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4 百年血泪,聚此一岭
鄯州古称西平郡,地傍吐谷浑,距离青海已经非常近。至于河源军,顾名思义,即就是驻守在大河源头的军队。
鄯城乃是鄯州的州城,至于河源军的驻地则位于更西侧的湟源,彼此之间距离有六七十多里。由于道路所经主要都是湟水谷地,所以地势平坦开阔,路途行走起来并不崎岖。
李潼在黑齿常之等人拥从下,沿着湟水策马西行。此境虽然并不属于真正的高原范围,但低气压仍然带来一种明显的气喘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活动,人马气力消耗都会加倍。
不过李潼只是策马游行,也没有沉重的披甲负累,些许不适还不足以影响行动,且渐渐的就适应起来,呼吸频率归为平常。
行途中,李潼看到湟水水势颇为汹涌,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春汛的气势。而在湟水河谷周边,则存在着大片已经经过开垦的土地,此时的田野中,正不乏役卒在辛勤耕作着。
如此一幕幕画面收入眼底,倒让李潼颇感意外,抛开与内陆有着明显差异的气候,他眼下所见河源周边,无论是水文环境还是耕地资源,都不逊于内地,甚至还隐隐超过关中有些地区,大异于此前对陇右边地的刻板印象。
“数水源出青海,境中又有多座雪山,春夏回暖,雪水消融,河渠灌满,自然能守营田之力。”
黑齿常之顺着雍王殿下视野所及讲述道,战争不只限于刀兵弓马,所以今次雍王出巡也不只限于各路烽堡,他也在沿途将河源军各种经营情况稍作讲述:“往昔此境累年屯垦,营田五千余顷,年收五百万斛,不独河源军足用,陇边各境也都大受裨益……”
讲起过往的成绩,黑齿常之也不乏自豪。
河源军是他筚路蓝缕、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么说毫不为过,此地镇守军卒是他在承风岭之战中逆势夜袭、舍命反攻才从吐谷浑境中带回鄯州。
而当时的朝廷能够给予的实际支援也实在有限,当时河源驻军甚至饥困到需要一边樵采渔猎,一边抵抗吐蕃不断的进攻。
稍得立足,第二年吐蕃便又向河源发起猛烈进攻,当时黑齿常之在良非川以寡敌众,大败蕃军,斩获丰盛,如此才稳定住河源形势。
斩获的那一批军资便成了河源军经营的根本,基于此黑齿常之在河源深刻经营,且耕且戍,并结合地势营建烽堡七十余座,用以组成一个完整的防控体系。
自此之后,蕃马不敢大举东进数年之久。一直到了垂拱年间,朝廷征调黑齿常之归朝平定徐敬业之乱,两国之间都没有再发生大规模的战事。
论钦陵虽然号为吐蕃军神,但在面对黑齿常之,仍然不敢轻动窥探之念。可以说,如果没有黑齿常之与河源军,那么在经历了大非川与承风岭两次大败,二十多万唐军饮恨青海之南,那在与吐蕃的交锋中,大唐真是颜面无存。
一路上,黑齿常之浅述故事,李潼则洗耳恭听,并不觉得黑齿常之是在刻意卖弄。当然就算是卖弄,他也有这样的资本。
同时李潼心里不免感慨,他爷爷李治这个皇帝前半生做的真是所有帝王梦寐以求的状态,继承了贞观遗泽,在内控制权臣,对外攻灭强国,可以说是恣意至极。
可这一切持续到大非川之战便戛然而止,吐蕃势力壮大、已经难以遏制,国内穷兵黩武、极尽扩张之后的各种弊病也纷纷爆发出来。
包括李治自己,也身受病痛折磨,妻子尾大不掉,储君屡屡翻车。以至于李治再也没有了此前那种威猛的莽劲儿,大非川一战后休养足足将近十年,终于到了仪凤年间,适逢吐蕃赞普去世,才再次发兵攻入吐谷浑,结果所托非人、以李敬玄书生点兵,遭遇了一场比大非川还要更加惨烈的承风岭之败。
接连两次大败,李治与大唐帝国都颓势显露,以至于之后不久,突厥便死灰复燃,叛起漠南。前半生意气风发、风光无限,后半身病体衰弱、内忧外患。若是没有后继的延续,李治与隋炀帝的人生历程倒是颇有相似。
“九曲、湟源等境水草丰美,不逊关中,唯一可憾者便是耕不足年。若是七月之前谷米不能入仓,则只能饥寒盼暖。卑职此前所困,便在于河源积储所耗无几,若再误今春农事,则后事更加艰难……”
胡地八月非飞雪,耕收期过于短暂,是制约农事发展的一大因素。
尽管黑齿常之离任之后,继任的娄师德在原本的屯垦基础上再作增益,使得河源军全盛时期屯垦规模达到七千余顷,耕地更是横跨湟源、洮水,大益民生军事。
但再丰厚的积储也耐不住几场大战的消耗,朝廷在西域的经营极大耗空了河源军的储蓄。
娄师德归朝之后,河源军屯垦失治,再加上吐蕃论钦陵已经解决了其兄被杀的内乱,再次返回青海坐镇,加大了对河源的侵犯力度。等到黑齿常之再次回到河源坐镇时,原本的屯垦规模已经被压缩一半有余,到了今年若再失耕,则将有无以为继之危。
所以此前,无论是哪一方使者来联络黑齿常之,他都要问一问对吐蕃的策略,就是不愿看到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河源军被抛弃。而最终,只有雍王表示出了对河源军的大力支持,更亲自率引大军、押送物资登陇。
一行人走走停停,上午时分便抵达了河源军驻地所在的湟源城。不同于鄯城的喧哗热闹,湟源此地氛围就显得肃杀得多,进出人马刀甲齐备,一路上岗哨盘查。
“湟源虽然号是河源军驻地,但大军齐聚于此的时间却不多。由此西出,三十里外便是赤岭,赤岭东西便是两国纠杀所在,几乎无日不战。”
顺着黑齿常之所指的方向,李潼极目望去,看到地平线逐渐攀高,已经不复一马平川。今日阴云薄积,视野不算多好,但仍然能够看到峰岭雪顶与天上漂浮的云层依稀相接。
一行人入城之际,城外营前却有喧哗声传来,几名甲衣凌乱、血迹斑斑的甲士正围堵住营中军需官大声喝骂道:“老子麻岗岭烽堡越年以来,劈杀蕃贼近百,今日为贼所寇,十几人重伤待治,你们这些军贼敢说无药?”
李潼见状,正待转步走过去,却被黑齿常之给制止了:“此境已非万全,殿下轻易还是不要现身。”
“营中储蓄已经这么艰难了?”
看着几名刚从前线退回的勇士们虎目泛泪,李潼情有不忍,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
“所储尚可支月用,但是要封仓备战,不知来日战烈几何,有备无患。”
黑齿常之见雍王还待张口,又继续说道:“殿下仁恩体恤,但关内军资一日不抵湟源,仓舍一日不可轻开!”
河源前线攻防战事的惨烈远超李潼此前认知,他也远做不到铁石心肠,能对敌人凶狠,但却不忍见自家将士濒死难救。不过他也不会轻易质疑黑齿常之的决定,只是掩面而走,心中的责任感却变得越发沉重。
“若吐谷浑不失,陇右情势不至于如此危困!”
黑齿常之这一感慨,李潼也有认知,但终究还是基于纸上谈兵的概括,没有太过深刻的感受。当一行人在湟源大营中短作休息然后抵达赤岭烽堡时,李潼才真正感受到这句话所蕴含的意义是多么沉重。
赤岭即就是吐谷浑与大唐陇右的地理分界线,峰峦耸起绵延数百里,东面便是陇右的鄯州,西侧则就是青海海东地区。
在赤岭山道中蜿蜒前行,途径一处烽堡下沿的山坡时,李潼还看到崎岖的山路碎石下仍有人体骨骼随意抛撒,只是不清楚战死此处的究竟是吐蕃人还是大唐将士。
此一类的痕迹在赤岭山道间比比皆是,数不胜数。最初李潼还颇有感慨,但渐渐的,对此已经有些麻木,只是一边艰难行走着,一边倾听黑齿常之的讲述。
“国之论者言及大非川、承风岭之败,无不扼腕叹息。但却不知,若赤岭为贼所据,若再求此败都已难得……”
黑齿常之一边行走着,一边讲述此边布防。河源军大军设在湟源,但真正防守的重点却是赤岭这一道山脉,只有如此,才能将吐蕃大军抗阻在西侧的吐谷浑境中,一旦突破赤岭的封锁,吐蕃军队便可全无阻滞的进攻陇右诸城,寇掠乡野。
原本吐谷浑横在两国之间,是作为重要的战略缓冲地存在。
可是随着吐蕃拿下了吐谷浑,战场的天平便向吐谷浑倾斜,双方往年两场大战,无论是大非川还是承风岭,都是发生在吐谷浑境中,换言之哪怕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大唐军队仍然没有进攻到吐蕃本土!
然而任由吐蕃侵占吐谷浑的恶果并不止于此,若局势仍然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未来的大唐将会为这个战略失误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时间将以百年为计!
登上一座峰岭之后,李潼环视四野,若有所思,然后便问道:“此境可有烽堡名为石堡城?”
0595 名将之姿,恭在行伍
石堡城就是位于赤岭山脉中的一座烽堡,之所以名传后世,就在于盛唐天宝年间,名将哥舒翰攻拔此城,牺牲数万大军而只俘获吐蕃四百余众的惊人战损比。
正因为如此夸张的战果,所以关于石堡城此战该不该打,后世也是为之千古磨牙。甚至就在当时,诗仙李白就作诗讥之: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认为石堡城一战只是哥舒翰博取功名利禄的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
当然,文人墨客的说法,听听就算了,哪怕他是诗仙。须知就在此前,李白还有诗吹捧哥舒翰“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卫青谩作大将军,白起真成一竖子”,在哥舒翰面前,卫青、白起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角色。
这也就是在古代诗歌文学自有其崇高地位,如果放在后世,这就是标准的说啥都会、干啥都废,只会瞎蹭热度的流量大v。
说他品格高吧,他跟随永王东巡作乱,还唱歌助兴,说他能力强吧,造反还他么失败了,他到底在乱军中干了啥也不清楚,反正那组《永王东巡歌》成了他从乱的铁证。
围绕石堡城一战的议论数不胜数,后世就还有种说法是哥舒翰应该对怛罗斯之战的失败负重要责任。因为就在石堡城之战的第三年便发生了怛罗斯之战,有人认为当时不打石堡城而将牺牲的几万陇右将士投入怛罗斯,此战便不会失败。
这说法也实在不好评价,大概认为怛罗斯就在陇右隔壁,几万陇右军抬抬脚就能到达参战。这要是可行,直接把安禄山提溜过去驱虎吞狼,不独怛罗斯之战能打赢,安史之乱都避免了。
石堡城之战,以后世眼光而言自然不该打,因为就算打下来了也没能完全挖掘出此战的重要战略价值。
因为就在之后几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的爆发彻底打乱了大唐帝国的各种布局,诸边大军回撤平叛,甚至就连整个陇右都被吐蕃趁机吞没,更不要说区区一座石堡城。
但人生来就是等死,也总不能说由生到死的任何行为都全无意义。
石堡城的战略意义绝对至关重要,经过盛唐多年持续不断的打击,大唐基本上已经完成了从岭南到中亚、对吐蕃绵延近万里的战略封锁,石堡城的夺取就是为下一步反攻吐蕃而所作的准备。
这样一座重要的烽堡,李潼自然很关心,可是当他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自黑齿常之一下诸随同的河源军将校们俱都一脸迷茫。沉吟半晌后,黑齿常之才开口道:“殿下所言这处烽堡,不知何处听来?其位居地势如何?”
见众人如此反应,李潼隐隐感觉他这个问题似乎是闹了乌龙,但还是循着自己的记忆,将石堡城相关的地势环境讲述了一下。
如此诸将又是沉默片刻,突然才有一名兵长举手发言道:“殿下所言地势,似乎是东北处的白水沟,但那里地势虽险,却并无烽堡设置啊!”
大唐与吐蕃边境斗争激烈,局势须臾百变,当李潼见到河源军诸将都没有听过石堡城之名,便意识到可能这座烽堡眼下还不存在。
因此在听到那兵长所言后,他也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忍不住询问道:“或许是言者口误,闻者记错,不过白水沟那里,方不方便去看一眼?”
有了具体可知的地点,黑齿常之的记忆就鲜活了起来,闻言后便点头道:“白水沟地处赤岭东麓,本非吐蕃游弈之境,较之岭内还要更安全一些,自然可以去看一看。”
说完后,他便抬手示意刚才答话那名兵长头前带路,也算是给这个机警博识的兵长一个在雍王殿下面前表现的机会。
那兵长头前带路,对周遭地形非常熟悉,尽管山岭之间诸多崎岖岔口,甚至李潼都被绕晕了,他都能不假思索的择道而行。
再见对方身高七尺有余,比黑齿常之都要高大,哪怕在一众威武悍勇的河源军将校当中都颇为醒目,攀高跃涧如履平地,李潼一时间也心生爱才之心,于是便开口问道:“校尉名何?”
那兵长听到这话,神情略显激动,顿足立住、回身叉手道:“卑职名郭知运,秦州军府果毅,现事河源军西乡岭烽堡营主。”
“郭知运?”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不免惊了一惊,大感这个身在与吐蕃对战前线的河源军真是藏龙卧虎,随手指认一个兵长,居然日后就是名震河陇的大能!
为了更作确认,避免重名之人,李潼连忙又作好奇的询问了一下这个郭知运的具体身世,这才确认眼前这个长得五大三粗、且还不乏憨厚姿态的年轻人,的确就是在开元年间数败吐蕃的陇右节度使郭知运!
得知这一点,李潼爱才之心不免更加炽热,又接连询问这个郭知运参军以来的履历。郭知运一边带路,一边恭谨作答,因彼此之间身份差距悬殊,所以显得有些拘谨忐忑。
“勿以位卑为耻,岭西蕃贼如河谷杂草、割刈不尽,俱我大唐勇士功业所出!”
眼见郭知运颇有不自在,李潼便也不再表现的过于外露,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勉励。
接着他又怀着期待的心情询问一下同行者其他人名号,倒是没有再发现像郭知运如此知名者。不过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遗憾,人究竟能不能功著当时、名传后世,自身素质很重要,但机会也很重要。
河源将士多健勇,自己既然已经得掌陇右诸军,当然要给他们创造机会,不遗余力的发掘将帅之才,不让这些健儿们志力空捐!
翻过一道山梁,众人席地休息的时候,李潼见到许多将士还不顾疲惫,披甲巡弋于左右,警惕游荡在赤岭山中的吐蕃游弈部伍,忍不住感慨道:“丈夫不惜志力、捐身为国,朝廷又怎么能吝啬再造凌烟阁、扬功表事!夸夸其言或是失于荒诞、不能切实,但使我执陇右一日,绝不让披甲之士饥馁备战!”
周遭众将士们听到这话,无不面露笑容,纷纷叉手谢恩,望向雍王殿下的眼神则更有敬慕之色。
但对于众将士的敬意,李潼却自感受之有愧。他所为尊贵出身、荣华享用,便是建立在这些边疆战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奋斗中,否则陇右、关中都几为贼寇,又怎么能安心在神都搞政变?
相对于这些将士们的付出,自己给他们做的仍少,但余生仍长,既感此义,当奋力而为,不负彼此!
一行人在赤岭山麓中绕行了将近一个时辰,行出沟岭纵横之地后又在附近烽堡取了战马继续赶路,才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一处山口,也就是郭知运所言的白水沟。
及至在山下、岭巅观望一阵,李潼才明白为什么那个令得大唐、吐蕃两国大军磨盘绞肉为战的石堡城还未修建起来。
赤岭山势突兀,峰岭之间骤起骤落,白水沟此处地境尚算开阔平坦,而所面对的赤岭山口也颇为开阔,可容数车并行,很明显是一个出入赤岭的通道。
按照黑齿常之的说法也的确如此,此前朝廷几次大举用兵,此处山口都是重要的出入通道。而在这山口两侧,则有峰岭兀起,人马难登,观其地势,应该就是李潼记忆中那座让大唐抛撒数万将士性命才攻克的烽堡。
至于眼下,山岭上却并没有烽堡设立。并不是黑齿常之罔顾此处地险,而是因为山岭险地所在位于赤岭东麓,此处山口仍然在大唐的控制之中,即便是要防备吐蕃入叩,也要在峰岭背面的西麓设防,高峰峻岭上设置烽堡,本就劳民伤财,更没有穷使人力物力,来防备自己的道理。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李潼先是颇感欣慰,但继而又感到很大的压力。
赤岭作为横隔两地的天然壁垒,谁若得知便掌握了战场上的攻守主动权。眼下石堡城所在还位于大唐控制中,不过只是一处根本不值得设防的山口险峰而已。
可是到了盛唐天宝年间,此地已为吐蕃所有,唐军甚至要付出数万人的代价,才能叩开这一烽堡,重新夺取进出赤岭的通道。
由此可见,围绕着赤岭,大唐与吐蕃究竟展开了怎样惨烈的争夺,又有多少两国将士在此尸横遍野、骸与天高!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近年钦陵回镇青海,对赤岭更作逼压、逐步渗透。往年河源诸堡七十余座,尚可保赤岭防备周全。但如今,所增烽堡已达一百五十余处,但仍难免会有吐蕃游弈绕岭而出,寇掠无算!”
讲到这里,黑齿常之忍不住再次叹息一声,并又讲出了今日不知讲过几次的那句话:“若吐谷浑不失,吐蕃居高难下、不足为患,边情不至于如此疾困啊!”
0596 霸业成败,功在土浑
吐谷浑的得失之对于大唐与吐蕃的博弈,其意义之大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
后世之人哪怕没有足够的地理知识和军事思想,但只要能看地图,就能感受到吐蕃在兼并了吐谷浑之后所彰显出来的那种战略上的威慑。
在地图上,发起于高原的吐蕃疆域在与吐谷浑连成一块后,就像是一块直杵在大唐臂掖、心肋之间的巨石。尽管盛唐时大唐在西域广辟疆土,与大食角逐中亚霸权,但无论这伸出的拳头多么有力,吐蕃始终顶在大唐最薄弱的陇右位置!
吐蕃虽然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等多种因素,在高原上完成了前所未有的统一,但只凭高原之地,并不足以滋养出一个盛极一时的大帝国。
吐谷浑作为高原与平地的过渡地带,对吐蕃这个新兴的政权而言,就意味着未来、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无尽可能!
所以松赞干布走下高原的第一战,就是进攻吐谷浑。松赞干布死后,执掌大权的禄东赞更将征服吐谷浑作为最重要的使命。
事实证明这对君臣走对了,兼并了吐谷浑之后,吐蕃才拥有了开创百年霸业的基础与资格。如果没有吐谷浑作为增补,吐蕃即便是走下高原,也难免四处碰壁。
后世阔论大唐强盛,不乏心潮澎湃、激动感慨。但大唐在陇右与西域所进行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其中有将近一半都是在与吐蕃纠缠。
从岭南到川西、陇右到西域,吐蕃与大唐纠缠两百余年,之所以如此有韧性,表现得比任何同时代大唐的敌人还要凶恶,一切的逻辑原点也在于吐谷浑的得失!
就算盛唐之际,大唐极尽扩张开辟、击败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可是因为没有解决吐蕃这个肘腋之患,一旦局势发生动荡,吐蕃自吐谷浑故地冲出,截断陇右,大唐在西域所取得的一切成就俱成烟云,甚至就连关中这一帝国核心之境,都成吐蕃贼骑牧马之地!
黑齿常之几次感慨,李潼都听在耳中,内心感受自然颇为复杂。
当吐蕃厉兵秣马、举国为战,降服吐谷浑的时候,大唐军队还在跟东北三国死磕,对吐谷浑这个本就不老实的属国安危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而在征服吐谷浑的过程中,禄东赞也是极尽巧思阴谋,一方面在正面战场上不计代价的投入,一方面渗透吐谷浑内部、策反吐谷浑权贵。
还有就是不断的向大唐势弱,让大唐忽略其威胁,甚至在这个过程中还将自己的儿子入质长安,即就是那个最出色的论钦陵。
先当孙子后当爷,禄东赞父子算是用实际行动充分贯彻了这一思路,一旦收服吐谷浑、消化几年,积攒实力之后,便以吐谷浑为基础西出,一战夺下安西四镇!
无论怎么说,李潼也不得不承认,他爷爷李治真的是养虎为患、纵容吐蕃兼并吐谷浑,给大唐埋下一个几乎终其社稷始终的心腹大患。
尽管当时大唐主力都在攻伐高句丽,但对吐谷浑方面也并非全无干涉之力。没有拿下吐谷浑的吐蕃,充其量仅仅只是一个还没呲出牙的小奶狗。
尽管贞观时期松赞干布在松州就撩了几句狠话,可他如果敢跟大唐全面开战,不说干不干得过的问题,按照当时高原形势,可能之后成就霸业的就不是吐蕃,而是当时还未被灭的象雄。
当时的大唐是绝对有能力干涉吐谷浑战局,苏定方在搞西突厥的时候,顺带手都能把吐蕃干个人仰马翻。可当时的高宗李治对此不够重视,只是全力进攻高句丽,这给了吐蕃大量的战略机会,穷攻三年有余,并籍着吐谷浑亲吐蕃的势力倒戈,才拿下了吐谷浑。
吐谷浑的体量并不逊于吐蕃,潜力甚至还有过之,所以禄东赞父子索性将大片吐谷浑故地化作封土,这也是噶尔家族能成为吐蕃第一权门的根本。
大非川一战,论钦陵投入兵力四十多万,其中有超过一半,都是就地在吐谷浑所征发的吐谷浑人。无论此前还是此后,吐蕃虽然权臣豪族不乏,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大臣或是家族,能够绕开赞普掌握这么多的人口与资源!
从长远来看,高宗时的战略失当的确是遗祸深重。攻灭高句丽所带来的回报,远远弥补不了纵容吐蕃兼并吐谷浑所造成的损失。
上升到两大强国层面的战争,战场上的排兵布阵、战术取舍包括兵员武装虽然很重要,但战场之外的各种博弈同样重要,甚至那才是真正决定成败的因素。
风物长宜放眼量,说句不够气势的话,就算吐蕃这么凶狠,正面干不过,斗命长老子都能耗死你。拼到最后,拼的就是底蕴。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但这么一想,起码心里有底。
在观察过白水沟山口附近的地理后,李潼便结束了今日的行程,没有继续再往别处巡察。
这一番亲临实地的考察,李潼还是收获颇丰。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唐军与吐蕃的厮杀,但起码更加深刻意识到吐谷浑之地得失对两国战事的影响,同时对于两国攻防形势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高宗时期的故事,想想则可,不必扼腕深叹,没出息的人才只会抱怨祖宗不争气,既然已经认识到错误,那就积极的改正。
搞定东北三国也并非全无意义,须知他眼下需要倚重的黑齿常之还是来自百济呢。一代人解决一代人的麻烦,真要祖辈啥都做好了,子孙无所事事,也只能沦落为引颈待宰的米虫,就像李潼眼中那些关陇勋贵的后人。
起码眼下两国形势,还没有达到最坏的程度,甚至还要好过开天时期。
盛唐开天时期虽然与吐蕃的斗争胜负皆有,但再也没有发生大非川、承风岭那样的大败,一则是大唐国力日盛、名将辈出,二则是他妈的根本摸不到青海的边,想进进不去。
眼下吐蕃虽然实际占领了吐谷浑,但大唐不予承认,而且青海湖东侧的海东地区,仍然在唐军影响范围中。
而在历史上,睿宗时期先丢了黄河九曲之地,开元时期连赤岭的控制权也丢掉了。
当时大唐为了集中力量应对其他边患,不得不两国会盟,约定以赤岭为界,承认吐谷浑故地为吐蕃所有,这才有了之后围绕石堡城的几次攻夺战。
至于现在,老子承认你祖宗,干就是!
返回湟源大营后,李潼一众人简单用餐,然后便留下几名重要的将领,商讨接下来一系列的军事计划。
“眼下两国围绕赤岭,互以游弈为扰,彼此各有胜负。但若要举重兵逼近青海,眼下所控通道仍待开辟,否则大军出入、断续不阵,便不能轻启战端。”
黑齿常之所说的理由,也是这些年来吐蕃一直不大举进寇陇右的原因,因为彼此都不能在赤岭一线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所以,他们虽然立下了兵进青海的志向,但想要实现,还是要扎扎实实的一步步来。
自大非川以来二十多年时间里所积累的战略劣势想要扭转,当然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旦开战,很有可能长达数月乃至一年有余。
未来这一场战事,最高的战略目标是控制住吐谷浑境内的青海区域,如果能够完成,便等于将过半的吐谷浑故地收回手中。
这当然很艰难,但立志如此。至于更现实的目标,则就是控制青海东部的海东地区,将战线从赤岭推进到青海并稳定住。
青海便是吐谷浑的精华区域,如果能够在青海驻军,保持对吐蕃的侵扰,那么吐谷浑给吐蕃的补给能力将会大打折扣。大唐有着陇右这个大基地补血,足以围绕青海跟吐蕃军队耗下去。
所以接下来的战事,赤岭一线诸烽堡便不能再被动防御,而是要主动出击,逐个拔除掉吐蕃设在赤岭西麓的各个驻点,给大军开辟出能够快捷投入战场的通道。
与此同时,李潼此前的战略构想偏于保守,所准备的人力物力都不足以支持这样一场注定会旷日持久的战事,所以需要增加统筹力度,特别是对诸胡城傍武装的整合。
黑齿常之对陇右边胡的战斗力不抱乐观,战斗力低下还是其次,特别这些人熟知边事、心存两顾,不可控性实在太高。
基于这一点,他提出抽调东部诸胡附庸参与到陇右战事,特别是灭国之后的高句丽遗民,本就大量的分布在关内道诸州,如今征发到陇右来,既可以补充兵力,又能避免他们投靠吐蕃。
听到黑齿常之这提议,李潼心里一乐,暗觉黑齿常之这提议有点公报私仇的味道,百济跟高句丽虽然同处半岛,但这对邻居关系却实在不好。哪怕各自都已灭国,遗民之间怕也难以相处融洽。
尽管具体的战术上,李潼不会干涉太多,可是具体到人物统筹,还是以他为主。高句丽遗民几个头目跟他关系都不差,而且其遗民李潼也早有用处,用以补充河朔方面与突厥的战争,顺便制衡铁勒诸部。
至于抽调到陇右的胡部附庸,他也早有预案,那就是以吐谷浑王族为代表、内附迁至河曲六州的陇边诸胡。这些人被吐蕃吞没、追赶,不得不内附大唐,彼此间俱有深仇大恨,他既然要搞吐蕃,当然也用这些人做打手。
九世之仇,犹可复也,更不要说眼下连一世都没过。不能记仇则就不能知恩,那些胡部如果不回来出力,直接干掉没商量,留着也是养虎为患。
而且将吐谷浑王族召回来还有另一层意义,可以用给吐谷浑复国的名义号召吐谷浑遗民暴起反抗吐蕃的横征暴敛。
这一招此前大唐虽然用过,效果却不如预期,但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吐谷浑王族就是众叛亲离才被逐出国中,向大唐内附。当时吐谷浑民众新叛,对于旧王思之不疾。而且当时吐蕃还在消化吐谷浑,政令以宽厚为主。
可是之后随着吐蕃外寇节奏加快,吐谷浑作为其重要的兵员与物资补给地、那真是高压水泵不间断的抽血,吐谷浑遗民自然是深厌吐蕃。
禄东赞父子经营几十年之久,到最后钦陵起兵对抗赞普,竟无一人追随,不得不无奈自杀,可见上下悖离之深。
以前没用的招,不代表现在没用。所以李潼要扶个吐谷浑的慕容复出来,用以搅乱吐谷浑的局势,至于究竟给不给吐谷浑复国,说这个就远了,有吃有喝得了,要啥自行车!
当然,李潼眼下算计这些的时候,却没想到远在海西伏俟城,正有一人与他想法高度契合,而且行在他前。
0597 海西伏俟,大论钦陵
位于青海西侧的伏俟城,乃是曾经的吐谷浑王城,也曾经是吐谷浑境中的第一大城。
现在之所以不是了,那是因为吐蕃在攻灭吐谷浑后,于靠近白兰羌的乌海西境另造雄城,直接命名为吐谷浑城,用于安置由吐蕃所扶植起来的吐谷浑傀儡王室。
为了宣示吐蕃的恩威与强大,那座吐谷浑新城建造的也是极尽宏大,规模远远超过了原本的吐谷浑王城伏俟城。
但即便如此,伏俟城仍然是吐谷浑故地的军政中心,一则因为这里地傍青海,又有各种人工开凿的渠池绕城,水草丰美,宜居宜牧。
当然,最重要的是伏俟城乃是眼下吐谷浑真正的掌控者、吐蕃第一权门噶尔家族的驻地。
虽然噶尔家族在吐蕃境中也有自己的族地,但是大论禄东赞父子长久坐镇于此,且随着与大唐冲突加剧,伏俟城自然成为了吐谷浑故地中甲兵、物资的集聚地。
伏俟城修筑于中国动荡的南北朝时期,因此带着很浓厚的汉城风格,城池分为内郭、外郭,有开阔的大道划分区域,并有沟渠连接十几里外的青海。春夏青海解冻,甚至可以在城中放舟泛波于青海。
南北朝时期中国暗弱,河西走廊也多不畅通,伏俟城一度成为东西商贸沟通的重要节点,所以当时这座城池也是极尽繁华。如今的城池外郭乃至于城外,仍然存在大量当时所遗留的邸铺、市场等建筑,至于眼下,则就统统改为了驻兵点。
外城各处虽然还充斥着满满的蕃胡腥膻人物,可一旦步入内城,无论是街道建筑,还是往来人众,都充满着浓厚的唐风,恍惚间让人以为来到唐国境内某座大城。
之所以有此风情,一则是因为吐谷浑本就是海西异类,并非西羌种,而是高度汉化的鲜卑苗裔。
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吐谷浑王族显得与许多吐谷浑本境强族格格不入,以至于吐蕃大举入寇时,一些境中羌种豪族的大臣们索性直接背叛了他们的旧王,选择投靠风俗更近的吐蕃。
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如今这座城池的主人、吐蕃大论钦陵个人意趣。钦陵倾慕唐风,在吐蕃国中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其人日常冠带、起居用度俱是唐人风俗,哪怕在行军营帐中,都要架起唐样的屏风席榻。
也正因为钦陵的意趣,伏俟城内城中除了噶尔家的亲信卫兵们之外,还居住着众多从唐国俘虏来的士人、工匠等等,使得伏俟城透出一股更加浓烈的唐风。
内城中,原本的吐谷浑王宫,如今被改造的重檐叠瓦,与唐人宫苑建筑几无二致,甚至就连廊阁之间回荡的丝竹歌乐,细听之下都有唐人燕乐风格。
殿堂里,一部乐伎正在专心演奏着《水调》大曲,堂中诸伶人水袖飘逸、绫罗衫裙五彩缤纷、翩然起舞美不胜收。
斜卧堂中高榻上的中年人身着羽氅、金冠簪发,正是吐蕃如今的第一权臣,大论钦陵。钦陵额高眉耸、眼窝微陷,鼻翼略显肥大,除了面相上略异唐人之外,整个人就是活脱脱唐人士大夫形象。
堂中歌舞虽然华美,但钦陵注意力却不在歌舞上,他眉头微蹙,虽不盛怒,但却自有盛威溢出,望着榻左席中垂首端坐的年轻人,眼神中颇有不弱,语调也有几分低沉:“我归国前几次嘱你,一定要小心留意吐谷浑城,可你居然任由吐谷浑王逃离而不作阻止!”
年轻人正是钦陵嫡子弓仁,此时一脸挫败感的低头涩声道:“儿子怎么敢忘阿父叮嘱,一直在吐谷浑城驻兵两千,还不时巡望。其王出逃前夕,还请我伴他猎戏,实在没有丝毫的征兆显露……”
听到儿子诉苦,钦陵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早年族中内乱,大兄赞悉若被害之后,他便不能再专心于边事,需要往来的奔波,并在逻娑城控制局面。
如今的吐谷浑王,本就不是原本的慕容氏本枝,仅仅只是他们吐蕃扶起来的一个傀儡。过去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在吐谷浑国中基本也没有什么权柄和存在感。
不要说儿子对此疏忽,就连钦陵其实也没有过分重视吐谷浑王。但这一次吐谷浑出逃,并献女给赞普,接着便有一大批吐谷浑故族成员绕过自己,得到赞普的直接任命。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不说眼前的吐谷浑,旧年吐蕃在壮大过程,投降吐蕃的孙波豪族娘氏直接被赞普任命为大论,不久之后,孙波便被里应外合的兼并。
赞普这么做,分明是要借鉴祖辈故事,要真正对吐谷浑下手了。以往不够重视的吐谷浑王一旦出逃,便给钦陵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这件事,就如此,凭其一个傀儡,又能掀起多大风浪?他若只留在茹区还倒罢了,若敢再归此境,杀!”
对于背叛自己的人,钦陵向来秉承一个态度,那就是赶尽杀绝!
他眼下本就对国内各种纷争烦不胜烦,对于不安分的吐谷浑王,也是真的动了杀心。
但五茹之地情势不同边疆,豪族林立、各拥封土人马,哪怕是权倾朝野的他,也只能通过会盟、大料集等集会去命令影响那些人,做不到出入无禁的入境追杀。
一旦手段过于强硬,很有可能就会激发五茹兵变,过去这些年,此类的事情并不罕见。若是平常时节,以钦陵之强势,对于那些豪强反应如何也不太在意。
可现在唐国这个大敌正内乱不已,正是吐蕃外扩的一个好时机,钦陵也实在不想因为国中的动荡再错过这个好机会。
“不必再理会那伪王,迁附唐国河曲之地的慕容奢力有无消息传回?”
那吐谷浑伪王不安于室,钦陵对他自然也不存善意,心里早已经有了废掉这个傀儡的打算,并已经有了后续的计划:“慕容氏迁居河曲,风俗不同,未必能为塞边群胡包容善待。如今漠上突厥余孽又有闹乱,唐国漠南军事严重,若能通过奢力将其部召回,也能更益我的力量!”
他们噶尔家虽然与吐谷浑王族有着王国之仇,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一切的恩仇都变得不重要。
因与唐国交恶,钦陵想要获取唐国内部情报也并不容易,但他旧年入质长安,不独求学国子监,甚至还曾为高宗天皇侍卫,对于大唐朝事诸情也了解颇深。
更何况突厥死灰复燃、吐谷浑在河曲塞边乃是异类,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倒也无需细致打听,钦陵也能猜到吐谷浑在唐国生活处境必定不妙。
他想将吐谷浑王族重新召回来,倒也不是异想天开,也并不只是单纯的针对吐谷浑伪王。他想借慕容氏归国这一契机,对吐谷浑故地整体进行一次清洗。
连年攻伐,吐谷浑这些遗民们已经远不如他父兄时期那样恭顺,可若直接下手清洗,又会给吐蕃后方的赞普和政敌们插手吐谷浑事务提供借口。
因此,原来的吐谷浑王族便是一个绝佳的借口,钦陵凭此也能向国中示威,让他们不要把手伸的太长。吐谷浑之地,是他父兄包括他自己殚精竭虑、浴血奋战才攻克的根基之地,绝不能任由国中那些贪得无厌的豪族割取。
“还未有消息传回,或是路途遥远,奢力本身也不是什么良人,一旦离开此边,未必还肯听从号令。”
听到儿子这么说,钦陵嘴角一翘:“不妨的,河曲诸胡充斥,本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若真敢叛我,来年杀入西州,冲出贺兰山先取这叛贼首级!”
“阿、阿父,难道咱们还要继续向北攻?可是国中几番催促要重夺四镇……”
弓仁听到父亲这恨声,不免略有迟疑。
“他们当然希望我重夺四镇,四镇地在要冲,财富丰厚,只有控制住了那里,才能猎获到足够他们享乐的财物美货!”
钦陵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沉,虽然旧年首夺四镇,是他亲自率军,但他对此计还是心存保留。特别眼下针对四镇的攻夺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开拓大计,更被国中有些人视作是抢夺财富美物的机会。
“国中五茹,犹如我的关中,是我立足立业根本所在。吐谷浑即是中原,不得此则无望霸权!如今两者兼得,该向何出,便是重中之重。往年我兄取义中国张掖之计,守青海、夺西域,虽然这也是立国的长计,但青海毗邻陇右,中国之军四时可入,刀兵相抵,不容远计。”
作为在青海区域两次击败唐国大军的蕃国大将,钦陵对此自然有发言权,诚然当年进攻西域也是外出试探的战略之一,但事实证明,即便是夺下了西域,没有经过长久的经营,也不足以发挥出张掖挥臂的战略效果,反而过早暴露出吐蕃的实力和野心,让大唐不再无视他们。
“大唐之强,岂是那些俗浅之人能知?两次大战,几乎耗尽兼并吐谷浑所储,我国已经虚弱,但唐国仍能再来,如今不过困于内乱罢了。况唐人经营西域,是几百年的长计,西域各国闻名知畏,我新壮之国劳师远征,一股锐气或能小胜,可一旦用力不深,又怎么能匹敌得了那几百年积威?”
钦陵讲到这里,又长叹一声道:“往年四镇几夺几失,唐军只凭几千游弈便能屡屡乱我国计,如今驻军数万,诸国恭服,只凭阿史那家一个余孽唇舌摇鼓,此时再攻四镇,实在不容乐观。唐将王孝杰虽然没有什么大计深谋,但却是一个能斗狠的莽夫,新胜气雄,与之竞力乃是下计,唯骄之纵之,才能图计灭之!”
0598 往所仰望,必使匍匐
作为吐蕃如今权势最大,同时对唐作战功业最高的大臣,实际的钦陵却与许多人所闻所知大有不同。
大非川、承风岭两场大战铸就了钦陵在国内与国外的赫赫威名,甚至在军事领域远超其父兄。所以许多人也就想当然的认为,钦陵内心应该对唐国充满仇恨,有一种势不两立的决然气概。
但事实上,大凡对钦陵稍有了解、或者够资格接触他的人,都能体会到这个人从骨子里对大唐流露出来的那种敬仰与倾慕。
“国中论事,好做轻妄惊语,以其无知而小觑天下。庞然大物,所见止于一斑,便狂论强弱,奋言必胜,也实在是可笑!”
钦陵永远记得,年轻时随父入唐,道途所见陇右之富庶、长安之雄壮。当时的他已经忍不住从内心深处迸出怀疑,如此一个强大的帝国,真的是人力能够筑成?
“困居一隅者,不可语于天地之大!天下四极,你生人所见不过只是一乡。男人胸怀大小,要用见闻撑起。此次入唐,虽然性命寄在别手,但身在唐国的见识,却非你在蕃土能见。
世上的事物,人眼能见的,全都各有因由。我国人事浅薄,已经不能让你的智力更进一步。该要让你看一看,那更强更大的国度,他们的君主是如何管制其子民、治理其国家。”
老父虽然去世多年,但其言犹在耳边,钦陵将此铭记于怀,并珍惜他在唐国为质的每时每刻。不能理解他胸怀的人,是很难理解他当年的各种感受。
譬如你胸怀大志,想要创造一番伟大的事业,但对前路多有迷茫。但却有那样一个对象,它不只做到了你所设想的那番伟业,甚至成就比你穷极想象还要更伟大得多!
所以身在唐国为质那几年,钦陵也是穷其智力的汲取他在唐国能够接触到的一切,对他而言,这里的每一桩人事、每一个道理,都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
而越了解,钦陵就越震撼,他不再怀疑大唐这一份帝国基业究竟是不是人力能够铸就。因为这是长达千数年以来,这一片天地中,人间所出现所有深具智慧的人共同努力所缔造出的一个成果!
跟大唐相比,他们吐蕃既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不幸之处在于,早在远唐之前,这片土地上便活跃着强大的国都与人事,并有文字将所有先人的智慧记录下来,以供后人汲取借鉴。而那时他们吐蕃仍是一片蛮荒之地,甚至在松赞干布之前,仍是结绳记事的野蛮风俗。
幸运之处则在于,他们吐蕃并没有一直野蛮下去,霸业崛起的基础已经有了,而且身边就有这样一个霸业的完成体以供借鉴。
“创业并不难,凡我所见,俱为我有,只要勇力不匮,就能一直猎取下去。但这并不值得夸耀,山林的野兽都有其领地、猎物,可一旦老弱下来,就会遭到驱逐、杀害。继起者从头开始,再作圈猎。但是终其世代,却都不能开拓出这一片山林。看似山林的霸主,但却只是被这一方天地拘禁起来的囚徒!”
讲到这里,钦陵抬手敲了敲腰际所悬、代表大论权位的符印,望着儿子凝声道:“生而为人,终究还是要异于禽兽,要像人一般活着。雅砻小子以为我贪图他的权位,那是小觑了我,也高看了他自己。既见识过天地之广大,只有等而下之的人才会退守贪望那一处旧窠!”
不说外间之人对钦陵是如何看法,但就连其嫡子弓仁听到这番话,都颇感心惊肉跳,垂首低声道:“赞普终究是主上,还是不能失礼。”
听到儿子这么说,钦陵既有几分失望,但也有几分欣慰,叹息道:“志向不足,没关系,只要懂得敬畏,就不会犯出大错。”
说话间,他又抬手指了指堂下翩然作舞的诸舞姬们,微笑道:“国人讥我热衷唐人戏乐,只是一条慕唐的走狗,这就是小不可语大。唐国的强盛不止于一面,我不畏惧人言的滋扰、只担心人事的艰难会消磨了我的志向,置备这些戏乐,则是为了磨砺自己,不要因为眼下所有便知足,诸事仍有进步的余地。”
若这话从旁人口中说来,难免会让人觉得不过只是给自己贪图享乐寻找一个借口,但言出于钦陵,却给人一种野心勃勃、斗志昂扬的气概。
这一番话,钦陵也只在儿子面前说起,至于旁人会有多深的误解、多刁钻的非议,却也不值得他去解释什么。无论那些人理不理解,摆在他们面前无非两条路,要么顺服,要么败亡!
拥有这样一位父亲,对弓仁而言既是幸福,也是一种负担。他也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雄心,又恐父亲失望,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言道:“阿父此前传信要提问的舌头,人已经引到了伏俟城,是否要见一见?”
“把人带上来吧。”
钦陵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及至儿子行出,便抬手吩咐堂中伶乐们转奏新曲《洛阳女儿行》。
唐国的洛阳,他并没有去过,这首盛写神都繁华的诗传入蕃国时,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只憾有辞无调,也不是他所知的燕乐故调,索性自己依照沙洲曲新作编拟,配辞歌唱。
此时闭眼聆听自己编著的曲辞,钦陵心中自有一份满足并淡淡的失落。
唐国虽然强大,但唐军也并非战无不胜,特别在青海附近取得两场大胜后,除了真正战略层面的大创举,单纯战场上的碰撞取胜已经不能让钦陵感到太多愉悦。
他深浸唐风,尤其享受那种方方面面都将唐国碾压的满足感。往年需要仰望的,尽皆匍匐足下,这是他始终斗志昂扬的原因之一。
虽然有此雄心,但钦陵也明白凭其一己之力、终其一生也难完成这样的伟业。他虽然是蕃国权倾一时的大论,但在这条道路上却殊少同行,曲辞中所描绘的那神都风物,此生大概也很难亲眼去领略一番。
弓仁离去不久,很快就引回一个三十出头、形容憔悴的唐国年轻人。这年轻人虽然面貌上是唐人,可衣着打扮却是蕃人模样,大概是想凭此取悦蕃国贵人。
但也不知听从了什么人的指点,打扮的不伦不类,特别插在前腰的刀柄直抵胸前下巴附近,这在拜见贵人的时候,是极为僭越冒失的行为,因为有虽是抽刀行刺之嫌。
入堂之前,弓仁劈手夺下那佩刀丢在了一侧,但也懒得解释礼仪问题。
那唐人只是一脸惶恐的连连哈腰致歉,及见弓仁行出数丈,才又壮着胆子举步迈入堂中,可是眼见到堂中那种唐风浓郁的风格,以及正在表演歌舞的伶人们,他却愣了一愣,继而更加的不知所措。
钦陵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见那年轻人,及至一曲终了,才睁开眼、开口微笑道:“故人杨中郎子息何在?”
“卑……小、小民杨巳,叩见大论!多谢、多谢大论简怀故谊,收留包庇穷途之人!”
那年轻人杨巳总算不失机灵,虽然早已经向当地蕃人请教拜见贵人的礼节,但到了堂上眼见如此,还是换上了唐人见礼的礼节。
钦陵垂首看了看他,微微颔首,却又笑语道:“方才所闻歌调,不知你国中是如何唱扬?与此际堂中所奏有何异同、优劣?”
入见之前,杨巳早已经想好了满腹说辞,但却没想到甫一见面,钦陵问起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顿时僵在了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小、小民幼学严谨,不近律吕,实在、实在不能辨……”
“这倒是有些遗憾了,旧年在宿唐国大内,你父杨中郎是我兵长,其人可是雅趣得很。还记得某年入春大酺,你父指我斥言,番邦蛮夷,能赏华国宫商?不准我靠近大殿,只能在厢左抱戈巡弋。”
钦陵眸光闪了一闪,继续说道,语气中没有太多忿意,倒是缅怀居多。
然而这话听在年轻人耳中,却犹如惊雷一般,顿时惊惧颤抖,匍匐在地叩首乞饶。
钦陵见状后则叹息一声,摆手道:“倒也不必如此惊惧,我与你父自然谈不上什么旧谊,但他仍记得将此故事面授儿郎,可见对我是有几分怀念。你既然途穷来投,那就安心留下生活。今日招你来,是想问一问,何者穷困,竟逼得你弘农杨氏子弟奔逃远乡?”
年轻人杨巳匍匐在地,几作窥望发现钦陵的确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忐忑心情才微微平缓,继而便开始泣诉家族惨事。
年轻人出身弘农杨氏分支,其家门正牵连进几个月前关内长安那场清洗,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盗窃官库的罪行中,但也在别的方面违抗了雍王幕府的规令,因此遭到屠戮。
当时这个杨巳正在陇右,得讯之后本来打算潜逃到神都寻求庇护,但不久后却知雍王亲率大军西行,只道雍王是要对他们这些漏网之鱼赶尽杀绝,万念俱灰之下,自洮州翻山越岭投向吐蕃。
此时讲起家门惨事,自是满口忿言,更对雍王这个刽子手怨毒咒骂。
0599 赤岭为界,阻敌阻我
听着年轻人悲怆无比的语调,钦陵脸上倒没有配合着流露出什么同情之色,但仍然听得非常专注,不时抬手打断年轻人的讲述,追问其中一些自觉有些模糊的细节。
这种不体恤旁人悲苦的做派,自然让杨巳大感烦躁,但眼下命寄人手,也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悦,只能在钦陵的追问下、搜肠刮肚的梳理自己所知,并一遍遍的细致讲述。
只是这个年轻人也不曾亲历那场动荡,所知俱为报信的家人讲述以及各种道听途说,结合自己的猜测与感受,总之就是最大恶意的去诋毁雍王。
一场对话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杨巳口中实在再也讲不出新东西,钦陵才意犹未尽的停了下来。
略作沉吟后,他又指着年轻人说道:“你途穷来投,念在与你父是故识,我可以收留下你。但如何谋活,需你自己努力。你国长安发生如此动乱,如你处境者想必不少。这样罢,我拨给你一路五百人游弈之军,你在两国接境处游荡,只要招来一名如你一般的逃亡士人,我就在海东赐你一百帐生羌丁口,供你治业活家。”
听到这话,年轻人自是惊喜无比。而旁侧的弓仁则忍不住要开口反对,却被父亲眼神制止。
待年轻人一通叩谢之后,钦陵才又开口问道:“你所言唐国雍王,是否就是那故论诗才卓然的逍遥王?”
杨巳闻言后点头,并痛声道:“雍王此贼,实乃唐国最狠恶的宗家獠丑!其人貌比天人,筋骨豺狼,状似风雅,实则狠恶!旧年奸后谋篡之际,他便背弃君父、鼓吹作贺,以此求荣,蓄养奸力。稍得际遇可陈,便即刻弄乱国中,反噬所庇。桩桩恶迹,不能胜数,如今又恃弄权威,残害关内一众社稷元从,狼子野心,昭然可见!”
“果然是这一位少王?哈,真是有趣,诗成感人间,事成惊苍生,有趣!”
钦陵直接忽略了杨巳那乏甚意义的咒骂,接着便又说道:“这么说,你们唐国所传率军登陇的贵人就是这位雍王殿下了?那你又知不知,他此番登陇,意图所在?”
听到自己一番恶毒咒骂,非但不能激发起钦陵的同情之心,反而言中还颇有嘉赏之意,一时间不免更加的憋闷。
此时听到钦陵此问,杨巳顿时又来了精神,忙不迭又说道:“雍王这个宗家恶贼,凭其巧言令色,于国中翻覆为祸,便小觑天下之人!今次更罔顾国中危困,竟提兵西来,豪言要、要……”
“但说无妨。”
钦陵眸光微闪,沉声说道。
“雍、雍王说,突厥余孽虽然啸闹一时,但也只是大唐故败之贼。但、但西蕃的赞普、大论,却长年游离在王道之外,此行、此行便要执两位入朝……”
“贼子放肆!”
弓仁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顿足喝骂。
杨巳更显惶恐,忙不迭频频叩首并颤声道:“小民不敢、小民……此俱雍王狂言,他、他……”
“罢了,本就互为敌对,难道还能由其口中期于嘉言?”
钦陵倒是显得颇为豁达,只是脸色也变得威严起来,指着杨巳沉声道:“你唐**伍几番来犯,我又何曾畏战?这位雍王能不能胜于前者尚未可知,但也只是一概击之。至于我叮嘱你的事情,用心去做,只要能积事建功,虽在异乡,同样能煊赫可望,退下吧。”
待到杨巳再叩告退出,弓仁已经忍不住起身道:“阿父,那唐国雍王实在嚣张荒诞,就让儿领兵入陇,教一教他人间险恶!”
“鼠辈邪言,值得你大动肝火?况且河源黑齿常之,是你能小觑的对手?”
钦陵听到这话,随意的摆摆手拒绝了儿子。
“可、可他竟敢如此小瞧阿父,若不强威破之,青海恐要多事!儿虽不见其人,也不轻信那杨巳之言,但察其所诉,那个唐国的雍王的确不是一个能够恭服势力的人,一旦他率军滋扰青海,以此为功、如今国内又不平静,阿父你并不能专心制敌……”
弓仁一脸忧郁的说道,杨巳那个家伙遭厄即投敌国,本身就不是一个有筋骨的人,他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对方所说,但其言语中的确看得出那个唐国雍王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已经将其国搅乱得不能平静,率军登陇肯定是更加的不能安分守己。
他并不畏惧敌国的对手,可却担心背后的刀光剑影,这些年眼见到父亲越来越少欢颜,也想尽力为父分忧。
“唉,我倒盼望那个雍王是这样的人啊!只怕他比你、比那些唐国鼠辈还要更加的腹计深刻!唐国的武太后绝非庸者,逻娑城咱们那位王母较之绝难并论,已经给你父增添了这么多麻烦。那个少年雍王能在武太后羽翼覆盖下谋事定功,能是一个简单人物?”
虽然只是听取了杨巳的片面之言,但钦陵已经能够从当中分析出许多东西。唐国满朝人杰,这一点他深有感触,但满朝俱不能制的武太后,却被一个少辈轻松反制,这少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虚伪兼嚣张的纨绔?
一念及此,钦陵又长叹一声,不乏感慨道:“往年我说羡慕唐国法度,你等嘴上或是不敢驳言,只怕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认同罢?现在所见唐国一个少年王者权势揽得,就敢挥刀直屠那些元从的高门,杀得他们族枝散尽、远逃外邦,能不让人羡慕?”
“雅砻、藏茹那些大酋们,他们就恃其元从的资格,为疽为毒,阻我国计。若无我们这一众新族倾力辅佐,雅砻小子凭他祖辈薄弱积储,能稳为高原王者?如今他却凭着那些疽毒来压制我,可不可笑?”
吐蕃发起于山南雅砻,本来是高原上势力不大的一个联盟,内部自有一大批的山南大酋为其党羽。钦陵将卫藏四茹比作关中,不仅仅在于地理意义上,更在于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雅砻那些大酋们,既是吐蕃得以立国于高原的基础,同时也是困扰吐蕃更近一步的障碍。松赞干布之父正是被这些山南老人们所毒杀,少年的松赞干布从其母族借兵得位,之后将王都迁到山北的逻娑,本质上也是为了避开那些山南大酋们的钳制。
这一点,跟唐国自关中迁都洛阳之举便极为神似。关中的勋贵世家们聚众闹乱、扶唐代隋,而山南雅砻那些大酋们同样不遑多让、甚至更有过之,简直可以说弑君成瘾。
吐蕃还在山南一隅的时候,数代赞普接连死于非命,几乎都是在子息刚刚成人之际。
虽然没有文字记载,且部族中穿凿神话,言是赞普代神牧民,有子为嗣即魂归天国休养,但拨开表面迷雾,本质就是**裸的弑杀!
或者是少壮的儿子不甘心一直被父亲压着,或是那些山南大酋们不愿赞普长久把持权柄、获取到足够威胁、动摇他们的力量,总之历代赞普罕有善终。
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噶尔家族当权,仍然无有改善,以至于国中许多人都阴谋论噶尔家也在谋弑赞普。
但这话真冤枉噶尔家了,禄东赞父子俱有雄图,绝不像雅砻大酋们热衷于圈地自尊,他们自知自己面对是怎样强大一个对手,所以也需要国中局势能够长期保持稳定。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噶尔家族根本就不属于吐蕃山南旧人,他们父子想要执掌国务权柄,还是需要借助赞普的威望来实现。否则,钦陵也不会任由这一代赞普长大成人,并事事与他进行刁难争权。
至于松赞干布之后仍然罕有长君,或许是数代以来遭弑壮夭,已经成为惯性了也未可知。
别的不说,当听到唐国那个雍王在长安挥起屠刀、痛杀那些关中勋贵元从,钦陵真的是羡慕不已。这是他一直想做但却不敢做的事情,无论是实际的实力对比,还是吐蕃政权的稳固性,都不足以支持钦陵这么做。
抛开心中的羡慕,钦陵指着儿子说道:“近日你就返回逻娑,代我祝贺赞普纳妃,并将唐国宗王率军登陇的消息带回去。”
弓仁闻言后连忙点头,并附以自己对此的认知:“阿父是想借助那唐国亲王的名号,让国中放弃别的想法,专心备战于青海?”
“当然不是,那唐国的雍王名望仍轻,不足以让国人打消贪念,但却能让我留在伏俟城。顺便禀告国中,我支持发兵西域,但却不能太仰恃阿史那俀子,那小子人如其名,就是一个秉性软弱、不能相谋大事的蠢物。热心出战的那几茹,让他们多出甲兵,否则我不会准许赞婆犯险出战!”
钦陵此前不赞同继续在西域投入作战,一则是相对于唐国,吐蕃在西域经营日浅,又没有能力像唐国那样维持太多大军驻扎,即便攻克四镇,也只能扶植当地的傀儡,事实已经证明,西域那些胡国根本就不靠谱,谁来就倒向谁。
二则国中那些权贵们见识浅薄,相对西域重要的战略位置,他们更热衷搜刮财富,如果搜刮过甚,留下太深的恶名,也不利于跟唐国在西域持久的竞争。
可是现在,他却看到一丝陇右破局的良机:“唐国少王西来,必是心存雄图,但其人谋略深浅未知,兼有黑齿常之这个老将坐镇,纵有所图,未敢轻进。让他知我国大军强使西域,才有胆量轻进青海,届时再造战机,一举围灭!”
一道赤岭横隔两地,唐国诚是对青海不忍彻底放弃,而钦陵也对赤岭以东的陇右垂涎不已。
此前两场大战虽然克敌,但吐蕃军众也是损失极大,根本就无力再翻越赤岭以扩大战果,现在唐国一隅之兵若敢图进,钦陵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0600 谋婚贵女,先灵安息
弓仁恭然应命,但见父亲眼中仍有未尽之意,也并不急着退出,继续耐心等待着。
“若能攻破陇右,国中异声想必会减少一些。”
钦陵沉吟道,如今的吐蕃虽然称霸于高原,但底蕴却实在浅薄,并不能像唐国在考虑边防问题上相对纯粹的战略取舍,战争的收获多少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从旧年大非川之战开始,吐蕃与唐国便围绕吐谷浑故地展开数次大战,几场战争虽然吐蕃大展优势,但也仅仅只是巩固了对吐谷浑故地的统治,却没能真正进入遍是膏腴财富的唐国陇右。
吐谷浑故地是噶尔家族得以立足国中且执掌大权的基础,钦陵当然不会与人分享,如何从战场上猎取到足够的收获以回馈国中,也是他必须要考虑的一个问题。
唐军虽然在青海几次大败,但镇守河源的黑齿常之却是一个难缠的对手。钦陵也曾经组织过几次针对赤岭的进攻,但多数都以失败告终,进取实在有限。
甚至于几次冲突下来,每当唐将黑齿常之出现在战场上时,士卒们都下意识的退缩避战。
可如果唐国那个少王因渴军功而催促黑齿常之主动出战,接着青海周边的有利地形以及几次大胜所积的余威士气,钦陵还是有把握在青海附近战胜黑齿常之。
可是在开战之前,钦陵也需要统筹一下所掌握的力量。
赞普逐渐成年,且几年前开始便亲自出席主持国中的议盟集会,原本由大论所代执的五茹甲兵也逐渐收回。如今钦陵所能控制的本国人马越来越少,且分散在吐谷浑、象雄、西域和山南等几处大战场,留守在吐谷浑境中的,不过只有两万多甲兵。
除此之外,还有依附于噶尔家族的一些部族私曲甲兵,这一部分兵力也有堪堪两万出头。但是这些部族对利弊权衡要更敏感,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很难说动他们全力参战。
但如果以击败黑齿常之、冲出赤岭,洗劫唐国陇右为理由,钦陵相信他们也会勇于参战。这一部分甲兵或是士气不纯,但战斗力还是要超过那些胡族仆从的。
至于剩下的,便是大量胡族仆从军,主要以白兰羌和吐谷浑遗民为主。特别是吐谷浑遗民,分布在青海周边的吐谷浑民众足有数万帐之多,一旦整合起来,这就是一支十万余众的大军。
虽然近年来,由于征战频频,吐谷浑遗民畏战情绪很高,甚至每年都会发生几起逃乱。但这些吐谷浑遗民本就战斗力低下,即便骚乱频生,也都能及时控制下来。杀上一批闹乱最狠的,又能安分很长一段时间。
钦陵正打算逐步放弃驻扎在赤岭周边的据点,以诱使唐军大举翻越赤岭。
当然唐军动员起来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毕竟两次大败已经让唐军对进入青海作战充满了阴影,即便有什么轻锐的士气,凭吐谷浑故地广阔的纵深以及唐军并不熟悉的气候,也足以将其士气消磨殆尽。
接着这段时间,撤回的吐蕃军队正可以用来镇压吐谷浑遗民的闹乱情绪,狠狠的梳理一番,确保在正式开战之前,这些吐谷浑遗民能恭顺下来。
真正让钦陵感到担心的,还是如今国中的人情局势。之所以点头同意在西域方向反攻安西四镇,一则是为了误导唐军的判断,二则也是为了将国中的兵力调走一部分,防止他在青海与唐军作战时后方不稳。
但这么做,也并不能在本质上解决来自后方的困扰。
即便钦陵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诱敌计划,但也不敢说能够轻松战胜唐军,哪怕仅仅只是河源一部,也要做好应对各种变数的准备,所以就不得不考虑国中增兵的问题。
如今国中赞普与大论的矛盾已经近乎公开化,想要继续向青海增兵,对于逐渐收回大权的赞普而言,是绝无可能答应的事情。甚至为了摆脱噶尔家的限制与影响,赞普都有想法要放弃雅江北部局面,转而向南开拓。
想要获得新的援助,只有选择盟友一途。噶尔家族作为吐蕃第一权门,本来是有相当多的盟友,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各方盟友逐渐减少,隐隐有种被孤立的态势。
钦陵生性高傲,此前对此也并不甚在意,甚至隐有不屑与羊群为伍,可现在他却不得不考虑这一现实问题。
“你年纪也已经不小,稍后我亲写一张婚书,你携去归国,向羊卓雪家求婚。”
听到这话,弓仁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忍不住颤声问道:“阿父为我选定的妻,是琛氏的叶阿黎?”
钦陵闻言后微微颔首,见儿子神情如此激动,便也忍不住笑道:“叶阿黎是羊湖滋养出来的江南明珠,她父曾是叶茹茹本,母则孙波小王,本身还是古仁三部的邦女,自然匹配得上我的儿子!”
何止匹配得上,简直就是高攀。钦陵要通过联姻扩大自己在国中的同盟关系,所选择的女子自然不可能会是寻常人家,只听这一连串的名头,便知那个名为叶阿黎的女子之不凡。
孙波被兼并之后,其王族处境凄惨,其大王被逐、小王被杀,只有王族分支的末农氏因与前赞普松赞干布的姻亲关系被保留下来,并且继承了小王王号,世代为孙波茹的茹本。
虽然如今的孙波茹已经不是女子主事,但故俗仍存,如今的孙波小王末农氏更是王母没庐氏所信任的内相,常年伴驾献策。叶阿黎本就是末农氏的嗣女,未来是很有可能继承孙波小王之位的。
不过相对于这个小王的虚号,钦陵更加看重那女子父系的出身。
琛氏在吐蕃乃是根深蒂固的大氏族,甚至早在吐蕃还未壮大之前,便是十二小邦的邦主之一。随着卫藏四茹形成,其首领更成为叶茹上部茹本,是吐蕃权势最大的人之一。
如果能够凭着这一桩婚事达成盟约,就意味着噶尔家族的盟友扩大到山南重要人物,赞普再想对付他也要仔细斟酌一番。给儿子娶了一个琛氏女,钦陵便可直接影响到五茹中的两茹。
对于父亲给自己选择的这个结亲对象,弓仁自然是满意之际,这从其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可在惊喜之后,他却不免患得患失起来,不乏忐忑道:“国中想要迎娶叶阿黎的子弟,比逻娑川牛羊还要多。叶阿黎生性高傲,未必瞧得上我……更何况、叶阿黎的父亲,旧年还是因阿父而死……”
讲到这里,他视线瞥向父亲,眼神中不乏埋怨。
钦陵见状,被这儿子气得有些肝疼,乃至于怀疑这决定是不是正确,眼下还未论婚成功,这儿子已经要为那女子打抱不平的埋怨自己父亲了!
“叶茹茹本参与刺杀你伯父,我归国之后,他死是必然的。更何况,他也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被王母和孙波小王联手诛杀!叶阿黎就算恨我,但她是一个聪明人,她母担心山南几部或要借她侵占孙波,早已经不准这个嗣女再归本茹。没庐氏还想趁琛氏没有主人侵占其部邦,更将其血亲兄弟发往藏茹作婿子,不准领其部民!”
钦陵细致的给儿子分析着:“叶阿黎虽然是人人倾慕的贵女,但国中却也没有几人敢迎娶这样一个麻烦。但她若做了我噶尔家的女人,我自能保护她安全,并让她继承父母的部属权力,难道她还有更好的选择?”
“可、可如果叶阿黎不是真心跟随我,我总觉得苛待了她……”
弓仁听到父亲这番分析,自是笑逐颜开,但还是有些忐忑,不忍唐突佳人。
钦陵索性直接忽略了儿子这通唠叨,吐蕃女子地位不低,特别像叶阿黎这种显贵出身、美貌盛传,儿子倾慕又敬重,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只要随着成长磨练,年轻时对美好情感的憧憬总会被现实的各种权衡所取代。
“王母肯定不会同意这一桩婚事,但两族联姻也无须太看重她的意思。你可以告诉孙波小王,我只需要孙波川南一个东岱,但可以分割给她白兰部五个东岱五千帐的生口和牧场用来迎娶她的女儿。”
钦陵又继续说道,讲到这里的时候,眼神里则闪过一丝怨恨。他可以不要琛氏女的所有嫁妆,但孙波川南的东岱庄园却一定要收过来,因为那是他们噶尔家的根。
噶尔家作为吐蕃第一权臣,非但不是吐蕃的山南旧部,甚至不是高原上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原本仅仅只是隶属于孙波的下户家臣,趁着孙波发生内乱、大小王互攻才南逃投靠了山南赞普。
这么低的出身,也让噶尔家饱受争议,特别随着掌权年久,非议声越来越大。钦陵的兄长赞悉若,就是当时国中贵族阴谋引诱商量归还噶尔家在孙波的故封、才率领不多的部伍匆匆赶往孙波,中途遭到伏杀。
自己祖辈埋葬在不属于自家的土地上,这是噶尔家的难言之隐,也是国中讥笑他们出身卑贱的一大话柄。如果有机会,钦陵当然要收回这片土地,让先灵得以安息。
0601 选募游弈,跨岭杀蕃
完成了对赤岭周边诸烽堡的巡视之后,李潼在湟源大营又短留几日,直到后路大军并物资同样抵达此境。
眼见着大批的补给运入大营,大营内外众河源将士们纷纷笑逐颜开,各处都充斥着感谢雍王殿下仁恩庇护的杂声。
在大唐诸路边军之中,河源军可以说是承担着最大的压力与风险,崛起的吐蕃对陇右一直虎视眈眈,让他们如芒刺在背、不敢松懈。
这些年来,国中对他们的资助便很有限,使得他们只能且耕且战,如今身上又负担着安西驻军这个沉重包袱。如此沉重压力,已经不是一腔热血、矢志报国就能应付得了,此前若非黑齿常之这个老上级坐镇此境,士气只怕要更加的低迷。
为了鼓舞士气,黑齿常之也没有即刻便将军资收存,而是直接堆放在大营中心的空旷处。将士们往来之间,抬眼便可见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自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欢欣。
原本在这边州之境还颇有陌生的雍王之名,在这几天时间里也飞快传开。河源军营伍上下人人皆知,有这样一位唐家宗王,不辞劳远的倾尽府库、押运物资远行赴陇,亲自入营犒军。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李潼还是黑齿常之,都极有默契的没有过多宣扬朝廷的存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朝廷除了给李潼一个陇右诸军大使的虚名之外,几乎没再有别的赠给。
而且朝廷针对陇右军务,态度也不够鲜明、坚定,过多的宣扬朝廷制命,也不利于对军心的整合、士气的振奋。
所以接下来这几天,李潼出入之际,多见将士倾慕迎拜,可谓好感度爆棚。尽管这份好感是拿海量的真金白银刷出来的,但这份满足感也让李潼颇为自得,感觉远比神都城里的勾心斗角要充实的多。
趁着补给入营、军心大振之际,黑齿常之也是打铁趁热,提议由雍王殿下亲自选募,扩大前线游弈部伍的规模。
所谓游弈之军,即就是游击博弈,通常是三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的队伍规模,活跃在大唐与吐蕃接壤、交战的缓冲地带。
他们既承担着斥候打探消息、窥望敌情的任务,遇到小股敌军或者是对方附庸的胡部后,也会上前交战,逐杀对方。随着彼此对峙年久,前线区域基本的水文地理状况也都摸清楚了,后者的意义便渐渐超过了前者。
因此游弈部伍便是双方各自最有战斗力的一批将士们,若非精锐,在这残酷的逐杀袭扰中也根本就活不下来。
此前由于储备给养不足,河源军只能被动防御,游弈部伍规模削减数倍。为了保持对赤岭战线的控制力,黑齿常之不得不采用折中策略,雇佣一些私人武装猎杀活跃在赤岭山区的吐蕃游弈。
此前登陇作战的敢战士,便是其中一股重要的力量。因其作战勇猛、屡有斩获,黑齿常之甚至有将之收编为正式部伍的打算。但他毕竟体会过朝廷政斗的残酷性,不敢在这种敏感问题上犯错,所以也只能将这想法按捺不表。
现在李潼既然已经来到河源前线,再加上关内的故衣社也已经开始洗白,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顾虑,大大方方的将陇上敢战士们编入部伍中。
这其中还有比较惊喜的一点,那就是虽然黑齿常之不敢违规收编敢战士,但敢战士在陇上活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却把河源军渗透个七七八八。
毕竟故衣社的社号对这些河源老卒们的诱惑力实在不小,尤其在看到敢战士们勇武敢战、彼此关爱互助,这些河源老卒们也深为那种袍泽情谊所感动,因此多有河源军营士加入故衣社。
换言之,就算没有带来大量的补给收买军心,李潼也有别的渠道对河源军施加影响。当然,影响的手段不必嫌多,数管齐下,李潼虽然入陇未久,但对河源军的掌控却快速建立起来。
即便不说底层士伍的渗透力,单单营主以上的中层将官,便有超过一半在之后几天时间里陆续入拜雍王殿下、表献忠心。这其中既有故衣社徒,也有单纯对雍王的仰慕。
如今营储丰富、军心可用,自然是抢夺赤岭关隘、扩大出入通道的好时机。
所以,接下来在李潼的主持之下,原本几乎已经废止的河源军游弈又开始选募组建起来。
这个选募的标准也规定的极为严格,骑术精湛、能开石弓、力掼重甲那是基本的。因为活动的区域广阔、地形复杂,且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还要应对各种突发的状况,自然是优中选优。
李潼向来信奉皇帝不差饿兵,尤其在了解到游弈士卒的凶险艰辛之后,在抚恤方面也全无吝啬之想。他眼下还不能堂而皇之的绕过朝廷、以功爵犒赏将士,所以在物质方面的奖赏就极为优厚。
游弈甲士给俸是寻常营士的三倍,而且要在鄯城西侧专辟一营供游弈甲士归营休整,每人配给五名胡奴杂使,确保游弈甲士除了巡游作战之外,一旦归营,生活诸事一概不需操劳,全有专人料理。
基本上除了官面上的职称有差别之外,将士们只要入选游弈,各方面的待遇就等同于入品的县尉。想要让人效忠卖命,自然要拿出足够的诚意与热情。
如果不是鄯城那些胡族女子们还要用来敲打制衡各族酋首,李潼甚至都想将她们直接编入游弈营中,以丰富游弈将士休整时期的文娱生活。
当新的赏格待遇在营中公布出来的时候,整个湟源大营顿时沸腾了。大凡执戈之士,无不争先恐后的应征选募。
由于最开始的征选标准定得不算太高,而河源军又是长期守边奋战的精锐老卒,一时间几乎过半营士入选,逼得李潼与众将商议一番后,不得不一再拔高标准,到最后选募出两千名游弈甲士,在单兵素质方面,那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一次的游弈士征选,主要针对的还是河源老卒。而那些新入之军,看得也同样眼热,无不恳请雍王殿下也让他们参与征选,待遇不待遇的无所谓,老子们既然登陇,就是为了痛杀蕃贼!更何况雍王殿下爱兵如子,言出必践,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这其中,尤以中路军总管薛讷最为积极。除了渴功之外,薛讷还有另一点难以启齿的原因:“虽然子不议父,但旧年大非川一战,确是辜负朝廷厚望。先人已矣,后人继志,卑职既然已经至此,唯以热血洗此旧耻,恳请殿下能允卑职入游弈为战!”
知耻而后勇,对于薛讷渴于洗刷其父旧耻的心情,李潼倒是能有理解。
但他虽然斗志满满,也没有过分小觑吐蕃军队的战斗力,更担心薛讷目的太强烈、作战的时候难免执拗勉强,不该坚持的时候还要一味坚持,这样反而不利于游弈之军机动性的发挥,所以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拒绝了薛讷的请求。
“薛将军先人诚是人杰巨勋,一身功业不会因一时胜负而作抹杀!钦陵狡黠、蕃兵凶恶,此亦未可小觑之敌。守此壮志,以待战时,不必因贼而动,乱我神志。”
虽然拒绝了薛讷的请战,但李潼对他也另有重用:“蕃国钦陵并非庸俗,既知我军必战,则必有阴计应之。两国接壤,非只河源一线。河源甲刀云集,未必就是敌之必攻,其余境域同样不乏曲途可循。薛将军引部五千,往镇洮州,若贼果攻洮州,那就是鬼使神差、要假将军之手报我大非川之怨,必强杀破贼!”
河源有赤岭作为阻隔,翻过赤岭便抵达青海区域,所以是两国交战的第一线,但并不意味着战争只会在此处发生。
像是原本历史上的素罗汗山之战,就是在洮州的临洮打起来,此战唐军几乎全军覆没,功复安西的王孝杰也因此败被一撸到底。
如果不是吐蕃当时矛盾升级,再加上郭元振的离间计成功搞定钦陵,当时陇右已经无力抗击,与吐蕃在赤岭一线拉锯的形势也是在此战之后逐步丧失。
除了担心薛讷报仇心切、一通乱战之外,李潼也希望薛讷能够在洮州重复其壮举。
开元时期洮州武街驿一战,薛讷重创吐蕃,杀敌数万,乃是唐休璟洪源谷大捷之后十几年间最大一次胜利,以至于玄宗李隆基都不敢相信战报,派遣使者前往前线一再确认,如此才大感欣喜。
开元名将王忠嗣之父王海宾也是在此战力战而亡,玄宗悯其忠烈并爱此大胜,才将王忠嗣收为养子。
李潼虽然不迷信,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有一些玄学倾向,希望薛讷能成其故功。而且薛讷虽然出身将门,但此前并没有领军出征的经历,安排在洮州这个次要战线上磨练才干,也是很有必要的。
不能亲上前线杀敌雪耻,薛讷自然满是遗憾,但也并不违抗雍王殿下的安排,恭然领命,引部往洮州而去。与之同行的,还有熟悉陇边军务的河源军副使夫蒙令卿。
主动出击的游弈部伍征选完毕、投入战场之后,因其作战英勇、悍不畏死,很快就有立竿见影之效,捷报频传。不但连拔数座吐蕃设在赤岭附近的堡垒据点,甚至一日之内便斩功数百首级。
这个数字初看不算大,但吐蕃的游弈部伍同样精锐有加,而且机动性较之唐军还要更高,几乎人人配马四到五匹之多!
如此强大的机动性,居然在野战中遭遇、一天便被唐军砍杀数百人之多,这说明在游弈精锐层面,经过整合的唐军已经拥有了极为明显的优势!
0602 青海军使,慕容复国
正当唐蕃两国精锐游弈部伍围绕赤岭展开激烈搏杀的时候,距离湟源几十里外的鄯城也为之扰动。
作为陇右屈指可数的大城,鄯城本就是人物集散、消息杂汇的所在。尽管他们不敢擅上前线,窥望两国交战的详情,但也感受到战争的阴云变得越来越浓厚。
特别源源不断的军伍与物资路过鄯城前往湟源大营而去,更是让观者为之心神不定。人们就算不能轻易探知到军国要务,但过往的经历也都很难忘记。
过去这些年由于吐蕃的不断侵扰,陇右并不太平,但有河源军坚守赤岭一线,吐蕃的军队也很难直接入寇陇右本土。
所以尽管此前颇有双方将要开战的传闻,但对鄯城的影响比较小,来来往往的民众们对河源军以及其统帅黑齿常之也都深具信心。
朝廷增派人物支援河源,本来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战争无非人马钱粮而已,河源军积攒的资本越雄厚,自然也就意味着陇右就越安全。
但对许多长在此边活动的人而言,却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此类画面似曾相识。诸如旧年的大非川之战、承风岭之战前夕,都是如此,但结果传来的战报却是让陇右震惊、人人自危。
当同样的画面再次呈现于眼前时,很多人便自觉大事不妙,不敢心存乐观之想,一边忙碌着收拾行李,一边忿声抱怨朝廷何苦又要无事生非,偏要与赤岭西边的吐蕃过不去。
在很短的时间里,鄯城便不复此前的繁荣,市井间陡然变得冷清下来,颇有种人去城空的萧条感。
当李潼自湟源大营返回鄯城的时候,眼见到这一幕画面,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不知该要说什么。
“吐蕃贼势穷恶,乃是必攻之敌,不可轻存苟安之意。但使军心稳定、将士能战,殿下也不必过于在意这些乌合人势。”
留守鄯城的刘幽求等人出迎,眼见雍王殿下神情复杂,连忙举手安慰道。
“小民谋生不以,趋吉避凶也是人之常情。青海两场败绩挥霍人望,战端再起,让人不敢乐观。此前虽有预见,但却没想到对人心撼动如此之深。”
看着城外人烟稀少,即便有一些、也都是驼载着行李家当匆忙离开,李潼心里暗叹一声,越发感觉到吐蕃对陇右的危害之大。
他勒马于城门处,望着那些出行的人众,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这些出行人众,主要投往几处?”
刘幽求久在陇边,对此倒也并不陌生,闻言后便回答道:“无非东西而已,西向凉州姑臧,东往兰州金城。”
“即刻传告两州,做好接应游徙之民的准备,不要让流寇蜂盗傍道劫掠、残害人命。必要的时候,可以放开一些驿道供人通行。”
讲到这里,李潼又顿了一顿,望着道路上行过首尾相接十几架大车,接着便又说道:“并告两州,凡入境之民,一户一车。超出此额,每车征钱一百。敢有不缴者,车马并货一概收没!”
听到雍王殿下前一刻还在忧叹体恤,下一刻却突然又转向聚敛,刘幽求一时间跟不上这思路,张张嘴却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往年财货私储,官府也不能衡量多寡,趁着今次人货外浮,当然要绳令规整一下!”
望着那些出行的队伍,李潼冷笑说道。
往年大非川名将掌军、承风岭更集大军十八万,如此都接连惨败。
如今李潼军势不如承风岭之战,威名又远不及当年的薛仁贵,大家对他没信心,对此战不抱乐观,不愿留在鄯城遭受军败波及,对此李潼也能理解。
但理解并不意味着心里就很爽,老子这还没开打呢,就一副树倒猢狲散的架势,你们这打脸打得有点狠,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
真正的平民小户,他当然不会压迫,甚至会开放驿道、驱逐盗匪,派兵护送他们前往自以为安全的地境。可是那些一身油水、溜得比兔子还快的家伙们,他就不打算放过了。
老实说,眼下兵进青海、与吐蕃展开会战,还是很勉强的。而且此战还不知会持续多久,且胜负难料,李潼当然要将人物资源运用到极致,也就谈不上仁义不仁义。如果打输了,吐蕃趁机入寇,这些人物资源也要便宜了吐蕃。
眼下赤岭虽然已经开打,但战事主要还是集中在赤岭一线的游弈互攻,河源军防线仍在维持对赤岭进行封锁。
李潼今次入陇,率军三万,其中一万人已经补充到河源军阵地中继续加固防线,另有五千被薛讷率领前往洮州布防备贼。
换言之,如今他手中还掌握着一万五千名来自关中的生力军,为的就是要在开战前用强硬手段整合陇右的人势物力。
所以他也不怕颁行太苛刻的政令会不会让陇右先乱起来,如果能够把一些潜在的隐患给激发出来,反而能让陇右这个兵进基地变得更稳固。
脑海里盘算着战前的各种准备,李潼策马入城。回到内城州府后,他便又开口询问道:“速将北路军报取来。”
在湟源前线,他跟黑齿常之算计着进攻青海倒是很心热,但心里也明白,若想真的兵进青海,还是有许多前置条件。这其中,北线契苾明与突厥战况如何便是一个最大的因素。
大唐目下这形势,很难同时应对两处大敌。至于偏在关西的李潼则底气更弱,真要两线开战那就是在找死!
府员们早有准备,闻言后便连忙将今早送入鄯城、仍然妥善密封的军报呈送上来。
李潼接过军报便仔细阅读起来,片刻后便忍不住拍案而起,大笑道:“契苾明不愧名门之后、塞族壮者,一战击溃突厥贼寇,使我河朔无忧!”
堂中众人见状后也无不笑逐颜开,特别是刘幽求等员佐老人,眼见殿下反应如此激烈,便猜到原州一战应该是一场了不起的大胜,于是便也连忙凑趣询问。
“诸位也都传看一番,北路行军新功已创,我等陇边诸众也要奋力勇追!”
李潼抬起手来,将这份战报递往下席,已经高兴的合不拢嘴。
契苾明一战击溃突厥默啜贼军,的确是让他喜出望外。虽然从战略层面而言,死灰复燃的突厥远不如吐蕃给大唐带来的威胁大,但突厥与大唐也是缠斗经年,一如附骨之疽,同样是个不小的麻烦。
“凉国公积此壮胜,足见殿下授事英明、用则不虚!”
刘幽求等人览过战报后,也都纷纷拍掌喝彩起来:“只可惜默啜狡猾,没能在阵中擒获、斩杀,使此战不能一竟全功。”
“已经很不错了,即便此战收斩了默啜,漠北仍然不乏弄乱之贼,仍须深剿荡平。默啜眼下虽然只身遁走,但短年之内,已经不足为患,幕府可以全力西顾!”
李潼倒不觉得没能一战搞定默啜是个遗憾,反而认为默啜逃走是对当下的战略形势更加有利。
突厥骨笃禄兄弟三人,默啜得继其位,如果真的战死于关内州境中,漠北那些突厥余孽们自然要拥立骨笃禄另一个兄弟咄悉匐。而咄悉匐若继承汗位,为了巩固其权力,很有可能以报仇为名继续向河曲入寇。
现在默啜虽然逃了,但他新继汗位便遭此大败,可想而知威严必然受损严重,可能会让突厥的汗位归属再生波折,最好的结果那就是兄弟阋墙,直接在漠北火拼起来。
无论如何,只要默啜还不死,那么漠北的突厥就难免骚乱,无力难犯。而李潼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战略空间,能够集中力量对抗吐蕃。
原本李潼的设想是,在将突厥贼军逐出关内河曲后,若默啜仍有寇掠之意,那就要向朝廷诉苦了,希望朝廷能够承担一部分来自突厥的压力。可一旦这么做了,就意味着他控制不了局面,势必要交出一部分权柄。
现在既不需要麻烦朝廷,李潼更有了在关西专权的理由和底气,心里自然倍感欣慰,也更坚定了要攻入青海的想法。
契苾明军报中除了与突厥的战绩之外,还详细讲述了一下河曲诸州胡部情势,并附加了一部分自己的想法。
于是在这份军报中,李潼便看到了熟悉的回纥、党项等在未来扰乱西疆的胡人部族。
当然,眼下这些胡部都还是一个弟弟,甚至在未来建立西夏政权的党项拓拔部,在契苾明的奏报中,都还仅仅只是顺便提及一两次,甚至都不够资格去正面分析讲述。
这种感觉颇为奇妙,不过李潼大体上认可契苾明调整诸胡驻地的方案。
眼下他在陇右军力本就不足,现在突厥又被干的短时间没了威胁,想了想之后,他便拟令让契苾明依照实际情况,抽调一批河曲诸州的胡部丁壮入陇作战。
这其中,回纥、党项拓拔部自然都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至于另一个,那就是吐谷浑慕容氏,作为吐谷浑原本的王族,慕容氏是李潼准备用来搅乱青海局势的重要棋子。
于是李潼便大笔一挥,着令青海王慕容忠即刻西行入陇,帐前听命。想了想之后,他又细嘱契苾明措辞要严厉一些,最好是给慕容忠一种“老子要是答应你,那老子逼脸都没了”的屈辱感。
写完了给契苾明的回信后,李潼又手写一道告身,任命其麾下故员慕容康为青海军使,并对他说道:“授你青海军使,为青海王帐卫队,即日便随河源游弈过赤岭、招募忠义故从。”
“仆多谢殿下包庇提携,一定用心任事,不负恩用!”
慕容康闻言后,顿时一脸激动的叩首谢恩,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看着叩在座前的这名属下,李潼心中一动,又开口道:“你国故主诺曷钵父子懦弱难事、器难服众,但毕竟是朝廷册授的青海王,眼下我也难夺其名。来日为战,吐谷浑能功复几许,需仰阵前诸士。今日赠你一字‘复’,以此自勉。”
“慕容复多谢殿下赐名。”
眼见这个慕容复再作叩谢,李潼心里除了恶趣之外,更有一份满足感,他被人改名次数就多,现在给别人改名,确是挺爽。
0603 因垦为功,量田授勋
打发走了慕容复之后,李潼又跟幕僚们商量了一下大军给养的问题。
他这一次向河源输送的物资不少,足够河源军维持到初秋收粮。但前提是河源军仍然按照此前防守为主、且耕且战的方式。可现在整体的战略有所改变,军需方面自然也就要有更高的要求。
不考虑一些突发的情况,任何有明确作战目标、有完整统筹的战争,打的就是后勤,包括对后勤要求相对较低的吐蕃军队。
按照李潼与黑齿常之的构想,此次反攻青海的战事,主要分为三步。第一步自然就是抢夺赤岭的控制权,为大军开拓进攻青海的通道。
这一过程将会持续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一则吐蕃在赤岭的驻军同样悍勇、想要完全掌握住赤岭通道并不容易。二则眼下正是春耕农忙,河源军主力防守于赤岭东麓,也能保证屯耕环境的安全,尽量抢种一批屯田。
第二步就是在赤岭占据一定优势后,大军初步集结通过赤岭,扫荡青海的海东区域。
这一步骤投用主力在两万人左右,主要还是用诸胡附庸参战,尽量的铺开战场,散兵于外,最大程度的破坏吐蕃在海东区域的各种经营。至于时间,则选在初夏时节。
初夏时节,陇边回暖,诸水入汛。唐军选择在这一时节进攻,还能依托一部分水运漕利,虽然不大,但多多少少也能削减一些后勤压力。而且此时气候宜人,更有利于唐军战斗力的发挥。
反观这一时节,由于水草环境转好,各个牧区都进入一年中最重要的黄金时节。牛羊需要剪毛、产崽,回养畜力。因此这一时节就类似于农耕时节的秋收,吐蕃想要征发牧民为战,势必较之别的时间段更困难。
因此这一时期的攻势,就算不能痛歼吐蕃军队,也一定要破坏其牧区生产节奏,让青海周边牧民生活陷入困境。
这一时节的战斗目标完成之后,唐军就要依托赤岭,就地驻扎于海东,并开始往海东区域运输各种筑城物料,沿青海周边进行筑城。
第三步的战争则就选在初秋,但与其说是他们选,不如说是对面的吐蕃一定会在这一时节发起反攻。而唐军在这一阶段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固守海东区域,只要能够固守海东、巩固战果,那么这场战事就可以说是唐军获得了胜利。
这样的战争计划,也说明了李潼与黑齿常之虽然雄心不小,但也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
那就是吐蕃在经过长达三十多年对吐谷浑的占领与消化之后,已经建立起了其主场优势,很难再经过一两场战争便彻底的将之逐出吐谷浑故地。
所以也就不必再狂树“逻娑道”这样的口号,简单一点、现实一点,海东道就已经很满足了,甚至连承风岭、大非川这些青海南部区域都不敢进望。
当然,这样的作战计划也并非仅仅只是一厢情愿,而是结合双方各自真实情况以及动员模式,做出一种更有利于己方实力发挥的选择。
吐蕃虽然全民皆兵,但也讲究三时耕牧、一时演武,并不能做到随时随地的征发。而且由于单位土地本身产出不足,能够供养的人也非常有限,所以除了其王都逻娑川等有限几个区域外,并没有太多人口密集区,进行动员征发的周期很长。
吐谷浑情况虽然略优于吐蕃本土,可又不属于吐蕃本土势力,这么多年劳役沉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难免积怨深厚,征发效率同样不高。
当然,考虑到大唐朝廷内部动荡在前,钦陵早有入寇的想法,可能已经提前聚集起了一批兵力。
这也是河源军不敢轻进的原因之一,控制赤岭、先期在海东区域派遣斥候观望战场形势。面对钦陵这样的对手,小心无大错,此前两次大败,主要就是输在轻率。
如此一来,整场战争时间跨度长达半年有余,既需要考虑到后续的增军问题,还有在海东筑城的消耗,给养方面需要进行的投入也是海量的。
特别是在海东筑城的过程中,如果吐蕃反扑过于凶狠,拉锯激烈,大军消耗同样也会激增。因此按照李潼与黑齿常之的估算,这场战事所需要投入的物资应该在送入河源的物资基础上再增加三到五倍。
这个数字实在惊人,须知李潼今次为了确保陇右安全,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在神都城的监守自盗加上在长安抄家的收获,总量的三分之一被他直接拉到了陇上来。
换言之,就算现在他掏空整个长安幕府的积储,也远远达不到满足这场战争的需要。所以对李潼而言,要下定这样一个决心真是不容易,但这就是高宗一朝轻视吐蕃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李潼一边思索着,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罗列出几桩主要的物资需求。
刘幽求等人只知雍王殿下有意要攻出赤岭,却不清楚具体的军事计划,此时看到殿下所列举出来的数字时,不免瞠目结舌。
“战马五到六万匹、驮马十万匹以上,役力八万人次,军粮两百万斛……殿下,莫不是要直攻逻娑城?这、这实在是……”
刘幽求眉头紧皱,为雍王殿下如此雄大手笔吃惊不已,同时也忧愁不已。
这些军需当中,战马、驮马等牲力还倒罢了,陇右牧事较之国初虽然稍有萎靡,但挤挤还是能凑得出来。但这么多牲力聚集在河源一地,需要筹措的食料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至于所需要的役力,安西驻军已经让陇右诸州生民苦不堪言,雍王在陇州还颇为豪迈的表示要削减诸州庸役,自然也是让人头疼。
但最麻烦的,还是所需要的军粮。这是最重要、同时较之雍王要求差距也最大的一项,刘幽求叹息道:“如今陇右诸州,积谷堪堪三百万斛,扣除诸州备料防灾,能抽补军用不足百万斛……”
李潼听到这一数字,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偌大陇右,官府所控粮物竟这么少?”
须知河源军一镇在全盛的时候都垦田数千顷,年收五百多万斛。
整个陇右道正州数目足有将近二十个,虽然未必所有地方都像河源军所在的鄯州这样适宜屯垦,但像凉州、兰州、渭州、甘州、瓜州、洮州等等诸州,都有大片适宜耕种的土地。尽管不像河源军这样大规模的进行军屯,但每年租收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相对于陇右这一庞大体量,刘幽求所说的这个积储数字简直就是可笑。
刘幽求顶着雍王殿下慑人的目光,虽然这也不是他的主要责任,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所以如此薄储,一则在于陇边诸州确是不如关内、河洛善治。二则在于边事频频,府库积年难存陈谷……”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又是沉默,别的不说,单单安西四镇几失几复、以及永昌年间韦待价的西征大败,就已经让陇边元气大伤。此境形势本就错综复杂,又久无名牧坐镇治理民生,也的确不称大治。
诸州积谷三百余万斛,这个数字单看很大,可分摊在诸州头上,每州不过十几万斛的积粮,十万大军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吃得干干净净。
可是这些积粮还要用来维持州府的运作开支,应对各种情况,本来就已经在安全线下岌岌可危,一旦再抽调出来投入军用,那陇右民生将会变得更加困难,经不起任何波动。
“陇右并非无粮,只是不在官府控中。此境多为宽乡,诸州豪室阡陌百顷只是寻常,只因边势动荡,惯于积谷备患,不乐市卖。还有诸胡州渐习耕桑,但却贡赋自量,不上户部,所以也是积储丰盛,人不能度。”
李潼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陇右真的饥困到挤不出什么油水,他也无可奈何。但只要有钱粮,无论藏在那里,无非搜刮而已。
当然,搜刮也是要讲究策略的。像在长安那种直接抄家的暴力执法,在陇右并不具备普适性。毕竟长安那些勋贵们本就寄生于皇权之下,想逃也逃不了。
可陇右这些豪室、胡酋们,本身顺从度就不高,一旦逼迫过甚,可能就会大规模的跳反,所以还是要讲究节奏、策略。
想要让人乖乖把钱粮交出来,手段虽有万千,不脱威逼利诱。在这方面,李潼可是一个行家,眼珠子一转,脑海里便生出许多想法。
“传告诸州,检索在籍诸高户,因垦为功,十顷一转,诸州府高户各自呈报,量田授勋。”
大唐的勋功制度虽然早已经被玩坏了,但在民间还是具有一定吸引力的。策勋十二转,意味着只要家有一百二十顷田,就能得授上柱国。又不是要让你们倾家荡产,只要报备一下就可以,惠而不费的混个上柱国,想想也挺美。
而且只要诸州高户豪室们肯呈报,就意味着他们对朝廷的勋功制度仍然有着不低的认可度,服从性更高,接下来也更好操作。
按照时下的文化普及程度,李潼估算着知道汉武帝“算缗、告缗”花活儿的民户应该不多。虽然手法有点不光彩,但这也是为了社稷大计。
你们既然拥有这么多土地,就意味着享受了更多边军保护的便利,交点钱粮助军也是合情合理的。否则真等到吐蕃寇入陇右,那真是耗子替猫攒口粮,欲哭无泪。
对于唐人高户豪室,李潼还要讲究一个策略。但是对于那些本就逆骨横生的胡酋们,就要粗暴的多。
讲完因垦为功的政令后,他便杀气腾腾的凝声道:“那些没有献礼的胡州酋首名单,整理出来没有?”
0604 诸胡聚首,桀骜伏诛
就在赤岭一线战事紧张、鄯城民户纷纷出逃的时候,却有那么一批人逆道而行,从陇右各处纷纷赶到鄯城来。
这些人便是隶属于陇右道的诸羁縻州府胡酋们,人数足有近百人之多,再加上各自的随从,多则数百上千,少也有几十人,凑在一起足有万数出头,看起来气势颇为不弱。
只不过州府虽然任由民众出城,但却并不允许这些胡酋并其随员们随便入城,多数都被堵在了鄯城周边的郊野中。
这些胡酋们对此也不讲究,他们虽然已经进入大唐的羁縻秩序中,但本身的习俗也没有改变多少,本就不太习惯居住在城池中,各自出行也都携带毡帐,眼下又是春时回暖,帐宿于野也谈不上辛苦。
所以很快,鄯城周边就架设起了大大小小的帐幕,显得杂乱无章。不知道的人乍一见到此幕,或还要以为诸胡暴动已经兵围鄯城,倒是让城中民众的遁逃之势为之一顿,不敢再随便出城。
但是说实话,这些胡酋们本身也是不想来鄯城。毕竟就连那些唐人居民对接下来的局势都不抱乐观,他们内心里也是非常不想搀和这汪浑水。
可是他们各自都有部众家业,想跑也很难跑掉。而且夹在两大强国之间谋生,需要更加的小心翼翼。
关上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的确不错,可他们如果真敢那么做,接下来的战争无论大唐和吐蕃哪一方获胜,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所以尽管心里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凑上来打听一下局势的发展。
居住在鄯城内城的李潼也在密切关注着诸胡部酋首们向鄯州城汇集的情况,自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于是便告令州府招引诸胡酋首们来见。
得到进城的许可后,诸胡酋首们也不敢耽搁,按照规定,各自携带两名随员入城向州府而去。
当一众人来到内城区域的时候,便见到内城坊门内外已经是甲士林立,城头墙隘处甚至还架设起了强弩利器,一派紧张肃杀的氛围。
眼见到这一幕之后,诸胡酋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纷纷感觉那位雍王殿下真是来者不善,看来与吐蕃这一战是无可避免了。
眼下他们还只是担心赤岭一线的战势问题,倒也没有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忧,毕竟他们名义上还是从属于大唐的州府刺史、都督,而且员众众多。如果那位唐家宗王真要颁行什么苛刻政令,也能凭着人势交涉、抗拒一番。
一行人各自心里怀着不同的想法,很快就来到了州府大堂前,继而便被告知雍王殿下并不在官厅大堂接见他们,而是要在内堂款待。
得知这一消息,众人心情略有舒缓,不免觉得那位雍王虽然激进渴功,但也并非全无分寸,还是能对他们保持几分礼遇。
可是当他们来到内堂宴会大厅的时候,却见到大厅里只是摆设了两百多个客席,甚至就连食案都没有,至于酒水餐食之类,那更是连影子都见不到。
“请诸官长入堂暂坐,雍王殿下不久即至。”
一身官袍的刘幽求率领着几名甲士在厅外站立等候,等到众人行来便降阶而迎,并拱手笑语道。
然而诸胡酋最前方一名虬髯大汉站在厅堂门前却顿足不前,抬眼看了看布置简陋的厅堂,一脸不悦道:“雍王殿下身份高贵,我们这些边地野胡不敢盼望贵人出迎。可既然说要宴会百族,为什么布置这样简陋?难道唐国的处境已经变得这样艰难,甚至都没有酒肉接待前来拜见的属众?”
刘幽求抬眼望向其人,认出乃是党项羌细封部首领,如今担任大唐轨州都督府都督,名为细封白施。
听到其人言辞冲撞、并不客气,刘幽求也并不恼怒,只是微笑道:“今日设席礼待诸位官长,只是雍王殿下私宴。河源整军用武,诸物在用,殿下不愿挪治宴戏,因此席面简朴。殿下对此也多存愧疚,特嘱卑职向诸官长致歉,也允诸位去留自度,毕竟只是一场私宴,无干国计边务。”
听到刘幽求这一回答,在场诸胡酋们反应也都各不相同。有的人作恍然大悟状,甚至还高声赞美雍王殿下风格高尚,心怀国计、不喜奢靡。但也有的人如那细封白施一般,忿色暗露,自觉得雍王傲慢无礼,怠慢了他们。
但无论各自反应如何,刘幽求也说的明白,去留自定,不作勉强。
一些本就气势不足的胡酋并不计较这些,直接举步入厅,也不在乎几个大部族首领怨毒的目光。毕竟在陇右这片土地上,终究还是大唐的天下,甚至就连吐蕃都只能裹足于赤岭之西。
若能讨好那位长安来的雍王殿下,那几个大部族首领纵使不悦,也不敢轻易针对他们、跨境相攻。
刘幽求眯着眼站在厅门一侧,眼看着在场众胡酋们陆陆续续进入厅堂中,心中不免感慨雍王殿下计略使用越发纯熟,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厅堂布置简陋,便试探出陇右诸胡州之间也是和睦少存、彼此不服。
这样的小道虽不值得大说,但本身也不需要投入什么,随手为之,就能试探出许多的讯息。
眼见着众人陆续进入厅堂,那轨州都督细封白施脸色虽然越发阴郁,但在默然片刻后,还是举步走进了厅堂中,入堂后却不理会侍者的指引,直接一脚踢在前侧已经落座的胡酋肘侧并怒声道:“滚开!”
那胡酋自然不忿,但在认清楚细封白施的身份后,还是敢怒不敢言,乖乖退到了另一侧。
陇右羁縻州府众多,通常而言,都督府级别要比胡州更高,可以管制数州。能够担任都督的胡酋自然也实力更强,都是大部落的大首领。
比如这个嚣张的细封白施,其人就出身党项羌大部落的细封部。旧年与吐谷浑友善的党项拓拔部内迁进入河曲之后,细封部便成了党项羌当中最大的部落,轨州都督府更管制党项羌一十三州,绝不是小部族首领能够抗衡的。
众人落座之后,厅堂里还有许多空席。随着几声金锣脆响,厅中人声为之一顿,门厅处甲士便大声喝道:“雍王殿下登堂!”
李潼穿着一件金线团纹的锦袍出现在厅堂门口,在郭达等二十名佩刀卫士的簇拥下行入堂中。
堂内诸胡酋们视线转来,反应则有些参差不齐,有人直接避席拜迎,有人仅仅只是起身叉手,但也有人端坐席上,只是目视雍王登堂。
李潼对此也不计较,径直走向厅堂上方摆设的一张绳床,居高临下、环视堂内众人一眼,然后便举起手来,待到堂内秩序稍作恢复,才开口说道:“小王奉皇命驻节关西,并巡察陇右,因知诸部首领群聚鄯城,特嘱州府置备薄席以待诸君。彼此新识,或是情浅,但此日之后,公私事宜,难免要频繁往来,相知渐深,知己相称。”
在场中胡酋们不说此前心情如何,但此刻看到这位雍王殿下风度无双兼又彬彬有礼,心中也是颇生好感。一些此前傲坐席中的胡酋这会儿也站起身来,作聆听受教状。
稍作致辞后,李潼便落座于绳床上,摆手道:“布席吧。”
随着这一声令下,堂外又走入几十名甲士,将那些无人的坐席收拾起来。李潼在堂上垂眼看着这一幕,嘴角虽然始终挂着一丝浅笑,但眸底已经存了几分厉色。
陇右道所辖羁縻诸胡,有五十一个都督府,一百九十八个羁縻州,换言之,如果这些州府胡酋们悉数到场,那么厅堂中最起码要有两百多人。
当然,让他们完全齐聚于此也不现实,毕竟有的路途遥远,有的消息不通,有的干脆已经被吐蕃所兼并。刨除各种因素,李潼命人在堂上摆设坐席一百个,但即便如此,仍然空了有二三十个。
而且就算是这些到场的人,对他的态度也各不相同,真正持礼恭谨者只是少数。这还仅仅只是简单的迎见礼节,如果是实际的颁行政令,肯于服从的必然只会更少。
待到那些空席撤离之后,厅堂两侧便香风袭来,众多艳丽的胡姬捧着食案、杯盏等食具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眼见到这一幕,堂中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诸胡酋们脸色纷纷好转,视线不断在那些现身的胡姬身上打量,准备稍后挑选合自己心意的女子侍酒。
但也有一些胡酋敏锐的发现,自己此前选送的女子便在当中,且正端着各种食具向自己行来。
彩裙招展的胡姬们仿佛彩蝶一般,翩然散入厅堂诸席之间,殷勤的摆设食案并各种餐具。可当一切布置停当之后,却还有二十多人面前空无一物,其中就包括那个轨州都督细封白施。
“雍王殿下此为何意?莫非我细封部在殿下眼中卑小到不值得正视接待?”
眼见周遭一些胡酋都已经餐具齐备、只待进餐,而自己却被忽略,那细封白施再也忍耐不住,起身顿足瞪眼怒喝道。
刘幽求正待上前开口介绍其人身份,李潼却摆手制止,并转头吩咐身后郭达道:“射死他!”
郭达闻声提弓,扣弦引射,一箭飞出,直接贯穿其人咽喉!
0605 人若谤我,我必杀之
细封白施被一箭射穿咽喉,自然气绝当场,魁梧身形更不受控制的向后抛起,直接砸翻了丈余外一名胡酋刚刚摆设好的食案。而那胡酋也两眼激凸,惊骇欲死,翻身便向侧方滚出去。
眼见如此骇人一幕,厅堂中众胡酋们无不惊悸至极,实在没想到这位雍王殿下看起来风度卓然、实则竟如此狠辣,一言不合便当堂射杀一名胡部大首领。
在经过短暂的错愕后,有人下意识便推案而起,直向厅堂门口冲去。有人两手抱头,蜷缩席中。更有人直接掀翻席案,抽刀在手作自卫姿态。
郭达一箭射杀那胡酋后,自引亲卫将雍王殿下团团保护起来,隔绝在混乱的厅堂局势之外。而李潼也只是以手支颌,安坐在绳床上,等待着厅堂里秩序重新恢复。
厅堂内的混乱足足持续了大半刻钟,堂中拔刀的胡酋自然冲近不到雍王身侧,而那些向外逃窜的人自然也逃不掉,还是被府中甲士们驱赶回了厅堂中。
此时的厅堂,刚刚摆设好的席案再次被推倒、餐具散落一地,诸胡酋们也都不能安在席中,或是一脸警惕的背墙而立,或是战战兢兢的伏地乞饶。但无一例外,都避开了那个细封白施仰尸之处。同样,也没有人敢入前诘问雍王为什么要下令射杀细封白施。
直到厅堂里各种杂乱之声渐渐平息下来,李潼才站起身、排开拱卫在身前的护卫们,垂眼望向堂内神色各异的众人,语气仍是不善的说道:“诸位可知此獠死前所问之事的缘由?”
众人闻言后,纷纷低头沉思起来。刚才一场惊变吓得他们大脑空白,几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追想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颤声道:“细、细封都督是问,为什么没有食案、餐具置备给他……”
“那足下可知为何?”
李潼闻言后,语调转为温和的问道,他记得开口这名胡酋足有四名胡姬进奉器具,所以对其印象不错。
“我、卑职……卑职实在猜不到贵人心意,只知、只知进用器物的人,都是卑职日前进献州府……”
这名胡酋又战战兢兢的说道,而在听到这话后,场中其他人也都各自恍悟,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脸上的惶恐微微收敛,略微心安下来。
但还是有些人则陡然心惊起来,并有一名胡酋再次抽刀在手,大声说道:“我们这些边胡投效大唐,是倾慕大唐恩义礼教,不向殿下进献女色,又是什么大罪,竟要被当面杀戮!”
很显然,这人同样也是没有进献女色的。此前不发声,是不知道细封白施因何取死,自然也没有必要为了细封白施的性命而出头。现在知道是这个原因,顿时便警觉起来。
李潼闻言后又冷笑起来,望着对方说道:“孤入陇巡察,诸酋进献方物,在乎心意。即便不献,未称罪也,我也不打算就此深究,仍然具席接待。但前言有说,我与诸位新识情浅,不存故谊,人何以待我,我何以待人,人情交涉,在乎来往。
此獠不思己失礼在先,反而当面诘我怨我礼数不周。匹夫尚有暴起拔刀之刻,何况我天家贵胄!人以礼待,我必礼还,人若谤我,我必杀之!既然在我的门厅,就要守我的规矩。不知我的为人,不算罪过,但若嚣气外露,通天权柄,岂是虚置!”
讲到这里,李潼望着那名胡酋紧握在手中的佩刀,脸上再次闪过一丝玩味笑容:“现在知此獠因何而死了?”
那人听到这里,已是悚然一惊,忙不迭弃刀于地,匍匐叩拜,额头上冷汗如瀑,颤声道:“求雍王殿下饶命,求殿下……卑职族有佳色,各族访问皆不许,即日就献殿下帷中!”
眼见这人还算识趣,李潼摆摆手说道:“方物进献,各凭心意。知我者不以此夸,不知我者不以此惧。尔等诸胡,虽然散布边疆,但既然州府为号,自然也是我大唐臣员。何以事上?唯恭唯谨!尔等虽然所在蛮荒,但能不知我是谁?
我是唐家亲贵,圣皇陛下目我宗家瑰宝,皇嗣殿下用我西分治事,满朝才士皆倾倒,中外将士俱拜伏。如今行在陇边,竟为卑胡所贱,情能忍受?若言不知我,我当使知之!方物事小,恩威为大。你们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子这么牛逼个人,你们敢说不知道我?小看我就是小看朝廷,看不起朝廷,那就是找死!
“殿下所言甚是,我等诸胡俱仰大唐天恩才能谋生于陇边,殿下天家贵种,既然行入境中,自然要竭力供奉,不敢怠慢失礼!”
那些此前有所进献的胡酋们,这会儿自然对雍王所言衷心赞同。做人做事,就该有这样的区别对待,我们既然已经献了礼,就该与那些没有献礼的人有差别。若诸事不问,只是一视同仁,那老子这礼献的得多亏!
既然搭台唱戏,总得有唱有和,李潼的目标受众,就是那些此前恭敬献礼的胡酋们。至于在场其他神色晦暗、且并不急于响应的人,他也不在乎他们的想法,老子不要你觉得,只要我觉得!
接下来,他又喝令诸胡姬登堂收拾一片狼藉的厅堂,这一次倒也并没有再强作区分,在场之众、人人都置席案。但还是吩咐诸胡姬各自依傍她们酋长坐定侍酒,至于那些没有进献的胡酋们,身边自然空无一人。想在老子这里白嫖,那是做梦。
接下来酒食传递,宴会倒是勉强进行下去,明显看得出那些胡酋们对雍王的态度恭敬了许多。毕竟那个死鬼细封白施,尸体还横在厅外廊前呢。
谁也不清楚接下来这位跋扈恣意的雍王殿下会不会再继续暴起杀人,心里唯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老老实实把这场宴会应付过去,然后赶紧离开鄯城,尽量少接触这个视人命为草芥的唐家宗王。
当然,最好还是补上献礼,毕竟要礼要的这么硬核,也真是少见,无谓因为一时的吝啬把命都给搭上。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胡酋想息事宁人、应付过眼前,李潼可不答应,撩不动也得硬撩。
所以,在浅用酒食后,他将手中酒杯放回案上,接着便抬手指着那些身边胡姬侍酒的胡酋们笑语道:“前言人情交涉,在乎来往,这绝对不是虚言。大唐域纳四极,我幸生天家,从心所欲、用度无匮,所爱者非诸边方物,而是尔等恭敬情怀。既然具礼献我,我当有所赏赐,如此才称得上情谊笃善,上下相得。”
那些献礼的胡酋们受到雍王礼待,已经安心不少,此时听这意思还有意外收获,一时间也都笑逐颜开,还未受赏,已经连连称谢。
“今次轻身入陇,手边无有珍货为伴,但也不可让尔等笑我悭吝。索性就地取材、因事为赏,方才所杀贼獠是谁?其人叫噪取死,其民其地,你等进献方物者,各自分领!”
李潼又随口笑语道,这话讲完之后,整个厅堂中顿时沸腾起来,那些又受赏资格的胡酋们更是乐而忘形,纷纷起身蹈舞拜谢。只是那画面远不及胡姬起舞赏心悦目,倒像是群魔乱舞。
眼见众人如此欢欣,李潼一时间也有些好奇,这才抬手召来刘幽求,低声询问所杀的那名胡酋是谁。
“其人名细封白施,乃党项羌细封部大首领,此前其部族随吐谷浑没于吐蕃,长寿初年才率部内附,为轨州都督府都督……”
听到刘幽求的解释,李潼才意识到自己这无意间是干掉了一条大鱼。羌族是陇右的胡族大支,主要分布在河湟之间,早在汉时便专设护羌校尉以统治其民。
到了隋唐之际,羌人部族更多,像白兰、党项、西山、黑羌等等,这些已经长期活跃在大唐境域周边的称为熟羌。除此之外,还有众多不入教化的生羌分布在深山老林中。
党项羌统分八部,除了后世比较熟悉的曾建立西夏政权的拓拔部之外,细封部也是其中一大部族,从地域上属于土浑羌一系。至于这个细封部内附,还是李潼他奶奶重点宣传的一个边功政绩,没想到被李潼随口一句话就给灭了。
细封部是个大部族,统民足有近万帐之多,难怪那个细封白施如此霸气外露,也难怪那些受赏的胡酋们高兴的手舞足蹈。
如果按照进献的比例分赏,一个胡姬就能换来近百帐的部众,还有大片水草丰美的牧区可分割,这买卖真是怎么算怎么划算!
至于其他没有进献而不具备受赏资格的胡酋们,一时间也是眼热得很。虽然雍王此赏也只是慷他人之慨,但大唐羁縻秩序并不允许诸胡之间肆无忌惮的攻伐兼并,特别是像细封部这样的大部族。
现在有了雍王强势背书,再加上细封部本就是先叛吐蕃、无路出逃,可以说覆灭已成定局。只是进献几女便能收得几百帐生口,这机会实在难得!
眼见到诸胡酋蹈舞作乐,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你们高兴的太早了。他给这些胡部们准备的,可不只有驱狼吞虎这一计。
0606 恩仇分明,不毁道义
诚如李潼所言,他与这些胡酋们接触甚少,彼此都不够了解,因此提防心重。
当那些拥有受赏资格的胡酋蹈舞完毕之后,有的人便担心夜长梦多,当场便提议即刻出兵去攻讨细封部。毕竟细封部本身实力不弱,一旦知道他们的首领死在鄯城,有了防备,再想兼并其部就要难得多。
而且他们对雍王的信任度仍然不够高,不想到头来空欢喜一场,奖赏当然越早收到手里越好。
听到几名胡酋小心翼翼的进言,李潼倒也没有再作暴怒姿态,摆手收了宴席,并喝令诸胡姬退下,同时让人取来细封部版籍资料,开始讨论向细封部出兵的问题。
轨州原本是设立在积石山南麓的羁縻州,吐蕃兼并吐谷浑之后,其地虽然还未尽没于吐蕃,但活跃在其地的党项羌诸部仍然有许多直接投靠了吐蕃,基本上也跟丢了差不多。承风岭之战后,轨州都督府干脆就裁去了。
细封部在长寿初年叛蕃内投,当时仍在位、但却边事屡败的武则天自然大喜,因此也给予了细封部极大的优待,重新设立轨州都督府,以其首领细封白施为都督,并将细封白施爵封郡公,官居右领军卫员外大将军。
除了官爵的封赏之外,武则天还将内附的细封部安置在洮水与黄河交汇处的河洲。其地位于两大水系夹谷之间,水草丰美,宜耕宜牧,号为陇右乐土。
了解到这些之后,李潼更加体会到那个细封白施何以敢跟自己当面叫板,入唐以来殊荣不断,兼居膏腴之地,部族日益壮大,自然也就有底气嚣张。
除了州府收藏的简略版籍资料之外,在场也有其他靠近细封部居地的胡酋们纷纷进言自己所了解到跟细封部有关的资讯。
虽然有些杂乱无章,但在稍作整合之后也能看得出这个细封部入唐几年间壮大飞快,到如今部众起码一万五千帐以上,即便按照一帐一丁算,那就是足足一万五千多名能战之士。
堂中诸胡酋们诸胡酋们或知细封部强大,可当了解到真实的数据后,一时间也是不免暗暗咂舌。一些势力本就不大的胡酋们甚至隐隐有些担心,如此强大的一个部族,难道真能凭着雍王一言便将之瓜分?
李潼也没有给这些人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直接说道:“细封部贼酋竟敢忤我,其人既死,其部必灭!若是往常,一令召集陇右诸军、聚而攻之、一战可灭,尔等自可安享于成,分领其部。但眼下与蕃国交战愈烈,并无太多闲卒可用……”
众胡酋们听到这话,不免大感失望。当然,他们也明白雍王殿下所言乃是事情,甚至他们今次向鄯城而来,正是为此,希望能够劝阻雍王,不要与吐蕃妄起战端。
至于现在,由于细封白施冒犯雍王而死,雍王又豪迈的作主瓜分其部,原来的目的反而不再重要。
听到雍王明确表态陇右诸军不会直接出面解决细封部,那么便意味着他们所得的奖赏还需要自己出兵夺取回来,雍王给他们的,仅仅只是一个兴兵兼并而不被大唐官府问责的资格而已。这当中的风险,仍需要他们自己承受。
意识到这一点后,众胡酋们狂喜的心情顿时变得冷却下来。老实说,他们之所以对一个乍入陇右的唐家宗王恭礼备至,本身就是因为势弱于人,并不属于陇右诸胡实力最强的一批。
在场有五十多个有资格瓜分细封部的胡酋,如果其部战卒完全聚合起来,当然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可各自部族分散在陇右诸地,单单要将人马聚起来就耗时良多,而且出兵多少、谁主谁次、战损补偿等等,还有许多值得扯皮的问题。等他们聚集统合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且不说这些胡酋们各自脸露苦色,其他一些本来因为没有瓜分资格而满心失落的胡酋们这会儿则忍不住的幸灾乐祸起来。
他们未必听过“狗肉上不了席面”这句话,但陇边诸胡,终究还是要靠实力说话,实力不济,就算给了你赏赐,你也接不住!
很明显,雍王作此分赏,一则是为了泄愤,二则还是要借用这些胡部力量解决掉细封部。
现在细封白施虽然被干掉,可细封部这样一个庞大的部族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解决。一旦因其首领之死而闹乱起来,无疑会让雍王这番立威之举搞得灰头土脸,严重的话或许还会影响到与吐蕃的战事。
想到这一点,那些实力强大的胡酋们心情便有所好转,有人安心看戏,有人则不愿错过这样一个兼并大部族的机会,当中便有一人跨步行出,叉手道:“卑职沙陀刺史、朱邪金山,愿意率领所部五千勇士南来,为殿下诛杀细封贼部!”
等到这沙陀酋长朱邪金山表态之后,另有数名胡部酋长纷纷起身表态,最少的都能出兵两三千人。而那些本有受赏资格、但却怯于细封部势大的胡酋们见状后,有的只是自叹势力不如,有的则不忍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同样起身表示愿意出兵。
李潼一直微笑着观看诸胡酋们发言表态,等到火候差不多的时候,便又笑语道:“诸位能如此勤于王教,区区细封小部,实在不足为虑。但专事专任,既然已经有了前计,也就不劳事外之人。”
讲到这里,他抬手指了几个虽作献礼、但却没有表态出兵的胡酋,沉声问道:“你们几员究竟是什么心意?在堂事外之人都踊跃献力,反倒是你们事内之人怯于发声。是嫌弃我赏赐不厚,还是畏惧细封部势大?”
听到雍王语调略有不善,几名胡酋也是一头的冷汗,纷纷拜地求饶,其中一人更颤声道:“卑职族属远在凉州姑臧之西,部中虽有壮士几千,但如果要征战河州,往来几千里路途,实在是没有远途来回的能力,只能辜负殿下厚恩……”
“这么说,你们是困于势弱,要陷我于不信?”
李潼闻言后又冷笑起来,他给自己的人设就是一个张扬跋扈的宗室显贵,自然不会体恤这些胡酋们各自的困境,只关心自己名声好坏的问题。
“卑职不敢、卑职……”
几名胡酋闻言后脸色更苦,没想到推辞赏赐也会惹恼这位殿下,他们势力远不如细封部,自然更加的胆寒。
“狗贼恶胆,分明是要陷害殿下美名,竟然还敢狡辩!”
其余胡酋们见状更是幸灾乐祸,特别几个势力本就强大的胡部首领,更乐意在兼并的名单上增添几个,这会儿自然是狐假虎威,当面挑拨。
眼见众人情绪又被挑拨起来,李潼心里自是满意。
等到众人叫闹一番,他才抬手示意肃静,望着那几个不断颤栗的胡酋冷声道:“人若犯我,必有严惩。人若恭顺,必有赏赐。恩仇分明,这就是我为人处事的道理。生人以来,便是如此,岂能因为你等几个卑胡短困害了我为人的道义!赏赐给你们的,必须要收下!若是无赏,也不要贪求!”
话讲到这里,他眼眸又转向那几个势大的胡酋,几名胡酋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低下头去。
“这样罢,州府出兵三千人,余者诸部,集众七千,一旬之内,合兵万人,攻灭细封部。此万人军众资粮所耗,俱从缴获扣除,余者再分赏诸部。”
这也算是一个解决的方案,特别有了州府出兵作为主导,此战无疑更有把握。众人也都纷纷表态,认可这个方案,但沙陀部酋长朱邪金山等几名胡部大首领仍然被排斥在事外,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忿。
李潼倒也没有忽略他们,抬手指着这几人说道:“我虽喜诸胡克己恭礼者,但也爱能勤于王教的胡中勇壮。今次分赏,事出有因,你等虽然列在事外,但这一份忠勤同样可嘉,不该无视。
这样罢,我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受赏诸族或有羸弱难战者,勉强征之,不是用人之道。你们可以彼此交涉,各自使用一批财物,收买一个出兵并受赏的资格。”
朱邪金山等几人闻言后不免大感意动,他们各自都有壮大自己部族的雄心,只是畏惧朝廷的羁縻秩序才不敢肆意兼并其他弱部。既然现在雍王放开了兼并受赏资格的交易,他们自然是要争取一番,于是望向几个弱部酋长的眼神就变得凌厉起来。
至于那些受赏的胡部,听到雍王此言后,一时间也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生人百种,秉性各不相同,有人想要壮大部族、获取更大的权势,有人则只想在大唐的羁縻庇护下安心生活。
这一次瓜分细封部,机会虽然难得,但要出兵对付一个如此庞大的部族,同样也有极大的风险。如果既能避免出战,又能有所收获,当然是最好的。
但很快也有人察觉到那些势大部族不善的目光,意识到对方已有威逼之心,于是连忙表态道:“教令出于殿下,卑职等恳请殿下再为作主……”
“真是麻烦!”
李潼一脸不耐烦的摆手拒绝,但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0607 立约结社,雇胡杀胡
朱邪金山等几名势大胡酋眼见这一幕,也担心没有雍王主持,这样的交易或是难以进行,于是也纷纷恳请殿下出面主持。
这时候,一直站在一侧、旁观雍王殿下将诸胡酋玩弄于指掌之间的刘幽求这时候也开口道:“事既然出于殿下,诸君又如此殷情,还请殿下能够继续事之。况细封部此类桀骜不驯的胡部,于诸境都有存在,此类事务,往后陆续会有,若能因此成一定制,以后再处理起来也能更得方法!”
刘幽求这么说,已经算是初步的图穷匕见了。大唐在边境广设羁縻州,但管理的方法却非常粗糙。
若区域中只有大唐一个强国,自然可以循序渐进的将这些羁縻州府加以消化,可现在强敌陡出,以往的宽容政令,就成了诸胡部摇摆不定、或叛或降的温床。
凡事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就算李潼想加强对诸胡管制、乃至于在原有的羁縻秩序上建立一套新的体系,可如果这意图表现的太明显、急切的话,无疑会造成极大的反弹,乃至于造成诸胡群叛。
现在借由一场瓜分大部族的事件,由刘幽求提出创建一种定制的可能。
在利益的诱惑下,诸胡酋们并没有意识到一旦这种制度形成,就意味着是对他们羁縻诸胡整体性的加强管制,反而首先想到的是除了细封部之外,还可以选择更多目标进行攻杀瓜分。
所以刘幽求话音刚落,那沙陀部朱邪金山便一脸激动道:“刘司马所说是真正的道理,陇右群胡品性不同,有恭有逆,比如今日便有诸多胡部倨傲、不来拜见雍王殿下!卑职愿意整顿部伍,长在殿下帐前受命,讨伐陇边各种不臣!”
其他胡酋们见状后,也都纷纷发声表态,对这一提议都表现的极为热心。
“真是胡说!朝廷掌管羁縻诸州,自有章制,岂能不罪伐之!我身兼关西、陇右,已经事务繁忙,哪有时间再去兼管这些杂计!”
李潼仍是一脸不耐烦的拿捏着,对众人的恳请予以否定。
刘幽求闻言后则继续说道:“朝廷章制宽容有加,因此所管诸胡泥沙俱下、善恶难辨。譬如今次冒犯殿下的细封白施,其人言行或不违于律令,但骄横桀骜实在该杀!诸如此类,前后不乏。殿下为人恩怨分明,刑赏并置,也能让人更加的知威知惧。”
听到刘幽求这么说,在场众胡酋们又纷纷附和。眼下在他们看来,雍王这骄横跋扈、动辄杀人的脾气,非但不讨厌,反而变得可爱起来。若能因此依附在雍王羽翼下,看谁不爽,即刻攻之,抢夺其钱粮、瓜分其部属,想想就让人觉得激动。
话讲到这一步,李潼也终于不再拿捏,举手示意众人收声,然后才又说道:“刘司马所论不失道理,但我既受朝廷使节,也不能罔顾国法、恣意行事。诸胡中悖者,又是唯除之而后快。诸位盛意拳拳,让我感动,盛情难却,那今日索性便与诸位趁事立约,结成一个社团,彼此资力通融,呼吸与共。”
全面整改朝廷的羁縻制度,李潼眼下既不具备这样的权力,也防不住朝廷借机插手。而且一旦上升到制度层面的改动,方方面面所造成的影响也很难局限在陇右一地。
所以李潼想到了别的方法,那就是借鉴后世殖民时期的民间武装团体,结合当下的世风,统合诸胡力量,组建一个行社的利益共同体。
陇边诸胡们对中国制度或是熟悉、或是陌生,但如果讲到行社,他们则多半不陌生。河西走廊本就是东西贸易的大通道,他们这些地边胡部多多少少都与那些往来东西的商社进行过接触。
此时听到雍王殿下提议要立约结社,众胡酋们先是稍作错愕,然后就变得热情起来。
错愕是因为没想到雍王这么尊贵的身份,竟然还肯屈尊结弄行社。热情则是因为相对于冷冰冰且上下分明的制度,行社这种组织无疑更加的平民化,让他们与雍王之间的尊卑关系也显得亲近起来。
“若能结成行社,诸事都可方便运作。譬如今次攻杀细封部,钱粮人马自由行社所出,无需在事者繁议穷争,所得收获,也能度量分配,各自获利……”
刚才李潼还是一脸不情愿、不耐烦的样子,可当提出自己的设想后,就变得侃侃而谈,结社的许多好处也都分析的井井有条。
中古时期,无论是什么样的组织、什么样的制度,都是建立在人口和土地这两大基础上。
大唐境域广大,边境形势之复杂也是前所未有的,尽管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章法制度,但无论制度怎样改变,都不能绕开人口和土地。若是闭关锁国,则就不能维持区域霸主的身份。若是继续保持开放,也回避不了安史之乱这样的大祸。
一个帝国之形成,少不了金戈铁马的豪壮,但讲到根本,仍然是如何通过最少的成本去有效控制更多资源的算计。
行社这样的新型社会组织,虽然远逊于后世资本结构的公司,但在当下而言,仍然有其不容忽略的进步性。
“今日立约结社,在场众位都可各具资力以占股本,经营所收,只凭股本分配。尔等有资出资,有力出力,聚成社本,以为永业。社中无分尊卑,无恃强凌弱,唯量本分利。你们诸位如果有志参与,那就各立约书,共议章程,若有违背,群众讨之!”
李潼将自己的构想大略讲述一番,然后便留出时间,让这些人各自权衡。
“请问殿下,若是草结成社,将以何谋利?难道也要学那些商贾,货运通商?”
关系到自身利益,胡酋们不乏精明,很快便有人举手发言道。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浮货搬运,或得利不少,但也不值得我来过问。你等一再恳请,让我盛情难却,兼爱这一份忠勤庄勇,所以聚力成社,以此为本。或应公私招募,荡寇护商,雇佣为战,或圈地耕牧,渔猎聚货。所收诸类,或市卖、或内销。只要能效从于我,何患无利可图?”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会心一笑,并不怀疑雍王这番话的真实性。别的不说,此番结社若能攻灭细封部,便收获丰厚了。这么一想,跟雍王混真的是很有前途。
眼见众人对此表现的都颇为热情,李潼心里也颇为高兴。
关于如何调度、使用陇边诸胡的力量,他也设想过很多种方案,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类似雇佣兵的一种组织。
佣兵并不仅仅只是后世的一个话题,在古代的西方本就有着悠久的历史。
但古代的中国,耕地资源丰富,拥有着完整的农耕组织结构和编户制度,当然也就具有着完整的军事制度,雇佣兵这种体制外的武装力量,自然也就没有其生存与活动空间。
可类似雇佣兵的武装集团,在古代也是存在的,且多集中在有唐一代。比如唐末五代时期、有奶就是娘的沙陀武装集团,还有其他胡族武装力量。
但类似的组织也只是昙花一现,一旦完成统一、中央权威得以恢复,自然就不会允许这种成规模的法外力量长期存在。
李潼身为大唐宗王,本身就是秩序的维护者,当然也比较厌恶这种唯利是图的不法力量。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一点,从陇右到西域这段区域,这种力量仍有其存在的意义。
此地多有羁縻州府,胡势错综复杂,想要进行有效的整合并不容易。历史上大唐主要是与区域内的胡人部落进行对话,像是扶植其中某些亲近大唐的部族,以获取一个相对稳定的战略环境。像是从西突厥脱胎而来的突骑施,以及后来更名为回鹘的回纥,都是在这种战略意图下产生出来。
老实说,效果并不算好,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交情。
初唐时期,西突厥被干掉后,散成一地的小部落,西域方面还只有吐蕃和大唐两强相争,突骑施被扶植起来后就变成三方角逐,后面再加上一个大食。至于回纥更是在安史之乱后成为西北方面的大患,给大唐带来的危害甚至还要超过早期的突厥。
有鉴于此,李潼才决定进行一些其他方面的尝试。以行社这一形式组建一个跨族群的利益共同体,先期作为雇佣兵、用来梳理陇边的诸胡秩序,如果用的方便,未来甚至还可以考虑投入西域的经营,转型成为一个殖民组织,在西域辅助、巩固大唐的霸权。
这一尝试是好是坏,还有待事实验证。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佣兵行社即便存在弊病,但其成长性与危害性较之扶植某一个胡族势力要小得多。
起码现在,李潼如果直接表示要征发诸胡一万战卒攻打某个部族,众胡酋肯定会诸多推诿,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热情高昂,踊跃参与。
只要掌握了这些唯利是图的陇边诸胡二五仔们,李潼就能快速击破一批不服号令的胡部,收缴其人员、物资,投入到与吐蕃的战事中。
虽然眼下他手中仍有万人机动部队、同样可以完成这一任务,但有胡人性命可以消耗,自己的军队留着保养战力与吐蕃作战不好吗?
而且没有众多胡人参与,他大肆围猎胡部的话,就会大大激化大唐与羁縻诸胡的对立感,容易被对面的吐蕃所利用煽动,或就会引起大规模的叛乱投蕃。
至于现在,诸胡虽然也难免人心惶惶,但搞他们的毕竟不是陇右的唐军,只是雍王与他的胡部党徒们的私人行为。
你们如果气不过,也不必与大唐决裂,欢迎去神都告状,一来一回几个月时间过去了,如果再算上在神都扯皮的时间,与吐蕃这一战已经结束,老子正好抽回手来彻底弄死你们,敢告我黑状!
0608 乌合成军,诸部为备
有关于立约结社的问题,在场众胡酋们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关乎到自身利益的得失,一个个都精的跟猴一样。
问题多说明他们对此事是真的上了心,这是一个好现象。但有问必答却不符合李潼在这些胡酋们面前所建立的人设,他堂堂一位大唐亲王、陇右诸军大使,肯带着这些胡酋们一起玩已经不错了,还仨瓜俩枣当面跟你掰饬清楚,老子可没有那么闲!
话语讲得再巧妙,都不如一次实际的行动更有说服力。
于是他索性大手一挥,表示不愿就此再深谈下去,先解决掉细封部这个问题,得胜归来后,再派专人与这些胡酋们进行细节方面的接洽。
众胡酋们见状后,也都不敢再继续就此纠缠下去,转而开始讨论起出兵讨伐细封部的问题。
有关这一点,李潼给他们的话语权更小,你们只管出人,剩下的一切战术操作统统不需要过问。不独这一次讨伐细封部如此,未来就算这个武装社团组建成功,他也绝不可能将行动上的话语权授予一干胡酋们。不答应也没关系,老子不带你玩就是了,说不定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对于雍王这一态度,类似沙陀部朱邪金山等本身就势力不弱的胡酋们自然是有些不忿的。
可是其他一些实力相对平庸的胡酋则就安分的多,他们底气本就不足,若能趁机加入雍王所组织的小圈子,对自身而言也是一大机遇,自然也就没有更大的野心和图谋,起码眼下没有。
本着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在大多数人表示愿意服从雍王安排的情况下,其他几名胡酋就算心有不爽,也都不敢明显的表露出来,一旦阻挠结社大计、犯了众怒,只看众人对此的热情,就算雍王不出手,也足够他们喝一壶。
眼见众人态度如此,李潼也不免感慨一声,怪不得武侠小说里大家都想做武林盟主,做平台就是比单混有前途。
在场有几名胡酋,包括那个一箭被射死的细封部首领,他们各自势力诚是不弱,起码在其族地周边应该是一方霸主的角色,可如果放在整个陇右,则就有些不够看了。
整个陇右道,所辖羁縻州府便有两百多个,这绝对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前提是需要整合起来。可就连大唐这样的强大帝国,在这方面都做的不算好,那些胡酋们势力困在一隅、纵使强大、也不可能获得所有胡酋的拥戴。
现在李潼威逼利诱,算是初步整合了在场这些胡酋并其部落,但也只是陇右诸胡的一小部分,可能够调用的势力已经颇为可观。
此前让诸胡出兵讨伐细封部,部属集结便是一大问题,此前所约定一旬集结都未必能够。但现在就没有了这样的问题,在堂中诸胡都有意加入这个社团的前提下,单单他们各自所带来鄯城的护卫随从就是一股可观的力量,可以直接投入对细封部的攻杀中。
因为这次行动并不属于陇右军方的正式行为,所以李潼也就没有指派陇右诸军将领参与,而是直接让身边的郭达指挥诸胡酋随员,进行对细封部的攻杀。
郭达陡受大任,心里难免有些发虚,毕竟在此前,他仅仅只是北衙千骑中一名小兵长,本身技力或是勇武可夸,但却从来都没有独领一军、指挥作战的经历,对此任命自然难免忐忑。
“不必紧张,四郎你既是我的近员,奉我命行事,在陇右此境就代表着我。一言一行,有陇右十万军众为你后盾,还有什么可畏惧?”
李潼见状后便安慰他道,此话当着众胡酋的面说出来,也是表示他对郭达的信任与看重,让这些人不敢轻视、掣肘。
攻讨细封部,的确不是什么大事。细封部虽然势力不弱,但相等规模乃至于更大的胡人部落,在陇右就有十几个之多,如果全都跟大唐军队有一战之力,那陇右早乱套了。
如今的陇右,河源军有一万七千余数,诸州捉守团练一万四千多名,各胡部仆从三万多人,再加上李潼带上陇右的三万人马,便是整整十万大军。
而且需要注意的是,那三万多名胡部仆从跟眼前这些胡酋们所代表的力量还不是一回事,他们多数都属于被大唐所灭国之后的遗民。诸如高昌、高句丽与西突厥诸部,他们都是长期服役的城傍武装,无论是组织度还是战斗力,都要比临时征发的胡部武装更强一些。
李潼甚至怀疑,在这些城傍武装当中如果细心寻找的话,甚至就能找到日后名震西域的高仙芝、哥舒翰他们的亲友长辈。特别是高仙芝,其人本身就出身高句丽内附的城傍武装。
至于哥舒翰,则就是西突厥五咄陆部的突骑施人,其部眼下应该还活跃在西域。突骑施现在势力未壮,仍处于一边舔大唐一边默默发展的阶段。长寿年间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四镇当中的碎叶镇,便是由突骑施率兵攻下献给大唐。
未来突骑施能够获得大唐的重点扶植,接收西突厥的残余势力,成为西域新的霸主,也与此前这种付出有关。像哥舒翰父子,都是安西军的高层,对故部自然也多多少少有所关照。
不过眼下李潼倒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挖掘那些仍然沉寂于部伍的名将种子,他眼下的工作重点还是统合陇右内部形势,给出击青海创造基础条件。
能够在河源军发现郭知运的存在,已经算是一桩意外之喜,但哪怕就是郭知运,李潼也并没有插手干涉太多其人的发展,顶多是授意黑齿常之给予更多磨练的机会,让其快速成长。
至于其他的名将种子,任由他们各自发展就是了,如果还能脱颖而出,自然重点关照。但若被自己这个翅膀扑棱没了,也不值得可惜,必然还有替代者。
任何时代都不缺人才,缺的是环境际遇,汉祖创业之前,谁能想到区区一个沛县居然藏龙卧虎,能开汉业四百年?
李潼能够给予这个时代的,是更加合理的开拓节奏和更加公平的人才选拔机制,如果仅仅只是挖空心思、重点关注几个名将种子,那就是本末倒置了。这种事遇上了顺手为之,遇不到也不必苦心追求。
而且神都城里的经历,狄仁杰、张柬之这些名臣对他的态度,也让他对攻略历史名人这件事从心底里并不感冒。
除了郭达之外,李潼还给其配备了几名战术、技力上的顾问,类似李光、马兴这样的府兵老卒同样也是故衣社众。
他们本身年龄、技力已经不适合再服役于主力战阵中,但却经验丰富,此前就负责操练故衣社的敢战士,现在正好再继续发挥余热,担任这个武装社团的教官,顺便也用来渗透、掌控这个社团。
无论有没有皇汉情节,李潼对胡人是有一种天生的不信任感,包括对黑齿常之,虽然大权授之,但心存提防。
他并不会在正面战场和军事领域上干涉太多黑齿常之的决策,但像河源军的后勤以及陇右政治形势,入陇之后他便统统收到了自己的手里,当然也是为了让黑齿常之专心备战,勿受杂事困扰。
这个新成立的武装社团同样如此,就算其武装成员以胡卒为主,但其中的组织骨干,李潼是一定要用唐人。
关内故衣社虽然已经逐步洗白,但府兵常年凄惨际遇,也让许多故衣社众对于投戎从军这件事并不感冒,或是技力不凡,但若放在行伍中,或是**、或是刺头,那就不如编入这个武装社团里。
当然,利益面前,唐人也未必可靠,但起码也是肉烂在锅里。哪怕到了晚唐时期,还有张义潮沙州起义、河陇归国,指望诸胡他们行?
在有立约结社这个大前景的情况下,统合诸胡武装并不困难,这次行动也算是彼此献出一份投名状。堂中这些胡酋们,他们各自随员整合起来,已经有六七千数。李潼又授给郭达三千军众,万人部伍便整合起来。
当然,这种仓促行军,战斗力不高那是肯定的,毕竟没有什么战阵磨合、操练经验。除了作战经验以外,这些胡部仆从的装备情况也是堪忧,被甲率十不足一。
当然,也并不排除这些胡酋们故意示弱哭穷,不将真实的甲械力量显摆出来。但就算是有藏私,必然也比不上真正的大唐军伍。
有的胡酋还不放心将自己的部伍交给别人指挥,表示愿意随军出动。对此李潼也不反对,他还又在河源军甲械库中拨出两千人份的废旧刀甲分配给诸胡使用,当然这一部分器械也是要算在行社资本投入当中的。
除了这拼凑出来的一万乌合之众以外,李潼又以幕府名义传告河州诸县捉守、团练武装,封锁河、洮之间水陆通道,避免细封部溃逃为乱。
同时,前往洮州驻守的薛讷与夫蒙令卿,他们行军也是要路过河州的。李潼也传令他们在河州暂留短日,作为此次行动的后备武装。
如此算来,为了剿杀这个细封部,除了正面出击的万人武装之外,还有近万名正式唐军与州县捉守作为继力。
如果那个细封部还能闹乱糜烂起来,那李潼就要说一声佩服,顺便拉拢如此悍勇的胡部加入到行社中来,不就是干了一个你们的首领,算什么大事。大家团结起来共谋发展,才是硬道理。
老家伙不搞死,年轻人怎么上位?我为啥这么牛逼,就是因为我明白这个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