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4 驻兵莫离,窥望临洮
那杨巳本就不是什么豪胆之人,身在蕃营受此恫吓,早已经吓得汗流浃背,凡有所问,俱无不言。
此前钦陵拨给他一部蕃兵游弈、让他在两国边境之间招揽一些处境跟他类似的唐国逃亡士人,但他却久无成果。
毕竟吐蕃虽然壮起于西陲,但在大唐内部同样将之视为蛮夷之邦、化外之地。那些关陇勋贵们连雍王都不大瞧得上眼,哪怕穷途末路,也少有选择向吐蕃逃亡。
也就是雍王在长安大开杀戒时,杨巳恰好在陇右,并知亲长与钦陵有救,万般无奈之下,才选择向这里逃来。再想寻找几个像他一样自甘堕落的人,还真是不好找。
所以过去这段时间里,杨巳基本上也只是在瞎混,实在没有什么成果可言。倒是接着他熟悉陇边形势的便利,带着所部蕃军潜入陇边乡野劫掠一番。但既不敢深入陇右境内,边地多是贫苦乡野,所得也不算多。
这会儿被逼问起来,他不敢直言自己无所作为,便专心回答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长安城的家资被雍王抄掠多少。对于这个问题,全无隐瞒,反他所知家业相关,俱和盘托出,也没有什么露富的顾忌,反正这些家产眼下也都归了雍王。
帐内一干蕃将们听到杨巳所述家财相关,倒没有太大感触,对他们而言能够理解的财富概念还是牛羊多少、毡帐多少,对于别的则就乏甚想象力。
然而钦陵在听完后,脸色却变得严肃起来,不无感慨道:“区区杨氏一户,竟广纳如此家财,关中虽是天国,又怎么经得起你们这些豪户硕鼠贪婪无度的囤聚?难怪唐国雍王要对你们下手,难怪那竖子如此气壮……”
杨巳听到这话,头顶又是冷汗直涌,实在想不通今日钦陵何以对他如此恶意满满,索性只是伏地深拜,不敢再作言语。
杨巳所交代只是其家门一户,但所涉财货已经丰厚得很。而据其所言,雍王在入陇之前,类似人家就干掉二三十户之多,若以杨巳这一家门标准来粗略判断,所得便是一笔颇为惊人的财富。若将之统统兑换成军资,足以支撑一场大战。
但钦陵也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军将,同样还是蕃国大论,或其执政才能不如其父兄那样出众,但对政务相关也是多有熟悉,当然也明白要维持长安幕府这样一个庞大组织,消耗同样很惊人,那批财货未必能全投入军用。
此前他询问唐国关内动乱,主要还是集中在人情局势的问题上。可现在需要对唐军的给养情况有一个更加深入的了解,来判断那个雍王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底气能将战争节奏拖长到半年有余。
于是他接下来的问题就更有针对性且更加深刻,但那个杨巳即便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本身也是才能有限,又怎么可能会对关内乃至于陇右人事调度有着深刻了解。
让他发泄情绪、辱骂雍王几句,他可以不换词的说上好久,但对于具体的问题,则就是一头雾水、语焉不详。
“废物!不知生于何土,不知经于何事,如此猥琐之才,活着还有什么用处!”
没能从杨巳口中打听出自己想知道的情报,钦陵不免气恼有加,喝骂间便摆手准备斥退其人。
杨巳见状不免更加慌张,忙不迭说道:“仆还有用、仆……求大论留我性命,仆能导引大军翻山过境,入攻陇右几州!此前仆便率人前往河州,无意间还打听到一桩情报,雍王登陇、杀性不减,仍然贪婪成性,此前入附大唐的党项羌细封部,因不献货,被雍王使兵屠戮,收其资产在陇右售卖……”
“还有此事?将情况仔细道来!”
钦陵听到这话,心内顿时一动,连忙又开口说道。
这个细封部,本是生活在九曲之地的一个大部落,此前趁着钦陵归国、不在青海之际而出逃,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虽然当时吐蕃也派兵追杀,但九曲之地仍不在吐蕃控制之中,当地那些胡部配合度也不高,最终还是让细封部成功逃出了。
钦陵记得这个细封部入唐之后颇受优待,以至于九曲之地诸胡艳羡不已,虽然怯于吐蕃凶威而不敢明目张胆的举族出逃,但私下里对吐蕃不满的情绪也越来越强烈。
可就是这样一个具有极大榜样意义的胡部,居然在开战之前被唐国攻灭,钦陵敏锐的察觉到这应该与唐军此际有恃无恐的姿态有关。
至于杨巳所言因不献货而遭灭族之灾,完全可以当他是放屁。唐国的雍王,如今在钦陵心里已经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其人一举一动的深意所在,又怎么会是杨巳一个废物能够猜度尽见。
杨巳见钦陵对他所提供的情报又表露出了不小的兴趣,心中也是暗呼庆幸,忙不迭将自己在陇边见闻诸种一一道来。
虽然他只敢在边境寒荒之地流窜游走,但无论是细封部被覆灭,还是关内商贾大量入陇、频繁的进行物或交易,都在陇边诸州闹得声势不小,倒也并不需要费力打听就能听到。
为了表示自己所知甚多,杨巳言辞间废话不少。而钦陵也很快就从其言语之间把握到了关键所在,围杀细封部、收其资货,然后号召国中商贾贩货入陇进行买卖。
听到这里,钦陵自觉得算是把握到了唐国雍王的计略核心,那就是将军资筹措委于商贾,通过攻杀陇边胡部取其祖产来与商贾交易,从而获取到维持大军运转的给养。
可这么做,难道不怕陇边诸胡人人自危,从而群起抵抗官军?还有唐国商贾能够调度数量那么庞大的物货,甚至还要超过州县官府?别的不说,单单财物的转输,就能扼杀商贾们绝大部分的贩殖能力!
诸种疑问,让钦陵百思不得其解,他虽然对唐国了解颇多,但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在长安生活几年,人事的接触面也颇为狭窄,实在很难准确估量这样的行为能够提取出多大的能量。
略作沉吟后,他再垂眼望向杨巳,眼神和善许多:“此前恶言,只是厌你身负血仇竟还荒废时光。我与你父终究有旧,见其子息不器至斯,难免代其哀怒。
但你还有胆量深入陇边,查探仇人声讯行径,倒也不算一无是处。海东此境,赐你五百户生羌丁口、供你驱使谋生。但眼下大战在即,是没有时间让你安闲。既然有这样的行道便利,我就再给你员众一千,继续深入陇边打探其人事虚实。”
杨巳听到这话,顿时如蒙大赦,连连叩地谢恩:“但能用事有助大论伟计,仆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钦陵又温言勉励其人一番,然后才仔细叮嘱接下来该要打探哪一方面的消息,并使派几名自己的亲信随从跟随杨巳行动。
杨巳所提供的这一部分讯息,虽然也不能让钦陵借此推导出唐军的真实给养情况,但起码表明唐军为了筹措给养也施展了一些新手段。这么看来,唐军可能真有长期作战于青海的计划。
眼下这种情况,已经悖离了钦陵最初的设想。所以他也不敢再一味的往好处去想,需要考虑一些更加恶劣的变数,并作出扭转劣势的准备。
“前营整军五千人,开赴莫离驿,就地驻扎驻守,不得我命,不得轻易出战!”
既然唐军不打算大军直入,钦陵便准备压上去,兵锋从山南驿推进到海东的莫离驿。莫离驿位于大非川与湟水支流的交汇处,也是唐蕃行道一个重要的节点。
除非唐军仅仅只满足于控制赤岭,只要对海东地区稍有企图,莫离驿就是一个绕不过的战略地区。此前因为笃定唐军会大军直推,所以钦陵并没有在莫离驿留守太多人马,他需要集中优势兵力,毕其功于一役。
可现在唐军却摆出了一副缠斗的架势,再将重军集结于山南驿,意义便不大。
特别是杨巳所提供的情报,让钦陵意识到唐国这个雍王对胡人过于轻视,一个领帐万数的大部族远行千数里、冒着族灭身死的危险内投唐国,却被其说灭就灭。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其人对诸胡如此态度,都会大大打消诸胡投效唐国的积极性。
这对钦陵而言,就是一个好消息。那个雍王既然写诗调侃抹黑他,他当然也要宣扬其人暴行,让吐谷浑境内诸胡放弃对唐国各种美好幻想。
“游弈驰行诸境,宣扬细封部覆亡一事,重点用在九曲之地。大军穿过大非川,向九曲之地积势而行,告令九曲诸胡,若不出兵助我,我必攻之!”
唐军若果真不前,这无疑会让钦陵陷入被动。可现在他兵锋直指黄河九曲之地,那就需要唐军做出选择了,是坐视九曲之地被吐蕃掠夺,还是冒险出击。
其实如果手中力量更多,钦陵根本都不需要给唐军选择的机会,大可在海东与唐军纠缠着,并趁唐军人力物力毕集赤岭之际,直寇黄河九曲,而后进取洮州,让唐军顾此失彼。
“希望我儿今次归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政治上的孤立,让钦陵在战场上的调度都变得束手束脚。
如果能够结好国中实力强大的卫藏旧贵,得其部伍支援,再面对眼下这样的局面,无论斗巧还是斗力都可无惧,一如往年父兄坐镇于后,钦陵掌军于外,击破所有前路之敌,无惧任何挑战!
0625 顿兵海东,入定九曲
乌岭横堡的议事大堂中,堆起了一座硕大的沙盘。沙盘上代表各种地形的泥块密密麻麻的排列着,足以让密集症患者看得浑身发麻。
李潼突发奇想的要搞这么个东西,希望能够更直观的将青海周边的地形地势表现出来。原本他以为凭着唐军所掌握的丰富的图籍资料,再加上眼下能够实地考察的便利,能够将平面的地图略作三维呈现。
但真动起手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实在是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花了几天时间,亲自带领一批随军文吏翻阅典籍、询问斥候,最终就搞出这么一摊疙疙瘩瘩的东西,完全不具备什么参考性。甚至如果不是沙盘中央那一片代表青海湖的凹地颇为醒目,任谁都瞧不出来这居然是一份地图。
青海周边的地形实在是太复杂了,沟壑纵横、峰岭无数,也就使得区域内完全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必攻、或者是必守的地理重点。
难怪此前大唐向青海方面用兵,都没有保持什么稳扎稳打、步步推进的节奏,而是快进快打。真不是因为薛仁贵、李敬玄等过于轻视吐蕃,而是因为海东地区真的没有什么值得重点投入的战略要地。
这一块地方说它无险可守,处处沟壑奇险之境,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称得上是兵家攻防重点。但又因为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反而凸显不出来一个战略重点,就像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海东地区水草丰美是不假,毕竟依傍着青海这样一个绝佳的水源地。
但那些适宜耕牧的土地,都是一些河水冲积的小型地块,分散在诸多峰岭之间,想要进行系统的驻防屯守非常困难。跟赤岭对面的河源军驻地相比,垦牧养战的条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再跟陇右相比,可以说就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地。
所以此前吐蕃占领此境的时候,也并没有进行系统的开发,仅仅只是将之用作侵扰赤岭东麓河源军驻地的一个驻兵基地。
除了尉迟川、苦拔海等尚算开阔的一些地域圈作养军的牧场之外,其余的地方则任由胡人散居,定期勒取物用以充军资。
所以当唐军进入此境后,他们便也毫不可惜的将此地抛弃,引军后撤,并不在这里久作纠缠。
毕竟此前占领这里就是为了侵扰河源,现在河源军直接进入了青海地区,自然是要诱敌深入、集结优势兵力,将来犯之敌一举击溃要更加轻松。
当然,也并不是说此境就完全没有价值,单单最近十几天时间内,唐军游弈便在区域内诸峰岭川谷之间扫荡出足足超过万帐的胡部人丁。可见对于生活在吐谷浑故境中的胡人们而言,海东仍然是屈指可数的宜居所在。
但这是对那些本就实力弱小、不足以占领更大片土地的杂胡部落而言,唐军坐拥整个陇右,单单河源军驻地便垦田五千余顷、岁收五百余万斛。
若翻山越岭的跨境出击,所收仅仅只是这样的鸡肋之地,而且战线推进后,攻防形势远不如赤岭一线以逸待劳来得便利,可以说是有些得不偿失。
也难怪黑齿常之会担心雍王殿下违背前计而使军冒进,老实说,李潼在初步了解到海东这样的地理情况后,的确是感觉有些索然无味,想要继续推进以扩大战果。
但他也明白,与吐蕃的较量乃是一个长线的战略,在先机已失的情况下,还是不可贸然贪求一时之功。哪怕如今坐镇青海的大敌钦陵,也仅仅只是这条战线上的一个前期boss而已。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占领了海东地区虽然不足以让双方交战形势即刻发生逆转,但也总是一个进步。
最近这段时间,随着唐军进入青海的消息在海东地区逐渐扩散开来,陆陆续续有活动在区域内的胡酋们主动前来拜见,拜谢唐军将他们从吐蕃的压迫剥削中拯救出来,并一再表态愿意跟随唐军撤回陇右,内附于大唐。
尽管这些胡人部落都非常弱小,顶大的不过千余帐人口,而且驻守赤岭的吐蕃军队在撤离海东的时候,又将他们的牛马壮丁搜刮一番,留给唐军的只是一地的老弱病残。
这些胡部的投靠,除了能给唐军提供一些更加细致的区域地理状况之外,力量上几乎没有什么增加,但起码也说明了吐蕃在青海周边的统治的确是不得人心,尽管这个人心的价值也并不大。
这些胡部人口,李潼并没有答应他们内附的请求,一则还未可信,二则唐军也没有必要去资助他们。
你们的牛羊壮力资助了吐蕃,生活无以为继,跑到唐军大营前叩拜哭号、说几句恭敬的话,就想在唐军这里获得口粮活命,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当然,他也并没有任由这些人口自生自灭,而是将这些零散的部落粗略的以千帐进行划分,并将之交付给正在组建吐谷浑复**的慕容康暂时统领,将这些人口安置在尉迟川附近,暂设了一个青海州羁縻监管。
在将海东区域进行初步摸查之后,唐军第一个筑城地点也选好了,那就是历史上哥舒翰在收复石堡城后、于青海湖中央的龙驹岛所筑造的应龙城,如今则暂被命名为海龙城。
由于青海四面环山,而且海西方向滩涂颇多,即便在湖中筑城,也并不足以直接威胁到海西的伏俟城。但在湖中设城,有利于在海东沿线建筑烽堡,无论吐蕃进攻哪一处,都可以直接从海龙城直接进行增兵驰援,如此也能与赤岭方面呼应成势,彼此援应。
同时,于青海湖中筑城也有利于开发青海的自然资源,特别是一些渔猎收获,除了就地解决一部分军资所需,贩入陇右同样价值不小。还有大量的海鸟羽毛,如果织成羽锦,绝对能在两京引起哄抢。
至于吐蕃为何不在湖中筑城,原因也很简单,他们不会造船。如果没有熟练的船舶技术和筑城经验,想要涉水在湖中筑城,需要投入的成本之大,绝对是吐蕃所不能承受的。
陇右方面,眼下也并没有成规模的相关人才,但青海筑城本也不必急在一时。无论如何,既然已经进入了海东地区,说什么都是需要跟吐蕃干上一仗的,只有打完一仗,才能让唐军在海东站稳脚跟,更作后计。
所以眼下,李潼也只是下令组织新编青海州的那些胡人们在海东周边樵采作业、收集各种筑城物资。
青海周边自然资源还是颇为丰富的,云杉、圆柏等等木料数不胜数,看得李潼都颇为眼热。像关内、河洛这些已经经过充分开发的地区,大方木料都已经变得极为稀缺,长安城能作价千钱乃至于万数钱的大木料,在海东山岭之间简直比土石还要泛滥。
只可惜青海周边地理状况实在恶劣,这些木料虽然泛滥,也只能就地砍伐应用,根本就运输不出去。
随着唐军游弈在海东区域的活动范围扩大,后路赤岭东侧的大军也在源源不断的通过赤岭进入青海地区。从四月中旬直至五月初,聚集在赤岭西麓、海东地区的唐军已经达到了三万余众。
并且,唐军的前锋部伍已经抵达了王孝杰米栅。是的,王孝杰人虽然不在青海,但青海却一直有着他的传说,毕竟这在吐蕃是一个近乎神迹的传奇人物。
仪凤年间,李敬玄率军进攻青海,王孝杰虽然仅仅只是行军副总管,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青海区域的吐蕃军众仍然将当时唐军所修筑的辎重营地称为王孝杰米栅,而唐军也沿袭此用、将这名称保留了下来。
王孝杰米栅位于苦拔海与大非川之间,是一处地势较为平坦的盆地,左右各有山峰兀立,易守难攻。唐军推进至此后,便开始按部就班的设栅扎营,并将后路物资源源不断的向此输送。
黑齿常之亲在前营督阵,抵达王孝杰米栅后,唐军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便算初步达成。再往前去九十里外,便是大非川东部终点的莫离驿,地势逐渐变得开阔起来,有利于吐蕃的大军铺开、离合围攻。一旦唐军再继续前行,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主力大会战。
当然,就算唐军就此裹足不前,吐蕃也极有可能大军压上。但王孝杰米栅既然能够作为大军辎重所在,地势方面对唐军的作战模式当然更加有利。
唐军顿足于此并集结重货,其中一个目的也是为了引诱吐蕃主动来攻。如果吐蕃不来,那唐军便继续留守王孝杰米栅,更加细致的消化海东地区,使之成为一个更加完善的秋季进兵大基地。
正当唐军还在修缮王孝杰米栅各项防务的时候,外探的唐军游弈也传回了最新的消息,吐蕃数千人马集结于莫离驿,但却并没有继续向前,其主力反而折转向黄河九曲之地而去。
黑齿常之自知钦陵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也并不奢望单凭己方这一次推进节奏便逼得对方束手无策。
但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他对钦陵的大胆还是颇感惊异,且不敢专擅,忙不迭将这一消息传报给坐镇后路的雍王殿下,并请示该要如何回应钦陵这一举动。
坐镇乌岭横堡、还在面对那一滩烂泥一样的沙盘发愁的李潼得知这一消息后,不免愣了一愣,继而便自语道:“这家伙疯了?”
关于钦陵会不会入寇九曲之地,其实他此前与黑齿常之等众将们都讨论过,基本认为钦陵应该不会这么做。
黄河九曲,眼下名义上仍然归属于大唐,但实际上其地却被一批吃惯两家茶饭的胡部所占有。相对而言,吐蕃对那里的影响力要更大。毕竟几十年间大唐屡败于青海,早年所积累的威信也早已经荡然无存。
但吐蕃想要直接控制九曲之地也并不容易,一则路途太遥远,二则在吐蕃重点经营的青海区域与九曲之间,还有河源军这样一支强军的存在。
一旦吐蕃出兵实际占有九曲之地,若遭到当地胡部的反抗,这就给了河源军兵出青海,断其后路的机会。而且钦陵这几年还要兼顾国中的纠纷,并不能集中精力的图谋兼并九曲之地。
尽管吐蕃凭其强势在九曲之地也拉拢到一些附庸,但效果并不算好。像刚刚被李潼剿灭的党项羌细封部,就是数年前从九曲之地举族出逃,可见钦陵实在没有什么搞群众关系的天赋。
此前河源军还在赤岭以东,吐蕃都不能出兵占有九曲之地。现在唐军已经再次跨境而来,驻军海东,钦陵甚至都不能与唐军长期对峙,还有余力去劳师远征九曲之地?
所以这必然只是虚张声势,逼迫唐军主动出击以救九曲之地。黄河九曲耕牧条件远胜海东这块鸡肋之地,而且出入陇右要更加的方便。
历史上中宗与睿宗时期,吐蕃逐渐占有了黄河九曲,给陇右造成了极大的军事压力。这个问题一直到了天宝后期才得以解决,唐军接连几场大战,将吐蕃的势力给击退到积石山以西。
但这样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卷土重来,正是从九曲之地杀入陇右,截断了河西走廊。
有鉴于此,尽管唐军主力从赤岭出兵逼近青海,但李潼也并没有忽略对九曲之地的防控,派遣薛讷与夫蒙令卿驻守洮州,就是为了防备吐蕃从九曲之地下手。
因此,李潼下意识的觉得根本不必理会钦陵这一行动。别说这家伙只是虚张声势,哪怕真的用兵于九曲之地,也根本不必在意。
尽管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因为所面对的是钦陵这样的对手,李潼也并没有轻率做出决定。
这样的可能,此前与众将议事时都有讨论过,如果真的完全不必在意,黑齿常之也不必如此郑重其事的汇报此时并请李潼决定该要如何应对。
所以李潼也并没有即刻做出决定,而是伏案沉思,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自然是知道钦陵只是在虚张声势,根本就不可能真的出兵九曲之地,可问题是,九曲之地那些胡部他们不知道啊!或者说,唐军与吐蕃这种层次的博弈,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此前因为有河源军制衡,驻守青海的吐蕃军队不敢轻易南下九曲之地,那些胡部们也乐得在两国对峙的夹缝之间保持一定的自主独立。
可是现在,唐军主动出兵青海,但却顿足于海东,并不谋求与吐蕃进行决战。吐蕃反而有余力去侵扰九曲之地,这在那些土著胡部们看来,自然是强弱分明、高下立判,会认为海东的唐军根本就不是吐蕃的对手。
有了这样的认知,为了活命,他们可能真的会受吐蕃的征发,帮助吐蕃进攻唐军!
换言之,钦陵正是借着自己战无不胜的威名、以及唐军相对保守的战术步骤,从而达到整合九曲之地那些胡部的目的。
其人眼下的确是在虚张声势,可如果九曲之地那些胡部们承受不住这股压力选择加入吐蕃阵营,那可就真的是势力壮大了。
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就算唐军占有了海东这块鸡肋之地,但九曲之地却完全倒向了吐蕃。而且钦陵得到九曲之地那些胡部的投靠后,声势更加壮大,再向海东发起进攻,那就真的胜负堪忧了。
“真是一个麻烦!”
意识到这一点后,李潼不免头疼起来,倒不是觉得钦陵诡计多端,而是被九曲之地那些骑墙的胡部搞得有些烦躁。
“归告燕国公,重集游弈向莫离驿推进,但不必与敌真正开战。贼退我进,贼来我走!”
钦陵搞这些手段,无非是要逼迫唐军更加深入青海地区,在有利于吐蕃的地形进行决战。既然如此,不妨抖一抖他,派遣游弈精锐作出进攻莫离驿的假象,让钦陵逐渐向大非川增兵,无暇他顾。
但唐军是绝不可能进入大非川与吐蕃决战的,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地方不吉利。
“至于九曲之地,前阵不必忧计,我自居后处理妥当,绝不会让九曲诸胡干扰海东战事。”
先给前线方面吃了一个定心丸,李潼接着便开始思考该要如何处理九曲之地的问题。
他干掉了从九曲之地出逃内附的细封部,这一定会在九曲之地造成不小的负面影响,毕竟细封部乃是近年来一个榜样般的存在。
可能钦陵也是从一些途径了解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才有了恫吓威逼九曲诸胡为其所用的打算。可是战场上排兵布阵、争强斗勇,李潼可能不是钦陵的对手,但战场之外的元素应用,特别是威逼利诱这方面,钦陵真还未必就能搞得过李潼。换了他爸爸禄东赞,李潼才会真正的忌惮。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道:“传告鄯城,着令张仁愿即刻来见受命。传告洮州薛讷,集军严防诸境,备战于临洮。”
对于九曲诸胡,李潼乏甚好感。
但眼下大战在即,他还是决定求稳为主,先让张仁愿以西河行社的名义与九曲诸胡交涉一番,如果能拉拢其中一部分,当然最好。但如果那些胡部仍存观望之心,想要坐地起价,那就干他丫的!
青海方面,唐军是采取相对保守的策略。可是对九曲之地诸胡,则就没有什么好忌惮的。
钦陵无非言语上叫嚣的凶狠,但李潼是真的敢出兵。大不了延后几天再收陇右那些胡酋们的遗产税,先把西河行社那些二五仔们拉去九曲之地溜上一溜。
眼下吐蕃主力被唐军吸引在青海周边,无力干涉九曲局面。而西河行社那些胡部们,则刚刚瓜分了细封部的遗产,又大手大脚花的快差不多了,正需要寻找几个新目标。
细封部正是出身九曲诸胡,食髓知味下,西河行社那些胡部壮力们能受得了黄河九曲那些肥羊诱惑?
让张仁愿先去黄河九曲游走一番,联络几个带路党,然后再把西河行社那些胡卒派出去搅乱黄河九曲的局势。有薛讷统军坐镇于临洮,并不担心九曲之地的骚乱会蔓延到陇右。
一旦九曲之地闹乱起来,钦陵再想征募一批胡卒为之战斗那就困难得多。
诸胡畏威而不畏德,唐军若只是在海东裹足不前,哪怕遣使说的再好听,恐怕也阻止不了九曲诸胡投靠吐蕃。
可现在,唐军不独在海东与吐蕃对峙,而且还直接出兵进攻九曲之地那些不恭胡部,他们惊恐之下,反而不敢贸然介入两大强国之间的交战对攻。
即便是有对唐军怀恨而投靠吐蕃进行报复的,也必然不会太多,并不足以让钦陵的实力有实质性的递增。
一旦短期内在当地征发援助的想法落空,吐蕃国中又忙于西域战事而无暇东顾,钦陵要么乖乖退回海西趴窝、待时再战,要么就只能向唐军所选择的战场出击。
李潼或是没有奋战沙场之能,但他会竭力给前线将士们营造一个能够心无旁骛、全力投入战斗的环境。
0626 游弈交锋,不死不休
位于王孝杰米栅西南几十里外的一处峰谷间,有一队五百余人的唐军游弈正在休息进食。
左近峰岭绵延、山石突兀,偶有一些高岭雪融水顺着山势流淌,但也根本流不到山脚下,只在半山腰的位置滋润出些许青葱之色。
队伍里有人登山取水,有人喂食战马,有人收捡柴枝,当然也少不了在左近哨望巡弋之人。
这一支队伍,有的是常年在戍的河源老卒,有的是新进入陇的关内精锐。马背上奔波半日,停下来之后,已经有人耐不住饥肠辘辘,取下腰间皮囊的谷饭便要进食。
“等一下,取水之后再进餐!海东风沙拔干,没有饮水伴食,谷食入腹怕要涨坏皮囊!”
一名河源老卒见状后发声制止,他见新卒仍是一副饥色难耐的样子,便又说道:“往时便有甲卒肚腹胀大,以为是腹气积闷,死后剖腹一瞧,谷饭都攒在肠胃里涨成一坨,若不讲究口味,还能抓起来继续吃呢。”
新卒听到这话,顿觉一阵干呕,进食的**飞快退去,但还是忍不住抱怨几句陇边军粮粗劣,一听就是登陇不久的关内精锐。
“知足吧,陇右怎同陇边。也就是雍王殿下今年登陇,盛聚谷米滋养大军,若是往年,连这等餐食都不能昼夜常有。”
听到老卒这么说,新卒们也来了精神,同时忍不住也讲起雍王殿下诸多好处:“殿下知兵爱卒,事迹又岂止一二。奖犒丰盛更是近年未有,所以内外甲仗都乐为雍王殿下效死。早时殿下身领几百甲众,便直撼宫防,匡正定鼎……”
河源老卒们对雍王殿下威壮事迹也颇感好奇,听到关内卒众讲起这话题,不免都凑过来询问细节。
“全都收声!”
这时候,在周遭布置哨望的兵长郭知运返回这临时营地,听到兵卒们议论的话题,顿时将脸色一拉,沉声说道:“雍王殿下乃天家尊者,或威或恩,我等营卒恭领即可,事迹诸类,岂能拿来摇舌解闷!”
郭知运威武勇健,在部伍中威信极高,听到其人训斥,众人忙不迭讪讪住口,但还是有人忍不住笑语道:“营中都说,雍王殿下赏识郭校尉。此番战役,我等士伍一定尽力用命,助校尉勇夺壮功,战后论阶,都督、刺史想也能受!”
郭知运性格严谨,并不喜欢讨论这些话题,但士伍们这么说,也是对他的钦佩景仰,闻言后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能制大贼,才得大功。咱们在阵用命,不为别者,但能感知上恩,趁此军命豪壮之际,不辜负自己的志气、前程。”
说话间,登山取水的员众们已经返回,就地架起简易的灶垒,生火烹食。初夏回暖,天地间多有潮润,捡来的柴枝烟气不小,直接冲天而上。
游弈不同于单纯的斥候,斥候都是少量精锐秘密行动,主要以刺探军机为主。而游弈还承担着许多作战任务,因此对于行踪不必小心隐瞒,有时候久巡不见敌踪,甚至还要主动透露痕迹来吸引敌军,消灭掉区域内敌军所活动的游师、从而压制其大军整体的能动性。
灶火升起后,士卒们便快速的进餐饮马,不再闲聊。不久之后,左方哨望的士兵便发出了示警声。
郭知运示意卒众们加速进餐,自己则亲望示警发出的方位望去,登上山坡一处高大平滑的岩石,便见到数里外的坡岭后烟尘飞腾,上方的天空上还有鹰鹞盘旋。
见状后,郭知运向后方打了一个手势,后方的兵卒们便快速结束进餐,检查鞍辔甲械。
敌军行迹越来越近,看样子并非过路人马,而是专为他们而来。判断出这一点之后,郭知运便收束部伍并大声道:“转移阵地,准备作战。”
众游弈部伍纷纷上马,沿着缓坡向后方撤离。与此同时,后路追击的吐蕃军众的军容也完全暴露了出来,是一支七百多人的队伍,但其所拥战马却足有两千匹之多,于野地中高速奔驰追击,声势颇为浩大。
吐蕃游弈的机动性更强,最直观的就是其部伍所配给的战马数量更多,一卒双骑乃是基本的配置,有的时候甚至还更多。
唐军游弈虽然也是精锐高配,但在这方面较之吐蕃还是逊色许多。比如郭知运这支队伍配马八百余匹,但其中还有两百匹只是驮运军资器械的驮马,并不能上阵作战。
所以郭知运这支小队在游弈当中属于二线队伍,其主要职责是发现并且与敌军游弈进行缠斗、吸引敌军军力,从而给其他一线游弈创造围杀吐蕃精锐的战机。
毕竟吐蕃这种高强的机动性,本身又占了主场优势,若只是一味的遁走避战,唐军很难追上敌军并造成有效杀伤。
后方十里外有一处适合唐军作战的山隘,但在这转移阵地的过程中,双方之间的距离却在被快速拉近。追在最前方的吐蕃军众甚至开始挥舞着着臂膀,甩索飞石的进攻唐军。
吐蕃甲具精良,但却并不擅长制造弓弩器械,这在野战中的远程打击方面是非常吃亏的。但吐蕃军众也有其独特的进攻手段,那就是用索囊甩石进攻。
这看起来有些玩笑,但在高速奔行的过程中,那些卵石本身就有着马势的加持,一旦甩扔出来,短距离内甚至都能直毙战马,杀伤力非常的强。
听到后方已经开始传来人马被石弹击中的惨叫声,郭知运皱眉喝道:“大弓手脱离部伍,狙杀贼军!”
话音刚落,奔行的队伍中左右两翼近百名唐军士卒便脱离了大队,各傍两侧山岭,翻身下马引弓便射。
吐蕃军众甲械随强,但在这种高速的追击中,当然不可能披挂整齐,即便马有替换,人力也承受不了长距离的负甲驰行。
因此当唐军强弓手引弓反射的时候,追在最前方的吐蕃军众便多有中箭倒毙,后方军众也都不敢再追得太近,纷纷放缓了速度,使得追势为之一顿。
野中精锐为战,就是这样彼此的试探,如果唐军中没有配给臂力健壮、射程极远的大弓手,可能就会被吐蕃这种穷追耗力至死。但现在唐军既然有配备,那吐蕃军众在丢了几条人命后,也就只能任由唐军转移到有利的地形中。
弓手们见成功阻止了吐蕃军众的追势,便再次上马驰行,与前方的大部队汇合。
很快,队伍就转移到了此前选定的一处备用的战场,是一处傍山、口小腹大的谷口。下马之后,郭知运不及负甲,先率一百名大弓手在外围列阵待敌。
至于其他军众们,则将战马赶到故地中央,然后便下马进行快速的披甲武装。而此时,吐蕃军众也停在里许之外,同样开始准备披甲冲杀。
双方彼此之间全无交流,只是争分夺秒的各自进行武装。时间流逝的飞快,当唐军后阵一百名长枪盾手整装完毕,接替前方弓手位置的时候,吐蕃军众便也初步的整装完毕,其中一部分军众便脱离本部,策马入前侵扰唐军的阵防。
相对于唐军整齐的弓弩配给,吐蕃冲阵的远程进攻就显得五花八门,各种器物都有,飞石、投锥以及所缴获和自制的弓弩。
这样的打击虽然也具有一定的杀伤力,但整体上协调度并不够高,所以给唐军所造成的阵防压力并不大。
可是当再看到后路吐蕃军众仍在进行武装,且已经开始给战马披挂具装的时候,郭知运脸色顿时一变。吐蕃军中具装重骑并不多,可一旦出现,就绝对是游弈这种轻装兵众的噩梦。
“撤阵、撤阵!上陌刀队!”
其实陌刀队对于具装重骑的杀伤力同样有限,但是在这种野外遭遇战中,除了陌刀队,其余军阵在面对具装重骑的时候,更是纸糊一般脆弱。
谷地中的唐军一边保持着攒射反击,一边向后收缩战阵。谷口位置地势太过平坦,一旦敌军重骑冲锋起来,将更加的势大难阻。
山谷中倒是颇有一些沟岭弧度,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消重骑的冲势,可一旦就此完全退入山谷,便会给吐蕃造成一个瓮中捉鳖的有利局面,谷中唐军唯有死战一途。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吐蕃军众用十几条人命试探出唐军的大弓手。而现在吐蕃摆出了重骑这种非常规的兵种,唐军当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当大部分唐军军众都撤入山谷中重新布阵的时候,一些弓手为了狙击吐蕃轻骑,不让其过早的冲入谷中扫让战阵而留在了谷口。
一刻钟后,吐蕃重骑武装完毕,虽然只有五十甲众,但在这一处小战场上却是一个近乎无解的存在。这时候,冲击谷口的吐蕃轻骑更加的凶恶,唐军弓弩杀伤力本就有限,现在连基本的阻击都做不到了。
于是谷口几十人纷纷弃弓换枪,在谷口位置排列成一道单薄但却坚定的拒马枪阵,冲击在前的吐蕃轻骑多有被长枪贯穿而死。可当重骑推进上前的时候,这枪阵脆弱的形同无设。
“月黑雁飞高,钦陵夜遁逃……老子运气不好,先行一步,活下来的,马踏伏俟城时,别忘了祭告……”
留守谷口唐军甲士们吼叫一通后,慨然挺枪而上,很快,这单薄的战阵便被吐蕃的具装重骑一冲而过,谷口处的战场顿成血色。
眼见袍泽赴死,山谷中的唐军将士们也都红了眼,以咆哮发泄心中悲愤。郭知运自率三十名陌刀手于山谷侧翼摆阵,面甲覆下,已经看不清其面容,但握刀的指节隐隐发白。
山谷中的唐军依势结阵,吐蕃重骑的冲锋如同铁锤一记一记的捶打着地面,率先便向唐军的战马群冲去,这是要冲散唐军的机动力,以求全歼这一部唐军。唐军战马受此惊扰,当即便向周遭坡岭逃散。
山谷中面积不小,四百多名唐军将士并没有攒聚一团,其中两百人以刀盾、长枪据守于稍显崎岖的坡岭上。郭知运所领陌刀手独成一阵,侧立于坡下左方。
另有百数大弓手则带着这一路唐军所有箭矢分在各个方位点杀入谷的吐蕃军众,这一场遭遇战,并没有攻守的区别,唯以杀敌为先,不死不休!
冲入谷中的吐蕃重骑自有战场上的统治之威,率先冲散了唐军的马群,接着便盯上了坡上的刀盾手与坡下的陌刀阵。
在稍作犹豫后,吐蕃重骑并没有即刻向坡岭发起冲击,而是交出方位让轻骑先冲一程。
近百名吐蕃轻骑策马而来,冲杀的目标便是坡下的陌刀手。
郭知运自率陌刀手更向左翼灵活一撤,使得吐蕃军众的侧面完全暴露在坡上战阵视野之下,继而便有五十名长枪手俯冲而下,瞬间便收割了侧翼十几条人命,而唐军长枪手也在这一次冲杀中丧生七八人。
但有了这一次的侧翼之扰,吐蕃冲势变得散乱,郭知运抓住这短暂的战机,舌绽春雷暴喝一声:“杀!”
三十名陌刀手正面迎上,手起刀落便是血肉横飞,吐蕃军众甲具虽良,但在无坚不摧的陌刀面前同样不堪一击,霎时间便有一二十人马丧命当场。
郭知运膀力雄健,一刀斩杀一贼,继而反手挑斩,又划破一匹战马腹部,血水、脏器哗啦啦流淌下来,马背上那名吐蕃军士便也跌落下来,刚待挣扎起身,却被郭知运一脚踏在面门,靴后马刺直接将这蕃卒踏得血肉模糊、面骨几裂!
“撤、撤!唐军陌刀太狠恶……”
这一路吐蕃兵长眼见刚一接触便损失惨重,一时间战意顿消,准备整部退回,然而陌刀即出、岂有进退,刀影血光相映之间,这一路吐蕃轻骑便丧生近半,唯有后路几十人溃逃而回。
短短一轮接触,坡侧便人马横倒一地,眼见唐军虽然身陷绝地但仍然斗志高昂,谷内吐蕃军众们也都略有胆寒,一时间战场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平静。
倒也不是完全的平静,因为分布在坡岭间的唐军大弓手们仍在不断的点射着谷内吐蕃军众。战马中箭必死无疑,负甲之人也是五五参半,使得吐蕃军众深受此困,不得不一再收缩阵型。
再经过了短暂的僵持后,吐蕃重骑再次越众而出,准备向坡上发起冲击。尽管这地形实在不利于重骑的冲锋,但除了重骑以外,他们也实在没有别的更好的杀敌手段。
而且此境两国游弈之军都数量众多,虽然已经将这一路唐军逼入了绝境,但若不能快速杀敌,一旦别路唐军增援而来,将会再生变数。
重甲冲杀,声势自然不同凡响,铁蹄刨地,震得坡岭上方的唐军甲士都觉得足下地皮震动,让人几有拔足飞逃的想法。唯有战阵的约束,左右同袍互为依靠,心里才稍微觉得安定一些。
“陌刀在此,蕃贼无越此境!”
郭知运再次吼叫一声,硬顶着吐蕃重骑冲击的强大威压横在坡下。在人马俱甲的重骑面前,哪怕陌刀手直当其锋,也与送命无异,但若不能扼制敌军重骑的冲锋,一旦让其完好全势的冲击到上方战阵,战阵必溃,就会陷入吐蕃军众的围杀中。
三十名陌刀手有令必行,他们不再挥刀劈砍,而是将大刀直杵身前地面,用血肉之躯、用手中钢刀架设起一道血肉藩篱,一步踏出,生死不问,唯以此壮烈,来激发坡上同袍奋勇死战之情!
砰!
直当最前的吐蕃重骑撞在了一名陌刀手身上,那身负重甲的陌刀手被直接撞飞,生死不知。
而人马负甲的吐蕃重骑仍循惯性继续前冲,但是那锋利的陌刀却深深嵌在了人马甲具中,在冲出将近两丈的距离后,才蓦地轰然倒地,并又在地上逆着山势拖出将近半丈的深刻痕迹,足见其冲势之迅猛!
事实证明,哪怕身负精甲、手持利刃的陌刀手,在直当重骑冲锋的时候同样脆弱,随着吐蕃重骑冲过,包括郭知运在内三十名陌刀手无人再立场中,莫大的力道直接将人撞飞,落地后面甲之间已经尽是血沫。
而吐蕃重骑亦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足足有二十多名重骑,或人或马丧失了战斗力,损失几乎近半。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眼见将主亲身拒敌、生死不知,坡上阵列的唐军甲士们也是目眦尽裂,纷纷大吼着向坡下俯冲而来,直接杀入了吐蕃的重骑战阵中。
没有了足够的冲势,重骑在战场上也仅仅只是一个个铁罐子而已,剩下三十多名吐蕃重骑冲势被遏止,又不能及时撤离战场,也只能被迫与悍不畏死的唐军甲士们进行颤抖起来。
尽管吐蕃重骑仍有人马具甲的优势,几有以一当十之勇,但唐军甲具同样精良,双方于此缠斗起来,三十多名吐蕃重骑完全施展不开,而且人马甲具过于沉重,辗转之间消耗加倍,虽然各自也杀灭多名唐军甲士,但自身也渐渐出现了伤亡。
“夺回具甲,千万不能为唐军所掠!”
眼见这一幕,统率此部蕃军的蕃将也为之一慌,唐军游弈悍勇远超他的想象,打到了这一步居然还在纠缠斗死。
眼下他最关心的倒不是那些重骑生死,可一旦那些人马具甲为唐军所毁,那此战就算全歼此部唐军,也是得不偿失,因此便连忙下令部伍冲锋,不辨敌我,优先夺回那些人马具甲。
然而正在这时候,山谷外却再次响起了尖利的号角声,这意味着左近唐军游弈已经发现此处战斗且正在快速向此支援。
“来了、援军来了!留下这一路贼军,夺其覆甲、夺其战马,此战我等不功,何者可功?”
被撞飞的郭知运这会儿状况堪忧,胸甲甲片甚至已经被撞得穿肋入腹,头脑更是昏昏沉沉,只是斜卧待死,可在听到这援军号角声后,思绪顿时清醒起来,不顾伤势牵引的大声吼叫道。
“校尉还活着!杀敌、杀敌!”
再次听到郭知运的号令声,不乏唐军士卒喜极而泣,更兼援军将要到来,斗志不免更加昂扬,斗杀起来更显悍勇。
此时的吐蕃将领却陷入了两难之境,严格说起来,其部伍损失并不大,但最重要的重骑却在唐军悍不畏死的拒杀中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外围唐军援众不知多寡,若再继续于此缠斗剿灭这一路唐军,那么接下来遭到围堵的就是他们了。
五十副人马甲具虽然可惜,但山谷内外还有几千匹战马,若尽数为敌军所夺,那他就算活着逃回去,等待他的也必是极刑!
脑海中转念飞快,蕃将很快便有了决定,大声吼叫道:“撤、且留贼军一命,来日再战!”
山谷中,吐蕃军众如潮水般撤离,奋战至此的唐军游弈们也已经无力再战。外敌退走后,一些人直接瘫卧在地,一些人则连忙去收治伤损同袍,特别是郭知运等以血肉之躯抗拒吐蕃重骑的陌刀手。
三十名陌刀手,最终只活下来十几人,且人人带伤,不乏伤势垂危者。这也是因为吐蕃重骑仰冲而上,冲势本来就已经有所削弱,若是平地直冲,哪怕唐军甲具防护再怎么优良,怕也将要无人幸免。
一场战斗,发生的快,结束的也快,损失却非常的大,五百多人的唐军游弈,最终只剩下将近三百人,且除了那些游射的大弓手,几乎人人带伤。
足足两百余人的战损,但收获也是巨大的,吐蕃最重要的重骑完全被干掉,没有走空一个,除此之外,还留下了近百名尸首。
这就是两国游弈通常战斗模式,眼下这场战斗还不算最为惨烈,最惨烈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直到战场上某一方再也没有任何活口,战斗才算结束。
唐军斗志高昂那是肯定的,但吐蕃的狠恶也是他们所面对边患中首屈一指的,这一点甚至就连久为漠北霸主的突厥都远远不及。
“郭校尉可在?此战大功!足足收缴了贼军过千匹战马……”
很快山谷外唐军援众在驱逐走吐蕃游弈后便进入了山谷,因为斩获颇丰,率军的兵长入谷后便忍不住大声炫耀,可是当看到山谷中同袍们所搜集来的那五十副上等的人马具甲时,脸上的羡慕之色怎么都掩饰不住。
0627 常之悍勇,钦陵遁走
王孝杰米栅的唐军大营中,随着唐军各路游弈退回休整,位于米栅与莫离驿这片战场上的战争形势也得有一个全面的反馈。
此前游弈出动,无非在左近扫荡一些零散的胡人牧民部落,有的时候一整天几乎都见不到什么人,只是放马空跑。
可是渐渐的,这种状态便不复存在。特别是最近这两天时间里,几乎所有外派的游弈部伍都遭遇了大大小小的战斗,胜负也各不相同,有的大获全胜、斩获颇丰,有的则被吐蕃军众所围攻,因为救援不能及时赶到、或者不便施救,以至于整部覆灭。
中军大帐里,黑齿常之接过今日汇总来的战报,看到战报最上方那伤损数字,心疼得两眉频跳。单单今天这一天,从清晨开始,唐军游弈与吐蕃军队便交战七八场之多,战损则直接突破了一千人。
这个数字,自然让黑齿常之心疼得呼吸急促,尽管唐军游弈经过扩建,但也不过四五千之数,单单一天时间里便有千数人或伤或死,足见区域之间的厮杀多么惨烈。
再加上前面几天的遭遇战,唐军几乎有近半的游弈部伍丧失了战斗力,不能再参加接下来的战斗。
唐军损失如此惨重,对面的吐蕃伤损同样不小。由于战斗节奏的加快,往往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新的战斗便又继续打响,使得战场上许多斩首都来不及进行统计。
但这几天高强度的碰撞中,唐军单单在战场上所缴获的战马便有五六千匹之多,即便扣除本身的战损,仍有将近四千匹战马的盈余。
除此之外,还有众多的蕃军器械,特别是重骑兵所用的人马装甲,更有将近两百副之多。
陇右的唐军并没有装备什么重骑武装,一般的对手用不上这种战略性兵种,而像吐蕃这样的强敌,唐军的机动力都还有所欠缺,冲击力虽高但机动性却差的重骑兵更是没有用武之地。
有装备重甲骑兵的成本,还不如多武装一批长枪战阵。而在安西,唐军便有一千人的重骑兵建制,用以威慑西域那些城邦与部族。
这几日的战斗中,无论战损又或斩获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战略形势的转变。种种迹象表明,吐蕃已经按捺不住继续等待唐军向莫离驿进兵,而是大队精锐向前逼压,主动向王孝杰米栅攻来。
“蕃军连重骑都已入阵,可知主力攻来必已不远。其军今次弃势而来,乃雍王殿下妙计施压,使其不得不来。殿下登陇,聚输军资以犒将士,援军入营壮我军势,而今又铲除忧患、使蕃军自弃地利远迎我军。
这是与蕃军交战以来,青海所未有之大优局面,若如此尚且不能建功,我等战阵诸将更有何面目归见殿下!”
黑齿常之这番话说得激昂又严肃,对雍王殿下调度之能更是心悦诚服。
从双方初见未久,彼此决定再用兵于青海,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黑齿常之只是专注于军中营伍,余者完全不需要他来操心。
如今唐军已经是兵强马壮、甲械充沛,而且蕃军更主动放弃莫离驿这一优势地形、选择主动向王孝杰米栅这一易守难攻的区域进攻,以其之短来触唐军之强。
雍王殿下绝无失言,此前所做的诸种许诺已经超额完成,黑齿常之对接下来这一场战斗也是充满信心。正如他自己所言,若此战还不能胜、甚至不得大胜,他都没有面目回见雍王殿下。
帐内众将听到黑齿常之所言,一时间也都振奋不已。此前大军整装说要继续进攻青海的时候,他们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迟疑,实在是这些年来与吐蕃的战争几无胜绩可夸,也让他们各自心里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如今,最起码在这一片战场上,唐军已经大占优势,正是一雪前耻、杀贼斩功的良时:“末将等必精诚为报,奋力以战,不破蕃贼,绝不回顾!”
“近日诸部谨守各在,除斥候游探之外,全都不准出迎。钦陵虽然自弃其势,但战阵中绝非易与之类,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严格说起来,黑齿常之并没有与蕃国钦陵正面交战过,旧年承风岭之战,他仅仅只是一路偏将,主将另有其人。
当时虽然黑齿常之率领死士发动夜袭,打得蕃军向后败撤,一举挽回大军新败的颓势,但当时兵荒马乱,他也不知对面主持作战的是何人。后来在湟源组建河源军,唐军也主要是以防守为主,并没有进行什么正面的大战。
但黑齿常之也不敢因此小觑钦陵,钦陵之强悍就在于战场上近乎直觉的精准战术调度,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创造一个个战场上的奇迹。
哪怕彼此互为仇敌,但讲到钦陵这种战术天赋,凡与其交战的唐军将领无不给予极高的评价,这家伙似乎天生就是为战争而生,吐蕃得其为将,诚是得人。
当然,黑齿常之也自有其长处所在,其守如坚壁、其攻如利刃,特别是韧性极强,战场上被压迫越深,所爆发的反弹之势就越凶狠。也正因此,黑齿常之多有逆势翻盘的辉煌战绩。
黑齿常之在营中激励众将之后不久,蕃军主力果然向王孝杰米栅推进而来。其军军势浩大,前后旌旗招展,相连足有十数里之广,一俟抵达王孝杰米栅所在区域,便将周遭区域几乎尽数封锁。
钦陵的中军大帐并没有摆设在王孝杰米栅这一盆地的正面出口,而是架设在了整个战场偏右侧、靠近青海方位的一道山梁上。
站在山梁上临高眺远,可以将大半个战场都收入眼底。
由此高处向下看,王孝杰米栅的地理优势一览无遗,这片盆地位于两山之间的夹谷,前方是两山收紧、宽不过两里左右的隘口。
后方则是地势相对平坦的苦拔海湿地,如今的湿地中早已经大有水草芦苇青葱之色,这意味着吐蕃军众想要绕岭而过、封锁唐军的后路,都很难做到。
相对于大非川平坦开阔、可容几十万人纵横离合的地势,王孝杰米栅实在是不利于吐蕃军队势力的完全发挥。
关于这一点,钦陵自然有深刻认知,这些年来他坐镇青海,青海周边每一寸地理形势、他几乎都了然于心,对地形的掌握甚至细致到米栅周边每一处峰岭隘口的距离与深浅。
正因为了解的如此细致,钦陵才更明白这将是一场艰苦至极的战争。虽然在他的精心操练与调教之下,如今的吐蕃大军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攻坚能力,但是跟唐军的坚守能力相比,仍然差了很远。
但他实在已经拖不起,对九曲之地诸胡部的强争进行的非常不顺利,据说唐国的雍王直接从洮州出兵攻掠九曲之地。九曲之地诸胡有的已经被攻灭,剩下的也人人自危,更加不敢派遣部伍助战吐蕃。即便有一些胡酋来使,主要意图也是为了求救。
九曲方面已经不足指望,坐镇唐军大营的黑齿常之又是一个极擅防守的大将,只看其人将赤岭一线经营的坚不可摧。若再任由唐军在王孝杰米栅站稳脚跟,怕将成为另一个赤岭。
不,比赤岭的形势还要更差,毕竟赤岭对双方都有困阻。可唐军若从王孝杰米栅冲出,前方便是一路的坦途,其兵锋甚至可以扩扫整个大非川在内的海南区域,除非吐蕃长期在莫离驿驻扎重军以备唐军。
但这是不可能的,吐蕃的征发和动员模式决定了不可能长期保持动辄数万人马的脱战精兵以戍边,他们可没有拥有河源那种年产几百万斛军粮的庞大屯垦基地,乃至于整个富庶的陇右。
青海地区所产除了要供养驻扎在此境的吐蕃军队之外,每年还要向国中输送不菲的财货物资。如果不这么做,无论是赞普还是国中其他的大家族,都不能容忍噶尔家族长期独享吐谷浑之地所带来的利润。
“那便战罢!”
尽管心中还有诸多忧思,但既然大军已经至此,杂想太多也已经没有了意义,随着钦陵一声令下,鼓号声霎时间在山岭间响起,诸路蕃军有条不紊、各有节奏的从王孝杰米栅各个区域发起了进攻。
此时的钦陵脑海中自有一份具体的战盘,在这方战盘上,足足有多达十几路的部伍同时发起了进攻。尽管整个扩及几十顷的战场上人马调度显得杂乱无章,但一切的攻防形势在秦岭的脑海中却反映的清晰无比。
钦陵掌军,自有其独门技法。
他麾下的吐蕃本部人马以千人为一队,两千人为附庸,三千人为一军,各以自己的嫡系亲信为军主。
吐蕃人马各受三令,或在前、或居中、或镇后,三种军令代表着三种作战方式,前者冲锋、中者游击、后者督战。至于胡部附庸,唯受两命,赤旗为冲,黑旗为撤,当冲不冲、当撤不撤者俱杀!
为了在战场上同时调度多达数万、十几路的人马,钦陵还有一套更复杂的鼓令,唯诸军军主能够准确接收其命令。
这是因为凡为军主者,俱是长期追随钦陵的私曲精锐,只有经过长时期、熟能生巧的操练,才能在混乱的战场上接受并准确辨识各种具体的命令。
这一项优势,甚至就连久习战阵演变之法的唐军将领都不具备。毕竟唐军大将无事在朝、有事出征,尽管也有一套系统的旗鼓命令指挥作战,但终究比不上钦陵私曲部伍长时间耳濡目染的浸淫那样灵活多变。
正因为有着这一批心腹耳目各领军事,钦陵才能对数万乃至十数万大军如臂使指、调度灵活,不放过每一个战场上所出现而又稍纵即逝的战机。
为了确保钦陵的命令得以彻底贯彻,吐蕃军队甚至不允许彼此搭救同袍。战号一响,哪怕近畔友军已经被敌人围杀殆尽,都不准转戈搭救,只能执行自己所接收到的命令。
王孝杰米栅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的确不利于吐蕃大军离合聚散的演变。但是当吐蕃大军真正发起进攻的时候,庞大的压力仍然扑面而来。
黑齿常之所坐镇的山谷处的主战场上,足有一万吐蕃精锐于此集结,但却并不进攻,只是在正面维持对唐军的威逼,迫使唐军在此处集结大量部伍进行对峙。
而在其他方位,吐蕃军队几乎同一时间发起了进攻。王孝杰米栅虽然位于两处峰岭夹谷之间,但这两道峰岭并非浑然一体,当中仍然存在着许多沟壑峰谷可供出入。
当然,这些地方也几乎都被唐军设栅据守。吐蕃军众汹涌冲来,唐军排弓射之,如此击退了几轮吐蕃军队的冲击后,吐蕃军阵中战鼓声却再次一变,其中几处峰谷便有吐蕃的仆从军继续发起了进攻。
吐蕃大军的攻势时急时缓,但却始终不曾间断。唐军虽然准备充分,有强弓劲弩击退敌军的进攻,但时间一久,弓手也难免疲惫,特别各种锋矢储备消耗严重。
若只是一两处如此还倒罢了,但多达十几处峰谷全都是这样高强度的战斗节奏,很快便有了差距的体现。
有的峰谷射手明显气力不济、或者箭矢告急,一旦远程的封锁出现了衰势,吐蕃军众们便把握到这一战机,喝令仆从军逼压而上,去拆除、破坏唐军栅栏或烽堡外所设置的拒马等障碍物。
很快,一些告急的讯息便传达到了前阵督战的黑齿常之这里。听到这些告急声,黑齿常之心中不无焦躁,眼下不过才刚刚开战,有的烽堡守将便因把握不住吐蕃的进攻节奏而有不支之态,自然让他倍感恼火。
“传令左三、左六……等几处烽堡,暂且弃守,放蕃军入内,傍谷围杀!”
略作沉吟后,黑齿常之便下令道。他所点出的几处峰谷所在,道路本就崎岖狭窄,蕃军很难大股入内,即便不守,影响也不大。放纵贼军进入,正好可以斩杀一批以作威吓。
黑齿常之此令传达不久,谷口正面战场的蕃军终于动了,足足三路人马摆出矢冲之阵,直向唐军正面战阵冲杀而来。
一时间,正面战场陡然杀声大作,一扫此前肃穆氛围。
陡逢此变,营中留守众将士们不免惊了一惊,再加上一些不同程度的厮杀突然在谷内发生,让一些不知内情者还以为场上发生了什么恶劣的变故。直到黑齿常之分遣中军军使巡营告慰,营地内军心才又稳定下来。
正面战场的冲杀,自然不足撼动黑齿常之亲自督战的战线,蕃军们在抛下足足近千尸首于外围拒马战阵外后,只能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沿峰岭狭道冲入山谷内的蕃军也多数都被围杀。傍晚来临的时候,唐军再次恢复了这几处峰谷的防务。
太阳西陲,蕃军的进攻节奏也有所放缓,谷外的大营中处处都升起了炊烟。
然而正在这时候,唐军大营中却突然旗鼓大噪,在经过几乎一整天的被动防守后,早在营中养精蓄锐的唐军骑兵们冲出了战场。
三千名唐军骑兵从正面谷口冲出,直向蕃军营盘而去,并不直冲其营垒根本,而是绕其外围三番游射,直接将蕃军营线逼退十几丈有余。
蕃军反应同样敏锐,几乎在唐军冲出阵线的同时,两翼各有游师包抄而来,想要截断那三千唐军骑兵的退路。
但黑齿常之既然有此军用,当然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两千陌刀手在营中被甲完毕,直接乘战马投入战场,抵达战场后,即刻弃马列阵,至于坐骑则就任由奔行在战场上。
唐军陌刀手如此大手笔的机动投入,让蕃军出击的骑兵游师不敢贸然靠近。唐军骑兵们以陌刀手基阵为原点,不断在战场上冲突游射。
因为陌刀战阵的存在,蕃军投鼠忌器,不成围截之势,当其军营中重骑披甲登阵的时候,唐军骑步两阵已经且战且走,与前营阵脚恢复了连接。
没能围堵住冲杀而出的唐军,蕃军游师便开始收拢唐军抛弃在战场上的战马,并大声吼叫道:“唐军弃马,败矣!”
阵中的唐军也不甘示弱,大声回应道:“此马俱蕃贼所资,入营再驮蕃贼尸首来投!”
更有甚者则就唱起了歌:“月黑雁飞高,钦陵夜遁逃……此夜必袭贼营!”
哪怕唐军并不喊叫夜袭,蕃军对此也绝对不敢松懈。
吐蕃大军巨万,真正的本国精锐在人数上并不占据绝对优势,大量的胡族部伍充斥营间,白天在钦陵的精妙指挥下尚可表现悍勇。但是到了夜里,临场指挥的效果便大打折扣,一旦被夜中袭营,乌合之众的弊病便凸显出来。
所以就算吐蕃在正面战场上打得不错,可若一旦遭受夜袭,战场形势就会逆转,乃至于分分钟演变成营哗溃逃。
这样的战例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所以钦陵在这方面也是极尽设防,白天攻战的同时已经命令另一批胡众围绕大营挖掘壕沟,一些部伍干脆就扎营在山上。到了夜里,营内营外更是篝火齐举,用火光驱散黑夜给胡众们带来的心理压力。
夜里,唐军果然不出意外的袭营了。
在蕃军周全的准备之下,这一次袭营当然没有什么斩获,但是人马躁闹竟夜,到了第二天清晨,众多蕃军更是明显的疲惫不堪,再次开战的时候,也并不像昨天那样打得气势如虹,直接在十几个方位发起围攻,而是只选择有限的几个区域进行攻坚。
这其中,山谷处的正面战场上厮杀是最惨烈的。整整一天的时间里,蕃军在这方圆几里的战线上投入了足足有三万多人马,一次一次的向唐军前阵发起冲击。
如此一天战斗下来,防守前阵的唐军近万战卒也已经是疲累不堪,各自鸣金收兵后,唐军也没有再像昨天那样派出游师去冲撞敌军阵脚,而是紧张的进行着部伍调换。
没有了唐军冲营逼退,蕃军前营阵线直接压在了山谷外两里多外的距离上,彼此篝火辉映,全无**阴影的存在。
特别在这一天时间里,都是由白兰羌等胡部附庸负责正面作战,蕃军本部精锐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休养。入夜之后,便继续挑灯再战。黑齿常之因此不得不将一部分后备兵力也调入前阵,才使得前阵没有被敌军凶狠的打法所压垮。
这一夜的战斗,并不只有发生在正面战场,侧方一处峰谷,入夜后便有两千精骑在此暗聚。到了后半夜正面战场的战斗放缓之后,两千精骑即刻上马杀出。
然而当他们冲出峰谷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则是早已经严阵以待的蕃军将士,彼此恶斗一场,互有损伤,最终唐军这一次夜袭也没有造成太大战果,只能无奈退回。
第三天,随着朝阳从地面跃升上来,整装出营的蕃军便发现唐军正面战场的防御已经在进行收缩,前阵上没有大量士伍充阵,而是架设起了层层叠叠的拒马,内外多达七八层。
“唐军力竭了,今日再杀一阵,必破其军!”
前阵蕃军将领们眼见这一幕,虽然感觉头疼,但还是一脸振奋的大声吼叫着鼓舞士气。昨日死伤惨重的胡部附庸们见状后也是大喜,奋起余勇准备拔除唐军所架设的拒马障碍。
可是当他们刚刚冲入拒马战阵的外围,唐军弓弩手们同样入阵分列,引弓攒射。突厥虽然甲械精良,但也只限于本部人马,至于这些征召而来的胡部附庸,则就需要械用自备,防护自然简陋,一旦靠近上前,便被大量的射杀。
中军大帐前,钦陵浅观局势后,便放弃了对正面战场的重点冲击,而是开始分别出击几处峰谷道路。
经过这几天的试探,他对唐军的调度分配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知,虽然此前战斗也猛烈,但他还并没有用出全力。到了今天,试探初步完成,他便用出了一个蓄势颇久的杀招。
吐蕃军阵中突然出现了许多造型古怪的大车,这些大车车驾庞大并蒙覆着厚厚的皮革,而且车轮左右各有两环,彼此间距两尺左右,内者为大,外者微小。
这是吐蕃为了进攻崎岖山地、不利骑兵冲锋而专门打制的战车,名为牦牛车,坚韧的牛皮裹缚,能够极大程度的阻挡唐军强劲的箭矢。牛皮下并没有车板,卒众们可以直接在里面推轴而行,如此便可直抵烽堡下攀岩肉搏。
原本钦陵是打算将这器械用在攻夺赤岭上,现在则提前用在了进攻王孝杰米栅。有了这样的战车防护,唐军的远程打击便几乎丧失了有效的杀伤力,尽管一些烽堡守将也及时想到用火攻烧掉这些牛皮车,但效果并不算好。
当吐蕃军众近乎无损的抵达烽堡附近乃至于突破栅栏后,唐军的防守压力便陡增。几路吐蕃军众如洪水般涌入峰谷,放眼望去,峰谷中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密密麻麻的让人没来由的心里发慌。
特别是当一些防线发生肉搏近战的时候,几天时间下来一直占据防守优势的唐军便伤亡陡增,不得不向各处进行增援。
黑齿常之一边在营中调度人马,一边密切关注前阵动态。这几天时间下来,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攻守作战,唐军的兵力劣势渐渐凸显出来。
吐蕃人马是唐军的两倍有余,本身作为攻战方,主动权要更大,可以更加灵活的调度轮换。而唐军几次的试探出击则就收效甚微,几乎没给战局带来什么明显的扭转。
尽管此役只要守住王孝杰米栅,唐军的战略意图便基本达成。但吐蕃的攻势太凶猛,不得不说还是让军心稍有低迷。
这一天时间进行下来,又是一场接一场的惨烈战斗。与前几日唐军仅仅只是疲累不堪相比,今天的损失可以说是惨重有加,为了防守住吐蕃所重点进攻的几处峰谷,唐军战损将近三千余众。
当然,吐蕃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更大,几处峰谷尸骸沉积,几乎将峰谷都给填平。有的地方所堆积的敌军尸首甚至直接与烽堡城墙等齐,放眼望去,尽是残肢断臂,狰狞而又恐怖。
经过了这一天时间的战斗后,傍晚双方休战,气氛显得沉闷压抑,巨大的战损也让各自都安分下来,归营起灶进食。
入夜后,山谷外的吐蕃大营中显得尤为宁静,甚至就连夜中照明的篝火都没有点燃,整片大营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眼见蕃军营中如此沉闷,谷中唐军众将不免又起了心思,不少人请战夜袭。但黑齿常之自知钦陵诡计多端,若计止于此,实在不是其人该有的水平,权衡一番后,还是摆手拒绝了众将的请战,并不觉得眼下是大举反攻的好时机。
然而当再次天亮的时候,山谷内唐军再向外望去,却惊讶的发现对面的蕃军早已经人去营空,在昨夜进行了大规模的撤离。
眼见这一幕,不乏唐军将领大感懊恼后悔,乃至于有人暗里抱怨黑齿常之老将胆怯,竟然放任疲军撤离。
黑齿常之心里也是不无后悔,无论吐蕃撤军是真是假,若昨日能够杀出,吐蕃数万人马的调度必然不能严格统御,一定会发生真正的大溃逃。
但既然这样一个战机已经失去,黑齿常之也就不再多想,在敌势不明的情况下,并没有直接下令追击,只是派遣斥候人马沿着蕃军撤离的踪迹进行追踪,辨其虚实,再作后计。
多达数万人马的撤离,自然无从掩饰,更何况吐蕃军中本就有大量军纪不高的胡部附庸。很快唐军的斥候们便在郊野中发现了吐蕃军众的撤退行踪,前后蔓延仍是数里有余,垂头丧气,军纪散漫,一副败军之相。
数万人的败相可不是单凭伪装就能装出来的,所以当这一消息传递回来的时候,众将请战之心更加炽热。
“贼军自走而非溃败,其志虽丧但其力仍存。钦陵用兵,不……”
黑齿常之还在沉吟,帐内已经有一个将领起身大声道:“燕国公名位早达,自可求稳为上,不恋殊功。但末将捐身报国,枕戈待旦,又逢雍王殿下壮志巡边,狩功良时,实在不甘心就此错过!末将只身请战,若拙志得逞,则与公同荣。若不幸遭伏,身既死国,亦无惧骂名!”
听到这话,黑齿常之又是一阵沉默,昨夜没有应请出战,已经是他失策,今日若再阻追击之计,则虽功犹罪。单单眼前众将错失殊功,巨大的失落感之下,便能弹劾的他名位俱毁。
而且他也实在不甘心放任蕃军就此撤走,于是他便举手下令道:“诸位出击则可,但一定要谨记前后部伍不失呼应,切不可贪功孤进。”
众将急欲出战,无论黑齿常之说什么,自然都是忙不迭答应下来。
既然已经决定出击,那自然越快越好,黑齿常之即刻便在营中点出一万人马,着令诸将分领,直追蕃军后部而去。
同样黑齿常之也没有就此松懈,一方面严令留守之众守住王孝杰米栅,一方面则亲率三千部伍为诸将后继,接应诸军。
“钦陵诚是兵道诡才啊!”
离开王孝杰米栅的时候,黑齿常之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已经可以笃定钦陵此番撤军必然有诈,但哪怕是他,都忍受不住任由蕃军撤离,更不要说唐军那些渴功的众将士们。
现在钦陵就是逼着唐军放弃王孝杰米栅的有利地势,也一定会在野地中进行反扑。这一战打到如今,终究还是勇者当胜啊!
果然,黑齿常之率军离开王孝杰米栅不久之后,前路斥候便回报战况,道是钦陵已经率领吐蕃军众反扑而来,几路先行的唐军全遭到截杀。
黑齿常之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在保证马力的情况下加速行军。再前行十数里之后,便看到前方旷野中已经展开了惨烈的会战厮杀。
吐蕃军众溃走不假,但溃逃的仅仅只是其所部诸胡附庸,而吐蕃本部精锐,则仍然不失组织,正在前方郊野中与唐军进行着激烈的缠斗。
哪怕仅仅只是本部人马,吐蕃兵力也略占上风。特别在反击的过程中,钦陵亲自率领三千精锐,直接伏杀全歼了唐军追在最前方的一路人马,这大大振奋了吐蕃颇有低迷的士气。
对于普通战将而言,军势一纵难收,但钦陵却并不属于此列。蕃军们已经习惯了追随这位大论获取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今次无功而走,反而有些不习惯。
当眼见到钦陵斗志不失,再次反杀唐军整部人马,一干蕃军顿时沸腾起来,纷纷折转归部,在那熟悉的鼓令声指引下,于此开阔的战场上离合纵横,尽情的绞杀着轻敌追出的唐军,一扫此前数日强攻都不能攻克的颓丧。
黑齿常之行进到战场边沿,自有一路吐蕃军众凶悍杀来。
他快速的打量了一下战场上的形势,并没有选择增援某一方,也没有跟迎战上来的吐蕃军众进行纠缠,挥刀反手割下甲袍内领缚于额际,甩掉兜鍪露出自己的面容,横刀在手大喊道:“百济卑人黑齿常之,入唐三十载,二圣授我高位,雍王推我心腹,非得殊功,难报殊恩!今日入阵,只杀钦陵,余者不问,诸将士敢随我勇战?”
“战、战!”
黑齿常之身后众将士听到这喊声,纷纷振臂以应。
“生而蛮夷,死则唐魂!无惧无悔,能恐争功?杀!”
黑齿常之一夹胯下战马,直向蕃军帅旗杀去,身后部伍拥从如龙,更有一往无前之势。当奉命前来拦截的吐蕃军众冲至正面的时候,黑齿常之大吼一声,老将发威,刀光一闪,当前者人马俱裂!
远在战场中心位置的钦陵自然也注意到了冲入战场中的黑齿常之及其部伍,但彼此距离仍远,他一边传递军令,让战场上的蕃军加快对唐军的剿杀,一边从容不迫的调度余者军众前往阻拦黑齿常之的冲杀。
然而黑齿常之所部如游龙惊走,接连冲垮了三支前来拦截的吐蕃军众,钦陵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与此同时,黑齿常之虽然没有什么声令传达给在场那些被分击包抄的唐军军众,但却用其勇烈行动做出了最好的明示,那就是擒贼先擒王!
于是在这广阔战场上,各个角落的唐军将士们也都纷纷醒悟过来,不再各自为战,凡有余力者,俱向吐蕃帅旗冲去。其势未必凶猛,但却让战场上复杂的战况为之一清,钦陵所谓的各种精妙战术调度已经全无用武之地,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收缩兵力,以抗阻唐军向此方的冲击。
吐蕃军队的战斗力,在于其离合迅猛,在于擅长集结优势的兵力,可当这两种优势都被大大抵消后,唐军的精勇同样带给他们庞大的压力。
在唐军几路冲杀部伍中,唯以黑齿常之所部三千卒众最为凶猛。老将须发灰白,一路冲杀而来,脸上已经多沾血水,但仍是一往无前。其后部伍为其马首是瞻,刀锋所指,千人如一。
但蕃军的拼死阻击也给黑齿常之所部人马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们也是一支有信仰的队伍,不允许旁人加害大论。所以在冲击的过程中,不断有唐人部伍被蕃军截杀分割,甚至若非前方部伍中甲士舍命掩护,黑齿常之都几番险遭戕害。
当队伍冲行近半的时候,黑齿常之胯下坐骑已经渐有不支,而在马腹受了一枪之后,彻底的倒地不行。
“交出马来!”
黑齿常之下马后,一名蕃军士卒挺枪跃来,他反手一刀,直用刀身直接将那蕃军士卒抽飞出去,而那枪锋也贴肩掠过,直接挑飞几缕须发。
另有几名蕃军伺机上前围杀,但随即便被入前抢救的唐军士卒所斩杀。
“继续、冲!”
换乘坐骑之后,黑齿常之继续将手一挥,仍向蕃军帅旗冲去。
此时战场中心的钦陵,也总算见识到这唐军老将的风采,他是亲眼见到黑齿常之所率部伍如铁犁一般在战场上犁出一道笔直的血色深沟,其终点一直是他,始终未改。
这一支队伍从最初的三千人,到现在已经不足千人,而且所乘战马多非本有而是在战场上直接缴获换乘。至今仍然悍勇不减,几乎吸引了战场上一半的蕃军,这自然大大影响了他所指挥对唐军剿杀的效率。
如今的战场上,仍在活跃的唐军还有六千余众,战损几乎都是在黑齿常之入场以前所增加的。
而等到黑齿常之入场冲杀至此,唐军斗志再次被激发出来,并趁着大量蕃军唯独黑齿常之之际再次进行集结,此时便有足足数支唐军千人大队直向中军扎来。
“撤吧,黑齿常之名不虚传,与之斗勇,已落下计。”
尽管此时钦陵身边还有两千余众没有投入战场,战场上的蕃军再作整合后也还有数千之众,但即便再继续于此缠斗,所得不过惨胜。即便打赢了眼前这一仗,后续该要如何收拾青海局面也会让他头疼不已。
更何况,眼见黑齿常之仍在向此奋力冲杀,其余几路唐军也已经在战场上略得呼应,再留下去,真是胜负堪忧。
随着钦陵帅旗移动,战场上蕃军军心顿时又衰落下来,这一次,便是真正的败退了。
“燕国公,愚等、愚等实在惭愧……”
诸将引军与黑齿常之汇合,看到老将浴血杀敌、浑身更如血浇一般惨烈,一个个不免羞惭难当。
“蠢、蠢物!此时不追,更待何时!老子贪图你们几句歉语?”
黑齿常之环顾众人一眼,眉梢一挑,破口大骂道:“继续追,杀散那些蕃卒!若能追到伏俟城下,雍王壮言成谶,老子亲为你等执辔夸功!”
0628 社稷永固,百蕃恭服
当王孝杰米栅唐军战胜的消息传回后方时,一直坐镇于乌岭横堡的李潼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尽管在开战之前他已经做了许多的准备工作,哪怕给他更多时间、甚至于掌握更大的权力,都很难做的比眼下更好。
可一想到对面的对手是吐蕃战神钦陵,唐军与吐蕃此前的交战经历又实在让人不容乐观。尽管理智上一直在说服自己唐军今次胜算颇大,可一天没等到结果出来,李潼的心情总是忐忑难定。
由于前路大军仍在继续进行追剿余寇,具体的战报还要再等一天才能送回。但只要正面战场上分出了胜负,其他的都不必计较太多。
抛开吐蕃钦陵那的确卓越不凡的军事才能,唐军与蕃军作战,最大的难题还是于青海境中几无胜绩可夸,以至于在许多人的观念中都觉得,吐蕃的军队在青海似乎是不可战胜的强敌,谈战色变。
李潼当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吐蕃的军队非但不是不可战胜,当唐军整体的战略以及战术都能安排得宜的情况下,不只能战胜蕃军,更能按在地上疯狂输出。
但无论什么样的结论,没有事实作为依据,都会显得苍白无力,让人不能信服。这一次的胜利可以说是近年来从零到一的突破,是一个新的开始,是唐军重新夺回青海乃至于整个吐谷浑故地的一个.asxs.。
接到这一战报后,李潼并没有继续再于海东逗留。在战争结果出来以前,不独他自己忐忑难安,整个陇右其实都有些人心悸动。
现在交战结果已经出来了,李潼也要挟此大胜威势继续加强陇右的秩序建设。
当雍王自海东地区返回鄯城的时候,鄯城中士民几乎全城出迎,不用问,自然也都是想要打听最新的消息。除了州府一些官佐与外州使者之外,还有许多胡酋也都挤在了人群的最前方。
迎着众人满怀期待与疑问的眼神,李潼露齿一笑,接着便说道:“日前我军燕国公统部,与蕃国钦陵十万大军会战于海南王孝杰米栅,大破蕃军,阵斩数万,钦陵败走,未知所踪。”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无不沸腾起来。他们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既然聚集在鄯城等待前线消息,当然是希望此战能够得胜,起码是不希望唐军再如此前几次用兵那样大败亏输,能够将蕃军势力继续隔绝在赤岭以西。
现在唐军非但没有战败,而且听雍王言中意思,似乎还是一场辉煌的大胜,直接在战场上正面击溃吐蕃的大论钦陵,这绝对是前所未有的壮举。
相对于在场一众唐人士民只是纯粹的振奋狂喜,人群中那些胡酋们所受到的心理震撼不免更大。
其中一些生性机敏、反应快捷的胡酋更是箭步冲出,直接匍匐于雍王马前,深作叩拜乃至于亲吻地面尘埃,并神态激动的颤声说道:“雍王殿下诚有镇国之威能,于京中镇压乱国贼臣,于边陲强诛悖命凶徒!唐家得于殿下,必社稷永固、百蕃恭服!”
另有一些胡酋反应要慢了一些,没能在雍王殿下面前争进贺言,索性在外围原地蹈舞胡旋起来,一边高唱着雍王新著《杀蕃》歌,一边频作贺词。
胡酋们一个赛一个恭敬热切的表现,倒让仅止于拍掌喝彩、引吭长啸的唐人士民们显得相形见绌,不够热情。于是刘幽求等员佐们一个个也都争进于雍王身边,各作贺言以献。
李潼眼见到这一幕,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特别在看到诸胡酋们各自夸张激动的表现,心里更是冷笑不已。
老实说,这一次海东大战的动员,称不上尽善尽美,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诸羁縻州府的胡部势力征发并不到位。
吐蕃虽然兼并了吐谷浑故境,得以征调原辖于吐谷浑政权的各个胡部。但其实或内附、或依附于陇右的胡部较之吐蕃所控制的只多不少,单单陇右一道,便管辖着足足两百多个羁縻州府,可想胡部之杂多、胡势之强大。
可是在海东这场战事中,吐蕃投入的兵力足有十万之众,其中自然绝大多数都属于其所统治的胡部附庸。
唐军所投入的兵力,则只有三万出头,主要是河源军与李潼从关内带来的援军,还有就是一部分本来就存在的胡部城傍力量。至于对陇右胡部的势力征发,则就微乎其微,仅仅只有两万多胡部丁壮在赤岭一线负责一些后勤事务。
虽然这也跟唐军整体的战术计划有关,州府与河源军都没有征调太多的胡部力量。但我不征发是我的事,你没有表示,这应不应该?
此前李潼在鄯城州府宴请诸部胡酋,便有许多胡酋根本没有到场。因为当时要组建西河行社、筹措军需给用,李潼仅仅只是收拾了当时在场的细封部的刺头,至于其他的,则还没有继续深究。
现在,唐军在正面战场击溃了吐蕃军队,强势威严得以重新建立起来,当然也就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刻。现在一个个胡酋笑得菊花一样灿烂,但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激情之后的献媚,只会让人觉得反胃。
这一点想法,李潼也没有当众表露出来,并没有破坏城外欢乐的气氛。可是在进入内城后,便将诸胡酋急切求见的表书统统扫尽了垃圾堆里。
刘幽求入前请示道:“等到海东战事彻底了结,殿下是不是便要回返关内坐镇?需不需要卑职等提前拟写功表露布?”
李潼闻言后则摆摆手,并沉声道:“陇右冰结封冻之患,如今不过刚有缓解之态。眼下归镇,为时尚早。”
他今次赴陇,可不仅仅只是为了刷一波军功那么简单,对于整个陇右乃至于安西的秩序改创都有着很深刻的想法。
青海方面既然取得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正宜趁热打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动。而且西域方面还没有新的消息传来,这也是非常重要的边情。
李潼能够登陇一次并不容易,当然要将心里的一些构想铺设开来再返回长安。
“将诸胡州名簿取来。”
陇右胡情杂乱,他早已经看得不顺眼,等到刘幽求递上籍簿,略作翻看后,李潼也并不细辨那诸多胡州名目,只是说道:“今年之内,陇右羁縻州府砍掉一半。诸胡州若顺从入籍,可以不动甲刀,敢有抵触者,绝不纵容!”
刘幽求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便又问道:“那些入籍或者罪没的胡徒们,主要施用何方?”
“陇边诸因垦授勋者,一转授其十户胡奴,助其田事。”
陇边的屯垦底子还是太薄,谷米稍有集散,粮价便波动剧烈,这并不利于长久的兴事于边。他虽然已经授命娄师德屯田事宜,但也要配给基本的底子。
被清扫出来的那些胡部人口,就是上好的劳动力。将这些人口授给陇右这些地主土豪们,既能增加劳动力,同时也有一个增加税收的借口。劳役是无偿赠给你们使用了,但他们各自的户调,你们总得承担起来。
对于陇边这些土豪地主们,李潼的态度还算比较客气的。陇边本就胡汉杂居,甚至由于大量羁縻州的建立,胡人声势还要隐隐超过当地的唐人。
所以只要这些唐人地主们能够顺从基本的政令管束,李潼也不想用严刑峻法去压制他们。即便是有什么索求,也都是先给予一定的甜头。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李潼就会一味的迁就他们,接着便又问刘幽求:“近日你掌管榷商事宜,有关商屯开边,响应者有多少?”
除了军屯、民屯之外,李潼还打算在陇边开展商屯,由各州县官府划出一些荒地,并提供基本的农具、力役等,让商贾们投入垦荒。所效法的,便是宋明时期的开中法。
尽管眼下他还没有掌握国中盐、茶等重要商品物资的生产渠道,可单单河西走廊这一条商路对商贾们的诱惑同样不小。如果郭元振在吐蕃有所收获的话,幕府又能控制一部分的茶马古道,对商贸的管束力自然也会大大增强。
“之前此法并不乐观,商贾们虽贪货利,但对陇边情势总是不能放心。可现在大军既然壮胜于青海,后续必会应者云集。”
讲到这一点,刘幽求也充满了乐观。无论言术怎样的花团锦簇,但唯有强大的实力才能给人十足的信心,肯于大笔投入。
“与商贾交接事宜,暂付宋霸子。陇边事情告一段落后,刘司马便随我返回关内任事吧。”
对于刘幽求这个微时相随的老人,李潼自然另眼相待,陇右是他实力强大的臂膀,而关中才是他的基本盘,只有保持根本的强大,四肢才能更加勇健。
陇边战情告一段落后,关中仍是他重心所在,是他抗衡神都朝廷的核心力量。
刘幽求闻言后自是大喜过望,连连谢恩。
鄯城的军政事宜,并没有因为青海的大胜便告一段落。反而由于雍王殿下政令频出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但这种忙碌,没有人会感到厌烦,浑身都洋溢着一股充沛躁动的干劲,不愿在这大进的势头中贪图一时的清闲而落后于人。
旬日之后,作战于青海的唐军部伍陆续返回湟源休整,随之一同返回的,自然还有青海此役的海量斩获,顿时又在整个陇右掀起一阵狂喜的热潮。
0629 生杀之权,不可轻予
“末将等不负所用,痛杀蕃贼于青海,京观筑于海南,骸与山齐!归来复命,恭请雍王殿下垂教!”
黑齿常之率领河源众将入前作拜,甲衣虽然已经经过了一番清洗,但仍残留着一些大战所留下的痕迹。
李潼入前扶起了黑齿常之,并对众将说道:“蕃国久躁于边,此前虽有用事,但却憾难全制。今燕国公与众将士大破蕃贼于青海,再次扬我国威,能与诸位相谋于事、成此壮功,我亦幸甚!有此精勇甲伍,家国更复何忧!”
城外迎师,归府奏详。返回鄯城州府后,黑齿常之并众将便开始就此战的过程与斩获等等诸事进行详细的奏报。
当讲到吐蕃放弃莫离驿的优势地形、主动向王孝杰米栅发起进攻时,黑齿常之又不吝对雍王计略大加夸赞:“此战吐蕃本以势众,更兼主场为战,若非其主动求战,胜负实在堪忧。今战事初步了结,述论功绩,雍王殿下应以运筹居首!”
这么说也绝不是在拍雍王马屁,此战之所以能够得胜,其中一个最大的契机就是吐蕃被迫放弃其本来的阵地。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将不可能变为了有可能。
特别众将在战场上领略到吐蕃军众的悍勇凶狠之后,对此有着更深的感触,丝毫不觉得此战雍王居于首功是什么夸大之辞。
听到众将这么说,李潼也只是矜持一笑,心里自然也是高兴得很。
这一场战事他虽然没有亲自上阵督战指挥,但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殚精竭虑。眼下这样一个结果,除了一番努力收得回报的满足感之外,他也依稀感受到面对钦陵这样的对手,该要如何克敌制胜。
钦陵在战场上自有一股近乎直觉的敏锐天赋,能够打出各种常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辉煌战绩。但与此对应的,则就是他的大局观有些相形见绌,起码不如其军事才能那么光辉耀眼。
钦陵所有的功业都是建立在其父兄所开辟的大局基业之上,在禄东赞父子大权独揽、内外配合之下,吐蕃迎来了第一个扩张的高峰期,在区域周边战绩辉煌至极。
可是随着父兄离世,当钦陵开始主持大局的时候,其能力上的短板便凸显出来。尽管在西域方面与大唐反复纠缠,但始终都没能获取到战略上的优势,一旦大唐提高了对西域的重视、加大投入,四镇秩序便重新建立起来。
至于在青海方面,基本也就是维持着承风岭之战后的局面,几乎没有了什么新的开拓。大唐在陇右仅仅只是以河源军为中心构建起防事体系、沿赤岭进行设防,至于青海南部的黄河九曲之地,则就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管控。
但就算是这样,吐蕃的力量仍然没有向九曲之地渗透太多,反而九曲之地的胡部们对吐蕃多有抵触。
十几年时间里,外战上几乎已经无功,国中更是叛乱丛生,大大破坏了禄东赞与赞悉若在位时所营造的秩序与局面。钦陵因此被国中的动乱牵扯了大部分的精力,未能集中全力继续向外开拓。
导致这一情况的原因虽然有很多,但也说明钦陵在执政的大局观方面的确是天赋不高,甚至可以说很差。
哪怕其人在战场上仍然表现优异,但权倾一时、执掌吐蕃国运长达将近五十年之久的噶尔家族,最终也毁灭于这个吐蕃战神之手。
讲到兵法韬略,李潼自不是钦陵的对手。但两大强国交战,决定胜负的元素从来都不止于此。大唐同样新经政变动乱,特别作为关中核心的长安也是乱局方定,对于陇右几乎不能提供任何的有效帮助。
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潼能够更快捷、更有效的将陇右人物集结调度起来,使得唐军有足够的力量向青海进行开拓。
讲到战略大局上的调度,李潼也完全不必妄自菲薄,他就是能够吊打钦陵。
当然,发现钦陵这一能力缺陷的,也并非只有李潼。起码历史上以反间计成功搞掉这吐蕃第一权门的郭元振,还有吐蕃那个少时继位、壮年集权的赞普赤都松赞,他们对钦陵的缺点都有着深刻的洞悉,并各自做出了出色的针对。
你动辄在战场上开无双、战无不胜又怎么样,老子们弄死你,甚至都不需要刀兵施用。
当然,具体到今次这一场战事上,李潼对陇右的调度整合也仅仅只是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基础而已。之所以能够获胜,黑齿常之与众将士们浴血奋战才是最直接的原因。
特别当听到钦陵主动放弃对王孝杰米栅的攻打、以此引诱唐军出军追击的时候,李潼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倒并不觉得钦陵此举只是纯粹的诱使唐军来攻,毕竟追不追击主动权在于唐军,胜负如何并不可完全寄望于上。
假使唐军继续持战略保守的姿态、不作追击,可能钦陵也就直接撤回了海西。若势不可强争,懂得适时放弃也是为将者应当具备的基本素质。
对王孝杰米栅的进攻虽然无果,但起码也让钦陵认识到唐军此番进逼青海并非轻率妄举,是的确有着与这一目标相匹配的战斗力,接下来再作攻战时便需要更加的重视。
但唐军还是攻了出去,这也给了钦陵一个反败为胜、扭转战事的机会,自然是要加以利用。
对唐军而言,能够在王孝杰米栅成功击退吐蕃的进攻,当然也算是初步完成了战略意图,巩固住了唐军对海东地区的占领。但也只能说是基本完成,海东这一块鸡肋之地,并不足以彻底扭转青海周边两国对抗的优劣局面。
所以在敌军颓势尽显的情况下,勇作追击、继续扩大战果也是一个当然之选,哪怕这是一个明明白白的计谋。
但当听到众将为了请战、居然直接触犯黑齿常之这个主将的威严,李潼还是隐隐皱起了眉头。但他也并没有就此发作出来,因为这件事本身就很复杂。
所谓的军法如山、令行禁止,仅仅只是存在于兵法理论上的一种状态,现实中一旦要如此要求,那是完全不顾与抹杀了人的主观能动性。
所谓的军队就是一个纯粹的杀戮机器,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这也只是键法论战的一个标准,不要说做不到,即便是能做到,都要破坏掉。
将领争功的恶性现象,在军队中是杜绝不了的。不要说在这冷兵器时代,哪怕在后世影视作品中,独立团李云龙还拥有众多拥趸呢。
现象杜绝不了,关键就要看主将临场的处理。如果处理得好,那也无伤大雅、甚至还有可能获得意外的收获。如果处理的不好,说不定就破坏掉大好局面,反胜为败。
别的不说,单单黑齿常之作为主将于垂拱年间对战突厥的时候,就被猪队友坑得挺惨。至于王孝杰,则就更不用说了,热血上头莽起来,所谓的战略配合对他来说就是不存在的。
至于主将要如何处理这一问题,也与各自的性格与处境有关。像是李潼在兵进关西的时候,直接就在蓝田县的蓝桥驿砍了几十人,树立起其执法严峻、军令如山的形象。
但黑齿常之如果当时敢这么干,且不说当时部伍反应如何。后方的李潼哪怕再怎么信重其人,心里都要打鼓,你这要上天啊?为上者,唯生杀之权不可轻予。
军令如山是不假,但处事必须要有弹性,该要如何统率部伍、确保主将军令威严的同时,还能灵活运用部伍的能动性,从而获取最终胜利,否则名将便不称名将。
军法是死的,但执法的人是活的。赏罚自出于我,恩威自然彰显,安禄山也是这么玩的。
李潼早有当家做主、自立门户的念头,所以刑赏分明、不作收敛。但他行事如此,并不意味着就乐意将这一权力分给属下。
既然知道了有着这样的纠纷,该处理还是要处理。眼下全军大胜,倒也不宜过分苛责众将。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沉声说道:“事发于战阵、了于战阵,不必结成于入奏朝廷的功表。但尔等诸将争强触威,则不可不惩。大军新胜,不宜刑枷折损士气。这样罢,无论朝廷封授如何,我要削减你等违令诸将三成赏格。削减之份,幕府丝缕不留,纳于长安故衣社,在朝廷恩恤之外对此场战事伤损营卒另做抚恤。”
当时争强追击,结果却遭到吐蕃军众的反杀,一些将领直接便战没于阵上,凭着主将黑齿常之悍勇无匹的表现激发起将士斗志,才得以反败为胜。
此时回想起来,诸将也都难免后怕。听到雍王这么说,有的人自是心悦诚服、甘心领受这样的惩处。
有的人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悻悻不乐,此战胜果辉煌,可知当时的决定并没有错,但雍王却还计较于这样的小节,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李潼见众将神情不一,便也继续笑道:“我与诸位,俱名壮此功,彼此也算是情谊颇深,自不会小题大做、横阻你们的前程。所言如此处决,并非引于刑典,而是循情告诫。是否领受,各凭自愿。若你等仍在事陇边,不必因此小隙损害长情。但若归朝入直,我也不会私加责言于状,令辞相送,喜祝前程远大。”
这话便说得很清楚,诸将如果仍然愿意在陇右接受雍王节制,那就要领受这样的责罚。但如果不愿承受这责罚,雍王也自会嘉言举荐他们入朝。
听到雍王这么说,在场许多将领都起身叉手道:“末将追从殿下帐前,为战酣畅、痛快杀蕃,不患功途,甘受此罚。”
但也有一小部分将领不乏忐忑的表态道:“离国经年,乡讯渺远,能效劳于殿下教命,末将亦倍感荣幸。但思乡心切、盼能归国……”
入朝担任禁卫值宿,对边将而言也是有着极大诱惑力的。
终究人各有志,李潼也没有施加阻挠的必要,一边口头上勉励这些选择归朝的人,并表态等到功状拟成之后会先给他们过目一番,以示无私。
0630 扩地千里,兵指海西
眼见到雍王对于战前那场小纠纷的处理,直至其余诸将退出之后,黑齿常之又忍不住感慨道:“殿下策御有术,不失情义、不没法度,兼于仁威,朝廷大事相任,确是得人。”
李潼闻言后则叹息一声,不乏感慨道:“诸将或任性使气,但察其精忠报国的杀敌之心,则未可称恶,不忍严令勒之,恐伤志气。但若不问,又怕骄纵难收。所以小惩大诫,盼能各有所得。”
他之所以如此处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考虑到朝廷对于陇边此胜的犒奖问题。
于青海重创吐蕃人马,不独只是长安幕府因此受益,对于整个大唐社稷而言,也是一桩大喜。但如果考虑到当下时局的具体情势,这件事对朝廷而言就未必尽是好处了。
起码长安幕府因此威名大噪,这对于朝中一些有意限制雍王的人而言,将会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关于这一点,李潼近日也略有设想,觉得朝廷对此处理大概会有两种策略。
第一种就是专门针对雍王,对雍王大加殊荣犒奖,乃至于直接将雍王召回朝中,尊位待之。但是对陇边建功的众将士们的犒奖,则就敷衍应之,不会过分的隆重。
如此一来,既能打断李潼分陕而治的局面、收其事权,让他不能再继续经营私己的势力。
而对陇边功士的薄待,则就可以引导这些人觉得雍王只是在用他们的奋斗为自己谋求功名、尊荣,削减他们心里对雍王的敬仰。即便来年边士入朝,有这样的前车之鉴,怕也不会选择向雍王靠拢。
第二种则就是淡化雍王在这场战事中的作为与存在感,仅仅只是重点褒扬陇右的将士们,通过朝廷的恩赏让这些边士们认清主次,不要忽略了洛阳朝廷的正统性。
或许还有其他情况是李潼所料未及的,但只要朝廷不能容忍长安幕府长期的存在,那么对于青海这一场战功就绝对不会正常处理,肯定是会有一些手段的。
陇边好不容易得此壮胜,李潼当然不愿意因为他与朝廷之间一些暗斗纷争而影响到朝廷正常的赏格封授,使义士热血寒凉。
而且有鉴于朝廷目下的财政形势,怕也很难有大手笔的钱粮犒赏,即便做出一些实物激励,应该也会让长安幕府进行筹措。
李潼如此处理众将触犯军令,同时也是在降低他们对朝廷封赏的期待感。如果朝廷犒奖过于刻薄,他愿意承担这样一个恶名,让边士们不要因为朝廷的犒奖态度而影响到整体对杀敌报国的热情。
如果朝廷只是大开空头支票,却将筹措赏物的压力转嫁给长安幕府,有这样的前计打底,也可以避免长安幕府骤然承担太大的钱物压力。
至于他自己究竟是归朝还是继续留守长安、分陕而治,这不是洛阳朝廷能够决定的。
有关这一盘算计,李潼并没有向黑齿常之透露,这本也不是便将应该考虑的问题。略过此事之后,便又讲起了对于海东占领区域的经营问题。
王孝杰米栅这一场胜利,让唐军直接向赤岭以西拓地两千多里。
黑齿常之所率追击人马在王孝杰米栅外的郊野正面战胜吐蕃人马后,继续向前追击,一直将蕃军追杀到了大非川中段,当吐蕃精锐人马已经渐有重新集结之势的时候,才停止了追击的步伐。
除非吐蕃再次集结大部人马重新杀回,大非川以东的青海地区已经被唐军所实际占领。而且在收军之前,黑齿常之还在大非川西南侧的渴波谷留驻了一部人马以防控此境。
渴波谷位于青海的西南方位,是黄河上游的一处重要山隘,也是从青海进入黄河九曲地区的重要通道。
历史上中宗朝以后,吐蕃逐步渗透、侵占了黄河九曲之地,曾于彼境筑有大莫门城,一直到了开元年间,唐军与吐蕃大战渴波谷,拔起大莫门城,这才逐步瓦解了吐蕃对于九曲之地的控制,之后又经过多年奋战,才将九曲之地彻底收回。
现在唐军前路已经控制住了渴波谷,这意味着提前封锁了吐蕃进入九曲之地的通道,这也是青海此战的战果之一。
可是对于是否长期驻守渴波谷,黑齿常之仍然心存几分迟疑:“蕃国此战虽然大败,但所损多是其附庸部族,其本部真正战没者并不多,因其马力充盈,多弃器杖而走。钦陵之力虽有折、但未尽,一旦疲敝稍缓,必再生争强之念。
我大唐将士自不惧战,但渴波谷所在离境将近两千里,且大非川地势开阔、颇利蕃军离合远袭,一旦远师重设,失于策应,恐劳民伤财、不足长有。”
听到黑齿常之的陈述,李潼也眉头微皱,看着摆在案上的地图有些迟疑不定。
渴波谷地理位置的确优越,如果能够占据此地,向下可以控领整个九曲之地,向上可以直切海西伏俟城。如果唐军还想将吐蕃势力完全的逐出青海地区,此地是一定要控制在手里的。
但不独是青海的蕃军短期内无力再战,陇右唐军在经此一战后,也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休养。伏俟城只能作为未来的一个战略目标,短期内是很难挥兵直向。
渴波谷驻兵艰难,主要就是距离唐军实际占有的海东区域太遥远,中间隔着几乎一整个大非川。就算没有蕃军日常侵扰,想要维持长期的驻军,消耗也是非常大的,一年所废怕是足以消耗掉两三次青海这场战事的消耗。
可若就此放弃此地,李潼又有些不甘心。此战所得,海东只能算是一块鸡肋之地,潜力与前景都比较有限。但若能将整个黄河九曲都纳入唐军监控之下,那此战无论是战略意义还是实际收获就大多了。
而且李潼心里自知吐蕃君臣矛盾日渐尖锐,此次钦陵不败金身被打破,其国中反对噶尔家族长期弄权的声音肯定会再上一个高度,青海地区随时都有可能产生新的连锁反应。
如果唐军能够在渴波谷驻扎一支军队,那么青海一旦有变,就能敏锐的抓住机会继续给予吐蕃重创。
总之,渴波谷此地驻守艰难,但若直接放弃又实在可惜。
沉吟许久之后,李潼才开口道:“渴波谷继续驻扎,并着手筑城。吐谷浑王族西归之后,派驻渴波谷,以我大唐甲士佐之。”
既要在渴波谷维持必要的影响力与战斗力,还要节省远驻成本并降低风险,以胡制胡算是一个折中之计。
青海此战更加剧了钦陵内忧外患的处境,原本在其统率下的吐谷浑诸胡肯定也是人心惶惶,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打起吐谷浑故主的旗号来,自然能够更加分化削弱钦陵的力量。
而且,让吐谷浑那些亡国之余顶在前方,大唐便可以继续深入经营开发九曲之地,使其地成为继陇右之后一个新的进取基地。
至于吐谷浑王族愿不愿意,这不在李潼的考虑范围之内,大唐养了你们这些年也算仁至义尽,不回来那就去死。
接下来,李潼又与黑齿常之讨论了一下陇右扩军的问题。此战大唐扩势直抵大非川,所需要防控管理的区域大大扩张,像河源军不足两万的编制肯定大大的不足,扩军势在必行。
李潼打算在陇右增扩二十军、八万人左右的规模,后续再酌情增加。在没有彻底解决吐蕃这一边患之前,陇右起码也要保持十万人的常备武装力量。
这一部分扩军,便不再依照此前的府兵编制,而是直接因地建编、各设番号。这也意味着一旦这支大军建制成型,将不归于洛阳朝廷,而是由长安幕府进行统领,让李潼陇右诸军大使的官职更加的名副其实。
当然,扩军计划虽然宏大,但也很难一蹴而就,单单卒力的征发以及后勤的维持便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在今年这段时间里,先将陇右军力扩张到五万人左右,让长期屯戍河源的河源军老卒们得到较长一段时间的休养。
这样一个规模要达成虽然也同样不轻松,但努力一把还是大有可能的。青海这一场大战,陇右虽然投入极大,但斩获也颇丰。
吐蕃拖家带口的后勤作战方式,让唐军在后续的追击缴获中大得便利,所俘虏的蕃人以及诸胡部伍达到了三四万人之多,虽然其中青壮卒力占比不大,但也是一笔可观的劳动力。
除此之外,便是大群的牛马了。讲到储蓄丰厚,驻守青海的吐蕃主力又远非细封部可比,唐军这半个多月的追击,除了一些零星战斗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是用在了收缴那漫山遍野的牲口上。初步估计,单单牛马之类便起码有十数万头之多。
哪怕这些畜力只能保留下来一部分,剩下的只能宰杀剥皮食用,也是一笔颇为可观的物资。一旦这些物资尽数运回陇右,足以让陇右近日稍有沉寂的榷场再次沸腾起来。
其实若仅只这些收获,在陇右这个环境而言,战争的投入与直接收获并不成正比。可当国中商贸通道打通之后,诸多缴获都能快速变现,这笔账算起来也足以让人眉开眼笑。
就在陇右各方都在展开轰轰烈烈的战后建设的时候,西域方面的战况也传来了消息,王孝杰于西域大破进犯的吐蕃军众。
两场大捷合成一道捷报,自陇右驰驿传往神都洛阳。
0631 露布入都,名王壮功
六月初的洛阳城,哪怕诸水绕城,但也自有一股燥热难掩。
原本年初的时候,得知朝中发生政变、女主隐退宫中,天下再次成为唐家李氏子孙的天下,神都城内在经过短暂的骚乱之后,人心也很是振奋了一番。
生人在世,谁也难免几分不得意,哪怕已经努力生活,但仍无从改变。既然不是自己的问题,当然就有更大的问题,牝鸡司晨所以天下不安。
可是当李家君王上位后,时间也过去了小半年,人们渐渐发现世道仍然如此,本来的不得意非但没有因此削减,生活反而更被搅乱几分。
比如夜间宵禁的时间延长,比如城中一些街坊长期进行封锁、以供朝廷举行各种典礼,比如畿内各种物料价格上涨、使得生活成本激增。一切并没有像大家所设想的那样,天下便欣欣向荣、生活便蒸蒸日上。
当然这些许的失落,并不足以滋生出恶劣的动乱,但起码让人们的热情大大削减,不再满怀期待的讨论各种时局新变,只是专心于自己的生活,为柴米油盐操心不止。
普通的民众们或在稍作期待后还能归于平淡,但有一批人却并不满足于此,那就是年前年后云集于神都城中的士人们。
特别是年后这段时间,得知神都城发生了政变,各地士人几乎争先恐后的涌入神都城中,既是以此表达对革命新世的热情,也是想要争取一些仕途上的进步机会。
可是当这些人抵达神都城的时候,因为政变而引起的第一轮朝情调整基本已经告一段落,朝廷内格局已经基本形成。
无论这些人再怎么热情的吹捧,时局中那些各拥一派的大佬们当然要将机会留给自己的亲信人员,对此并不怎么感冒。
眼见简单的吹捧新世已经不足以让自己获得更多关注,这些人在失望之下却不甘心就此放弃,便有一些人反其道而行,专门热衷于挑刺。
于是,政事堂几名宰相以及其他几名朝中大臣们,便纷纷成为了这些人所抨击的目标。小到家居、行仪,大到政令国事,几乎无有遗漏、无由幸免。
这当中,宰相李昭德与狄仁杰算是被重点关注的对象,毕竟他们的权柄最大,所处的位置也最醒目。
比如李昭德用度尚奢,居华宅、坐美车,所谓神都斗米溢十钱、宰相行车挂流苏。比如狄仁杰出入仪驾不作铺张,往往一车数员便行出行入,狄公性巧媚,出入尚鱼服,大计此身任,生死委街徒。
像这种日常言行上的挑错,还算是比较保守的。更有甚者,则是直接从品德入手。
比如李昭德狼子野心,旧年奉命督修神都城墙,结果暗怀险计、私留门户,搞出了挟逼君王的大事。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担任宰相,久则必为所害。
还有狄仁杰腹计深刻,圣皇在位时几无匡正之言,垂手朝中无所事事、任由国贼壮大,到最后原来是纵恶养奸、以此为功!
这些人话语权本身或不算太大,但却胜在人多势众,哪怕只是小圈子里流传,也实在让人烦躁不已。
以至于不乏朝士进言,让尚书都省赶紧开始今年的省试并加开几场制举,给这些闲人找点事干,若再放任下去,真是他妈的顶不住了。
但这一提议即刻就被宰相李昭德否决了,他在朝情最危急的时刻都敢跟武家诸王顶着干,又怎么会畏惧区区邪言,甚至提议暂停今年省试。只听那些闲人妖言,即便那些闲人应试,又能选出什么好货色?
省中这样的议论,也通过不同渠道流散出来,很多士人闻言后,自然是大为愤慨,但绝大多数人也都认清了事实,分出了庄闲,不敢再恃奇论而搏求关注。
但也有一些人,抨击的论调不免更加尖锐起来。李昭德身为宰相,使国中贤遗遍野已经是大罪,竟然还敢因言论罪,阻挠朝廷选士、志士报国,实在是其罪可诛!
言论激烈到这种程度,其实政斗的苗头已经显现出来。李昭德于政事堂大权独揽,本身行事风格又是强硬无比,自然招人嫉恨,群起攻之也只差火候而已。
现在李昭德被舆情针对,甚至行在道途都遭人辱骂,这已经影响到朝廷政令的颁行。
在这样的情况下,难能可贵的是皇嗣李旦对李昭德仍然信任无比,每与论事都席前相候,出则执手相送,更加派两班亲事出入拱从。李昭德所受的恩宠殊荣,一时间更是风头无二。
对于皇嗣所给予的恩遇,李昭德本身也是感激不已,反映在实际行动上,那就是在皇嗣继承大位的问题上做出了极大的态度让步,不再坚持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继位。
有了李昭德做出的让步后,皇嗣继位的流程得以大大流畅起来。早在四月初,便完成了一系列的重要大礼,皇嗣已经以君王礼数在紫微宫举行朝会、处理国事,所差的仅仅只是西行祭祖与制告天下。
武周代唐的时候,对于唐诸先王陵寝都进行了极大的调整,这些改动要完全更正回来,必须要由皇嗣亲自返回关中长安祖陵所在。
可现在的朝情局势,并不允许皇嗣亲往关中。这并不是李昭德一人让不让步的问题,而是满朝群臣对此几乎都有不同看法。
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今留守西京的雍王李济究竟态度如何。此前雍王虽然遣使表态,尊重朝廷所作出的一切决定,但也并没有明确表示支持皇嗣继承大统。
这一点言有未尽的留白,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就能给人以无穷的解读空间。特别雍王不久之后便西进陇上,亲自监督与吐蕃的交战,这更让朝中不敢轻易做出刺激雍王的举动。一旦影响到陇右与吐蕃对抗的战事,谁都好不了。
当然,事到如今,皇嗣继统事宜也仅仅只差皇陵祭告祖宗与正式制行天下这一程序。雍王无论作何表态,基本上已经无阻这一大势,除非他敢与天下为敌。
至于此前其人态度上的暧昧,也只被朝士们解读为主动放弃在这种大事上的表决权,甘心退出大唐最核心的决策层面。
如今时入六月,天下大势渐归安定。许多人提起雍王,其实都是一副不乏惋惜的感受。世道能够进行到当下这个局面,雍王诚是功不可没,但是由于其人尴尬的身份,使得雍王纵使功大,也很难在时局中找到自己理想的位置。
雍王率兵前往关内,看似分陕而治,权柄极大。但事实上,帝国只能有一个中心,君王所在便是社稷所在。
雍王退出神都,或是明哲保身,或是心有不甘,但都无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已经被排斥出了时局最核心的位置,以至于在最重要的君王继统问题上,其表态如何都不太受见重。
关内虽是大唐关内祖庭所在,但除了这一些政治上残留的象征之外,实际的力量已经大有衰退,甚至一群乱民都能占据长安城、为祸月余之久。
雍王所面对的已经是这样一个烂摊子,偏偏突厥、吐蕃这两大强敌都不约而同的弄武于边。侥幸突厥也是新君继位未久,没能全力入寇,得以暂时解决。但吐蕃方面的威胁则就更大,以至于雍王在长安初定未久,就不得不匆匆亲身赴陇。
但即便雍王到了陇右,又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
早在高宗仪凤年间,吐蕃以一场大非川之胜宣告其强势崛起,之后几十年间,大唐与之屡战屡败,以至于国中人士或不知边疆镇将是谁,但却都知青海有一个战无不胜的蕃将钦陵。
所以,尽管陇右的战况如何也与大唐社稷安稳与否休戚相关,但神都城中舆情对其关注度却不大。有的人根本不知道雍王已经赴陇、将与吐蕃交战,而知情者对此则多持不乐观的态度,也都不愿去深入讨论。
正是在这种氛围之下,陇右的报捷露布驰行入都。风尘仆仆的信卒背插锦旗,那鲜红的“胜”字锦旗并没有因为几千里风餐露宿而有所褪色。
“刚才过去的,是捷报露布?哪里又有战事发生?”
街面上神都民众们眼见信卒背旗而过,全都好奇不已,直向左近询问,周遭人也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然而不久之后,后路又有信使路过,这一次人众要更多,背锣疾行,并于闹市大喊宣告:“陇右大捷!雍王督军与吐蕃战于青海,大破蕃贼!”
“雍王到了陇右,还与吐蕃开战?打赢了?”
神都城风物繁华,人们更容易淡忘,几个月没有雍王声讯在市中传扬,许多人已经淡忘了这样一位少壮宗王。
可雍王却用这种让人心振奋的方式让他们的记忆变得重新鲜活起来,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神都城都因此而再次沸腾起来!那位唐家逍遥王,这一次不再以诗词感人,而是用壮功宣告!
0632 上阳宫冷,人情炙热
每至春夏之际,上阳宫自是花木繁盛、美不胜收,虽合城燥热,此境自有一股清凉可守。
不过今年,上阳宫除了清凉避暑之外,更有一股冷清寂寥。往年圣皇陛下居此避暑,但总有朝臣日参,更有内外命妇频繁出入,以伴驾为荣。
可现在,圣皇陛下尊号已经改为圣母皇太后,虽然仍居上阳宫,但却没有了那些繁华热闹的人势伴驾助兴,于是清凉便成为了冷清。
位于上阳宫仙洛门内的观景游廊,凌空而设,登上可以直接眺望清波翻涌的洛水,以及洛南诸多繁华风物,风景自是绝佳。
此时,正有一群宫装妇人在这游廊上缓步行走,远远望去,倒是给这一副水木秀美的画面增添了一些生机。
“上阳宫风景的确美丽,只可惜人气不旺。我几次央求娘娘入宫短住几日,娘娘却只是不愿。”
身姿已经渐有高挑窈窕的李幼娘身穿着一袭石榴裙,发式也结成少妇模样,虽然仍是未见得有多么端庄,但也已经不再是往年天真娇憨的女童模样。
与之同游宫苑的乃是雍王孺人唐灵舒,五官仍是精致秀美,但眉眼间则有一股暗怨盘桓,已经很有几分豪门贵妇的气质。听到李幼娘这么说,唐灵舒叹息道:“也幸在娘娘不乐入宫,望朔走拜才有机会出宫行走一遭。上阳宫虽然美,但美得让人心慌,实在不如往年家人相伴入情惬意……”
“嫂子你现在说话可比往年婉转多了,我难道不是你家人?王妃难道不是你家人?我们这些人不是日日伴你?不能让你入情惬意,这个不是我们的过失,只是你心里念着的只有我家阿兄。旁人在你眼里,也只是廊外那些花枝,俗艳的让人烦躁。”
李幼娘闻言后便嗤笑道,她与唐灵舒最是相熟,相处起来自然也更加随意,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并不需要矫情掩饰。
多年相处下来,唐灵舒自也不是早年羞涩模样,听到这话后便也自己笑起来,并指着李幼娘笑语道:“有的人事确是俗艳花枝,但好在幼娘你不属此类。你是花木间躁闹的蜂蝶,只会让人加倍的烦躁。你也是有了自己的院舍居所,常常不居于室,外人见到,怕要误以为你家夫郎拙劣的不堪亲近。”
“啊……嫂子你也这么说我,娘娘也是这套说辞!薛大、薛郎自是极好的,对我关怀得很。只是家里那个阿姑,实在让人受不了,常在家邸宴客,好好的家院作成闹市一般。她自己招应不过,还常要召我去应对那些宾客。我识得她们是谁?彼此都不熟悉,瞧着她们挖空心思的琢磨说辞、苦留不去,我都替她们觉得尴尬难受!”
如今的神都城里,太平公主可以说是最活跃的一批人之一,因其身份高贵,本身又擅长交际,日常门庭若市、宴会竟日不断。
李幼娘虽然性喜热闹,但却并不喜欢那些场面上的应付。但她身为太平公主新妇,也算是府上主母之一,一些场面应酬总是难免,为了躲避这些,索性常常回家或是入宫居住。
讲到这一点,李幼娘便头疼不已,揉着眉心叹息道:“我又不是没有别的园业可居,只是娘娘不准我撺掇薛郎治居别业,说什么母健在、不别居。唉,娘娘这个人啊,端庄得自己不涉邪道,就以为人人都如她一般恬淡。阿姑召我入席,难道只因为我是她家新妇的缘故?无非是要由我来借仗我几个兄长的声势,让旁人更顺服她!”
李幼娘若只是抱怨家事,唐灵舒也只是听着,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可听到言涉自家殿下,还是忍不住皱眉道:“公主殿下已经是人间至贵,谁又敢对她不恭?殿下如今久在关西,并不在都,还有什么值得她去借势?”
“这些事情,我并不清楚,也懒得过问。但阿姑这个人吧,你与她短见也只会觉得她是待人热情,可若长久的相处,她便会让你各样的不自在。每天清早,人还未起,衫裙已经先送进你房间,做什么妆饰、穿什么衣裙,她都要代人作主。
我拿此跟娘娘说,她只觉得这是阿姑爱我、无微不至,但我总觉得她是拿人作玩器、未必好心肠。几次要请二兄过府,都被我暗里使人拦下了。庭中当面不能忤意,不如不见。我心里还在盘算着,让阿兄在长安给薛郎谋留一个常使的差事。”
成亲虽然不久,但李幼娘已经不失盘算:“薛郎这个人,虽然温和不骄,但却没有主见。常在妇人言教,他是很难成器。我又不望他能封妻荫子,但六尺之身,总不能久作阿母腰佩玩物。我兄已经是那样的大器长才,往后佳节相聚,我也不想自家夫郎只是美器旁充席的瓦砾。”
听到李幼娘这一通盘算,唐灵舒不免哑然,片刻后才叹息道:“幼娘你成亲后,的确是有内秀长进。我年纪痴长了你许多,许多事情反倒不如你深刻具体。”
“我倒羡慕嫂子你这种无忧无虑,世上能比我兄者有几人?”
听到李幼娘这么说,唐灵舒由衷的点头道:“这话确是真的,即便不说别的,单论圣母皇太后陛下。陛下眼神有光,被她扫上几眼,心里各种的不自在,让人浑身发寒。这还是陛下权威收敛,仍然有这样的气势。想到往年殿下在如此人物眼前谋生,可知当中的辛苦……”
讲到这里,唐灵舒突然抬手按住了胸口,面有苦色的摇头道:“不行了,我不能再讲下去,心都要跳出来飞往长安。我是真在心里想过,要不要趁着出拜娘娘的时候,牵了闲苑的马就直往长安去……”
两人说话间,游廊另一侧突然冲上来一道人影,正是韦团儿。冲上游廊后来不及喘匀气息,韦团儿便大声道:“长安有新的声讯传来,王妃着我请县主、孺人同归观览。”
“是什么消息?”
李幼娘闻言后便惊喜道,她对阿兄也分外想念。
韦团儿闻言后只是摇头:“还不知,王妃说要家人全都在场才会启信……”
韦团儿话音未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见到唐孺人直从高近两丈的游廊上翻入花栅,继而更彩蝶一般向远处飞远。
“这娘子思念成疾,已经是疯了……”
李幼娘见状后,啧啧一叹,转回头来的时候,却见韦团儿也提裙往来路疾行而去,不免羞恼:“出嫁的娘子,难道不是家人!我不返回,你们谁敢先览信件?”
出嫁的娘子,可能真的不再算是家人,总之当李幼娘匆匆返回雍王家眷所居的宫苑时,此处早已经人去楼空,忿声一问,才知众人都去了圣皇所居的丽春殿。
当李幼娘匆匆抵达丽春殿的时候,发现不独三兄家嫂子们,甚至就连娘娘房氏并二嫂潞王妃也都一并在此,脸上各自喜色洋溢,整个殿堂中都洋溢着一股欢快的气氛。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大家、莫非是三兄要回来了?”
李幼娘最后到达,不乏气闷,顾不上见礼便先忍不住发问道。
见其如此无礼,房氏眉头一皱,但也并没有开口斥责,只是眼神示意李幼娘入她席侧来坐。
殿堂中,圣母皇太后同样一脸的笑容,手持一份信件看了又看,几番张嘴竟不知要说什么,好一会儿后,才指着雍王妃郑氏与唐孺人等叹息道:“你们几个娘子,真是有福之人。我孙如此雄阔才志,哪怕不生天家,何患没有出头之地?”
几个娘子闻言后,也都顾不上谦辞回应,只是忍不住的满面笑容。
“唉,过往多年,几使大将俱不能成,雍王不负、诚是不负家国!天皇若知其孙有此雄才,更不知会喜乐成什么样子……”
武则天讲到这里的时候,言语略有伤感。吐蕃的崛起与屡败唐军,可以说是他们夫妻二人心里共同的刺。只觉得蕃国势大难制,几番用兵都落败收场,偌大一个帝国,竟找不到能够制蕃之人。
可是现在,他们夫妻两人苦寻不得的才士竟然就生长在自家庭院中,这一份惊喜,简直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随侍席侧的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笑道:“成此壮事,也并非雍王殿下一人之功。唐家名种生在庭中,陛下没有荒养,所以才成镇国定蕃的雄才!”
武则天听到这话,更是乐得眉开眼笑,放权归宫这段时间以来,她心情常有抑郁,然而今天却因为陇边这一条信报将心中积郁一扫而空,心情畅快至极。
正在这时候,又有女官登殿叩告道:“禀陛下,公主殿下携诸外命妇于宫外求谒。”
听到这话,武则天神色略有黯淡,但片刻后又笑道:“威重半生,不曾弱人。如今能长势佳孙,这也是一桩福气,着她们来见吧。”
大半刻钟后,丽春殿外变得热闹起来,诸外命妇俱华服入拜。太平公主自居其首,入殿作拜后,她便先大笑道:“阿母,你孙再次名震寰宇,使国人再作侧目惊叹!我们这些拙长无能,唯走贺勤快,不让阿母寂寞独乐。”
0633 社稷之喜,君王之忧
随着一干外命妇入殿,武则天外露的情绪又变得内敛起来。此时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她也只是微作浅笑,视线环视殿中众人并说道:“儿郎播威于边、制贼于外,难得竟扰动到诸家命妇。既然不辞辛苦的入宫来贺,那便一言相赠。”
说话间,她指了指席中的雍王妃,并不乏欣慰的说道:“谁家儿郎不是亲长面前珍物?更何况雍王此等人物才趣,更是天下罕有。人之所珍,莫不只望相守不离,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若只是这么做,则无益内外、无益家国。
尔等诸家大妇,身前多有幼少听教。器或不器,虽各自有见,但名或不命,终究舆情有论。蕃国远患,与你等并无切身之扰,倒也无谓一时的凑趣喜乐。
但雍王因此名动天下,成少流翘楚,使你各家藏器相形见绌。不必慕之妒之,唯是法之。金宝置堂,蓬荜生辉。世道已经有此华美秀才为鉴,诸家子弟若得侍从,但能映得三分颜色,已经颇得可观了。”
圣母皇太后虽然大权不再,但却积威仍深,在殿各家命妇听完这番话,无论心里各自感受如何,也无不恭声应是。
有的人确是动了心思,要激励自家儿郎也勇效雍王,诚如皇太后所言,但能分映几分风采,也无患时誉不著。
有的则只是面上的迎合,心里则多不以为然,雍王那样的人,并不是俗物能比较,生在天家、分陕为治,若无这么出众的出身、权柄作为依靠,怕也难得如此风采。
“阿母所言极是,在朝群臣,有《臣轨》为规,可以不失大体。阿母与嫂子若再著教养的经典,必然也是诸家争读。儿郎能或不能,谁又不羡我家慎之如此的才器壮观?”
太平公主又继续笑语说道,并顺势与房太妃坐在一席,转手拉起李幼娘的手腕不无炫耀道:“名家秀姝,我家占得,盼我家新妇能早施教养之能。”
李幼娘被她婆婆搞得有些不自在,索性说道:“阿姑殷望满满,让人惶恐忐忑。长计不必急言,儿自蓄力待之。只是夫郎长感虽然亲缘可恃,但却憾不能近,他很是羡慕阿兄逞才扬志,岁月不荒。”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神情顿时有些不自然,被自家新妇拆了台,自然让她很难受。
听到这对婆媳交流,武则天倒是一乐。她这个女儿生在天家、浸于势力,往年只觉得秉性机敏刚强、像极了自己,所以多有昵爱。
可是随着自己失势居宫,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可以细品人情,这女儿却与她不再亲近,皇帝登基这一两个月时间里,太平公主还是第一次来上阳宫。
武则天这大半生、冷暖经历,倒也不会因为女儿的势利有多伤心。但她闲下来之后,也在回想自己这一生,略作得失检讨。
此时再看到这个女儿音声热切、显在眼前,武则天也不免感慨,这像极了旧年的自己,诸事以利害盘算,自然情义淡薄。
让武则天生出这一觉悟的,还是那个让人骄傲又让人伤心的孙子。她一生不将真心轻给于人,临老心防不谨、被个小辈钻了空子。
但如今再论爱恨,已经是复杂。武则天也一直在想,雍王之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到如今也算勉强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子事君则不忠,事亲则至诚,有权徒之表,但仍不失人之情味。这让人无奈,也让人感怀。
此时看着那对婆媳,武则天心中一动,指着太平公主不无感慨道:“儿郎若是长随表兄,此际想是功表有名,省了许多事外杂计之功。”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便沉默下来,心中不无羞恼,也不无懊悔。她阿母观人,仍有洞皮见骨之锐,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便将她此刻复杂的心情分讲透彻。
神都政变后,太平公主存在感陡增,自觉得自己能够在时局中做上许多事,脑海里也有各种想法啊涌现出来。
雍王离都之前,也曾询问过她要不要让儿子跟随,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一则并不看好雍王此番西行,二则她在都中声势大壮,家中也需要一个子息支撑门户,并不觉得儿子跟随雍王西去、收获能比留在神都更大。
到如今,她的儿子已经是四品殿中少监,可以说除了雍王兄弟之外,无论宗家民家、无有过之。
但太平公主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一番为儿子张罗前程的操作,除了满足她自己的虚荣心之外,效果委实不好。
本身她的儿子也没有四品的资望与才能,虚领其职而不治其事,而且还因此引起了朝中李昭德、狄仁杰等宰相们对她的不满,认为她弄权太过,对她多有抵触。
假使当时让儿子跟随雍王西进,哪怕不参其事,但只要功表稍录其名,若再归都,效果是要远远好过她过去这半年没有头绪的经营。
且不说太平公主的纠结,此时与她心境相似的还有一人,那就是已经居在皇城太初宫的皇帝李旦。
李旦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大内文思殿与宰相薛稷等人讨论当世诗文。他新临大位,是要有一些创建以彰显君王威仪,修书制典无疑是见效最快、相对也成本略低的选择之一。
众人讨论多日,还没有确定修制什么经典,中途休息之际,便有待制于大内的官员匆匆登殿,神情激动的入拜道:“陛下,大喜、大喜啊!陇边露布入都,雍王殿下先胜吐蕃于青海,王尚书复破贼于安西……”
听到这话,殿中众人包括皇帝李旦在内,最初都略有茫然,李旦更下意识问道:“雍王几时攻入青海?”
但话一问出口,他便反应过来,连拍御案并大笑道:“好、好!雍王并王尚书诚是壮士,外朝群臣是否已知此桩大胜?”
“李相公等已经齐聚政事堂,正待陛下召见。”
听到这话,李旦神情稍显复杂,但很快又是一副笑容满面,先吩咐殿内众臣先行前往,自己更衣即去。与此同时,他又将宰相薛稷留了下来。
“内外大事传达,究竟是什么什么流程?何以遇事朕还不知,群臣先知?”
待到众人退出后,李旦便皱眉问道。他虽然两次为君,但权柄全都不大,对于这种具体的事务流程是真的不了解,因有此问。这一次还是陇边的大捷喜讯,若是别的消息,大内得讯居然还要滞后于朝中,后果则不堪想象。
薛稷闻言后想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圣皇朝时,知匦使兼领都畿道诸驿,凡有事讯便先呈送大内,再分抄政事堂。”
听到薛稷这么说,李旦便有了然。这件事还真不怪别人,是他自己瞎操作断了自己的耳目。
知匦使顾名思义,便是管理铜匦事务的官员。李旦旧在宫中时,单单铜匦告密其意图谋反的书信便不知凡几,心内自是下意识的厌物。
所以在出宫掌权不久,即刻便下令废除铜匦诸事宜并相关的官吏,并没想到知匦使居然还兼领如此重要的事情。
略作沉吟后,李旦又开口说道:“我欲使中官出事都畿周边馆驿,薛相公以为可?”
薛稷听到这话,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国朝以来,并无使任中官的先例……”
“但我却记得,太宗、天皇时,常有中官出入内外,乃至于使令诸边。”
李旦不甘心放弃,继续说道。
薛稷闻言后苦笑一声,你也知道是太宗、天皇啊,当然这念头他是不敢直接宣诉于口。皇帝或只是随便一说,若真放在政事堂讨论,自然有人怼他。
见薛稷没有明确表态,李旦默然片刻,然后才叹息道:“陇边传捷,本是社稷大喜,朕乍闻此,却先生忧思。不知是朕德行不配享此,还是朝廷所用不得其人……”
听到皇帝这么说,薛稷自是慌了神,忙不迭叩地说道:“陛下乃二圣嗣血,履极则天下共识,此事不容置疑!边将著功,足见圣人驾驭英明,至于余情所扰,诚是臣等政事堂在事者疏忽之罪!”
“一时杂感,相公不必如此。”
李旦降阶亲自扶起了薛稷,拍拍他臂膀说道:“相公且先行,朕随后即至。”
待到薛稷也退出了殿堂,李旦才又坐回了御床,神情变幻许久,好一会儿才怅然道:“社稷之喜竟非君王之福,诸事如此勉强……”
政事堂里,因为皇帝还没有到来,所以群臣还未正式就此事进行商议,但氛围已经是非常的热闹。眼下进入政事堂的,除了直堂宰相之外,还有诸省寺官长,包括一干两衙大将。
这当中,自然尤以左羽林大将军、潞王李守礼最为引人关注,此刻正有半数朝臣聚集在潞王席侧,各作贺言。
宰相李昭德与狄仁杰自不需要上前恭维潞王,各自专席独坐,其中李昭德正在翻阅刚刚从兵部取来、朔方的相关资讯,而狄仁杰则在低声询问此次报捷有无陇边诸胡州版籍资料。
过了好一会儿,政事堂外才响起鼓吹等仪仗乐声,并伴随着中官唱声:“圣人驾到!”
0634 群相乱议,昭德请辞
皇帝驾到,群臣出迎。李旦身穿一袭赭黄袍,在群臣迎拜中登堂坐定,自有政事堂官员入前,开始仔细奏报刚刚接到的陇右战报。
尽管群臣绝大多数已经深知此事,但当奏报开始时,众人仍然听得颇为认真,并不免再次大生感慨。
而当皇帝李旦在听完这一场胜仗竟然是这么大的规模,一时间也忍不住面露惊诧之色,并在听完奏报后忍不住感慨道:“陇边将士大破蕃贼,诚是功壮,燕国公常之、王尚书孝杰,不愧为镇将典范,社稷能得之镇戍边土,士民安心,朕亦无忧。镇国雍王更不愧荣称,凡事相委,必有佳讯传达!”
“如此大功,不可不赏,今日专议功士赏格,余者一概不论。”
随着皇帝做出表态,一干朝臣们便也开始各自组织措辞、准备发言。
这一次,率先开口的却是凡事都并不勤于争先的门下侍中狄仁杰。
“自吐谷浑失国以来,吐蕃便常为大唐边扰。朝廷几番用兵,虽胜负有差,但也成功拒之国门之外。今陇边、西域再添胜绩,诚是可喜,参战将士,诚宜封奖,但常例则可,实在不必渲之过甚。”
狄仁杰并不赞成边事大用,这一点群臣俱知。但在听到其人如此态度鲜明的表达,还是有不少人颇为惊讶,这实在有些不符合狄仁杰平时作风。
狄仁杰话音刚落,便有左羽林泉男产出班,皱眉说道:“狄侍中何薄功士过甚?吐蕃势大既久,几害我国征戎大计。安西四镇几置几废,俱蕃贼闹乱所致,至于王尚书大军劳远,再克四镇,才重为我有。青海之胜,督战之蕃国大相钦陵,更是贼中最为势大凶恶者,今为雍王殿下所制,更近代所未有之壮迹,岂可俗常料之!”
狄仁杰看了泉男产一眼,但却并没有直接作出回应,视线只是看了一眼堂上端坐的皇帝李旦以及仍在席中作沉吟模样的李昭德,似乎是在等待这二者发声。
不过,另一名宰相崔玄暐则站出身来,开始就狄仁杰的看法进行补充。
“王孝杰前复四镇,已经是大功殊赏。今次安西再胜,不过此前一战之留余,蕃贼不甘心四镇之失,所以再启战端。王孝杰当戍败之,不过职责之内。表彰其事,勉之则可,不必一事二赏。”
崔玄暐这么说自有其道理,长寿年间王孝杰收复四镇,所接受的封赏犒奖已经超过了其战胜的意义本身。如今其人身为安西大都护,自然镇守有责,安西此次获胜本就是常规的操作,还达不到政事堂群臣共议其事的标准。
当然今日议事的重点本也不在王孝杰,大家心里都明白,对于安西的功奖问题仅仅只是一个添头而已,重点自然还在雍王督战的青海。
然而崔玄暐接下来的话,却让满堂哗然:“青海一战,虽然录功在表,但若深究其因,臣请治雍王轻妄之罪!”
崔玄暐话一讲完,且不说群臣惊讶,潞王李守礼已经先一步按捺不住,推案而起,戟指崔玄暐怒声道:“崔玄暐构伤大臣,谤议功士,可恼、可恨!臣请即刻制之,发入堂下!”
随着潞王暴起,堂中雍王一系的官员们也都纷纷用不善的目光凝望着崔玄暐,使得政事堂中氛围顿时变得尖锐对立起来。
这时候,皇帝李旦先是看了李昭德一眼,见其仍然没有要发言的意思,于是便对李守礼微笑道:“潞王稍安勿躁,眼下事程尚在议中,诸言兼听,诸论广采,如此才得公允。崔相公既出此言,朕与诸公也都好奇以何结成此论。若所言无理,自可当堂辩驳。”
皇帝和稀泥或者说偏袒崔玄暐的态度,顿时让李守礼更加的不满。
但他一时间还没想好该要如何继续反驳,视线余光却见宰相陆元方与国子监司业郑融都有动作暗示,陆元方的意思尚不明确,但郑融因为距离更近,所以李守礼也看得更清楚一些,只见郑融正用手指在案上勾勒一个“走”字。
李守礼略作沉吟后,略有明悟,便再次发声道:“臣所见雍王功勋卓著,事迹确凿,诚无可疑。即便不以亲亲之执念,同样觉得此功大壮,决不可刻薄议之。崔玄暐妖异言论,臣并不好奇。”
说话间,他抬手一振身着的绣甲,继续说道:“臣以薄才恭事北衙,不以辩论得任。职事所系,不敢分心须臾,既述所见,不敢再留顿避事,恭告暂退,排直宿卫事宜。”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堂中气氛又略有沉凝。至于皇帝李旦,脸色当然是有些不好看的,但李守礼所领左羽林军,眼下却是专职宿卫皇太后所居的上阳宫,李旦一时间也不好拒绝他的请退,勒令其继续在堂参议。
李守礼负气而出,使得政事堂气氛很久都没有恢复过来。雍王一系的官员们,自宰相陆元方以下,俱缄默不语,摆明了态度,无论崔玄暐再说什么,只当他是放屁。
这种沉默,更类似于一种示威,且将雍王在朝中的势力明明白白的勾勒出来。对一些人而言,心中自然是大大的不爽。
皇帝李旦这会儿也只是垂眼看着案上器物摆件,脸上无甚喜怒之色。
这时候,宰相李昭德终于开口,抬手指了指有些进退失据的崔玄暐沉声道:“继续说。”
潞王如此激烈的反应,将崔玄暐思路略有打断,他默然片刻后,也顾不上再去细品情绪感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青海此战,实非必然。陇边以河源为枢镇,据赤岭而设防,蕃贼虽纵横青海,但本无力寇扰陇右。西京长安闹乱新定,大治未树,已经不堪新扰,当此时机,不宜边务大进,这是当然之计!
雍王则不然,不独亲身登陇,更犯险主动谋战。观其所为,岂以家国安危为计?所图者,蕃国钦陵善战之名而已,若能侥幸败之,则雍王名势便为一时之所重,远超前代之名臣。但若不幸落败,则陇右危矣、关中危矣!
此半壁江山之安危,搏于一人之显赫。雍王此胜,不掩其用计之险,言是壮阔,实则孤胆,此实不足大用、不足榜样!”
尽管雍王一系的官员们已经表态不再参与后续余论,但在听到崔玄暐对雍王的指摘,一时间仍忍不住眉目暗张,只是强自按捺。
等到崔玄暐讲完,李昭德自离席而起,转至皇帝坐席前深拜下去,语调沉重道:“臣得陛下授用机枢,领掌国是。用事以来,战战兢兢,唯恐失职。但终究事不遂于人愿,政事堂内竟生此邪言,谤伤功士、狭计为美,使天下人知此,必群起攻讦。
臣不畏人言,却恐辜负皇恩所用,今事迹如此,不容狡辩。臣请革此重任,弃用拙才,以为后继之警!”
如果说崔玄暐的论调已经让人惊讶不已,那么李昭德竟因此主动请辞,则就更加的让人震惊莫名。李昭德行事素来强硬有加,几时见其人能作如此退计?
他若不满于崔玄暐的发言,大可以直接放言斥责。但现在却根本不与崔玄暐针锋相对的辩论,而是籍此发声请辞,真是让人感觉莫名其妙。
特别崔玄暐纵有攻讦,也只是在针对雍王,李昭德或在一些事情上跟雍王不失呼应,但也实在犯不上以自己的权位来行以退为进之计。
莫非李昭德是真的已有退意?
堂中一些人想到这一点后,一时间心情不免更加的跌宕不已。莫非刚刚有所稳定的朝局,又将发生新一轮的震荡?
众人既惊且疑之际,皇帝李旦也是一脸惊容的站起身来,且迈步疾行到李昭德身前,先是张张嘴,才神情复杂的涩声说道:“朕得国未久,既无建树可称,也无过错需讳,竟衰德至斯,使我辅国名臣暗生弃我之念?”
“昭德狂悖!圣人授以重位,竟以去留挟意!”
听到皇帝这么说,殿中群臣更加激动,有几人更直接出席戟指李昭德斥声道:“如此行径,岂为宰执风骨!如此狂臣,岂能托以国计!”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朝情渐有失控之态,一些名重老臣这会儿也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不敢轻言。
最终,还是狄仁杰再次站起身来,行至皇帝与李昭德之间,语重心长的说道:“今日议者,陇边捷情。入议之前,陛下已经有言,余事不论。李相公突言事外,的确是失礼了。”
“臣情急失态,的确是有罪,之后甘愿领受责罚。但陇边捷情,臣以为雍王功壮,确实可夸。虽兵者大凶,君子不重,但家国安危,即需寸势不让!大唐创业以来,岂有授事于贼之理?当杀则杀,当伐则伐!玄暐半生虚长,无有负甲之使、无有半转勋功,雍王雄计、能制贼之名将,其所谋计,岂崔玄暐之流能以井底观之大概?”
狄仁杰开口后,李昭德便也顺势绕回话题,对此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0635 诸情不协,国事维艰
李昭德的措辞非常的不客气,但这才是大家所认识的李昭德,倒有一些人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李旦也退回了席中,并长叹一声道:“雍王功大,朕固知之。所以问道诸公,在于赏格难定。壮迹如此,非殊赏不足彰显。但如今朝廷内外新定,用度不失艰难,又恐天下人薄议天家、扩搜珍器授给私己……”
“天家民家,概是一体。雍王才略如此、事迹如此,即便不生天家,也足称社稷重用之美器。陛下所忧,宜需长计。国用失度,此宰相罪也,未可因此而刻薄功臣。似玄暐之流不能自察所任不功,反以狭计邪言构伤国之柱臣壮士,已经大失公允之义!”
李昭德继续发言,言辞内外都不掩饰对崔玄暐乃至于狄仁杰此番论调的厌恶。
听到李昭德这一番话,狄仁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长施一礼,然后便退回了席中,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每当视线扫过堂上的皇帝李旦时,眼神就变得复杂起来,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
抛开各自的立场与政见,单单今日会议这段时间里,皇帝几番态度的转变,说的好听一点,是从善如流,但实际上只是随波逐流、全无定计。
崔玄暐被李昭德用言语挂着鞭打,心中自然也是气急,但就连皇帝陛下都已经表态雍王确是功大,他也不好再就自己那番论调继续进行争论,索性垂首不语,但视线还是不断的在堂中几人身上游弋。
这时候,黄门侍郎薛稷起身说道:“雍王天家雄才,不困于恩泽荣养,功勋频创,诚是可钦。且因其生自天家,功事不可俗常以论。其声迹未著之时,享恩之厚,已经超于俗人。此天家恩用百般,不废养育之功,重酬与否,并不伤朝廷赏士之计。唯陇边勤功将士,忠勇可嘉,非唯重赏,不足创设恩典……”
薛稷提出一个新思路,且道理不失公允。雍王生在天家,未功已享诸种荣格,如今功勋积创,也只是回报天家的养育之恩。朝廷奖犒的重点,还是要放在陇右戍边将士们身上。
所以当薛稷做完表态后,在场不乏朝臣也纷纷发声附和。不仅仅只是因为觉得薛稷说的有道理,而是如果必须要表态的话,附和薛稷无疑最稳妥、最安全。毕竟薛稷作为皇帝心腹而参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其人的态度便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皇帝的态度。
李旦并没有第一时间对薛稷的话表示认同,而是视线一转,落在了一直坐在席中不发一言的郑融身上,微笑道:“郑司业自天家荣戚,道德深具、气量渊博,在公在私,于此不当闲坐。朕想听一听,郑司业于此所见。”
郑融被点名提问,便避席而起,行入堂中,先作施礼然后才说道:“臣所事非此专职,今日充席、备详而已,未敢轻易设论。圣人有问,不敢不答。唯是感念天恩,拔臣简陋门户,得与天家名王为宾为友。
雍王殿下功参定鼎、镇国,凡所经历大事,若有固执一二私计,焉能成此全功?臣所感殿下风骨高蹈,敬之慕之,以此为荣,拙情已经不容别计,守此一缘,欢欣不尽。私情所论,倾我所有,亦不足深表情义!”
郑融这一通发言,顿时又让政事堂气氛变得古怪起来,此前各种针锋相对的严肃为之淡化,许多人望向郑融的眼神都不乏艳羡之色。
皇帝李旦听到郑融这番话,一时间不免神情复杂,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公事方面,我对此并没有什么发言权,但你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有此亲缘我已经万事皆足,啥都给他我也愿意。
这番话正暗指薛稷所论,雍王身为唐家宗室,这并不是对他封赏刻薄的理由。如果皇帝陛下真的看重亲情,雍王创此大功的情况下,更应该加重褒奖。
郑融作为雍王的正牌丈人,本身在眼下的政事堂中势位虽然排不上号,但其人既有发言,却是谁都不敢轻视。
随着郑融发言完毕,宰相陆元方也站起身来,开口说道:“民间尚有积谷备灾、积货备事之论,雍王殿下此番用兵青海,无费朝廷丝缕之用,单此一节,已可称功。更于青海痛歼蕃军,扬我国威、安我边情。
用此一士,内无重耗而外有重功,如此士才,臣所不及。雍王功则威壮,才兼宰辅,朝廷西事委之,定乱于关辅,逐胡于河曲,杀蕃于青海,成人所不能、创事于艰难。论之功量几许,实在是本末倒置,唯量用几何能尽才器,才是益国益家的大计!”
陆元方这番话讲完,已是满场寂然。在听到这番话以后,众人也才猛然意识到,讨论雍王青海此功的确是意义不大。雍王西进不久,已经做出了这么多的事迹。
其中每一桩,对于刚刚经历过政变风波、朝局初定的大唐而言,都能让人为之头疼不已,一旦处理不好,便能让国事糜烂。
可是从雍王西行之后,朝廷对于陕西事务几乎没有什么过问,但雍王却能将之处理的井井有条。而在这个过程中,朝廷也完全没有给予什么援助。
如此一通细思之下,众人才意识到一个问题,眼下的雍王对朝廷可以说是万事不求,但朝廷若没有了雍王则万万不可。单单雍王如今所拥诸权柄,朝廷哪怕派遣三五名有才志士,怕也难以完全接手过来,且能做的与雍王一样出色。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一些朝臣才渐渐意识到为什么今日议事伊始,气氛就显得这么古怪。
本来惯于韬光养晦、诸事不争的狄仁杰居然抢先发言,对于陇边功事多有哂薄之论。至于宰相崔玄暐,态度则就表现的更加明显,其对雍王恶意满满,几乎还超过了目下时局中最憎恶雍王的一批关陇勋贵。
李昭德先作辞言,然后才针对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同样也大悖于往常的行事风格。
至于雍王一系的官员们,任由朝臣争论,却一直沉默以对,不作争辩。原来包括潞王的提前退场,都是有恃无恐的底气满满。
现在陆元方主动将这个大众一时间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局底层逻辑给道破,当中所蕴含的信息量之大,更让人一时间难以尽数消化,但也都能让人根据各自具体的处境而有所联想。
听到陆元方这么说,皇帝李旦嘴角也有些不自然的颤了一颤,他之所以在开始会议之前便表示今天之论功事问题、不涉其余,就是还想维持一个假象的体面,不愿暴露出朝廷在面对雍王问题的时候束手无计的窘境,不愿暴露出雍王对于眼下的大唐社稷、其不可替代性甚至还要超过自己这个皇帝!
狄仁杰等河北大臣先人一步的表态,的确让李旦心绪为之一定,起码眼下朝堂中还并没有众口一辞。但接下来李昭德的表态却让他方寸一乱,乃至于暗生退缩之想。
李旦不满于眼下的朝情局面,想要做出一些改变的尝试,或许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但李昭德、狄仁杰等俱都久经政斗考验,经验丰富,又怎么可能看不出皇帝心中所想。
李昭德看似是就雍王一事以退为进的挟持上意,但本质上还是针对皇帝李旦那颗已经渐有骚动、但又全无方略的心。
皇帝想要有所改变,但又根本不知要从何处入手、做出什么样的调整且达成什么样的局面。但李昭德作为政事堂权柄最大的宰相,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当下正在运行的朝情秩序。
他小题大做的抛出请辞,就是为了让皇帝稍作冷静、稍作前瞻,就算打破了眼下的朝情秩序,在接下来新形成的秩序中,皇帝又能作主几分?所达成的秩序局面,又是不是皇帝所希望的那种?
不说皇帝李旦,李昭德对于目下的朝情局势也是不乏失望的,哪怕他在这个秩序中权柄颇重。而且皇帝这样的心意浅露,会不断有人洞悉到且加以利用,其方式无非是针对李昭德加以进攻。
李昭德虽然斗志不乏,不惧任何挑战,但他觉得好不容易所争取来的大唐新世,不该再执着于各种内耗政斗。
所以他表态请辞,也真的不是恃宠生娇的以退为进,雍王的事迹真的让他颇为羡慕那种退出纷争、专注营边的处境。
他或许没有雍王那样的才具气量,但若能外使北上,专心解决突厥的边患问题,同样也让他颇为期待,乃至于甘心为此放弃宰相势位。
毕竟如今的他,已经是神都这个政局中最大最醒目的目标,只要一日没有斗死斗残他,隐藏在暗处的黑手怕是就不会停止。而更恐怖的是,可能这些黑手中还有一只手是属于皇帝的!
陆元方直切根本的发言,让接下来的各种议论都变得敷衍潦草,众人不再急于就此发表什么看法,转而开始思考一些更加切身的问题。
感受到这气氛的变化,李旦索性叫停议事,着令政事堂后续继续进行,自己则离开了政事堂。
行出政事堂后,李旦并没有返回宫中,略作沉吟后,他便沉声道:“去上阳宫。”
0636 王若归朝,春宫待之
皇帝仪驾往上阳宫去,这绝对是一件颇为轰动的事情。
神都政变以来,圣母皇太后迁居上阳宫,皇帝一家则返回大内居住。虽不说皇帝绝迹于上阳宫,但除了一些正式的礼节,基本上也是很少前往。
四月初,神都朝堂中甚至就皇帝需不需要昼夜问省而展开了一番辩论。最终的结果是,上阳宫偏在大内西侧,出入都不从容,中使请安即可,皇帝不必亲行,唯望朔参见而已。
但事实上,哪怕是望朔之日,皇帝也有各种各样的事务操劳,入了一些礼日与群臣一同入见,其他的时间则能免则免。
关于这一点,朝堂上以及坊市间也都是讳莫如深、少有谈论。原因各自深知,说多了只是为自己惹祸而已。
也正因此,皇帝突然往上阳宫去,很是引起了一阵关注以及各种猜测。
上阳宫门前,刚刚在政事堂早退离场的潞王李守礼身披甲衣,神情严肃的率领左羽林众将士于此恭迎皇帝仪驾。得知皇帝往上阳宫来,李守礼又从羽林军营中调来两千甲士,紧急派驻各门,这种严阵以待的态度,也反应出皇帝与皇太后尴尬的关系。
其实不独上阳宫防务加紧,皇帝仪驾出行的过程中,两衙军众也在进行调度增派。
皇帝仪驾行出大内时,左卫大将军、观国公杨嘉本亲自负责调度皇城与上阳宫之间的道路防务,诸南衙将士于此集聚巡防。另有右羽林李多祚亲自负甲,跟随皇帝仪驾进入上阳宫范围。
经过这一轮人事喧哗,上阳宫观风殿母子相见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尽管见面之前气氛肃穆紧张,但观风殿中相见的情景却并不怎么严肃。
李旦遣退随员诸众,只身登殿。而殿中的皇太后见状后,也着令殿中拱卫的左羽林众将士退出殿外,只留下潞王李守礼并几名女官宫婢在侍。
“儿性简陋,无令才可称,监国负大以来诸事劳碌,竟难得闲暇勤拜阿母,思之惭愧,请阿母恕罪。”
登殿后,李旦先作庄重见礼,并没有急于起身,拜在地上沉声说道。
皇太后并没有端坐在席,而是侧立于席榻之外,闻言后只是微笑道:“皇帝身领天下之人,事系万民福祉,庭户之内的私礼,不必过分在意。你母暇年悠长,起居顺遂,身左不乏亲员陪伴,于情也并不单薄。”
说话间,皇太后看了殿侧扶剑而立的潞王李守礼一眼,神态欣慰。李守礼则微微欠身,望向皇帝的眼神则就有些不近人情,明显还在介怀刚才政事堂之事。
之后各自分席而坐,皇帝入席之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才徐徐开口道:“雍王新功于青海,家门得此壮士,诚是可喜。儿此次入宫来拜,也是为贺阿母教养得人,雍王器量宏大,诚是家国瑰宝。阿母养成如此秀才赠使于我,儿思之亦身怀感激。”
听到皇帝这么说,武则天也笑道:“此种声言,听闻不只一遭。雍王入世以来,事迹多能迎合众望,这一点确是不俗。皇帝但得善用此家国宝器,可以无患所报。”
“在私亲员和睦,在朝君臣分明。有此大器子侄,儿确是欣慰不已。只是雍王此番创功,人事参言诸多,儿一时间难作取舍,所以前来请教阿母。”
略作寒暄后,李旦便将来意道明,讲到这一点,也不作避讳,视线看了一眼仍对他有些薄怨的侄子李守礼,然后继续说道:“政事堂情势躁闹,想必潞王也有回报。儿对此难作曲隐,只能惭愧言之,领事以来无有创建。
为上者,唯患臣员不器、无功可使,文武争进,内外勤勉,才是真正的治世景象。儿身受父母寄托,竟因大臣之功而困扰不已、朝情不定,实在羞愧难当……”
武则天听到这里,望向皇帝的眼神也略有复杂,沉吟半晌后才开口道:“为君为主,诚需广纳才士计策、兼听博采,可免于行差踏错。但在此之前,最根本还是要自己腹怀定计。大至一国,小到一家,都有经营之道。此道此计,不在别者,唯在主君。
顺我命者能更益我计,逆我命者则乱我经营,利害之间的取舍,便是用、黜权衡的尺度。人能或不能、德或不德,且付舆情公论,由人齿慧消磨,不必过分在意。千人则千面,千事则千计,唯笃定于一,才能策用全力。”
听到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李旦起身作拜,不无感动道:“阿母授我驾驭道理,儿真是感动。守此规矩之言,盼能有益人事。”
“那么,对于雍王之功,你是否已存定计?心中有定,兼听愈明。心中无计,则越问越盲。”
武则天接着又发问道。
李旦听到这话,先作张口欲言之状,但视线余光扫到潞王,却又将话语按捺下去。
“潞王且入殿外直守。”
武则天将皇帝这小动作收在眼底,于是便抬手说道。
李守礼虽然有些不情愿,想听一听皇帝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但还是不敢违背祖母的意思,只能叉手告退。
直到潞王退出了殿堂,李旦复归于席中,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抉择,开口沉声道:“群臣声计不论,儿想将雍王召回朝中,入居春宫,储嗣待之。”
皇帝这番话一讲出口,整个殿堂中霎时间一片死寂,那些在侍的宫官宫女们一时间都瞪大了眼,乃至于忘了呼吸。至于武则天,一时间神情也是僵在脸上,明显是因儿子所言而感惊愕。
“眼下唯我母子,这是你真实所想?”
半晌后,武则天才又开口说道,问话的同时,视线也死死盯住了李旦的脸庞。
“儿有此想,并非短时。年初革命之际,已经有此设想。”
李旦讲到这里,先是自嘲一笑,然后便又说道:“眼下母子私话,诸事不必讳言。儿自知才器浅拙,由始至终,都不在阿母胸怀大略之内,唯是时势所逼,不得不暂充时位。垂拱以来,人事妖异,儿与阿母虽然同居禁苑,但情义日远,思之心痛,痛彻心扉……”
眼见到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眼中有泪光闪烁,武则天一时间也不乏惭色,视线游移片刻,有些不敢直对皇帝的眼神,语调也因此显得有些发虚:“你知时势所逼,你母……”
“儿子明白,所以对阿母虽然有怨,但却无恨,哪怕、哪怕……”
李旦言及于此,情绪激动的有些说不下去,抬手覆面、深作呼吸,好一会儿之后才放下手来,语调更显真挚:“即便此前不知,但今番入事,屡遭强臣挟我,更能有感阿母当时诸多的不得已。如今身同此困,儿终究不比阿母风格手段,唯是情怯慎思,不敢阔步勇行。”
“雍王才大桀骜,以阿母之严格,尚且失于控御。儿才不及于中人,实在不能从容使用如此重器。我本无贪权恋势之想,只因人势相逼,身不由己。即见家国有此良选,也实在不愿强阻……”
李旦再次起身,神情中既有几分萧条,又不乏期待,他抬头望着母亲,接着说道:“我有意授位雍王,但此计颇违朝野许多人情。雍王风格严峻,不容异己,家国或因此得益,但群臣亦不免因此恐惧。国本递授,乃家国根本大计,如果没有阿母的支持,儿恐此议骤起便要废于朝堂,或将更伤雍王声势,所以求告阿母……”
李旦一番情真意切的讲述,武则天听到这里,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她眼眸微闭,但眼帘开合之间精光流溢,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权在握的圣皇状态。
如是良久之后,武则天突然蓦地一叹,身上凝重感散去,抬手摆了摆,对李旦说道:“皇帝且去,此言只作未闻。”
“阿母,儿是真的……”
李旦听到母亲拒绝他的提议,一时间也是一愣,但很快便又疾声道。
“住口罢!你母老而未痴,不失轻重之计。”
武则天抬手拍案,神情已经有了几分冷峻:“雍王一旦在主春宫,情势不是你能控御。你……”
“阿母竟真的如此绝情?”
李旦这会儿脸色也变得悲怆起来,乃至于有几分扭曲:“民间尚有老母爱幺儿,我究竟是怎样的拙劣孽种,竟如此的不容于阿母?兄妹争爱,我自认性拙不能讨喜,虽有伤心,不敢争议。但雍王……我才是阿母孕生的骨肉!慎之小子心肠何种,阿母今日已经至此,难道还存奢望?”
李旦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情真意切,反倒有几分竭斯底里的焦躁:“当下所临妖异局面,概阿母一手造成!我本无权骨,更无权欲,今日所求,只是一线生机,阿母还不肯予?
雍王若真有享国大器,我请愿推位让之。为家国计,但得唐业永守,一身荣辱可以忘怀。但我儿女无辜,我不能、不能……你们祖孙亲亲相守,偏我是个情外邪人?是要作定计议,将我逼入绝境?”
0637 国器递授,噱谈而已
皇帝突然间的爆发,不独让殿中侍者们噤若寒蝉、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也让武则天脸色变幻不定,眼神越来越复杂。
李旦吼叫一通后,并没有归席坐定,只是站在殿中,怒睁微凸的双眼直直望住殿上的母亲,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悲愤乃至于略显暴戾的气势。
武则天眼望着这个罕有如此失态的儿子,眉头深皱起来,唇角翕动着,好一会儿之后才涩声道:“你只道你母薄你,有没有细审过亲长因何相薄?你只道人势相逼,有没有深想过世道何以不饶?万般皆有因,世人谁无三分失意?”
“情急意切,方可掇皮见真,矫饰无存。你所目为仇寇者,有几人生来便是骄悍?你母一个前朝孽类,几不容于当时,若只投心于幽怨,今已不知埋骨何乡。你所怨望的慎之,怙恃俱无,羸弱垂死,世道待他又有几分公允?”
讲到这里,武则天身躯微微前倾,望着殿中仍是一身躁气的儿子:“扪心自问,世道究竟何处薄你?生人以来,富贵享尽,几有贫苦摧毁?所食所用,可废你举手抬足之功?大位本是无缘,却骤降于身。虽垂拱深居,满朝俱是党羽。势力强逐不散,于你竟成负累?
若说往年经历泰半身不由己,那此番宫变、入朝监国,又怨何人?慎之舍命以搏,人势竟不依附,无奈远走西京,直面诸方悍敌,他可有片言诉屈、抱怨人间?四郎,你告诉阿母,人间何种大事大功,能够俯身拾得?你所拥诸种,俱人艳羡、穷追不得,世道还要如何厚你,才能遂你心意?”
李旦本是满心的悲愤,可是听到母亲这一番斥责后,一时间僵在了原地,久久不语,只是身上那股暴躁的气势飞快的消散,身躯也逐渐显得佝偻起来。
“儿子失态了,请阿母恕我无礼。儿本不器之人,不能善用所有,所以归咎余者,以此宽恕自我。但、但我所言春宫赐给慎之,并非纯是矫饰。朝局情势骄横不驯,儿尚且束手无计。膝下诸子,俱幼拙难事,无良器端倪。眼下慎之已经是功大势壮,我尚且不及,诸子若与之竞争,岂有生机可言?”
平静下来之后,李旦再次深拜于地,并泣诉道:“恳请阿母怜我这一点舐犊之情,助我将慎之召回朝中。若慎之真心归朝,儿必助其料理朝中躁乱人势,阿母余威为慑,慎之长才使用,些许躁乱,不足为患。短则三五年内,儿必甘心退隐,侍母教儿,安享富贵长情……天家薄情,人已讥之良久,非是短年。阿母忍见更有惨剧见笑人间?”
“你还是不明白啊,慎之是我家难得麟种,就连你母一时失察、都为之反制,你竟纵之西去、分陕授之。他如今更连破强敌,还能以情势约束?
他是否归朝,已经不是朝中二三自负之人能够决定。如今你母尚有几分情义可恃,但也做不到召之即来。唐家前程,他自有定计,我母子纵使殚精竭虑,能将他归入你我构想之中?”
武则天又叹息一声,接着再说道:“既然你有此诚挚之想,我也不愿见你长困于力不能荷的窘迫之中。既要召慎之归朝,目下朝势需要先作调控。李昭德出用朔方,狄仁杰遣使关西。此二者俱人臣翘楚,若能善用于一,都能大收利益。但秉**具却截然相反,若将他们并置一处,则只会斗势消磨。朔方务在威镇,关西切于抚恤,二者分付地方,可以各使其能、各得其所。若能做出这样的调控,甚至不需你母寄书,慎之必归朝佐政。”
李旦听到这话又是一阵沉默,嘴角苦笑更加深刻,垂首叹息道:“阿母仍是在为难我,若我能做到这些,又何必再作退让之想,自有底气与慎之一较长短!”
“正是你这样的想法,才是祸国的根源。此二臣虽有强势之态,但也是你能安在大位的羽翼。李昭德行事强悍,此所以虽朝局动荡但仍能政令不废,外州不敢轻慢都畿。狄仁杰腹藏荆棘,但不失国计,能合众望、协调纷争,使朝中情势不至于分崩离析。
有此二相,朝事可以不废,但君威势必难张。但若二者俱无,你更没有控驭大势的良计。元从桀骜,世族矜狂,虽强势君主如你父母,尚且待之如敌、不敢松懈,你能制几分?”
听到李旦这一回答,武则天又不无失望的说道:“你只道腹计暗藏,无有表现,所以人不能知。但今日崔玄暐厉态强言,原因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听到这个问题,李旦稍作沉吟后才回答道:“崔玄暐秉性介然,不失方正,博陵高足,恪守礼法,厌紫夺朱……”
武则天听到这回答,嘴角讥诮之色越发明显起来,指着李旦叹息道:“若有闲员能使,可遣之暗伏崔玄暐邸侧,瞧一瞧有无关陇元从子弟出入其家。”
“阿母的意思是……”
李旦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半是不解,半是不信。
“你这一番退计,多少应该是受了昭德启发。但昭德何以作此退计,你所见仍浅。人间诸类,谁又不是借势待沽。你要为豫王求昏河北人家,用计不可谓不巧,但太急躁了,主客之利已失。”
武则天此刻评价儿子的计略使用,倒是颇有几分老御手看不上新骑士的不屑。控御手法无非几种而已,但各人用来收效不同,所差的便是火候。
她这个儿子不是没有想法,但实施起来却透出一股新手的稚嫩,意图被人观望的太真切,反倒成了别人加以利用的手段。
身为一个君王,最头疼的的不应该是臣下山头林立、纷争不已,若他们真的其乐融融、一团和气,那才是真正应该担心的事情。
李旦明显有些跟不上母亲的思路,明明说的是雍王归朝与否的问题,怎么又扯到了他长子婚配的问题上来?
他也的确有结亲于河北人家的打算,并几次在不同场合有所表达,但此事迟迟没有定论,一则是还没有选定具体的人家,二则也是想看看究竟哪些人家值得他为儿子引为强援。
今天崔玄暐在政事堂的表现,单就李旦的感受,自然不止于他口上说的那么简单。在他看来,起码还有一层缘故是崔玄暐应该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才有此表现。
可现在听他母亲的意思,崔玄暐这么做,更大可能是示好于被雍王严刑摧残的关内勋贵元从们,李旦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不忿的。
关内勋贵元从声势弱小,这是从他父亲就开始的一种趋势,与关内人家关系密切的李旦对此感触尤深。特别是政变过程中豆卢钦望被干掉,使得关陇勋贵更加虚弱,以至于李旦监国以来,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进入朝局中去平衡强臣权势。
此前雍王西进长安,首先便拿那些勋贵元从们下刀立威,也足显示出这些勋贵元从们在大势上的无力。如果说在崔玄暐心目中,搏求这些没落人家的好感还要达于与皇帝结亲的诱惑,李旦是不怎么相信的。
而且那些关内元从即便是对雍王心怀不满与抵触,靠拢在自己身边,无疑也要比与崔玄暐这个在政事堂都乏甚话语权的弱势宰相交好要更加的靠谱。
老实说,李旦之所以觉得将雍王召回朝中是他破局的一个机会,一个相当重要的凭借就是雍王与关陇勋贵关系恶劣。
关陇勋贵虽然声势弱小,但在禁军体系中仍然根基深厚。神都政变中,雍王虽然占了先发制人的便利,但却只敢裹足于北衙,并最终任由宰相们将自己迎接出大内,这也显示出雍王对南衙的无能为力。
此前政事堂会议的时候,李旦本以为一些跟关陇勋贵关系密切的朝臣应该会对雍王功绩有所薄议,不愿见到雍王更加势大。
但是直到会议结束,他都没有听到类似的声音。心中也正存狐疑,现在却从他母亲这里得知,崔玄暐那番言辞激烈的表达,正是代表关陇勋贵发声。这让他一时间实在不能理解,这当中的曲折代表着什么。
武则天见自己已经讲到这一步,儿子仍然不能领会局势的凶险,不免暗叹一声。
老实说就连她女儿太平公主对此都领会深刻,此前率领一干外命妇入上阳宫来贺喜,可当潞王负气而归、浅述政事堂议声的时候,太平公主很快便告辞出宫,想是去联络一些关陇人家探问消息。
雍王于陇右建功,想也可知关陇人家所受影响最大,反应必然也会更加激烈,可现在政事堂中态度表达最激烈的反而是崔玄暐这个利害干系并不太大的河北人。若再联系李昭德的请辞举动,可以想见关陇人家必然没有闲坐。
武则天心里已经可以勾勒出一个逻辑大概,李昭德虽然出身关陇,但因为与雍王互动密切而被关陇人家目作异己。他这样的强臣,如果没有足够的支持,必然会跌得很惨。
雍王建功于边,长安幕府声势更壮,与朝廷的关系必然也更加恶劣。李昭德作为宰相,是必须要与雍王幕府稍作割离,否则身位便不够端正。
一旦与雍王疏远,又被关陇人家所抛弃,李昭德处境必然危困。他的请辞其实也是在向皇帝暗示,他其实已经成为只能仰仗君王信任的孤臣。
崔玄暐如此激烈表达,背后肯定是有一部分关陇人家的推波助澜。这么做虽然得罪雍王,但既能投皇帝所好,又能获得关陇人家的友谊,极大可能会取代李昭德、成为朝廷与雍王对抗的强臣。
一部分关陇人家可以借用崔玄暐逐走李昭德,然后崔玄暐正面雍王,想也势不能久,如此又能清除掉一部分因神都革命而得势的河北人。
皇帝对此茫然无知,在一部分关陇人看来,当今这个皇帝已经不是他们的利益代表,他们所属意者另有其人。
这些关陇时流本身在时局中势力已经不大,可如果皇帝想利用他们去制衡雍王,则局面又有不同,那无疑是在饮鸩止渴。
武则天可以想象,如果真的将雍王召回朝中,最恶劣的情况可能就是她的儿孙在后续一轮血腥政斗中被一网打尽,包括她所寄予厚望的孙子雍王!
所以她所提出的设想是,由李昭德出镇朔方执掌北方军伍,狄仁杰入关中把控关内秩序,雍王本有陇右军心基础,北衙也大有勇力可恃,如果皇帝李旦真心配合的话,大唐权柄才有可能相对平和的过渡到雍王身上,否则只能会是一场新的乱斗。
人心之诡谲,就在于哪怕看得到危害,但未必能有效避免。更何况,皇帝甚至都没有看到真正的危害所在,国器递授,噱谈而已。
0638 关山阻远,凭书寄意
由于皇太后并不支持自己的提议,皇帝只能悻悻而归,继续与朝臣纠缠暗斗,商讨陇西战功犒奖问题。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皇帝的焦灼以及朝堂上的纷争,并没有影响到雍王家人的好心情。
在服侍皇太后入寝之后,上官婉儿匆匆返回自己的居室,刚待取出白天里宦官杨绪送来的信件,心中微微一动,决定还是先沐浴更衣。
上阳宫里香汤常备,洗浴完毕后,上官婉儿换上了一袭素色的衫裙,凹凸有致的身躯笼罩在薄纱之下,临窗独坐,腰线玲珑、臀线丰满,散开的秀发结拢于脑后,新浴的脸庞水汽未散,显得越发嫩白娇艳。
当其葱白指尖触在了信封上时,俏脸上霞晕自生,就连呼吸都隐隐显得急促起来。
麻纸折成的信封平平无奇,唯信封上所书“上官应制亲启”,熟悉的端庄楷体,短短几个字仿佛一枚枚卵石丢入了心湖中,再得那愁结不散的情丝化作疾风推波助澜,使得心情再也不复平静,就连酥胸都因此而起伏不已。
她小心翼翼的用银刀挑开漆封,信封里抖落出一片折叠整齐的帛书。帛布乃五彩的细羽织成,缤纷可爱,让人爱不释手。
“情之所系,心之所往,关山阻远,凭书寄意。”
看到开头一行小字,上官婉儿美眸间已是水汽氤氲,嘴角却是一抿,颇有幽怨的低斥道:“偏是薄情人,爱作有情语。”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她视线却须臾不离帛书。
“陇边风物,殊异天中,西行以来,所观诸类本平生所未睹,然所览所感,竟与遐思依稀成趣。陇山山势跌宕,溪谷存幽,征行不易,使人疲惫,踏高揽胜,则美不胜收。譬如旧年苦情追逐,倏忽前后,左右不定,一旦芳心执获,榻私相待,玉体横陈,亦有峰谷趣致。
此喻虽未臻极、形骸强比,然以此为乐,江山作我私物,秀山黛彩、峰岭沟壑,俱长情待我。榻私所爱,岂容余者染指!所以控弦陈戈,杀之诫之……”
上官婉儿看到这里,俏脸上霞色更是层层晕开,遥想陇边金戈铁马的壮阔,仿佛竟成了榻私帷幄之内的奇致**,衫裙下的娇躯竟也变得滚烫起来。
帛书的末尾,是一篇新辞,上官婉儿低诵之后,更是爱不释手。她两手相握,将这帛书紧紧贴在了胸口处,秀眸紧闭起来,睫毛上则挂起了晶莹的泪光。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何如当初莫相识……心之所付,未以为苦,若无这种心肝摧断的折磨,漫长余年,何处消遣?”
她再次展开那于心口处捂得发烫的帛书,逐字细品,灯花微炸,情思悠远。
此时此夜,相思入骨者非只一人,王妃郑文茵的寝居中,同样灯火摇曳,佳人未眠。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既知情事纠缠之苦,更感以身许国之艰。天下奉此一家,忍以私情裹足,长作栅内豚犬?生死不能相代,唯祸福与共、甘苦并尝。唐家藩篱,我自当之,庭私诸事,则仰王妃。吾妻馨若兰芷,芳怀若谷,性谨能事,家事井井有条,使我从容于外……”
王妃同样手捧帛书,逐字细读,口中则喃喃低语:“妇流所患,唯是所托非人、夫郎不器。殿下有此胸怀风骨,人间群芳羡我,无论如何,不让殿下有家事之扰,后顾之忧!”
“出入孤影,耳鬓无亲,眉笔难着,凭诗寄意,琴鼓歌咏,略作遣怀。长相思,在长安……”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但能夜夜相见,又怕什么魂飞关山之苦?殿下言情,摹之入骨,三生有幸,得夫如此!”
郑文茵手捧帛书,细吟良久,惊觉夜深,恐此夜无梦、难访佳偶,这才忙不迭登榻作眠,但临睡前还是吩咐道:“明日请幼娘至此,我要借公主殿下戏坊礼请都畿诸家命妇,号召她们捐衣施物,供故衣社馈养苦人。特别近日龙门凿窟几家宗亲,一定要让她们到场!她们能大难不死,富贵再享,可不是佛陀保佑,是殿下给她们奋争来的转机!”
王妃爱极了雍王殿下随书所附的这首新作《长相思》,第二天一早便打算吩咐云韶府因诗协律,按习排演,乃至于用在与诸家命妇聚会的宴席上。
毕竟她年岁也不算大,虽然不失稳重,但也难免少女怀春的炫耀之心。
可第二天一早,在了解到唐孺人未得此类馈赠时,王妃还是忍耐下来,没有将之示众,担心唐孺人因此伤心。
同时王妃也不无好奇,讲到殿下的宠爱,无疑唐孺人所得最厚,怎么这一次殿下反而有所忽略。
很快,在入拜皇太后请安之后,王妃便明白了原因。
“雍王戍外劳远,起居却少近人料理。青海大破蕃奴,处境短得从容,也该稍解亲员离远的别情。这是你家私情内事,王妃自己安排。”
望着雍王家眷们,武则天微笑说道。
王妃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然,内心虽有不舍,但还是说道:“唐孺人久侍殿下,最知殿下心好,可以直赴长安,代妾侍劳,慰解殿下在事的辛苦。”
“我、妾能去长安?”
唐灵舒听到这话,先是稍有错愕,片刻后已经是惊喜不已。
听到王妃这么说,武则天满意的点点头,大气不妒,这让她对自己所挑选的孙妇更加喜欢。
雍王招唐孺人往长安去,本就在昨日送入上阳宫的家书中。这也意味着雍王短期之内并不打算返回神都,甚至还有继续向西域经营的想法。
武则天对此是略有异见的,她终究还是觉得神都这里的局面要更加重要。但昨日皇帝来见,也让武则天意识到眼下不是召回雍王的良机。
眼下朝情局势仍然纠结势恶,雍王一旦归朝,必然要做好以力破局的准备,但朝中内耗仍不够严重,届时所要面对的反扑必然也更凶狠,很难做到从速定乱。
如今雍王分陕自重,既能避免重新卷入朝局政斗的内耗中,又能保持一旦朝局失控、即刻入场干涉的超然,这样的处境无疑要比直接归朝从容得多。
也正是因为了解到雍王这种想法,武则天才拒绝了皇帝的提议。这么做无疑是对皇帝有些残忍,要将其继续摆在神都这困斗局面的核心,也无怪皇帝昨日会那样失态厉言。
但是话说回来,雍王在陕西所面对的局面未必就比皇帝要好。陇边、河曲、安西乃至于蜀西复杂的羁縻胡情,还有吐蕃、突厥两大边患强敌,雍王都代替朝廷承受下来。
真要相比的话,皇帝的处境其实比雍王要优越的多。神都革命后,他被群臣奉迎归朝,身边天然就有一批唐家老臣为其拥趸,不能平衡情势是自己能力有缺,并不能归咎旁人。
皇帝只见到雍王青海大胜的风光,以及此胜给他带来的庞大压力,却没想过,一旦雍王此战不胜,怕就要直接命丧陇右,甚至不能生归长安。
对于这一对儿孙,武则天无所谓对谁偏爱更多。事实就是,到目前为止,雍王的作为的确要比皇帝优秀得多。
临老遭此反制,哪怕仍有壮志不已,但年龄却是一个天然不可逾越的限制。武则天不再奢望自己还能否复起,所考虑更多还是要把帝国交给更加合适的人选。
皇帝并非全无机会,如果真的有能力抢在雍王继续势大之前将朝局把控起来,甚至都不需要动情央求诉苦,武则天都会用其余威将雍王召回荣养。
但若反之,她就要为雍王归朝继统铺平一下道路,使这唐家国业所托得人。大位取舍,本就不容私情。
且不说皇太后腹计如何,当唐灵舒知道自己能够前往长安与殿下相聚的时候,已经欢欣的不能自已,恨不能背生双翼,直接便飞往长安。
但她还是不得不苦等几日,等待朝堂中的纷争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才能随犒军使节同赴长安。
有关陇边功事的纷争,一直到了六月中才总算形成一个定议。最终这个结果,也并不仅止于对雍王和陇边将士的犒奖,而是新一轮的朝事调整。
镇国雍王功迁中书令,加太尉衔,实领陕西道大行台尚书仆射。其分陕之势更加彰显,特别贞观年间便被废止的大行台再次复设,而且还设在了陕西,无不透露出朝廷对于节制雍王的无能为力。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雍王一系在朝中的失势,陆元方停参知政事、以犒军大使西进陇右。如此一来,雍王诸相唯余欧阳通在朝。余者诸员,也都各有调闲外使。
可以说,除了潞王李守礼所领左羽林军,雍王一系于都幾之内已经不成势力。
与此同时,宰相李昭德罢相,位为特进,获得当年被他斗出朝局的武承嗣一样的待遇。至于崔玄暐,则直贬为凉州参军,完全落进了雍王指掌中。
政事堂连罢三相,但也补入一人,那就是安西大都护王孝杰,以兵部尚书归朝,再度拜相,安西副都护唐休璟则继为大都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