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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89 造化倏忽,饮食尽兴

    雍王府门前,列戟森严,贲士林立。

    张氏族人们行至此处后,受此肃杀气氛感染后,也都不敢大声喧哗,放慢了步伐先着家中子弟入前投帖,他们则在距离府门十丈外默立等候。

    雍王府门前多有宾客出入,自然也注意到张氏这一行。最开始有的宾客不知当中纠纷,还微笑上前打声招呼,但随着张家人站在这里时间越来越久,便也渐渐察觉出了不妙,内外相告之下,再行过此处时都要绕着走。

    一直过了有大半个时辰,入府投帖的张氏子弟才垂头丧气的行出来,在一众家人们满是期待的眼神中黯然摇头道:“雍王府家奴转告,殿下无暇接见……”

    听到这话,一众张氏族人们无不露出失望的神色,甚至有人已经眼带绝望。

    他们一路行来,亲友避之不及,甚至就连路人们都敬而远之,就算心里还有什么出身名族的矜傲,这会儿也早已经磨平。

    真正对他们不离不弃的,大概也只有那几个在张循古门前被抓捕的看客了,但那几个人腿脚都被紧紧绑住,嘴巴也被堵了起来,只是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作实质喷涌出来。

    张循古站在族人们当中,也隐隐感觉到族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负能量都在向他一身汇集,默然半晌后,才语调沙哑道:“结怨两位殿下,是我失智。但祸及家人,未必能够止我一身。我自去府前叩拜请见,你等速速走告亲友,再将困情详述,盼望他们能探手施救。”

    说完后,张循古便自己往雍王府大门行去,颇有一种风萧萧易水寒的气势,但身后却无人击筑高歌送行,同行来的张氏族人们都在低头盘算该要如何免祸。

    张循古行至雍王府门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有数名持杖亲事将其团团围住。张循古扑通一声在大街上跪了下来,面向府邸大门叩拜道:“触怒殿下,乃老朽智昏私计为之,今日登门请罪,是打是杀,一身领之,惟求殿下能垂怜纳见。”

    雍王府门前,倒不像张循古坊居那么多看热闹的闲人。即便是府门内外有许多出入的宾客,但当听到张循古讲出这番话后,对其也是避恐不及,根本不好奇张循古究竟怎么得罪了雍王。

    过片刻,府中行出杨思勖,站在门阶上垂首望着张循古,漠然说道:“殿下着我转告张少卿,若只是浮于事表的纠纷,少卿罪不至死,也不必府前自辱求恕。但若真有幽隐邪计,此罪又绝非张少卿一命能了,归家待讯吧。至于潞王殿下此前索求之物,着人送来府上即可。若再等到殿下亲往索求,那就真的只能较量人势了。”

    传达完雍王殿下的话之后,杨思勖神色又是一变,对府前亲事们沉声吩咐道:“殿下督领都畿道,神都安危一身所系,若有邪流侵入府前危及殿下起居,即刻打杀当场!”

    众亲事轰然领命,再望向张循古的时候,眼神中已经闪烁起危险的光芒。他们这群亲事还不是此前南衙那些纨绔兵,而是真正的敢战士精锐,唯雍王殿下马首是瞻,才不管眼前这老翁究竟是什么出身、什么官位。

    张循古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是有些慌了神,终究没有求死于府前的决心,只能失魂落魄的退出。

    这一次前来拜见,非但没能达成什么谅解,反而见识到了雍王对此此事是如何的态度强硬。如果说潞王登门讨要谱牒还类似意气闹剧,可是雍王竟然让人将张锡投入宪台,那可就露出了已经要对他们整个张氏直接下手的意图。

    这会儿再说什么懊悔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该要如何自救。可问题关键是,张循古到现在都还没有搞清楚雍王究竟想要什么?

    所以刚才才要壮着胆子入前求见,事到如今,雍王无论有什么意图,如果能满足得了那就尽可能的满足,如果满足不了、也就安心等死,或者准备横下心来作临死反扑。

    张循古与家人们心事重重的退出了积善坊,迎面却见到天津桥南正站着一群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为首那一个正是侍御史来、不对,应该是徐俊臣。其人为了活命,自认宫奴为母,甚至因为有人唤错姓名而穷追不舍,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敢当面直呼故号了。

    徐俊臣与其党徒站在天津桥南肆无忌惮的言笑着,待察觉到张氏族人们打量的眼神,笑声不免更大,更对着张循古做出一个凶恶的表情,这不免让张循古一颗心更加的如坠冰窖。

    “合籍之事已经是不可不应,你们归家先召集族中长者,准备好谱牒,我再入省访问一下声援……”

    张循古心乱如麻,吩咐家人一声,便自领两名随从往天街而去。

    “张少卿,造化了结只是倏忽,要紧是饮食尽兴,可不要把满仓的米帛便宜了外人!”

    待张循古踏上天津桥时,徐俊臣突然对着他背影怪叫一声,吓得张循古一个激灵,不敢转头去看,只是低头疾行。

    过了端门进入皇城之后,张循古便直往鸾台而去,途中倒也见到不少朝士。但不待彼此靠近,那些朝士们便纷纷转行,不愿与张循古照面。

    此时张锡被拘入宪台的消息早已经在皇城中传扬开来,而此前便有风传宰相李昭德对张锡多有不满,现在又招惹了雍王,那真是没救了,自然能避则避。

    尽管张循古此时也没有心情与朝士们闲谈,但遭受了这样的待遇,心中也多多少少有些悲怆之感。

    他索性抬起头来昂首而行,视线不断的望向每一个躲避他的朝士,突然视野中闯入一个人,正从长街往另一侧巷道而行。

    看清楚其人面目后,张循古不免更加悲愤,大声叫嚷道:“王舍人要往何处去?”

    被张循古突然唤住的乃是凤阁舍人王勮,听到其人呼喊,心中暗暗叫苦,正准备装作没有听到、加速行开,然而身后又传来张循古一声喊叫。

    察觉到周遭人众怪异的眼神,王勮终于停了下来,仿佛刚听到张循古的呼喊转过身来,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张循古点头道:“原来是张少卿,我道谁人敢在皇城喧哗。我奉相公所命下省问事,不暇闲谈,事务了结后再登府探望。”

    一边说着,王勮还一边往后退,似乎真是有急事在身。

    然而张循古却不容他退避,阔行入前低声道:“王舍人应该已知了吧,雍王他……”

    “知道什么?雍王殿下近日忙于河务防备,虽知归邸,但却不暇拜望。”

    王勮摇着头,神情颇有几分茫然。

    张循古闻言后只是直勾勾望着王勮,嘴角挂着讥诮的冷笑,自然看穿了王勮的装傻。

    别人回避他,那是本性逼害,可是王勮却从头到尾参与了他们针对雍王一家的谋计,甚至三王册书都是由王勮拟成。现在才来装傻,不觉得可笑?

    “莫非张少卿所言是张相公入宪台事?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只是不问刑司事务,内情所知不多。稍后访问一番,再来与张少卿细述。”

    王勮见状后干笑一声,然后回身一指则天门,又说道:“大夫眼下正在政事堂,似与诸相公论事,少卿若欲访大夫,可直往政事堂去。”

    为了摆脱张循古,王勮开口就把王美畅给卖了。果然,张循古听到这话后,也不再与王勮纠缠,恨恨瞪了对方一眼,然后便又急匆匆往则天门走去。

    王勮站在原地看了看张循古背影,口中长长一叹,低头想了想之后,也不再下省问事,直出端门,往积善坊行去。

    他本来还存几分侥幸,但见张循古已经是仪态大失,显然是招架不了雍王的施压。现在早早赶去认错,希望雍王能看在他弟弟王勃与丈人裴行俭一家的面子上,原谅他此前的冒犯。

    政事堂位于则天门内,张循古并没有资格随意出入,所以只能止步于则天门南,请守门的南衙将士入内通报。

    当南衙兵长进入政事堂通报的时候,王美畅还在堂中与狄仁杰一起,希望能从杨再思口中挖出一些隐情。

    听到张循古要见他,王美畅下意识要拒绝,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杨再思已经先一步说道:“既然王大夫有事,那就请自便吧。堂务繁忙,我与狄公就不远送了。”

    狄仁杰想了想之后,便也示意王美畅出堂去见张循古。

    待到王美畅离开后,杨再思也从席中站起来,对狄仁杰说道:“近日朝廷大任外臣于省中,虽然也是从宜,但也还是不可失于审察。铨选事务繁忙,我就不留堂了。”

    狄仁杰闻言后点了点头,送走杨再思后,他回到自己的直堂里,翻看诸司奏状,从里面抽出司属寺所奏册封文书,里面是讲为皇嗣诸子议封的事宜,其中次子李成义议封周王、少子李隆业议封相王。

    提笔否决之后,狄仁杰又想了想,索性让人取来火盆,将这份奏状割裂成条,直接当堂焚烧为灰烬。

0490 筋骨不展,言轻于风

    除了眼前家事,李潼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

    眼下神都局面,他与他四叔李旦是军政分理。虽然说朝廷中也是人心杂乱、冲突众多,但起码他奶奶武则天还是留下了一个基本上能够运作的行政系统,一些基本的事务都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但李潼所掌管的军务,却是此前并没有的,需要从无到有的构架一个新的管理系统。就算并不需要事必躬亲,但想要将手中的权力完全发挥出来,他也需要挑选一批才足堪用的属下,将手中的权力分授下去。

    这也是富二代创业的弊病所在,你继承了原本的一些政治资源,然后就势必不能像草莽创业那样拥有一个较长的磨合期,组建一个完全服从于自己的队伍。

    说到底,还是古代社会变革并不像后世那样在技术进步的冲击下拥有着极高的频率与变数,所以社会阶级相对固化。

    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伊始,便面对着满满的恶意,从内心而言,他对当下整个官僚体系都持有一种比较悲观的态度。

    哪怕狄仁杰这种流芳千古的名臣,在真正接触之后才知道也是一个历经浮沉的老狐狸,哪里是什么浓眉大眼、完全正面的好人。演义中所塑造起来的童话形象,跟现实终究是有区别。

    当然,李潼也是有依仗的,那就是他奶奶掌权这几十年,将朝廷取士的范围大大扩展开来,很有一种魏武曹操那样唯才是举的气魄。毕竟武则天本身就是一个**型的政治人物,所以必须要在原本的统治阶级之外汲取新的养分才能维持她的统治。

    诸如来俊臣这样的酷吏,历史上留下的形象自然是面目可憎,所带来的影响也是颇为恶劣。

    但话说回来,王安石在历史中也是做了几百年的祸国妖人,想要冲击已经固化的既得利益群体,又不付诸刀兵,怎么可能会成功?夺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彬彬有礼那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获得成功。

    像魏晋南北朝这样的大变世,北方有屠尽北魏权贵的尔朱荣,南方则有一个宇宙大将军侯景。隋唐承此旧弊,但也只是缔造了一个从中古到近古的过渡时期,但最后还是难免出现一个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杀人魔王黄巢,才算彻底将所谓的门阀士族扫入故纸堆中。

    当然,大凡有正常人伦思维的人,都不会推崇这一类角色。他们是彻头彻尾的破坏者,有破坏而无建设。但如果从客观的历史规律而言,这样的人物又有其存在的意义,只是这种进步性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高。

    李潼自认是他奶奶的衣钵继承者,并不只是出于本身的政治需求,而是因为他如果再想更进一步,根本不可能通过正常的权力交接完成。

    所以他就觉得王美畅等人在他们兄弟封国上做文章,真的是有点可笑。老子走到这一步,你当老子还跟你们讲道理?

    别管我是谁儿子,哪怕老子本身就是姓王的,真要干那就干!你们愿意俯首称臣,那是你们识趣,如果不愿意,大家拼个生死就是了。

    当然,前提是李潼本身能够获取到足够的支持者。

    他的支持者,一方面来自于他奶奶掌权这些年所提拔起来的寒庶人才以及原本时局中的边缘人物,比如江南人,类似王方庆、王绍宗这种出身琅琊王氏的世族后人,别管你们祖宗早年间王与马共天下多威风,但到了隋唐之世,你们就是个弟弟,不跟孙子混,儿子也不搭理你们。

    另一方面那就来自于他自己所发掘出来的底层人才以及世族中的骑墙派,在这方面他同样有优势,一则是借助自己的历史先知性、按图索骥的提拔一批诸如刘幽求、桓彦范并郭元振这样历史已经证明其才能、但又还未发迹的历史人物。

    二则就是时下正值帝国将要扩张、但府兵制却正在崩溃的历史时机,府兵制的崩溃,在后世也是研究隋唐帝系历史进程的一个大课题。

    对眼下的李潼而言,府兵制的崩溃将大量的基层军事人才释放出来,不再受原本的统治秩序所控制,而他所组建的故衣社却能很好的将这一批人才给回笼吸收。

    以前李潼还担心故衣社组织过于庞大,或会引起朝廷的重点关注。但是政变之后这段时间的经历,却让他意识到时代洪流的不可逆。当大家都在眼瞅着中枢皇权的更迭时,大凡身在势位者,谁又会密切关注一个民间结社的发展?

    说个更显著的问题,如果在朝这些忙于争权夺势的大佬们真的那么具有见微知著的明识,他们就不可能坐视府兵制如此崩溃!

    府兵制的确立,是西魏到隋唐这一系列皇权演变的基础,也是关陇勋贵得以立足于时局的基石。

    但哪怕长孙无忌这种土生土长的关陇勋贵大佬,他关心的是扫除异己、皇帝要立谁当皇后,而不会关心底层的府兵已经无田可授、衣食难继!

    大唐立国较之六镇起义过去不过百多年的光景,但是这些关陇勋贵们早已经忘了他们祖辈是在怎样艰苦的坏境中、爆发出怎样的勇气与戾气,悍然起兵作乱,从而奠定后续一百多年的辉煌与富贵。

    至于关陇勋贵之外的山东世族,他们巴不得关陇基石的府兵制崩溃,崩得越快越好。这样大家才能宁斗智、不斗力。而随着契丹作乱,河北人得以向军事渗透,因而领导了神龙革命。

    但关陇勋贵却又在他们所熟悉的政斗领域,堂而皇之窃取了他们的胜利果实。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李潼这一次被人搞得家宅不宁,除了本身精力无从兼顾,也在于他接下来的重心本就不在神都政局中。他的都畿道总管府眼下还只是初建,甚至连基本的佐员都还没有配齐,但是在基层方面的组织已经颇为扎实。

    都畿道总管府所掌管的兵力,主要是河洛之间诸州折冲府。

    关中府兵到如今虽然已经崩溃的拿不成块,但河洛之间情况相对而言还要好一些,因为此间的折冲府多有高宗以及武则天时期所创建,毕竟河洛本身就是他们夫妻为了摆脱关陇而经营的一个基本盘。

    当然,也只是相对而言。河洛之间有八十多个折冲府,按照平均数标准一千人来算的话,应该拥有在籍府兵八万多名。

    但实际上,都畿道总管府在经过初步统计后,河洛之间眼下可召的府兵仅仅只有一万出头,而且多数还集中在神都城周边。

    其中又有将近五成是属于番邦内附的归义府,比如高昌麹氏所领的怀音府,以及高句丽大族高氏、泉氏等所领的几个折冲府。

    政变之后的第二天,李潼便以都畿道大总管的名义下令诸州府兵入都集结备战。短短几天时间内,在神都城北的北邙山脚下便聚集起了将近五千兵力,但之后却是逐日锐减,有的折冲府回报无兵可遣,有的干脆连受命的人和机构都找不到。

    募集兵众并不顺利,这对李潼而言好坏参半。坏的一方面在于,如果薛怀义回师河东、要反攻神都,那么他手中兵力绝大多数便要派往一线战区,对神都局势的影响与控制将会更小。

    好的一方面则在于,就连河洛周边的府兵召集情况都如此不乐观,那更远的外州还召个屁!最起码在朝廷正式着手改革军事之前,无论对他再怎么提防,都不可能召集起足够的兵力跟他抬硬杠。

    正因如此,李潼的胆量也壮了许多,将大量的故衣社原府兵军官们编入仍在召集的大军之中,从基层改变组织结构。另一方面,也在以备战为名,将神都城内诸府库所积存的物资大批运往黄河两岸,毕竟眼下也有这样的军事需求。

    就算朝廷不愿意配合,也不敢在政令上加以阻挠,顶多是搞点小动作诸如在运力安排上稍作掣肘。但故衣社别的或是不足,劳动力却是不缺,如果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他能把神都府库搬得饿死耗子。

    当王勮来到王府的时候,李潼刚刚送走了丈人唐修忠以及组织漕运人力的李葛,吩咐他们准备接应田大生等人从汴州押运来的一批粮食。

    跟整个帝国国库相比,杨丽在汴州买到的这批粮食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但蚊子腿上也是肉,李潼想要在进入关中后便快速整合故衣社的力量、从而站稳脚,所需要的物资也是多多益善。

    至于神都城接下来日子怎么过,那不是他该操心的问题,如果过得太舒服,兴许就会动心思谋夺他对漕运的控制权。就得饿得你们紧巴巴的,才能老老实实、不敢搞大动作。

    听到王勮求见,李潼倒不意外。算起来,王勃一家跟王美畅还是本宗,所以对于王勮跟王美畅搞在一起,他并不感到意外。想了想之后,李潼便让人将王勮引入。

    “殿下壮功新赏,卑职本应即刻走贺,但恐贺客云集府中、更增主人烦扰,所以才强忍欢情,今日才来拜贺,还请殿下勿罪。”

    王勮入门后,持礼甚恭,往内走了几步便叩拜下去。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指着王勮说道:“别的客人只是俗常,但王舍人若入门来见,我当然要虚席以待。舍人文采一流,所撰册书乃近年罕见的妙笔,读来让人意气翻腾、情不能定啊。”

    王勮听到这话,脸颊顿时一颤,忙不迭又说道:“卑职也只是受命行事,上官教命,不敢顿笔,实在不敢当殿下谬赞。”

    李潼听到这话后只是冷笑,也不让王勮免礼入席。裴行俭号有识人之明,选的这个女婿却有点大眼。

    王勮这个人文采不俗,虽然比不上他弟弟王勃,但也是时流中顶尖的水准,但如果仅只这一点还不讨厌。此前李潼还没觉得,但是政变之后,王勮便表现活跃,颇尚权术,但却用不得法。通俗点讲,满脑子的骚操作,实操不行。

    最开始,王勮是跟狄仁杰等人搞在一起,甚至被狄仁杰推荐与苏味道竞争宣抚河东道的任务。毕竟王勮出身太原王氏,算起来比苏味道还要更合适一点。

    因为王勃的才名,再加上王勮也是裴行俭女婿,李潼本来对王勮印象不错,在送厍狄氏归家的时候,顺便跟王勮聊了聊。

    结果却从王勮口中听到对狄仁杰这番举荐的抱怨,言外之意自己担任一个南省通贵或九寺官长绰绰有余,狄仁杰这么做真是有点识人不明。

    听到王勮这么说,李潼便冷了拉拢其人的心思。不说别的,这人脑筋有点不靠谱,起码是不如苏味道识趣。苏味道听到这样的安排,那是高高兴兴应下来,并感谢李潼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所以接下来,李潼在打算招降武攸宜后便推荐苏味道担任蒲州刺史,作为两京之间的一个桥梁。甚至在朝廷如果态度坚决要拿下武攸宜的情况下,推荐苏味道接替武攸宜的职位。无论哪种安排,都比赖在神都这汪浑水中强。

    李潼心理上基本已经放弃了这个人,之所以让其入府,还是想探听一下王美畅跟狄仁杰这一伙儿究竟有没有联系。

    王勮跪在厅中,见雍王迟迟没有发声,于是便又说道:“殿下此番承册,还仅仅只是初作封建,若违于心意,仍有可以修改的余地……”

    李潼听到这话,神情也没有太大变化,对此并不怎么在意。

    他当然也明白,如果自己就是不愿受此号或者想给兄弟们改一改,朝廷肯定也会同意。但大乱之后,如此朝令夕改,对朝廷的威严也会有极大损伤。

    朝中那些老狐狸们肯定会就此跟他扯皮,要他让渡出一部分权力来做补偿。不过他眼下实在没有扯皮的精力和时间,抽出空来再问责就是了。

    见雍王仍不应声,王勮便应声道:“殿下等爵号先定,近日有司也在商讨皇嗣诸子所封……”

    说话间,王勮便将李旦几个儿子将要作的封号讲了一下。这其中,皇孙李成器拟封豫王,次子李成义拟封周王,三子李隆基拟封庆王,四子李隆范拟封卫王,五子李隆业拟封相王。

    李潼听完这一安排,眉梢不免一挑。时下的封王,因为没有实际的封国,所以意义也就那样。但如果是有特殊含义的王号,仍然能够透露出很多讯息出来。

    比如长子李成器所封豫王,乃是李旦在登基之前的故封,授予长子,基本上就确立了李成器嗣子的地位。

    但是李成义这个周王,意义则就丰富多了。首先这是李显的故封,如此加封,有一点侵夺李显支系传承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眼下还并没有正朔改号,严格来说仍是周世,如此作封,那就给人无穷暗示了。

    像李潼这样的老阴阳人,一听就品出来这是有人在打算搞事情了,姑且不论后续有没有实际行动,单单如此拟封,就直接在李旦家里埋下一个不稳定因素。虽然李隆业所封的相王,虽然也有一定暗示意义,但并没有这么强烈。

    李潼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如果这是王美畅授意的话,明显是打算把李成义摆在李成器身边,让他们两个进行互斗,而他的小外孙李隆业则蹲在后边等着渔翁之利。

    想到这一点,李潼心里不免冷笑,老家伙想得挺美,把老子放在哪里?我跟我四叔故事还没演完呢,你们就打算斗争下一代了?

    但在稍作沉吟后,他又乐起来,只觉得他四叔也挺不容易,朝堂上秩序还没搞清楚,后院已经有人在点小火苗了。

    至于本该是天命之子的李隆基拟封庆王,虽然也属于关中地,但却完全不起眼,没啥意义。归根到底,朝里没人,说话不硬气,过去这一年多时间,他外公窦家可是被弄得挺惨。

    通过王勮所交代的这些讯息,李潼也意识到,王美畅这个小圈子只是想当然的在单干,起码是没有得到朝中任何一派的默许。

    无论李昭德,还是狄仁杰,他们都是极具大局观的人,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重新确立起皇嗣的权威,就算各自有什么利益冲突都要求同存异,绝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刻贸然开启什么嗣序之争。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便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他抬手对王勮拜了拜,说道:“王舍人就事省中,我眼下也不是一个事外闲人,见面致意,各自知情即可,我就不留客了。”

    说完后,不待王勮开口回应,他便起身往内堂行去。

    王勮见状不免有些傻眼,但既然雍王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撒泼打滚赖在这里,只能怅然若失的起身退出,并在心里盘算着稍后要去丈人家求求丈母娘看看能否得到谅解。

    一边想着,王勮一边在府员引领下向外行去,当行至王府前厅时,迎头便见张循古与王美畅正联袂而来。

    张循古见到王勮自王府中走出,忍不住便冷笑道:“王舍人不是急于下省?莫非南省直堂设在雍王殿下邸中?”

    王勮这会儿正是忧心忡忡,根本没有心情打理张循古,待见王美畅望向他的眼神同样充满不悦,更加不想应付两人,草草拱手出门上车,便吩咐家人送他去他丈人家。

    王美畅也是在张循古软磨硬泡下才赶来雍王邸打算稍作说和,他作为皇嗣的丈人面子还是不小,没有被直接拒之门外,而是被引至前厅等待接见。

    可是两人在前厅刚刚坐定,杨思勖又从中堂行来,将几卷王绍宗等人写就弹劾司属寺的奏书堆在王美畅面前,并说道:“我家殿下无暇见客,但王大夫既然已经入府,不好空手而归。殿下希望大夫将这几份奏书转送宪台,待到闲时,殿下再作款待,请吧。”

    说罢,杨思勖便不再理会二人,转身便往厅外行去,正见到府员要给客人奉上茶果点心,他抬手一摆说道:“两位客人这便出府,省下吧。”

    遭受如此冷遇,王美畅那保养得宜而不失白皙的脸庞顿时涨成猪肝色,待到展开几卷奏书匆匆一览,神情更是羞恼,起身顿足怒喝道:“门高难入,领教了!”

    “王大夫切勿意气……”

    张循古见状,忙不迭起身想要劝一劝王美畅,但王美畅已经往外疾行而去。他也连忙追出去,走出几步,便听门外杨思勖阴恻恻道:“殿下筋骨不常施展,所言难道就是过耳闲风?”

    听到这话,张循古顿时心中一凛,回身返回堂中,将王美畅遗落在席的那些奏书收起,然后才又匆匆出门去追王美畅。

0491 趋炎附势,名门羞耻

    国朝奉行强干弱枝,两京乃是整个天下当之无愧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军事中心。

    也正因此,许多世家大族为了维持在时局中的影响力,不得不放弃早年间祖辈们深植于乡土的营家策略,放弃原本的乡土基础而定居于两京。

    清河张氏作为河北名族,自然也是顺应潮流,族人们大批入洛定居。位于洛阳城南长夏门西侧的归德、尚贤两坊,便是清河张氏在神都的族人们主要聚居地。

    这一日,位于尚贤坊的张氏大宅府门大开,客席满堂,自清晨伊始,府中的张氏子弟并家奴们便四出邀请宾客入府参宴观礼。

    场面虽然搞得极大,但一干张氏子弟神情却全无喜色,整个府邸内外更弥漫着一股令人倍感压抑的气氛。只因为今日所谓的家礼,非嫁非娶,而是要与人合籍论亲。

    这样的事情,在时下而言倒也并不罕见,但真正搞得像清河张氏场面这么大的却着实不多。道理大家都懂,因为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无论原因是什么,一个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居然连传家根本的谱牒都出现疏漏,这本身就不够体面。

    尽管如此,前来观礼的时流仍然不乏,有许多都是不请自来,毕竟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幸灾乐祸的阴暗情绪。

    但是真正张家派人邀请的亲朋宾客们,到场的却是不多。毕竟能跟张家保持亲谊往来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寻常人家,自然耻于在这种事情上露面。

    一名张氏子弟匆匆登堂,神色阴郁的道是所请的客人家中有事,不暇来贺。而听到这话,坐在堂中的几名张氏老人脸色不免变得更加难看。

    “石司业乃是名动朝野的高士宿老,又与我家有亲事往来,他若不至,我家难免又会被问罪筹备不周。事到如今,只求应付过眼前。”

    短短两天时间里,张循古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听到子弟回话,脸上又是忧色大露,望向席中一名年纪较他还大了一些的老者说道:“有劳六兄你再去相请,稍述我家疾困,只要石司业能助我家渡过眼前难关,来日必有厚报。”

    老者闻言后,脸色变幻不定,片刻后怅然一叹道:“也罢,老朽已无可望,不必为了些许颜面舍弃子孙后计,我去请石司业!”

    说完后,老者在家奴搀扶下往堂外行去。

    堂内众人望着老者颤颤巍巍的背影,神情无不悲怒交加,更有一人握起拳头重重的砸在了木案上,恨恨道:“王美畅诚不足谋事!事起于他,他却抽身而走,留我家独受雍王殿下责难……”

    是的,张氏族人们在知悉原委之后,虽然也抱怨了张循古一番,但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他们最恨的还不是雍王与潞王,而是那个谋事于前而又半道相弃的王美畅。

    听到族人这么说,张循古脸上更露忧苦之色,他是在雍王府上见到哪怕王美畅亲自登门,也根本不被雍王放在眼中,甚至只派一宦者家奴便将他们逐出了府。就算王美畅肯尽力帮助他家,只怕也承受不住雍王的怒火。

    但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自那日后王美畅便再也不与他联络,他几次千万拜访都被拒之门外,也让张循古更加的一筹莫展。

    特别是随着坊外长夏门附近开始建筑一座临时的营盘,很快便将要有军士入驻,使得居住在附近几坊的张氏族人们更加寝食难安。

    若他家并非理屈一方的话,或还可以寄望在朝堂上争取一些声援,偏偏这件事又是他们家有错在先,贸然宣扬闹大,雍王只怕将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对他家施以打击。

    万般无奈之下,在经过接连两天彻夜不眠的商议后,张家终于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同意了二王所提出的条件,并乖乖送出了自家的谱牒,决定在今日进行合籍认亲。

    时间过了正午,宾客们陆续到来,与此同时,早在坊外等候的张氏子弟也传讯说是张延已经率领其族人们向此行来。

    得知这一消息,张循古忙不迭率领族人们出迎,只是在见到张延并其身后那七七八八个族人时,脸色不免又是一垮,忍不住问道:“两位殿下……”

    张延被拘禁在潞王府几天时间,本来也是惶恐的要死,却不想否极泰来、捡到这么一个大便宜,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满面红光的摆手道:“雍王殿下今日要往上阳宫参议国事,潞王殿下则要护引家姊出行于后。我担心错过良时,先行一步。”

    张氏族人们听到这话,身上的负能量不免更加的浓厚。为了筹备今天这个场面,他们可以说是将整个家族的脸面都抛出来供人践踏,只盼如此能够化解二王怨气,结果人家却根本不将这件事当做一回事。

    但无论心情如何,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张家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进行,将张延一行迎接入府。

    此时张氏厅堂里,客席也坐了七七八八,众人都不乏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人物值得清河张氏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要合籍认亲。

    可是当张延一行入堂后,在场众人无不大失所望,更由许多望向堂上的一干张氏族人们,脸上已经流露出了明显的讥诮之色。

    一个人素质如何,言行体貌上便能看出大概。张延这个人若是不动声色,看起来还算得体,但当张循古向他介绍堂中宾客时,一旦应答起来,那种举止失措、粗疏无礼的本质就毕露无遗。

    至于其他几个族人,表现得那就更加不堪了,登堂后有的畏首畏尾、有的东张西望,各种浅薄失态,让人不忍细睹。

    张延等人的表现也是正常,他们一家本就出身不高,唯一可夸的亲谊便只有张良媛一人。而这桩亲事老实说也没有带挈他家多少,反而要因此躲躲藏藏,基本的生活都大受干扰。

    也只有在近年,少王出阁,一家人处境好转,被召入神都洛阳,得了潞王赏赠的一处庄园,耕桑为业,自然是与清河张氏这种尚礼的世家氛围格格不入。

    说实话,如果不是张循古主动让人联络,张延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家还能有这样的际遇,这实在是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范畴。但是负责跟他联络的路敬琏言之凿凿,再加上张循古的亲口许诺,都让他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眼下愿望将要达成,虽然方式已经有别于最初的设想,但是效果却又比此前所想好了太多,张延自然没有理由不高兴。

    进入张家中堂后,张延也没有心情再去认识堂上那些宾客们,耐着性子听张循古介绍几人后,便忍不住催促道:“良时不能耽误,还是先祭告祖宗,再归堂款待宾客。”

    张循古等人也是被催促得没有办法,于是只能一些支系族人与门客们留在此处招待宾客,他们一些直系的族人则引着张延等往宗祠而去。

    本来按照张家原本的安排,此前废了好大的力气请来的那些亲友代表也要同往宗祠观礼,可是看到张家合籍之人如此不堪,那些勉强列席的亲友们这会儿也都感觉遭到冒犯,不愿与张家一同堕落,全都坐在席中一动不动。

    对此,张循古等人倒也不再苛求。他家之所以请来这些宾客,那是要给两位殿下一个交代,现在二王都不出席,也就没有必要再恳求这些人参礼。

    “张少卿何处访得这户人家?这便是张氏嫡房流落在外的族亲?”

    待到张循古一行离开,堂上宾客们再无忌惮,纷纷开口议论起来,言谈中更是毫不掩饰对清河张氏的奚落。

    其实这些宾客们也多有出身寒门,未必就是瞧不起张延等人的粗疏,只不过清河张氏标榜名门家风,结果却与这样的人家论亲,则就难免让人看轻门风不谨,实在配不上往常那种矜贵姿态。

    不多久,有人便说出了张延等人的身份,得知这个张延乃是潞王庶母族人,在场宾客们倒是理解了清河张氏这么做的原因。但就算是如此,张家如此恬不知耻的大张旗鼓,这趋炎附势的样子也实在是太难看。

    但因为事涉潞王,堂中宾客们倒是不敢再全无顾忌的讥笑非议,但心里对清河张氏却不免更加看轻。仅仅只是潞王庶母而已,竟然就要如此放低身段,实在是全无名门风骨。

    由于二王没有参礼,张氏这一场认亲的家礼倒是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无非是将张延所带来的家谱抄录在清河张氏谱牒中,叙定长幼之后各自致礼。

    最难堪的则莫过于将张良媛之父灵位奉入祠堂中,摆在了他们这一脉始祖张晏之的灵位旁,而接下来以张循古为首几个张氏长者则就要对张延持晚辈礼。

    虽然说士可杀不可辱,但这一礼拜下去之后,张循古等人只是庆幸没有太多外人在场,让他们张家体面尽失的这一幕流传出去。

    忍过了这最难堪的一幕后,张氏在场众族人们感受也是各不相同。有的人如丧考妣,有的则怅然若失,但也不乏人隐怀窃喜。

    如今他们一家也算是与二王扯上了关系,于情于理两位殿下都不会再继续为难他家。而眼下二王势大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们张家在此时贴上去,不独可以免于眼前的破家之灾,兴许还能分润到一些权势。

    别的不说,潞王既然这么用心为其庶母一家抬高家事,可知必是情义深厚。就算不会直接关照他们张氏一家,但对张延这个舅舅应该不会亏待,他们张家得以趁势而上也是顺理成章。

    当一众人返回中堂时,又有门仆来告潞王已经护从其庶母入坊,张循古等人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率领自家子弟前往迎接。

0492 赤子情怀,知足不争

    潞王一行仪驾并不起眼,前后拥从三十余,潞王亲自架着一辆青布蓬的马车,车驾前后各有数名婢女、仆妇随行。

    整支队伍看起来只像是寻常富贵人家出游,远远比不上此前潞王率众入坊堵门那么声势嚣张。

    但就算是这样,张氏一家人也不敢怠慢,迎出府门十数丈,恭敬的端立在坊街一侧。当潞王驾车行过时,张循古更是迈着老迈步伐亲自于前导引。

    大概人在放弃了某些底线后,便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坚持的。

    张循古眼下如此阿谀做派,自己却并没有任何不适、屈辱感,反而感觉不错,一边在车前阔行,一边微笑着向潞王讲述今日邀请什么世道名流前来观礼,表示他们一家真的是将此当作一件大事,完全不敢敷衍。

    尽管张氏族人们热情出迎,但李守礼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他驾车停至张氏府前,自己落车后便对着车厢躬身说道:“阿母,已经到了张少卿府前。”

    “阿姊、阿姊,合籍之事已成,咱们姊弟已经可以说不负祖宗!”

    张延也热情迎上来,探手向着车厢内喊道。

    过了片刻,车帘撩起,张氏从车中探身出来,一身朴素的女观打扮,在儿子搀扶下落了车,并对同样入前恭迎的张循古微微颔首道:“叨扰少卿了!”

    张循古虽然好奇于张良媛这一身打扮,但闻言后老脸顿时一展,拱手说道:“姑母说的哪里话,早年至亲流落于外,不敢冒昧登门作扰。如今合籍叙情,已是一家,姑母归省乃家门喜事,愚等堂前受训,亦是大慰别情。”

    说话间,张氏一众人便将潞王母子迎入府中,这会儿又有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张氏内眷入前来打算将张良媛迎入内堂。

    然而这时候,张良媛却主动摆手拒绝道:“今日乃是合籍定亲的大喜,得承主家血亲关照,使我族支不再流散于外。于情于理,都该入府道谢。但妾已经早作誓愿,但使父兄能够归宗,不再为落魄孤魂,妾便舍身入道,永绝红尘。如今夙愿一了,心中再无挂碍,今日礼见诸亲,这便投身观中。非是不恋亲缘,实在生人在世,鬼神难弃。”

    张氏族人包括周遭宾客们,听到张良媛这么说,才醒悟过来何以作此女观装扮。

    与此同时,潞王李守礼也上前一步,对着张延招招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来,抹一把眼角湿痕,对已经有些目瞪口呆的张循古等人说道:“阿母发愿,身为人子,小王也不能横加阻止。

    今日入府,也是有一言告于张少卿,今次所以合籍,只为亡者安息、能得一嗣食之位,绝非贪慕尊府先人荫泽。自此之后,自然情事往来不断,但除此之外,绝不再扰府上。

    阿舅他未有学术,事中也难称良才,躬耕乡野,不失持家之道。布衣此生,绝不恃门第而妄求,以求不负清河张氏庄谨门风。”

    讲到这里,李守礼又转眼望向张延,而张延也忙不迭点头道:“殿下所言,正是余之心迹。确有血脉相袭,才斗胆高攀名宗,但只为父兄亡魂能够归宗安息,至于我,是绝不敢妄失持家根本,不敢长势求幸,曝丑人前!”

    与清河张氏合籍之后,张延便要终生不仕,这是雍王开出的条件,而张延自己也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

    或许他这样的人物不入时流高士法言,但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盘算,如果说最开始对清河张氏的名门出身还有几分渴求,但在见识到以往在他看来高不可攀的清河张氏在雍王威压之下是如何折节,便也认识到谁才能决定他的生死荣辱。

    刚才合籍前后,堂上宾客与张氏族人们对他的轻视,张延也看在眼中,明白就算有二王权势作为后盾,他也不会获得这些人真心接纳。

    与其妄求一个眼前本就不可能的虚荣,不如放弃他这一身前程,给子孙们换取一个更高的.asxs.与未来。

    且不说张延经事之后的幡然醒悟,在场众人听到眼前三人各自表态,一时间也都议论纷纷。

    原本在他们看来,清河张氏与潞王庶母连亲结谊,无非又是一场可耻的权势与清誉的交易。彼此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贪图眼前的势位富贵,一个窃取人家祖宗遗泽。

    但潞王一家表态,却大悖于在场时流的认知,甚至让人觉得这一桩合籍确有其实可追,只不过此前清河张氏倨傲、不肯承认这一事实,一直等到潞王兄弟大显于世,才低头承认下来。

    一时间,场中不乏人入前高声称赞潞王高义、爱惜羽毛。反观张循古等张氏族人们,脸色则是青白不定,他们家这一次可以说是将身段折到最低,已经完全放弃了名门体面,却不想换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结果!

    做完这场声明后,李守礼便搀扶着其母退出张氏府邸,张延也跟随而出,待到张良媛登车之后,一行人便离开尚贤坊,往道德坊故邸而去。

    潞王一行来得快、去的也快,却将清河张氏一众族人们完全晾在当场。且不说张氏族人眼下是怎样的羞愤欲死,周遭看客们却已经忍不住嬉笑连连,甚至有人指着张循古大声道:“张少卿,家门长辈将要入观修行,自此清俗两个,还不率引家徒前往送行?”

    张循古听到这怪话,更是气得手脚冰凉,身躯都颤栗起来,要靠着族人上前搀扶才能勉强站稳。

    他深作几口呼吸,向着喊话者重重点头,语调低沉道:“多谢足下提醒,老夫正有此意!今日家门亲长捐身入道,实在无暇大宴宾朋,怠慢失礼,来日再补!”

    说完后,他也不再理睬在场众宾客,返回内堂吩咐家人们赶紧张罗准备,然后带着族人们出门而去。

    做戏要作全套,眼下他们张氏体面已经荡然无存,如果再因一时负气而更加触怒雍王,那就是更加的得不偿失了。

    且不说张氏族人如何收拾一副烂摊子,当李守礼将生母张氏送入道德坊故邸时,此时这座原本的王邸已经开始进行各种改造成道观的工作。

    张氏落车后,却拒绝了李守礼继续相送,只是悲声道:“殿下生是繁华中人,实在不宜出入清寒之地。我与殿下虽有借腹怀胎的旧情,但得奉养多年,殿下更不厌我丑陋,赐予族亲一大殊荣。旧情权衡,殿下予我只多不欠,只憾我生性福薄,不能再承厚恩……”

    “母子之间,不是这种算法,我先送阿母入堂……”

    李守礼深吸一口气,眨眨眼驱散眼眸中的水雾,还要固执往内送上一程。

    但张氏却立足不动,站在原地拉住李守礼手臂说道:“生人该享多少,命中都有定数。我如今所得,已经算是贪多。往年只恨受人牵连,又怨殿下全无定性、没有成材的气象,虽朝夕有见却厌于亲近,但到今日,才知这是我的命啊,不怨别个。

    幸在殿下福缘深厚,或无长才,却有至亲相扶。雍王殿下死而复生,是天命汇聚,带契家门拔出泥沼,凡忤其意,全都没有好下场。旧时武家几王是怎样的煊赫,清河张氏门第是怎样的崇高,但都不能触伤雍王殿下天命之身。

    临别赠言,你母本也不是什么大智的妇人,但我如此忤逆太妃,雍王殿下仍肯提携我家,这全是因了你们之间的兄弟情深。殿下能有这样的兄弟扶植,我再也没有什么担心。

    殿下赤子情怀,知足不争,与我这样命格卑贱之人亲近往来,只会亏薄了自身的福缘。我于殿下除生身之外,更无别的恩惠,如今自守于清静,为殿下乞求长福,不失一点为母的本分。

    殿下不必为俗道孝义所拘,不要长入此中扰我道心的安宁,便是孝义无亏了。”

    说完后,张氏突然将李守礼往外推了一把,自己转身向已经修建好的道堂冲去,反手拉上了门板。

    “阿母……”

    李守礼望着生母身影消失在门后,跪在地上重重叩首,然后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向门外行去。

    正逢张延领着张循古等人往内行来,李守礼眼下心情正悲伤,见到这一行人,突然上前抓住张延衣领怒声道:“非你贪求虚荣,我母子何必受此生人别离!日后观主长居此中,若短了访问供奉,我饶不了你!”

    张延闻言后,自然是连连点头应是。

    另一侧张循古等人也待上前表态,然而李守礼推开张延后,只是恨恨瞪了他们一眼,接着便转身行出,打马而去。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古人诚不欺我!王美畅力小谋大,当时但有分寸明智,何必与这种妄人搅在一处!”

    望着潞王离去的背影,再回想自家这几天来所遭受的羞辱,张循古怅然一叹,更有几分欲哭无泪之感。

    不过张循古倒也并不需要过于自怜,因为始作俑者的王美畅几乎在同一时间便遭受了打击。

0493 群臣攻讦,打杀邪风

    皇嗣出宫监国之后,上阳宫内的观风殿便成了临时的朝会场所,群臣入此参见皇嗣,商讨国事。

    政变结束之后,李潼便忙于整顿军务,哪怕日前接受册封,也是在皇城中的西朝堂接受册封,所以还没有参加过一次观风殿朝会。

    不过眼下神都城周边军务已经梳理出一个大概,而且算算时间,如果薛怀义所率大军会有什么异动的话,消息应该就会在近日传回神都,因此他也不得不入朝将眼下的军事筹备情况稍作交代。

    观风殿朝会毕竟不同于正常朝会,参与的人数并没有那么多。特别在武周朝大量扩充的供奉官,基本上都被排斥在朝会之外,能够参与进来的基本上都是南省诸司实权人物。

    而且,由于皇嗣眼下还仅仅只是监国,并非真正的皇帝,所以朝会氛围也比较轻松随意。与其说是朝会,不如说是一场座谈会。

    主殿中,皇嗣李旦的坐席虽然安排在正中,但却摆在了御床前方的横阶上,距离前班宰相们只有丈余远。而且在更下一阶的位置上还列有虚席,这是给宰相并年高大臣们所设的专席。

    总得来说,整个朝堂布局并没有特别严格的上下之分。这倒也符合眼下的朝局现状,就是一种君不君、臣不臣的临时过渡格局。

    当礼官唱名雍王登殿时,皇嗣李旦直接在席位上站起来降阶相迎,不待李潼入前施礼,便拉着他一边向殿中行去,一边笑语道:“雍王奔走内外,匡扶社稷,为国定势,实在是劳苦功高,不必在意这些俗礼。快快入座,我与朝堂诸公也都好奇目下军务筹备如何,能不能够却贼于河岸?”

    李潼倒是不想表现的过于跋扈,但见李昭德等几人也在阶前横席一侧端立,于是便也不再拘礼,跟随皇嗣升阶而上,等到皇嗣松开他的手臂才又退下来,躬身说道:“臣受命以来,便分遣各路军使典召诸府将士,到如今,神都周边已经聚甲五千有余……”

    相关的情报,李潼早已经向兵部进行过报备,但眼下再复述一遍,殿中群臣仍然听得极为认真。毕竟将要面对的,是政变之后的第一大考验,只有经过了这一次的考验,眼下的局面才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李潼一边汇报着军情,一边打量着眼下朝堂上的格局。

    如今朝局初定,一些格局也都端倪可见。目下朝中第一人自然是凤阁内史李昭德,而紧随其后的还不是地官尚书狄仁杰,而是观国公杨嘉本。

    得益于太平公主大力举荐,如今杨嘉本官居左卫大将军,可以说是南衙中的第一人。如果军权大小能够决定音量的话,那眼下朝中能够跟李潼拌几句嘴的,无疑就是杨嘉本了。

    不过跟李潼眼下独掌北衙以及整个都畿道军权相比,哪怕是南衙第一人,其实也就那个样。

    哪怕是朝廷征召其他地区府兵番上,且不说来的不会太快,而且李潼都畿道大总管之职一日不解,原则上而言,只要进入都畿道范围的府兵,都要受到他的节制。

    狄仁杰作为地官尚书,在眼下朝局中位列第三。老实说这个位置有点尴尬,不上不下的。

    如果狄仁杰是以鸾台纳言而居相位,起码手中掌握着封驳权,还能够跟李昭德掰掰腕子,可眼下他对李昭德却全无制约之力,甚至都不能压制住太平公主与杨嘉本的组合。

    狄仁杰再往下,就是鸾台侍郎杨再思了,杨再思也是政变之后唯一还能保住相位的宰相。由于身后站着雍王,虽然风评不高,但是权柄却不小。

    如果不是李潼分散投资,后续又一连占了几个宰相之位,全力支持杨再思的话,杨再思甚至都能跟李昭德掰掰腕子。

    李潼这一派眼下在朝中占了四个宰相位置,分别是礼部尚书欧阳通、凤阁侍郎陆元方以及洛州长史郑杲,再加上一个杨再思。

    但就算是这样,他在朝堂中也做不到一家独大。首先欧阳通是专门订制典礼,并不干涉政务,而郑杲也仅仅只是有一个大事上的表决权,同样也不实际行使宰相的权力。

    其次眼下朝中宰相共有十人之多,李昭德一派的李道广、以兵部侍郎而担任宰相,狄仁杰一方的崔玄暐,则以司礼卿而进入政事堂。

    另外还有尚书左丞韦巨源以及左散骑常侍薛稷,也都分别担任宰相。

    看到这个执政班子,李潼也不知该要如何评价。

    眼下政变刚刚结束,朝廷才刚刚派出使者奔赴诸道,在诸州县做出回应之前,中枢政令不出河洛,事权本就萎缩到了一个极点,结果单单政事堂宰相就安排了十人之多,可想而知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占位子的滥竽充数之辈。

    当然,李潼也没有资格去笑话别人,讲到占位子,他才是最凶狠的。像杨再思与郑杲,本来都没有必要待在政事堂的,但他却蛮不讲理的把位子给占了,也就不能怪别人有样学样。

    十个宰相中,李潼一人就掌握四席,李昭德与狄仁杰则各自带了一名小弟。剩下两个,韦巨源那是因为关陇仍然潜力极大,就算是死了一个豆卢钦望,也很难将关陇完全排斥在外。就连武则天时期,朝堂中都会给关陇勋贵们留下一个宰相席位,而不敢将他们彻底隔绝。

    至于这个薛稷,则就有点意思了,他就是皇嗣李旦的人。天授革命之后,皇嗣便被幽禁在大内,群臣入拜都受到极大的限制。但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薛稷。

    这个薛稷出身河东薛氏,但跟太平公主前老公薛绍一家关系不大,其人乃是薛元超的侄子,本身既是一个家,又是一个大书法家。并没有太强的权欲之心,所以也颇得武则天的欣赏,大概也担心李旦幽禁生活太苦闷,所以特许薛稷可以出入拜见,跟皇嗣李旦算是一个文墨之友。

    看到薛稷以左散骑常侍拜相,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四叔是真可怜,被幽禁这么多年,基本上已经算是与世隔绝,乍一入世,哪怕身为监国,身边也根本没有亲信可用。

    薛稷这个人,李潼接触不多,但了解却不少,毕竟他也是混文艺圈子的。通过武则天并不阻止薛稷入见皇嗣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权术之能与权谋之心,只是按部就班的历任清职,甚至都没有担任过什么政务型的职位。

    履历如此单薄,李旦都要推荐他担任宰相,这无异于把一只小白兔放进了狐狸窝,呲牙都不会呲,更不要说发挥出什么宰相职能了。

    不过,让薛稷担任宰相,起码也表明了李旦的态度,那就是他并不甘心只做一个傀儡,哪怕用人不当,也要给自己的亲信以权位。薛稷待在政事堂,别管有用没用,就是李旦搭建起的一个招贤纳士的黄金台。

    就连李潼这样的尴尬名位,都能招揽到一批为他所用的人才。李旦的名位无疑要正的多,既然已经表达了态度,就不愁没有人依附过去。

    更何况,李昭德与狄仁杰这两个大佬虽然各自不乏私计,但整体上的大局观还是挺强的,所以也并不担心他们为了巩固各自的权势而选择完全架空皇嗣。

    不过就算他们各自不乏相忍为国之心,但在面对一些特殊情况的时候,仍然可能会做出有悖于皇嗣意愿的选择。

    当李潼将军务交代一番,并表示自己接下来便要返回黄河南岸的前线、继续整军备战,并推荐二兄李守礼担任左羽林将军代替他掌控北衙禁军时,不待几位宰相开口,李旦已经先一步点头同意。

    “家国逢此危难之秋,幸在宗家有此壮义勇力,安危与共,这是当然之意!雍王安心备战,潞王内保家室安宁,憾我宿务系身,否则当披甲与儿郎共诛国贼!”

    尽管监国时间不长,但李旦也在努力进入角色,如今已经不再像刚刚出宫时那样手足无措,说出这番话时,更有一份不容拒绝的气势。

    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诉求便不相同。或许在一些大臣看来,雍王兄弟们过于势大,久则难免会对皇嗣权威产生威胁。

    但对眼下的李旦来说,有这样的强力侄子于朝,也能帮他震慑住满朝虎狼大臣。无论是不是饮鸩止渴,起码如果没有李潼存在的话,李旦想要将他笔友薛稷任为宰相可能都会遭到朝士们的劝阻。

    随着李旦开口,这件事就敲定下来。毕竟就算要削弱雍王权柄,在朝这些老狐狸们也不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时节,粗暴的阻止潞王进入北衙。

    军事谈完之后,李潼便退入自己的席中。

    他这里刚一坐定,从尚方少监新任宪台中丞的张柬之便起身说道:“臣参司属寺司封悖礼,多拟乱号……”

    与此同时,刑部尚书杜景俭也出班奏道:“臣近日推审案事,惊觉谏议大夫王美畅涉于曲隐,请暂夺王美畅供奉之用,复于清白后再以美职加授!”

    听到接连有人发声,李潼便微笑起来。他要搞王美畅,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只需要稍微流露一下自己厌恶王美畅这一态度,就凭王美畅那点小心思,有的是人要站出来打杀这股邪风,让这位所谓的国丈认清楚自己到底是老几。

0494 才不配位,必受其殃

    王美畅如今官居谏议大夫,掌侍从赞相、规谏讽喻,可以说是皇帝的智囊顾问团。

    这样的职位,一般都是最为信赖或者颇为欣赏的人才能担任,虽然本身权柄并不高,但却能够直达天听,与君王的关系较之一般朝臣要更加亲近得多,往往就容易出宠臣、幸臣。

    不过王美畅本身身份便特殊,作为皇嗣的老丈人,虽然不是正牌的,但却硕果仅存。而且王美畅有两个女儿都在李旦后宫,其中一个还生下子嗣。

    所以其人担任谏议大夫这样的职位是非常合理的,朝臣们也说不出什么。

    今日会议,王美畅也有份列席,而且位于供奉班列第一位置。至于另一个有着顾问参谋性质的散骑常侍薛稷,则直接列席于宰相班列中。

    自从雍王登殿,王美畅望向其人的眼神就不乏怨毒。

    此前受不住张循古的央求前往登门拜访,结果却被区区一个阉奴驱赶出来,甚至雍王还指桑骂槐的让王美畅将弹劾司属寺的奏书呈送省中,这对身为外戚新贵的王美畅而言,自然是奇耻大辱!

    以前的王美畅久任外州,很少回神都,性格方面还是不失谨慎的。

    毕竟当时环境如此,眼见到前皇后刘氏几乎被满门杀绝,较之他们家更加强势的窦氏也被打压得只剩半口气苟延残喘,王美畅自然也是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

    但就算是这样,王美畅也没能躲过牢狱之灾,受到前冬官尚书苏干的牵连而被押回神都,只在刑狱中等待大祸临头。

    不过随着政变发生,皇嗣出宫,情况便大不相同。王美畅不只免于一死,更因与皇嗣的关系而被任命为谏议大夫,得以入参国务机要。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见到刘氏、窦氏包括豆卢氏纷纷遭殃,偏偏自己却能熬到时局发生转机、否极泰来,王美畅自觉得不该浪费掉苍天给予的这份眷顾,他是势必要在时局中拥有一番作为!

    此前远离中枢,对于朝中的局势,王美畅也是所知不多。但如今身在此中,王美畅便能真切感受到皇嗣处境的不妙。

    眼下这时局,看起来圣皇已经被拘禁在大内,皇嗣也得以出宫监国。

    但实际上,大权仍然掌握在雍王、李昭德与狄仁杰这些策划政变的人手中,甚至于就连太平公主这个女人都蠢蠢欲动。而皇嗣不过只是这些人推在台面上的一个傀儡而已,根本就掌握不到多少自主权。

    同时,这几方藉由政变除掉豆卢钦望,也将他们打压皇嗣羽翼的想法毕露无遗,同样身为外戚的王美畅心中自然也是危机感十足。

    他久不在朝,根基本就浅薄,远远比不上豆卢钦望,如果还不能防患于未然,提前做出一些应对,若等到这些人继续加大力度剪除皇嗣羽翼,那么就算皇嗣出面都未必能保得住他。

    王美畅对朝情局势虽然不乏陌生,但眼下正逢旧秩序被打破、新秩序还在形成,所以这当中也大有可操作余地。

    他首先便借着外戚的身份,联络上了同为外戚的司属卿唐善识,双方身份处境不乏类似,也有着共同的忧困,都因豆卢钦望之死而对自身安危不敢有乐观之想,自然也是一拍即合。

    除了唐善识之外,王美畅又留意到被宰相李昭德打压得萎靡不振的清河张氏,以及因为不满狄仁杰安排而怨望不已的同族王勮。有了这些人靠拢过来,王美畅的小圈子便初步形成。

    之所以将雍王兄弟作为第一个下手的对象,王美畅等人也是经过了一番细致权衡。

    首先自然是因为雍王过于势大,掌握了整个都畿道大半的军权,宰相李昭德、狄仁杰等对雍王的提防也并不是一个秘密。他们两人甚至都不敢同一时间前往政事堂,就是担心雍王突然发难,将他们全都控制住。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们这些人手中几乎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包括南北两衙,唯一可以影响到的,只有一个宗正司属寺,就算要搞什么动作,也只能从这方面入手。

    一番商议之下,于是便有了之前那一系列的举动,绕开他们根本不是对手的正面权斗战场,转而从家事方面攻击雍王一家。这在王美畅看来,自是一大妙计。

    但是没想到,雍王之嚣张跋扈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一俟有所察觉,便对张家展开了猛烈的报复。这也让王美畅一时间有些发懵,不明白究竟是雍王过于嚣张,还是朝廷中的权斗路子本身就这么野。

    但除了雍王的嚣张让王美畅深感羞辱之外,更让他感到愤怒的是队友们的不堪。清河张氏遇事则慌,根本没有一点身为名门大族的气概。

    须知旧年他作为皇嗣外戚,面对武周一朝那么凶狠的打压与迫害,不也熬出了头?眼下的雍王就算再嚣张,难道还要比当年圣皇还要更加势大凶狠?

    更可恨是王勮那个同宗,眼见情势不妙,竟然立刻反水,拒绝再与他们往来并商讨后计。

    今日朝堂上,眼见雍王侃侃而谈、群臣全无异声,王美畅在羞恼之余,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有些错估了形势。或许雍王恃变幸进、根基浅薄,但如今掌握都畿道军权,在外患还没有完全扫除的情况下,不好贸然对其下手。

    不过幸好眼下双方也还没有彻底交恶,毕竟雍王眼下所记恨还只是司属寺与清河张氏,既然这些庸流都不足与谋,王美畅也犯不上再跟他们共同进退。

    就算雍王对自己有所迁怒,但他毕竟身份特殊,雍王还要忙于应对外患,也不好直接向他下手报复。或许还能请求皇嗣出面,缓和一下他与雍王兄弟的关系。

    王美畅心里这么盘算着,心中对雍王的敌意也有所削减,虽然被羞辱一番,但怪只怪他听信邪言蛊惑,没有判断清楚形势,也算是自取其辱。

    不过王美畅这里方有转念,便见到张柬之与杜景俭接连起身奏事,并将矛头直接指向了他。王美畅心中顿时一凛,下意识站起身来指着杜景俭怒声道:“杜尚书能否把话说得清楚一些?不知卑职究竟所犯……”

    王美畅刚刚起身开口政变,李昭德蓦地自席中立起,垂眼向下望去,沉声道:“今日殿中司礼是谁?叉出施刑!”

    观风殿朝议氛围虽然稍显轻松一些,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朝议。最基本的一点,当臣子遭受什么弹劾攻讦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伏地听诉并请罪,哪怕是位高如宰相,也决不可当面反驳回去。

    如果没有这样的规矩,朝堂就成了互放嘴炮的地方,那还成何体统?

    李昭德起身呵斥刑罚今日在直的司礼官员,但目标当然是王美畅。

    因为与皇嗣的关系,王美畅多年来辗转外州,完全没有在中枢待过。虽然此前也恶补过一些朝仪礼节,但观风殿过于宽松的议事氛围,又让他在情急之下将脑海中那些礼仪规矩抛在了脑后,一时间便乱了朝礼。

    当听到李昭德呵斥后,王美畅也猛然醒悟过来,忙不迭出班伏地叩首道:“臣失礼,臣有罪……”

    李潼站在席中眼见到这一幕,心中顿时一乐,同时忍不住感慨,就王美畅这全无城府、七情上面的样子,究竟谁给你的胆量居然敢在神都这汪深不见底的浑水中荡漾?

    别的不说,就堂上这几个老狐狸,真要用心整你的话,一天死上八回都不带黑天的!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又转过头望向上席的他四叔李旦,挺好奇他四叔究竟会怎样处理这个活宝丈人。

    大唐立国以来,便非常注重中枢权威的建设,所以在朝礼方面也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有的三品大员仅仅只是因为蹈舞礼不合格便被直接免职。甚至到了安史之乱的中唐以后,一些藩镇节度使都因为身体不好、不能行蹈舞礼而拒绝入朝。

    眼下王美畅所犯的错,可不只是舞姿不够曼妙,而是在遭受弹劾的时候直接回嘴反驳,这性质又严重多了,绝不仅仅只是免职避嫌、事了归朝那么简单。

    此时,殿上的李旦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点,王美畅因为是他的丈人才得以入朝,结果却犯了这种低级错误,那不异于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如今的他正需要树立自己的权威,却发生这种事情,一时间也是气得脑壳发懵。

    最终皇嗣开口直接当殿免了王美畅的职事,并交由宰相、礼部尚书欧阳通负责审断王美畅殿中失礼之罪。

    听到这一安排,发声的李昭德并坐在席中的狄仁杰眉头都微微皱了一皱,明显是有些不满意,各自看了李潼一眼,倒也没有再发声反对。

    至于李潼,则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四叔可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就这种猪队友,如果落在他手里,那是直接放弃没商量啊,但李旦却似乎还想保下王美畅,否则便不会将王美畅发礼部而是直接发送刑部了。

0495 天家情浓,爱屋及乌

    朝议结束后,除了留侍待制的官员之外,其余朝臣们则都返回皇城处理省务。

    皇嗣李旦又邀请李潼在上阳宫里作一次家宴,李潼却以军务为重给拒绝了。

    眼下上阳宫主要由南衙将士驻守,虽然他四叔直接下手搞他的几率很小,但李潼也不想冒这个险找刺激。曹操当年见汉献帝还被吓了一身白毛冷汗,他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贪一口吃的就把自己置于险地。

    更何况,李潼也猜到他四叔请他,多半是要给王美畅求请,李潼实在懒得搭理。他甚至不打算让欧阳通接手这件事,准备先给王美畅盖上一个流放的章,然后直接发往刑部,让别人继续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活宝。

    李潼归邸后,正遇上送完张氏返回的李守礼。

    兄弟两人一起入堂,李守礼又跟李潼讲了讲前往清河张氏所历之事,特别在讲到张氏得悉根本不能从这件事当中获得丝毫好处时、那副如丧考妣的反应,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

    时下的世家大族,既不像魏晋南北朝时期那样有着深厚的乡土基础,也不像中唐以后凭着科举还能散发余热,之所以还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也只是世道惯性使然。

    但其实说穿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像他奶奶武则天,直接把薛怀义安排给河东薛氏,河东薛氏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受下来。

    李潼这一次本来是打算干掉清河张氏几个人稍作立威,警告其他人没事别老给自己添堵。不过这一次清河张氏表现得过于顺从了,倒让他感觉有些索然无味。

    毕竟态度强硬、有仇必报是一回事,但如果给人以没完没了、气量狭隘却是另一回事。

    如果真给人一个睚眦必报的量小印象,这对他日后回归神都都有一定障碍,神都朝臣们都在他四叔李旦麾下任过职,难免就会担心这会成为一个污点而不容于新朝,索性铁了心的一条道走到黑。

    想了想之后,李潼又说道:“转告张家,划出近畿几个庄子,用来供食道德坊的道观。”

    “阿母我自供养,不需那些邪人进奉,我也不愿再与他们有什么往来!”

    李守礼闻言后便瞪眼说道。

    李潼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又解释几句:“张氏富贵传家,近畿多有产业,割出一部分另做他用,只是寄名道观之下,田桑经营、耕织所出,我另使人负责。”

    李潼眼下在神都倒是有不少产业,像是杨丽在新潭周边拿下的那些仓邸还有两市中的铺业,再加上累受封赠的各类园业,维持王府日常用度大有盈余,而图谋大事又是杯水车薪。

    未来他又要长期留守西京,等到再回神都时,那就真的是要不成功便成仁了,所以在离开之前,他打算将这些产业进行一个整体的统筹分配。

    大内拥有着庞大的宫人群体,尽管李潼已经将此事揽在了身上,但眼下也没有精力去进行具体的安置。上官婉儿仍想留侍在他奶奶身边,所以李潼打算将这件事交给上官婉儿去具体操办。

    未来西京方面的飞钱以及各种宫造收入,李潼是不打算再往神都输送。他也并不清楚未来朝廷将会如何安排他奶奶的衣食用度,索性就用自己这些产业经营所得供他奶奶日常花销之余,也作为安置大内宫人的一个基金。

    他所设想的模式是,通过故衣社吸纳青壮劳动力在城外田庄中耕作,而大内宫人们则在神都城里建立一些手工工坊,男女搭配、共谋生机的同时,也陆续将他们进行婚配,组织家庭。

    如此一来,既能维持他奶奶的生活标准,也能在他奶奶余威庇护下、使得朝廷不便插手,从而有序的将宫人与故衣社那些青壮光棍儿们生产、生活都安排起来。

    杨丽的那些产业,都是挂靠在李潼名下,李潼也不好太过肆无忌惮的洗劫这个小金库。至于他自己名下产业,他也不清楚能不能够满足这么大的需求,当然是越多越好。

    所谓破财免灾,清河张氏惹他的时候就该有这样一个觉悟。合籍认亲之事虽然丢了一个大大的脸,但好处却没落在李潼这里。交上一笔保护费,换取李潼不再对他们施以迫害,他们还算是赚到了。

    反正就算李潼这里不出手,就凭张家跟王美畅一起搞事情,朝堂上其他大佬也不会轻易放过张家,李潼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妄作坏人。

    讲完这些小事,李潼又跟李守礼讲了一下他将担任左羽林将军的事情,李守礼听到这一安排,不免有些忐忑:“三郎你觉得我能做得好?”

    “接下来神都城中,或仍难免各方角逐,但大的军事动荡不太会有。泉男产将会继任左羽林大将军,营伍中也不乏诸将呼应,二兄你只需日常勤于值宿、保证祖母安危,一应任免勤与祖母商议,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虽然扔不排除他奶奶贼心不死的可能,但目前局势而言,他们兄弟便是他奶奶最可靠的保护人,无论换了谁,都不会像他们这样全无杂念的维护武则天,武则天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李潼才会放心将李守礼安排进北衙,给他奶奶做工具人。至于北衙中最为精锐的千骑,李潼在权衡一番后,还是决定带走。

    千骑除了战力不俗之外,最大的特点就是纯粹,不像南北衙中其他卫府那样有着各种各样的痕迹影响。

    经过他一番整编后,千骑将近有四千人,如果能带入关中,再加上关中早有的敢战士精锐,他手中便能掌握一支真正的忠勇精军,这将是他对付那些关陇残余势力的最强依仗。

    抛开那些很难量化的政治资源,千骑便是李潼从他奶奶手中分到的最大一笔产业,以此为基础,他的关中霸业才有实现的可能。

    且不说李潼兄弟在府中商议诸事,皇嗣李旦在退朝之后,便返回了上阳宫的甘露殿。

    他这里还未及坐定,便有宫人来报王德妃病情又有了反复,李旦闻言后忙不迭起身往内殿行去。当他来到寝居外时,此处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包括其他一些妃子以及仍在襁褓中的儿女们。

    或许是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李旦内宫中并没有太多乌烟瘴气、勾心斗角,特别是在刘皇后与窦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后,更有一种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亲近和气。

    王德妃身体本来就颇为柔弱,幽居禁中这些年,虽然衣食无缺,但却了无希望,所以常有一些病痛缠身。

    相对于皇后的方正与窦妃的强势,李旦也更偏爱这样一位小鸟依人、视他为天的柔弱妃子,但如此厚爱下几番孕产,不免让王德妃元气更加亏空,哪怕如今一家人已经逃离囹圄,王德妃的健康状况仍然颇为堪忧。

    来到居舍外,李旦无暇关心周遭家人们,径直入内,转过屏风便见王德妃正软偎于其妹妹王芳媚怀中,柔若无骨,俏脸上则有几分病态的嫣红。

    及至听到脚步声入内,二姝转眼见到李旦行来,忙不迭准备起身迎接,李旦却箭步冲至榻前,胳膊小心翼翼穿过王德妃腋下,动作轻柔的将之按在榻上,并柔声道:“娘子有恙在身,本就辛苦,我却困于外务,没有太多时间居室陪伴……”

    “家国中兴,天下俱仰殿下一身,妾一介内庭妇流,怎么敢贪顾私室的温存就、咳咳……妾或是福缘浅薄,难承溺爱重恩,但幸在苍天垂怜,终于有幸能与殿下并守于天明。恨我这一身病痛,配不上家国欣欣之态,不能蹈舞为贺,祝欢殿下,却还要让殿下劳心牵挂……”

    王德妃体质柔弱,气息也是断断续续,讲了几句,便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李旦本就爱极这妃子,眼见其人被病痛折磨得如此辛苦,心疼得眼眶都微微泛红,只是低声道:“娘子少言聚气,我今夜就守在此处,哪里也不去。”

    说话间,他示意旁侧的王芳媚将汤药端来,亲自为王德妃送食。王德妃饮了几口汤药,恢复一些中气,又对皇嗣微笑道:“往年长忧不能得见明日朝阳,但如今总算守得晴天,殿下得见臣民,外朝才士忠心辅佐,内庭儿女欢乐成长,妾再无所忧、再无所惧,哪怕此刻……”

    李旦忙不迭抬手掩住王德妃的嘴巴,瞪眼道:“说得什么话!此生还有长年要与娘子共守,不只今日,还有无数的明日!”

    服过药之后,王德妃感觉舒服了一些,便在皇嗣的陪伴下酣然睡去。

    “殿下,外厅已经备好了餐食。”

    有宫人入前禀告,李旦摆摆手示意宫人不要多说,俯身于王德妃脸侧听到呼吸声比较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踮起脚轻轻的走出了寝居。

    来到外厅,看着满桌的精致餐食,李旦却实在没有胃口进食,他枯坐片刻后才开口道:“大郎等完成今日课业没有?速去将他们唤来,我有事要吩咐。”

0496 五子登门,前倨后恭

    积善坊雍王邸中,乐高匆匆登堂来告皇嗣诸子来访,李潼听到这消息,眉头不免皱了一皱,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招呼上仍在跟娘娘房氏赔罪的二兄李守礼一同出迎。

    “三郎你知不知那几个小子来我家是为何事?”

    李守礼对皇嗣的几个儿子印象并不算好,尽管彼此之间也没啥接触,但哪怕就连李守礼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能觉出皇嗣的儿子们对他们兄弟颇有敌意。

    李潼对那几个熊孩子自然更加没有什么好印象了,但眼下人都已经到了府前,也实在不好拒之门外。

    听到二兄这么问,他便叹息道:“若所料不差,或是为王美畅之事来。咱们这个四叔啊,也真是重情重义。”

    “王美畅殿中失礼,这是群众所见,已经成了朝中一个噱谈。就算皇嗣殿下要保住他这拙亲,自己开口,谁又敢拒,何必拿这种事情来骚扰我家!”

    李守礼也从李潼口中得知王美畅在观风殿中犯的蠢事,很是幸灾乐祸了一番,听到这话,顿时皱起了眉头,同时不免狐疑道:“皇嗣自己想救却不救,反而让儿子们来求三郎你,这是不是要让三郎你也受王美畅所累、为世人取笑?”

    李潼本来还有些烦躁,闻言后则乐起来,抬手敲敲李守礼脑壳,这种动脑子的事情,你就别瞎操心了。

    皇嗣重情重义,或许想保下王美畅,但还真不适合自己出面。王美畅在朝时间不长,却已经犯了众怒,情急之下又犯了那种低级错误。

    皇嗣如果直接出声保下王美畅,那是直接将自己摆在了群臣的对立面,那大家答应还是不答应?

    如果不答应,这无异于直接无视了皇嗣该有的权威,彼此关系会降至冰点。可如果答应了,那么之后再遇到此类事情,又该要怎么处理?

    说话间,兄弟两人便行至前堂。与此同时,对面府员们也恭恭敬敬的将皇嗣的儿子们引入府中。放眼望去,从大到小五个小萝卜头,看上去倒是颇有喜感。

    但李潼眉头不免皱得更深,他四叔直接将儿子们全都派来,如果真是为了给王美畅求情,那是人情相欺,不给他留拒绝的余地啊!

    可问题是,你老丈人干了啥事,你没点逼数吗?老子不落井下石、直接弄死他,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你跟他关系好,他俩闺女都给你了,你还打算给我匀一个还是咋地?

    且不说李潼心中抱怨,对面五个小萝卜头眼见二王行来,以李成器为首,纷纷加快了脚步,年纪最小那个、也正是王美畅的外孙李隆业更是因为小腿太短跟不上几个哥哥,眼见自己落后,咧嘴便要哭起来。

    “成器携诸弟,见过两位阿兄!”

    走在最前方的李成器先一步到了李潼兄弟面前,这一次见面倒不像以往那么倨傲,有板有眼的拱手为礼并微微欠身,似乎是觉得这样打招呼仍然显得有些单调,本来绷劲的脸上又挤出一丝硬笑:“冒昧来访,虽受阿耶所遣,但成器得闻两位兄长近日所行壮迹,心中也是佩服仰慕,早就盼望能身前受教,见贤思齐!”

    本来挺客套的几句话,李潼听到最后几个字,脸色顿时一黑,见贤思齐?你他么还想跟你二大爷比比啊?

    “不是见贤思齐,是踵迹而行!阿兄是咱们宗家勇壮,是我们后生幼小都要效从的榜样!”

    李成器还没意识到自己犯讳失言,后边赶上来的李隆基已经连忙发声补救。

    而李成器听到这话后,脸上也顿时一慌,忙不迭又连连拱手点头道:“三郎说得对,是小弟失言!久居禁中,人事生疏,请两位阿兄见谅、见谅!我绝不是、绝不是有意……”

    李守礼见到李成器紧张成这模样,倒是不怎么在意,摆手呵呵笑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失,谁还没有失言的过错,不用紧张。”

    李潼瞥了他这个二兄一眼,你小子心可真大,别人对你好一点,就能让你改观。这特么眼前几个小萝卜头,一个个可都是还没长大的狼崽子啊!你刚才那股警惕心呢?

    李守礼这个性格,倒也有好有坏,起码李潼不用担心这个二兄会憋着坏的要针对他搞事情。如果不是李守礼这个性子,此前张氏闹那一通,也没那么轻松就搞定。

    至于眼前这几个前倨后恭的小萝卜头,李潼就大有保留了。起码之前几次见面,李成器对他所流露出来的敌意那是不作掩饰的,眼前摆出这样一副恭谨模样,不用说肯定是出门之前被他四叔教育了一大顿。

    但就算是这样,基本的对答上都犯了这么失礼的口误,这要是别家老子还罢了,你亲二大爷你都当着人儿子就这样,可见眼前的作态只是流于表面,心里还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不过李潼也懒得跟几个小家伙儿玩心计,先是点头算作回应,然后便让人吩咐安排中堂待客。

    这时候,李成器又上前说道:“临行前,阿耶有嘱,往年起居并不自在,所以难免礼慢。但如今出入已经从容,就不能再作失礼,此番入府做客,是一定要登堂拜望伯母,问候起居。”

    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于是李潼便举手吩咐乐高赶紧往后堂去通知,自己则与二兄领着五个小萝卜头徐行于后。

    “阿兄这座府邸,真是宽大啊,难得是井井有条!之前授课学士有言,我们兄弟日渐成人,也该要出宫就府。只是许多人事仍然陌生,到时候一定要常常过府请教,还请阿兄不要见怪少弟们愚不经事。”

    行走间,小李三左右打量着王府格局,并一脸笑容的对李潼说道。

    “往常我也难免此困,只怕出宫后不能妥善处理家务。但这都是多虑了,我家儿郎即便愚不能事,但总会有府员居席备问,不要耻于下问,自立并不困难。”

    看那小子眼珠子转挺快,李潼下意识加快了步伐,总觉得这小子是在窥探他王府布局,打算真要搞个踵迹而行。寻常人家九岁出头的娃娃,或许还没有这个概念,但对这个小李三,李潼觉得不能常情度之。

    王府前庭后堂,距离还是挺远的,走了一段距离后,那年纪最小的李隆业就呼喊腿疼,于是便让他们兄弟随行的宫人抱着前行。李隆基还不忘解释一句,是因为这个小弟弟自幼体弱,并不是刻意失礼。

    看着这小子一板一眼、面面俱到的样子,李潼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但也不免叹息,小家伙儿终究阅历不深,急于把那一点稚嫩的精明都表现出来。把你三兄勾的心痒手痒,何必呢?

    一行人抵达后堂时,后堂也早已经做好了待客的准备,两位王妃伴着太妃房氏站在堂前迎接。

    李成器又连忙率着几个弟弟入前见礼,房氏也只是淡淡点头。

    她平日虽然不乏和气,但那只是针对家人,经历过往年一番苦难,对于陌生的人事实在很难热情起来。

    不过当视线落在那迈着小短腿跟在兄长们身后亦步亦趋的李隆业时,房氏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笑容。或许是没能享受身为人母的补偿心理,儿郎长大后也不再依偎身前,房氏对这样的小娃娃还是颇为喜爱。

    那个李隆业的确是长得粉雕玉琢、眉眼可爱,推及其母,想必也是一个美貌至极的女人,所以他四叔才那么爱屋及乌,不忍放弃掉王美畅那种猪队友。

    入堂后各自入座,房氏特意让那个李隆业坐在自己席侧,并吩咐家人们张罗各色点心吃食,甚至不顾李幼娘的小白眼,将其玩具也都取出来,统统摆在李隆业的面前。

    李成器仍然一板一眼的说起李潼早前在云韶府帮他们应对武懿宗刁难的旧事,讲起当时没来得及道谢,到现在才有机会入府道谢。

    李潼听着这小子话只是叹息,不用多想,这肯定是他四叔教的,可问题是这小子太刻板了,明明见到小弟已经逗得太妃挺开心了,再讲起旧年相处尴尬的往事,这不是明摆着要破坏气氛吗?

    于是李潼也只是随口回应几句,乐得就这么兜圈子,他还没想好该要怎么拒绝他四叔呢。

    趁着众人都不留意,李隆基借着帮李隆业摆弄玩具的时候,突然伸手掐了一把李隆业那小粗腿,李隆业顿时抛开手中玩具,哇哇大哭起来,指着李隆基嚎叫道:“三兄、三兄……”

    李隆基一把保住了他,同时回身给长兄李成器打了一个眼色,李成器这会儿也终于醒悟过来,忙不迭起身跪在房氏席前咚咚磕头,同时口中呼道:“求伯母、求阿兄们可怜五郎他……”

    “这是怎么回事?”

    房氏还在关心的想要用玩具逗大哭不止的李隆业,眼见这一幕,不免一慌,下意识转头望向李潼。

    李潼这会儿也眯起了眼,看着李成义等也都后知后觉的起身跪在太妃席前,五个小萝卜头包括被李隆基揽在怀里还在蹬腿嚎哭的李隆业,心中不免一叹,他这个四叔这个家长、这个监国做的也真是不容易。

0497 兄友弟恭,情不能忍

    几个小子悲悲切切,但总算是把话说清楚,果然不出李潼所料,正是要为王美畅求情,希望雍王能够出手搭救一下。

    “阿姨本就体弱多病,困于大内这些年,也都难得妥善的调养。幸在王大夫入朝,家人能常常相聚,精神才有了一些转好。但若再突闻噩耗,恐怕是……”

    李成器讲到这里,也有几分动情,眼眶红红,哪怕是演的,但也比刚才那种流于表面的故作恭敬要好得多,他眼泪汪汪望着房太妃与雍王:“幼失所恃,我最清楚当中的凄苦,实在不忍心五郎小小年纪就承受这种苦痛……求伯母、求兄长们怜惜,但能救回王大夫,让阿姨能够安心调养,我们兄弟感激不尽!”

    李隆基也适时将揽在怀里的李隆业推到房氏席侧,也是因为看出这位伯母对他家五郎确有喜爱,想要凭此激发更多怜惜。

    至于那个李隆业,虽然年纪太小,还不了解当下的局面,但见几位阿兄都是这副模样,更是咧着嘴大哭起来,也忘了追究三兄刚才掐痛他的事情。

    一时间,整个厅室中都充斥着几个小萝卜头的哀哭恳求,就连侍立在厅中的婢女们都面露不忍之色。

    而刚刚将其生母送入道观修行的李守礼在听到李成器的悲哭后,一时间也是感同身受,觉得眼角泛酸,一边抬手擦着眼角,另一手则悄悄扯了扯李潼的衣角。

    李潼手掌自案下探出,一把拍开李守礼那搞小动作的手,并没好气白了对方一眼。没有城府的人,感情悲喜就是这么直接,你觉得眼前几个货可怜,咋不想想正是王美畅他们搞小动作,才害的你们母子分离!

    再说又能有多可怜?老子爹娘全没了,自己小命都丢了又捡回来,不还照样活得挺欢乐。

    你们起码还有一个爸爸,还在用心维护你们家庭的完整。与其说是卖惨,李潼倒觉得像是炫耀,如果不是因为我四叔,直接把你们几个萝卜头都炖了。

    李潼倒也并非全无感情,不要说眼前几个确有血缘关系的小子,哪怕是禁中那些瓜葛甚浅的宫人们,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都愿意提供帮助,安排好她们的往后余生。只是这几个小子,无论过往交情,还是逻辑,都打动不了他。

    与李潼一样,对几个小子卖惨无动于衷的,还有一个房氏。

    房氏刚才的确对李隆业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儿流露出喜爱之情,但那是在不影响自家生活前提下、一点出于本性的善意流露。

    可是现在听李成器哭诉恳求,情绪便下意识的收敛起来,脸色也转为了平淡,甚至都不再关注李隆基推到自己身侧那个哀哭不已的李隆业。

    她虽然并不清楚王美畅究竟因何遭殃,但听李成器哭诉中讲起朝中重臣不能相容,皇嗣都不便出手搭救,反要求助于雍王,她便下意识不愿让儿子趟这汪浑水。

    这也无怪房氏凉薄,任谁经历往年那种凄楚,对人对事也都会有所保留,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她的确挺喜欢粉雕玉琢的李隆业,也愿意看到这个小侄子能够快乐成长,但如果因为这一点喜爱,就把她自己的儿子推出去与朝臣们纠缠作对,房氏绝对不会答应。

    凭心而论,皇嗣李旦对他们一家的确不错。早年幽居大内,他们一家几乎无人问津,但逢年过节,皇嗣都还记得派遣宫官慰问,且多有厚赠礼货,乃至于成为灰暗生活中仅存的一点微光。

    房氏也的确对李旦这个小叔子心怀感激,并且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予回报,比如帮忙在坊间走访良医良药、帮助王德妃调养身体。

    假如王德妃果真不寿,她也舍得倾尽半数家财帮王德妃搞一个哀荣风光,甚至于将李隆业收养在邸、避免遭到其外公牵连都可以。但前提是不要将风险引入自家门中,不要给儿子增加人事困扰。

    毕竟,皇嗣旧年对他们家的善意也只是这个程度。否则房氏便不至于在惊闻噩耗的情况下,要凭着自残身躯才能见上垂死复生的儿子一面。

    房氏从来也不觉得,因为自家处境好转,她就能够凭着自己的意愿去挥霍儿子们舍命搏来的这份从容。

    所以李成器等人的哭诉非但没有更加激发她心中的母性,反而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麻烦,只是因为涵养才没有将烦躁流露于面上,但心里已经在思忖该要如何拒绝这桩请托。

    “你们几个也不要哀哭,毕竟眼下王大夫之事还未有决议。”

    不待房氏开口拒绝,李守礼已经感同身受的先一步开口说道:“就算王大夫不能幸免,一定要南市刑场走上一遭,咱们兄弟厚备棺椁、也能一尽人事。我家道德坊里新捐一座道观,再广请一些大德高僧、勤做法事,能让王大夫去的安详,也让生者少留遗憾。”

    李潼闻言后不免一乐,待转头望向这二兄,只见李守礼一脸的真诚,似乎真的是言出肺腑,想帮帮几个小兄弟,而不是有意的出言讥讽。

    但越是真诚发言,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让人无法接受。

    五个小萝卜头里年纪小的几个还没反应过来,但已经十五岁的李成器是能听明白的,听这堂兄语气似乎王美畅是真的活不成了,李成器神情不免一慌,然后膝行转至李潼身前,擦一把脸上的泪花又紧紧抓住李潼的袍带哀求道:“求三兄救一救王大夫……我知、我知此前我骄狂任性,几次触怒阿兄,是我年少懵懂,往后一定恭事……王大夫安危,关乎阿姨生死,求三兄你能不计前嫌、三兄你在朝中,是有一言定事的重威,只要你发声、”

    眼见李成器这幅态度,李潼眉头微微一皱,他起身拉起李成器,望着对方犹显稚气的脸庞,沉声道:“故事不必多说,但成器你此番恳请,让人动容。若非皇嗣殿下严嘱,我怕难见少弟们如此情真。”

    “不是的、不是……就算没有阿耶训令,但见王阿姨疾病缠身、熬得辛苦,见五郎幼少便要经受失亲之痛,我、我也心疼得很。阿耶于朝中不便发声,眼下唯三兄你能救下王大夫……”

    李成器连连摇头,眼里虽有几分挣扎,但在看了李隆业一眼后,又转回头一脸真诚的对李潼说道。

    “成器能作此言,让人刮目相看。这件事,我应下了!你们兄弟几个也都起来吧,亲门家室之中,哪用作这些虚礼做派!”

    李潼略作沉吟后,便点了点头。

    “三郎,你、你不要勉强……”

    房太妃闻言,脸色变了一变,当即便要发声劝告。

    李潼闻言后摆摆手,打断娘娘的话语,笑语道:“娘娘请放心,王大夫所犯本就不是什么大罪,殿前失仪确有不妥,但也没有必要从重处罚。我只要稍作表态,告诫时流不要借题发挥,再扰神都来之不易的平静。”

    “多谢三兄、多谢……”

    李成器等人听到这话后,连连对李潼点头道谢,李隆基、李隆范等也都破涕为笑,只有那个年纪最小的李隆业还在蹬着腿干嚎,大大破坏了转悲为喜的气氛。

    “这件事,我应下了,明日朝堂便可论事。”

    李潼拉着李成器的手继续说道:“至于你们几个,心怀这样忧事,今日登门也非专心为客,我也就不再留用餐食招待了,坊间陋食,想也不及上阳宫精美。趁着天色仍早,赶紧回宫禀告皇嗣殿下,宗家少勇群立,为的不就是内外不失呼应?”

    几个小子也的确没有心情多留,闻言后便都直往厅外行去,想本就比较楞的李成义,甚至都忘了向太妃行礼告别。

    李潼将这些都收在眼底,心中也是冷笑不已,他的确犯不上跟几个小家伙儿玩心计,但人情冷暖、各自心知。都是面子亲戚,既作非分之请,那么有得有失也都是当然之意。

    及至几个小子都行出内堂,李潼突然抬手拉住了跟在兄长们身后的李隆业笑道:“小五郎实在生的可爱有趣,娘娘对他亲爱也非一般,能不能留在邸中娱亲几日?等到王阿姨病体转好,可随时着中使接回宫中。”

    李成器听到这话,脸色变了一变,而李隆业则有些害怕这个堂兄,拧着小屁股要摆脱李潼,并大声嚎叫道:“我不、我不!我要跟阿兄们一起,我要回宫……”

    “五郎你收声!伯母和堂兄们喜欢你,你就留下来!你阿母病得不能自理,也照顾不了你,阿兄们还要勤修课业,没人伴你玩耍……”

    李成器转回头来安慰着李隆业,倒是颇有长兄的威严,李隆业不再吵闹,只是兜着满眼泪花,拉着兄长手指连连道:“阿兄记得来接我……”

    李潼看到这一幕,颇有后世那种兄弟姐妹逐个送人的苦情戏既视感,老实说心里是有一点犹豫。但很快眸光又变得坚定起来,大家都是李家人,凭什么要看你们兄友弟恭的秀我一脸?

    于是李隆业便被留了下来,其他四兄弟则被府员们送出了王府,一俟登车,李成器脸色霎时间阴冷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够做出来的表情。

0498 以支凌干,铭记此辱

    兄弟们同车而来,回去的时候,虽然只是少了李隆业这个小豆丁,但车厢内空间宽松不少。

    完成了阿耶所交代的任务,几个小子心情都轻松不少,仅比李隆业大了一些、不过六七岁的李隆范更是在车中拍手笑道:“五郎总是爱啼哭、最吵闹,真不知伯母喜爱他什么?这可好得很,家里没有五郎吵闹争抢,我能好好戏乐……”

    “你住口!”

    一直压抑着的李成器听到这话后再也忍受不住,挥起拳头重重砸在车板上,顿时吓了几个小兄弟一跳。

    李成器视线在三个小弟脸上一一划过,口中则凝声道:“阿弟们,记住今日、记住今日这番屈辱!记住雍王是如何羞辱咱们!”

    听到阿兄语调凝重,几个小兄弟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不敢随便说话。一直等到车上天津桥,李成义才略有迟疑道:“雍王羞辱了咱们?可是阿兄,咱们入拜伯母,哭求雍王,这不都是阿耶吩咐的吗?”

    “蠢!你怎么不想一想,阿耶为什么要这么吩咐咱们?谁家父母,大凡还有别的选择,会忍心让自家儿郎去别家门庭作践自己!”

    李成器抬手给了李成义脑门一巴掌,语调仍是愤愤不已:“祖母已经在囚大内,阿耶出宫监国,已经是社稷之主,居然连包庇一个外亲都不能亲自出面,竟还要让咱们去求雍王那个宗家败类!

    雍王恃功骄横,根本不将咱们兄弟放在眼中!他自己也说了,只是一桩小事罢了,可他却偏不直接应承下来,一定要看咱们兄弟啼哭出丑,这难道还不是羞辱?他是以支凌干,羞辱咱们,取笑阿耶!咱们兄弟在他眼中难道只是猫狗之属,还要收养在邸、供他娱亲!”

    “雍王竟然这么狠恶!”

    李成义听到这话,顿时也瞪大眼,然后一脸焦急道:“既然阿兄你已经看破了他的刁恶用心,怎么还能把五郎留下?咱们赶紧回去,接回五郎,绝不能让兄弟受他欺侮!”

    “二兄你放心罢,雍王就算看轻咱们,毕竟还有阿耶,他怎么敢欺辱五郎!更何况,这一次登门,本是王氏外亲惹祸在先,也该五郎承受这些!”

    相对于李成义的乍惊乍恐,快要十岁的李隆基倒是镇定得多,同时皱着小眉头仔细分析道:“雍王说只是一件小事,也只是欺咱们年少无知、刻意逞强罢了。就连阿耶都忧愁不已,他哪能轻易做到。就算做得到,也要费一把力气。留下五郎,只不过是留一个借口博赏罢了。真要救出了王大夫,咱们来接五郎,难道还能空手入门。”

    “三郎说得对!他就是这种想法、这种心迹,阿耶说他是宗家能托事的少勇,还要咱们兄弟以他为榜样,这、这真是……”

    虽然母亲已经离世很久,但李成器仍然深受影响,对雍王一家都全无好感,这一次因为阿耶厉训严嘱而登门折了自尊,不免对雍王一家印象更差。只是因为家教,终究不好直接说他们父亲教导错了。

    “阿耶是有苦衷的,只怪咱们兄弟年少无能。早前是雍王率军诛了武家子,凭着这样的大功让人对他仰慕敬重。阿耶既是君主,当然不能直接说雍王恶劣,担心咱们不能谨慎守言,对咱们也不能吐露心意。”

    李隆基又继续说道:“他现在势比人大,咱们再对他失了恭敬,会让阿耶难堪。不过,阿兄也已经长大,雍王也是一般年纪出阁,等到咱们兄弟出阁,张罗一批自己的党徒,就有了跟他较量的本领了!”

    “哈哈,我家三郎心计灵光!他们兄弟,也只是仗着年长几岁,先行几步,但咱们兄弟五个,比人比势,都不见弱!虽然后行几年,但还有阿耶扶助,自能追比上去。到时候,反要让他们兄弟在咱们席前哭告哀求!”

    李成器很满意三弟的脑筋思路能跟得上他,一把将李隆基揽在怀里,对面的李成义眸子一转,做个鬼脸跪在车厢里面向阿兄和三弟嚎叫道:“求求两位殿下、饶过我李慎之吧,我是一个大蠢材、我是一个大恶人……”

    如此一通搞怪,刚才那种屈辱压抑的感觉荡然无存,兄弟们归宫一路、笑声满途。

    雍王邸中,李守礼看看在婢女们哄弄下已经玩得乐不思蜀的李隆业,又看看坐在另一席中的李潼,终于忍不住凑上来低声道:“三郎,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所以才扣下了这小娃娃,准备养大了代替我做你兄弟?”

    李潼闻言后哼哼一声,怎么着,就凭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我还得对你满意十足?

    不独李守礼想不通,房氏也不理解李潼的做法,但她更担心儿子这一决定会不会惹麻烦上身,所以也说道:“三郎,皇嗣对我家虽然多有扶助,但你们兄弟如今也各自在事、分劳国务。至于他外亲既然获罪,自有获罪的道理,你们兄弟从容不易,如果觉得不忍拒情,我代你们入宫回绝……”

    “娘娘放心吧,这件事我有分寸。你儿子在事以来,又有什么失算?这件事所涉甚广,不便详说,但请娘娘放心,绝不会扰我家宅。”

    李潼又安慰一下太妃,接着指了指李隆业说道:“我们兄弟已经过了膝前讨欢的年纪,娘娘久居内堂,又不乐出游,看顾一下这小五郎,也是打发一下闲暇时光。如果觉得吵闹,便让上阳宫再接走就是。”

    听李潼这么说,房氏也暂且将愁绪放在一边,及至视线落在李隆业身上,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并叹息道:“就让五郎留在这里吧,讲到吵闹,这娃娃怎比得上二郎。当年为了看顾这一个小子,那是配了足足十个娘子,倒是三郎你,有食则食,便溺自解,很是让人省心。”

    听娘娘讲起襁褓中事,李潼与李守礼都不免尴尬的干咳几声,另一侧李幼娘则一脸兴奋道:“那我呢、娘娘,那我呢?”

    “你这娘子啊,可就苦得很……”

    房氏讲到这里,神情转为黯然,不愿再多想那些凄苦往事,摆手道:“唉,别家孩儿,再怎么乖巧可爱,终究没有入心的疼爱。你们兄弟若果真怕我无聊,也该各自尽力!”

    说话间,视线已经飘向另外席中几个儿媳,几名娘子自然娇羞低头,只是视线投向各自夫郎。

    被娘娘催生,李守礼倒没啥特别的感受,如果不是不好公然明说,他倒想拍拍胸口表示自己一直在努力。而李潼则就是顺其自然,他明年才行冠礼,而且有鉴于他们李家这血脉传承,倒是不怎么希望太早就有子嗣。

    他在后堂又待了一段时间,逗一逗那个李隆业。不得不说,他们李家血脉在没成长起来前,还是挺讨喜的,模样可爱,性格讨巧。

    想到刚才他四叔家兄弟五个感情深厚的样子,李潼倒是很想破坏一下这份和谐,想将这个小五教成他家老四。眼前这个小娃娃四五岁的年纪,一切都还没有定性,如果就此生活在他家,耳濡目染的长大成人,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他四叔做皇帝的确做得一塌糊涂,但在家庭伦理方面,的确是堪称表率。

    比如李隆基虽然对儿子们的提防与残忍,较之他们奶奶武则天还要更加过分,但对兄弟们是真的好,这一点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李潼就算未来履极,认真处理兄弟关系,也超不过李隆基。

    至于说把李隆业收养到他们家来,这也不过只是一时噱念而已。就算他们家眼下还人丁单薄,但李守礼这个小马达也早已经开动起来,以后他们家真的是不愁米虫。

    但如果王德妃果然不寿,李隆业没了生母的话,李潼倒是真有打算把李隆业收养过来,培养一下感情。

    假使未来他真能将他四叔取代,让李隆业传承他四叔这一脉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其他几个年纪虽然不大,但各自秉性也已经端倪已露,跟他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至于说斩草除根,这纯粹一句笑谈。身为一个君王,在人伦方面还是要有一定操守,否则何以面对天下人。这跟他凭着一句“唯情活我”,在他奶奶手底下混日子是一样的。

    当然,这还是更长远的打算,至于眼前,则就是因为王美畅这根搅屎棍。

    老实说,李潼是真的不想搭理他四叔这请求,但人家已经做到这一步,不给面子也说不过去。起码这件事答应下来,他跟他四叔之间一些潜在的权位冲突能够缓和许多,因为他四叔要靠着他才能制衡朝士,在这件事情上会有一个淋漓尽致的体现。

    未来就算有人进言,说雍王权势之大已经威胁到皇嗣的地位,那他四叔也得仔细想一想,你特么究竟是真心想帮我,还是想搞掉我的好侄子再完全架空我?你他妈是不是也想做裴炎?

    总之,李潼只要能够在巩固皇权方面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未来就算有什么冲突,李旦也很难下定决心与李潼完全对立、彻底铲除雍王一系。

    毕竟,李旦本身就不是一个心志坚毅的人,特别在权力博弈方面,完全没有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领袖气质。

0499 成器忤我,不堪为储

    礼部本身没有刑狱,所以王美畅在被当殿夺职之后,便暂时收监在了宪台牢狱中。

    宪台乃是如今朝中最为混乱的一司,而其所辖的刑狱管理上也是颇为混乱。王美畅不是没有经历过牢狱之灾,政变之前就被关在了司刑寺所属刑狱一个多月的时间。

    那时候虽然处境同样颇为恶劣,但他作为皇嗣的外亲,还是有一些刑司人员对他不失关照。再加上当时他也不是推案的重要目标,所以虽然也是过得苦闷有加,但在有了甘心待死的觉悟后,反而能有几分心灵的安宁。

    可今次入狱却感受大不相同,这是从人生的高光时刻被陡然打入牢狱之中。就在此前不久,他还做着更进一步、执掌朝政乃至于操作统序的美梦,却不想转眼之间便又再次沦为了阶下囚。

    而且这一次入狱,雍王与朝中执政宰相都先后对王美畅流露不满,刑司官员们也都不敢施以照顾,甚至都还要争抢着落井下石。

    因此,当朝会中王美畅被押至宪台刑狱后,便受到了宪台御史们的重点关照。一波没走,一波又来了。

    这些御史们未必从属于哪一方,也正因此,他们更加迫切需要立功求表现。王美畅这种得罪三方大佬的狠人,自然就成了他们最好的狩猎对象。

    因为前来参与推问的人实在太多,彼此之间甚至争抢起来,也就造成了推问不能正常进行下去。

    尽管如此,王美畅的处境也算不上好,特别在看到一干御史们如此踊跃争抢推问他的机会后,他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估算也是越降越低。

    最开始他觉得朝臣们总要看在皇嗣的面子上对他从轻发落,了不起革除官爵,发入民间。可是渐渐地,他就觉得这想法过于乐观,可能自己还要面临贬谪流放,而流放的距离也在逐渐拉远。

    到了下半夜,侍御史徐俊臣入狱推案,推问的并非王美畅,但问案的现场就在王美畅狱室对面。徐俊臣凶名不必多说,而对面传来的惨叫声也实在配得上这份凶名。

    更过分的是,徐俊臣一边用刑问案,还安排一名吏员就站在王美畅狱室外高声讲解那些刑具的名称以及效果。

    身在这样的环境中,王美畅能够睡得着那就怪了,甚至那几乎没有间断的受刑惨叫声让他连正常的思考都做不到。

    这一夜折腾下来,王美畅已经是形容枯槁、两眼中血丝密结,眼神更是涣散到了极点。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早年间所承受那些折磨,真的是不算什么,接下来很有可能会沦落到生不如死。

    清晨时分,有胥员入狱,直奔王美畅的囚室,王美畅对此茫然无觉,只是状似痴呆的坐在囚室内里。一直听到牢门被打开的声音,王美畅才陡然恍如触电一般的从地上跃起,整个身躯都紧紧贴在内墙上,悲声嚎叫道:“不要过来!你们不要……我要见皇嗣、我是皇妃之父,皇嗣殿下一定会救我……贼子不能害我!”

    “收声吧!”

    有刑徒上前,挥起木杖直接捣在王美畅肋间,趁着其人吃痛之下身躯弓成虾米,又有人快速上前将之牢牢捆起,顺便嘴巴也被堵了起来,这才将其人拖出了囚室,向牢狱外走去。

    这会儿,李潼正在堂上跟新任的宪台中丞张柬之闲聊,只是气氛有点僵。原因是李潼已经拿到了欧阳通的判书并经鸾台审批,准备直接将王美畅提走,但张柬之却不答应。

    看着老先生吹胡子瞪眼、据理力争道是宪台所积几道奏章全都有涉王美畅,所以礼部审完之后,王美畅还要继续留台在审。

    张柬之的理由倒也比较充分,毕竟那些奏章李潼还让人贡献了一些,本来他也打算将王美畅留在宪台继续折磨,但眼下计划又有了改变。

    “宪台行事,小王本不该干涉过问。但王美畅惩所应在我的府中,目下军务急切,虽只区区之力,也需要珍而用之,若只是因为案牍文书的递交往来,便影响到有志之士捐身报国,这也实在是得不偿失。”

    官场中,张柬之这种对仕途不存抱负、本身又满满道德操守的人最难对付,死倔死倔的。李潼也懒得与他继续纠缠,索性大帽子扣下来。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感慨,大概自己命格跟这些名臣们犯冲,一个两个的全都处不好关系。

    张柬之听到雍王这么说,张张嘴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起身拂袖而去,行至堂外时,正逢刑卒们将五花大绑的王美畅拖进来。

    “但能为人,切莫为贼!皇家深眷厚爱,尔辈若再敢恩将仇报,老朽虽年高,亦有杀贼之力!”

    张柬之走过去,低头一口啐在王美畅身上,然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宪台。

    李潼看到这一幕,更是一乐,虽然彼此道不同、不足为谋,但并不妨碍他对张柬之这种嫉恶如仇的老斗士高看一眼。

    王美畅也没有心情计较被张柬之狠啐一口的羞辱,当被拖到堂上抬眼见到雍王端坐在堂,更是吓得几乎魂飞天外。及至被解缚,他更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求殿下饶命、求殿下……卑职绝非有意忤逆殿下……”

    见王美畅如此,李潼不免又是长叹一声。他自身在感情方面是非常克制,所以也就不理解他四叔为什么还要保下王美畅。保下王美畅,对李旦而言绝对是弊大于利,更给了李潼极大的操作空间。

    “没有人要害你,起来罢。”

    李潼摆手让人丢下去一件寻常的圆领衫,让王美畅换下那在狱中待了一晚上已经脏污不堪的衣袍,然后示意他跟上自己,一起离开了皇城。

    王美畅一路上战战兢兢,却不敢多问。只是在来到积善坊雍王邸门前,他却又脸色大变,直接伏地哀求道:“卑职此前无知朝情,轻触殿下大势,已经深有悔恨之念,求殿下、求殿下让卑职再归刑司,愿意领受公裁……”

    李潼已经进了门里,却听到王美畅嚎叫着不肯入府,心中不免烦躁,你这老小子有毛病吧,已经把你弄出来了,居然还要回去?

    当他回头看到王美畅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凄楚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老小子这是以为自己要将他拉回王邸施以私刑呢。

    “把人拖进来!”

    他也懒得再作解释,径直登堂,等到王美畅被拖进来时,整个人已经形如烂泥,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潼抬手抛下一份任命的告身,并说道:“如今朝廷已经没有了你立身之地,这一点不需要我再多说,自己犯了什么过错,自己清楚。你且暂入都畿道充任行参军,若能随军建功,也能不失上进的机会。”

    王美畅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惊诧的抬头道:“殿下、殿下所言……”

    “自己看!”

    李潼指了指抛在堂中的判书,王美畅罪不至死,就算李昭德等厌恶他挑拨皇子、顶多也是流放远边,不让他有机会在踏足朝局。

    李潼虽然答应了他四叔保下王美畅,但也明白眼下再将王美畅留在神都那是给大家找不痛快,所以索性安排进了他的都畿道总管府。毕竟都畿道所管辖就是神都周边,总比流放到海南采椰子要强。

    王美畅捧过判书仔细看了看,然后又忙不迭叩首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宏量……卑职、卑职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收留之恩!”

    “你也不必多谢我,就凭你此前那些动作,我本也不打算轻易饶你!但皇嗣殿下有感亲谊,特遣诸子入府……”

    李潼随口讲了讲原因,也不打算就此隐瞒,同时又继续说道:“当然,除了皇嗣殿下说情之外,我也不妨直告你,我此番肯收留你,因为不喜成器。”

    大悲大喜之间,王美畅思绪本就不够流畅,但在听到这话后,眼神陡然一亮,同时忍不住颤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成器外亲满门遭屠,本是旧朝故事,但这小子偏见孤僻,居然隐隐归咎于我,岂有此理!他若居大,我则不安,这么说,明白没有?”

    李潼也不介意说的更直白一点,他保下王美畅,一则是给他四叔面子,二则是这根搅屎棍能够直接插进他四叔家中。

    这么做虽然有些不地道,但说实话,身在这个世道,谁拿的也不是杰克苏剧本,你既然妇人之仁,一定要保下一个猪队友,总得为你选择承受代价。

    “明白、明白,卑职明白!”

    这本来就是王美畅自觉得用心颇为深刻的心事,此时被雍王挑明出来,一时间也是豁然开朗,同时忍不住叹息道:“若早知殿下存此心事,卑职、卑职又何必再作前……唉,总之是卑职犯错在先,如今既然与殿下心迹相同,卑职一定……”

    “虚言不必多说,我对王公你还是有所期待的。五郎正在邸中,趁此便利,王公不妨入堂见一见你这外孙!”

    李潼见王美畅上了道,神情也转为和煦起来,起身招手引着王美畅入后堂去见他外孙。

    王美畅本来还对雍王所言有所保留,但见到自家外孙都留宿雍王邸,而且看起来还跟雍王一家相处的颇为愉快,不免也暗暗叹息雍王的确是盛名无虚,居安思危,不着痕迹的作此布局,较之自己可是要高明多了。

    虽然雍王出面保下了王美畅,但王美畅也的确是遭到了惩罚,从入参备问的谏议大夫被踢出朝堂,只能担任区区一个刚刚入品的行参军,因此朝廷之中倒也没有因此而再生波澜。

    只不过司属卿唐善识与少卿张循古就没有这么好运,一个被远流振州,一个被直接打发去了安南都护府。

    得见这些同谋者的凄惨下场,王美畅一时间也对出手搭救他的雍王充满了感激,更何况雍王与他更达成一种更加深层的默契,算是铁了心要跟雍王一道走。

    而且雍王乃是手握重兵的实权派,绝非此前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同谋者能够比拟的。此前王美畅还怀疑雍王或将势大难制,但在真正心事沟通后,才发现雍王用心也仅仅只是不愿让与其有隙的李成器坐享其成。

    王美畅对此并不怀疑,毕竟经事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在时局中是怎样一个货色,假使雍王真有异图,凭其目下强势,也实在没有必要再与他虚与委蛇。这一点自知之明,是王美畅在经历此番摔打后最大的收获。

    当然,李潼帮了他四叔这一把也并非全无收获,这主要体现在他们兄弟的食邑方面。李光顺与李守礼各得千户实封,而李潼则是再加千户,通前共两千三百户。

    而他姑姑太平公主才只有一千五百户,至于五个小萝卜头虽然也得封王,但却都是五百户,只有就封豫王的李成器得封六百户,算是稍示区别。

    不过李潼已经没有时间再参与神都城内纷争,而是率着大军前往黄河岸边驻防,准备彻底解决薛怀义这一外患。

0500 陈兵河沿,以待贼师

    黄河南岸的孟津,乃是千古名渡,也是都畿道大军今次迎击强敌、保卫神都的大本营所在,尽管这个所谓的强敌,眼下还存在于假想中。

    十一月中,李潼在返回神都处理完一些琐事之后,便又立即返回了黄河南岸的行军大营中,开始正式着手布置防御前线。

    神都洛阳号为天中帝宅、八关之险,这是从汉末传来的说法。历经魏晋南北朝的乱世动荡,以及隋末群雄争霸,国朝统一以来已经七十年有余,所谓的八关之险,到如今已经不再那么准确。

    不过一些地域上的攻防要点,倒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削弱多少。比如大军眼下所驻扎的孟津,便是从河北南来的重要渡口之一,真有外寇南来,便可由此直接杀向洛阳。

    无论是军事的需要,还是对人心的安抚,将行军大营安排在此,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但其实如果单纯从军事角度来说的话,黄河对岸的河阳才是抗拒河北之敌的最重要据点。这倒不是李潼这样的军键家的看法,而是都畿道诸将普遍的提议,而且历史上的安史之乱也证明了河阳得失对洛阳防守的重要性。

    周王伐纣,会八百诸侯于黄河北岸,即就是河阳,而所渡河的渡口即就是孟津。不过《春秋》中所记载的天子狩于河阳,却并非周天子耀武扬威的狩猎活动,而是晋文公将周天子提溜到黄河北岸、挟天子而令诸侯的称霸会盟。

    自古以来,河阳便与中原的安危休戚相关。不过唐时的河阳还要在洛阳正北偏东百余里外,位于河内怀州,太行山与黄河之间的谷口地带,地理位置上可以类比于黄河对岸的虎牢关,算是河东与河北的一个分界点。

    从正统军事角度分析,假使薛怀义大军真的以勤王之名南下攻来,在孟津据守虽有黄河之险,但洛阳距离黄河实在是太近了,已经近似于兵临城下,一旦孟津防守不当,完全失去了战略纵深。

    而且黄河就横在当面,既阻拦了外敌,同时对外敌也是一种保护,不能发挥出都畿道大军以逸待劳的优势。

    所以在河阳布置足够兵力,以一河之隔的洛阳作为后盾,一俟外敌到来,便以逸待劳的主动出击,或者与孟津、虎牢关成掎角之势的进行防守,攻守之间,主动权尽在掌握。

    哪怕李潼这种军事小白,也觉得这样的攻守策略是非常靠谱的,但他还是没有渡河前往河阳驻扎,只是派出了两千肃岳军并一千名千骑精锐渡河入驻河阳,以待敌军。

    一则神都洛阳承平年久,尽管在垂拱年间发生两次内部的叛乱,但也都是在黄河以南,所以黄河北岸的河阳如今军事职能还没有凸显出来,城防不修,根本不适合大军驻扎。

    二则他如何去了黄河北岸,那么对神都的影响和控制力不免就会削弱,一旦神都城内发生什么变故,不能及时有效的做出应对。

    讲到这个理由,就有瞻前顾后、贻误战机的那种味道了。明明大敌当前,结果还要忙于内斗,你不败谁败?

    但说到底,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没有利益驱动的战争,就是没有意义,就是不义之战。

    事实上,关于究竟要不要如此大张旗鼓的防备薛怀义可能会有的勤王之举,朝廷内也是分成了两股意见。

    其中一派认为,薛怀义不过一介弄臣而已,虽有常胜之名,但那军功实在是水的呛人,本身也绝不是什么一呼百应的正面人物,在军中并不具备蛊惑军心的威望。

    如今神都城内既然已经拨乱反正,薛怀义虽然掌握一支大军游荡在外,但也只是无根之水,只需要发出一道制令,说不定下一刻其头颅就会被摘下来送到神都,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这样的对手而大张旗鼓,劳民伤财不说,还会让神都人心局势动荡不安。

    另一派便是以李潼为首的军方大将们了,他们认为无论薛怀义有没有号召勤王的动机和能力,大军陈设于洛北,总是有备无患。

    而且这一次的陈兵备战,也不仅仅只是针对薛怀义这一路大军,同样也是为了震慑其余州县或会以勤王之名、趁乱而起的潜在威胁。面对这样的隐怀,唯刀兵示之,绝不姑息!

    李潼坚持这一论调,原因那就复杂得多。借由这次洛北防线的布置,他既可以以军需为名、搬空神都府库,同时还能将都畿周边军力稍作整合。

    从大义方面,解决薛怀义这一隐患,是他大军陈设的威压所致,而不是监国皇嗣的制敕之威。

    从人心方面,要让河洛生民感受到雍王殿下乃是此境的保护者,正是因为雍王殿下积极防御、身临前线的统军作战,才能却敌于外,保护河洛之地的安全。

    特别是这后一点,如果民众们心里有了这样一个概念,那么未来李潼再率军归洛,无形中便会消弭许多的阻力与抵触。

    基本上神都南北两衙都附和李潼这一主张,倒不是说他已经凭着人格魅力将南衙将士也全都折服,而是这些军方将士们需要功事傍身。

    兵马未动,大势已定,这对他们而言实在是有点尴尬,不利于尽快融入改朝换代、拨乱反正的新秩序中。

    当秩序产生混乱动荡时,自然谁的拳头大,谁的声音就响亮。尽管前一派以抚为主的主张要更合理,理由也更加充分,毕竟薛怀义实在不是能够让人敬重且严肃对待的对手。

    但是他们能够依仗的,唯有几张嘴而已,实在是搞不定以雍王为首的一众思功如渴的两衙战将们,于是也就只能任由都畿道兵力调集到大河两岸。

    不过主张是主张,从内心而言,李潼还是比较认同前一派那种解决方案,觉得还是尽量的化干戈为玉帛的好。

    薛怀义诚然不足虑,但其所率领那数万大军以及十七路总管却是一个极大的变数。

    尽管李潼也不觉得薛怀义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将这些人心尽数整合起来,从而众志成城的南下勤王。但眼下的形势是,大军游荡于外,朝中却已经改朝换代,那些在外的将士们,他们会不会担心接下来朝廷对他们的安置问题?

    如果这当中出现几个聪明蛋,能够将诸军总管游说、整合起来,抱团与朝廷进行谈判,这就有乐子了。眼下李潼在神都城内军权方面是一家独大,朝廷也迫切需要再引入另外一股力量,从而形成制衡乃至于压制。

    如果代北道大军真有集结起来的趋势,再与朝中大佬们一拍即合,那么被挤在中间的李潼处境就变得尴尬起来。

    如今畿内兵力满打满算堪堪四万有余,这还是加上了政变之后都畿道所招募的诸州府兵。可是代北道行军北上之际便已经有了四万多,再加上一部分北方的边军与仆从军,凑个六七万兵力绰绰有余。

    当然,神都作为帝国的中枢,是有整个天下进行输血,就算兵力上略有不及,也能持续不断的获得补充。安史之乱闹得那么大,最终不还是被平定了。

    可问题是,如果战争真要上升到那种层次,那就不是李潼能够一言决之了。

    此前在神都城,李潼之所以出面保下王美畅,一方面自然是看中王美畅的搅屎棍能力,另一方面就是为了避免跟他四叔关系搞得太恶劣。

    如果他四叔从他这里感受到过于直接的威胁,可能会采取一些非常措施,越过他与代北道大军直接联系。

    毕竟节度使正是起源于他四叔统治时期,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名号确立,较之后世权力畸大的藩镇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李潼也不想因为叔侄间的矛盾,而让这个苗头提前出现。他对他四叔的要求是,不需要你多么英明神武、中兴唐家,但也不能为了一时安逸就把权力下放,你管不了的交给我。

    打是不能打的,一旦打起来,无论是李潼,还是他四叔,包括朝廷中那些大臣们,谁也不能确保还能不能控制局势。抚的话,李潼又不甘心由朝廷全权处理,将这一路大军召回来刺挠他。

    老实说,这样的局面其实是挺危险的。畿内大军布置于大河沿岸,一副枕戈待旦、箭在弦上的架势。而在外游荡的数万代北道大军又不知该要何去何从,是有很大几率擦枪走火。

    当然,局面虽然不好,但也不至于酿生出安史之乱那样的大祸,毕竟代北道大军只是过境之师,他们在北方并没有根基,也没有一个领袖人物、没有一个大义名分,可以支撑他们大军能够完好无损的抵达黄河岸边。

    所以李潼身在孟津,也是不乏焦虑的等待北岸消息传达。与此同时,也在加紧运输神都城内的各类物资。事情如果能够妥善解决,那自然最好,可以拍拍屁股前往关中。

    如果要往坏处发展,那他可就真要将神都城的纷争抛在一边,过河准备一战了。

    当李潼还在孟津作两手准备的时候,代北道行军大营中已经发生了变故。

0501 密令在手,谋杀怀义

    所谓代北道,顾名思义,即就是代州以北的漠南区域,单于都护府管辖区域。

    大唐贞观四年,随着颉利可汗战败归朝,东突厥正式灭国,成为大唐藩属。其故地也尽为大唐所控,建立单于都护府施以羁縻统治。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高宗调露年间,东突厥贵族第一次反叛,但不久之后便被裴行俭所击败,其首领阿史那伏念再次向大唐投降。但是在裴炎的劝说下,高宗杀掉了阿史那伏念,没有妥善安置投降的突厥余部。

    高宗永淳年间,伏念余部阿史那骨笃禄再次起兵造反,占领漠南黑沙城并在之后不久四处劫掠,快速壮大,建立牙帐,宣告着东突厥正式复国。

    此时的大唐朝廷也正经历一场颇为激烈的权力更迭,高宗宾天、中宗被废,武则天掌握了大唐最高权力,并陆续铲除了程务挺、王方翼等与突厥作战的主力战将,这更给了突厥壮大的时机。

    到如今,骨笃禄所统治的突厥汗国虽然还没有达到东突厥全盛时期,但基本上已经控制了漠南、漠北区域,并凭着其部伍的机动性,掌握了一定的对唐作战的主动权,诸方寇掠,使得大唐北方各边都受到突厥的直接威胁,又因为没有一个整体的统筹反击计划而疲于应对。

    这一次代北道行军,目标是突厥南牙所在的黑沙城。但是由于这一次行军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讨伐外寇,而是为了宣扬武功、为封禅嵩山而造势,许胜而不许败,所以行军偏于保守。

    尽管时间已经到了深冬,但大军仍然只是驻扎在朔州,即就是雁门地区。

    深冬的代北,气候极为恶劣,酷寒的天气,偶尔会有大雪飞舞,大多数时候天地之间都充斥着酷寒冷硬的烈风。

    在这样的气候中,哪怕只是驻军不出,对大军而言也是颇为难熬的苦差事,特别在眼下这种并无明确作战目标与计划的情况下,更是让士气低迷,整个大营内外都全无活力。

    也幸在朝廷对此次行军颇为重视,粮草物资筹备颇为充足,若是给养告缺,军心恐将更加不稳。

    不过也有一个例外,作为行军大总管的薛怀义并没有受到低迷士气的影响,每天纵马驰骋于营地中,让将士们四面搜索,将一些野兽驱赶入营,射猎游戏。

    对于这位大总管活力四射的表现,将士们也有一种迷之好奇。这样的天气下,哪怕是久经戎旅考验的老卒都活力缺缺,懒得动弹。

    可是这个养尊处优的和尚却是风雪无阻,每天都在营中追赶野兽、射猎不疲,非但不以为苦,反而以此为乐。

    这一日,又有一批给养物资运入朔州大营中,军需官入前稍作清点,顿时皱起了眉头,怒声呵斥道:“这一次怎么逾期数日?量还这么少……”

    他话音未落,却见运送给养的军士们从大车上扶下一个身披斗篷之人,待到看清楚那人面目,忙不迭收声并趋行上前叉手道:“末将见过大王,未知大王今次竟亲自押运辎重入营,实在失礼!”

    武攸宜脸色比较难看,不知是因为长途奔波劳累所致,还是气恼营卒们有失远迎。下车之后,他便往营中行去,待到营中将校匆忙迎上来,便沉声道:“薛师何在?”

    “大总管正在左营猎戏,卑职这便使人禀告大王已经入营。”

    一名将领闻言后连忙说道。

    “不必!”

    及至传令兵都行出一段距离,武攸宜才连忙抬手阻止道,他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速召契苾总管入中军前帐,我有军务询问。”

    武攸宜除了担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之外,还兼领代北道行军副总管,当然是有资格询问军务的。而且那位大总管逐兔射鹿是满怀激情,军务上则基本不过问,全都付予几名行军总管。

    等到武攸宜入了军帐,偎在火堆旁将身上寒气稍稍驱散,一名身披轻甲、四十出头的中年将领掀帐入内,正是武攸宜点名召见的十七路行军总管中的一人,名为契苾明,乃是出身铁勒部的蕃将。

    “不知大王轻身入营,卑职不曾远出相迎,真是失礼!”

    契苾明入营后便拱手说道。

    面对着契苾明,武攸宜也不倨傲,起身抬手让契苾明入前对坐,并直接问道:“近日军中情势如何?”

    契苾明闻言后便长叹一声,情势还能怎么样,大军只是驻扎在此,全然没有别的动作,除了那个活力惊人、放飞自我的大总管之外,诸将面对眼下这处境,全都有一口郁气于怀。

    身为诸总管当中的一员,契苾明倒没有只说眼下的困境,只是反问道:“大王亲自入营,是不是神都城中又有催促速战之令?实在不是末将等消极怠战,实在今冬漠南局势透出一股古怪。黑沙城是其南牙所在,但却几无游众……”

    武攸宜今次入营,是有另外的大事在怀,对于契苾明所言军务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听到契苾明这么说,便开口道:“既然战无可战,那能不能暂作后撤?”

    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他又继续说道:“我知诸将士都渴于扬威建功,但眼下漠南风寒,已经错失出战的良机。大军久驻在外,各种物料给养的补充压力实在不小,单凭并州一地,已经将要难以支撑。我的意思是,大军能不能暂时撤回并州境内稍作休养?”

    契苾明闻言后,眸中闪过一丝狐疑,稍显迟疑的问道:“这是大王的看法,还是……”

    大军在外,动静如何虽然也有一定的自主权,但眼下连敌军踪迹都还没有查探到便要撤回去,朝廷真要追究起责任来,那也是可大可小。特别今次出军还有着浓厚的政治意味,所以是进是退便需要更加慎重。

    听到契苾明这么问,武攸宜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他并不急于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起身出帐,喝令亲兵们在帐外数丈之外警戒,并不准任何人靠近此处大帐。

    等武攸宜再回到帐中,便见契苾明已经退至大帐另一侧,同时佩刀也被解下摆在膝前,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样。

    “契苾总管不必如此,若非我要与你托命相谋,今日入营便不会直接招你来见了。”

    武攸宜见状后苦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根密封的竹筒,并正色说道:“此书事关重大,入你眼中,不得外传。”说话间,他将竹筒抛至契苾明身前。

    眼见武攸宜这一番做派,契苾明当然意识到竹筒中必然是了不得的物事,下意识不想干涉,但想到武攸宜将他召来要机密共享,他若拒绝只怕连大帐都走不出去。

    再加上心中也的确有些好奇,于是便打开竹筒,并从里面倒出卷成一卷的密书,待到展开一看,脸色顿时一变,抬头望向武攸宜惊诧道:“圣皇陛下竟作此密制?究竟何时……”

    “初时我也不信,但玺印俱在,陛下确是密令,一俟大军凯旋,即刻于军中收斩怀义!诸罪状已经罗列书中,众总管不得违命!”

    眼见到契苾明脸色剧变、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武攸宜本来沉重的心情竟泛起一丝恶趣快感,仅仅只是这一桩密令便已经让你如此惊诧,若是知道如今神都城内的剧变,不知还要惊悸成什么样子。

    不过想了想,他也觉得自己这份快感实在是来的没有什么道理,神都剧变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杀身之祸。

    前日,坐镇并州为大军筹措给养的武攸宜便得到了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魏王等全都被代王率兵斩杀,就连圣皇陛下可能都已不祥。

    刚刚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武攸宜一时间也是吓得魂飞天外,只觉得自己也必然难逃。但在经过最初的惊慌之后,等到渐渐恢复理智,武攸宜也很快就想到自己仍然还有机会,那就是驻扎在朔州的这数万大军。

    因为距离所带来的时间差,朔州大军必然还不知神都政变的消息。而且此前圣皇陛下还有密令给他,这就给了武攸宜除掉薛怀义、取而代之,自己掌握大军的机会。

    虽然还没有想清楚自己掌握了这支大军后究竟又该怎么做,但有兵马在手,心里总能多上一些底气。

    所以,武攸宜便快速在并州搜集了一批物资,以此为由来到朔州大军,并暗中拉拢军中的总管们,想要将薛怀义收斩于军中。

    之所以此前不将密令示人,一则武攸宜也搞不清楚圣皇陛下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密令,如果稍后再有别的命令传来,他觉私自将密令内容泄露出去,这自然不妥。

    二则这件事在武攸宜看来也并不困难,反正薛怀义在军中也无甚根基,大可以等到大军凯旋进入并州境内后再直接干掉对方。

    可是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意外,武攸宜当然要抢在神都消息传入大军之前解决掉薛怀义。否则一旦军中诸将知道了他们武氏诸王已经成了过期货,说不定顺手就摘了他的脑袋去讨功了!

0502 轻杀大将,军心难定

    厚实的大帐毡幕拥有着很好的阻隔性,帐外寒风刺骨,但帐中却全无风声,火盆的热力丝毫不泄,将大帐内烘烤得温暖如春,与帐外俨然两个世界,以至于对坐于帐中的两人额头上都隐现细密的汗水。

    帐中安静到了极点,彼此呼吸声清晰可闻。契苾明两手捧着那份密令看了又看,并不是怀疑这份密令的真实性。

    除了印章等信计之外,密令的内容看起来有些荒诞,居然要得胜之后便斩杀大将,这简直不像是正常人能有的决定。但也正因此,契苾明反而能够更加确认这份密令的确不是伪造的。

    不要说区区一个薛怀义,哪怕名将如程务挺、黑齿常之,在圣皇陛下看来,那也是说杀就杀、说罪就罪。

    契苾明本身对薛怀义就乏甚好感,事实上整个代北道行营中,上至诸军总管,下到普通营卒,就没有多少人对薛怀义有什么好感。

    但在看到这一份密令后,契苾明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好感,反而心中暗生一股悲凉。薛怀义无论人品如何、罪行如何,但眼下终究是代北行军大总管,是他们的直属上将。

    但在圣皇看来,却不过只是一道密令便可轻杀的猪狗之类,丝毫不顾忌这么做会给整个代北道行军带来怎样的触动与影响。

    可想而知,他们这些更下层的管军将领在圣皇陛下眼中又是怎样的货色。他们这些行营将士们,忍饥耐寒、苦征边疆的意义又在哪里?

    当然,这一点怅然若失并不足以让契苾明对薛怀义产生多大的同情乃至于影响到自身的选择,在经历过最初的惊诧后,他已经下意识在思忖该要怎样除掉薛怀义,而又给大军造成最小的影响。

    契苾明长久不言,武攸宜心情自然不乏焦躁,因为这毕竟关系到他能否成功控制住大军乃至于未来生死。

    关系到自己的小命安危,武攸宜自然也是动了一番脑筋,选择契苾明沟通此事也并非盲目。整支大军,加上自己与薛怀义,合共十八路总管。

    这些总管出身不同、意趣不同,手中权柄也各不相同。

    武攸宜之所以首选契苾明,一则是契苾明身为蕃将、与朝中联系不深,二则契苾明并不是从神都跟随薛怀义北上,本身就是驻扎在云中城的单于都护府镇守使,并且与武攸宜一同筹备迎接代北道大军的北上,彼此之间较之北进诸总管联系要更密切。

    契苾明跟武攸宜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娶了李唐宗室女,武攸宜的夫人乃是霍王李元轨的孙女,而契苾明夫人则是太宗子曹王李明之女。

    如果神都城真的彻底变了天,政归李氏,那么他跟契苾明作为李家女婿,在接下来的谋计中无疑是有着更多的共同话题。

    而且契苾明出身铁勒部,其家在贺兰州地区仍然颇有势力,其丈人曹王早年因与废太子李贤合谋而遭黜,与代王之间也算是略存香火情。

    如此一来,只要他能将契苾明拉到自己这一方,那么后续无论是外逃或是内附,都有足够的进退余地。

    “大军进退,大总管之下还有诸军总管能够参谋,并非二三人言能决之。”

    武攸宜等了好久,才听到契苾明如此回答,心里先是暗松了一口长气,知道契苾明已经决定要跟他一起除掉薛怀义了。

    于是他又连忙说道:“这一点,我当然明白。只不过我久在后方督运粮草,营中人情军务所知不多,依契苾总管所见,还要再联络哪一路总管,才能敲定大军后撤此事?”

    “眼下营中,大总管穷乐不事,军营事务大半委于苏宏晖、李多祚、曹仁师等总管。卑职所能递言者,唯鸡田都督阿跌丰臣等寥寥几人。”

    既然决定跟武攸宜合谋,契苾明也是用心思忖,他与大军相处月余,内中人事自然了解的比武攸宜更深刻。但老实说,他虽然略有地主之便,能够影响到同为便将的寥寥两三人,真正掌军的总管们,关系实在马马虎虎。

    武攸宜听到契苾明所点出的几个名字,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几个掌权的总管,苏宏晖乃是名将苏定方的族孙,曹仁师则是跟随苏定方灭百济的勇将曹继叔从子,李多祚虽然身为蕃将,但在军中威望不低。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除掉薛怀义,手持圣皇密令,武攸宜自可以放心联络这几人。可问题是,他除了要杀掉薛怀义之外,还要掌握整个代北道军权,这三人在他看来还是潜在的竞争者,他甚至都想一并除去。

    “那么,能不能在此地直接除掉怀义?”

    想了想之后,武攸宜又说道。

    契苾明闻言后忙不迭摆手道:“这万万不可!眼下大军仍居边陲,漠南今冬形势本就诡异莫测,且军中多有蕃胡仆从,一旦贸然轻杀大将,军势恐将难以约束!最好是能退回并州,再作图谋。”

    他虽然也是出身蕃胡,但是整个家族入唐已久,父子两代都是李唐宗亲,下意识将自己也摆在唐人位置上。

    如果代北道行军仅仅只是内陆开拔而来的军队,情况反而简单一些,可如今大营周边还有多达数万的蕃胡仆从军。这些蕃胡畏威而不畏德,一旦知道了营中发生这种剧变,说不定转过头去就会勾引突厥反攻大军。

    所以武攸宜这一想法,是万万不可。

    未免武攸宜按捺不住、做出蠢事,契苾明又耐心说道:“此三者,或出身宿将门第,或是感义受恩的蕃人,譬如卑职,只要大王能以书示之,无患他们不敢应命。这其中,苏宏晖谨慎胆怯,大军所以困顿不前,半在此人,不可强行说以险计。但其余二者,必能令达意会。”

    契苾明是劝武攸宜可以联络曹仁师与李多祚,这二者一个执掌中军精锐,一个在东北胡虏中颇具威望,如果他们肯助力此事,那就没有什么疑难了。

    至于苏宏晖这个人,倒不是契苾明小觑名将家传。事实上苏宏晖老成持重,韬略精深,营务多半由其操持,大军困顿于此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什么骚乱生出,可见能力是有的。

    但在契苾明看来,苏宏晖就犯了《卫公兵法》所言仁而不忍、知而心怯、懦志多疑的过失,身为大将却欠缺了果决勇健,作为一个辅助者水平不低,但如果独领一路大军,这样的性格是会出大问题的,轻则贻误战机、重则拖累全军。

    如果让苏宏晖知悉此事,虽然不敢违抗圣皇密令,但也一定会存心稳妥、希望对薛怀义只囚不杀,押回神都等待圣皇裁决。

    可如果圣皇如果再见到薛怀义而突发情绪,决定留下其人一命,那他们这些与谋者就把薛怀义得罪狠了,不如直接就把薛怀义干掉。

    听到契苾明的劝说,武攸宜便也陷入了沉思。契苾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所给出的建议尽管不无道理,但却并不符合武攸宜的要求。

    同时,他也意识到如果大军不作后撤,是很难在朔州便直接干掉薛怀义的。甚至就连已经被他拉拢过来的契苾明都不赞成他这么做,可想而知其余各路总管对此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看来,想要干掉薛怀义,是必须先要把大军拉回并州的。而想要让大军后撤,便绕不开那三路总管。一时间,武攸宜可谓是纠结到了极点。

    契苾明见武攸宜仍是犹豫不决,便又忍不住继续说道:“既然撤军已经是势在必行,那么眼下索性专议此事。密令所言,只当不存,等到大军返回并州,再集群力那就简单得多了!”

    武攸宜听到这话,眸子不免亮了一亮,他本来打算就是将大军拉回并州之后便结果了薛怀义,顺势掌握大军军权。契苾明这一提醒,倒是让他思路转回原点。

    但这一番纠结,也不是白费的。起码让他意识到想要掌握这一支大军,还要除掉或者说控制住几个过于强势的总管。

    “便如契苾总管所言,你我尽管联络营中诸总管,确定撤军事宜。至于后事如何,回到并州后再作细论。”

    武攸宜点点头,准备与契苾明分头行事。虽然大军撤回后方的过程中,难保神都政变的消息会不会进一步扩散到军中,但他也可以利用这一段时间,争取对大军的控制权。

    此前他有圣皇作为后盾,没有太强烈的需求要直接控制大军,也就安心待在后方,不愿到前线受苦。但现在靠山已经倒了,正需要利用这个时间差来控制大军。

    眼下暂时是不好直接解决薛怀义,但他也可以利用薛怀义压制住几个军中的刺头。这想法也并非凭空生出,借力打力,他已经在代王那里领教过许多,过往的经验便可以在此时派上用场。

    契苾明主要负责去游说曹仁师与一些话语权较小的行军总管,而武攸宜则负责游说苏宏晖等人,但他却刻意漏下了李多祚。

    言是游说,但大军困顿于此,苦不堪言,事实上诸军总管也都早有去意,只是担心背负怯战之名而不敢议论,现在有了副总管武攸宜出面游说,不长的时间里便已经达成共识。

    大总管薛怀义又过了充实的一天,意犹未尽的返回中军大帐,喝令兵卒将他今日射杀猎物收拾烹烤,用作晚餐,准备在大帐中宴请建安王,却还不知麾下诸总管们已经背着他做出了撤军的决定。

    武攸宜对于薛怀义的邀请也并不回避,在与诸总管联络一番后,按时来到了中军大帐。

0503 借力打力,拘禁蕃将

    大帐里灯火通明,炭火旺盛的火盆环置帐中,将整座大帐都烘烤得温暖无比又少有烟气,帐中许多人只着单衣犹不觉寒。

    当然,这样的条件也并非所有将士都能享受到。尽管代北道大营物资仍然充沛,但既然驻扎边地,物资方面自然也要惜量使用。

    像是取暖所用的柴炭自然也是能省则省,将领们自是足量供应,剩下也只有军中精锐战卒能够限量享受。

    至于那些外围的蕃胡仆从军们,如果本身准备不够充分,那连基本的营帐遮蔽都不能满足,有的甚至需要宿窝雪窟,忍饥耐寒。

    当然,也并不是因为大唐在苛待他们。唐军每作征发,军资与战利品方面也会有所回馈,但也绝不可能发放到每一个胡卒手中,其中绝大多数便被他们各自首领、酋长们给克扣起来。

    那些胡酋们对待本部族人少有体恤关照,只当做是给他们换取富贵的资源。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养了这么多闲力又有什么用。

    也正因为唐人财大气粗,肯于分润好处,尽管垂拱以来,大唐边事方面日渐低迷,但每作征发,仍然不乏胡虏响应仆从。

    如果站到突厥那边,打家劫舍看似过瘾,但突厥能够给他们的好处实在微乎其微,恶战于前、残羹分食,如果战果不够丰富,他们本身还有可能沦为突厥洗劫的目标,风险实在太高。

    所以只要大唐边境形势还能稳得住,那些少民寡众的蕃胡们,还是更加乐意跟在大唐身后混口饭吃。

    营帐里,薛怀义畅怀斜坐,自有兵卒殷勤的分割烤肉、斟酒续杯送到嘴边。当然,这样的享受跟在神都时自然是远远比不上,但薛怀义对此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反而还乐在其中。

    神都城里虽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薛怀义却总觉得有些压抑。早年他第一次领兵外出时,心里是慌得不得了,但走了一程之后,那种统率千军万马、行营中唯我独尊的畅快感觉很快就压过了对战场的惧怕。

    特别每次行军,既不需要作战,回到神都后又不乏炫耀的话题,薛怀义非但不再排斥率军远征,心里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

    当然畅快尽兴是一方面,薛怀义也明白自己斤两所在,所以每次典军外出,对于具体的军务从不过问,只专注于自己行营中的享乐。这也是因为军务所涉庞杂繁重,他就算想干涉,也无从下手,索性自得其乐,也省得费心。

    今天得知武攸宜亲自入营,薛怀义很是高兴。倒不是因为他跟武攸宜关系有多好,但总算是神都旧识,正可以让武攸宜见识一下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之高。

    毕竟这种事情,他本就乏于词汇自夸,而且旁人就算耳闻有感,也只是隔靴挠痒,自不如身临其境感受的直接和深刻。

    也正因此,今夜除了在直巡营警戒的将领们之外,营中果毅以上将领们俱都被薛怀义召集到中军大帐里,再加上一些胡部酋长,整个大营中足足有近百人之多,但内部空间仍然显得颇为宽敞。

    “此前建安王要在后路督运军需资用,我虽然有与你并肩杀贼之心,但也不能以此扰事。但王今日既然亲临营垒所在,就不必急于速归,一定要胜览这漠南边塞风情!”

    薛怀义已经饮得有些微醺,乜斜着武攸宜笑语道:“大漠飞沙,金戈铁马,磨刀单于台,这才是男儿豪壮!神都几人,所夸无非风月色艺,马上击鞠便觉勇不可当,但对咱们这种饲马塞外的壮士而言,不过只是留恋家门、不敢远行的犬才罢了!”

    听到薛怀义这么说,武攸宜并帐内众将自然纷纷开口夸赞薛师豪壮。

    薛怀义受此鼓舞,不免更加兴奋,抬手指了指契苾明说道:“久宿营中,也是无聊。既然建安王也已经入营,明日契苾总管就安排一路精锐骑众,咱们直往单于台,稍作休整,扑杀突厥南牙,逐猎默啜之后,便可凯旋了!”

    契苾明听到这话,眉梢已经忍不住暗跳,忍不住瞪了几个吹捧薛怀义最过火的将领一眼,话说起来好听,真要勾起这一位的心火,那可不好扑灭。

    与此同时,契苾明也频频望向武攸宜,示意他赶紧说撤军之事,否则看薛怀义这兴头,说不定明天真就要冲营而出了。

    武攸宜平时虽然乏甚担当,但眼下图谋大事,自然也就不容退缩。

    于是他便迎着薛怀义已经稍有迷离的视线,叹息说道:“薛师有此壮志,诚是可嘉。但憾在卑职运浅,今次所以入营,却不是为了要与薛师并肩逐功漠南。大军久顿于外……”

    武攸宜一同解释,无非大军所耗太多,后继支持已经乏力,实在很难再维持大军长留于外了。

    这倒也并非纯是诈辞,初秋朝廷用兵时,本就打算是速战速决,虽然筹措的给养不少,但也已经将要见底。特别朝廷发生惊天剧变,想也可知后续绝对不会再有更多援助到来。

    薛怀义本来兴致满满,却没想到武攸宜说出这样一番败兴的话出来,很快脸色就阴郁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怒火压下,转头看向另一名总管苏宏晖,沉声道:“营中物资,还能支用几日?”

    苏宏晖看了一眼坐在大帐角落里的那些胡酋们,起身答道:“前期准备充足,营中物资自是足用。但漠南之贼畏我王师之壮,远遁无踪,大军顿此月余却不见战机,只怕再留于此、近期之内也无转机……”

    随着苏宏晖开口,其他几名行军总管也纷纷进言,所述理由大同小异,无非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军长留于此,锐气已失,不如暂退休养,来年再战。

    薛怀义本来满心的不悦,他此番率军出征,是很有几分要作从零到一的突破,想要真正给突厥放放血,毕竟每一次都是郊游一通也实在说不过去。

    但他也知兵者大凶,不容任性,耍威风是耍威风,不至于连小命都给搭上。特别诸将都这么说,总是有几分道理,因此心情也稍稍冷却下来。

    不过薛怀义还没来得及开口,席中端坐的蕃将李多祚已经推案而起,怒声道:“圣皇陛下使我十八路总管、大军十万,壮势巡边,所为正是讨伐贼逆,打杀不臣,扬我大周天威!大军久顿不战,空耗谷米,已经有负君恩,如今更不战而走,将使我代北道将士如何归告陛下!”

    李多祚这一发声,顿时打破了此前那种默契氛围,诸将各自喑声,而薛怀义眼神也闪烁起来。

    武攸宜见状,心中顿时一乐,他正打算拿下一两个刺头,并打算勾引李多祚站出来,此际正和心意。

    于是他也愤然起身,劈手将手中杯盏砸在李多祚身上,同时大骂道:“大军是战是走,自有大总管裁决,岂有你蕃奴妄自置喙余地!自卖骄勇,贪功不恤,我大周将士性命难道是你谋功之资?诸将齐聚一堂,大总管尚未发声,你这蕃奴便先勃然咆哮,将大总管典军之威置于何地!”

    薛怀义听到这一番话,顿时也坐直了身躯,抬眼望着李多祚不悦道:“让你发声了么?”

    “卑职失礼,但卑职以为大王所论撤军之由实在有失偏颇……”

    “住口!”

    武攸宜继续怒声道,同时给不久之前约见的苏宏晖打一个眼色。

    苏宏晖见状,便也连忙起身下令将一些中层的军官并诸胡酋引出帐外,不让大军上层矛盾广为人知。

    待到众人撤出,帐中只剩下十多名总管一级的高级将领,契苾明便又开口说道:“卑职请两位大总管宽恕李将军失礼之罪,今次行军所征召边胡仆从,多有李将军故旧相识,此番若无功而走,诸仆从不得犒奖,李将军恐负故旧,一时情急……”

    他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顿时便将李多祚挤兑到更加尴尬的处境中。

    虽然契苾明所言也是事实,李多祚乃是出身东北的名将,而且也曾在黑齿常之麾下奋战在与突厥作战的一线,与境域周边诸胡都有着不错的交情,今次如果不战而走,那些胡酋们少了讨要封赏的理由,总归是要不满的。

    但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可如此直白的一解释,便显得李多祚是为了关照那些胡酋们,所以无顾大军眼下的困境,一意孤行的希望大军继续留驻于此。

    在诸军总管看来,这些胡族仆从们无非是游食边塞的秃鹫罢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的诉求又怎么会成为决定大军去留的理由!

    薛怀义一时间也是大怒,指着李多祚怒声道:“给我把这触犯军威、犯上媚下的贼胡拘押下去!不得我令,不准解禁!”

    李多祚心中虽然委屈,但见自己已成众矢之的,一时间也不敢再多作争辩,只能老老实实受缚退下。

    武攸宜本就将李多祚视作一个潜在的威胁,眼见借着薛怀义的权力这么轻松就搞定此人,心里也觉欢喜,于是又拍手道:“大家群策群力,赶紧拿出一个撤军的细则吧。”

    在他口中,这件事俨然已经成了不需要再做讨论的定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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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