:“启禀殿下,娄公已经入城,正在内城等待殿下召见。”

    李潼闻言后,眼神顿时一亮,又对宋霸子说道:“起身吧,娄师德久营河源事务,如今复归边镇,或可领事入故,你以后受命于他,随我去见一见。”

0614 娄公治庖,人事尽欢

    鄯城州府内,娄师德一直恭立直堂外,及至雍王入府,便趋行入前,拱手作礼道:“卑职原州参军娄师德,见过雍王殿下。”

    听到娄师德如此自称,李潼不免又心生感慨。此前娄师德作为宰相外派、接替魏元忠,担任西京留守,却在不久后的王城驿凶案当中受到波及,直接被贬为白身,之后虽然再得任用,但也仅仅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外州参军。

    从高高在上的政事堂宰相,陡然降为与官场新丁同一班列,这落差不可谓不大。不过娄师德这样的遭遇,也并非个例,像如今在神都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李昭德,在永昌年间还被直接发配到海南采椰子。

    武周一朝,政治格局一直动荡不已,官员们大起大落已经成了常态。

    同在宰相位置上被黜落的李昭德与狄仁杰,都已经通过政变再次回到时局中,就连李元素都因为投靠雍王,如今也担任了关内道行军长史。而娄师德则因为远离政治中枢,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官复原职,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小王在外巡视榷场,未能及时归迎,怠慢之处,还请娄公见谅。”

    李潼上前握住娄师德的手腕笑语说道,这个时代人为了表示亲近、特别是上位者对下位者,往往都要搞点身体接触,拉拉小手、拍拍肩膀,所谓把臂言欢。

    如果只是跟女人接触,这没得说,雍王本就是一个怜香惜玉、礼贤下士的人。可不巧的是,他因这个工作关系,日常需要如此接触的大部分都是男人,非如此不足表达重视之情,这也让人颇感无奈。

    他又斥责几句州府员佐竟敢让娄公在外久立,娄师德复言自当如此,几句交际寒暄后,这才携手登堂。跟随雍王回府的宋霸子这会儿也只是乖乖跟在后面,不敢争求什么表现。

    “今次西进,圣皇陛下行前嘱我,道是娄公国士之才,大事小情,可委可问。我也谨记圣嘱,方入西京便递书相召,只是陇边不靖,没能在长安城内扫榻相迎,还要有劳娄公亲赴陇上才能得见。”

    听到雍王殿下此言,娄师德连忙避席而起,向着神都方位作再拜之礼,待到返回榻席中后,并叹息道:“圣皇陛下拔臣于边中营伍,大事递授,臣却未能恪尽职守,辜负圣恩,实在羞愧于再以才称。

    如今宗家俊幼俱已成器,圣皇陛下可于国中安渡暇年,未有繁事再劳臣之微力。幸在雍王殿下不以臣卑鄙见弃,伏受王教,必以前罪为鞭,日日自警,绝不再敢疏忽职事!”

    李潼见娄师德言及圣皇的时候,眉眼之间仍是恭敬无比,颇有感恩之意,也不免感慨他奶奶当国这些年并非一点遗泽都没有留下来。

    后世言及武则天,或是因其女身为帝而多有虚赞,或是因其手段残忍而作道德非议。但李潼身在这个时代,感受要更加深刻,时人对于武则天,并没有太多妖魔化的解读,除非真的立场冲突尖锐,否则基本还是以正面评价为主。

    就拿眼前的娄师德来说,其人久在营伍,朝中既无强援,本身也并非出身名族,若非武则天的提拔,入朝拜相几无可能,所以内心里自然对武则天是怀有一份感激之情。

    诸如娄师德这种处境的人并不少,尽管武则天提拔这些人本身目的也并不纯粹,但客观上的确是让中央朝廷的包容性大大增强。

    关于这一点,哪怕向来以政治开明而著称的贞观之世都比不上。贞观一朝,主要还是唐太宗与他的创业小伙伴们在搞,但在人才选拔方面,则就没有太大的建树,类似马周这种从平民崛起的名臣少之又少。

    交谈过程中,李潼顺便介绍了一下列席作陪的宋霸子。

    娄师德也只是微微颔首以示客气,他在长安短留那几天倒也听过宋霸子的壮举事迹,心中略有感叹,但也仅止于此。些许的客气纯粹是给雍王面子,否则甚至都懒于理会。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商贾们虽然掌握了数量不菲的社会资源,但却很难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可。哪怕大唐风气开明包容,并不像别的时代那样排斥商贾,但也只是不排斥,也犯不上去抬举。

    一些客气寒暄之后,气氛略有冷场。

    在来鄯城以前,娄师德倒是存了满腹谏言想要规劝雍王殿下,可真正来到鄯城之后,才发现雍王艘经营起的局面远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起码娄师德是自认没有雍王这样的计谋与能力,换了他的话,是很难做到这一步,也就无谓再多说什么。

    至于李潼,则就是单纯有些拿捏不准娄师德的真实心意。按理说,娄师德是与河曲战报一同出发,但却比河曲战报晚了足足一个月才抵达陇上,很显然心里对于投靠自己还是略有迟疑的。

    他也总不好直接发问愿不愿意跟老子混,如果对方只是来看看就走,那就有些尴尬了。

    沉默片刻后,李潼才抬手吩咐佐员:“娄公远来,必是饥渴疲惫,快快准备餐食。”

    酒桌文化源远流长,越是关系不怎么样而又有交流需求的人,几杯酒水下肚后,平常不好意思开口说的话也都能毫无障碍的讲出来,乃至于烧黄纸拜兄弟。

    娄师德听到这话后,脸上也露出笑容,咂着嘴巴笑语道:“陇右时味,确是常有怀念。”

    听到娄师德这么说,李潼也是一乐,想起来这家伙也是一个吃货,还在驿馆里教驿卒怎么欺上瞒下呢。

    很快,州府精心准备的餐食便陆续呈送上来。娄师德嘴上说着颇为怀念陇右的时味,可当真正开吃的时候,进食却并不多。

    对此李潼倒是没有注意到,他一边吃还一边在思考该要怎么攻略娄师德,让对方能够体面且顺从的成为自己帷幄之人。须知他未来针对陇右的一些布局和规划,娄师德是能在其中发挥颇为重要的作用。

    但心细如发的宋霸子倒是察觉到这一点,几道菜品传用之后,他便开口问道:“娄公惜量,是所治餐食不合胃口,还是留量以待别餐?”

    娄师德闻言后停箸摇头,并抬眼看了看堂上的雍王殿下,默然片刻后才说道:“民以食为天,生人诸用,唯精食美餐不可称奢。卑职请堂下支灶,暂为庖事以献殿下。”

    “娄公要亲自治餐?”

    李潼初时不太在意,但听到宋霸子一声惊呼后,同样也多有诧异的看了娄师德一眼,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这大可不必吧?”

    这时候,堂侧侍立的州府佐员忍不住开口说道:“娄公尚食,往年往来州府,也常亲自作食养趣。”

    “一点怪癖,还请殿下见谅。”

    娄师德对此也不觉羞愧,只是对雍王说道。

    李潼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意外了,时下虽然孟子的学说尚未登堂入室,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但他也少见士人养趣愿意将自己搞得满身油烟气。

    娄师德这一点癖好,倒也让他更加确定这老先生是个真吃货。不玩养成,不称好色,不治庖厨,也称不上真正的吃货啊。

    见雍王殿下点头许可,州府佐员们便开始架设灶台,并动作熟练的准备食料。娄师德告罪一声,卷袍撩袖便下堂而去。李潼与宋霸子见状,便也移步下堂,去欣赏娄师德的厨艺。

    娄师德手持尖刀,指着佐员们送上来、已经剥好洗净的生羊,并对两人说道:“此羊颈肥腿短、腹浅尾长,筋角不发,少乳毛短,诸事无用,号为懒羊。但却脂肥肉嫩,不柴不韧,稍作烤炙,即为令食。”

    点评过食料后,他便又指挥吏员起灶烧火,一边亲自添柴,一边又对雍王说道:“两京贵家,治厨不爱生柴,厌其烟盛。但柴火之猛,却非炭火可及,餐食初治,宾客饥渴,唯从速进食,饥肠辘辘,诸味都可称珍,酒热腹饱之后,灶火转温,熟熏其骨,才更方便断骨吸髓……”

    娄师德一边讲解着,一边熟练的将生羊架在了已经燃起的灶火上,火苗舔舐在包裹油脂的羊肉表面,顿时便响起哧啦啦的响声,并有一股焦香味道弥漫开来。

    “娄公需要何种佐料,直呼即可。”

    雍王在一边抱臂闲观,宋霸子却不敢如此,忙不迭主动凑到灶侧要给娄师德打下手。

    娄师德熟练的翻转着灶上羊肉,所取佐料不多,只是用尖刀蘸取着化开的盐水,不断的在焦色渐露的羊肉表面割着小口子。

    如此几十息后,他便开始快速的割取表面已经熟了的羊肉,忙碌间对雍王稍作招手:“请殿下入前进食。”

    李潼自觉新趣,于是便凑上去,直接用小刀挑起娄师德割取下来的烤肉送入口中,确是鲜嫩可口,特别想到这是宰相亲自烤给自己吃的,更有一股食物之外的满足感生出。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不免生出一股怪异感,别的穿越者都是自己下厨然后技惊四座、馋死那些土著们,到了自己这里,情况好像有些不同了。

    于是两人便傍在灶火边,分食娄师德亲手烤的这只羊,以酒佐食,的确是让人胃口大开。至于宋霸子,虽然雍王几次示意不必拘泥,但也只是摇头摆手不敢逾越,一边专心进奉佐料,间不时转头咽下一口唾沫。

    李潼刚才就已经用餐不少,这会儿食量倒也不大,吃了一些后便停了下来。至于娄师德,则边烤边吃,足足吃了两斤多的羊肉,又将羊架上显处的肉都割取下来,分给在场众人,一副羊骨架则在已经转温的灶上继续烘烤。

    用餐完毕,娄师德净手转回之后,直接拜在雍王足前,并沉声道:“人事若牵强言之,殿下此前秒事施就,可喻作起势猛火。割肉吸骨,仍待徐徐之功。殿下若不厌卑职齿长器拙,愿恭在门下行走,捐效犬马之劳,不止于庖!”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也是笑逐颜开,弯腰托起娄师德两臂,并指着餐盘中剩余肉食,笑语道:“若非娄公施技,焉能享此令餐?此后若得长年相守,尽力于事,尽欢于食,诚是人生一快!”

0615 赤岭贯通,大军可入

    酒足饭饱后,再登厅堂,气氛就融洽得多。特别李潼,越看娄师德这浓眉大眼的老先生越觉得喜欢,有能力还会烤肉,智商、情商都不错,这才是他想象中良臣该有的风采、素质。

    “方今朝廷仍有余乱不已,诸方俱以拱护皇嗣为功,这也实在可笑。皇嗣之于圣皇,骨肉至亲,武氏诸王或趁邪幸刁难皇嗣于事,但皇嗣长居宫苑、宿卫精良,又岂有杀身之患可供群众争功?朝士以此争论,已经入了邪道!”

    娄师德不仅仅只是方面之才,还曾经坐镇政事堂主持政务,老实说算是到目前为止,李潼所拉拢牌面最大的人物。资望、能力以及功勋,俱有可称。

    所以李潼跟他谈论起来,话题的广阔度就更大,并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眼下神都城中局势纠纷的厌恶。

    娄师德闻言后,也是深有同感的点头答道:“殿下此言,诚是切入根本。臣短留长安之际,也有朝廷使臣叩门来见,所言朝情,阴有妖异之言。圣皇履极,乃海内群众递表劝进,皇嗣亦在群众之中。

    如今圣皇归政,朝士不该穷追不舍,以凌越为功。殿下首义,诛杀国贼,不以旧事为美,慨然西向,志力高蹈于边,风骨彰显,唐家幸得殿下,此臣虽微才但仍勇作投献之因。唐家立业以雄壮,有志者不该拘泥于内情故事、不能自拔。”

    “此邪情乱事不足深论,圣皇恩我、无以复加,小情或得微忤,大事绝不失节!如今暂作退避,播威于边,但若朝情长久不定,也无惧问事国中!”

    他奶奶所使用的这些宰相们,像李昭德、狄仁杰等,各自都有稳定的立场乃至于派系,他们与李潼之间,或能因为一时的利益诉求而暂时联合起来,但远不足以让他们的根本立场发生改变。

    娄师德边功出身,全凭武则天提拔才得以入朝,在朝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王城驿一事更是被关陇勋贵背刺严重,直接功爵俱毁、沦为白身。

    更不巧的是,如今神都政事堂掌权的宰相,对娄师德都不怎么感冒。李昭德恃才傲物,还是单纯的有些看不上娄师德。

    至于狄仁杰,政治上本就趋于保守,感情上天然就厌恶娄师德这种边功出身的人,担心这样的人为相,会加大朝廷在边事上的消耗,出于政见的不同,对娄师德更上升到政治手段的打压。

    所以娄师德对雍王退出朝廷、着重边事的做法发自内心的认同,以及对朝内纷争的厌恶,也是结合了自身处境而深有感触。

    这个话题,在各自表态后便不再进行下去,李潼接着便又说道:“娄公此行归边,对于陇边情势,想必已有所见,若得斧计,直言不妨。”

    娄师德听到这话,便也正色道:“殿下治边之计,发乎前人未有,并不止于权力,囊括农商,搬运妙着,实在是发人深思。臣初得此计,尚在度其精髓,途中所积陈陋之想失于片面,反倒不敢再贸然进言。”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老实说,他这一通计略的确不俗,配得上时流的称赞。

    大唐立国以来,军政方面所奉行的仍是府兵制与均田制,这两种制度的优劣及意义不必多言。但到了现在,两种制度各有崩溃。军事方面,从高宗就开始招募健儿,募兵比例逐年增加。

    但是在田制方面,则就乏于创建。高宗后期,无非休戈罢征、使民休养生息,但对积累下来的弊病,触及不够深刻,甚至就连关中祖业,土地兼并都日趋严重。

    到了武则天时期,加大了扩地编户的力度,并将关中人口大量迁往河洛,到了神龙年间,朝廷所掌户数增长到了615万,较之高宗永徽年间的380万户无疑是一个明显的递增。

    所以说武则天政启开元,也是有最直观的数据作为支撑。如果仅仅只是这老娘们儿不是人,杀人无算,道德败坏,这就是不是正确讨论历史的态度。

    但是相对于户数的增长,朝廷在赋税征集方面的探索,则就显得非常滞后。人口虽然增长起来了,但是人力物力却得不到有效的调度发挥。以往的租庸调制度,已经不再适合管理这样一个庞大帝国。

    这个问题,朝廷当然也意识到了,所以开天时期的名臣中,多有理财高手的身影,包括奸相李林甫。这些人通过各个方面的探索,或开源、或节流,以维持庞大帝国的运作。

    但诸类尝试,收效却并不大,最直观的一个证明,就是开天时期边军节度使的权柄壮大。

    简而言之,朝廷的收入已经匹配不上君王开疆拓土的野心,所以只能选择成本更低的模式,节度使大权逐渐揽于一身,并最终爆发、成为纠缠大唐始终的一个毒瘤。

    那么大唐究竟有没有足够的底蕴国力去维持那种程度的开拓与庞大体量?

    答案是有的,中唐时名臣刘晏、杨炎等在财赋方面分别进行了深刻的改革,效果显著,对大唐社稷诚有续命中兴之功。杨炎的两税法开辟了整合国力的新思路,为后世税法变革之始,这自不必多说。

    李潼最欣赏,还是刘晏的理财策略,刘晏的理财法其中一个核心就是物流。哪怕在后世,各种交通运输方式已经极为发达,物流仍然是社会生产与商业行为的最重要元素之一。

    至于唐代这样一个中古时期幅员广阔的大帝国,物流的意义之大更是决定性的。

    如果物流条件不具备,人员、物资不能进行有效的流通与互补,哪怕疆域再广大,整个帝国的潜力仍然不能被激发出来。这就类似一个人肢端肥大,单独看一点非常的壮,但是凑在一起就非常的丑,而且还是一种病,一旦病发,就会要命。

    财如流水,堵不如疏。天宝时期虽然国力鼎盛,但人力物力高度沉淀集中在地方方镇手中,长安政府就像是睡在一群强壮大汉中的孩童,一旦哪一个忍不住捶你一拳,便能让你吐出几口老血。

    李潼在陇右所施行的策略,本质上就是将原本不相干、或者说联系很弱的几个板块加强联系,彼此之间的人力物力产生流通,从而获取到可观的回报,算是对刘晏理财策略的灵活变通。

    李潼问起娄师德这个问题,当然不只是为了听彩虹马屁,因为他这一套策略想要长久维持下去、且继续壮大起来,其中还有一个颇为致命的缺点,那就是陇右的潜力有限。

    “诸胡为我所使,讨伐不恭,掠其人资,由关中贾人输用回哺国中子民。同时贾人在陇右籴谷,以助军事。如此一来,既节省官府物料工序的耗用,也能让陇边沉货上浮。诸胡杀之不尽,即便陇右已无,西域仍有。但当中还有一点,那就是陇右到底积储多少?如今府库输谷不过四十余万斛,诸边粮价已经飙升到了百钱,若因此让民生饥馑,此事仍不可为继。”

    讲到这里,李潼也有一些忧愁。

    娄师德闻言后尚在沉思,另一侧宋霸子起身拱手道:“有关这一节,卑职在市中也有所探。陇右谷价所以飙涨,一则陇边民户尚囤积、轻市易,二则各方行贾贪货利、抢商机,一方封仓惜售,另一方急于搜购,所以物价浮涨,几无节制。”

    宋霸子所言,的确是一个原因。娄师德在听完后,接着便也开口道:“陇右终究不比关内,良田荒芜、小户难耕,若要更益殿下所计,兴垦势在必行!”

    李潼之所以如此看重娄师德,原因就在于此了。他所谓的加强物流,主要还是打通物资流通在人事上的困阻,并不是说能够罔顾运输条件的限制、直接渡越关山,壮大陇右的屯垦规模,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娄师德虽然起于边功,但并不以战功而称,是种田种成的宰相。在这个时代,遍观时流,李潼都找不到比娄师德更适合担当此事的人选。

    “娄公既然已经入府,我准备请娄公先屈任陇右营田大使,军屯、民屯一概领之。此前幕府已有令式颁行,因垦为功,十顷一转,此式要作长行,不只限于一时一地。无论游食贩夫,但能置田为业,聚谷仓中,便是我大唐勋士。”

    说话间,李潼让人在堂中悬挂起一张陇边地图,抬手在一些河谷平川之地圈了一圈,并又说道:“接下来,我会以西河行社陆续摘除这些境域中的内附之胡,大置民屯。届时,还会有大批关内亡户应募而来,都需要娄公负责统筹安置。”

    “臣必不辱使命!”

    娄师德闻言后,便也起身拱手表态道。屯田是他的老本行,积累的经验丰富得很,雍王以此用他,他自然也是充满信心。

    听到娄师德的表态,李潼也满意的点头。他离开神都后,分陕而治于关西,心里便存着潼关以西各地情况。之所以要在长安局面初定之后便入陇,一则是不放心吐蕃这个大敌,二则就是寻找侧面解决核心问题的途径。

    如果还继续留守长安,想要再进行更深刻的改革,无非打土豪、分田地而已。但关陇勋贵上百年盘根错节,很难轻易铲除,而且无论国中还是周边形势,也不允许他如此大动干戈。

    反攻吐蕃、开发陇右,既能争取一个相对安全的外部环境,还能缓解关中的人地压力。

    如果只抓住关中一个问题正面死磕,不说收效如何,一旦神都局势恢复稳定,他大概率会被洛阳朝廷借着掌控大半个帝国的优势、直接围堵在关中耗死,也不必再说问事国中了。

    与娄师德议论完毕后,湟源大营便有军使入城,不乏激动的禀告道:“昨夜河源游弈向乌岭横堡发起攻势,并在今日午前攻克横堡,赤岭军道已通,大军可以通行无阻!”

0616 蕃国怀奸,仁愿入陇

    湟源大营中,到处都洋溢着一股得胜的喜悦。得知雍王将要入营,黑齿常之更率领一干将校策马出营。

    “末将等幸不辱命,今日午前攻克蕃国乌岭横堡,大军即日便可次第入驻,待时以击!”

    远远的,黑齿常之便翻身下马,趋行至雍王马前,揽辔叉手,神态间的自豪之情并不逊于麾下年轻的兵长们。

    眼见黑齿常之此态,李潼眉头隐隐一皱,继而便点点头,于马背上振臂挥鞭并大笑道:“众将士勇武可观,积此初捷,大功可望!”

    众将领们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笑逐颜开,下马列行至雍王仪驾之前,叉手并呼道:“殿下恩威教使,卑职等唯捐身以报,猎蕃青海,扬我军威!”

    一众人簇拥着雍王一行直往湟源大营而去,行途多有营士们眼见到雍王入营,也都各列道左高呼为贺。

    跟随在雍王后方的娄师德眼见雍王与众将士们互动亲切,心中又是不乏感慨,雍王入陇时间不长,但已经在河源军中颇积恩威,的确是有过人之处啊!

    入营之后,闲杂人等一概退去,中军甲士将大营团团保护起来。帐内众将各自落座,黑齿常之等才来得及与娄师德小叙别情。

    “娄公今次复归河源,旧人得以聚于雍王殿下帐前受教领事,青海此战无疑更得胜算!”

    久别重逢,再次见到娄师德这个老搭档,黑齿常之脸上笑容满满。娄师德也热情的与众将士们问候寒暄,难耐喜悦之情。

    河源军是在高宗仪凤年间李敬玄兵败承风岭的基础上建立起来,承风岭一战,李敬玄不习兵事、十八万唐军大败亏输。而这场战事,也并非全无收获,黑齿常之与娄师德这对搭档就是在这一场战争中脱颖而出。

    黑齿常之自不待言,若非他率领精众死士夜袭吐蕃大军,李敬玄所部几乎不能退回赤岭以东。

    至于娄师德,同样表现出色,受命收拢败卒,让逃散在青海以南的唐军溃众们得以返回鄯州,并在赤岭与吐蕃大将进行谈判,才初步稳定住了此边形势。

    后来河源军建立,黑齿常之以河源军大使主管军务,娄师德则以河源军司马主管营田事宜,彼此之间可以说是有患难与共的交情。后来黑齿常之被调离河源,娄师德更是留守于此独当局面。

    眼下娄师德再次返回河源,无论黑齿常之还是河源军众将士,也无不欢欣鼓舞。对河源军将士而言,这两人搭配,就是他们最信服的领导。

    李潼也没有强违人意,只是坐在帐中笑看娄师德与在场众人寒暄问候,给他们留下一点交流的时间。

    一直等到众将士全都住口,他才又开口说道:“攻拔乌岭横堡一战,是否仍存曲隐?”

    听到雍王这问题,黑齿常之也点点头,脸上笑容收敛,沉声道:“乌岭横堡乃蕃国海东甲伍集散之地,此前游弈互攻,我军都始终难以靠近其地。近日战况虽然不差,连拔左近数堡,但较之合围乌岭横堡,仍有几处阻滞。昨夜围攻,只是叩关示警,逼迫蕃国将游弈之师聚回堡中,以求一战克之,但乌岭横堡却被就此夺下……”

    听到黑齿常之这番解释,李潼才明白这场胜利来的蹊跷,仅仅只是一次佯攻,便攻克了蕃国在赤岭西麓最大的一处堡垒,自然让人感觉怪异。

    “蕃国这是主动退去?游弈寻探海东,可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想了想之后,李潼又继续问道。

    黑齿常之摇了摇头:“海东并没有特殊的军伍调动,但也并不排除暗中聚众的可能。毕竟我客军游师,不能望尽贼之虚实。海东地势不乏沟壑,蕃卒游荡之旅、不习傍城为战,在海东也没有设置太多烽堡为守。”

    吐蕃刚刚从部落转为中央集权的政权未久,其民风仍然没有完全转化过来,虽筑城而不居,更习惯毡帐游徙的旧俗。也就是在赤岭这一线因为要发挥地势地理的阻断之效,才学着唐军建筑一些烽堡。

    但是离开赤岭范围,吐蕃虽然基本控制了青海周边的吐谷浑地,但却并没有大修城池作为区域中心。这样的习性,也就造成了几乎没有什么拥有极大战略价值的目标存在,唐军即便入境,都找不到什么可以围而攻之的城池。

    吐蕃军队,可以不受城池的限制,依托地利任意集散。像大非川、承风岭两次大战,都是诱使唐军深入其境,然后再集结优势兵力发起进攻。

    黑齿常之又说道:“此前几次大败,遗患至今,使得每与蕃国论战,军心都忐忑不稳。眼下攻克乌岭横堡一战虽然蹊跷,但也不敢让将士知悉详隐,若疑蕃国另有潜途,军势恐将不振……”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认同黑齿常之这一看法。有选择的释放利好消息,这也是身为将帅必须要掌握的技巧。一旦将士心生恐慌畏惧之情,那这一场战争不打也罢。就算心知这城堡攻克的有怪异,但也只能宣传这是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李潼还未入营,便意识到这一点,就是察觉到黑齿常之的情绪太过外露了。他与黑齿常之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了解也不算浅,其人秉性稳健、自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静气,若是常规的战法攻克敌方坚堡,就算有什么情绪激动也绝不会如此做作外露。

    “蕃国主动退军,要么是国中有变,需要收缩青海周边防控之力,要么是故技重施,以此骄我军心、诱我深入其境。”

    “末将等私论,也无出这两种情况。究竟是哪一种,则就不好说。蕃国君臣矛盾深刻,钦陵或是不敢与我军长时缠斗、被牵扯军力,因此主动回缩。若非弃地自保,则就有可能是暗聚甲徒,寄望定势一役。”

    黑齿常之对雍王的看法更作阐述,并补充道:“无论哪一种情况,钦陵都是不愿与我军长久缠斗。敌所不欲,我则必行,再向海东行军,也应以稳妥为上计,步步为营,不可轻率冒进。”

    讲到这里,黑齿常之望向雍王殿下的眼神中更有几分钦佩,并不乏感慨道:“殿下善抚陇边情势,聚结诸力以助军事,使我大军能守从容、长久之计。钦陵既无内外同心同欲的处境,需要定策于乱、于急,则无论后计如何,此战不战已败!”

    赤岭一线的唐军与吐蕃军队,虽然可以说是两国最精锐的部伍,但也都面对一个相同的困境,那就是后方不稳,无法跨越赤岭进行长期的经营,以时间累积战略优势。

    但随着雍王登陇,统合各方的力量,河源军在这方面的困境已经有所缓解。有着丰富的后勤储备,黑齿常之自可以不争一时之功,制定一个在海东长线发展的战略。

    可是反观吐蕃方面,放弃赤岭防线,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其实都是一种势弱的表现。就算钦陵打算复制此前两场大胜,但其计策能否成功,是建立在唐军会不会长驱直入的基础上,这本身就是一种战术上的被动。

    在单兵素质方面,吐蕃军队就算精勇凶狠,但也并没有强大到不可战胜,甚至于还要隐隐弱于唐军。

    这也不是关起门来妄自尊大,吐蕃与大唐长达两百年的战争史,大大小小战斗无数,可以说只要没有高原气候的战斗环境压制,吐蕃一直都是败多胜少。

    当然,独特的高原气候也是吐蕃军队的优势之一,不成贬低其战斗力的理由。但哪怕是在高原作战,当大唐战略调控得当、没有顾此失彼的情况下,与吐蕃作战也并不虚弱。

    天宝年间哥舒翰攻克石堡城后,在青海海东筑城,当时就已经打得吐蕃不敢靠近青海周边。如果不是安史之乱爆发,陇右精锐全面内撤,又怎么会有陇右完全沦陷的惨剧发生!

    饶是吐蕃已经占据了如此强大的战略优势,仍然拿安西镇守的孤军无计可施。所以在战斗力方面,真不必对吐蕃过分的妖魔化。

    吃一堑长一智,大非川与承风岭两场大战,各自都有着巨大的战术缺陷。在青海这样一个战场环境,大唐虽然作为进攻方,但却并不掌握主动权,越深入其境,主动权就丧失的越严重。

    特别大非川一役,薛仁贵长驱直入、甚至都打到了乌海这一吐谷浑的西面边境,但却因为后路配合失当,不得不退守大非川。进退之间,唐军战斗力已经严重消耗,而这种军势的反复,又给了吐蕃大军围聚的机会,四十万大军围杀五万唐军疲敝之旅。

    所以无论如何,李潼都不会再重复这一错误。老子钱粮不缺,就是率军来青海旅游的,鬼他么才傻呵呵直往青海内境跑步前进的送人头。

    如今的吐蕃军神,正是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其人未能在第一时间便发起对陇右的攻势,让李潼能够入陇进行一番整合,现在陇右战线已经能够勉强支持长期对耗。只要能够长期维持在青海周边的存在感,就能让钦陵所统吐谷浑部分崩离析的越来越快。

    无论钦陵打得什么主意,赤岭全线贯通,对河源军而言都是一个新的.asxs.。当李潼在湟源大营中与众将商量下一步行军计划的时候,西域方面的使者也抵达了鄯城,正是李潼心心念念的张仁愿。

0617 龙凤之种,贵不可言

    前夜李潼与众将议事到了很晚才入睡,清晨时迷迷糊糊听人奏报安西来使已经抵达鄯城,便随口吩咐将人导引到湟源大营来见。

    他又卧床片刻,等到头脑清醒一些,才起身洗脸用餐。吃饭的时候,看到对面娄师德同样盯着一对黑眼圈,但还在神情专注的调配着佐料,案上的餐食早已经没了热气,可见时间已经不短。

    吃货的世界真是理解不了。

    李潼抬手示意护卫将娄师德刚刚调好的酱料拿来自己案上,不知是用羊油混合了什么香料,倒在食钵中拌和进食,哪怕只是稍显简陋的谷饭,入口都喷香无比,让人食欲大开。

    娄师德抬眼看了看已经开始伏案大吃的雍王,嘴角抖了抖,招手吩咐人再送一份佐料来,一边等着一边说道:“依照昨夜所计,燕国公已经亲率三千河源将士入驻乌岭横堡,并逐步恢复周边烽堡防务,再展开游弈活动,驱逐海东杂胡部落,为大军出行清场护道。”

    李潼一边吃着一边微微点头,无论吐蕃方面打得什么主意,大唐此次青海之战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既然吐蕃主动放弃赤岭防线,那大军可以有更多时间来完善赤岭这个出兵基地。

    驱逐海东区域的胡部,既是为了避免这些二五仔干扰战事的发展,也是为了向吐谷浑诸境宣告大唐已经重新进入青海地区,大家如果有什么想法,那就抓紧时间活动起来。

    吐谷浑如今的形势,终究不同于大非川作战前夕,多年穷兵黩武的高强度劳役,让吐蕃在吐谷浑群众基础变得异常脆弱。

    此前因为没有新的变量入场,有什么不满也只能憋着,现在大唐卷土重来,对吐谷浑故地那些胡人而言,自然就多了一个新的选择。

    李潼也不指望这些反骨横生的胡部能在正面战场帮上什么忙,只要能给钦陵征召吐谷浑诸部造成一些困扰,就是在削弱对手的实力。如今的钦陵再想动辄于吐谷浑境中调集几十万大军,可不容易做到。

    “再取一份饭来。”

    被雍王抢了配好的佐料,娄师德这次动作要更快,将要举箸时,才发现案上谷饭已经凉透,只能又吩咐一声。

    李潼用餐没有娄师德那么讲究,当新饭送来时,他已经吃完了,一边捻食盐水泡煮的黄豆,一边对娄师德说道:“农事之急,更胜兵期。今日就安排娄公前往河州细封部旧地,先将彼处河谷开垦出来。就先用河源戍卒垦荒,但得地还是要划归河州州府。洮州也已经设军为防,田地还是不好俱归河源。大军入了青海境,诸边仍要加设军营,军需诸类,都要总而度量。”

    他已经决定把河源军屯田事宜收回来,以后便专心军事。只不过河源军设屯多年,许多兵卒都已经在此成家,家小生活俱仰屯田所出,不好一刀切的处理。

    等到各州民屯初见规模之后,那些军属也可以就地转为民籍,直接分配土地与奴役。未来几年时间里,他要让河源军这些苦守赤岭的将士们人人都成家底殷实的大地主。

    娄师德闻言后,只是点头却并不说话,细嚼一番、嘴里饭食咽下去之后,抓起案左酪饮轻啜一口,然后才开口道:“殿下放心,垦荒是我本业。河州之地,旧在河源的时候,我已经进策入屯,却被朝中太仆所阻,不愿让边军侵占陇右牧监产业。结果牧事还未及兴复,其地已经先授党项羌。

    如今殿下收回,臣一定尽快将其土垦辟出来,洮、河夹谷,益田三千顷绰绰有余。其地肥力内藏,攥土流膏,赐给蕃胡本就是浪费。”

    说完后,他又等了等,见雍王没有再继续说的意思,这才端起陶碗继续进食。

    李潼见娄师德吃的认真,心中突生恶趣,接着又说道:“鄯城来讯,道安西军使已至,娄公要不要留下来见一见安西的使者?”

    听到雍王再次发问,娄师德进食的动作顿了一顿,但还是咽下了嘴里的饭又用酪浆漱口,然后才又说道:“安西王孝杰得于勇,唐休璟成于守,此刚柔并济,无可称忧。况臣所事陇右营田,知其事未能进于谋,还是不必留见,早一步前往河州吧。”

    说完这话后,他又端起了陶碗,想了想后却把碗放下来,正色道:“周公吐哺,古者称德。臣虽不至其位,但也倾慕其功。但若专论此行,窃以为吐哺一事未可称夸,周公身领百事,竟不得一餐之安,为尊者如此,在下者又如何安生?一箸之奢可知天下将乱,一人废食同样也可让民力不恤……”

    见娄师德一脸严肃,李潼忍不住笑出了声,起身说道:“娄公安心进餐,小王且先入营巡察,稍后再来送娄公。”

    打扰一个吃货进餐,真是了不得的罪过,天下兴亡都搬出来了,李潼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纠缠下去,索性行出这个食堂。

    他在湟源大营里巡察一番,感觉到在有了充足的给养补充后,整个湟源大营都发生了由内到外的变化。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陇边四月同样不失寒冷,昼夜温差极大。此前李潼第一次来到湟源时,见到将士们多着旧袍,可现在都已经换上了新的褐麻,看起来显得更加精神。巡营的甲兵挺胸凹腹,一脸的油光,再无饥馁之色。

    不独李潼对河源将士面貌改变深感欣喜,将士们对于带来这些改变的雍王殿下也都感念不已。

    虽然没有什么道左叩谢恩典的感人画面发生,但无论雍王行至何处,那里的将士们都打起精神来,将最好的一面呈现给雍王殿下。

    此前的河源军就像是一个性能良好但却失于保养、表面锈迹斑斑的机器,而在增加了足量的给养之后,这个杀戮的机器再次变得内外焕然一新,让人感动,让人振奋。

    良好的营伍生活,自能将人的心情向积极的方面引导。赤岭西麓的堡垒被攻克后,意味着不久之后河源军便要再赴青海作战,此前几场败仗并没有给将士们带来太大的心理压力,可以称得上是疲敝尽扫、军心可用。

    李潼在营中逛了一圈,午前又亲自将娄师德一行送出了大营。

    虽然他挺想去看一眼刚刚攻克的那个乌岭横堡与石堡城在地势方面有什么异同,但想到自己一旦出行,动静必然不会小,将士们忙于修复城防,也没有必要为了一时好奇再去增添什么麻烦。

    回到营中后,他又翻阅了一下陇右的地理图籍,顺便考虑一下继续开拓西河行社的业务,再选几个对他不够恭顺的胡部开刀练手。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午后,用餐之际,李潼才又想起来安西来使的事情,便询问道:“安西使者入营没有?”

    卫兵出堂询问一番,归来后回报道:“半个时辰前使者已经入营,但、但要求营中准备热汤,他要沐浴换衣。”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并冷哼道:“身负军机,走见上员,竟还有暇修理仪表?这使者名何?”

    他是真有一点不爽,这使者谱还挺大,让雍王在这里干等,他却先去洗澡换衣服去了。

    “使者名张仁愿,官在殿中侍御史,为安西监军。”

    听到卫兵的回答,李潼不免又是惊讶:“张仁愿?太州人?”

    “属下这便不知了,这便再往询问。”

    “不必了,将其告身条引取来。”

    李潼再次吩咐道,自有人将安西送来的文书资料呈上,翻到使者资料一卷,这才确定果然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人。

    如此又过了小半刻钟,卫兵终于来报张仁愿请见。

    李潼本来也想晾一晾这家伙,但毕竟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且安西呈交的文书只是一些基本资料的概述,像正副两个都护的亲笔信都在使者身上携带,一些细节、应时的资料也只有使者才能及时备问回禀。

    “把人请上来。”

    李潼放下手中的籍卷,开口说道,并抬眼望向堂外,想要看看力断突厥国运的张仁愿风采如何。

    不多久,堂外身影闪过,一身绯红官袍的张仁愿便出现在门前。殿中侍御史为宪台七品,本来是不够资格服绯,只能一身蛤蟆皮,但张仁愿又在外监军,这种情况下,是需要借服彰威,不算逾越。

    “卑职殿中侍御史、安西都护府监察军机张仁愿,拜见雍王殿下。”

    登堂之后,张仁愿便俯身作拜,执礼端正,并不像李潼所想的有些恃才傲物的习性。

    李潼认真打量着张仁愿,算是有些了解这家伙为啥见自己之前还要洗个澡。

    眼前的张仁愿,四十出头的年纪,肩宽背阔,颌下蓄须,面相端正儒雅,两眼湛湛有神。尽管俯身作拜,但两肩仍水平不斜,背挺如松。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非常注重个人仪表气度的老帅哥。话说回来,吏部那些选美官员们还是挺尽责的,李潼官场所见这些官员,别管才能、名声如何,个顶个的有官样。

    这么一想,武氏诸王遭人厌不是没道理的,特别是武懿宗那个五短身材。我们大家都是帅的跟帅的一块玩,你这混进来个什么鬼东西?

    张仁愿仪态如此,李潼也下意识的端正了坐姿,抬手正色肃声道:“张副端不必多礼,且入席言事。”

    张仁愿闻言后便起身并顺势上望,当视线落在堂上端坐的雍王身上时,不由得顿了一顿,片刻后才连忙收回视线并垂首道:“唐将军旧有传书,言殿下龙凤之种,尊容贵态、无可挑剔,此日幸见,所述诚是不虚,唯书不及实,使人望而惊异。”

0618 兴亡继绝,不足成事

    被人背地里品头论足,又当面讲出来,李潼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自在。但考虑到这评价也算中肯,不算中伤,算了,还是不计较这些小节了。谁人背后没有三分是非之言,或是说人,或被人说。

    接着,张仁愿便奉上随身携带的安西众将官的书信。李潼垂眼一看,当先就是他神交已久的唐休璟的信,足足一大卷那么多。

    于是他便也先拿起唐休璟的信件细阅起来,信里内容很丰富,且并非严肃的公事口吻,倒像是闲话家常。前半部分主要讲了一下家事相关,特别感谢雍王殿下在神都城对其家人关照有加。

    李潼跟唐休璟这戍边老将产生交集很早,自然是因他娘子唐灵舒的缘故,虽然至今还没有见过面,彼此之间书信往来也有过几次。

    此前几次,唐休璟书信措辞还有一些保守,但这一次就温和得多。讲过家事之后,后边又加了许多他在边疆任事的人事经历,倒像是一个经历丰富的仁厚老者将自己的经验智慧递授后进。

    信的最后一部分,才讲到安西目下的形势。如今安西局面,较之陇右还要更加紧张,已经在积极联络西域一些番邦胡部,准备反攻四镇。可以确定,在陇右和西域这两个战略选择上,吐蕃最终还是选择了西域。

    唐休璟这一封信,李潼看了足足大半刻钟,主要还是感受这位老将对他的态度变化。

    这种转变倒也谈不上势力,他与唐家虽然早结姻亲,但在此前,与唐休璟的交集毕竟不算太大,特别公事上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地方。

    况且,边将与宗王之间总要避嫌,毕竟武周一朝政局上的水实在太深了。神都政变成功之后,李潼翻看政事堂一些随事记载的卷宗,甚至都看到武三思提议把唐休璟动一动,是要对李潼的势力严防死守、全面打击。

    如今情况又有不同,首先唐家与雍王联系更紧密了,唐休璟之子唐先择等甚至直接参与李潼所策划的政变。笼罩在雍王身上的政治阴影消散大半,也就没有了再作避讳的必要。

    而且现在李潼分陕而治于关西,陇右也在其控制中,虽然还没有获得对安西都护府的管制权,但安西后路都在长安幕府掌控中,彼此之间的交流互动自然也就有了加深的必要。

    就算眼下李潼还管不到安西四镇,但唐休璟就是他插在安西的一杆旗,直不楞登的引人注意。

    唐休璟之下,便是安西大都护王孝杰的信件了。

    打开信纸,粗黑直挺的笔画便直戳眼球,这个收复安西四镇的大将书法真是有点辣眼睛。李潼看到王孝杰的笔迹,不免想起来早年西镇刚刚收复、王孝杰因功拜相,宪台就有毒舌杠精戏言:“孝杰竟可为相,则来日鹰坊狗舍之声,朝议俱可采听。”

    这话说的实在是刻薄,不过因为王孝杰被拜相之事,当时朝廷中非议声还是不少,很多人都觉得王孝杰能力不堪拜相。但其人收复四镇又是无可争议的大功,纵有一些非议,也没有动摇王孝杰的时位。

    王孝杰的信并不长,统共只有千余字,前半部分都是在称赞雍王匡正之功,表示如果自己当时在神都,也一定会跟着雍王披甲杀敌,早就瞧武家那几个货有点不爽了。尤其大大赞扬了雍王谋事止于武氏,而无害圣皇。

    信的后半部分,则就是让雍王安心留守长安,西境有他,万事无忧,绝不会让蕃胡闹乱、波及到国中形势。

    看完了王孝杰的信,李潼不免体会到刚才所看唐休璟信中对其评价“孝杰品性真纯,忠直无二,可付项背”。

    虽然唐休璟对王孝杰的评价颇为正面,但只凭王孝杰这片纸数言,李潼就觉得这家伙还是有点一言难尽。

    王孝杰的确不同于他在神都打惯交道、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捂得发烫才肯说出口的老阴货们,这家伙啥都敢说。

    抛开信中字面上意思,俨然就是一个老大哥拍着小兄弟表示很欣赏、我罩着你的语气。把唐休璟的评价略作省减,那就是王孝杰真二。

    李潼微笑着放下王孝杰的信件,然后又把其余安西诸将并一些番邦君长的信件翻看了一遍。基本也都没啥营养,无非恭喜雍王得授方面,壮力巡边。

    毕竟眼下安西都护府还不在长安幕府的管辖之中,所以除了这些礼节性的问候之外,就没有太多干货了。甚至除了唐休璟的信件之外,其余诸人信件中都没有言及安西四镇眼下的具体形势。

    看完这些信件后,李潼又抬眼望向下方的张仁愿,察觉到张仁愿眉头微蹙、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但也没有在意,而是发问道:“吐蕃即用重兵于安西,安西方面有几分力拒把握?”

    张仁愿坐姿又变得板正挺直,正色道:“卑职离镇时,吐蕃前锋游弈已经扰及于阗,探其军号,钦陵之弟勃论赞刃督军五万为其本部,另有处月等邦部为其前导。西突厥阿史那俀子亦随其部,欲以复国感召西突厥诸部助战其军……”

    李潼听到这里,眸光便闪了一闪。他这里还打算用吐谷浑王族来搞混青海局势,没想到吐蕃倒是先一步用上了。

    突厥久为漠北霸主,前隋开皇年间分裂为东西突厥。东突厥自不必多说,颉利可汗不作就不会死,兵临渭水抖了一把威风然后愉快的入朝蹈舞献礼,如今则有骨笃禄兄弟死灰复燃,闹乱于大漠南北。

    至于西突厥,则就延续了突厥内讧分裂的传统,贞观年间再次分裂为左右两厢。左厢五咄陆部位于东方,更靠近大唐,右厢五弩失毕部位于西方,更靠近西域。

    高宗显庆年间,苏定方攻讨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献俘昭陵,西突厥正式灭亡。

    之后大唐于五咄陆部设立昆陵都护府,以西突厥王族阿史那弥射为兴昔亡可汗,五弩失毕部设立濛池都护府,阿史那步真为继往绝可汗,以此维持对西突厥十部的羁縻统治。

    这两个可汗封号也真是恶趣满满,攻灭了人家的国家,再设立伪政权还起名为兴亡继绝,这脑洞也是绝了。

    虽然已经成了亡国之余,但阿史那家内讧的优良传统却没有丢失。不久之后,阿史那步真想要独掌十部,便污蔑阿史那弥射造反,借大唐之手干掉了这个堂弟。

    但大唐对阿史那家的糟心事也兴趣不大,而且当时高宗皇帝一门心思的要攻灭高句丽。等到阿史那步真死后,索性直接废了两个可汗号,以安西都护府节制西突厥故地。

    如此一直到了垂拱年间,随着吐蕃投入西域的力量越来越大,武则天才又想起来留在神都城里的阿史那家几个小宝贝,再次恢复了兴亡继绝两个可汗封号,将阿史那元庆、阿史那斛瑟罗分别排回十部故地,统率西突厥遗民以对抗吐蕃在西域的攻掠。

    但这两个家伙,从小就生活在大唐境内,乍一返回故乡,人事俱非,实在水土不服。

    其中阿史那元庆不久之后就被突骑施为首的五咄陆部驱逐,而阿史那斛瑟罗也在韦待价西征兵败后不久,受不了部下的闹腾和吐蕃的威逼,拍拍屁股返回了洛阳。

    至此,武则天希望重建西突厥羁縻秩序来在西域对抗吐蕃的盘算彻底破产了,对这两个没啥用的小宝贝也不再上心。一直到了长寿年间,王孝杰亲自出兵西进,才算正式收回四镇。

    武则天虽然不再关注这对兴亡继绝可汗,但有人惦记他们,那就是春风得意的来俊臣、不对,现在已经改名叫徐俊臣了。

    兴亡继绝可汗虽然正事上不顶大用,但却继承了西突厥的丰厚遗产,本身又寄居神都,有财无势,在徐俊臣眼中自然就是大肥羊。

    所以一年多前,徐俊臣便将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罗织构陷,直接给搞死了。李潼回到神都后占了徐俊臣在道德坊的大宅子,据说还是这一次办案的收获之一,算起来,李潼也算是吃了一口西突厥的人血馒头。

    话说回来,徐俊臣这家伙也他娘的是个人才,陷害大唐官僚很来劲,搞起那些胡酋来同样不手软,如泉献诚、阿史那元庆等,死在其手上大大小小的胡酋就有十几个之多。如果生在开天年间,可能哪一次就把还未壮大的安禄山给直接搞死了。

    阿史那元庆死后,其子阿史那俀子便逃往吐蕃。

    吐蕃作为一个新兴政权,刚刚走下高原都没有几年,虽然几次攻占安西四镇,但在西域的影响力却远远比不上大唐。

    突然有了这样一个阿史那王族直系到了他们手里,当然是高兴的鼻涕泡都冒出来,所以这一次出兵,便打着为西突厥复国的旗号,将阿史那俀子立为十姓可汗。

    西突厥这一通乱谱,李潼也是在入陇前后才进行过细致了解,否则单单这些阿史那xx就搞得他头疼,完全不知道说的是啥。

    不过听到吐蕃此次打算为西突厥复国这么热心,李潼也是一乐,小弟弟还是太年轻,西突厥现在也只剩下“亡绝”,至于“兴继”,那真是提都不要提。

    如果吐蕃这一次只是本**力前往,西域此战或还胜负未定,现在带上阿史那俀子这个倒霉蛋,那是逼着十姓突厥跟丫死磕啊!

0619 跳荡之才,不堪任大

    “安西地远,无论我大唐还是吐蕃,俱需借用其域邦国之势才可成局定势。西域诸邦诸部,其利或未足可称,但其人心向背,同样有左右局势之功。”

    张仁愿久在安西,对于西域局面自然有很深的感触。西域诸国跟大唐如此庞大体量相比,不过蕞尔小邦,不成对手。

    但战争从来也不只是军力的对抗,能不能够获得战场之外的助力,比如情报、给养的获取,以及各种役力的配合,同样能够影响到战争的胜负。

    张仁愿讲到这里,视线一转,似乎在整理思路,但突然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快速收回,垂眼望着自己面前的书案,干咳一声后才又继续说道:“如今西突厥十姓中,突骑施已是独大。

    此前联合诸部驱逐兴昔亡可汗,已恶我国。所以收复安西一役,勤于助军,半是赎罪,半是请好,希望安西都护府能助其统合五咄陆部。”

    “兴昔亡可汗亡于神都,其子出走蕃国,此所谓我弃贼用。但兴昔亡可汗久不在部,其势已衰,如今更领吐蕃之卒回掠故境,十姓部落必人人自警。诸如突骑施之类,若不奋起拒战,一旦俀子得立彼境,不但要担心追究旧罪,更恐为我大唐所弃。”

    张仁愿讲到这里,一直肃然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浅笑:“蕃国此次伪立俀子,妄图收并十姓之众,但此举却令十姓更生抗拒之心。四镇所驻,本有三万精军,此前代所未有之壮师,更收十姓徒卒助战,此次吐蕃入寇四镇,诚是昏计。若如此王孝杰还不能全守四镇,才器猥下,杀之不惜!”

    听到张仁愿对西域战局的分析,李潼也是微微一笑。

    吐蕃这个世界警察当的还是有点手生,也不仔细想想,如果阿史那家兴亡继绝可靠的话,大唐又何必在安西四镇投入庞大的驻守那么多军队?吐蕃此前又怎么能几次出入安西?

    虽然说战场上变数诸多,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是一些大势上的决定因素,还是很难战术上的机变更改的。

    像是早年间的大唐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却饮恨于青海大非川。

    虽然在战术上的确是有副将郭待封的过错,但吐蕃多年以来消化吐谷浑,论钦陵能够在吐谷浑境中征发四十万大军投入作战,即便是郭待封当时能与薛仁贵成功会师于乌海,孤军深入、想要扭转战局,也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吐蕃在西域,同样是客军作战,同样不能有效的获取到当地土著胡部的支持,而且没有了高原地形的优势,的确称不上是大的祸患。

    同时,吐蕃这一次打出阿史那俀子这张牌反而弄巧成拙,也让李潼稍得警醒。接下来他用吐谷浑王族搅乱青海局势的时候,还是要对吐谷浑境内诸部的情况略作摸查,不要想当然的犯了跟吐蕃一样的错误。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李潼又意识到张仁愿在言及王孝杰的时候,语气明显有些不对劲,仅仅只是分析战略形势而已,何至于喊打喊杀?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王尚书克复四镇,扬我国威于西域,张副端等名臣参赞助成,我对你等安西功士也是长有渴见,今日堂中对坐,使我客席生辉。”

    张仁愿听到这话,脸色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却变化明显,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只是凝声道:“能于西边称功称威者,李卫公、苏邢公为壮,余者俱草草之流,实在不当殿下如此谬赞。”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隐隐有些猜测,那么现在听到张仁愿这一回答,李潼算是基本确定张仁愿跟王孝杰有些不对付了,哪怕是一点虚名都不愿王孝杰享有。

    不过想到彼此之间的身份,王孝杰为安西大都护、统兵大将,张仁愿则是朝廷御史、随营监军,彼此之间职权就有一些对立的意思。而且从王孝杰书信中,李潼也了解到其人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格,自然处理不好与监军的关系,彼此有些积怨,倒也并不奇怪。

    但两人都是名传后世的初唐名臣,对于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李潼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好奇,毕竟八卦之心,人皆难免。

    而且等到陇右方面局势初定之后,他肯定是要继续向安西方面经营,所以也想听听张仁愿这个安西监军对王孝杰评价如何。

    听到雍王殿下继续发问,张仁愿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讲了起来:“王孝杰气度浅显,喜怒动形,量狭性躁,不能容谏……”

    李潼一脸认真的听着,最开始,张仁愿所说王孝杰的黑料还在尺度之内,比如说王孝杰在军中常私聚甲仗、游猎无度,有的时候军伍奏事都不知主将何在。又比如张仁愿提出几次建议,都被王孝杰所否决,只道监军旁观军容即可,勿问营伍行止。

    还有就是任用私己,中军与辎营到处都充斥着王孝杰的乡曲旧好等等。

    李潼听到这里,眉头也是微皱。此前在神都城中,他对王孝杰也不失关注,王孝杰风评的确不高。像收复安西那段时间,王孝杰家里厨子都报功着勋上柱国。

    各种各样的问题,的确不少,但还没有像张仁愿所说的这么严重。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王孝杰就不只是不拘小节这么简单了。身当大任但却如此恣意,是会出大问题的。

    不过既然了解到张仁愿跟王孝杰关系不睦,李潼当然也不会只偏听张仁愿的一面之辞,而是一边听着张仁愿的控诉,一边不动声色的拣出案上唐休璟的信件,又认真细阅唐休璟对王孝杰的评价。

    “王孝杰唯勇可称,跳荡之才,临机鹊起,不思君王厚授之恩,言则必以己功炫耀。殿下神都匡正之讯传入安西之际,其人便自称‘我不在都,何者度量能称公道?国事当以国士任之’此类忿语。日前更频集安西诸酋,闭门阴论,不使人知。

    殿下既有所问,卑职自当据实言之,王孝杰才拙器小,所趁唯时,得势则骄横忘形,失势则奋而失度,若常任方面,久则必有所害!”

    张仁愿一通控诉,见雍王只是垂眼于案,久不应声,才稍作总结,有些意犹未尽的住口。

    李潼听到这里,才将眼帘一翻,望着张仁愿沉声道:“我眼下虽然不掌安西军机,但兼事陇右,专抗吐蕃。安西今将与蕃国为战,所用不得其人。为军国大计,若张副端所论俱实,即刻遣使收治王孝杰,你以为是否可行?”

    张仁愿闻言后,瞳孔微张,默然片刻,然后才又说道:“临阵换将,兵者大忌。王孝杰虽诸般不才,劣迹斑斑,但也不折其勇,安西此战,仍可一用……”

    听到张仁愿如此回答,李潼脸色才微有缓和,并举手吩咐堂中吏员道:“将左侧诸案撤出一席,余者与右列对称整齐。”

    昨夜李潼便在这里与众将议事到了夜深,虽然事后营中役卒也将厅堂稍作整理,但是这些糙汉子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做起这种事情来细致入微。左侧的席位较之右侧多了一席,摆设也有些凌乱,使得堂中摆设看起来有些不对称。

    张仁愿入席之后频频望向对面席案,眉头频皱,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而且在跟自己对话的时候,还不断抬手去排列案上的摆设。

    再联想其人入见之前,居然还要沐浴换衣,李潼就能确定这家伙是一个强迫症重度患者。别人习惯如何,李潼本来也懒得理会,现在之所以点明此节,就是在告诉张仁愿,老子精着呢,别想糊弄我!

    听到雍王殿下这吩咐,张仁愿额角顿时涌现冷汗,避席起身,解下幞头端正的摆在身左前方,然后才顿首道:“卑职与孝杰,性如水火,诚不能共事。此前所禀,或有夸大,但孝杰力唯短竞、才不称大,久则必有懈怠,实在不宜久委方面。如今安西,尚有老唐府君敷衍其劣,一旦安西再胜,王孝杰气必更骄,更难约束……”

    李潼这会儿已经不再是八卦心理得到满足的快乐,而是真的有些头疼。

    张仁愿说他性格跟王孝杰如同水火,不能共事,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一个是完美主义的强迫症,一个是不拘小节的真二。性格上已经格格不入,各自职位上还有冲突,真能和睦共处,那就见鬼了。

    如果王孝杰真像张仁愿说的这么差,那唐休璟在信中绝对不会对王孝杰评价趋于正面,如今自己分陕关西,唐休璟根本没有为王孝杰遮掩的理由。

    显而易见,张仁愿是在污蔑王孝杰。可偏偏的,尽管张仁愿所说或多出于偏见,但得出的结论又很正确。

    王孝杰其人虽有收复四镇之功,但两场大败,在陇右洮州轻率出击吐蕃,被钦陵于素罗汗山大败,这是败在志骄。与契丹作战,则是大罪之后被启用,结果输在了情急,连命都给搭上了。

    张仁愿本职殿中侍御史,而武周一朝的宪台是个什么风气尿性,大家都知道。

    其人挟私污蔑王孝杰,李潼虽然不悦但却惜其才,所以才又言语试探一下,若张仁愿赞同此时查办王孝杰,说明其人私怨为先、国计为后,他就直接办了张仁愿。

    总算张仁愿虽然失分,但却大节不损。李潼垂眼看着他,略作沉吟后才说道:“上表神都,自辞所职,留在陇右,专事蕃务。积功之后,我对你另有所用。唐将军数言仁愿令才,我也对你寄望不浅,不要让亲昵者失望。唐家领疆四极,处处可功,难道还错置不开二三异己之士?”

    “卑职多谢殿下包容,身领此恩教,绝不敢再因私毁事!”

    张仁愿闻言后长拜于地,肃声说道。

0620 仁愿献计,统摄诸胡

    虽然由于张仁愿的小算计,使得这第一次见面不够愉快,但李潼对此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像张仁愿这种级别的人物是值得给予更多包容。当然前提是张仁愿接下来能够安心留在陇右,等待自己观察之后另作安排。

    如果这家伙心中怀忿,拍拍屁股要回神都,李潼保证这家伙过不了潼关,直接搞掉没商量。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对张仁愿的确不存什么偏见。

    郭元振那骚气冲天的家伙让他意识到这一类人既然能提纲挈领的做成大事,那就绝对不止三板斧那么简单。不知不觉的,郭元振甚至都已经成了他招募属下的一个下限,连郭元振都能包容,别人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

    更何况,郭元振与张仁愿都是初唐时期出将入相的代表人物,唐世近三百年名列前茅的名臣。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对边情的处理、方面的稳定,确是功不可没。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便将西河行社的情况跟张仁愿略作讲解。他所属意的人员眼下还在关内抽身不开,而西河行社乃陇边诸胡聚合,正好让张仁愿拿来练练手。

    毕竟,接下来陇右事务了结之后,李潼便打算将张仁愿派往河曲,跟契苾明搭班子,河曲之地同样胡情复杂,与陇边颇有相同之处。

    被雍王拆穿了自己的私计后,张仁愿心中正是忐忑,虽然雍王言语间没有太苛刻的怪罪,但张仁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心给雍王留下的第一印象太负面,即便勉强在事幕府,怕也不会有太多机会。

    可是当听完雍王接下来所交付给他的事务后,张仁愿顿时便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雍王的度量。

    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雍王能够一革武氏乱政、匡扶唐业,的确不可以常人资质度之。单单这一份容人之量,就足够让人倾心投之、一逞抱负。

    西河行社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官方机构,仅仅只是雍王纠合一批胡酋部曲们结成的私社。但雍王势位如此,哪怕仅仅只是一个闲计的私社,必然也不简单。

    在初步了解西河行社的社旨与运作模式后,张仁愿便忍不住感慨道:“西京宝利行社,臣亦有闻,专以搬运钱财为任。飞钱畅行,关山无阻。今作社西河,普取胡力骁勇,破其邦部藩篱、革其俗规旧计,为我爪牙、指使如臂。

    此虽并非庙堂规章律令,但能适人宜行,阔收民私之力。舟水哲言,殿下得之用之,臣幸受教之,亦步亦趋,不废殿下规划之功。”

    听到张仁愿这么说,李潼脸色又好看许多。

    这人脑子里还是有想法、有东西的,仅仅只是听自己浅讲一番,就能领会到西河行社的精髓。并不只着眼于西河行社纠集勇力、寇掠获利的表象,还要将诸胡部酋首部曲掌控的模式稍作改变。

    单凭张仁愿这一点见识,李潼就绝对放心将刚刚成立的行社交付给张仁愿打理。郭元振太跳,而且现在也不在陇右。

    张仁愿虽然私心不小,但姿态方正威严兼腹计深刻,用来敲打那些刚刚入社、桀骜未敛的胡酋再好不过。

    心里这么想着,他又吩咐随员送来一部分西河行社有关的人事籍册,让张仁愿当堂翻阅,也算是考一考这家伙,能不能对自己这一计划提出一些修改或增补计划。

    张仁愿退回席中,捧卷在手,自有一份端庄专注在其身上散发出来。

    李潼打量着张仁愿,不免感慨人果然没有完美的,单看仪表气度,张仁愿真是无可挑剔。如果自己不是留了一个心眼,多半要偏信其言,先入为主的对王孝杰反感起来。

    想到这一点,他又有些头疼,张仁愿对王孝杰的那些黑料污蔑且不说,但对其人性格评价还是挺靠谱的。性格决定命运,王孝杰究竟能不能免于原本的悲剧人生,这也实在不好说。

    眼下安西一战,当然还是要仰仗王孝杰的威名。

    但这一战之后,李潼其实也不准备将王孝杰长久的留任安西,毕竟他在安西有人,唐休璟常年戍边、辗转于朔方与西域,可以说是资历丰富、老成持重,再加上彼此间的亲密关系,无论从哪方面而言,让唐休璟取代王孝杰,使陇右与安西联系的更紧密,对李潼都是更有利的。

    心里这么想着,他又翻出王孝杰的书信看了一遍,不免哑然失笑。

    他这里还在想着要不要安排一下王孝杰,提醒其人改改脾气,但实际上在王孝杰眼里,他不过只是一个后进的小弟弟,交浅言深、贸然规劝,未必能够收效且不说,可能还会让王孝杰心生抱怨。

    眼下王孝杰正是志得意满的人生高光时刻,在其眼中,雍王都是需要他关照的小兄弟,明显是不够资格安排他。

    正在这时候,下席的张仁愿已经放下手中籍卷,并一言不发的端坐等待着。

    “看样子似有所得?”

    李潼收回思路,见张仁愿如此,便又微笑问道。

    张仁愿闻言后点点头,将那些相关卷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排列在案上,然后才开口说道:“眼下这个西河行社势力初成,一凭殿下恩威之著,二凭重货诱人。参事诸酋,眼下或因急于成事而不计小节,可一旦诸事行上正轨,货利往来频繁,必将杂念丛生,较以锱铢、谋于寸利。

    古者二桃尚可杀三士,何况这些本就粗鄙无礼的蕃胡?短利或可诱之入事,但长久以望,也将会是矛盾丛生的根源。若躁闹过甚,邪情夺事,恐怕很难长久的维持。”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这个问题他也已经意识到了。

    利益所维持的关系虽然长久,但利益也有大小轻重的区别。西河行社的核心力量,他是一定要控制在自己手里,肯分一些财货浮利给那些参事的胡酋,已经是他难得宽容的底线了,绝不可能给予更多。

    若仅仅只是一些浮财分润,对于一些志气不大、只想安稳谋生的胡酋而言倒是足够了。但当中还有一些势力更大、志气更高的胡酋,他们明显是不满足于此的,肯定是想索求更多。

    尽管李潼也已经决定未来要逐步将一些人踢出局,但眼下新建的西河行社想要继续维持壮大,仍然少不了这些胡酋们的配合与支持。

    既想让马儿跑,又想让马儿不吃草,李潼虽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但眼下他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间倒没有什么靠谱的新思路。

    “说一说你的看法。”

    张仁愿既然已经点明了这一点,必然是有了什么想法,李潼对此也颇为期待。

    “想要让胡势更加巩固,也很简单。予其所需,未必是其所求,但又诚是其所困。”

    这几句话说的有点绕,刚被雍王殿下敲打一番,张仁愿也不敢继续卖关子,接着便说道:“不妨明告参事诸酋,其于社中所占股本,唯父死子继、血脉相传,余者概不能认领。”

    “这本来不就是……”

    李潼听到这话,先是下意识说了一句,但话还没有讲完,脑海中却陡然灵光一闪,忍不住拍案对张仁愿说道:“妙着!”

    张仁愿闻言后矜持一笑,然后才又说道:“诸胡虽然入化羁縻,但版籍不清、贡赋不定,朝廷制之甚少。胡俗卑鄙简陋,唯强是尊,兄弟阋墙、同部互攻,本就日常难免。诸胡酋今虽受领其部,但未必能子孙永有,若社中股本能长期拥有,无疑能更增子孙繁衍之生机。

    若行此规令,一则能更收在事诸胡酋之心,二则使行社社务有别诸胡部务,三则行社亦可借此干涉诸胡继承之序。立此一规,收于三利,人与我俱有所得。”

    听到张仁愿的分析,李潼也是笑逐颜开。这一个法子他还真没有想到,一则子继父业本就是天然的道理,二则后世财产继承法律周全,他一时间也没想到要从这方面动手脚。

    但在中古世纪,特别是还没有完全入教化的胡部之中,这样一个规令,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老子的基业未必是儿子的,因此而产生的仇杀更是数不胜数。

    大唐诸境羁縻州府足有近千个之多,如果这样的事情统统都要过问,那边军每天光忙这个就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除非是一些势力极大、有重要战略价值的羁縻州府,余者诸胡因为继承权而发生什么仇杀斗殴等恶**件,基本是不闻不问,只要你继续给我当小弟,不管你跟前代首领是什么关系。如果你上位后对我不恭,老子才会揍你。

    李潼给西河行社的定位正是边军攻防体系之外的雇佣武装力量,用这样的名义去干涉诸胡部的内政,简直就太合理了。

    而且除了张仁愿所总结出来的三点便利之外,李潼受此启发又想到另一个业务增长点,那就是收遗产继承税。

    这一项业务不只覆盖行社内部的胡酋成员,还有陇边其他胡部,只要你交一份保险金给行社,行社就确保你儿子能够顺利继承你的位子。你还不是部落首领也没关系,只要你能上交一份钱,行社也能确保你登上那个位子。

    这也同样符合李潼加强对羁縻州府管制的想法,而且还是让这些胡部自己出钱,邀请西河行社去干涉他们的内务。

    张仁愿刚刚加入进来,就提出了一个不错的解决问题的方案,李潼对他也是满意至极,指着他笑语道:“待湟源此边事务告一段落,你随我返回鄯城,组织行社诸成员见上一面,通告此事。”

0621 军顿雄堡,青海可望

    接见过张仁愿之后,李潼又即刻将其人所带来、有关安西的情报传告给前线的黑齿常之,特别是有关吐蕃在安西方面的军事动向,这对于接下来陇右的军事行动是有着直接的影响。

    安西与陇右,两处皆可开战,也都有理由开战。但如果吐蕃将主力投放于安西,战略形势无疑对大唐更有利。

    按照张仁愿的说法,吐蕃投入安西的军队号有五万之众,但结合种种迹象进行相对更加实际的分析,其投入军力应该在三万人左右。

    不要以为三万人很少,虽然吐蕃这个政权颇有军国色彩,以军事动员能力强大而著称,单单大非川一役便投入兵力四十万。但事实上,不同时期,吐蕃的动员能力也是不同的,而且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特别是在本土之外的远程作战。

    吐蕃军队想要投入西域作战,要么是经象雄故道、出勃律国,直达葱岭以西,进入吐火罗诸国。但在当下这个时节,此路不通。

    一则这一时期吐蕃象雄故地叛乱不断,局势非常的不平稳。二则眼下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对西域这一区域经营度都不够高。

    高宗时期,波斯末代王子俾路斯向大唐求助,大唐一度派兵护送其前往吐火罗组建复国武装。但还是那句话,当时的大唐全力攻灭高句丽,并没有在西域更进一步经营的想法,俾路斯兵败入唐并客死异国。

    至于吐蕃更不用说了,走下高原没几年,虽然满脑子的骚操作,但却不知该往哪处伸手。

    此前的吐蕃想要抵达西域,就需要穿越羌塘无人地、跨越昆仑山,光听这几个地理名词就知道这不是人能走的路。

    幸在吐蕃拿下了吐谷浑,可以从海西沿疏勒河西向,沿祁连山抵达西域南部的且末城,从而进入安西区域。

    这一条道路虽然相对顺畅一些,但同样途路遥远,且当中多有山岭沟壑,吐蕃于其本土中那种后勤动员方式完全没有作用,辎重方面同样是一个巨大的考验,甚至较之大唐经陇右进入安西的运输成本还要高。

    吐蕃底蕴就是那个样子,三万人远赴西域作战,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举国之力的投入。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钦陵没有率军前往西域,而是亲自坐镇吐谷浑,在青海方面能够调用的力量也将要大打折扣。

    此前唐军攻克赤岭西麓的乌岭横堡事有蹊跷,李潼与黑齿常之便怀疑钦陵奸计内藏。

    在了解吐蕃于西域的动向后,现在再看来,虽然也不排除钦陵用计的可能,但吐蕃在青海方面的战略收缩也的确是出于战略的需要。眼下的吐蕃底蕴仍浅,且君臣矛盾深刻,并不能支持两线都大投入的长期作战。

    赤岭西麓的黑齿常之在收到这一情报后,也很快给出了回应,表示自己一定会加派游弈,尽量掌握更多青海周边的局势。同时黑齿常之还表示,等到赤岭西麓防事初步修筑完成后,雍王殿下也可亲往一览。

    收到这一消息,李潼自然非常高兴,他虽然没有什么卓越的军事才能,但生在此世,自然也向往那种金戈铁马的激昂。特别是吐蕃这个与大唐纠缠两百年的大敌,有机会的话,李潼当然也想亲眼看一看其人其境。

    于是他便又在湟源大营待了几天的时间,其间有鄯城方面榷场有关的事务需要雍王处理,跟诸胡部有关的一部分事务,李潼也都交代给张仁愿去做。

    西域同样胡情复杂,张仁愿监军彼境,少不了要跟一些邦国酋首打交道,这方面的经验累积不少,兼之其人才能卓越、足智多谋,因此上手很快。

    甚至许多此前李潼因为精力而兼顾不到的细节,张仁愿也都在着手充实,并已经将西河行社下一次的行动提到了日程计划中,只待诸胡卒力到位,就可进行下一步的发展。

    有这样得力的属下分担事务,李潼也是大感轻松。眼下在陇右,有娄师德主管营田事宜并兼统筹政务,黑齿常之主要负责征战事宜。就连他自己搞出来的行社与榷商物流,都有刘幽求、张仁愿与宋霸子等人分管方面。

    诸事有委,不需要再事必躬亲,只需要总领全局、兼顾大概,这才是上位者该有的待遇啊。

    闲下来之后,李潼一边等着赤岭西麓的消息,一边也搞一些自娱自乐的活动,比如说跟刚刚从一线战场退回的游弈兵众们打打马球,搞搞联谊。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有七八天,四月中旬的时候,黑齿常之终于再报信赤岭西麓的大本营初步修建完毕,雍王殿下随时可往检阅。

    李潼闻讯也是大喜,当即便抛掉了球杖准备出行。河源军这些游弈们实在太没眼色,嘴上说着崇慕殿下,结果球场上一个比一个狠恶,很多时候一场马球打下来,李潼几乎连球都抢不到。

    自白水沟、即就是石堡城所在方位穿越赤岭,道路还算比较畅通,自不及平原川谷那么开阔,但早在吐谷浑时期,这一条道路便是东西交流的要道。

    特别当年隋炀帝都还来过这里,所以车马通行也是绰绰有余,只在有些绝险之地,需要拆掉车轮轴,用磨盘绞索将物资搬运过去。

    李潼一行从清早出发,在赤岭山道之间蜿蜒前行。

    这一条道路已经完全为唐军所掌控,沿途大大小小的烽堡关隘多达十几个之多,行道上车马戍卒络绎不绝,这是唐军主力在向赤岭西麓进行增兵。兵员的增派还倒罢了,难的还是各类物资的运输,哪怕昼夜不间断的转运,起码也要忙碌上小半个月。

    中途李潼还在沿途的烽堡中留宿一夜,第二天继续出发,及至傍晚时分,才终于抵达了大军前阵所在的乌岭横堡,黑齿常之等众将也早已经在堡垒外列队迎接。

    一路行来虽然也疲惫不已,但李潼并没有急着入城,而是登高眺望,观察了一下这座堡垒周遭的地形。

    乌岭横堡史上并没有留名,大概是使用时间并不长,又没有发生石堡城那样惨烈的大战,因此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乌岭又名阴岭,夕阳垂照,光色不鲜而得名……”

    黑齿常之跟在雍王身后,介绍着周边的地理形势。

    赤岭在后世又名日月山,因其山体由紫砂岩组成,日照之下呈献赤红色,所以古称赤岭,两峰差不多是平行并立,东侧朝阳、西侧朝月,这是后世日月山之名的由来。乌岭横堡就是位于西侧山岭的一座堡垒,或者说堡垒群。

    单从地势上来看,乌岭并不像东侧的石堡城那么险峻,虽然也依傍祁连山,但山势碎裂、谷隘众多,并没有扼一处而守全域的军事地利。

    站在赤岭山巅向西望去,已经可以看到横陈于高原上的青海,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一面泛着金光的平镜。

    天空万里无云,视野极望开阔,望着这一幕画面,李潼忍不住感慨道:“如此壮丽山海,既为我见,自当收我囊中,能忍为蕃国横取?”

    黑齿常之等众将闻言后,无不叉手凝声道:“末将等必披肝沥胆,勇战蕃贼,拱从殿下饮马青海!”

    风景也看了,豪言也喊了,接下来李潼才行下坡岭,直入乌岭横堡中。

    这座堡垒因山而成,下有人工修掘的明渠联通山岭外的尉迟川,西行百数里连接青海。

    堡垒规模虽大,但内里建筑却简陋,仅仅只是此前驻守在此的蕃国将士们存放器杖物资的一个据点。至于吐蕃将士们还是在山外的尉迟川驻扎,当然随着唐军攻拔横堡之后,驻扎在尉迟川的吐蕃军众们也都被驱逐一空。

    唐军攻下堡垒,至今不过堪堪一旬时间,因此对堡垒本身的改造并不大,主要还是在堡垒周边加设了一些配套的远程防事。像横堡东南侧的一处坡岭上,就采石集聚,一旦吐蕃军众在岭下集结,即可滚石杀敌。

    当然,唐军懂得这么做,此前驻守于此的吐蕃自然也不会无视这样的地理优势,同样是有着类似的设置。因此对于攻拔乌岭横堡,黑齿常之也准备了多套方案,并做好了损失惨重的准备,却没想到吐蕃竟然把这堡垒拱手相让。

    “钦陵遗此坚堡于我手,无非壮我骄志、诱我轻进,如今我既不出,不知他后悔没有?”

    入堡的时候,李潼还忍不住笑语说道。能用极小的代价控制住整个赤岭通道,无论怎么说都是赚了,吐蕃放弃容易,日后再想夺回,那就得拿人命来填。

    黑齿常之听到雍王此言,嘴唇张了张却又有些犹豫,斟酌片刻后还是说道:“殿下能守此清明,诚是军伍之幸。堡中留设几物,应是钦陵留置以待殿下,希望殿下能平常视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好奇,倒是没想到钦陵居然还为他准备了一些小动作,于是他便也笑道:“如此那倒要看一看,若不合我的心意,来日兵进青海,两军战阵名列之际,那就要讥笑蕃人悭吝,珍物还要代我亲取。”

0622 作歌杀蕃,论氏震怒

    乌岭横堡内,宽阔但却布置简陋的厅堂里,有数名身穿绮罗的女子或歌或舞,所表演的正是雍王旧年两京所作的曲辞。

    李潼坐在堂中望着伶人们歌舞表演,最开始看到这些伶人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直到黑齿常之递上钦陵的亲笔信,才略有了然,这个吐蕃军神是在刺激自己呢。

    信中措辞倒还不失和气,但内容却谈不上客气。先是表达了对唐国雍王诗词才情的欣赏,然后又让雍王见识一下蕃国色艺如何,并表示既然雍王这么热切要兵进青海,那来了就不要走了,等到战场受擒后便可以长久的留在伏俟城写诗养性。

    堂中歌舞表演着,黑齿常之则完全没有心情欣赏,只是不断的打量着雍王的神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注意到黑齿常之神情如此,李潼不免一乐,这种层次的激将法,对他来说简直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啊。

    或许在钦陵与黑齿常之这些人看来,自己出身尊贵、少年得志,心里总会难免有一种不容触犯的中二自豪感,是很难忍受得了如此直接挑衅。

    但是,你们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面子对老子来说,从来都是身外物!

    “观此色艺调教,可是钦陵却是深慕唐风,旧年在质长安的岁月没有虚度。但终究小器观大,没有什么超出俗格的情趣。”

    堂中歌舞再演上一段时间,李潼便抬手叫停,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的兴致。几个伶人本就战战兢兢,动作僵硬,而且所演声调都被钦陵搞得不伦不类,自然不入曾掌管禁中云韶府的李潼这个娱乐大亨的法眼。

    黑齿常之闻言后连忙说道:“殿下才富趣高,自是我大唐华风翘楚,哪里是钦陵这个蕃国拙才能度!其人以此作激,也真是徒惹方家遗笑。”

    这马屁拍的有点生硬,但也实实在在反应出黑齿常之眼下的心情。

    如果说一开始提出兵进青海还存在一些变数,仅仅只是一个计划、设想,可当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局势已经很明朗了。

    陇右人物之力经过了有效的整合,河源军在赤岭防线推进顺利,尤其眼下已经知道吐蕃已经向西域投入重兵,可以说在青海搞上一个大事件的各种条件都已经具备。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选择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推进节奏,切忌不要受到敌人的影响、自乱阵脚。

    钦陵这个激将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但看得出来不代表能忍耐得住。匹夫尚有三分裂目以争的血性,更不要说雍王这样一位权高势大的宗家少壮。更重要的是,匹夫奋起所害者无非一身,若雍王失常则就要累及三军。

    因此来到乌岭横堡、眼见到钦陵留下的这小动作时,黑齿常之直接便将之封锁保密起来,不让太多外人得知,就是担心雍王自觉下不来台。

    “钦陵有此手段,我自当应之。既以曲辞传情,也不必当面议论,传歌于野,其人自晓。”

    讲到这里,李潼抬手道:“且将诸将召入吧,今日既逢此战,便为青海此战且作一歌。”

    黑齿常之虽然还有些担心,可见殿下神情不失平静,还是下令让众将入内。

    诸将登堂,视线很快就被聚在厅堂一侧的几名伶乐所吸引,望向黑齿常之的眼神顿时怪怪的,只觉得这个浓眉大眼的老上司变了,关起门来私下里跟雍王殿下搞弄色艺为欢,居然不让他们参与。

    待众将各自落座后,李潼便示意黑齿常之讲一讲这几名伶乐由来,顺便将钦陵给他的信公示一番。

    “蕃贼真是狂妄!如今赤岭道途已通,青海可望,末将请引精部猎杀蕃贼,儆其狂悖!”

    众将了解原委之后,无不愤然作态,叉手请战。

    李潼闻言后则笑语道:“众将与我同心,同荣同辱,军心如此,何物可称艰难?兵法机变,无非敌之所欲、我必不予,钦陵欲置我伏俟城,我又何尝不想摘此首级告献乾陵?贼急欲速战,其势难久,而我则患其纵横广阔,离合无踪。既然眼下贼小计浅露,那我也不妨略作回应。”

    讲到这里,他咳嗽两声清清喉咙,当堂便作歌咏:“月黑雁飞高,钦陵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众将或无什么诗赋之才,但这一首绝句也全没有晦深难懂的地方,雍王只是唱咏一边,他们便将内容记了下来,有将领忍不住唱以应之,就连旋律都吻合的七七八八。

    “不错,明日便将此歌递授前阵游弈,来日出兵扫荡海东之域,以此《杀蕃》之歌为军号。”

    听到众将各自作唱,李潼也微笑点头,讲到放嘴炮,他一生岂弱于人!讲到兵法韬略,他自然不是钦陵对手,可若以此挑衅,不用脑子你都不是对手。

    “歌虽豪壮,但却不应时啊!”

    将领们嬉笑着唱咏几遍后,很快就有人又开口说道。青海气候虽然迥异内陆,但眼下四月中旬,即将入夏,昼夜温差或许还不小,但也绝少会有风雪席卷的天气。

    黑齿常之则依稀有悟,闻言后则笑道:“军时战机岂可言泄,作歌如此,且由钦陵自度。殿下作此健声,我等众将唯戮力以战、逐杀钦陵,使此语成谶!”

    艺术是没有高低的差别,只看感染力够不够深刻。雍王这一首《杀蕃》歌,很快在唐军营伍中传扬开来,并随着唐军游弈精锐在海东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与唐军再次进入青海地区的消息一同在海东地区传播开。

    青海周边水草丰美,多有胡部游徙此间。由于青海原来的霸主吐谷浑本身就高度汉化,且在与河西的交流需求之下,对汉语的使用频率甚至还要高于其本部鲜卑语。

    上行下效,青海地区的胡部们对唐人言语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这一首《杀蕃》歌,用词直白,易于理解,且意境雄健,发人想象,歌调爽快,琅琅上口,许多人听过一遍便能印象深刻。

    唐军游弈在驱逐那些胡部的时候,常以此歌壮势,而那些被驱逐奔逃的胡部们,自然也就记下了这一首歌的内容。于是很快的,整个海东区域便兴起一股传言,那就是吐蕃与大唐再战海东,而这一战吐蕃落败,大论钦陵溃走。

    尽管谁都没有亲见见证那场大战,但诸胡部交流,不乏人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唐军再次出现在海东地区,且连壮歌都已经传扬出来,当然就是吐蕃战败了。

    此时的吐蕃主力,已经离开了海西伏俟城,绕青海南来抵达青海南山的山南驿。

    山南驿位于青海南山与大非岭之间的隘口处,吐谷浑统治时期,这里曾经是吐谷浑朝贡要道,如今则已经被钦陵改造成为海南一座重要的兵城,用以控制海南、海东区域。

    眼下,钦陵所率伏俟城蕃军主力以及从赤岭防线撤出的吐蕃军队,包括受召而来的诸胡部伍,都聚集在山南驿附近,足有七万余众。营伍毡帐层层叠叠,从青海沿岸一直铺陈到了大非川河谷附近。

    大非川是钦陵威名铸就的.asxs.,但他也并非因此便偏爱大非川此境。而是因为从陇右翻越赤岭,想要深入青海境内,大非川这一条河谷乃是必经之路。

    此时山南驿的大营帅帐中,钦陵仍是身穿一件颇辣蕃人眼睛的唐式圆领袍,站在书案一侧仔细观察着一张铺开的海南地图。

    也幸亏在场众将除了噶尔家的家将,便是常年效忠噶尔家的蕃胡首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钦陵这样的穿戴风格,见怪不怪了。

    “河源军眼下应该入驻横堡,西域方面的消息,想必也已经到了陇右。唐军大动,应该就在近日了。”

    视线紧盯着书案上的地图,钦陵沉吟说道:“可惜了,若能拒敌于赤岭,自然最好。频战于海南,无论胜负,都不利于对九曲之地的进望啊,终究势弱于人。”

    吐谷浑境域中,有两处精华所在,第一自然是青海。经过两次与唐军大战,吐蕃基本已经巩固了在青海区域的优势。

    另一处,则就是积石山东麓的黄河九曲之地。讲到自然条件的优越,九曲之地还要远胜于青海,而且与陇右的联系也更紧密,能够出入陇右的通道更多。

    钦陵做梦都想将兵锋探入九曲之地,若能将其地收取,对于他的势力壮大将以倍增。眼下九曲之地多是摇摆不定的胡部,此前钦陵虽然拉拢到一部分,但还不足以完全控制其地。赤岭方面与河源军的对垒,也让他不敢轻易将主力发往九曲之地。

    “此战若能从速破敌,可以先收河源军资,继而探入陇右,由廓州、河州反杀入九曲之地,则九曲能尽为我有!”

    想到这一点,钦陵也是斗志满满,一旦九曲之地入手,甚至就连国中的矛盾都不足以再限制他。赞普若有容人之量,不妨继续事之,若实在不能相容,也无惧两断。

    “海东诸胡集势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在场众蕃将们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明显情势并不乐观。

    钦陵见状后也不感觉意外,连年征战已经让吐谷浑境内诸胡苦不堪言,对吐蕃的征令也多有抗拒。想了想之后,他便又微笑道:“传告那些胡酋们,此战得胜后,海东诸境我会割而分之,他们各守一隅,安心耕牧,不会再征战无期。”

    “不、不是这一缘故,是唐国妖言迷惑,海东盛传大论已经败退回国……”

    一名负责征召胡部的蕃将忍不住开口说道,并下意识唱出了如今已经在海东各地传唱的《杀蕃》歌。

    “竖子戏我!”

    钦陵听完部下讲述缘由,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便神色大怒,挥拳砸在案上。

0623 贼王狡猾,反复无常

    钦陵掌权多年,自有一股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若仅仅只是被人作诗调侃,当然也不会愤怒到这种程度,更何况这首诗水平还不差。

    真正让他愤怒的,还在于诗的内容,大雪满弓刀?这是什么意思?

    青海气候虽然有别关内,但眼下四月中将近五月的时令,自不会有什么风雪。且此境气候逐年转暖,跟几十年前吐蕃刚刚兼并吐谷浑相比,耕牧期足足延长了小半个月。

    就算天有不测风云,陡入雪季,但区域内近年降雪最早还是唐国永昌年间与唐国宰相韦待价战于西域,天降飞雪使唐国粮运不济而大败。但哪怕那一年降雪提前了一个多月,也是在七月末将近八月。

    换言之,若这歌中所述便是唐国发起进攻的时节,那么距离现在的四月中旬起码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

    想到这一点,钦陵自是无比的糟心,他所有的战术准备都是建立在唐国意图速攻、直入青海的基础上,为此甚至主动放弃了赤岭防线的对峙、拉锯。

    门都给你开好了,结果你说现在只是蹭蹭不进来?这谁能受得了!

    凡知兵者,从不会将战场上一些因素预设的太死板,毕竟战争中任何意外情况都会发生。这一个道理,钦陵自然明白,但关键还是做不到啊!

    如果唐军真的将战期拖延到七八月的时节,这对钦陵而言自然是大大不利的。

    且不说青海周边部伍能不能够撑得住长达半年的集结待战,单单西域方面的战况,无论胜负如何,都会给吐蕃国中带来极大的影响。到了那时候,钦陵无论如何都要归国主持局面,甚至都不能再继续留在青海。

    当然,这首诗是唐军主动传扬出来,当中必然会存在着一定的误导成分,或许不足为凭。

    可部下蕃将们讲述这首诗在海东区域流传开来、以至于谣言滋生,许多胡部都因此而违抗吐蕃的征令,这本身也是一个大大的不利。

    那些胡酋们,他们就算没有什么诗文鉴赏水平,但基本的时令不知?居然会因为这样区区一首诗就轻信钦陵已经败走,可以不再对吐蕃保持恭谨?

    真实情况当然不是这样的,钦陵很快就意识到,与其说唐军妖言惑众、海东诸胡愚蠢憨厚,不如说这是在表达一种愿景。

    那些胡部牧民们,他们下意识愿意相信这诗中所描绘的场景,他们期待着钦陵夜遁逃。这首歌谣的传播,就像是海东地区的胡部他们一次民意宣泄,希望唐军能够逐走霸占青海的吐蕃军队,让他们免于再承受吐蕃的奴役。

    一首简单的诗,让钦陵意识到许多的问题。

    唐国那个统军的雍王,可不是什么志骄气盛的纨绔,其人对蕃国情势必然已经有着一个相当深刻的理解,而且本身狡黠莫测,善于蛊惑煽动。这是他在此前与唐军对战的时候,从没有遇见过的对手。

    这也是他所以愤怒的原因,并且不由得想起此前在伏俟城所见那个途穷来投的唐国勋贵子弟杨巳对雍王李济的评价,直言其人表里不一、狡猾多端,需要小心提防。

    当时的钦陵对此是很不以为然的,虽然这个雍王能够在近乎斗兽场的唐国政局中脱颖而出、可以肯定能力确是不俗。

    但是在两国交战的战场上,智力狡黠其实算不上什么,许多问题都是根本性的深刻存在,为将者若太过狡猾多变、朝令夕改,会令将士们无所适从,乃至于自磨斗志。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钦陵对那个雍王的存在本身并不怎么看重,甚至还打算利用这一点,刻意去激怒那个雍王,通过其人逼迫老将黑齿常之自乱阵脚。

    可现在,他却结结实实被上了一课。

    那个雍王在神都政变之后,便匆匆前往关西大杀一通,可知其人戾气厚重、斗志不小。关内局势未定,又忙不迭赶来陇右,更加重了别人对其这一形象的认知。

    其人入境之后,原本以防守为主的河源军便开始积极向赤岭西麓进攻。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唐军要马上再启战端、兵进青海。

    钦陵也是结合已知诸种,才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为了能够让唐军主动出击,他甚至还做了许多战略性的调整,主动向国中表示退步、表态支持用兵西域,以此来让唐军相信青海空虚。主动撤离赤岭,收缩战线,更给唐军出兵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条件。

    结果唐军现在赤岭也占了,青海依稀在望,却裹足不前、跑马唱歌!若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维持前计,守住赤岭防线,继续保持此前那种对垒状态。

    “不对……”

    默然沉思半晌之后,钦陵突然又抬起头来,眸中精光闪烁,开口说道:“唐军哪来如此多的钱粮给养?安西驻军,已经让陇右府库空虚、疲敝不堪。

    河源军在戍甲士都饥色难掩,如何能够维持翻越赤岭、半年养军的巨耗?近时陇右有什么具体动向?速召前阵游弈兵长入帐奏事,还有那个唐人杨巳,他若在此,一并召来!”

    想到大军给养这个根本性的重要问题,钦陵心定许多,唐国那个雍王确是狡猾,但哪怕再狡猾的人,也难凭空变出钱粮实物。

    唐国富庶虽然不假,但这些年来的边事消耗也是海量的。

    钦陵几与唐军大战并多收其给养辎重,对此是有着深刻的体会。永昌年间寅识迦河一战,唐军各种器械补给已经大不如前,这代表着唐国的国力也已经损耗极深。

    此前钦陵不支持进攻西域,提议保持小股的侵扰,以煽动当地胡部挑战唐军为主,就有要借安西守军抽干陇右军储的想法。

    安西驻军以后,河源军各方面都下降了一个档次,甚至无需入境细察,这在赤岭一线的攻斗中就能明显感觉出来。

    老实说如果不是唐国神都发生政变这么大的事情,钦陵原本的打算还是逐步巩固在赤岭的防线,压缩河源军军势,到了一定程度后,直接挥兵南向攻取黄河九曲。占领九曲之地,便可绕过河源军所在,通过洮水、黄河等河谷进入唐国的洮州、廓州、河州等地。

    唐军在陇右已经没有足够的储备,也正是基于这一点,钦陵才判断唐军一旦入境,就必须要快速扩大战果,起码是要在极短时间内收割到足够那个雍王夸威国中的战功,否则今次用兵只能徒劳而退。

    很快,钦陵所召见的游弈兵长们纷纷入帐,钦陵面色严肃的询问他们与唐军交战时,唐军各种表现,器杖如何、气色如何,乃至于马力健否、皮毛是油还是涩等等,可谓细致入微。

    唐军几番魂断青海,而吐蕃想要直接进入陇右搜集情报也很困难,不仅仅在于唐军赤岭一线防守严密,陇右民间对吐蕃也是恨意满满,一旦发现斥候入境活动,可能直接会被乡人围殴致死。

    所以跟唐军有关的情报,也只能通过战场上的观察来获取并总结,参考性虽然不大,但总不至于一无所知。

    讲起与唐军游弈对战的过程,这些蕃军兵长们各露忌惮之色。他们这段时间,可是在用生命来丈量唐军战斗力的变化。

    此前与唐军交战,他们要更加主动,即便不胜,也可从容退走,而唐军基本上都不会进行长距离的追逐。可是今年开春再战,唐军战意明显高昂许多,动辄追杀十数里。

    这样的转变,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最开始甚至有整部蕃军游弈被唐军追杀围歼的战例。此前戳一下就走的确挺过瘾,可现在唐军战法突变,发起狠来那是真要命。

    按照唐军这种打法,就算大论不下令撤军,除非继续向赤岭增派军队,否则赤岭怕也难长久守住。

    这些战报,钦陵此前都了解过。但当时的他只觉得唐军攻进心切,所以表现亢奋。但现在再听来,才意识到唐军的确是有大幅度的战斗力提升。

    现象就是如此,但因为思考方式与关注重点不同,得出的结论便也不同。钦陵也意识到自己此战目的性太强烈了,以至于识见都有偏差,忽略了一些关键的战场元素的改变。

    但这些蕃军兵长所提供的情报,也并不能准确反应唐军的真实给养水平。毕竟游弈乃是两国各自精锐部伍,给养自然都要优先供给。

    又等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唐人杨巳才匆匆入帐拜见。

    其人今天穿了一身唐国罗纨锦袍,光鲜艳丽,在色调并不明快的大营中显得颇为扎眼。钦陵此刻心情正恶劣,见状后不免皱眉道:“你这丧家跳户之犬,既得苟活人间,还不潜游聚势,如此招摇,是恐不能引人注意、死的不够快?”

    杨巳受此斥骂,一时间也是大感心慌,他这番打扮,也是为了投钦陵所好、希望能更受关注,毕竟此前伏俟城所见、其人深慕唐风,却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寄人篱下,就该各种忍耐,那杨巳一边叩告请罪,一边扯下幞头,乃至于趴在地上翻滚,直到帐内毡毯上泥沙将锦袍沾染的污浊不堪,才又膝行到钦陵足前颤声道:“仆绝不敢懈怠大论所嘱,但是惊闻野中妖歌,才慌忙归营叩拜问安……”

    钦陵听到这话,更加羞恼,抬腿将杨巳踹出丈余,归席坐定后才沉声道:“将你近日所得讲述一番,还有你关内诸家究竟多少家资为雍王所夺,一并细述。敢有隐匿,即刻便砍了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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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