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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74 子孙如此,卿等羡否

    将近正午时,一批南省大臣们拥护着皇嗣李旦抵达西上阁外。

    西上阁地处大内贞观殿的西侧,并不属于正式的朝觐场合,因此殿堂周边的空间并不算太大,殿堂主体再加上两侧待制的厢殿庑舍,闲地已经不多。

    但这一次的召见又注定敏感,双方各存警惕,因此早在皇嗣一行到来之前,李潼便召来一千名北衙御林军精锐于此设置布防,他与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分押内外。

    至于皇嗣一行入宫来见,所承担的风险无疑更大,因此所携带的兵众也更多。单单护送皇嗣一行抵达内宫大业门处时,便有南衙甲士两千余众。

    这应该是眼下南衙于禁中能够调动的所有机动力量了,毕竟南衙卫府虽多,但兵众驻营也分内外,需要防控的区域也要大得多,远不如北衙这样集中灵活。

    昨夜事变虽然主要发生在皇宫与有限的几坊之间,但神都诸城门都要进行有效的控制。再加上作为城防主力的金吾卫,眼下还有乱迹未定。

    左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倒是聪明,昨夜根本就没有出坊,至今仍被困在清化坊官署中,身边估摸着有将近两千人的金吾卫将士,仍在与坊外的肃岳军健儿们对峙着。这就需要禁中在达成共识、决议后,再降敕杀之。

    驻守在大业门处的泉男产奉代王之命,准许南衙一千名将士入宫。这也只是彼此求个心安而已,如果接下来的交涉真要付诸战斗才能解决,眼下的南衙还真不是北衙的对手,只不过没有理由那么做。

    当皇嗣一行抵达西上阁处时,环境不免显得更加局促。双方各自拥众千余之数,聚集在这稍显逼挤的空间中,很容易发生什么擦枪走火的变数。

    因此在刚刚复相的李昭德主持之下,北衙军众占据了西上阁右侧与后方的区域,而南衙军众则在左侧与贞观殿宫道停留,两衙将主各居左右两厢,确保及时约束、控制兵众。如果过程中发生什么变数,也能保证各自都有退路。

    李潼站在殿中御案内侧拱卫着他奶奶,并没有出殿迎接皇嗣。整个调换的过程持续了一刻多钟,期间李潼听到他奶奶不止一次的叹息。

    这些叹息中,可能是有一部分是对于母子不能和气相见的伤感。但更多的,李潼觉得应该是对他四叔李旦的失望。

    相见之前,如此小心翼翼的布置,这是下意识将自己摆在了母亲的对立面上,这无疑会对李旦接下来继承他母亲的政治资产与威望极为不利。

    无论此前是个什么情况,但现在母子才是一体,她们共同代表着皇权。可是现在看来,李旦并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君,已经流露出一丝任人摆布的苗头,母子情的凉薄就通过这样一个细节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

    当然,李潼也明白,这并不能怪他四叔。

    任是谁被如此长期的幽禁、玩弄,妻子被虐杀、亲故被迫害,自身性命都朝不保夕,而施加一系列迫害的还是自己母亲,没有幽愤至死,已经算是心性坚韧了,又怎么能不在心里埋下一个巨大的阴影?

    就这么又过了一会儿,李旦才在几名大臣的拱从下登入殿堂。

    李潼看到他四叔每往前迈动一步,身躯就无意识的佝偻一分,及至行入殿中,头颅更是已经深垂于胸前,由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上一眼端坐在殿的女皇。至于他奶奶,嘴角的纹线则更加深刻,并随意瞥了李潼一眼。

    “臣、参见圣皇陛下。”

    行入殿中后,李旦弯腰作拜,其他几名大臣也都一同下拜道:“臣等参见陛下。”

    武则天端坐殿堂中,等到众人参拜完毕,才举手指了指殿中空席并说道:“皇嗣入座吧。”

    待到李旦步入席中坐定,武则天蓦地挥手一拍御案,并怒声道:“尔等诸卿,能不能告诉朕,魏王等弄权害政,伏诛当然。可是皇嗣安在苑中,为何要强行滋扰?”

    听到武则天陡作厉呼,殿中群臣心弦都是一震,皇嗣也终于抬起头来望向母亲,张了张嘴似乎是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片刻后,狄仁杰才向前迈了一步,并正色沉声道:“禀陛下,臣等并非趁乱滋扰。魏王等才不当中人、功不配国恩,不恭臣节,不服伦情,荒诞失礼,昧于大义。圣皇治世,何以恶贼作大?追本溯源,在于春宫久虚。

    皇嗣乃二圣嫡传,春秋正盛,志力久养,恪礼笃孝,实乃储备不二之选。应当不当,悖离人望,难免邪情滋***计外露!事表之贼,除之则易,祸患之根,亦不可不察!所以臣等入叩皇嗣,讨问国务,此亦社稷相关,绝非失礼滋扰!”

    “狄少卿所言,俱臣等心迹,惟陛下明察!”

    狄仁杰讲完之后,登殿的大臣们也都纷纷以此作答。

    听到群臣发声,武则天又默然片刻,接着转过头望向皇嗣并沉声道:“皇嗣也是这般想法?”

    李旦下意识站起身,弯腰拱手道:“臣、臣世务久疏,不敢畅论国计。但魏王等行为之恶劣,虽久居禁中,亦有所耳闻。此番南省诸公并宗家少勇并力诛贼,匡扶正道,臣不敢窃功自美,但陛下如欲追究不请之罪,臣、儿愿一身领之,只求阿母不要见罪这一份皎皎不污之贞节!”

    听到皇嗣这番回答,武则天眉头下意识抖了一抖,继而便冷笑起来:“朕号为天下之主,私情的眷顾竟不为内外所容。本意只是对门中几个亲徒偏爱纵容了一些,却不意竟是挟持世道同污的昏庸?”

    听到这里,不独李旦出席下跪,李潼也忙不迭退入臣班、口称请罪。

    这时候,老臣欧阳通又发声道:“陛下在公诚为天下之主,在庭则人伦之本,儿孙俱居近侍奉,本不必私情眷顾侫幸之徒。家国、天皇之所托也,秩序井然,岂邪流瓜葛之属能作轻窥?

    魏王等所以罪在应诛,便在于恃弄论义,践踏秩序,世道未为所污,唯陛下神圣之名受累不浅。皇嗣、代王,俱宗家美器,远非魏王等庸才可比,施爱血亲,菽水尽欢,天下称羡!”

    “欧卿所论,诚是德言。”

    好一会儿之后,武则天才蓦地长叹一声,指着欧阳通说道。

    接着,她又指着李旦示意他入前来,并继续说道:“母子之间,自应畅所欲言。皇嗣内秀不表,母子相知,不免艰难。所以号以为嗣,寄意深刻,难道你还不能有领会吗?”

    “儿、儿……惭愧!阿母厚爱,已在不言,儿却自惭情怯,未能……”

    李旦听到这话,忙不迭又跪在御案一旁,抽噎着悲不成调。

    李潼眼见到这一幕,不免心中暗叹,他这奶奶真是把他四叔拿捏得死死的。

    “魏王等恃恩弄权,扰乱社稷,朕之过也。幸在家庭有少壮肱骨,朝中多忠义之士。制凤阁内史李昭德推查诸王罪实,已伏诛者明列罪过,敕告朝野,未发者深查罪隐,宣付刑司。”

    武则天从御席上站起身,并将皇嗣拉起与自己并立一处,继续说道:“司礼卿欧阳通忠君明礼、体格端庄,授春官尚书并入事政事堂,即日督造册礼,引皇嗣回归东宫。余事诸大臣量裁,分付有司。”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要跟群臣商量的意思,似乎是要打算就此定论。

    但这样一个结果,群臣显然不能接受。几乎在武则天话音刚落,狄仁杰等群臣已经再次作拜,口中说道:“功则赏,罪则惩,国之大体。唯慈唯孝,唯恕唯悌,家之道义。皇嗣,天皇之爱子,天下,唐家之基业。天皇遗诏,授事陛下,子、业相托,臣等亦恭在遗命!

    此番诛杀贼王,所以成事,在于天意人心所指!皇嗣年齿已长,但却久在事外,虽有仁德之名,苦无治事之功。若皇嗣羸弱不器,诚非天人所望,臣等亦恭事陛下,以待宗家能托大器者!

    方今朝廷锄奸,皇嗣已经在事,志力都有凸显,朝士群声赞叹,此陛下至德也!满朝唐家忠骨,思念天皇嗣息,陛下忍夺人愿,使皇嗣再隐人前?”

    此言一出,整座殿堂中已经是鸦雀无声。甚至就连李潼,都没有想到狄仁杰他们为了逼宫夺权,竟然能够激进到这一步。

    他抬头看一眼脸色已经难看至极的武则天,又看看仍在叩请的狄仁杰等人,起身扶剑,指望皇嗣正色道:“昨夜至今,刀兵阵仗演于宫苑之内,虽壮年者亦不免恐惧余悸。臣虽自恃筋骨少壮,重甲竟夜覆身,难免体貌疲惫。恩亲忧怅,饮食俱废,发不沾枕,只为护持大局不崩!

    含辛茹苦,慈功绝非短年,岂能一言抹杀!臣庭私幼子,不学无术,但此身所有,俱在恩亲,若大义不容私情,人望刻薄伦理,结草衔环,即在此日!”

    随着李潼起身发言,殿堂中气氛又是一凝,外堂坐于厢内的麹崇裕听到代王传出殿堂外的余声,很快也持刀站起,身后羽林军阵型为之一束。

    李旦听到这一番话后,脸色也是变幻不定,片刻后自退一步,向着李潼颔首道:“宫室弄戈,憾不能披甲入宿,幸在宗家少壮当事,却乱于墙外,我也得此庇护。代王大功,可歌可表。某虽痴长,亦不敢争美。草环同作结衔,不再让代王孤情难振。人望不该夺于人情,为此可以喑声!”

    “好、好!朕有佳儿,朕有佳孙!得此深情享受,何吝分事授之!”

    武则天在默然许久之后,先是握起了皇嗣的手腕,又行下殿堂,抓起李潼扶剑的手,面向群臣笑语道:“子孙如此,卿等羡否?”

    “天恩眷顾,子孙孝顺,宗家长福,臣等为陛下贺!”

    群臣再拜作贺,接着更是起身蹈舞,氛围一时间转为欢快起来,原本的凝重气氛也渐渐消失无存。

    一番喜乐之后,武则天终究还是改变了初衷,没有让皇嗣止于就封东宫,而是直接制令皇嗣监国。并以代王为都畿道大总管,统领洛州、陕州、汝州、郑州、怀州等诸州军事,殿中监、右羽林大将军并千骑使如故。

    这样的安排,基本上是把政权、军权分授儿孙。这样一个结果,群臣也都表示赞同,虽然各自都有一些不满,但明显只有这样安排,局面才能维系下去。

    从李潼而言,他当然是不怎么希望皇嗣直接监国。虽然这个结果也难避免,但如果能拖上十天半个月当然是好。

    对于一些外界力量而言,这起码意味着皇嗣监国乃至于继统,仍然是有极大阻力的,做不到一蹴而就。这在接下来的长期博弈中,就可以加以利用了。

    但同样他也明白,久屈之下、必有伸张。此夜事变,北衙的整体易帜,与南衙矛盾重重的现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这些南省大臣们危机感十足。势力方面,短期内很难扭转,那就要全力搏求一个名份,如此才能保证朝廷内的平衡被打破。

    而有关李潼都畿道大总管的任命,当然也会让大臣们有些不满。他们当然能够想到,代王在事变中发挥出如此惊人的作用,接下来的权势肯定会有一个质的飞跃,但河洛之间所有武装力量全都掌握在手,仍然是有些吓人的。

    虽然这个都畿道大总管并不能直接调控两衙军力,但是代王本身就统率北衙军力,如今又有了对近畿诸众府兵的控制力,也会给南衙接下来的军力整合带来极大影响。

    代王如此势大,还不如让他直接进入政事堂呢,起码南省事权自有制度的约束,代王也很难做到一家独大、政权独揽。

    但这个结果,他们又不得不接受,没见到当他们在殿堂中直言逼宫时,代王也毫不示弱的表示要结草衔环给他们下绊子了。

    政治就是要互相妥协,否则便维系不下去,只能再恶斗一场。

    起码在武家几王刚刚歇菜的当下,朝野之间所积聚的戾气已经暂时得到了发泄,接下来一段时间,谁再要不想过安生日子而刻意找事,那肯定就是失道者寡助,自己折腾自己。

    西上阁这场会谈,算是暂时达成了共识,给接下来的秩序恢复奠定了基调。武则天将政权交给了儿子,军权则给了孙子,摆出了一副要颐养天年的姿态,借着便下令要移居上阳宫。

    对此,刚刚获得监国权的李旦又跪在御案前,痛哭流涕的劝阻。一则眼下深冬时节,逼迫老母亲搬家去别宫居住,实在不是孝行。二则北衙禁军都还掌握在侄子手里,就算老娘给他腾出了地方,他也不敢住进来啊!

    所以最终,还是决定皇嗣暂居上阳宫处理国务,圣皇则仍居大内。

    几道制书接连发出之后,朝廷百司再次恢复了运作。特别皇嗣得以出宫监国的消息传出之后,的确是让南省诸众悬着的一颗心稍微松懈下来。

    当李潼引众将皇嗣一行送达则天门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皇城里奔走告贺之声,心里不免酸溜溜的,并忍不住想象如果他跟他奶奶再强硬一些,继续将皇嗣扣留在深宫中而以他为皇太孙的话,这些朝士们又会是怎样一个反应?

    皇嗣刚刚露面于则天门处,群臣便蜂拥而上、趋行至前,拜贺山呼。那副喜庆的样子,更让李潼有些吃醋,也不知这些人究竟傻乐个啥,搞得他们跟皇嗣挺熟似的。

    但无论如何,皇嗣监国总是意味着世道将要踏上一个新的局面,就连李潼这种心里憋着坏、没打什么好主意的人,想到这一点都不免有些激动,也实在不怪朝士们对此欢呼雀跃了。

    “宗庙得以逆势重振,代王真是功伟!”

    眼见到群臣拜伏于则天门前,皇嗣脸上也流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并向后转身,拉着李潼站在他的身边,一起迎接群臣祝贺。

    李潼也并没有拒绝这一待遇,毕竟他这会儿心里其实也是挺自豪的,如果指望你们老哥俩儿,事情还有得折腾呢。

    不过站立片刻后,他便主动侧身避开,并对皇嗣拱手道:“国统回归正道,乃是众望所归。臣于事中,唯孤胆薄力强逞而已,家国之重,仍赖长者。身当宿卫,不便送远,臣于此门,静候制敕。”

    李旦看着这个侄子,眼中的欣赏也是发自肺腑,举起手来拍拍李潼的肩膀,语调则就有些伤感:“光宅以来,宗家多有乖戾之事。但代、慎之你,却能一身担当宗家人情的体面,往年举止不能从容,但从此之后,盼我叔侄能够推心置腹,不使人间再笑天家薄情!”

    “君上推任崇义,宗家之幸,社稷之幸,臣沐此恩,亦是大幸!”

    李潼再退后施礼,然后便目送皇嗣在群臣并南衙将士们的簇拥之下,自皇城而南,出端门往上阳宫而去。

0475 带甲之士,俱仰代王

    凭心而论,李旦真是一个不错的人,起码李潼对于这个四叔并没有什么太过恶劣的印象。

    虽然他跟这个四叔接触不多,而李旦绝大多数时间也只是一个富贵兼苦逼的宅男形象,但仅仅只是有限的几次接触,李潼便觉得这个叔叔并不是一个心机太重的人。

    当然也谈不上对人坦诚相待,毕竟身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如果不懂得掩饰情绪,那就不是率直,而是天真了。李潼只是觉得,他这个叔叔在跟人接触的时候并没有太强的功利心,或者说把利弊盘算的很精明。

    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在此之前,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利益冲突。总之,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中,李旦倒颇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不像是李治跟武则天的儿子。未必是傻白甜,只能说有底线。

    如果可以的话,李潼倒是挺愿意跟他四叔做朋友。毕竟跟他日常接触的其他人,如他奶奶、他姑姑以及满朝大臣相比,跟他四叔相处起来要更轻松一些。

    但李潼也明白,这个可能很小。眼下他四叔已经受命监国,但大臣们肯定并不满足于此,名不正则言不顺,接下来肯定会抓住一切机会再向上拱一步。

    皇帝便是天命所归的至尊,抛开一些君权神授的政治哲学,哪怕在现实处境中,皇帝作为一个人的感情之类都是次要的,更多的是体现了一个政权某一阶段的政治诉求与利害关系,至于其本身人格,必然是要受到压制。

    所以未来决定李潼跟他四叔之间关系的,并不在于两人各自态度如何,而取决于局势的发展。李旦作为监国,法礼上比李潼更进一步,但也天然要面对、承受一些固定的问题,至于李潼,则就主观能动性要更高一些,进退都不失余地。

    等到皇嗣一行走远,李潼也并没有立即返回北门,而是站在则天门内侧,抬手招了招,示意留守此处的薛讷入前来说说话。

    “前夜一场惊变,非将军等忠勇之士捐身诸事,诸国贼也难轻松诛定,辛苦了。”

    等到薛讷入前来,李潼不乏嘉许的对他点头说道。

    薛讷闻言后则摇摇头,同时叉手道:“卑职惭愧,实在不敢当殿下如此称赞。虽有奋勇之心,可惜力有未逮,言则杀贼壮举,却无滴血沾身,只是往来奔走,一番徒劳……”

    讲到这里,薛讷语调中多有失落。

    他本是受李昭德推荐加入事中,本身又在南衙重要的右卫当中供事,昨夜便负责则天门的防守,可以说是在南省方面最重要的棋子之一。

    而其本身既然已经决定加入进来,当然也是忠勇无疑,希望能凭自己一番贡献得创殊功,所以在事前几次密谋会议中,薛讷也表现积极,次次不落,在细节方面提供了很多切实可行的思路。

    不过由于豆卢钦望的入事,使得薛讷这个位置变得有些不再像此前那样重要,特别在事变当时,更是因为李昭德跟豆卢钦望矛盾爆发,负气之下,李昭德提前将薛讷引走。

    当然就算薛讷当时没有走,按照接下来豆卢钦望的表现,也绝对不会有什么表现的机会,豆卢钦望一定会以自己的亲信党徒取代薛讷守住则天门这一要害门户。

    接下来的事变过程中,薛讷只是跟随李昭德于则天门往来大业门一遭,正如其人所言,往来奔走,一番徒劳。

    就算接下来又发生诛杀豆卢钦望的逆转,但当时是由太平公主主持,薛讷及其麾下甲士们只是充当了门将的角色。

    李昭德于西上阁复相之前,由于本身尴尬的身份,基本上已经被狄仁杰并众朝士们给排挤的边缘化。右监门卫将军李道广还因为出身关陇的缘故,被安排巡防皇城诸门。

    至于薛讷这个本来应该是宫变的核心人物,则就彻底的无人问津。当皇嗣前往西上阁拜见圣皇、达成谅解的时候,甚至就连原本麾下的军士都被征调一空。

    尽管接下来由于圣皇制授李昭德复相,李昭德的处境又发生逆转,但时间毕竟太短了。而且李昭德接下来还要忙于皇嗣入住上阳宫等要事,只来得及将李道广安排负责上阳宫宿卫事宜,暂时还没有关注到薛讷。

    因此眼下的薛讷,只能按照原本的宿卫计划,暂时留直于则天门。

    往常这个位置自然重要,可是现在圣皇在居内宫,一应安全事务都由北衙负责。皇嗣则入住上阳宫并执行监国,接下来群臣肯定都要往上阳宫去奏议国事。

    所以在接下来这段过渡期,则天门就会沦落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尴尬存在,这也意味着薛讷处境将会如此。

    就算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毕竟李昭德眼下乃是南省第一人,且其人归都之际举荐两人便有一个薛讷,可见薛讷与其交情匪浅,一旦手头事务有了一个头绪,肯定就会对薛讷进行调整。

    但是这种提拔,仅仅只是意味着李昭德个人对薛讷的赏识,至于薛讷本身的参事之功,则就难以体现出来。因此薛讷眼下的失落,也真是无从掩饰。

    “此夜用事,阴云退散,正道重归,凡于事之众,又怎么会是徒劳无功。”

    李潼对薛讷印象不错,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其人出身将门。之前几次事前的聚会,都由李湛代表他出席,回来将事情详作讲述,薛讷的积极态度自然也在言中。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心怀大义同时又渴求上进,希望能够重振家门的人,也正是李潼眼下所急需的人才。

    李潼在这场事变中,拿到了整个都畿道的军权。但想要从容使用这份权力,并发挥出其该有的效用,当然也需要有一批跟随他的将领。

    薛讷参事而无功,眼下正是满心失落,也正是拉拢其人的好时机。尽管薛讷是由李昭德举荐入事,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其人只能跟李昭德一条道走到黑。甚至正因为这一层关系,李潼才决定立刻下手挖墙脚。

    刚才虽然群臣在则天门前对皇嗣叩拜山呼,但也并不意味着就是完全处于对李旦个人的拥戴。他们此番情绪外露,更多的是对权归李唐、可以结束武周一朝种种恐怖政斗迫害的期待。

    至于李旦的个人威望要重新树立起来,那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毕竟其人上台便是作为一个傀儡,根本就没有一日独立处理过什么国事。而且如果严格说起来,李旦本身还是一个亡国之君,唐家社稷是在他在位期间被窃夺。

    诚然李旦身上是有着大义的名份,但李潼身上也有啊,只是并不如李旦那么笃定明确。

    但除了李昭德、狄仁杰这种级别的大臣已经有了一个要限制代王权柄的概念,在众多时流心目中,他作为李家血脉、天皇嫡孙,同样也是光复社稷的大功臣!

    起码在李潼跟他四叔矛盾积累、达到针锋相对,立场与路线之争已经极为明显之前,对于许多时流而言,其实并不存在路线选择问题。

    果然,当薛讷听到代王此番言语安慰,脸色略有好转,并又抱拳道:“多谢殿下嘉言勉励,卑职眼下只憾力未能尽以至于功未能著。但殿下此夜实有定鼎之功,北门将士上下齐心、同声举义,也实在是令人钦佩至极!”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笑一笑,但很快又叹息一声:“事实哪有绝对,北门之中同样不乏杂声,诸如右羽林阎知微,本身便是新承圣恩,却不能赤心相报,仍与国贼攸宁暗存勾连,不得不忍痛斩之。我如今新领右羽林,却先失臂助,营事不能从容掌握,也实在让人烦扰遗憾。”

    薛讷听到这里,眉眼之间不由得异色流露,垂首片刻后抬头凝声道:“只可惜卑职资望浅薄,才力亦短,否则一定觍颜自献,分劳营细!”

    “将军太谦虚了,眼下不过只是妖氛新除,但诸事仍然远未称定。但只要有忠志诚心,又何患没有用武之地?”

    李潼听到薛讷也在热情回应他的暗示,便继续说道:“圣皇重事托我,自然要谨慎于事,不敢因为繁劳就轻付余者。但如果是薛将军,这并没有什么可迟疑的。我与将军,相知岂是短时,谋事于未发,推心置腹的托命之义,又怎么会轻易忘怀。将军既然有此志气,不妨与我直赴北门!”

    “这、这……卑职、卑职实在,殿下如此垂青,一定倾力用事,还殿下以英明之称!”

    薛讷闻言后,自是又惊又喜,虽然感受到代王的善意,却没想到这位殿下决定如此迅捷,乃至于直接就要将他带往北门,所以一时间激动之情也是溢于言表,心中的遗憾与失落一扫而空。

    眼见薛讷如此表态,李潼也笑了起来。他倒并不觉得薛讷是望风使舵,本来是满怀的雄心壮志,结果事发时却被完全排斥在外,人生能得几次这样的机会?这当中巨大的失落感,本就不是旁人能够承受的。

    再者就算薛讷跟李昭德交情不浅,能够同志于事,但也并不意味着就要至死不渝,若是凭着这一点交情就要锁死各自的前程路线,那也实在太霸道了,已经可以说是结党营私。

    虽然眼下则天门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但南省皇城刚刚经历一番动荡,所以这里还是布置了近千南衙将士,毕竟皇城还是百司官署办公地。

    见到代王对薛讷如此看重,几名在直的将领也都纷纷流露出羡慕之色。他们自然已知代王新的官职,乃是如今神都乃至于整个河洛之间的军方第一人,若此时能够投入到代王麾下,能够表现的机会自然大增。

    “北门值宿事宜仍重,不暇走告南省相公,有劳将军稍后使员通报一声。”

    与薛讷一拍即合之后,李潼又对近处一名禁军将领吩咐说道。

    那将领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南省宰相们对此同不同意,那是他们与代王之间的话题,至于将领本身,当然是要给代王殿下这样一个面子。

    不独如此,当那将领入前听教的时候,同时也抱拳恭声道:“殿下壮功、匡扶社稷,闻者无不心折。卑职虽只庸劣之志,但也盼能投身营用……”

    李潼闻言后,对这将领点头表示嘉许,同时又笑语问道:“不知将军贵姓?所历何职?”

    “卑职名田宣仪,合宫县永通坊武原府人士,在职左鹰扬卫。”

    将领神情更显激动,忙不迭入前细报家门。

    李潼听完认真的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神都禁军虽有南北衙之分,但这只是在行政级别上的区分,其实两衙彼此倒也并不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上层大人物或还有一些事权上的纠纷与矛盾,但对中低层的将领与兵长营卒们而言,无非当兵吃粮、建功立业而已。

    南衙乃是番上的府兵,每年都要往来奔波,既要种田还要承担宿卫任务,而且在福利方面,是远远比不上北衙。甚至就连一些本来应该入役亲勋翊府的官员子弟们,都往往通过课钱躲避兵役。

    眼下虽然圣皇归政、皇嗣监国,但北衙本身的地位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而且在这次事变中更加凸显出北门众志成城、军心可用。就算未来皇嗣登基为帝,对于北衙也只会更加看重。

    因此如果能够加入北衙,对于南衙这些将领兵长们也是诱惑不小。毕竟在当下这种局面下,谁又能够笃定代王与皇嗣之间必有一争、要对代王敬而远之呢?

    更何况如今的代王权柄已经不止于禁军之内,整个都畿道的折冲府都要受其节制,能够进行调度的空间自然也大。

    且不说目睹这一幕的南衙将领们各自心计,李潼很快便引着薛讷来到北门,直接让他入营接手阎知微的职事。至于任命补授,稍后再办就是了。

    如果李昭德从中作梗,那更好,李潼索性直接将薛讷调离禁军体系,安排到他的都畿道大总管府下。

    不过李昭德应该不会这么狭隘,其人性格虽有强势一面,但也并非全无政治智慧。此前在大业门还给李潼挖坑,现在势位处境不同,对人对事做法当然也要有所调整。

    其人是在皇嗣入见圣皇之前被复相,颇有几分临危受命的意思,在圣皇与皇嗣之间立场便不免有些暧昧,甚至都有可能被人目作是圣皇安插在政事堂一个残余的爪牙。

    所以眼下的李昭德,是需要一个盟友以确保他接下来一系列的定乱政令得以正常推行。至于这个盟友,当然只能是代王。

    如果他不向李潼示好而被别人抢了先,如果被李潼各方面的掣肘挤兑,这个宰相连一个月都做不下去。

    南省从来不缺等待上位的人,圣皇跟皇嗣付以重用,结果你却跟代王搞得剑拔弩张,这说明你的能力是有缺陷的,赶紧滚,换人!

    李潼此际把薛讷拉拢过来,也是将之当作一个之后与李昭德在一些人事问题上沟通的桥梁,李昭德如果连这一点意味都体会不到,那也就赶紧收拾包袱走人吧。

    北衙在昨夜的事变中受到的滋扰虽然并不大,但因为所驻守之处便是大内宫城,人心所感受到的震撼还是不容小觑的,而这些影响又是表面上所看不出来的,所以此前的宿卫安排当然不可再用。

    麹崇裕在参加过西上阁会议之后便告退回家,所以李潼眼下就是北衙唯一的老大,因此回到北衙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一份新的宿卫表。凡有隐患,或者不清楚根脚的人,那是统统不能用的。

    所以这份新的宿直表,李潼也只是安排忠诚度有把握的人。原本分散在南衙的桓彦范等人,统统编入羽林卫番号内,参与接下来这段时间的宫城宿卫。

    他自己的出入安保,则就完全交给敢战士们负责。趁着最近这段时间南省仍然没有恢复秩序,秉承着先上车后补票的原则,李潼也给敢战士们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统统编入千骑进行洗白。

    讲到忠诚度,当然是这些敢战士们最可信。此前他们隐藏在黑暗中,最为一股非法武装,仍然不离不弃,跟随李潼辗转于两京之间。对于这些心腹旧人,李潼当然要给予回报,给予他们一份认可。

    接下来时局中人肯定会对这一次宫变进行细致翻盘,在其中表现悍勇的敢战士们肯定也要被深入研究,已经没有了隐瞒的余地。

    与其让人心痒痒的打听试探,不如直接编进自己的嫡系卫队,看你敢不敢来直接问我?

    但其中几个关键成员,如杨显宗之类,李潼暂时还不能给他们一个公开的身份。

    起码在抵达西京之前,杨显宗等人还是需要稍作保密,毕竟他们这些敢战士的头领在西京时都不免作为故衣社的管事显迹人前。接下来李潼有关一切都会被放大讨论,这会提前暴露他在西京的相关布置。

    至于敢战士们则就有一个最正当的掩饰,那就是跟飞钱业务联系密切的宝利行社护卫成员。

    仍在坊间的肃岳军健儿们,李潼也下令召回,正式进入圆璧城驻扎,算是暂时归入北衙序列。

    至于大难不死的武懿宗,那就交给南衙去收拾了,总要给监国的皇嗣与执政的宰相们一个刷存在感的机会。如果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们仍然不敢手起刀落,那李潼真要啐他们一口了。

    当然要把武家所有人都赶尽杀绝那也是不现实的,这无疑会给人造成一种要与武则天彻底划清界限的感觉,就算李潼也不能答应,对他奶奶的权威打击太大,不利于他自己接下来的发展。

    该杀谁、不该杀谁,其实李潼也已经打了一个样,武承嗣、武攸宁这种曾经直接干涉国政的,拥有可观的军政权力与影响力的,那自然是干掉没商量。

    至于其他武家人,那就看眼缘了,比如被他二兄李守礼干掉的武重规,就属于可杀可不杀。其实李潼本来还打算留下武重规,借他担任宗正寺司属卿的便利,接下来给他们兄弟三人搞一个美封。

    但既然已经干掉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怪武重规自己活腻了,你说你没事往则天门凑啥。

    不过这当中还有一个人比较特殊,需要仔细斟酌,那就是眼下正担任并州长史的武攸宜。

    李潼还没考虑好该要如何处置其人,关键还是看武攸宜自己的态度。如果他肯偏向自己,那就保下来,甚至于试试连官职一并保住,如果直接扑上去抱他四叔大腿,那对不起了,索性凑个人头。

    宿卫任务安排妥当之后,诸营将士陆续就位,而天色也已经黑了下来。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都是人心局势分外紧张,所以李潼也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成功便松懈下来,而是直接留守于玄武门,确保发生意外情况能够及时扑灭。

    当然,他是不会像武攸宁那样骚包的站在玄武门城楼,而是待在玄武城中,控制整个内宫的禁卫系统。

    案头事务暂时处理完毕,李潼换了一身轻便皮甲,然后才行入内堂中。

    此时内堂里人数众多,殿中省、太医署并两衙一些治理刀剑创伤著称的军医们,林林总总十几人都留在这里,全力救治郭达等在宫变中负伤的将士们。

    刀剑无眼,无论再怎么准备周全,事发之际仍然难免伤损。昨夜的战斗主要发生在武承嗣的魏王邸,虽然王府的亲事帐内多是样子货,但在夜中那么混乱的环境中,负责攻杀此处的敢战士们也有多处负伤。

    此时伤员们已经经过一番妥善的治疗,李潼一一探访过去,因为担心打扰到他们的休息,并没有多谈,确定伤情已经稳定下来之后,便欣慰有加的退出。

    敢战士们整体上的伤势不算太严重,但伤员仍然不少,毕竟他们在最初起事时,为了保证隐秘性,多数都是布衣加身,只是在衣衫内里要害部位包裹了一些皮层等简单防务。

    但因为得到及时、悉心的救治,多数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都能重新变得生龙活虎。即便有一些接下来已经不能再披甲作战,未来生计同样无忧,从生到死、李潼都要担当始终。

    如果说伤情严重,那就是郭达。他在城楼举刀,直接将武攸宁劈下了城楼,可以说是玄武门首功。但同样也将自己暴露出来,遭到武攸宁亲兵们的围攻。幸在麹崇裕搭救及时,但郭达同样身中数刀。

    李潼跟郭达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讲到交情深厚,却是仅次于家人。某种程度上而言,郭达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面对世道冷漠时,所见到的第一缕光。

    行至此处,眼见医官们仍在忙碌救治,李潼担心打扰到他们,止步于堂外,传来医官稍作询问。

    尽管他也明白自己的要求有些无理,但还是沉声说道:“郭四郎于我,不异手足。他若安好,尔等有功。他若不治,必逞你等杀我功士之罪!”

    医官们闻言后,一边擦着额头冷汗,一边连连点头表示决心。

    李潼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敢将自己半吊子医疗急救知识扰乱医官们的救治步骤。自觉得就连历史上为皇嗣剖腹明志的乐工安金藏都能抢救回来,郭达受伤虽重,但也没有贯腹之伤,眼下已经是此世水平最高的医疗急救,应该是能救得回来。

    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他又退回直堂,就这么一直坚持到天明。

    天刚刚亮的时候,玄武门外便有几十名朝士聚集在此,请人通报希望能够拜见代王,这其中便包括他的王府长史李敬一与故友李峤等人。

0476 十道使者,保三争四

    尽管侍卫入内告知,但李潼还是没有接见那些人。不用细想也能猜到,这些人肯定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否则自有别的渠道来见,也不必挤在玄武门求见。

    再者,他虽然年少体壮,但也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事发之前的紧张筹备,事发过程中的如履薄冰,到现在尽管已经事定,但仍然不敢松懈,又哪有太多精力去听那些可有可无的彩虹屁。

    所以他在衙堂等到麹崇裕清晨赶来接班,又入内堂看了一看、得知郭达伤情已经初步稳定,这才安心的在就近一处闲苑入住休息。

    这一觉睡醒,已经到了午后。当李潼醒来时,便被告知南省杨再思、王方庆并姚元崇等已经在玄武城里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

    起床简单洗漱之后,李潼草草用过一些餐食果腹,然后便又赶到玄武城去接见杨再思等人。

    “卑职等奉监国皇嗣命,特携今日政事堂事程入告代王殿下!”

    眼见代王登堂,杨再思便在席中一跃而起,箭步冲出,弯腰趋行至前禀告道。

    看到杨再思这模样,李潼也不免叹息一声,人对自身的定位真是直接影响到日常的行为啊。

    杨再思能力不差,虽然没有什么大政治家的风骨与才能,但处理各种政令事务也都能做到信手拈来、算是熟能生巧。甚至就连李潼此前刚刚进入鸾台时,在处理起衙堂事务来,都要向杨再思多做请教。

    但这家伙偏偏就是一副腰骨酥软的做派,也真是让人有些怒其不争。

    “皇嗣监国,堂务直禀,有在朝诸公集思广益,我只是一个专督营务的将领,实在不好频作参议过问。”

    口中虽然这么客气着,但李潼还是顺手接过了杨再思呈上来记录着政事堂各种事则的籍册,持卷在手细阅起来。眼下可不是什么发扬风格、作态避嫌的时刻,政事堂所出政令,事无巨细他都有必要了解一番。

    昨日皇嗣等抵达上阳宫后,也并没有就此散去,在李昭德的主持下议事直至深夜,在京诸司四品以上俱都有份参与,所制定的政令在今日清晨开始也都陆续颁行。

    其中最高级别的一个,还是有关皇嗣监国事宜,此前只是以书令告知南省要司。

    但这么大的事情还是要有相应的礼节配合,一系列祭天祀祖的典礼已经在营张,但安排最靠前的也要到十一月中旬,毕竟要留下一个缓冲期来恢复整个神都的秩序。

    负责典礼编拟的,乃是新任宰相、春官尚书欧阳通。

    李潼想了想之后,针对此事说道:“皇嗣重回人间,监国布政,这是社稷大喜、家国幸事,诸典礼事宜,决不可草草就之。毕竟板荡并非短时,由乱入治,唯祀唯礼,可彰德威。欧公道德仁长,负责此事,诚是得人,但难免会有简陋之士指其繁琐,杨相公还是要稍作助言。”

    “卑职明白、明白的!”

    杨再思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并继续说道:“其实昨夜在议,便已经有人言是国事久乱,度支亏空,需要从宜从简。但如此家国大事,怎么能草率行之!”

    听到杨再思对自己的意思领会很到位,李潼满意的点点头。接下来典礼庄重不庄重,他并不在意,也并不打算参加。

    如果他跟他四叔出现在同一典礼场合,肯定会有一个明显的上下分别,这不免会让一些观念直入人心。与其跟着耍猴戏,不如早早前往西京布置各类事务,给安西军营造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已应对接下来会有的战事。

    跟一系列典礼向搭配的,便是以宰相李昭德领衔,分遣十道使者宣抚诸道,告变宣令、抚慰地方。

    这也属于常规的操作,毕竟神都城里发生这么大的大事,眼下的技术条件又不能支持武则天通电下野,所以也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将朝廷的变化传达到地方,告诉大家又变天了。

    看到这一桩事则,李潼便打起了精神。在通讯条件和交通条件都不发达的古代,这种派遣时节的方式是朝廷对地方施加影响的最直接方法,同时也是李潼比较关注的一件事情。

    此前外州诸众不是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吗,现在就是刷存在感的一个好机会,拿下几个使者的位置,让外州这些官员们知道李家有代王,能够力挽天倾,促成政归唐家。

    这一桩事则里,初步罗列了三十多名官员,接下来肯定还要做更加正规、严格的挑选。李潼对此倒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心里初步计划是保三争四。

    这其中作为漕运改革核心的江南道是必须要争取到的,否则他对漕运的掌控力只是一句笑谈。当然政事堂肯定也会有这个默契,江南道一个席位是没有什么悬念的,除非想翻脸。

    江汉所在的山南道,这是他给自己选定的一个备选路线,此前也跟王方庆商量过,准备让王方庆前往。王方庆如今已经是文昌左丞,放弃这样的高位、以使者的身份前往,朝廷肯定也是乐见其成。

    毕竟李潼嫡系槛当大任者本就不多,没有了一个王方庆,这会让他接下来在南省的渗透力直线降低。当然,若仅仅只是确保锁定这个席位,便放弃文昌左丞这样一个高位,还是有些可惜。

    但山南道在天下十道中有些特殊,那就是幽禁庐陵王的房州,也位于山南道。关于庐陵王李显该要如何处理,眼下实在是太敏感,所以朝中群臣也都极有默契的避开这个话题。

    因为有着房州的存在,所以由王方庆这个都省高官亲自前往,也是说得过去。毕竟谁也不能保证,靠近房州区域会不会有人犯了邪,得知神都发生政变后拥戴李显归都争夺大统。

    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是需要一个资望深厚的大臣亲自前往,能够根据情况及时定乱。王方庆以使者名义出都入境之后,李潼便打算给他争取荆州长史,直接留任。

    如果朝廷不答应,那也很简单,直接提议迎回庐陵王,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我不忍心看我三叔还在山南受苦!这样一根搅屎棍,当然要物尽其用,你们恶心我,我就把他弄回来,大家一起恶心。

    当然,朝内也不乏高瞻远瞩、见微知著之士,可能不会答应王方庆前往山南道。

    但李潼还有奶奶啊,他奶奶对他三叔还挺有感情,李潼眼下跟他三叔也没啥直接冲突,用他的人怎么着都比朝廷另外派人靠谱一些。

    有了他奶奶的支持,再加上王方庆这么大的牺牲,朝廷如果还不答应,那就是在刻意找事了。

    至于第三个选择,就是河东道。这一个席位李潼也有把握,那是因为薛怀义还率远征大军在外溜达呢,如果知道了都内的消息,谁也不知这和尚会撒出什么野来。

    李潼所担任的都畿道大总管,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要防备薛怀义这一支征师回攻神都。你们还要让我打仗,还不准备让我派人出去吹牛逼,这叫人干的事?

    争取河东道这个席位,既能料敌先机,还能顺势联系并州的武攸宜。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将如今已经在掌握的一部分钱粮调往河东,继而运入关中,给李潼接下来在关中的行动打下一个物质基础。

    毕竟如今的关中已经渐渐褪去昔年天府之国的风采,由于府兵制的崩溃、也让军户这一基础的生产单位遭到严重的破坏。

    李潼前往关中,是为了回归祖地、回血蓄能,可不是要让人瓮中捉鳖,当然是要做好充足的准备,积蓄足够多的钱粮物资,起码要维持到关中需要恢复正常的生产秩序。

    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只凭杨丽在汴州小打小闹的收粮是远远不足的。

    他之所以选在这样一个时机发难,也是因为眼下诸州物资都已经运入神都,正打算过一个肥年呢。

    他如今身位都畿道大总管,而且还有薛怀义所率大军这样一个明确的威胁,有充足的理由和权力将神都府库物资搬运出来,进行备战。

    这三道使者,是李潼接下来需要经营的局面草图,是必须要争取到的。

    当然,他也都有足够的理由去争取,必要时可以让渡出一部分北衙的军权,毕竟他一旦离开神都,己方阵营中也实在没有人能够像他这样完全控制北衙。

    李潼初步的计划,是准备让他二兄李守礼进入北衙,兄弟俩左手倒右手,掌握住羽林军一卫并千骑,起码是要保证他奶奶与留在神都的人事安全。

    就算李守礼有些不靠谱,但只要搭配一个足够稳重的班底,让这小子天天在衙堂睡觉、得闲打打马球,混日子还是可以的。

    至于争四,李潼心里的备选是剑南道或者陇右道。这两道各有各的诉求,但也并不是一定要争取到。就算争取不到,也能通过别的方法弥补,因此需求没有前面三个那样强烈。

    事则之中,还有一个跟李潼有关的,那就是以洛州为河南府,由代王担任河南尹。

    这看似是继续褒扬他的功劳,给他加一个荣誉大过实际的兼职,跟他都畿道大总管任命略有重合和互补,毕竟都畿道大总管侧重军事层面,而河南尹则偏重于民生政务。

    但李潼一眼就看出来,这里边肯定是憋着坏主意,这是已经在为夺他军权留引子了。

    毕竟一道大总管只是一个临时的差使,而河南尹却是常设的州牧,如果说薛怀义的威胁能够得到妥善解决、不再成威胁,那么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提出罢免他都畿道大总管的提议,从而将他的覆盖力压缩在洛州一地。

    这个法子初时不痛,但刀落下来的时候却狠。洛州京畿所在,水浅王八多,差他一个河南尹?

    如此绵里藏针的手段,李潼猜测八成是狄仁杰提出来的。不过他现在也并不打算计较,不应招就是,河南尹他是不会要,但朝廷大可以补偿他一个品秩相近或者职权相类的位置,毕竟他也有人要安排。

    至于狄仁杰给他下绊子,等他到了西京,大可以打包将关陇那些玩意儿送来神都,驱虎吞狼,看他们窝里斗,偶尔拉个偏架或者火上浇油,让他们自己内耗去。

0477 徐娘假子,披麻而行

    一场事变后,最能体现出局势变化的,自然就是人事上的调动。

    尽管此时距离政变不过仅仅只有一天多的时间,但通过政事堂的各类人事调动,已经可以看出接下来局势发展的一些趋势。

    作为百官之首的宰相们,事变过程中折损两人,武三思与豆卢钦望。但在昨天也补入两人,李昭德与欧阳通。

    尽管总数上仍然维持六个人,但各自的处境与前途,其实已经出现了区别。李昭德与欧阳通自不必说,他们作为政变后新任命的宰相,也是政变第一批受益者,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肯定会大权在握。

    杨再思算是眼下这个宰相班子里的老资历,尽管没有直接参与政变,但在政变后却快速投向代王。有了代王出面保全,甚至在皇嗣还没有确定监国之前,已经放手侵占了原本属于凤阁侍郎张锡的事权,即就是主持冬集铨选。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杨再思也只能紧紧抱着代王的大腿,如此才能既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还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免于遭受接下来的清算。

    但这也是暂时的,如果真有一股政治势力接下来憋着劲就要搞杨再思,而杨再思本身也并非没有把柄可抓。他想要继续获得代王的庇护,便只能努力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至于其他三个宰相,秋官侍郎杜景俭已经被罢知政事,但也由原本的秋官侍郎提升为秋官尚书,是接下来内史李昭德主持清算的重要助手。

    张锡运气不佳,作为当夜留直凤阁的宰相,李昭德为了避免豆卢钦望过于势大,直接便将其人给拘押起来。现在李昭德成了朝中第一人,尽管眼下还没有对张锡作进一步的处理,但想也能知张锡必是前程堪忧。

    御史中丞周允元,相对而言在宰相当中本就资望有些浅薄,而且身体不算好。政变当日,其人甚至还在居家养病,按照杨再思补充的细节,周允元是在今天早上才被通知前往上阳宫拜见皇嗣。

    身为宰相,朝中发生如此大事,受到的消息却如此滞后,可想而知周允元已经被完全的边缘化,甚至连被新起几方拉拢的资格都乏乏。

    政治斗争的残酷就是如此,杀人根本无需用刀。李潼记得,他早前担任鸾台给事中的时候,跟周允元还是同僚,而周允元本身也属于皇嗣一系的大臣。

    造成其人如此处境的,一是在登堂拜相后,立场应该是发生了一些转变。比如跟梁王武三思一起抵制、打压代王的人,比如李昭德被罢相归都时,其人对李昭德态度颇为不善。

    一个失势的宰相,与当下两个大佬都发生龃龉,而且本身也没有足够的资望与能力,如此便造成了周允元的无人问津。

    其人如果能够认清现实,主动请辞的话,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毕竟无论李潼还是李昭德,也没有必要因为一点小矛盾就对其赶尽杀绝、不死不休。至于还会不会有其他方面的纠缠,那就要看周允元平时人缘好不好了。

    狄仁杰由司宾卿转为文昌右丞并领地官尚书事,但仍然没有加相职。这应该是李昭德的阻挠,杨再思的补充也佐证了李潼这一猜想。

    当然,按照狄仁杰在政变中的参与程度,拜相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压上这么一压,稍后即便进入政事堂,便也分出了一个主次。

    李昭德的强势,可见一斑。毕竟其人复相之后,权威还没有完全树立起来,一旦遭到朝臣们反对,或者皇嗣都支持狄仁杰拜相的话,这对李昭德的威严将是一大伤害。

    但李昭德就是这么干了,而且目前来看,倒也并没有激起太多的不满。

    不过李昭德也并非莽干,他先是在政事堂否决了由崔玄暐接替郑杲担任洛州长史的提议,然后又将崔玄暐调出凤阁,出任司礼卿。

    崔玄暐担任洛州长史,应该跟给李潼加任河南尹有关,都是河北佬儿针对他的计划中的一个环节。如果洛州升格为河南府,长史等员佐自然随迁,河北人顺理成章的就能将手插进李潼兜里,大夺事权。

    通过这一点,李潼也不免感慨这些河北人真是不大看得起他。只怕现在在他们眼中,代王仍然不过只是一个弄事鹊起的幸运小子而已,占便宜、捞好处全无心理负担。

    也无怪这些河北人眼高于顶,作为一股传承悠久的老牌政治势力,这些河北佬儿们自有一份底气。强如太宗李世民,对于他们也仅仅只是打压提防,做不到连根拔起。

    到了高宗时期,急于要摆脱关陇旧势力的掣肘,对河北人不免就依赖更多。武则天时期,虽然政局要更加混乱,但河北人却始终是活跃在时局中的一股重要力量,是武则天用以制衡关陇勋贵的一个手段。

    河北人在武周后期,特别是随着营州事变爆发,在朝廷中更加势大,无论是李显的回归,还是更往后的神龙政变,甚至可以说左右了时局进步的方向。如果中宗李显没能解决掉神龙五王,那么所谓的李武韦杨集团只是一个笑谈。

    李潼如今的确是伴随着政变成功而势大一时,但跟河北人过往的对手与主子相比,仍然差得远,也就无怪乎这些河北人将李潼当作一个假想敌。

    他们在乎的倒不是李潼会不会跟他四叔争夺天下,而是在他们眼中,代王就是一个软柿子。如果操作得宜,代王眼下的权势,他们都可以逐步的据为己有。

    历史舞台这么大,可能够站在上边唱戏的只有这么多。关陇的豆卢钦望甚至都想在政变过程中就搂草打兔子,把代王给办了,只是太心急,错估了形势。如果没有一副吃人不吐骨头的心肠,又怎么可能常年站在台上而不被淘汰掉。

    李昭德要阻止狄仁杰的上位,所以先挡回了河北人伸向李潼的小黑爪,但也没有完全罔顾河北人的诉求,将崔玄暐任命为九寺之首的司礼卿,也是在对河北人进行分化,给崔玄暐制造一个努力一把、自己也能拜相的可能。

    毕竟河北人本身也不是一个紧密的政治联盟,较之关陇勋贵们还要更加松散,分化起来也简单。

    在政事堂这一轮应急调整的人事安排中,李潼一系的官员们所受影响倒是不大。毕竟本来就不算多,而且在眼下这时节,无论心思用的多深,起码表面上,谁也不敢直接跟代王瞪眼。

    李潼眼下其实考虑更多的还是后计问题,对于神都城内朝局设想的并不多。

    欧阳通已经被他奶奶点名拜相,杨再思也已经导向了他,接下来再以陆元方取代王方庆原本的名额进入政事堂,从而继续主持漕运相关事宜,至于其他的,他也没有精力管上太多。

    不过眼见到河北人对他都快打出组合拳了,李潼当然也不会客气。但眼下旗帜鲜明的搞针对挺蠢的,眼前一堆金子不去抢,却要跟身边人打得头破血流,只会便宜了其他人。只要老子抢的足够多,就能气死你。

    想了想之后,他提笔缓书一份便笺,内容是推荐洛州长史郑杲进入政事堂担任宰相,然后便将之递给了杨再思,并笑语道:“只是一家私见,请杨相公转递皇嗣并政事堂诸公。洛州都畿所在,接下来难免还会有星火余波滋扰乡境,洛州长史乃布政境域之内的州府上佐,如果能够出入政事堂,这会大有益近畿的民生安定。”

    杨再思接过便笺匆匆一览,脸色顿时一苦,没想到代王胃口居然这么大。随着代王在政事堂中掌握的席位越多,他在当中的作用就会被摊薄,甚至于有可能会被取代淘汰掉。

    但他在两手接过便笺后,又连忙表态道:“请殿下放心,卑职一定谨遵教令。”

    “洛州长史进入政事堂,也只是一时就宜之计。毕竟眼下情况特殊,待到局势大定之后,终究还是需要循于常规。”

    李潼也知道他这么做是有些违规,毕竟政事堂乃是集中处理国家军政大计的场所,由方伯州佐担任宰相不合规矩,这与朝廷整体上重内轻外的格局有些相悖,哪怕是都畿所在的洛州。

    而且郑杲在一年多前才从天官郎中提拔上来,结果现在就要直接拜相,实在是有些夸张。

    但若不如此,就不能将他的态度表达出来,老子的人,谁敢动?

    除此之外,今日政事堂事则还有许多细节上的调整,比如将武懿宗等武氏诸王拘押在审,秋官郎中徐有功为司刑卿,开始翻查旧年冤案之类。对于这些事情,李潼也就不怎么表态了,毕竟跟他关系也不大。

    打发走了杨再思之后,李潼才又跟王方庆与姚元崇讨论起接下来组建员佐班底的细节。

    眼下李潼无论是权位还是声势,都已经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所以对于员佐要求也就更高,尤其是在才能方面。至于王府那套旧班子,已经不合时宜,李潼也不打算再继续维持下去了。

    讲到这个问题,王方庆便又说道:“昨天李长史求见甚急,今天也是几番使人传信,希望殿下能召见垂教。”

    “先不必说他,讲一讲几路使者人选。”

    李潼闻言后便摆手,不打算讨论李敬一的问题。起码在他这里,这个人已经没啥前途可言。

    见代王如此表态,王方庆又苦笑一声,他现在也没啥资格替别人求情,自己都要从中央前往地方,希望能够在未来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不过姚元崇开口说道:“卑职觉得,殿下见一见李长史也无不可。甚至几路使者都不妨预留李长史一位,比如江南道。”

    对于姚元崇的建议,李潼还是颇为重视,甚至心里已经将姚元崇作为接下来班底的核心成员。听到姚元崇这么说,他便举手示意道:“仔细说一说。”

    姚元崇的理由也很简单,一则还是老生常谈,李敬一出身不凡,特别其兄李敬玄在高宗朝主持典选近十年之久,一度权倾一时。

    眼下国业归唐,一些在武则天时期被压制的人物不免会重新活跃在时局中,如此一来李敬玄给兄弟们留下的遗泽就非常值得重视。

    二则李潼所以疏远李敬一,就在于其人过分的擅作主张,这极大程度的扰乱了他的发展节奏。

    李潼此前在时局中限制诸多,所以在做起事来也就要考虑诸多。

    可是现在这些限制绝大多数已经不存在,甚至对宰相都有着一定的生杀之权,一张便笺便有可能直接将人推为宰相,正是一个高速扩张的好时机,对于任何一种凑上来的政治势力都要有所吸收。

    此前之所以李敬一表现的有些难以控制,就在于双方地位本质上还算是平等,合作的意味要达于依从。可是现在代王已经如此强势,李氏兄弟再想反复跳横的所要付出的代价就会更大。

    当然,综合种种,姚元崇的核心意思就是眼下的李家兄弟还有不小的价值,放弃未免有些可惜,大可以在榨干净之后,再考虑该要如何处置的问题。

    江南道的漕运重要性,朝廷不是不知道,只是因为眼下对代王之强势有所忌惮,所以才不敢将意图表现得过于外露。

    本来由王方庆出使安抚是最合适的选择,但王方庆已经另有安排。那么将李敬一以代王长史的身份下派江南道,效果较之别人又好了许多。

    “李敬一他肯去?”

    姚元崇的建议,李潼倒是听了进去,但却并不认为李敬一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这种曾经享受过旧日荣华的人家,对于重新进入中枢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从李敬一那么热心为其兄李元素张罗复相就能体现出来。

    十道使者说是好听,但只是一种没有品秩的临时差遣,虽然做得好也是一种升迁的资历,但终究不如在京畿之内活动一步到位。

    “他现在难道还有得选?”

    姚元崇闻言后又笑起来:“李敬玄故事虽然略有可追,但终究不是短时就能体现出来。他身为殿下长佐,本身不预大事,若不再为殿下用,或者连闲居神都都做不到!如此遣用,还有一份情谊,若被外逐远乡,则就信断义绝!”

    李氏兄弟虽然有他们兄长遗泽可恃,但那是需要站在一定的位置上才能体现出来。可如果连接下来这轮清洗都躲不掉,那也一切休提。

    所以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获得这样一个可能,他们也绝不会放弃代王这条最可靠的大腿。

    听完姚元崇的意见,李潼才点了点头,抬手吩咐道:“将李敬一引来!”

    不多久,一直等候在玄武门外的李敬一便匆匆入堂,用稍显夸张的语调对李潼大声道:“恭喜殿下得创伟功,使得国业复归唐家,卑职入贺来迟……”

    眼见堂中几人反应冷淡,李敬一语调也是越来越虚,到最后已是微不可闻,最终有些无力的跪伏在地,膝行入前,叩首涩声道:“卑职忝为王府佐员,一时忙于私计,未能专注王事、未能拱从殿下并赴险地,卑职罪大,不敢轻求宽恕……唯、唯盼殿下念及旧情,赐卑职一二戴罪捐身之余地……若再有负,无劳殿下训问,卑职已无面目复立人间……”

    说话间,李敬一已经是涕泪横流,叩首间,额头上的冷汗与脸上的涕泪已经在地面上积成一滩,一副悔恨欲死的模样。

    看到李敬一如此,李潼也是略有感触,微微探身,将手按在匍匐在脚边李敬一的幞头上,叹息道:“我与长史,诚有旧谊可追,坊中初见,便荐儿郎于门下听用。但长史你扪心自问,若仅仅只是无缘同行赴险,你我相见又何须此态?”

    “卑职、卑职本无面目再见殿下,卑职自知……儿郎入府听用,是他自身造化,是殿下雅量能容……卑职也曾得此厚爱,但却、但却……卑职一身至此,殿下无论是惩是杀,卑职不敢怀怨、求、求殿下垂怜儿郎年华仍长,能赐方寸容身,卑职虽九泉之下,不忘殿下大恩!”

    听到代王这么说,李敬一又是悲声大作,这一次少了几分作态,更有真情流露。如今的他,只恨自己短视,若非此前过于挥霍与代王一番旧谊,哪怕不曾与谋大事,如今代王乘风而上,又怎么会少得了对他家关照。

    “起来罢,我这里既非刑司,也非法场,无惩也无杀。既然还能相见,先情后事。你也是朝廷赠我的门客,倒并非闯入邸中的贼徒,无需再作自贱之想。”

    李潼拍拍李敬一的后脑勺,示意他就此打住,等到李敬一收起情绪跪坐在前,这才将刚才商定的安排告诉了李敬一,并认真观察着李敬一神情如何。

    “殿下宏量包容,不计前嫌,卑职必剖肝沥胆,不敢辜负!”

    李敬一闻言后,脸上便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又俯身连连叩地,表示谢恩。

    老实说,李敬一登堂后如此夸张的表现,还是让李潼有些疑惑。毕竟就算双方交恶,李潼也并没有要将他们兄弟赶尽杀绝的需求。

    就算不谈其兄李敬玄遗泽,李元素也是当过一任宰相的,哪怕跟自己断了往来,也会有别的出路可以争取一下,远不至于如此仓皇绝望。

    似乎是看出了代王的疑惑,李敬一在谢恩之后,又产生说道:“徐、徐俊臣入卑职坊居,道卑职临事而怯,不能与殿下同兴大业,罪、罪大恶……”

    “徐俊臣?”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问了一句。

    “是、正是来俊臣,其人自认已故司苑徐娘假子,昨日便在坊间披麻而行……”

    李敬一又小声解释道。

    李潼听到这话,眼珠子顿时瞪大起来,心情之恶劣简直比得知豆卢钦望在南省搞事还要更差。这真是人在北门坐,屎从坊中来,这他妈都能蹭?

0478 开元名相,次第入府

    得知来俊臣在坊中所作所为,李潼一时间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不得不感慨,能在武周一朝混出名气的,还真是有两手,来俊臣这个弯转的,真是让他都感觉有些猝不及防。

    “殿下,要不要警示来某,告诫他不准狐假虎威?”

    在听李敬一苦着脸讲述原因之后,姚元崇也皱眉请示道。

    李潼闻言后笑着摇了摇头,摆手道:“跳梁小丑罢了,不必理会。此徐司苑家事,她儿女不作发声,旁人都是越俎代庖。总之,来某若再逾越法纪,自有朝廷章令制裁!”

    来俊臣聪明处就在于跟代王攀上一点似是而非的关系,给人以暗示,却又不与代王产生直接的联系。从人情而言,李潼也确实没有干涉旁人家事的足够理由,毕竟来俊臣也不是跟他或他的亲戚认干亲。

    当然,道理是这个道理,如果李潼肯说上一句,来俊臣也得战战兢兢缩起尾巴来,不敢再瞎折腾,但这有何必呢。

    毕竟来俊臣真正的主子是他奶奶武则天,此前所残害的也多是唐家老臣,跟李潼本就没有什么太大的牵扯,就算其人有罪,李潼也没有责任去审判制裁。

    后世也不乏人为了出头而狂蹭热度,对于这样的行为最好的做法便是无视他。就算现在李潼不想被蹭热度而直接出手制裁来俊臣,也谈不上是为民除害,兴许未来在跟朝廷交恶后,还会被人当作他恃功干政的一个罪证。

    更何况,来俊臣这一通折腾对他也并非全是滋扰。对付李敬一这样的人,正需要来俊臣这种滚刀肉,瞧瞧李敬一登堂之后的表现,效果真是出奇的好。

    说到底,眼下的李潼跟来俊臣已经是不同层次的人,而来俊臣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认司苑徐氏作干妈。

    李潼自然明白,来俊臣这样的人名声实在是太恶臭,自己如果接受他的投诚效忠,甚至会给己方的人带来不小的压力。

    他这里都还没有正式上位,便已经开始使用来俊臣这样的酷吏,想也可知时流对他会是怎样一种看法。如果收留来俊臣,一定是弊大于利。

    但他也没有必要去主动跟来俊臣接触,只要他不冒犯到自己,由其自生自灭就是了。就算有人看不惯来俊臣,却又忌惮不敢下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你们自己爱瞎想。

    李敬一这里获得了代王谅解,多番道谢后便恭谨行出。至于其他还在玄武门前等待召见的人,他就不再理会了,而是跟王方庆与姚元崇继续讨论组建班底的问题。

    眼下所说的班底,是他的都畿道总管府。他所担任的这个职位,言则是时下惯用的行军总管使职,但其实更加类似于国初时的大行台。

    但大行台的霸府意味太浓厚,而且职权甚至比唐中后期的节度使还要更强,几乎就是一个独立的小朝廷,这当然是那些外朝大臣们所不能接受的。

    眼下的都畿道大总管府还是只存其名,而未有其实,李潼接下来的主要工作就是将这个总管府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这也将会是他未来坐镇关中的主要班底。

    关于这一点,刚才杨再思也代表政事堂提出了几点意见,那就是有关这个总管府的驻地、人员结构以及各种书令格式的有关内容。

    政事堂对此的意见那就是类比于大都督府,三上佐、六曹参军以及诸行参军,府、史等胥员随曹配置,品秩也都类比大都督府。李潼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相对于一般的行军总管,这样的人员配置已经相当的周全。

    李潼初步拟定是由姚元崇担任他总管府司马,顺便把姚元崇的本职给提上一级,直接担任兵部夏官侍郎。

    姚元崇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政变,但在谋划阶段提出了许多的建设性意见,而且在事变中的南省里也多有表现,由兵部郎中提拔为侍郎虽然也是超阶,但也有足够的理由。

    如果仅仅只是管理都畿道这几州府兵,姚元崇原本的官职倒也足够,但接下来还要前往关中,乃至于逐渐侵夺陇右、河东军事,则就有些勉强了,索性一步到位。

    毕竟关中的府兵体系虽然败坏严重,但也还有残留,甚至于合府上柱国。姚元崇如果本职不高,则就有点镇不住场子。

    总管府长史的话,李潼初步拟定是李敬一的次兄李元素。

    一则李元素曾经担任过宰相,资历是足够,二则既然要榨干这兄弟身上的政治潜力,当然是安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通过李元素的号召力将一部分时流引入到自己麾下,再逐步的分化吸收,为自己所用。

    三上佐还有另外一个就是别驾,这个位置李潼眼下还没有一个具体的人选,也就不急于定论,索性给朝廷一个安插人进来的余地。毕竟眼下局面初定,也不好公开的将总管府经营为朝廷政令不能覆及的法外之地。

    诸曹参军中,尤以录事参军为重,乃是诸参军之首。

    关于这个人选,李潼也考虑很久,此刻讲起来,便笑着问道:“二位知不知在都有一选人名宋璟?”

    王方庆闻言后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而姚元崇闻言后则有些惊喜道:“殿下竟也知宋璟之名?”

    “肃岳行军时,与苏味道浅论时流俊彦,偶知其名。”

    李潼又笑着解释了一句,开元名相的宋璟,他当然不需要从苏味道口中得知,但也的确是从苏味道口中得知,宋璟从年初便从外州返回神都,正在活动希望缩短一下守选期。

    此前李潼便因为宋璟远任外州、无从攻略而被感惋惜,听到苏味道提了这么一句,当时便上了心。不过回到神都后,他正忙于准备政变,能否成功还未可知,也就没有将宋璟招揽入府。

    如果失败了,自己遭殃就行了,好歹给大唐留下一个名相种子。而且宋璟眼下还是一个官场小字辈,即便招揽过来,也用处不大。

    “苏味道竟会见重宋璟,可知其人也并非一味推尚浮华,仍存几分识人之明,难怪能得裴献公赏识。”

    姚元崇闻言后倒觉几分意外,接着又说道:“宋璟的确是后进中难得的才士,体貌端庄、气度正直,有警人自省的品德。即便殿下不问,卑职也准备将其人引于殿下。”

    听到姚元崇言中对苏味道评价不高,李潼不免一乐。

    有本事的人难免眼界高,如姚元崇此类虽然不会浅薄到傲气外露,但日常言行中也都难免会有流露,能入其法眼者,必定是有能够让其人认同的才能与气质。小滑头张说,跟姚元崇便有些不对付,两人之间的纠纷更成了开元初期主要的官场轶事。

    就连被后世影视塑造的平易近人的狄仁杰,其实也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伙同其老乡们给李潼下绊子就不说了,哪怕对边疆营田出身的娄师德,也是满心的看不起。

    不过,听到姚元崇对宋璟的评价虽然挺高,但那语气却让李潼感觉怪怪的。历史上通常姚宋并称,也让李潼下意识觉得两人应该是一代人,但现在姚元崇俨然以一个官场前辈的语气在点评晚辈。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姚元崇与宋璟之间本就差了十多岁,在时局变幻频繁的武周一朝,这已经足够拉开一代政治人物的资望。

    历史上姚元崇的上位期是在武周营州之乱,而宋璟则就到了数年之后的武周大后期,伴随着他们河北老乡的上位才逐渐走上历史舞台的中心。

    宋璟出身河北刑州,虽然也是一个官宦之家,但也谈不上是什么名门,甚至没有凭荫入仕的资格。但小伙子自己很争气,年仅十七岁就中了进士,也是一个少年得志的代表。

    但有前途是有前途,想要将这前途变现却足以为难住绝大多数人。宋璟虽然不像老街痞郭元振那么落魄,但授官两任后,到现在也是一个为了守选期过于漫长而求告无门的小字辈。

    虽然眼下宋璟那些河北老乡们已经上升势头明显,但在没有强硬关系引见的情况下,想要单凭着自身素质便引起台面上大佬们的关注、从而优先提拔这样一个资望未著的小老乡,希望也是不大。

    李潼对时下的官场风气了解也算比较深刻,在没有特殊际遇的情况下,宋璟想要获得关注,起码还得等上个两三年,他们河北老乡在朝堂上立足稳定、手里政治资源给核心成员分配完毕之后,才会想着提拔一些外围的优秀后进,分配一个职位观其表现。

    不过,就连姚元崇都注意到宋璟且准备向自己引荐,可见宋璟个人素质是极强的。

    时下虽然还没有形成宋明时期那么成熟的官场秩序,但地域的影响是古已有之。姚元崇肯如此表态,一则说明是真的挺看好宋璟,二则就是宋璟还没有进入大佬视野中受到关注。

    否则姚元崇横插这一杠子,非但人情卖不出,可能还会被人误以为是挖墙脚从而遭到拒绝乃至于报复。

    “既然元之也这么说,那么就择时把宋璟引来见上一见。”

    李潼本身并没有什么名臣情怀,即便是曾经有过,但来到这个世界被摔打几年之后也就淡了。有本领的人都有个性,强凑在一起未必就是好事,如果不能平衡善用,说不定内斗起来更加凶狠。

    但姚元崇与宋璟,却是史实公论开创开元盛世、能够与房杜相提并论的顶尖人才,李潼是真的不想错过。宁愿你们有脾气了怼上我几句,也得全都扒拉到我麾下来替我做事。

0479 雷霆手段,慈悲心肠

    有关总管府的组建,李潼又提了几个关键的问题,然后便交付由姚元崇负责与政事堂进行交涉。

    待到两人离开之后,李潼又往内堂安置伤员的地方查看一番。其中一些轻伤的伤员在处理过伤势后,便陆续送往北面兵城中安养。

    最让李潼感到惊喜的是,郭达居然醒了过来。

    得知这一消息,李潼便匆匆往郭达的病房行去,将随员们留在门外,自己则轻轻走了进去。

    郭达此时正平躺于榻上,自侍药的宫女口中得知代王前来探望,便要挣扎起身。李潼见状,一个箭步冲入榻前,抬手小心翼翼按住他肩膀并轻声道:“四郎伤痛在身,千万不要轻动!”

    “殿、殿下,仆、仆幸不辱命……”

    郭达语调仍然虚弱,但是见到代王,眼中却充满神采。

    “是啊、是啊!四郎一刀,定势北门,可谓壮哉!”

    李潼虚坐于榻侧,看着郭达因失血过多而仍显苍白的脸庞,满脸笑容道:“余事不必在怀,四郎眼下就是安养伤势!偌大勋功,我要与相知托命的老人春秋长享!即将此命赠我,就要养好这副体魄,否则就是不忠不义!”

    “仆一定、一定尽快养好,再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郭达听到这话,眸中泛起泪花。

    李潼则按着他,不让他再说话,只是自己细细讲述了一下其他人目下的处境:“田翁目下正在汴州,不日即可归洛。三友等已经入职千骑……”

    郭达虽然醒来,但精神仍然很虚弱,听了一会儿之后便沉沉睡去。

    李潼见状便也悄悄退出,离开之前,又将在此留侍的宫婢们唤至眼前,仔细叮嘱了一下之后看护的事项。

    此前在抢救郭达的时候,他并不敢胡乱卖弄、干涉医师们的救治步骤,不过也明白在手术后的康复过程中保持一个无菌卫生环境的重要性。诸如前往内库支取一批新的布帛,量裁成防护服出入穿戴,日常所用器具蒸煮消毒之类。

    在搜肠刮肚叮嘱完这些宫婢后,李潼也在思索将这些养护常识向军中推广的可行性。但他也明白,后世那些医疗养护常识看起来做到很简单,但在古代这种战争环境下,想要完全推广开,是很困难的。

    即便能够快速培养出一批医护人才,但各种医护物料又会大大的增加辎重负担,蒸煮绷带、医疗消毒之类,对燃料的消耗就是一个无底洞。

    不过客观困难虽然有,但也并不是不作改变的理由。

    李潼终究做不到将战士们视为消耗品,特别在接触到那些故衣社军户老兵们时,看到他们身上因为战争留下的种种残疾伤病,心里都觉得很不是滋味,想要为他们做些事情。

    尽管眼下他还没有机会真正的率领大军出征,但既然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便决定先从人员上开始准备。他首先想到的是培养一批宫女,让这些宫女们学习一些基础的医疗知识,在前往西京的时候就可以随军而出。

    如今宫中用役,实在是太多了,已经超出了实际的需求数倍有余。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宫人才参与过前日的政变,将皇嗣一家提前转移。

    眼下他四叔还留在上阳宫,但未来返回大内的话,肯定是要将宫事整顿一番。毕竟谁也不放心衣食起居由这样一批人负责照顾,如果不将原有一批宫人遣散,李旦一家只怕就连睡觉都不踏实。

    可是宫人数量如此庞大,简单的遣散就意味着悲惨人生的开始。李潼也不愿意看到发生那种情况,毕竟这些宫人们看似微小,但在事变前后也给他提供了极大的帮助,于情于理,他都要该有所负责。

    当然,让这些宫女们随军医护,同样也不算是一个好的安排,但毕竟是一个选择。至于其他的,还要再作筹备。

    就算不能将所有将要被遣散的宫人都救助下来,李潼也希望其中绝大多数能够在他的庇护下得享一个安稳的余生。

    他并不是什么圣人,只是在自己有余力的情况下,希望不要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而让这些本就卑微凄惨的人们沉沦苦海。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又返回玄武门前,将此夜的值宿任务安排一下,然后才又转回他奶奶暂居的仙居院,准备看望一下他奶奶。

    当李潼来到仙居院时,正见到几十名宫人并甲士簇拥着他姑姑太平公主从院中行出,太平公主还一边走一边落泪,神情看上去有些凄楚。

    太平公主也发现了李潼一行,连忙举手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走上前对李潼点头道:“慎之,你来了。”

    “姑母何以此态?”

    李潼上前弯腰拱手,见太平公主眼眶仍是通红,忍不住问了一句。

    太平公主回望一眼仙居院,神情变得更加复杂,转回头之后便长叹一声:“陛下久在势中,骤然失重,难免……唉,慎之不必担心我,你眼下在守北门,多多来看望你祖母吧,她、她对我……算了,这种事也不必说来让你心烦。”

    李潼闻言后便不再多问,退往道左给太平公主让路,并吩咐身后北衙士兵护送一程。

    太平公主在走出一段距离后,似乎想起什么,屏退身边旧人,又走到李潼面前说道:“定王本就不是一个品性坚毅的人,逢此家变,不免气结至疾。但慎之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来打扰你。我与定王,终究是夫妻,也盼你能……”

    “姑母说的哪里话,此前行事,所除者都是不能安守本分之类。定王笃行善守,恬然不争,我又怎么会念念不忘。只是眼下事务繁忙,不暇抽身,否则一定先往姑母府上拜望致歉。”

    李潼闻言后便又说道,心知他姑姑是担心他仍然不肯放过武攸暨。武家这些人虽然亲情一般,但北门被杀的武攸宁跟武攸暨却是亲兄弟,太平公主有此担忧也属正常。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上才又露出笑容:“慎之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致歉之类,也不必说,你是为国建功,不曾有负与谁。定王年齿已长,自然懂得这样的道理。”

    说完这些之后,太平公主才又转身离开。李潼则站在远处看着他姑姑背影,思忖片刻后,才又举步往仙居院中行去。

    及至登殿,李潼入前问候,看到他奶奶精神较之昨日明显又衰弱许多,脸上不施铅黛,老态不免越发的明显,心里不免又是一叹。

    “慎之来得正好,我这里正有事嘱你。”

    见李潼入前行礼,武则天对他招招手示意入前来,然后抬手指了指同在殿中的女官厍狄氏等人,对他说道:“华阳夫人等,此前奉制入宫,为你祖母分劳诸多。如今宫中已经没有那么多的事务劳碌,也不该再将她们强留于此。这几日你多劳一些,若仍有家院可归的,就礼送出宫,各赐一份行资。”

    厍狄氏等女官们闻言后,纷纷离席起身叩拜泣诉道:“陛下大恩于妾等,妾等愿意长奉陛下……”

    “说的什么话?此前是国事所需,不得不引你等入宫分事。但如今国事已付儿孙,我自颐养闲苑,也不需要夫人等长环身畔。再大的恩情,难道还能让人断绝伦情?”

    讲到这里,武则天又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我知你等心中不乏忧计,所以才将你们托付给代王遣送归家。代王宗枝少壮,托事必应,关照你们各自安生是绰绰有余。”

    李潼在一边看着他奶奶与女官们对话,又不免感慨他奶奶在失去大权后,反倒多了一些人性。若是往年,这种话是决计不会由其口中道出。

    他此前还在思考安置宫人们的问题,此时听到他奶奶将女官们出宫也安排给他,索性一并讲出来。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望向李潼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片刻后叹息道:“有雷霆手段,有慈悲心肠,有佳孙如此,又有什么可称遗憾的?既然已经想到,那就放手去做,给她们一个安稳的归处,让世人知我天家并非薄情!”

    说完这些后,武则天抬手屏退厍狄氏等人,待到殿中只剩下祖孙二人并体己几众,武则天才又望着李潼微笑道:“途中见没见你姑母?知不知她因何而来?”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又说道:“若所料不错,应是为了河东道遣使。”

    听到李潼不假思索的讲出,武则天先是愣了片刻,旋即摇头苦笑道:“唉,让梁王等与你相作牵制,真是所用非人!慎之啊,你若能再忍几年,你祖母一番事业,不托你、又能托谁?”

    李潼自动忽略了他奶奶这句没啥意义的感慨,只是安慰道:“姑母也并非贪势薄情,往年只在事外,如今乍入事中,难免会有些举止失调,祖母大不必以此伤心。”

    “我不伤心、不伤心,她是我的骨肉,生就什么心肠,难道还不知?”

    武则天嘴上这么说,但神情中还是多有失落,接下来一句话就完全暴露了她的心情:“乍入事中,这算是什么借口?旧年相见,我孙还只是一个身短少郎,能有‘唯情活我’之识!她是空长了心机,埋没了根本!”

0480 与虎谋皮,智小用大

    李潼倒是不清楚太平公主与武则天见面时的具体情形,但通过他奶奶的言语以及刚才所见他姑姑泪奔的模样,也知应该是非常的不愉快。

    这就比如老屋拆迁了,儿子分到一套,孙子分到一套,女儿自然也按捺不住,同样想凑上来分一杯羹,却浑然无顾老母亲眼下将要无家可归的惶恐凄楚。

    至于太平公主对河东道有所图谋,这也很简单,她的选择本来就不多,能够搞得操作也很有限。

    或许其人对薛怀义仍然怨念极大,但眼下所重视更多肯定还是薛怀义所控制的那一支大军。在这方面,她是有优势的,并州是薛怀义那一支大军得以维持的重要基础。

    太平公主眼下还是武家的媳妇,要说动武攸宜向她投诚,无疑要更加的简单。之所以向李潼求情,希望他不再追究武攸暨,应该也是为了强化自己能够包庇武家残众的形象。

    只不过眼下这个朝局秩序,太平公主能够直接干涉朝政的途径实在有限,各方都在争进,她也没有把握能够争取到这件事情。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说明其人对朝局影响力实在有限,武攸宜当然也就不敢奢望太平公主能够护他周全。

    “罢了,不提她。今日政事堂有什么事则决议?”

    武则天虽然大权不再,但对自身情绪的控制还有,很快就收拾心情,问起政事堂有关定乱的各种举措。

    李潼对此倒也并不隐瞒,不独将杨再思来通告的各种事务讲述一番,又讲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与布置。眼下的局面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的状态,所以也想从他奶奶这里得到一些指点与评价,毕竟老司机经验了得,闲下来也该带带小号。

    “王方庆要去山南道?这……你是打算向西京经略?”

    武则天眼光很毒,当听到李潼打算将王方庆派往山南道,顿时便对李潼的思路猜测大概。

    对此李潼也并不感到意外,直接点头说道:“神都目下局势虽然新稳,但毕竟动荡深及国本。中枢久在天中,一时间也绝难迁转,但关中亦是天下之重,我担心覆之不及,恐有新乱。”

    武则天听到这解释,嘴角微微上扬,这明显不是一个正确的解释。如果真的担心西京动荡,朝廷地处天中,也根本不需要再往江汉经营。

    这小子选择这么做,自然是把神都的朝廷中枢都防在里边,是打算绕开朝廷对关中有所经营。如果想要运用朝廷的力量,那也根本无需布置江汉这一处闲棋,应该是要对运河一线包括江南道加强控制。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武则天也不由得感慨,不知该说这小子贼胆包天还是所图甚大。但在沉吟片刻后,她只是叹息道:“此计甚险啊!”

    险当然是险的,她与天皇执权这些年,对于那些关陇门户们也只是既打且拉,只敢在大的层面上搞分化与制衡,但也远做不到连根拔起。

    李潼虽然在神都搞政变成功,看似威不可挡,但在关陇方面却根基浅薄。就连李昭德、狄仁杰那些各有一批拥趸的大臣们,都不敢轻易将皇嗣放回关中。李潼一旦踏足关中,想要抽身那可就难了。

    “但这也确是世务之疾,世道若再想更向前进,关中是绕不开的。”

    李潼在他奶奶面前并不掩饰与他四叔立场不同,并不掩饰对关陇勋贵们的敌视。起码在这个问题上,她们祖孙利益相同。

    无论接下来局势如何发展,李潼都不太可能获得关陇勋贵们的整体认同。而武则天掌权之后,受伤最大的无疑也是关陇勋贵。

    如今的政变较之历史上的神龙政变提前了十多年之久,所谓的李武韦杨集团根本连个影都没有。所以关陇勋贵在整体上也没有与武则天达成谅解,他们一旦掌权,对武则天本人的清算也将会随之而来。

    很明显,李旦绝不是一个强势君王,也根本就阻止不了这样的政治动荡。

    关陇勋贵拥戴他是一方面,可一旦这一目标达成,接下来就是要限制君权,清算武则天,既是报了过往的仇怨,也能在实际上打压李旦的威望。

    武则天想不通李潼哪里来的这么大信心,敲案细思大半刻钟,突然说道:“旧年周兴之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饶是李潼在他奶奶面前已经建立起不小的心理优势,突然听到这句话,额头上还是忍不住沁出冷汗,尴尬的笑了笑,一时间不知该要怎么回答。

    “唉,早该想到的。那个蜀商杨丽,就是周兴旧年途行中所抓捕一个蜀中贼徒的家人吧?”

    武则天没好气的瞥了李潼一眼,又继续着自己的分析:“周兴旧年在作黑齿常之事,结果却死在了途中,当时刑司所查都是内外大员,却让你小子偷了一个巧!一手佛经,一手索魂……”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李潼不免更加尴尬,忍不住小声解释一句:“臣当时并不知……”

    “罢了,陈年旧事,不必多说。”

    武则天有些郁闷的摆摆手,当年她因周兴之死震怒不已,怀疑了许多人,甚至怀疑是武承嗣等下手,毕竟当时他们刚刚侵夺了丘神勣的权柄,周兴作为丘神勣的一个亲近党徒,本着斩草除根的原则,是有下手动机的。

    但她唯独没有怀疑到这个孙子头上,真是万万没想到,这小子一边给自己进献佛经助事,一边就暗戳戳弄掉了她的爪牙!

    也是她近日接受现实,心境变得豁达一些,否则真能被憋得呕出一口老血。

    “蕃将典卖孤直以求荣,不要以为这些许旧恩能够让他们誓死相随。麹崇裕所获恩宠还不够浓厚?结果又如何?此类蕃奴,唯知威知威,才可小作信用。”

    由李潼意图染指关中,武则天想到他或许与镇守陇右河源的黑齿常之有联系,但彼此之间能够产生联系的节点实在不多,继而想起这一桩陈年旧案。

    了结了周兴,算是对黑齿常之有活命之恩,所以这小子把黑齿常之当作一个踏足关中的后手,不能说不巧妙,但还是过于理想。

    武则天对朝臣本就心存猜忌,对统兵大将更是如此。她虽然使用许多蕃将,但对蕃将也没有太大的信任,特别是遭到麹崇裕的背叛后。所以并不觉得这一份所谓恩惠就能彻底折服黑齿常之,因而提出警告。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同时不免感慨,这话你该跟你另一个三孙子说啊。

    尽管历史上黑齿常之是一个骁勇善战、忠唐被害的悲剧形象,但李潼也并没有对黑齿常之道德水准期许过高。

    并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人只要活在世上,就有自己的立场与利害判断。再说即便不效忠于他,也称不上是什么道德污点。

    所以在听他奶奶这么说完后,李潼也点点头,继续说道:“所以我打算举荐前宰相娄师德复归陇右,与黑齿常之共治河源。”

    “娄师德?的确是个良选,唉,他的确是可惜了。掌事以来,不曾负谁,但对娄师德,的确是有几分愧于相见,他的确是功大于名的务实之士。”

    武则天言中一连用了几个“的确”,显示出对娄师德的才能真的是非常欣赏看重。

    李潼对娄师德并不怎么熟悉,不过此前朝会中见过几面,印象里只是一个没有什么脾气的老好人,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娄师德的评价。

    娄师德与唐休璟类似,都是边疆建功然后归朝拜相的典型,而且崛起较之唐休璟还要更早。

    唐休璟是在朝廷已经放弃安西四镇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在西域维持住朝廷的影响与统治,并在收复安西四镇之后接替王孝杰并大败吐蕃。当其入朝时,已经到了武周后期。

    至于娄师德,功绩主要并不体现在对外战争的胜利,而是对边疆屯田模式的探索与经营。武周一朝,财政始终马马虎虎,武则天在放弃安西后几番用兵,最终又夺回了安西四镇,娄师德屯田之功甚伟。

    哪怕一直到了开元盛世,大唐国力达到顶峰,安西、北庭等各边军屯田模式仍是在娄师德所缔造的基础上继续发展。

    哪怕并不考虑以娄师德制衡黑齿常之,单单只是娄师德的边务之功,李潼对这样一个人才也不会无视。

    虽然娄师德是有出将入相的风光,但眼下处境实在不好。因为王城驿凶案,在西京留守位置上被一撸到底,贬作白身,后来又流放朔方,担任一个县尉。

    眼下神都朝局动荡,没有几年的时间是恢复不了能够长期维持的稳定,而娄师德本身就是边臣入朝,在朝中全无根基,想要复起,几乎无望。

    武则天虽然下令将娄师德贬官,但听其言中也是不乏惭愧。

    她当然也知道娄师德是被牵连的,可是那一场凶案实在太骇人听闻,不作严惩不足彰显朝廷威严,但在还未调查之前,无论迁怒哪一方,都难免会牵一发动全身,使得骚乱越闹越大。

    所以刀子也只能落在没有什么根基的娄师德身上,先作震慑,然后再布局摸出大鱼。只是后续事态发展未能尽如人意,到现在即便还想对娄师德作出补偿,也已经没有了那能力。

    听到李潼已经将娄师德纳入自己的计划中,武则天不乏欣慰,然后又说道:“如今朝中,远未可称归正。皇嗣虽然归朝监国,但人事俱已陌生,难作大权独断。慎之你眼下不乏从容,的确应该担当大任,以补皇嗣的不足。

    但西京自有重疾顽症,豆卢钦望自有取死之道,余者还是不可小觑。特别皇嗣亲枝杂乱,他本心并无王道在存,乏于御众之威……”

    李潼听着这番话,总感觉还有几分煽动他跟他四叔对着干的意思,但他也明白,他奶奶说的是一个事实,说出了皇权在当下这个世道的不足。

    隋唐帝系是建立在魏晋南北朝几百年乱世的废墟上,而唐代也是从中古时期到近古时期的变革。这个时期的皇权虽然不像东晋与世家共天下那样暗弱,但也同样存在着很大的动荡。

    后世许多人讲起唐代宫变频频,每每论是李世民开了一个坏的先河。但这么说,其实有点忽略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唐代的皇权运行,仍有其内在缺陷,频繁发生的宫变,储君正常上位的例子微乎其微。

    在唐代,皇权所受到的制约与威胁仍然极大,需要在别的方面获得补充。在汉代,承担这个角色的是外戚与宦官,魏晋时期则是世家,隋代与唐初则是关陇勋贵。

    但其实还有一个角色,与皇权也存在互补作用,那就是储君。储君作为皇权的补充,有其天然的优势,但也有回避不了的弊端,那就是皇权本身的独一无二性。

    唐玄宗时期,对于储君与宗室的压制可谓是达到了一个极点,甚至发生一日杀三子的人伦惨剧。

    但是储君政治作用被剥夺后,外戚与宦官便又露出了苗头,而且在之后带来了更大的恶果。特别在安史之乱爆发后,李隆基跑着跑着就成了太上皇,更说明储君的作用并不是想抹杀就能抹杀掉的。

    李潼想到这些,倒也并不是无聊的思维发散,而是通过他奶奶的这番话,意识到他奶奶对眼下的他有一种期待,希望他能发挥出类似储君的效果,从侧面补充他四叔皇权的不足。

    这个想法其实挺不靠谱的,而且也根本不能摆在表面上来说,皇统传承自有定序,他们一家夫妻、母子折腾的没完没了,已经够让人心烦了。如果再搞个什么叔侄相继,那更有的折腾。

    但起码对眼下的武则天来说,她想要一个安稳的晚年,起码在有生之年不愿看到他们一家皇权威严彻底崩溃,这已经是她为数不多的选择。

    就算李潼不能获得储君名分,也需要在现实中发挥出储君类似的作用,如此才能在政局中发挥出一种双头、或者说对冲的效应,从而承担住更大的风险。

    接下来武则天的话更证明了李潼的猜想:“方才你姑母入见,的确是为河东遣使事宜。她希望能以观国公北进,入军收斩怀义。唉,这娘子啊,智小用大,若再不加收敛,早晚要受此害!她只知人皆敬她,却不知人何以敬她!你既然已经在谋西京,于此想必也存设想,不妨勇夺,也是活她一命。”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也是暗暗咂舌。他此前引她姑姑入局,前往诛杀豆卢钦望,也是希望他姑姑能够认清楚人心险恶,不要再轻易捣鼓自己控制不了的人事,那无疑与虎谋皮。

    观国公杨嘉本,李潼印象并不深,只知道是杨执柔死后弘农杨氏观王房的大家长。其实观王房的族长本来就该是杨嘉本,杨嘉本乃是观王杨雄的嫡长曾孙。

    武则天的母亲杨氏,乃是观王杨雄的弟弟杨达的女儿,但本身与观王嫡支并不亲睦。否则在其父武士彟死的时候,武家也不敢那么苛待她们母女。

    所以武则天在掌权之后,对于观王嫡支并不亲近,而是选择了观王四房的杨执柔担任宰相,作为杨氏在朝中的代表。当然也是因为观国公杨嘉本一支对武则天也不太感冒,而且与关陇人家的联系要更加密切。

    李潼也没想到,他姑姑刚刚经历豆卢钦望的跳反,非但不引以为戒,转头又搭上了同样出身关陇的杨嘉本,而且居然已经进展到要帮杨嘉本夺取那几万出征突厥大军的地步。

    且不说这计划能否成功,成功后又会给李潼带来怎样恶劣的影响,李潼所好奇的是,他姑姑哪来的信心,觉得就连他奶奶都弃之不用的杨嘉本在得掌大军后、仍会对她唯命是从?

    得知太平公主具体计划,李潼也就能理解他奶奶为什么要骂哭他姑姑,这真是轻的,要是自己女儿敢这么做,直接抽死她!

    倒不是说他姑姑这急于揽权的做法有多恶劣,关键是一旦让这样的关陇门户掌握到数万成建制的大军,那给神都局面带来的威胁是薛怀义能比的?说不定直接就能冲垮神都眼下这脆弱的平衡!

    李潼本来还打算争取让他奶奶支持他收夺河东,这当中的关键就是并州的武攸宜,如果武则天发声让武攸宜投靠他,那这事就定了一半。

    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奶奶已经在鼓励他这么做了,这对李潼而言,无疑也是一个好消息。

    于是他便又说道:“我准备着苏味道出使宣抚河东,祖母以为可行?”

    “苏味道?虽然不能施以风霜考验,但眼下也是一选。”

    武则天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又点了点头,接着又说道:“华阳夫人出宫后,谨记要不失关照。她家小儿似乎也在论婚,择你丈人家一女子配之。”

    苏味道这个人风骨的确不行,但其人出身河北,又是裴行俭女婿,出使河东无疑是一个良选。华阳夫人厍狄氏虽然是苏味道的后岳母,但彼此加强一下联系,对苏味道也是一种拉拢。

0481 殿下薄情,上官明志

    李潼在仙居院待了一个多时辰,见他奶奶脸上已经颇有倦色,才起身告辞离开。

    尽管对于接下来的计划,他心里已经有了非常成熟的思路,但跟他奶奶深谈这段时间,仍然感到获益良多。毕竟满打满算,武则天也是一个有着几十年执政经验的政治家。

    经验未必能够让人开阔思路,但在细节上的考虑与把握却是眼下的李潼都远远不及的。而武则天也很有一种要把他当做衣钵传人的打算,各种人生经验虽不说倾囊相授,但也都是有问必答。

    特别是对活跃在时局当中这些人物的评价,武则天的认识远比李潼要深刻得多,这方面的传授,也能让李潼在接下来与那些人博弈时更有一种知己知彼的从容。

    只是想到他姑姑太平公主的任性妄为,李潼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历史上的太平公主在武周后期与中宗朝无疑是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但眼下这种形势,显然不是太平公主能够肆意蹈舞的舞台。

    无论李潼自己,还是李昭德或者狄仁杰,甚至包括皇嗣李旦,他们都不会对太平公主过于的纵容。而关陇勋贵们,也没有经过李武合流的整合,太平公主真要跟这些人混在一起,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离开仙居院后,李潼又转往附近几处闲苑。禁中一众待制女官们,如今都被安排在附近居住。

    李潼首先找到了华阳夫人厍狄氏,仔细询问稍后出宫、归养私第的事宜。

    厍狄氏这会儿脸上仍有戚容,听到代王询问,忍不住叹息道:“妾入宫年久,已经早绝俗尘,本以为余生了结于此,报全君恩,却不料陡遭遣逐,一时间也是心怀失守。不敢再有什么妄念请求,唯盼日后也能时常叩问陛前。”

    这番话说的可谓情真意切,伤感至极。

    不过玩政治的心眼总是脏得很,李潼倒不觉得厍狄氏是有多舍不得圣皇陛下。正如他奶奶所言,再大的恩义也不能断绝伦情,他是知道厍狄氏是有多么想念儿子裴光庭。

    之所以一副如此不舍的模样,多半还是对宫外局势的惶恐。她们这些女官待制禁中,如果朝廷真要将武周代唐定为逆事,她们也免不了助纣为虐的指责。

    “夫人衔恩深重,让小王也感念深刻。但圣意已决,不愿再以恩义牵绊、强留宫中。但无论内外,总是共沐此天,情义深结,远非几道宫墙能阻。尊府少郎,与我也是私谊深厚,常憾不能菽水侍亲。我如今已经受命领事,自然要将夫人妥善送归家邸。”

    李潼讲到这里,又笑道:“夫人久事禁中,虽然事功难表,但也是确有实际。或是不慕虚誉,但天家不应薄待,稍后我必再请奉命,一定要让夫人荣归家门!”

    永昌年间,裴行俭被追功加封为绛国公,同期被追封的还有一个蒲国公薛仁贵,都是武则天为了革命成功而褒奖将门。

    趁着这一次女官外遣,武则天希望李潼能够向朝廷请命,给这一批女官加封命妇号,李潼也答应了下来。如华阳夫人厍狄氏,加封一个国夫人是足够的。

    通过这一点,李潼也意识到他奶奶将这一批女官外遣,绝不只是单纯的心灰意懒、让这些心腹们归家乐享天伦这么简单。

    如今的武则天大权已失,李潼在北门言则宿卫保护,其实也是一种软禁。无论是他,还是他四叔李旦,其实都不太希望她的影响力再扩散出宫外。

    所以武则天要将这一批女官遣送出宫,这些女官们此前是负责帮她处理政务、控制朝局,如今则就是为了维持她在外朝的影响力。

    毕竟这批女官本就是当世最为精英的一批女人,能够培养出她们的家庭,必然也不凡。她们出宫后各自归家,但本身命运与武则天的荣辱仍然休戚相关,所以当然也要维持住武则天的处境待遇。

    或许她们各自的家庭并不能凝结成一股占据时局主流的政治势力,但若真联合起来,也绝对不容小觑。

    由此也可见武则天的段位是真的高,哪怕大权被夺,却仍不失手段来维持自身。她将这件事情托付给李潼,李潼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这对他也是有极大好处的。

    最起码现在看来,李潼将会是这些女官们唯一的保护人,而她们各自家庭,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划入李潼的派系之中。这也算是对他奶奶政治资产的一种继承。

    其实,原本李潼也并不算是唯一人选,很明显他姑姑太平公主比他更适合担任这个角色。只可惜太平公主着眼于大局,热衷与关陇勋贵这样强大的势力联盟,看不上这种比较边缘的政治势力。武则天失望之下,也只能将事情交代给李潼。

    听到还有可能获得新的加封,厍狄氏脸上戚容稍减,转而对代王连连道谢。也无怪态度转变如此现实,历经武周一朝的动荡,这当中的各种残酷,她们这些禁中女官感受要更加深刻,哪怕不为自身,也要为家人考虑。

    如今圣皇都已经遭到幽禁,皇嗣则奉命监国,想到旧年被幽禁之苦和杀妻之仇,或许不敢对圣皇展开报复,但未必就会放过她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女官们。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们也的确需要一个强大的保护人能够为她们提供保护。

    李潼虽然已经领了这个任务,但终究男女有别,不好细致询问了解每一个女官的实际情况与诉求,所以便委托厍狄氏代劳走访,拟定出一个章程出来,再由他出面分批将这些女官们送离深宫。

    跟厍狄氏商量一会儿之后,李潼告辞离开。不过在行到一处偏僻闲苑时,还是下意识停下了脚步,上官婉儿居住在这一处闲苑,想了想之后,他便举步入苑,打算亲自跟上官婉儿交谈一番。

    闲苑面积不小,但却显得有些冷清。时下正值隆冬,花栅里只有一些残枝败叶,几株秋菊经霜之后,只留几根枯死垂挂在花托上,显得更加凄凉。

    李潼行入院中,连洒扫的宫婢都没有看到,便举步直往正厅行去。

    似乎是听到了禁军甲士的沉重脚步声,一直等到李潼距离房门还有丈余远的时候,内里才匆匆行出两名婢女,慌忙拜在冰凉的石板上颤声道:“婢子不知殿下驾临,失于迎拜,请殿下恕罪!”

    “起来罢,上官内应制可在舍中?不告而入,冒昧来访,是我唐突了。”

    说话间,他越过两名宫婢,刚刚往前迈了两步,便又听到室中传来上官婉儿有些慌乱的回应声:“请殿下暂候片刻,容妾……”

    李潼闻言后便顿足停住,转身面向前庭,示意护卫们入廊中闲坐。

    又过了小半刻钟,身后才传来上官婉儿满是歉意的声音:“乍脱事中,懒散舍内,体态不修,累殿下久候……”

    李潼听到这话才转回头来,及至见到上官婉儿眼下的形象,不免一笑。

    眼前的上官婉儿并未结髻,满头青丝只用发箍拢在脑后,脸上也是素洁到了极点,但左眉眉梢微微上挑,显得有些嚣张,应是慌乱间黛线描乱。服装上倒是没有太大问题,一袭浅红色厚厚的深衣,但是披帛却只挎在了一处臂弯,另一端已经垂到了地上。

    上官婉儿看到了代王眼中的笑意,但自己脸色却端庄无比,一边欠身致礼,一边手臂却已经背到了身后,试探着想要将披帛牵引拉正。一边做着这些小动作,一边镇定道:“殿下若有垂教,使员走告即刻,何劳亲临陋居。”

    李潼并不急着回答,只是饶有兴致的负手站在门外。他少见上官婉儿如此失态,看着对方一边强作镇定,一边努力的向后探手,手指勾到了披帛,一拉、脱落……

    如是者三,上官婉儿索性将臂弯一展,从身前用两手将披帛捧出,语调淡淡解释道:“只是团纹的锦料,蜀中宫造月前所入,殿下如果痴情于物,妾不敢自珍。”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尴尬,抬手揉揉自己眉梢,这才开口说道:“方才访问华阳夫人,请教宫人出宫事宜,事了途经上官应制居苑,转踵来访,却没想滋扰主人,真是抱歉。”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疑色,片刻后才意识到代王仍然站在门外,忙不迭退后一步,请代王入舍。

    此处闲苑常年闲置,李潼入门后便闻到一股木料陈旧味道,但在这味道中更有一股似有似无的幽香,渲染得这气味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让人宁神的感觉。

    他看了一眼摆在堂案上的铜制香炉,又笑道:“常听韦娘子评论,宫中合香,上官应制是甲等妙手。往年少有领略,今日登入香阁,确是妙意不凡。”

    上官婉儿先往炉里投了一块香料,听到这话后则浅笑道:“殿下这么说,妾竟不知该要应以何情。拙能不曾自珍,韦娘子也多得赠用,此前途逢,殿下便偶有衣香出自妾手。”

    李潼闻言后不免一滞,并忍不住瞥了上官婉儿一眼,你咋这么冲?还会不会聊天?

    上官婉儿入席坐定,见李潼默然无语,便又低头道:“是妾失言了,殿下身系大任,出入威重,又怎么会在意一点浅味。能够拨冗来访,并嘉言赞许,妾深感振奋,并以此言自勉,希望能够做到殿下称许的妙境。”

    李潼听到这里,算是确定这女人的确是在闹情绪了。

    至于为什么,他感觉应该是在为他奶奶打抱不平吧,毕竟他这事做的不太地道,而上官婉儿出生便在宫中,早被他奶奶调教成了一个抖m,可能一时之间有点接受不了眼下的局面,有点心态失衡。

    他对此倒也并不怎么计较,索性打住这个话题,接着便将安排女官们出宫的事情略作讲述,然后又说道:“圣意如此,我也是受命尽劳,今日来访也是想问上官应制后计如何,如果日前访得的故亲能作托付,我便着人安排……”

    “不要、不必有劳殿下!妾并不打算出宫!”

    上官婉儿不待李潼说完,已经举手打断了他的话,语调坚定的说道,同时神情中充满了悲伤。

    听到上官婉儿拒绝的如此干脆,李潼倒是愣了一愣,沉吟片刻后便又说道:“如果上官应制担心出宫后或有什么情事的滋扰,这大可不必!即便不论陛下将事付我,只说我承上官应制旧惠,归入世道之后,诸事有我,一定能让上官应制你起居顺心、无忧能扰。”

    “哈,那妾真要多谢殿下!”

    上官婉儿闻言后深作欠身,只是在抬起头来后眼眶却微微泛红,语调中也增添了几分柔弱:“妾诚知殿下如今威重权高,更有革命之英勇。若肯施庇区区一身,自无危困可言。

    但妾、妾只是一介刑家劫余,蒙幸飘零于苑池之内,不知天地之大,更不胜人间骚扰。旧惠之语,请殿下切勿复言,薄命之人,实在是难承重恩……惟愿老死此中,不敢再作异望!”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皱起了眉头。他能够听得出上官婉儿是真的不愿意离开大内,这其实也很正常,就连他旧年出阁之前,兴奋之余都不乏惶恐。

    当一个人长久的生活在一个固定的环境中,是下意识的怯于改变。上官婉儿虽然是内秀聪慧,但自小便生活在深宫之中,又见识过许多残酷血腥的斗争,而且本身也并没有什么亲近的家人可以投靠,不敢出宫也是人之常情。

    但李潼却明白,眼下的禁中虽然还看似平静,可一旦等他抽身前往西京,他四叔入主大内之后,禁中一定会迎来一场相对彻底的震荡。到了那时候,上官婉儿即便还想苟全于宫中,也很困难。

    他倒不是没有想过上官婉儿或者会如原本的人生轨迹,被重新纳入内宫之中,只是对象从他三叔变成了他四叔。

    但这可能本身并不大,他四叔跟他三叔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最基本的一点,哪怕是因为妻子的惨死,他四叔也难全无心理障碍的接纳上官婉儿这个武则天的心腹。

    而且,相对于李显,李旦的内宫其实要更加复杂。且不说已经被干掉的刘皇后与窦贵妃,剩下的妃子们每一个其实都有一个颇为强势的母家。

    原本的历史上是因为李隆基的快速崛起与关陇的有效结合,加上李旦本身的恬淡不争、直接让位,使得外戚的矛盾没有酝酿和爆发的时间。

    就算上官婉儿长袖善舞,能够在内宫中争取到自己的位置,可是真正冲突激化的时候,她也很难活下来。原本的历史上,就算有太平公主那样强力的盟友,仍然免不了被手起刀落。

    李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对上官婉儿说道:“上官应制有此执念,我本来也不该再多说什么。但宸居易主、皇嗣归宫之后,上官应制又将何以自处?我眼下的确短有从容,希望能凭此势力将诸旧谊之众妥善安置,坊中能得者只是安生,却要远于浮华。

    言意郁结胸怀,不知该要如何述尽。唉,或许在上官应制看来,我真的只是薄情难托。但无论如何罢,皇嗣归宫之前,上官应制若心意有改,只需一言相寄,我必妥善安顿。再之后,则内外有别,不敢逾礼。”

    说完后,他便起身准备告辞,心中自有几分遗憾,如上官婉儿这样的人,都是极有主见,既然有了决定,便很难被轻易说服。

    上官婉儿坐在席中,只是沉默无语,眼眶里却有水汽氤氲,一直到李潼告辞后行过她席畔时,她才低声道:“殿下难道不是薄情难托?所言旧情,妾若曾作内外有别之计,如今几有可述?沙途苦旅,纵得千斛粟米,能解几分渴疾?殿下所给,非妾所需,与其草草了断,不如长守一份似有似无的疚情……”

    李潼听到这话后,双肩微微一颤,只觉上官婉儿身上似有一股无形的吸力蔓延开,将他的脚紧紧的吸在了地面上。

    上官婉儿见代王顿住不动,本来满是低落的神情泛起一丝光彩,她自席中盈盈起身,望着代王侧脸又露出了几分笑容:“妾一时戏言而已,殿下身兼内外,仍能分予一份精神,妾深有感激。

    只是犬才难伸,恋此苑居,百坊万户,与我全无瓜葛,心内并无牵挂。故亲或可投于一时,但久则难免生厌,既生于此,即死于此,半生所活,只是一个不扰人罢了。这只是妾一点私计,并不需旁人替我负担。”

    李潼转头望向上官婉儿,而上官婉儿也只是一脸坦然的注视着他。那美眸中并没有什么情愫的波动,但李潼在这种平静的注视之下,却下意识生出几分要躲避的想法。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弱者,无论面对怎样让人一筹莫展的局面。可是现在,上官婉儿的坦然对视却让他有点怯于回应。

    “你们都先退下!”

    想了想之后,李潼抬手屏退侍立于门前的宫女,并示意廊中默坐的护卫们也退到门外,然后才转头望向上官婉儿,并凝声道:“你是什么意思?觉得没有了你,我就不能除贼定势?长守一份疚情?我何必要愧疚于你?圣皇所以失国,是你区区一宫人能决?”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下意识的退后几步,然后强笑道:“殿下何作此问?妾、妾不知……”

    “圣皇功过如何,我所为是非如何,天下有论,千古有论!”

    李潼坐回席中,抬眼望着上官婉儿凝声道。

    而上官婉儿这会儿也恢复了镇定,同样也坐入席中,面对着李潼正色道:“妾生人所见,一隅而已,不知天下之大,齿生近卅,修短难卜,亦不知千古之远!殿下不必虚而论之,若旧年非我入见回魂,则如今妾与殿下,概非此态!圣皇功过大矣,但施恩及我,只是一命,我有负陛下……”

    讲到这里,上官婉儿两眼已是瞪得浑圆,只是配合着那乱描的黛眉,总有几分引人发噱的味道。而李潼看到她这番模样,一时间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怒。

    政变发生到现在,他所见时流不少,绝大多数人都是更加关心政变之后的局势演变。

    可唯独到了上官婉儿这里,却有几分大周忠骨的死倔,而且言里言外居然透露出几分以死明志的意思,也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只能说,这个抖m真是被调教的入味了。

    “那么现在,你又要如何?既然要长守疚情,趁我在席,想做什么,尽管去做,耳闻不如目见,让此情更加深刻!”

    默然片刻,李潼才又冷笑道。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神情先是激怒,片刻后才转为黯然,愤然起身同样用颇为冷漠的语调说道:“大贼由我纵出,我还有什么不敢?难道殿下以为,天下之众竟无一二刚性?”

    说完后,她便昂然转入内舍中,不旋踵扯出一幅白绫,垫着脚甩在了一根横梁上,随后两端一拉作成一结。

    李潼只是坐在席中抱臂冷笑,一直等到上官婉儿踩住矮几并将下巴探入结索中,脸色才变了一变,从席中站起并往门外行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还是不宜在场,上官应制你自作了断罢。”

    “李守义,你……”

    上官婉儿悲呼一声,望着李潼背影行出堂外,蓦地将牙一咬,竟然真的踢飞了垫足的矮几,接着整个身体的重量便直接挂在了白绫上。

    李潼回头一看,不免有些傻眼,忙不迭转身冲回堂中,抽出佩刀割断那绷紧的白绫,上官婉儿已经有些窒息抽搐的身躯才跌落在地,先是挣扎着粗喘几声,然后便捂着喉咙干呕起来。

    看到上官婉儿这一副凄惨模样,李潼一时间也有些无语,只是默然坐在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上官婉儿干呕声才停止了下来,只是斜眼恨恨盯住李潼。李潼自觉有几分尴尬,看到上官婉儿那白皙脖颈上那清晰的红痕,不免庆幸得亏她体态轻盈,否则这一坠之下真有可能伤到咽喉。

    “我与圣皇已经自成谅解,上官应制你又何必如此?”

    李潼伸手准备扶起上官婉儿,却不料这娘子突然抓住他手臂张嘴便咬,一边咬一边死死的盯着他,眼中那凄怨弄得几乎要滴落出来。

    李潼自觉有几分理亏,索性由她发泄,毕竟她所咬的地方有皮革缚成的护臂,虽然有一点痛,但也并不严重。

    他只是苦笑着抬起另一只手,将上官婉儿那飞扬的眉梢轻轻搓掉,这么再看,就顺眼多了。当然,眼下这咬牙切齿的狰狞样子是怎样都比不上平日的素雅清丽。

    果然,女人被逼急了,也只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哪怕如上官婉儿也未能免俗。

    这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以至于上官婉儿那张开死咬的牙齿之间都有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李潼试探着抽一抽手臂,这才抽了出来。

    上官婉儿颓然于地,散发盖住了脸庞,接着便捂脸哭泣了起来,算是把那一套程序颠倒过来,完完全全上演了一遍。

0482 世道烘炉,我亦菽谷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但原因却很难说清楚具体是哪一种。

    人活在世上,当然就会有压力,具体到各人,只是承受能力有所不同。哪怕是最亲密的关系,都很难说彻底的共同承担。

    比如李潼对王妃并不隐瞒他准备发动政变,而且王妃在这个过程中也实实在在给他提供了不小的帮助。但他心里的很多愁计,仍然不好完全的对王妃倾诉出来。

    他在政变后如何与亲人们相处,他的姑姑、他的四叔,这些对他而言也算是一种压力。往大了说是对权力的分配与侵占,往小了说是家庭伦理关系的处理。

    王妃郑氏的确是家教优良的贤惠内助,但也正因此,李潼反而有点耻于在王妃面前谈论他们李家这一言难尽的人伦关系。在其他人面前,那就更加不会说了。

    上官婉儿是一个理性、克制的人,许多情绪都只是收埋在心底,人前绝大多数都是一副温婉、和气的样子。但无论忍耐力再怎么高,终究是有其极限,如果达到了这个极限还不能发泄出来,人往往就会倾向于自毁。

    今日见面伊始,李潼便察觉到上官婉儿情绪有些不同于往常。或许是对自身的迷茫,或许是对他奶奶的愧疚,又或者还有几分情事上求而不得的酸楚,很难说得清楚。

    李潼也尝试循循善诱、良言相劝,但不得不说,这样的m体质,实在是不怎么习惯向人吐露心扉,所以也只能态度强硬的逼一逼。

    眼下算是试出来了,这个女人心底里是对他藏着极大的不满,平常或许不能诉于言表,但在绝境里爆发出来的行为却能最直接的将其内心展露出来。

    只看这女人将自己的皮革护臂都咬出两排深深的牙印,很明显此番求死绝不是单纯的要为大周尽忠捐躯。

    但试探出来是一方面,接下来还要怎么回应、处理,也实在是让李潼有些头疼。但这些烦恼也该他来受,如果不是他当场逼着上官婉儿发泄一通,可能下次见面可能真的会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蝼蚁尚且偷生,哪怕身在逆境中,人要活下去也有很多的理由。同样的,当人万念俱灰,找不到自己存在意义的时候,活着反倒成了一种折磨。

    上官婉儿心性自是颇为坚韧,从区区一介刑家劫余由内宫中成长为圣皇武则天的心腹,但这也同样代表了她前半生所有的价值与意义。

    然而这一场政变发生后,随着武则天都大权旁落、被软禁起来,她更感受到自身的卑微与无力,心思越是敏感,这种卑微与无力感对她造成的打击就越大。

    上官婉儿仍在掩面啜泣,李潼不知该要如何劝解,索性走出房间,在廊前一通游走,翻找出洗漱所用的器物,一个沉甸甸的铜盆提在手里,心里泛起的想法是这玩意儿究竟有几分铜质?

    由此联想到伴随大唐始终的钱荒,在未来无论他是要割据一隅,还是能够成功反攻中枢,这都是他必须要面对、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心里想着这些,他有些笨手笨脚的在院中一处水井用木桶汲出一些清水,本来就不够专注,这些杂务也不常做,当水被提上来的时候,一个不注意抖落半桶在自己衣袍下摆,小腿顿觉刺骨的寒凉。

    “禀殿下,厢侧庑舍有温汤备用。”

    刚才被逐出闲苑的宫婢贴着墙根溜达回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代王殿下亲自汲水,不免有些惊慌,一边入前提醒,一边接过铜盆便匆匆往庑舍行去。无论发生什么,代王出堂打水,总不是为了饮用解渴。

    李潼有些尴尬的站回堂前,等着宫婢端来一盆温热的汤水。当然只是清水,不是紫菜蛋花汤之类的黑暗料理,古人对热水称汤,下了料的就是羹。

    “交给我,退下吧。”

    及至宫人将温水端来,李潼抬手接过,并说了一句。

    那宫人有些慌乱的将铜盆递给代王,下意识侧首想要看一看堂内,但见视线中代王身影并没有动弹,连忙识趣的将头低得更深,连连后退到了一定距离这才转身趋行而去。

    李潼端着铜盆回到堂中,上官婉儿仍在掩面啜泣,浓密的头发如瀑的垂挂身前,完全看不清脸庞,只是哭声很明显不如最初那样感情充沛的凄楚,更类似无意义的呓哭。

    “洗一把脸,是你自己洗,还是我代劳?”

    李潼将铜盆搁在上官婉儿面前,开口问了一句。

    然而上官婉儿在听到这话后,只是捂脸又将身躯转到一侧,啜泣如故。

    李潼见状便也不再客气,伸手按住那粉颈转回来,并用右手撩起垂落下来的头发递交左手,就这样抓着那拢起的发根直接将其头颅向下按。

    此时的上官婉儿虽然略有挣扎,但基本还是温顺,远不像此前那样情绪激动,温顺得竟让李潼心里隐隐生出一股类似犯禁的快感。

    他也并不杂想其他,一手按住上官婉儿后脑,一手并指弯曲如杯状,掬起一捧水拍在了上官婉儿湿漉漉的脸颊。触手的脸颊温滑如脂,让他动作下意识都顿了一顿。

    片刻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又冷哼道:“你道我真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这里?前夜至今忙得衣不解带,大势虽然初定,还有太多人事骚扰。能不能让人省心一些?”

    “嗯……”

    一声似有似无的低哼,李潼也并未留意,但当再掬水拍脸时,那温滑的脸庞却贴他掌心轻微的磨动起来起来,特别掌心里一突一突似是舌尖正在清点着口腔内壁。

    他的手掌蓦地一僵,片刻后五指一收紧扣在樱唇并那光洁白皙的下巴上。上官婉儿下意识的闷哼一声,两手扶住了盆沿,脑袋微微侧转,略显红肿的眼睑下水珠滑落,像极了溢出眼角的风情。

    李潼握住头发的左手蓦地一收,上官婉儿吃痛下头颅微仰、又是闷哼一声,接着他又将沾水的手掌拍打着那光滑的脸庞。

    “你们这些内宫闲人,惯会无病呻吟。坊里多少无辜寒苦,冬不加衣,昼夜无食,又怎么会有温汤整日备用?还是添了香料的香汤,一盆汤、几家食!日常耗用,庶人倾家难追,有什么资格感叹生人多艰?”

    李潼一边低喝着,一边又给上官婉儿胡乱抹了几把脸。

    这女人妖娆起来让人心不能定,李潼也更加感觉到为什么会有衣冠禽兽这种说法,起码现在这番话所带来的道德感满足,能够让他略微掩饰一下自己的真实情绪。

    说话间,他又转身去找擦脸的丝布,却忘了左手里还抓着上官婉儿满头发丝,上官婉儿被这一带,半身都撞在了他的膝上,挣扎着扶膝而起,声若蚊呐道:“让我自己来吧。”

    她抬指轻敲脑后李潼的手背,待到松手后便起身匆匆向内舍行去。

    李潼指尖轻捻,一股香气浓而不散,片刻后嗤笑一声,就着铜盆里的温水洗了洗手,甩干水渍后便又坐回了席中。

    上官婉儿再返回时,周身上下已是焕然一新,头发挽成散髻,素白的脸庞又恢复了往常的清丽,只是脸颊上红晕隐现、胜过脂粉的娇嫩。

    她衫裙外罩了一件羽毛外翻的半臂小衫,只是脖颈稍显颀长,并不能够很好的掩饰那一道环颈的红痕。待到转过屏风行入外堂时,也并没有入座,只是垂首站在李潼席前。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人谁能免心口不一?我又不是刑司的官长入问,也不能一言决断你的生死。只有活着,才能有或悲或喜的感受,泥销玉体,也只是虫鼠几顿加餐。你待我是怨是恨,总有几分故情使然,但那些蛇虫之属,可不会对你留情不啖。”

    这话意思倒是安慰,但上官婉儿听来总觉有些刺耳,下意识皱了皱眉,又忍不住抬眼望向李潼,语调嗔怨难免:“殿下口中的故情,就是吝啬到一副棺椁都不愿舍?”

    李潼闻言后倒想跟上官婉儿科普一下北邙山上坟摞坟的壮观,任你怎样的香艳国色、风情无边,几百年重见天日后,无非一具虫蚁都不愿青睐的枯骨。

    但想到上官婉儿情绪刚经大起大落,也就不再多说这种煞风景的话,只是又说了一句:“随我出宫吧?”

    上官婉儿仍是摇头,只是语调较之刚才多了几分感情:“陛下恩我,非是短情。妾虽卑弱,但不愿此时相弃远离。殿下能念故情,施我深刻眷顾,妾能得此,已经深感庆幸,实在不敢再作他想。”

    听到上官婉儿的回答,李潼又长叹一声。有的事情,哪怕到了如今的他,仍然感觉有些难办。人有各自的社会身份,越显著对人的限制就越大。眼下的他,的确是不敢对上官婉儿轻作什么明确许诺。

    “殿下无需以妾为忧计,生人并非短年,未逢殿下之前,妾也是一身在此。余生或长或短,自然也只是努力生活。”

    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徐徐拜于李潼面前,并低声道:“殿下宏图在展,足及青云。妾只是道途俗色,未称瑰美,能得顿足一顾,已经是喜甚幸甚。憾我命途乖戾,不能附从余生,了断于此,亦是有情人各得安定。”

    “你先安心休息,待到闲时,再来探望。”

    李潼默然良久,见天色已经渐晚,便起身说道,并向门外走去。上官婉儿则膝行相送,望着李潼的背影两眼出神。

    行出几步后,李潼垂眼看看护臂上的深刻齿痕,心中一动,抽刀用刀刃划开捆缚的皮索,又转回头来,行至倚门相送的上官婉儿面前,弯腰放在了她的面前,手掌抚其发顶,轻声道:“以此为寄罢,许诺众多,俗言难凭。但究竟了断与否,并不在你,安心等待。”

    上官婉儿两手捧住那皮革,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殿下一言,虽不夺我性命,却要让我生受煎熬……”

    “生受煎熬者,并不止你。我也只是这烘炉中一粒菽粮,苦受烹煮,或为人加餐,或待时发芽。共苦此时,同甘于后。”

    李潼索性蹲下来,一手托起上官婉儿下巴,另一只手指尖拂过颈间那一道红痕,叹息道:“不遭入骨之痛,能知当中辛苦?但使余生没有苦过当时,便再无可惧。当年初见,能知此日?或无朝夕之亲,能守久长之情,余生仍长,绝不会郁郁寡欢。”

    说完后,他便又站起身来,拍拍上官婉儿光洁的额头:“这一次真走了,实在忙得很。”

    上官婉儿手扶门沿,膝跪于此,手里紧紧攥住那皮袖,一直望着李潼的背影消失在苑门外,待见宫人们身形出现在视野中,才闪身退回了舍中。

    她打开床边的箱笼,里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文稿,将那皮袖细心抚平,手指触摸着那仍清晰深刻的齿痕,俏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一丝悔意,片刻后则露齿一笑,牙关左右的磨合着。

    表面稍显粗糙的皮袖贴在脸颊,片刻后脸颊上的热气甚至透过皮袖为手指清晰感知,她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将皮袖收在了箱笼里。

    婢女们入门后,低头小心翼翼的收拾着厅堂,只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房间中传出什么明显的声响,于是便壮着胆子凑近过去,探头向内望去,却见上官婉儿正散开秀发,用手用力的抓在脑后。

    “婢子来为应制梳髻。”

    婢女见状后,忙不迭匆匆上前,从妆案上摸起一柄玳瑁梳子,并从上官婉儿手里接过那已经拢成一束的头发,体贴问道:“应制要结什么髻式?”

    上官婉儿头颅向前一点,然后皱起了眉头,答非所问道:“抓紧些,用力些!”

    下意识说出这话后,她俏脸顿时一红,转又轻咳一声,正色问道:“方才你们去了哪里?怎么能留我与殿下独处……”

0483 兄弟益封,煊赫无双

    神都城积善坊中,坊门内外车马云集,天街南北更有许多行人陆陆续续向此而行。

    人群的终点,是位于积善坊南的一处大宅。大宅原为魏王武承嗣家邸,如今则成为潞王府邸。潞王即就是原嗣雍王李守礼,于今日朝会述功册为亲王、加授殿中少监,并在早朝之后乔迁新居,双喜临门,自然贺客云集。

    王府门前自有府员们负责接待源源不断入此的宾客,此时距离那场改变整个天下大势的政变已经过去了七八天,神都城局面基本恢复了平稳,最起码表面上是没有了什么混乱迹象。

    因此这些往来的宾客们一个个脸上也都是喜色盎然,于王府内外呼朋唤友,气氛很是热闹。

    此时王府中堂早已经是座无虚席,许多晚来的宾客们也只能暂时流连在院舍之间,等待王府佐员们安排席位。尽管如此,仍然少有人流露出什么不满之色,很有几分客随主便的豁达。

    这座府邸虽然闲置了半年多的时间,但本身就建造得颇为富丽堂皇,经过一番修葺之后,便可以直接入住。不过潞王嫌弃故宅太多闲置的空舍,索性便将中堂东侧一应厢室、庑舍统统拆除推平,建造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马球场。

    眼下马球场上正在举行一场马球赛,局面紧张且刺激,春风得意的潞王李守礼正在场中率队纵马驰骋,手中一杆球杖运球如飞,随着一杆入洞,周遭顿时响起了一阵雷鸣欢呼声。

    李守礼亲自进了事关胜负的一球之后,不免更加的得意,一边控着胯下神骏异常的黄骠马绕场疾行,向周遭围观喝彩者挥杖示意,一边还不忘奚落对手们。

    “你们诸位今天是怎么了?莫非是不忍夺我厩中良驹?哈哈,我府中如今唯有三多,宾客满堂,美人满舍,名骥满厩,既然要作尽兴,又怎么会吝啬事物!”

    李守礼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特意让人将三匹充作彩头的良驹牵进球场里绕场徐行,气得对面那些球友们一个个哇哇大叫。

    如今的李守礼,可不是旧年只能看着别人名驹馋得流口水的破落户,本来就是神都城里马球赛事重要的组织者与参与者,如今又担任了直管仗内闲厩的殿中少监,各种各样的名马真的是塞满圈厩。

    像是今日充作彩头的那三匹骏马,骢毛油亮、如丝如缎,体壮膘匀、龙形昂然,每一匹在市面上都是足以引起追捧抢购的良马,但如今却只是李守礼马厩中的中等货色。

    对面一众球徒们气得哇哇大叫,也并非完全受不了潞王那炫耀卖弄的样子,更多的是心中遗憾。特别在看到那三匹良驹绕场而行的神骏姿态,更有人叫嚷着要再比一场,想要将这名马赢取过来。

    李守礼并不理会对面的叫嚣,却将几方表现优异的三人唤至面前来,将三匹名马分赠三人,更引起围观者们一片喝彩,大赞潞王真是豪迈慷慨。

    一场马球赛完毕之后,李守礼也不入堂待客,实在是今日登门的宾客太多,偌大中堂早已经装不下。未免不得登堂入席的客人们自觉受到冷落,索性便直接在这球场上露天开席。

    李守礼下马席地而坐,让王府的婢女们直接在球场内外铺设茵席,并架起几口大瓮并篝火,牛羊并骆驼等大型的牲口剥皮洗净,就这么当场烤制蒸煮起来。

    所谓潞王府有三多,也真不是虚言。新受册封之后,单单禁中赏赐的宫人便有四五百名之多,此时彩蝶一般穿行于席地而坐的宾客们之间,务求让每一名宾客都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

    火架上的烤肉很快就开始滋滋冒油,众人围坐周遭,手捧银盘一边待食,一边且歌且舞,在这寒冬时节,场面却是无比的火热。

    正在这时候,外堂有人大声叫喊道:“雍王殿下已经入坊!”

    听到这呼喊声,众人纷纷停止眼前的戏乐,各自起身相迎。许多端坐在堂、矜傲自得的贵客们这会儿神情更显激动,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自堂上行出,直往坊中涌去。

    今日登门道贺的宾客,足有近千之众,虽然大部分都是潞王李守礼的戏乐玩伴,但还是有许多朝野不乏名望的时流前来。

    单凭李守礼一人,还未必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但若再加上雍王李慎之,那就足够了。事实上今日贺客,绝大多数都是为雍王而来。

    今日朝堂一番封赏册授,嗣雍王李守礼进封潞王,而原代王李慎之则改封雍王,甚至就连远在蜀中的广汉王李光顺,也在今日进封为汉王。兄弟三人并为亲王,乃是如今宗室中最为少壮显赫者。

    当李潼在护卫们簇拥下行入坊中时,便见到人群如潮水一般从潞王府中涌出,直把宽阔的坊街都给堵得水泄不通。

    看到这样一副大阵仗,李潼一时间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好直接走向杂乱出迎的人群,不得不暂退回坊门附近的武侯铺,然后才由杨思勖等人分批招引时流上前来见。

    时流们对他一家抱有如此大的热情,也说明了时局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眼下距离那场政变过去的时间虽然还不算太长,但时流们已经初步接受了政变后的新秩序。

    一番闹哄哄的礼见之后,当李潼进入潞王府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看到被篝火烤得脸庞通红的李守礼,不免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一眼。

    “雍王身领重务,不是我这种职事清简的闲流,请诸位稍作谅解,容我兄弟入舍敬拜亲长!”

    李守礼挥舞着两臂,努力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道,好不容易拉着李潼向后堂行去,又有些不安的解释道:“总要开门纳客,我也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登门来贺,又不能直接把人拒在坊外……”

    李潼倒也没有责怪李守礼大肆铺张的意思,不说已经监国亲政的皇嗣李旦,李潼他们兄弟三人已经算是宗室中的门面担当。

    这也算是托了他们奶奶武则天的福,李唐宗室几经清洗之后,存活下来的已经不多,而且绝大多数还被流放各地,所以这个改周归唐的第一波红利,也就几乎没有什么竞争者。

    这种看似宾客盈门的虚假人气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但也并不是全无意义,起码代表着时流对于改周归唐的热情。哪怕是皇嗣李旦,在这时节也不好过分苛责,勒令他们兄弟闭门谢客。

    “神都群众喜迎新世,阻止则不美。只是二兄你也要谨记尺度,戏乐欢宴则可,具体人事上不要轻易议论,以免授人以柄。”

    李潼眼下太多正经事情要忙碌,这些效率太低的社交行为,正好让李守礼负责。

    李守礼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少于缜密周全,但毕竟也是从那段艰苦岁月中熬出来,还是有轻重之分,起码在政变前后的表现都可圈可点,也让李潼放心交给他更多事情。

    “三郎你放心吧,讲到游戏作乐,我是不落人后。但人若有什么阴图达我,我也绝不会给什么回应!”

    李守礼拍着胸口保证道,接着神情又有几分黯然,叹息道:“咱们兄弟总算得见晴天,只可惜阿兄如今却远在蜀中,不能及时分享这一番富贵喜乐,三郎你不久后又要……唉,不知何年才能一家团圆,再不话别!”

    听到李守礼这么感慨,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拍拍他肩膀说道:“同甘共苦,是生人的大幸。但我家家境如此,既然得受供奉尊养,总要承担一份责任。眼下这世道,距离真正的安定还远,常怀忧患警惕,才不至于虚荣骤散!”

    说话间,他又指着廊前屋后那些勤劳奔走的宫人们说道:“这一批宫用,是暂时寄养邸中,稍后可都要陆续安置于坊里乡野。她们都有技力在身,只要许配良人,自作一份活计并不困难,切记不要因为一念私欲坏了她们从良安生的后计!”

    通过赏赐先将一批宫人送出大内,也是安置这些人的一个步骤。毕竟需要遣散的宫人们实在是太多了,起码有几千之众,一股脑全都遣散出来,并不利于妥善的安置。

    所以李潼这段时间先挑选了一千个有技力傍身、年轻健康的宫女们,暂时寄养在他跟他二兄的王邸中,再在坊间布置一些织造工坊之类,能够养活了自己,再陆续择配于坊间。

    他也知道将事情托付给李守礼这家伙,就类似于耗子守米仓,所以闲时敲打几句,让李守礼端正态度,不要把这些宫人当作随便的玩物。

    李守礼闻言后嘿嘿干笑两声,片刻后搓着手干笑道:“可如果有人愿意留在王邸,王妃又不反对,三郎你可不能阻事。”

    “至多十人,如果再多了,就算嫂子不发声,我也饶不了你!”

    李潼闻言后又横他一眼,他也不指望这兄弟如圣人一般修身养性、坐怀不乱,毕竟相对于散入坊中辛苦谋生,这些宫婢们大概也更乐意留在王邸分享富贵。

    如果王八对绿豆的看对眼了,也只是一些风流韵事,但却不能全无节制。毕竟宫人们如果许配入坊,那就是一个正经的纳税户,总比李守礼这小马达瞎突突强。

    “十人够了,足够了!留人在邸,那是为了两下情欢,如果照顾不到,还耽误人生计前程,那不是正经人该做的事情!”

    李守礼得到这许诺,更是乐得眉开眼笑,一脸正气的表态道。

    李潼听到这话,又忍不住抬手给他后背一巴掌,没想到你还是能一个打十个的正经人。

    说话间,兄弟两人已经行入后堂,还没入堂,便听到堂中传出一阵吵闹声,李潼站在门外听了几句,脸色顿时一变,与此同时李守礼脸上笑容也顿时收敛不见,抬手拉了李潼一把,脸上略有央求之色。

0484 潞王自退,雍王归宗

    王府外堂虽然宾客众多,但内堂里却并没有太多外人入此,甚至就连赏赐入邸的宫人们都被安排在了别处。主要是太妃房氏不喜躁闹,也不想让太多生人围绕起居,因此哪怕今日大喜临门,仍然只是家门内稍作庆贺。

    家门三子一日并封亲王,所以后堂里虽然不如前院那样热闹,但也是一派喜乐融融。不过一家人谈笑间,好气氛却突然被破坏了。

    原因是李守礼的生母张氏在谈笑间突然说道:“三王少壮,一日并封,如今各为封建之始,先王若泉下有知,必也能英魂含笑!难得雍王殿下邦国复封,归籍有望。兄弟各据邦土,宗则为亲,国则为友,一家三建,真是荣耀。”

    这话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所谓封建,便是封邦建制。

    如今大唐爵制虽然不像古前那样各自都有实际的封土,并能在封国中建立独立的法律,仅仅只是各自占有一部分户籍租税。

    但总体上而言,仍然只有亲王的封国才可称邦称国,至于其他的嗣王、郡王等就要差了一些意思。

    说的更具体一点,那就是三王可以各置家庙而自为始祖,这是亲王才有的权力,其他级别的王爵则就只能祭祀自己这一脉得国之祖。

    听到张氏这么说,太妃房氏也是微笑颔首,三子各自封建成宗,这对她而言也是一桩大喜。特别最小的儿子入嗣孝敬,是她心里一个心病。

    如今朝廷虽然还并没有在礼法上承认三子回归本宗,但却是将先王故爵重作册授,在房氏看来,小儿子归祭本宗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至于孝敬绝不绝传,她并不怎么在意,最重要是自家人能够整齐。

    但张氏接下来的话却让房氏脸色微微一变:“妾近日也多听出入几家闲人议论,言雍王虽然新册,但后续还是有一些疑难。潞王如今在嗣,若雍王再合籍归宗,则就难免会有易封乱礼的问题。妾近日也在暗忖此事,祖宗家庙自然不敢轻易滋扰,但生人却能有就宜的余地。

    雍王自有壮功于家国,归嗣当然。而潞王只是旧年从宜代事,本身也没有足够的才性高支家门,自退让礼,既能助成家事,也是兄友弟恭的美谈。妾愿与潞王别庭自立,以待雍王归家主事。”

    张氏一番话缓缓道来,一边说着一边偷窥房太妃的神情,但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中仍然难掩一份激动。

    张氏这一番话说得初听倒是不失诚恳,但听在房氏耳中,却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

    她倒没有深作回味,只是摆手道:“朝廷如此设封,或有存心幽隐的权衡,当中的确多有混乱,未必是咱们这些妇人能够感思周全。雍王归宗与否,也并非能够私庭决断。但别庭自立之言,绝对不可轻说!如果为了归宗主事,就驱逐在嗣的兄长,这对雍王声誉损伤实在太大!”

    “终究是要如此,不过早晚的区别。雍王自是家门的柱石,又身领先王故国。无论是为美玉能够留守宗中,还是家庙不受骚扰,太妃难道忍心让雍王久立别家?”

    张氏讲到这里,神情显出几分凄苦:“一家人自应当分甘同味,熬过了往年的凄苦,能够共荣于当下。妾也别无所求,只盼自身舍出的这一具骨肉能够福乐无忧。潞王凡所经历,难免简慢大意。既然眼见到这是必作的后事,又何必再困于俗情?

    太妃关心雍王的声誉,这诚是母性慈厚。但潞王虽然德性不高,毕竟也是承欢膝前的孩儿。妾恳求太妃能够再施眷顾,成全这个孩儿知礼恭退的一点名声,让他能够自己言退,不要为势所逐。”

    房氏听到这里,眉头紧皱起来,初听倒是感觉张氏这一番话也的确是用心良苦、顾全大局的同时又给自己的亲生骨肉争取一点从容,但是心里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跟张氏算不上是亲密无间,但这么多年一起生活下来,对其脾性也是颇有了解,只觉得这一番话由张氏说出来,感觉总有些怪怪的。

    想了想之后,房氏并没有直接回应张氏的请求,而是不动声色道:“咱们这些闲庭妇人,外事还是不必多作过问。儿郎早已经能够承担起家务重担,或许早已经有了全盘的计议,贸然开口干涉,未必是好。”

    张氏听到这话,神情便有几分激动起来,直接自席中站起,语调也不想刚才那样苦口婆心,而是有些尖锐起来:“太妃所虑,无非雍王声誉而已。妾也已经言明,让潞王主动弃事,只求几分退的从容。

    雍王的确性尚勇武,能够操弄大势,家业所以迎来转机,全在雍王筹划,妾也身怀感激。但就当妾是孤僻狭计,太妃能够安心领受儿郎舍命搏求的富贵,但妾却做不到!不受身孕之苦,能有钻心之痛?妾知潞王犯险弄事之后,真是怕得寝食不安……

    妾不盼他能领袖人事,只盼他能安享余生,太妃连这一点从容都不肯舍,难道我母子真的毕生只能给人作垫脚的石阶?”

    “你、你说什么?我、我何有……”

    听到张氏如此直白的指责自己身无所处而不爱儿郎,房太妃脸色霎时间转为惨白,抬手指着张氏,气急之下竟是口不能言。

    两方谈话随着语气加重,自然传到了侧厅,侧厅里潞王妃独孤氏、雍王妃郑氏并李幼娘和其他家眷们听到吵闹声后,也都纷纷走进正厅里,看到这副模样后,一时间也都不敢多说什么。

    郑文茵抬手示意独孤氏先将张氏引出,她则上前要将房太妃扶回内室,并强笑道:“今日家门大喜,凡事温言能决,何至于失了和气。”

    独孤氏也附和着说了两句,正待上前拉起张氏,然而她手腕却被张氏反手握住。

    “两位王妃不必急于逐我,今日一腔忿声也不是为了其他!太妃端坐高堂,但用心却太不公允,潞王、雍王都是悉心长成的孩儿,教养上已经分出了长短,如今还要强压着潞王为雍王垫足……”

    “让她说、让她说……我没有孕养孩儿的荣幸,没有福泽惠于家门,本就是一个天厌的弃妇……但今日,谁也别想恃着蛮横将丑恶闹出家门!你有什么恶语,我在堂上生受,但敢有片言流出堂外,就算守礼恨我余生,也要私决了你!”

    房太妃这会儿已经是满眼的泪水,推开了入前搀扶的王妃郑氏,站起身来直望着张氏。

    两人言辞越来越激烈,同在堂中的两名王妃一时间也是一脸的尴尬情急,不知该要如何劝解。

    正在这时候,李幼娘突然一拍脑门,指着张氏怒声道:“我听出来、记起来了!前日内宅有人来访,是张阿姨你家故亲,细言要跟清河张氏合籍,只恐你家门庭不高,所以要把二兄带出家门,原来是你自己要做一个潞王太妃!”

    突然被李幼娘叫破心迹,张氏一时间气势消了许多,但片刻后又瞪眼叫嚷起来:“你小娘子人事不晓,不要胡说!潞王终究是我辛苦孕成的孩儿,往年在嗣宗中,虽然朝夕相见,我不敢窃占一分身为人母的荣光!但潞王今日的富贵,那是舍命搏来,太妃只是坐享成功,难道汉王、雍王还不足养你?把我的孩儿还我……”

    “阿母,你不要说了!”

    正在这时候,李守礼终于冲入了堂中,向来粗枝大叶的他,这会儿一脸的悲痛泪水。

    他走进房间里,扑倒在张氏足边,一边重重的叩首,一边悲声说道:“只是儿子无能,居然让阿母集聚这么多的怨苦不能觉出,如今却化作利刀剜刺至亲之心!不怪阿母恶语,儿子无能、儿子不孝……阿母再发一声,我便将此一身血肉奉还!”

    说话间,他便解下腰间割肉小刀,直接抬臂割去。随后赶来的李潼见状一慌,忙不迭抬腿踹倒李守礼,摁住他的手腕将小刀夺下来。

    李守礼悲哭着挣扎,又从地上爬到房太妃足前,额头砰砰的叩打着地面,嚎啕哭道:“儿子不孝,让娘娘遭受这种指摘……只是我自己无心、无能,求娘娘不要怪罪阿母失言……”

    李潼转头狠狠的瞪了张氏一眼,同样也跪在房氏面前,沉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儿子失察,只知夸耀于外,竟不知人情已经扰至内庭。奸邪恶言,娘娘千万不要入心!儿等失怙年久,非娘娘养教,几能成人?当中甘苦,铭刻心扉,绝非邪言更毁!娘娘切勿气动伤身,使亲者悲痛……”

    房氏低头看着两个儿子,眨眨眼抹去眼中泪花,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嘴角抖了几抖却终究没有笑出来。她弯腰捧住李守礼嚎哭到扭曲的脸庞,颤声道:“不怪你、娘娘不怪你……你阿母所言,是有几分在理。但是,二郎啊,人世间的辛苦,你所受仍少。没了你兄弟帮扶,娘娘怕你孤弱难支啊……你们兄弟,虽不是我骨肉,但却是我性命,只要娘娘仍在,便不准你们兄弟失和,为人见笑!”

0485 抽丝剥茧,外戚弄事

    潞王府前堂里仍是竟夜欢宴,但是后堂中气氛却异常的压抑。

    李潼先从王府侧门将太妃房氏并王妃等人送回自家王邸,然后又返回来。待到行入后堂,便见李守礼正独坐在堂,自酌自饮,一边喝着还一边抬手抹泪,全然没了刚才要一个打十个的神气与威风。

    “张阿姨她……”

    “三郎,你骂我吧,骂我几句,我心里舒服一些!”

    李潼这里刚待开口询问,李守礼已经先一步说道,一边说着还一边敲打着自己的脑壳:“我是真的蠢,竟被人将这样的邪计传入府中都还不能自觉!我阿母她、唉,她也是轻信,她、她……”

    李潼抬腿将李守礼踹到一边去,自己也入席中坐定,叹息道:“这种闲话,不必多说。你失于缜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幸在这一次还没闹出大的乱子。否则咱们兄弟,嘿,可真就成了时流的笑柄!”

    他们兄弟受封一事本就被做了手脚,挑拨离间的意味非常明显,更直接将李潼摆在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李守礼所受乃是他们父亲李贤原本的封爵,而李潼所受则是后来的封爵。

    这样的安排,表面上看来是没啥大问题。有唐一代,受封关中才是美封。而在他太爷爷李世民做了皇帝后,秦王这个王号便基本不授。

    所以雍王这个王号便是关中最为尊贵的王爵,某种程度上,甚至都代表着储君。毕竟雍州乃京畿所在,食封于此,自然不同凡响。李潼乃是定乱首功,受封雍王也算是一种褒扬。

    可眼下他还入嗣他大爷李弘,而雍王又是他亲爹李贤故号,这当中那就充满了暗示。如房氏、张氏等女眷们,都觉得这是他归宗入嗣亲爹的一个明确信号,但朝廷对此却是刻意的避而不谈。

    如果不归宗,也有不小的问题,这意味着李潼在出继之后,反过头来又侵占了原本的家业,剥夺了本该属于他亲爹这一脉的尊荣。

    像他三叔李显,那么刻薄寡恩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遗诏将他二兄李守礼从嗣雍王改封为一品的邠王。这看似是一种优待,但实际上是将李贤儿孙彻底的从统序中摘离出去。

    就在于雍王这个王号实在太特殊,哪怕仅仅只是嗣的。当然也不排除这是韦后或者他四叔跟他姑姑搞的把戏,毕竟李显死后朝中局势已经是混乱不堪,大家全都憋着坏呢。

    李潼这段时间实在忙得很,随着都畿道总管府初步建立起来,便忙着往陕州以及河对岸的蒲州、汾州等地调运物资与兵力,言则是为了防备薛怀义的大军,主要目的当然还是要把河洛之间的血抽调到关中。

    就在昨晚,他才刚从黄河南岸的孟津返回神都城,可以说是忙得脚不沾地,也根本就没有太多时间与精力细致过问朝事种种。

    所以今天早朝得受册封之后,心中也满是狐疑,刚刚打听出来一点内情,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处理,没想到后院已经先一步起火了,所以他这会儿心里也是窝着一把火。

    “我问清楚了,阿母也不敢隐瞒,邪言说她的,正是她母兄张延,妄想攀附名族,与清河张氏合籍,却担心没有什么声势让人敬重,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来。可笑、真是可笑……他们想要攀附远亲,却要闹得让我手足绝情!”

    李守礼神情沉重,如果不是因为当中还有他生母张氏搀和,只怕早就要气得破口大骂了。

    李潼闻言后倒是一乐,倒是没想到暗中的对手居然还有这种骚操作。

    清河张氏虽然并不属于让人耳熟能详的五姓七望,但同样传承悠久,家世不凡。像是此前刚刚被收拾掉的宰相张锡,正是出身清河张氏。

    有一个非常牛逼的称呼叫做“万石张家”,讲的就是张锡的伯父、高宗时期的宰相张文瓘,张文瓘本身已经是位高权重,四个儿子也都先后官居三品,因而就这样的雅称。

    至于李守礼的生母张氏,出身则就委实不高,仅仅只是出身关中的府兵将门,凭着姿容、运气选入他们亡父李贤的王府中。

    能够跟清河张氏这样的世族名门合籍入宗,对于这种小门小户而言自然诱惑极大,不仅仅只是眼前的风光,对于子孙后代都大有裨益。

    这种事情,也不能说李守礼的生母张氏太蠢或者太自私,起码在张氏看来,既能抬高自己和娘家的社会地位,同时也能给儿子拉来一个强援。

    很明显,这种事情绝不是李守礼他外公一家在瞎琢磨。

    虽然说时下冒籍名门大族之风盛行,但毕竟也是分人,这一家人就算家世不高,但因为有李守礼这一层关系,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一个操作不当,那就是一桩大丑闻。

    所以李潼怀疑,背后应该是有人撺掇,甚至可能都给出了明确的指令,只要张氏能够将儿子拉出去自立门户,清河张氏便给他们家一个同宗的名分。

    那个张延眼下恰好在王府中堂做客,早在李潼返回之前,李守礼便让人将其引入王邸内堂,暂时监押起来。因为事关他生母,他也不知道该要如何处理,所以等到三弟返回才一同审问一番。

    张延年纪三十出头,至今仍是白身,并没有沾到什么皇亲国戚的光。不过面相看起来倒是不错,跟张氏眉眼之间倒是有几分相似,张氏虽然脾气不好,但长相却是不俗,生的李守礼也是方头大脸、称得上英朗。

    看来暗中挑事的人也是挑选了一番,如果张延长得面目可憎,怕是搭理都懒得搭理。

    但这个张延相貌虽然不俗,其实却是一个草包,不消如何审问,很快便招出了几个名字,贝州人路敬琏,司属少卿张循古等等。

    贝州人路敬琏负责接触张延,并将其引见给司属少卿张循古,张循古虽然没有直言,但却通过旁人暗示张延,如果李守礼的生母张氏能够成为潞王太妃,他们家附籍清河张氏这件事大有商量。

    知道了这几个名字后,李潼便将背后的人事勾勒出一个大概。清河张氏本就贝州人,司属少卿张循古乃是前宰相张锡的堂弟,而那个中间人路敬琏、本身并不重要,但是其堂兄路敬淳,却是唐初著名的谱学大家。

    所谓的谱学,即就是专门研究世家大族族谱传承的学问。如此一来,也就难怪张氏兄妹对此深信不疑了,有谱学大宗师的家人出面,又有清河张氏的嫡系族人作出保证,安排他们一家附籍清河张氏那实在太简单了。

    同时李潼也不免感慨一声,随着他势位越来越强盛,不知不觉就会与许多人产生利益的纠葛,许多看不见的地方恶意就会突然滋生出来。

    他与清河张氏本身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甚至年初时清河张氏还挺热切的想将女儿嫁给她。就算有什么交恶,也只是在张锡担任宰相期间,但也顶多只是张锡不怎么给他面子,直接的冲突并没有。

    所以在接下来处理张锡的问题上,李潼也知是不作过问,没有接见替张锡求请的李峤。但其实真正要搞张锡的,是宰相李昭德。

    如果从表面上来看,张循古通过别人诱惑张氏兄弟,让他们搞事情,把李守礼拉走。可能真的只是自觉抱不上李潼这条大腿,所以退而求其次,想要跟李守礼打好关系。

    但早在归府之前,李潼便让人打听他们兄弟受封的经过,同样也顺便打听了一下作为司属少卿的张循古的社会关系。

    张循古跟路家是姻亲,本身跟路敬淳这个谱学大家交情不俗,也因为这一层关系才能担任司属寺、即就是宗正寺的官员。

    再往下延伸,这一层关系就有趣了。路敬淳有个女儿嫁入了河东柳氏,而皇嗣李旦有一个妃子同样出身河东柳氏,是高宗时期与长孙无忌一同被搞死的宰相柳奭的孙女,生了李旦的次子李成义。

    河东柳氏在武则天时期颇受打击,原因是柳奭支持出身太原王氏的外甥女王皇后而反对武则天封后。同样的,李旦的后宫中还有一个王德妃出身太原王氏,并生了一个儿子即就是李旦的第五子李隆业。

    更加巧合的是,王德妃的父亲王美畅是李旦的老丈人当中为数不多仍然在世者,而且眼下正在神都。原本这个王美畅是担任润州刺史,但是因为受前冬官尚书苏干一案的牵连被提捕归都。

    本来一个戴罪之身,分分钟都有可能被押赴刑场,但是随着李潼等人政变成功,王美畅的杀身之祸自然解除了,而且也因此便利,成为为数不多恰在朝堂之中的外戚。

    诸多人事线索如此一串联,一个以外戚王美畅为中心的小圈子便呼之欲出了,而李潼他们兄弟受封且后院失火,应该就是这个小圈子的手笔了。

    了解这当中的关联后,李潼不免冷笑起来,让人将这个被当枪使了的张延暂收府中,然后又望着李守礼问道:“张阿姨一事,二兄你打算如何处理?”

    当李守礼从三弟口中听完这一完整的人事脉络,也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本来以为只是他那个生母闲得犯蠢才故意撩事,却没想到当中还有一个阴谋联系。

    “我、我实在不知该要怎么做,从来我只听三郎你的,你说该要怎么做,那我就怎么做。”

    李守礼捂着头有些痛苦的呻吟一声,并叹息道:“阿母这一次受人蛊惑,败坏我家情义,真的是过分了。但三郎你、你……唉,我也不知该要怎么说。”

0486 合籍不改,践踏名族

    李守礼的确是纠结到了极点,根本就没有处理眼下这种人事关系的经验和能力。

    李潼见他一脸的为难,便开口说道:“近日娘娘暂且留在我邸中,等到二兄你将张阿姨事情处理妥当,我再让娘娘回来。张阿姨今次所言无论在不在理,但对娘娘实在是有些戳心,她们两位往后是不好再朝夕相处。”

    李守礼闻言后也点点头,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口中却实在说不出什么。

    “今夜之事,也是一场预警。我兄弟日渐显在,周遭人事此类的长短计较一定会越来越多。我是这么想的,道德坊故邸捐设道观,以后便让张阿姨长居观中。日常衣食用度勤做供奉,但人情往来,还是要能免则免。”

    李潼对张氏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如果不是看在李守礼的面子,单单今夜闹这一场,他都打算将张氏逐出家门、远送外州,由其自生自灭。

    但李守礼这个家伙平日里看起来虽然没心没肺,但内心里还是非常重视亲情,也是这小子身上为数不多的闪光点,所以也得顾虑一下李守礼的感受。

    “真的只能这样?”

    李守礼听到要将他生母别宅幽禁,心里自然有些不忍。

    “之所以要这么做,也是能够让张阿姨余生能得安稳。未来几邸之间,少不了人事出入,张阿姨她并无捷才明辨当中的是非。强居于此,难免还要受人误导。不如独守一份清静自在,出邸之后,想也不会有太多人紧衔不放。”

    张氏那个脑筋,是真的处理不了王邸眼下这种颇为复杂的人事局面。与其未来再卷入更大的人事纠纷中,不如有吃有喝的安度余生。

    当然在李守礼看来,如此安排可能在感情上不能接受,自觉有些不孝。但在眼下这个世道,生母非嫡本就地位不高。

    像是早年被干掉的丘神勣之父丘行恭,就是因为不愿其母以妾礼入葬、与其嫡兄发生争执而被免官。小老婆没人权,这个道理古今通用。

    原本的历史上,李守礼出宫之后,也只是跟嫡母生活在一起,生母张氏则别宅安置,可能是担心还会遭到政治上的牵连。

    “当然,我也不是要让二兄你人情刻薄。张阿姨此番怨言吐露,也是希望能够籍此抬高母家门庭,这件事仍然可以继续做。”

    为了让李守礼心里更好受一点,李潼又继续说道:“清河张氏既然先以事撩人,但既然惹到了我兄弟,这件事绝不会轻松了结。方才张延所言,即便能够成事,不过是枝蔓的依附。明日我就接见朝士几人,继续推动此事,非定著房不附!张家如果不想承受我兄弟怒火,最好乖乖应下此事,也算了却张阿姨一桩心愿。”

    讲到这里,李潼语调变得冷厉起来。张氏这一次受人蛊惑、在家中闹事,虽然不聪明,但关起门来就能解决,倒也不至于喊打喊杀。

    不过,打狗还得看主人。清河张氏主动出头撩拨此事,李潼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既然你们这么想开枝散叶,壮大家族,那老子也帮你们一把,直接将张延一家姓名写在定著房族谱上!

    这么做除了给李守礼一个交代,让这个傻哥哥面对其生母时不要太过愧疚,同时也是要恶心清河张氏。

    你们觉得区区一个良媛不够资格跟你们家合籍,现在连这个命妇号都收回来,就问你认不认这门亲?如果觉得族谱纸张不够,大不了砍死几个张氏族人,也别万石张家了,打个折扣,三千石、五千石已经不少了。

    果然,当李守礼听到这里的时候,脸色变得好看一些,但还是摆手道:“十月怀胎、赐身之恩,生人至此少有回报。既然这是阿母的执念,怎么能让三郎你出面,明日我便直登张循古邸,他若敢说一个不字,我绝不放过他!”

    李潼闻言后便微微一笑,也不强争,但还是说道:“这件事既然要做,便不可只凭意气便草率行事。明日先将那路敬琏引入邸中,让他跟张延当面对质,先将这口供实证拿在手里,避免他们反咬一口、指责我家恃强凌弱。稍后我再安排几员饱读诗书、专修经术的学士,再与张家专论此事。”

    附籍世家、冒充名族,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总是不怎么体面。

    大凡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向来深谙面子都是身外物的道理,胡搅蛮缠绝对是一把好手,毕竟他们掌握着一定的政治资源和话语权,白的说成黑的、混淆视听,那都是做惯了的勾当。

    李潼就算想恶心一把清河张氏,也得考虑到之后舆论风向的问题,所以先把那个中间人路敬琏抓起来,从其口中拿到这些家伙煽动他们兄弟失和的证据,才能正式向张家下手。

    把柄被人拿住,清河张氏也就不敢再肆无忌惮的混淆视听。甚至李潼巴不得他们闹大,如此一来,他更有正当的理由对张家痛下杀手,就算拉过来那张循古一刀砍了,别人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还是三郎你想的周全,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李守礼闻言后又连连点头,脸上愁色消散些许,此前所以倍感纠结,那是因为事涉他最亲近的人,现在则要磨刀霍霍直对外敌,自然要将心中积攒的怒火好好发泄一通。

    眼见李守礼不再为此忧愁,李潼也放下心,又商量了一下道德坊故邸改造成道观、将张氏安置其中的细节,然后便又从侧门行出,返回自家王邸休息。

    政变这段时间,无论精神上还是体力上,他都一直处于绷紧透支的状态。如果不是李守礼生母吵闹起来,见过嫡母房氏后早该归邸入睡了。

    回到邸中后,李潼一觉睡到天亮,再醒来时,乐高个小家伙儿匆匆入前禀告,倒是潞王早已经入邸,正在太妃处。

    李潼起床后草草洗漱一番,然后便往嫡母房氏居舍行去,途中又吩咐乐高转告前堂府员们去请几个稍后要用到的人。

    王美畅并其身边这个小圈子,李潼还真不怎么放在眼中。哪怕豆卢钦望眼下还活着,现在在他面前也得老老实实。

    这次被搞了一把,纯粹是他精力一时关注不到,而且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但既然已经被自己注意到了,这群家伙就别想好过。

    后堂中,李守礼正跟娘娘房氏说着话,见到李潼行来,便忙不迭跃起迎上,并说道:“三郎,咱们昨夜所议,我已经跟阿母讲过。阿母也说了,但能让她母家附籍清河张氏,她愿意安心奉道,为家门祈福。”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点头,说实话,如果不是看在他二兄面子,他就算要回击那个小圈子,也不会选择让其母家沾光的方式,直接赶出家门没商量。

    “那么二兄你就安排人去将路敬琏引入府中吧,让张延写帖,他一定会来。”

    现在对方只怕还做着要让他们兄弟失和的美梦,如果知道李守礼已经被成功蛊惑,没道理不屁颠屁颠的赶过来。

    李守礼闻言后便重重点头,然后又转过身一头扑在房氏席前,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娘娘,这一次千般万般,是儿子有错!待我解决了这些外扰,便接娘娘归邸,以后再有寸息忤逆,不需兄弟过问,娘娘直接打死我,入了黄泉,再让阿耶施罚!”

    “别说这些胡话,一家人好好生活,就是最贵的事情!”

    房氏就算心里还有一些闷气,但看到李守礼那叩得通红的额头,一时间也是感慨入深,脸上终于又露出几丝浅浅笑容。

    待到李守礼离开后,李潼又坐在房氏对面,说道:“过几日张氏便入居别坊,绝不再让她入娘娘面前。昨夜侍用者,再都让人替换出去。不是儿子不想昼夜奉养娘娘,但眼下终究还是有些不便,儿子也还有一些外事需要……”

    “不要说了,我母子不用说这些!”

    房氏一把抓起李潼的手,叹息道:“张氏的确没有说错,我的确是盗窃了别个母子深情。但无论如何,能跟你们三个有着一段情义,无论怎样的刁难,娘娘都受得住,更不要说只是区区闲言。三郎啊,娘娘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泽,能够得你……”

    房氏讲到这里,又是哽咽出声,刺心的话语既然已经入耳,又怎么能够轻易消散。长子孤僻不言,次子赤子顽愚,一家人的生计前程,全都压在这个少子身上。

    尽管没有什么骨肉的情义,可是看到这个恭坐眼前的少子一觉醒来,脸上仍有些许倦色,房氏真是心疼得直入肺腑。

    李潼又安慰了房氏几句,也并没有太多时间留在这里,吩咐王妃并唐灵舒等陪伴房氏,然后便直往王府中堂行去。

    首先到来的是大表哥房融,李潼先让房融就坐,然后直接说道:“表兄处理一下案头事务,准备离开宪台。我准备让表兄你入事比部,兼领潞王府长史。”

    “殿下放心,我一定尽快入事。”

    房融闻言后便点点头,表态说道。

    比部是隶属于刑部的一司,负责稽核府库回残、库余并财政的勾检审察,李潼要将漕运掌握在手,这个部门是一定要拿下的。此前他对这个位置已经眼馋了很久,现在当然是要一举拿下。

    至于让房融兼领潞王府长史,也是因为房融虽然是远房偏门亲戚,但终究算是房氏的娘家人。

    让张家沾一次光、附籍清河张氏之后,李潼便不想让他二兄再跟这户人家有什么牵连,所以把房融安排在潞王府,主持潞王府日常人情事宜。

    他这里跟房融闲聊几句,派出请客的府员们陆续带着客人们返回。

    只让清河张氏丢一次面子,这并不足以让李潼出气,他是要把王美畅这个小圈子打散。

    眼下这个小圈子还只是初露端倪,组织形式还很粗糙,仅仅只是沾亲带故的几家人凑在一起想搞点政治投机的小动作。可如果任由其发展的话,未来很有可能会成长为一支颇为可观的政治势力。

    其实李潼本来并不打算这么早将河北、河东人列作敲打的目标,他眼下主要的对手以及所进行的安排,主要还是针对死而不僵的关陇勋贵们。

    不过王美畅这个人身份有些特殊,而且对他恶意表现的过于急切,那么索性先弄一弄,反正收拾这么几个货也花不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眼下李潼所请来的,主要还是一些学问家。比如他麟台旧同事王绍宗、马怀素等,还有一个是欧阳通向他推荐的老人家,名为朱敬则。

    这几个人也有相似的出身,那就是偏南方系,跟河北佬儿那是天然的有些不对付。提前把这些人召集起来,通过打脸清河张氏培养一下默契,未来再根据形势持续进行打击。

    “几位请坐,不必拘礼。”

    一起登堂的几人,王绍宗、马怀素等几个不必多说,除了旧年共事的一些情谊之外,本身也都是出身江南的士人,本身在政治立场上就是李潼这一系的。

    李潼比较陌生的还是朱敬则,这位老先生已经年近六十,但眼下还在担任补阙这样的员外官。

    官品虽然不高,但并不意味着朱敬则能量就小。其人本身便是儒学大家,早在高宗咸亨年间便名动朝野而获得高宗皇帝的接见。

    只不过朱敬则跟他亳州老乡李敬玄有点冲突,李敬玄那时候正当红,所以对朱敬则的仕途进行了打击,使得朱敬则长期沉沦下僚。

    不过随着武周后期李敬玄一家的影响遭到清洗,甚至就连李敬玄的弟弟李元素都被干掉后,朱敬则才终于迎来的仕途的高光期,短短几年时间内便担任了宰相。

    眼下朱敬则官品虽然不高,但在学术界地位却是很能打,起码是不怵那些河北佬儿。王绍宗、马怀素等同样是学名卓著,毕竟常年在麟台坐冷板凳,没有什么案牍之劳,也就只能天天看书了。

    像是马怀素,开元年间既掌铨选,又主持了开元初年一系列的图书编撰工程。毫不夸张的说,李潼就是在把马怀素往己方学术大佬方向培养,在他的设想中将是未来大推印刷术、整合意识形态并改革科举的重要一员。

    几人落座之后,李潼先跟他们讲了讲有关他们兄弟封国的事情,想听听这几人对此是怎么样一个看法。

    说到这个问题,几人倒是各抒己见,总体而言都觉得有些不妥,特别是李潼的雍王封号与李守礼的潞王封号,这实在是有点悖礼乱封之嫌。

    听到几人各自看法,李潼心里便有了一点谱,这种事情不能说你觉得有毛病就有毛病,起码要在礼法上能够引经据典,整理出一个思路。于是他又请几人各自撰写一份礼疏,送入他府中准备时机合适的时候拿出来用。

    他的计划是,先通过张家附籍把清河张氏搞得灰头土脸,接下来再把司属寺一窝端了。眼下的司属少卿是张循古,而司属卿则名为唐善识。

    唐善识出身并州,很难说跟王美畅有什么联系。但与此同时,其人又是凌烟阁功臣唐俭的儿子,唐太宗李世民的驸马,算是太原元从的关陇新贵。而且,唐善识还有一个侄女,同样也在皇嗣李旦的后宫之中。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四叔这个后宫真的是复杂,每一个妃子都出身名族,只可惜一个能打的没有,夫人路线走不起来,被亲妈虐的抬不起头。

    眼下之所以不将矛头直接指向司属寺,也是因为李潼不想在情况未明的情况下贸然扩大打击面。就算这些外戚都要进行剪除,但也要分批次、有节奏的搞,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拉一打一。

    “三郎,搞到了!那路敬琏还道我真的贪图什么门第,入府后不待细审,便主动说出……”

    说话间,李守礼一脸兴奋的冲进堂中来,摇晃着手里一卷供词,喜孜孜道:“现在人证物证都在我手,不容张循古抵赖,是不是现在就要即刻登他家门?”

    李潼闻言后也笑一笑,接过李守礼手中供词匆匆一览,抬头看到几人脸上都有好奇之色,于是便微笑说道:“只是一桩家事罢了,司属少卿张循古有意与我家外亲合籍论谊,但我兄弟都难免少不更事,一时迟疑不定,所以请几位学士过府请教。”

    几人听到这话,脸色都不免变了一变,他们专注学术,操守还是有的。虽然时下冒充名族之风横行,而那些门第清高者也愿意联合势位之选,以增强自家的影响力。

    不过眼前几人对这样的世风则就有些看不惯,特别是王绍宗这种本身就出身江南名族琅琊王氏的,听到这话后,眉头更是频频挑动,好歹忍住没有开口呵斥。

    “此类乖张世风,我本来也不愿涉及。可无奈人情相扰,特别张氏使人游说内宅,高堂亲长都为之意动,整日以泪洗面,使我兄弟都寝食不安。”

    说话间,李潼又将路敬琏那个供词传示众人,表示真不是他们家贪慕虚荣而主动挑事。

    几人听到这话,脸色才微微好转,毕竟顺从亲长也是孝义。更何况通过这供词也看出来,的确是清河张氏主动提议,甚至还动员了谱学名家的路氏子弟。

    张氏自甘堕落,他们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别人而义愤填膺,毕竟眼下端的还是雍王这碗饭。更何况能够借此打击一下清河张氏这一河北名门,对他们也是比较有利的,最起码把张家名声搞臭了,遇到什么职务冲突,他们也能更占优势。

    听到雍王言中意思是希望他们能够帮助做成此事,朱敬则便先开口道:“近古五胡乱国,天下名族为了走避蛮夷,多有离散。待到天下归一后,诸家合籍归宗也是常态。诸如已故赵国公李文宪,便也曾受此扰……”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一乐,他只道李敬玄是出身赵郡李氏,但却不知还有与河北的赵郡李氏合籍之事。

    李敬玄究竟是不是赵郡李氏,李潼倒是不清楚,但李守礼他生母一家铁定是跟清河张氏没啥关系的。

    但朱敬则讲到这个话题就拿李敬玄举例,可见是对李敬玄旧年阻他前程一事仍然怨念十足,暗指李敬玄一家也是皮了马甲装人物的角色。

    合籍是要有一套流程的,场面越大自然就显得越庄重。而且悄咪咪的解决也不符合李潼让清河张氏丢脸的想法,于是他让在场几人先根据张家的族谱编一点能跟清河张氏扯上关系的渊源,最好是论起辈分来能直接让张循古喊爷爷那种。

    同时他又吩咐房融前往南省问一问张锡流放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先提扣起来当作人质。此前他不搞张锡,一则是没有那么深的利害冲突,二则多多少少也要给李峤一点面子。

    不过现在张氏挑事在先,如果接下来配合度不够,那他就不打算让张锡活着离开神都了,顺便通过张锡再搞几个张家人进去。

    李守礼则被安排前往张循古家里取其谱牒,毕竟光他们这里瞎扯也不行,还是得把两家族谱对照着给联系起来,这样才能让张循古乖乖的喊爷爷。

    李守礼这会儿早已经是急不可耐,接过李潼递回来的供词后,当即便率领一批徒众直往坊中张循古家而去。

    司属寺本来就不是什么事务繁忙的部门,当李守礼赶来的时候,张循古正在家中宴客。得知潞王登门,张循古不敢怠慢,连忙率领自家子弟出门迎接。

    看着这个搞得自己家宅不宁的始作俑者,李守礼当然没啥好脸色,甚至连马都不下,直接便将路敬琏的供词摔在了迎出门的张循古面前,口中则冷哼道:“若非路某人来告,我都不知庶母一家竟与张少卿还有如此深厚情义。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不必再作遮掩,速去将你家谱牒取来,让我拿回府中修编合籍,早日论亲!”

    张循古见潞王来势汹汹,脸色已是一变,待听到这话后,则更加不能淡定,上前一步拱手小声道:“请殿下先入家门,容卑职……”

    “这就不必了,我与张少卿素无情谊,若非事涉近人,何必来见。”

    李守礼马首一转,示意随员们直接堵住张循古家门,并冷笑道:“我性躁少礼,就不入府打扰了。速取谱牒来,不要害了这一份亲戚情义!速去!”

0487 潞王残暴,人势难欺

    潞王李守礼堵门呼要张氏谱牒,且言辞颇为不客气,这自然令张循古一家羞愤交加。

    谱牒便是一个家族传承的根本,魏晋南北朝之际更是朝廷选才任官的重要凭据,甚至一个大家族的谱牒记录就可以当做史书的一部分。

    尽管时下世家大族已经不如此前那样显赫,但一家之谱牒也是述长幼、定人伦的立家之本,怎么可能轻易的示于外人?

    但是随着潞王将路敬琏的供词甩在自己面前,张循古自有几分做贼心虚,根本不敢据理力争的正面回应,苦苦哀求请潞王入门详谈而不得,只能暂时退回家中,忙不迭吩咐家中子弟由侧门出府,去寻各家亲友求助。

    李守礼得了李潼的叮嘱,本就有要把事情往大处闹的意思,对于外出求援的张家子弟也不阻拦,喝令随员们在张循古府邸门前摆开阵仗,并叫嚣着如果张循古在净街闭坊之前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他就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了。

    潞王兄弟俩本就是眼下时流关注的焦点,一举一动都引人瞩目,而出身清河张氏的张循古也并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世道俗流。

    所以双方在坊中的喧闹很快就传扬开来,不乏时流满心好奇的向此聚集而来看热闹。

    当他们来到张循古家宅门前,便见到潞王李守礼在一众随员们簇拥下趾高气昂的站在府邸门前,而须发花白的张循古则连连作揖哀求,那模样要多凄楚有多凄楚。

    如此一幅画面,还是很能激发时流的不满。许多不明真相的人,便忍不住低声指责潞王长势欺凌老弱,把张循古一个年过甲子的老先生欺负的腰都直不起来。

    但不满是不满,这些非议的言语还是不敢直接说在当面,潞王李守礼还倒罢了,其身后的雍王李慎之那是真的惹不起。

    不过就算是窃窃私语,随着围观的人多了,一些议论声还是传到了李守礼耳朵中。

    对于那些闲人杂言,李守礼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望向张循古的眼神中冷厉之色更深。

    如果不是看着张循古年纪实在太大,一副老胳膊老腿再加上情绪跌宕之下,站都有些站不稳,就凭他心里积攒的怒火,说不定便要忍不住老拳招呼上去。

    至于对面的张循古,听到那些议论声后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唯恐那些闲人所谓的仗义执言更加触怒潞王,从而给他家招惹更为激烈的报复。

    “此中事情,实非能够当众畅言,老朽晚节诚不足惜,但殿下乃宗家少勇,实在不宜当街招惹那些俗流指摘。恭请殿下登堂入席,容我细细禀告……”

    张循古挑拨别人家门不和,本就理亏,眼下被人堵住家门的追究,便也顾不得自己的体面,走上前来腰都弓成了虾米,连连恳求道。

    李守礼闻言后则冷笑道:“我又有什么不可道于人、不可见于人?今日入此,只为取你家谱牒,速速交出我便自去。”

    “谱牒收存,乃是家门大事。出示与否,实在不是卑职一人能决,请殿下……”

    张循古还在解释,李守礼已经眼皮一翻,怒声道:“老物言不当事,还有什么可说!速着你家能话事者来见!”

    这边还在纠缠之际,坊外又有一队豪奴持杖冲入坊中来,冲散了坊街两端围观的人众。率队的是一个年纪在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还未入前,便向着仍在软语央求的张循古喊道:“七叔何须折腰!权门虽然势大,但我家也并非没有根脚,如此欺侮,岂能生受!”

    来人乃是故宰相张文瓘少子张冲,前往报信者语焉不详,张冲也是不知内情,自率百余家众便要冲开潞王亲随们对张循古家门的封锁。

    围观之众见到潞王欺侮一位老人家,心中已经多积不平气,眼见张冲人如其名的冲上去,不乏人已经大声喝彩起来。

    李守礼见状后,心中自然更加羞恼,眉头一挑便要喝骂回去。而张循古脸色则更加惨淡,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李守礼马前,大声叫嚷道:“求殿下息怒、求殿下……”

    “潞王怎能如此残暴!”

    眼见张循古老迈身躯直接伏在尘埃中,且不说已经跟王府亲随扭打起来的张氏家奴,人群中也有义士忍不住的破口大骂起来。

    听到周遭嘈杂人声,李守礼脸色变了一变,片刻后突然大笑起来,喝令亲随们收束阵型,聚在他的身边,指了指伏在地上的张循古,又指了一圈张冲带来的一干家奴并周遭叫嚣喝骂的看客们,最后视线又落在了张循古的身上,冷笑道:“老物诚有人势可仗,怪不得敢作那样邪计!但我于此世也不是非亲非故,今日便先暂退,之后再较量人势!”

    说完后,他便将手中马鞭一挥,对着随从们大声道:“我们走,归家整顿人势!”

    “殿下留步、殿下……”

    张循古眼见潞王负气而走,一时间更是不由得发出如丧考妣的悲呼声,心知潞王这一走,此事怕将更加难以善了。

    然而在其他人看来,潞王这是狼狈而逃,人群中已经发出正义获胜的喝彩声。与此同时,张冲也到了近前来,下马扶起一身冷汗、灰头土脸的张循古,并安慰道:“阿叔不必惊惧,就算潞王势大,但我……”

    “蠢、蠢物!你怎么能如此对待潞王殿下?若真用强,我家能是雍王对手……快、快……”

    张循古这会儿已经惊慌得有些手足无措,抬手一拳砸在张冲胸口,一时间也来不及解释缘由,视线一转望向围观人群,大声道:“快将鼓噪最凶恶几人抓捕,送去潞王府!我、我要尽快往潞王府去请罪……迟则大祸临门!”

    听到张循古这惊恐喊叫声,张冲虽然不知原委,但心里也是有些慌起来,连忙听从张循古的吩咐,喝令家人冲入人群里,将几个仍在叫嚷的看客们抓了出来。

    且不说张氏坊居的混乱,房融得了雍王命令后,便即刻返回省中,稍作打听后便得知张锡仍然被关押在秋官刑部牢狱中,便不再迟疑,先去鸾台找到宰相杨再思,得了一份提取人犯的手令之后,便直往刑部官衙而去。

    刑部今日乃是由尚书杜景俭坐堂,待见到鸾台书令之后,也不便阻挠,一边派人去将张锡提押出来,同时又忍不住好奇道:“不知雍王殿下作此教令,原因是何?张相公终究不是一般的人犯,请问原委也是要回应政事堂问。”

    “卑职只是奉命而行,恕难回答杜尚书所问。”

    房融闻言后只是摇头不说,待到神情萎靡的张锡被提出来之后,便即刻前往宪台所管辖的洛州推院而去。

    杜景俭没有从房融口中问出原因,也不敢怠慢,一边让人去通知他眼下所听命的宰相李昭德,想了想之后,又让人赶紧将这一消息告诉张锡在朝中的亲友。

    雍王如今担任着都畿道大总管,权柄极大,其教令可以说是仅次于监国制敕。甚至有的时候,两令入衙,雍王教令的效力甚至还要强于政事堂令。

    张锡如今在囚,主要是宰相李昭德的授意。但哪怕是强硬如李昭德,也要通过试探、平衡,才能对张锡作最终处决。

    可如果张锡身上还有什么重大罪情,如今落在雍王手中,理论上而言,是可以直接将张锡处斩。毕竟如今雍王掌管整个都畿道军务,而且在干掉武氏几王后,谁也不敢怀疑雍王有没有这样的胆量。

    杜景俭让人通知张锡的亲友,倒也不是要为了保下张锡,只是他与张锡一同拜相,又同时被罢相,身在这动荡时局中,难免是有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感。

    刑部派人向政事堂报信,但李昭德却在上阳宫伴驾议事,留守政事堂的乃是户部尚书狄仁杰。

    狄仁杰如今也已经拜相,得知此事后不免皱起眉头,一边派人向上阳宫传信,一边又着人去鸾台请杨再思。他对雍王这番举动也有几分不解,想不通雍王为什么突然这么做,究竟是想保下张锡还是要干掉对方。

    狄仁杰还在政事堂这里思忖此事,但第一批得讯之人已经匆匆赶往了政事堂。这其中就包括张锡的外甥、麟台少监李峤,以及新任谏议大夫王美畅等。

    李峤首先赶来,狄仁杰倒并不意外。可是王美畅到的居然比李峤还早,就不免让狄仁杰心生狐疑,同时想起近来听到的一些传言。

    “狄相公可知雍王为何着人提走张相公?”

    王美畅见到狄仁杰后便开口问道,同时满脸担忧道:“我从鸾台来,鸾台所出之令是要将张相公并一应案卷判入宪台,这、这究竟是……”

    狄仁杰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李峤脸色已经是白了一白。武周一朝重刑典,这其中宪台是被酷吏侵害最严重的,眼下宰相李昭德也只是专领刑部与司刑寺,诸如来俊臣那样的酷吏仍然留在先台中。

    所以近日朝局中的清算,一旦将所涉案事发往宪台,就意味着要从严判处、凶多吉少了。

    大佬们之所以留下宪台那些酷吏,就是为的榨干净这些人的价值,而那些人为了保命,审起案子来凶狠作风甚至还要超过此前。

    李峤跟这个舅舅感情还是比较深的,得知张锡深入如此险地,而狄仁杰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便不免发慌,连忙起身说道:“卑职先往雍王邸求见,如果有什么讯息传出,有劳诸公及时使人走告。”

    狄仁杰闻言后便点点头,目送李峤离开后便打量着坐立不安的王美畅,眼神则若有所思。

0488 庸人自扰,死不足惜

    李守礼回了积善坊后,并没有返回自家王邸,而是直往对街雍王邸而去。

    这时候李潼还在前堂,翻看着王绍宗等人初步编写的张良媛家世,一边看一边直乐。

    名族谱牒其实也并非什么不传之秘,像魏晋时期九品官人法,选司常备诸名族谱牒簿书,如果不熟悉这些,甚至都不能担任选司官员。

    国朝以来,为了压制这些名族,太宗、高宗时期都曾经大肆修编姓氏录,诸如清河张氏这样的家世,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王绍宗等人虽然并不专修谱学,但身在麟台那样的闲职有的是时间看书,眼下又不是信息大爆炸的后世,因此对清河张氏谱系也并不陌生。

    这第一版的编写,便直接将李守礼生母一家家世追溯到了北魏时期。因为六镇起义再加上尔朱荣河阴之变,张良媛这一支张氏族人被迫离开河北祖地而向关中迁徙,直到隋朝时落籍军户,成为折冲府将官,自此便在关中休养生息。

    这一篇小传字数不多,但是引经据典,信息量十足。如果不是李潼心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单看这篇传记,怕是真要以为这就是事实,张良媛一家的确是流散在关中的清河张氏子弟。

    但在看完后,李潼还是有一点不满,因为这一篇小传只是满足了他让张循古叫张良媛姑奶奶的要求,而并没有满足让其家直附定著房的要求。

    眼下清河张氏最显贵一家,要从北齐时期的张晏之论起。张循古就是张晏之长子张虔威的儿子,而高宗时期的宰相张文瓘则是张晏之次子的儿子,张锡则就比他们小了一辈,是张文瓘兄弟的儿子。

    按照王绍宗等人编的小传,早在张晏之几代之前,张良媛一家便跟这一支分了宗,辈分起来了,关系却远了。

    这并不符合李潼要将人恶心一脸的打算,于是便又说道:“能不能让张延与张晏之直接叙齿?”

    王绍宗等人听到这要求后,不免都是翻了一个白眼,张晏之那是北齐高洋时期的人物,突然在唐世多出这样一个血脉亲近的小兄弟,这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李潼也自觉这要求有点不靠谱,再见几人如此神情,便干笑道:“只要能附在定著,辈分上也可以放宽一下,有劳几位学士再作一稿。”

    世家大族定著房就是有这点不好,世系记载太清晰,让人搞动作都搞不起来。但如果不把张良媛一家插在定著房,张氏又不会觉得痛。

    毕竟传承悠久的大家族,族支实在太多了,平常不见面,就算论起辈分叫爷爷也只是眼不见心不烦。他要让张延一家跟张循古他们年头年尾总要见上一面,不喊爷爷喊叔叔也可以接受。

    且不说几人伏案改稿,得知李守礼返回,李潼便转望别厅相见,听李守礼讲起在张循古家门前的遭遇,满意的点点头。

    悬在头顶的刀那才最吓人,一刻不落下来,你就猜不到究竟是要砍你脑袋、还是要割你汗毛。

    李守礼撂下几句狠话就回来,这并不是势弱,而是在给清河张氏持续施压。反正主动权在他们兄弟手里,接下来就看清河张氏是什么反应了。

    李守礼回来不久,雍王邸很快便有人登门求见,是皇城中的李峤并其他几个张氏亲友,明显是先知道了张锡被提走,至于李守礼在坊中的闹事还没有传入皇城中。

    李潼本来不打算接见李峤,但想了想之后还是吩咐将人放进来。他跟李峤好歹也算是老关系了,旧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出阁的时候就有了联络。

    李峤也是他想要拉拢的河北人之一,其人身为文坛宗主,在士林中还算是颇有号召力的。如果因为搞清河张氏便放弃这一层情谊,还是有点可惜。

    李峤脸色不太好看,入堂便拜,也并不多说什么。

    李潼见状,示意人将李峤扶起,然后叹息道:“本来与学士故谊,有什么情势请托,也不需要亲自来告。但这一次,所涉却并不止于我,而是已经扰及庭中亲长。”

    说话间,他给李守礼递了一个眼神,李守礼便拍案忿声道:“本来各守门户,各自安生,互不干涉。但清河张氏却使人游说外亲,相谋合籍。

    凭我兄弟如今功势,本也不贪求名门虚誉,但庶母知此后,寝食不安,只道若能成就此事,她愿意余生清修,折福助事!成与不成,我都要背负不孝之名,若换了李学士你,会不会轻饶这些扰乱家庭之人!”

    李峤听到这事中曲隐,脸色顿时一苦,实在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但在想了想之后,也并不觉得二王有必要就此欺骗自己。

    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李峤才又开口道:“事涉各家祭事,峤不便多言。但张相公他……”

    “我此番也不是为了为难张相公,但是他宗中确有败类,自恃清高、扰人安宁。此番暂提张相公,也并非公器私用。这一桩事迹,虽只天家枝节,但在当下人心未定之际,不可目作**。当中是否有人诡计邪念,想要污蔑我兄弟欺侮名族,继而扰及州县,仍待详查。”

    李潼讲到这里,语调又变得冷厉起来:“平地波澜骤起,扰及宅内。我如今又身领都畿安危,遇事不免大而计之,也并非专对某人。当中曲隐,耻与人言,若非与李学士旧情悠长,也实在不便启齿。既然李学士入府,不如代我去追问内情。若等到诸事俱付刑司,我与学士可就都要避嫌了。”

    李峤忧心忡忡的退出了雍王府,刚刚行至坊门前,便见对面一众张氏家人匆匆向此行来,他便站在坊门一侧等着。

    “巨山,你、你这是要往雍王府去?”

    为首的张循古自然也知道李峤跟雍王交情不俗,及见李峤站在这里,顿时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抄起李峤的手腕便往坊内拖去:“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正要前往拜望殿下,同往、同往!”

    李峤却足下生根,站在原地不动,振臂甩开张循古,吸一口气说道:“请问张少卿,与潞王家人合籍一事是否属实?”

    张循古闻言后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涩声道:“此中另有隐情,我事后自然会向家人详细解释,眼下所急,是千万不要让两位殿下……”

    “已经晚了,阿舅已经被雍王殿下教令投往宪台。”

    自张循古口中得到证实,李峤脸色更冷,他的母亲与张锡是亲姐弟,因此他与张锡这对舅甥关系要更加亲近,但跟张家其他人那就马马虎虎了。

    得知张锡落难,李峤赶来求请,那是他对这个舅舅的感情。可现在摆明了张锡是受其族人连累,所牵涉又是这种名族耻于言之的合籍之事,李峤如果再要牵涉其中,他家亲长也不会放过他。

    毕竟他们赵郡李氏牌子要比清河张氏硬多了,族人们也更加爱惜羽毛,如果因为帮他舅舅而把他们家的旧事再翻扬出来,李峤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此为贵府家事,少卿不必诉我。刚才我也已经拜望过雍王殿下,听受教命,如今则要归省就事,请恕不便相陪。”

    听到李峤这么说,张循古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忍不住追问道:“雍王殿下与巨山言及此事?那殿下态度如何?”

    李峤见张循古那松皮老脸上冷汗淋漓,心中又是一叹,现在知道怕了?那你们没事又去撩拨雍王干啥?

    潞王已经连张氏害他不孝这种话都说出口,至于雍王且不说那些扯虎皮做大旗的宣言,已经通过了实际行动证明了对此绝不会善罢甘休。

    虽然李峤仍不知两位殿下何以反应如此激烈,但也猜到当中必有隐情。张循古又担任司属少卿,结合二王封事,他其实已经不乏猜测,所以也就更加的不想再涉入此中,不想因为张家背地里的小动作而完全破坏了他与雍王的交情。

    “殿下态度如何,少卿可以自往端详。只不过,这件事已经不是少卿一人能当,有什么人情积累,那就尽快引用起来吧。”

    跟张循古点明了事态的严重性后,李峤便也不再久留,直接抽身而走,往天津桥去了。

    张氏族人们站在积善坊前,望着李峤快速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也是面面相觑、愁容不展。一些已经知悉内情的族人们,这会儿望向张循古的眼神也满是抱怨。

    李峤并不是第一个弃他们而去的亲友,早在潞王坊中堵门的时候,张循古便已经派出子弟告急求援。这一路行来,途中也有一些亲友闻讯而来,但在听到他们家招惹了雍王与潞王后,便各自面露难色,托辞离开了。

    张循古这会儿自是满心懊恼,不经事不知雍王如今是怎样的势大。

    此前借故离开的,不乏与其共谋之人,商量计策的时候一个个高谈阔论,不将雍王这个恃勇幸进的小儿放在眼中,可现在真的把人惹毛了,却一个个缄默不言,甚至连面都不敢露。

    可无论旁人如何退避,张循古却是退不了,已经走到了这里,也只能咬着牙往坊中雍王邸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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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