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0 大将不寿,哼哈就位
代王行入玄武门之后,武攸宁才从另一侧现身出来,望着代王渐行渐远的背影,神情不乏凝重。
梁王武三思对代王的警惕与针对,或还有一些偏执在其中,但武攸宁与代王共事于北衙,对代王的威胁感受要直接得多。
此前想要通过薛怀义出征一事化解代王军权,结果却因为代王刻意推迟归都的时间而告失败,肃岳军归都后便暂驻于北邙山脚,隐隐成为一股独立于北衙军事系统之外的力量。
尽管其中两千北衙军士已经重归原本的部伍,可较之此前已经有所不同,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行伍中的兵长经历了一番非常彻底的改换。
对于这一点,武攸宁自是颇为警惕,对于该要如何处理,心中也颇觉为难。
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将这些军众们隔离起来,进行一番比较严格细致的审察,逐步将之纳入北衙的宿卫系统中来,这样可以极大程度将代王那些操作给清洗掉。
但是这样一来,则就会在北衙中造成一定的裂痕。那三千新募健儿还倒罢了,他们本就新成之军,事了之后该要归属南衙还是北衙尚且存疑,当然不可能直接纳入宿卫系统中来。
可是两千北衙军士,此番巡肃嵩山本就有功无过,归都后却要因为武攸宁一人疑神疑鬼便接受诸种盘查,难免不会心生幽怨。出自左右羽林军的那两营军士还倒罢了,左右羽林军本就体量庞大,就算有什么愤懑也不会造成太大问题。
但千骑今次出兵千人,这已经占了千骑军力的三分之一,一旦处置不当,绝对会在千骑军中造成极为消极的影响。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今的北衙中,武攸宁话语权实在算不上高。北衙作为天子嫡近,圣皇陛下心意自然最高。
接下来便是两卫大将军,原本武攸宁除了右羽林之外还兼押千骑,是要压过左羽林麹崇裕一头。可是代王分押千骑后,给武攸宁的权柄和威望造成极大触伤,特别早前玄武门内冲突,代王刀劈薛怀义徒众,使得右羽林中对武攸宁都不乏微词。
而且梁王进入政事堂后,圣皇陛下也在有意削弱武攸宁的宿卫次数,如今的玄武门值宿,已经渐渐以左羽林为主。
本来以为代王出都是重塑威望的好机会,但千骑邓万岁在营恪尽职守,让武攸宁没有什么借题发挥、重回千骑威福重施的借口。
甚至于代王留下的殿中监都对右羽林事务有所干涉,一想到薛崇训那个屁都不懂的小娃娃居然到飞骑营中指手画脚,武攸宁心里就倍感抑郁。
按辈分来说,武攸宁也算是这小子亲大伯,但这小子对他却殊无敬意,只道身领俸禄,大监行前重嘱,岂能私情废事,每天都要去飞骑营检查马瘦与否。
殿中少监武攸望也是一个指望不上的货色,最近几个月来,一直围绕那个韦上师打转,搜罗各种炼丹的材料挺带劲,对尚乘局事务根本不加督管。
武攸宁甚至动念让定王武攸暨入殿中省任事,结果却被武攸暨一句“父子不同衙”堵得没话说,好像人家真的把他当亲老子一样。
这一次原北衙将士回归宿卫,是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提议,甚至没有与他提前商量。武攸宁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是宫使入营传达圣皇陛下旨意、着他将右羽林营卒引回驻城。至于千骑那里,根本连通知都没有通知他。
其实解决问题并不止一种方法,更直接的手段是直接解决掉制造问题的人。代王今次行军肯定是有许多违规的操作,武攸宁甚至怀疑前次岭南使者就是代王派人截杀,从而制造延缓归都的借口。
武攸宁不只这样怀疑,也派人去信给他安插在军中的耳目、包括安平王武攸绪,结果就是安平王直接被囚车押回,在肃岳军外巡的后半段,彻底丧失了对代王的制衡。
不过这也算是代王的罪证之一,行军大总管虽然事权颇高,但却绝没有如此随意处置一个副总管的权力。武攸宁也抓住这一点几次上书奏事,本来圣皇陛下也表态会对代王进行问责,可是代王归都面圣之后,这苗头便彻底不见了。
武攸宁自觉得圣皇陛下对代王真是宠信得有些过了头,实在太纵容了,而代王又绝不是一个安分守己、让人踏实的货色。若无大图,又怎么会搞出嵩阳道行军这件事,并借此大肆安插人手。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圣皇陛下居然不加追究,甚至在代王归都后还任由其人自由出入禁中。
尽管外朝梁王已经在政事堂初步统合群声,要对代王加以压制,但只要代王仍掌北衙军事且在玄武门附近溜达,武攸宁就有一种芒刺在背、寝食不安的危机感。
想到这里,武攸宁便走向刚刚被他召入右羽林并授果毅职的原千骑郭达,拍拍他肩膀沉声道:“代王少年得志,难免骄狂,失守于小节。但郭果毅你既然入直羽林,无需过于忌惮,安守于职。若再遭刁难,自有人为你声张!”
郭达闻言后便匍匐在地,低头沉声道:“多谢大王包庇卑职,赏用职事,卑职必剖肝沥胆、报答大王!”
武攸宁对郭达的态度颇为满意,但还是皱眉低斥道:“我北衙军众环拱宸居,唯一需要捐躯报效的,只有圣皇陛下。我肯对你赏识提携,也是见你忠勇可嘉,不该遭受不公的刁难!切记以后不要再作此态,有什么心意,自存心底。”
郭达伏地,额头连叩手背,然后才退到了一侧。
武攸宁之所以提携这个郭达,自是有一份因果。他原本安插在肃岳军中的耳目,行军过程中不断被代王排斥清洗,到如今还有数人被以不同罪名监押在北邙山脚下的营地中,在朝廷正式决定肃岳军归属之前,武攸宁也难将人提出来。
至于这个郭达,本也是千骑老卒,武攸宁对他还略有一些印象,不过他当时身领羽林与千骑,也没有必要过分屈尊去关注区区一个旅帅。
此番肃岳军行军,这个郭达表现勇武,甚至有几次率队独力清剿蜂盗的确凿军功,也一度受到代王的重视,甚至被提拔取代武攸宁安插在千骑中的耳目。
不过这个郭达过于愚直,根本就不了解代王这种天家纨绔的脾性,不久之后便得罪了代王。原因是代王派遣安平王沿途护送前往岭南使者遭到拒绝后,双方发生争执的时候,这个郭达居然主动请缨担当此任。
这些下层军卒的心思,武攸宁也有了解,本身没有太大上升空间,一旦抓住机会便要搏求表现。或因勇武得到代王的赏识,便自以为成为代王的心腹,于是便忘乎所以,失了分寸,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
代王与安平王争夺军权,又怎么会对这区区下士留情面,所以在借题发挥、拘押安平王的同时,也把这个郭达一撸到底、贬作营卒,更安排其人驾着安平王囚车一路归都。这也实在符合代王的一贯作风,把恶心人做到了极致。
武攸绪归都之后,自然不会被继续拘押在营中,让代王借着打他们武氏诸王的脸。
所以武攸宁第一时间入营将武攸绪引出,也是因为武攸绪感念这个郭达一路上对他不失照顾、担心其人或会继续遭到代王报复打压而对武攸宁大加举荐。
一个营卒死活,武攸宁并不在意,但代王的做法实在太让人恶心了。
武攸宁索性将这郭达提拔到右羽林,特意安排在玄武门让代王见到,一则是对代王的回敬,二则如果代王忍耐不住、继续针对这个郭达的话,也可以此为契机,再次掀起对代王此番行军诸多违规的声讨追究。
现在看来,效果倒是不错。
此前代王出入玄武门的时候,或是为了示威显摆,总是要在城门前逗留片刻、左右张望,可是这一次竟然没有停留,就这么直接进了玄武门,显然是这个郭达让他感觉受到了冒犯。武攸宁也期待着代王按捺不住发作出来,到时他也好将掌握更多翔实的资料上报禁中,争取一举解决代王的北衙军权。
且不说武攸宁心里这些算计,李潼归都之后多数时间都是留在禁中,与家人们在闲苑笙歌游赏,一副不问外事、珍惜与家人相聚时光的姿态。
如此又过了几天,他才似乎突然想起自己还担任殿中监的官职,这才抽时间去了一次大内里的殿中内省。
得知代王入省,少监武攸望着急忙慌的迎出来,一副被捉贼当场的窘迫,上前便小心翼翼解释道:“卑职并非有意违背大监离都前的事务安排,只是衙事久积,韦上师又要频取尚药局物供,卑职不得不……”
看到武攸望那一头细汗的紧张模样,李潼不免一乐。
武氏诸王讨厌是讨厌,但除了寥寥几个势位极高的敢跟自己当面瞪眼,大部分对他还是要维持表面的恭敬,本就是一表三千里的面子亲戚,面对他这个宗王杀手也实在没有骄狂的底气。
他也懒得搭理武攸望,摆手让他去忙自己的,自己则缓步登堂。
得知代王入堂,薛崇训这个表弟兼妹婿乐呵呵凑上来,入堂便说道:“卑职正要往北衙巡视诸厩,大监有什么嘱咐没有?”
薛崇训这段时间所作所为,李潼这几日早听其人添油加醋讲了许多遍,对这小子大义灭亲的作风很是欣赏,要成大事者就该有这样的高风亮节。
他将薛崇训唤到近席,又仔细叮嘱了一些找茬的细节,然后便摆手让这小子去了。
打发走了薛崇训,李潼又将殿中省近来事务翻阅一下,这其中尤以尚药局事情最多,韦什方那位高人如今供奉于禁中内道场,简直是把尚药局的药库当柴火在烧,别管到底有没有炼出延年益寿的灵丹,这份热忱实在是让人感动。
如此李潼倒也不必再找什么借口,吩咐书令史将尚药局有关籍册搬来堂上,并将侍御医沈南璆一并召来。
他取尚药局卷宗当然不是对神棍炼丹的细节感兴趣,而是要为了心里的一个猜测寻找证据。当尚药局近日卷宗被搬来此处后,其他的内容随手翻看一下,便开始重点翻阅尚药局出诊的记录。
国朝医疗机构颇为健全,外朝太常寺有太医署,兼临床、管理并培训于一体。殿中省有尚药局,主要针对禁中皇帝并诸内命妇。东宫还有药藏局,专为太子服务。
尚药局除了针对禁中之外,一些勋贵并皇帝所信赖或提防的大臣,也是他们出诊的对象。毕竟大臣的健康状况,也是皇帝该要了解的讯息,还能凭此以示恩宠。睡了一觉,宰相突然死了,也挺让人抓瞎。像是早前,李潼就在杨执柔府上见到过沈南璆。
尚药局所提供是近来半年的出诊记录,如果要再往前调取,并不是殿中监一人能决,需要省中诸人签署,有时候甚至还需要皇帝的旨令。不过这个时间段,对李潼来说也足够了。
沈南璆今日并不当直,自有内省吏员外出寻找。
等待其人这段时间,李潼将出诊记录细作翻看,发现单单这半年时间里,尚药局光是出诊魏王就有十几次之多,且主要集中在魏王入住魏国寺那段时间。对此李潼也是不免大乐,同时有些遗憾,怎么没把你这老小子憋屈死,还得浪费老子心力人力。
武承嗣的健康状况,也不是李潼关注的重点,反正事情进行顺利的话,这老小子也没几天好折腾了。在接连翻阅过几卷之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今年四月初,尚药局曾经出诊交河郡王麹崇裕府!
只是看到后续的出诊内容,李潼不免又皱起了眉头,尚药局此番出诊目标人物乃是交河王妃,而非交河王本人。这不免跟李潼的猜测有些不符,于是他便继续向前翻阅,可是当这半年的出诊记录都翻看一遍后,却再也没有发现有关事则。
看完这些卷宗后,李潼的眉头已经深皱起来,他这个猜测是否属实,与他接下来的计划关系重大。原本诸多线索串联起来,心里已经觉得极有把握,但在尚药局的卷宗里,却没发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也不免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又过了一会儿,一头汗水的沈南璆才匆匆登堂,入前拜告道:“卑职今日并不在直内省,奉殿下前令、趁此闲时往太医署编修医书,累殿下久等,请……”
“不必拘礼,我也是一时起兴,想要寻沈御医你问一些私己问题。成亲以来,与王妃感情也算和顺,但却无有嗣讯,亲长难免关怀催促,所以……”
听到代王殿下讲的是这样的私密问题,衙堂其他众人识趣退出,并颇为体贴的站在外堂廊下,不准闲人此时登堂。
沈南璆听到这个问题不疑有他,认真沉吟片刻然后才开口道:“此事殿下大可不必忧念,殿下如今少壮未冠,与王妃相处仍是短时……”
李潼突然一抬手,示意沈南璆行入近前,陡然一抓他手腕,低声疾道:“交河王身怀恶迹,你等御医竟敢遮蔽此事!”
“殿下怎……不、不是,殿下误会了,卑职等怎敢……是、是禁中宫官入省,取走交河王相关事则,并嘱后续不准录籍……”
沈南璆听到这问题,不免惊惧,下意识的颤声回答道。
果然如此!
从沈南璆口中诈出自己想知的问题,确定他的猜想并没有错,只是被他奶奶施力掩饰了,李潼不免松了一口气,望着沈南璆的眼神也变得和顺起来,但语调仍是严肃:“我问你交河王事,不准外泄!”
沈南璆这会儿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冷汗,闻言后连连点头道:“卑职不敢,绝对不会外泄一言!”
李潼听到这话,脸上稍露笑容,拉着沈南璆让他坐在自己席侧,并继续问道:“仔细说一说,交河王究竟是什么情况?”
被代王诳诈失言,沈南璆这会儿也有些乱了方寸,再加上代王入省后对他不乏赏识关照,这会儿也自觉得已经没有了隐瞒的必要,于是便说道:“四月时,交河王已有风疾前兆,当时尚药局出诊,只用药食辅治,盼能有所转轻,但情况并不乐观……”
李潼认真倾听沈南璆的讲述,并将之与自己的猜测一一对照,对麹崇裕眼下的状态不免了解的更加透彻。
他与麹崇裕这位北衙大将接触并不多,有些公事上的往来,但私下的接触却几乎没有。让他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是麹崇裕身上熏香味道非常浓厚,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
最开始他还以为这位高昌大将心思细腻,想要掩盖身上的腥膻气息,现在看来,是为了压下日常服药的药味,从而掩饰自身的病症。
李潼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判断,主要依据是麹崇裕对他的态度变化。
原本这位高昌大将作为他奶奶的心腹而分领北衙军权,对他的态度是有些不冷不热,当然李潼对此也没有什么不满,如果他跟麹崇裕关系搞得太和睦,他奶奶不免就要疑神疑鬼了,犯不上。
不过那夜在玄武门与薛怀义爆发冲突后,麹崇裕对李潼的态度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味道。
当时李潼已经隐隐有些怀疑,但主要还是觉得是因为薛怀义太遭人恨的缘故,再加上主要精力还在搞定千骑,对此也没有往深处去想。
真正让李潼正视麹崇裕的态度转变问题,还是这一次嵩阳道行军。由于左右羽林军都要出兵,但两边所表现出来的配合度却截然不同。
武攸宁所掌管的右羽林,虽然不说全是老弱病残,但也都是歪瓜裂枣塞进来,扯后腿的意图很明显。
后续行军中,这也成了李潼收拾武攸宁耳目的主要手段,看谁不顺眼就让谁去管理右羽林这一营士卒,行军过程中凡能犯的毛病几乎犯了个遍,表现甚至还不如那些新募的河洛健儿们。既给李潼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行营反面教材,也让他借此对肃岳军进行了一次裁汰换血。
可反观左羽林军,则是精兵悍将齐出,在一些山地追剿蜂盗、千骑不便施展的作战中,左羽林这一营士卒乃是真正的主力,剿出了威武,打出了风格。也正是因为有左羽林这一个正面典型,再加上长史苏味道等努力,河洛健儿们才被逐渐带出来,稳中有进。
更重要的是,因为李潼跟高句丽遗民们早有交情,所以在行军前曾向麹崇裕提了一个小小请求,希望能选个高句丽将领随军出行,而麹崇裕也选派了高句丽王族出身的高志聪随军,同样给李潼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麹崇裕这些表示,已经远远超出了单纯因为薛怀义一事而产生的好感。而李潼在跟高志聪的接触中旁敲侧击,了解到许多有关麹崇裕的细节,诸如交河王近来不在营中用餐、并少骑马、训练时也不再有什么骑射训练等等。
当然,一个人的习惯改变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结合麹崇裕本身的势位与态度的转变,李潼大胆得出一个猜测,麹崇裕是遭遇了一些直接的威胁,从而不得不考虑后路问题。在排除圣眷涨衰这个最大因素后,最大可能就是其个人健康出现了问题,所以便有了李潼今日来殿中省求证。
蕃将在事两衙,是有一定的特殊性。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岌岌可危,前大将军泉献诚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麹崇裕的圣眷要远远超过泉献诚,可以说是在朝为数不多武则天能深信不疑的大将。在李潼入事北衙前,其人便承担了分权北衙的任务。
到如今已经恶迹缠身,武则天仍然没有放弃其人,反而还出手遮掩此事,也是因为麹崇裕这种既有能力、又值得信任的大将实在不多,想必他奶奶眼下也没想好该让什么人接替麹崇裕,所以才这么拖延着。
但这对李潼而言,就是一个大大的机会。若是寻常状态,想要拉拢麹崇裕这种大将几乎不可能,其人爵封郡王、官居北衙大将军,可谓恩宠无限。后世功劳那么大的神龙五王,甚至都没有这个待遇,而且还不得好死。去拉拢麹崇裕,那简直是在作死。
可现在,麹崇裕却面对一个生死的大难题,身前已经是荣宠无限,可身后又该如何传递下去呢?
其人是武则天恩信大将,在朝可谓不党不阿,还曾经统军平定垂拱年间李氏宗王作乱,与皇嗣一系唐家老臣们又有隔阂,武氏诸王望之不似人君。应该也是经历了这样一番权衡,所以其人才选择向代王隐晦示好。
当然,这也只是李潼的猜测,麹崇裕究竟是不是这么想的,仍待检验。李潼已经决定了稍后吩咐泉献诚之子泉玄隐安排人给麹崇裕送点高丽参之类的补品,别管对不对症,表达一下心意,顺便给泉玄隐谋一个北衙职事,安排到玄武门那是最好,跟郭达配合做对哼哈二将。
接着,他又望向沈南璆,说道:“旧与沈御医所言诸州设立药碑之事,现在归都,可以拾起。我准备请沈御医你作使先往西京督此,且不说事功如何,若能因此普济世人,也是功德无量。但有所成,沈御医前程不只方伎本业,言出于我,事仰于你,绝不背弃!不知沈御医你意下如何?”
沈南璆这会儿也恢复了一些思考能力,听到代王这话,稍作沉吟后便忙不迭点头道:“卑职愿意,卑职愿意即刻离都事外,多谢殿下提拔授重!”
他虽然并不清楚代王打听麹崇裕的事情意图是什么,但仅仅只是知道此事已经让他心惊肉跳,更不敢深入思索。而且代王所言此事,如果做好了绝对是一个出路,做不好也能借此离开神都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
见沈南璆这么识趣,李潼也满意的点点头,吩咐沈南璆现在就回家,等待朝廷敕命正式下达。
这老帅哥虽然失去了原本的机缘,但想来也能摆脱英年早逝的命运。
抛开别的不说,他对沈南璆印象还不错,毕竟也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所接触的第一批时流,徐氏死后,也让李潼对这些故人暗存怜惜,如果识趣的话,也愿意给他们安排一个好出路。
当然,沈南璆离都之前这段时间,监视是免不了的,而且李潼打算安排人一直将沈南璆送到西京,求个心安,也是一种保护。
安排完这些,李潼又不得不感慨王妃郑文茵家教真是不错。自己离都前已经将沈南璆这步棋交代给王妃,而王妃也因徐氏之死直面与薛怀义的冲突,但仍然坚持不行邪道,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也正因为王妃这一点坚持,使沈南璆没成他奶奶入幕之宾,如今安排起来也更简单一些。御医这样的方伎官的去留,终究不如外廷要职那么显眼,他那些对手们即便察知,也懒于深思。
0461 来某成亲,障车万缗
神都城内,天街东的明教坊内,一户人家正在热闹的筹备着婚礼。
府邸的主人乃是侍御史来俊臣,同时也是今天婚礼的主角。从清晨开始,来俊臣便身穿着簇新喜袍,于家门之中接受宾客来贺。
来俊臣虽然时誉不佳,但也自有一批党徒扈从,因此婚礼筹备得颇为热闹。
几乎整座明教坊中都有各类应时应礼的装点,坊民们哪怕不识其人,但既然居在神都,也都听说过来俊臣的凶名,不幸与此类凶物同坊为邻,也知求一个破财免灾、不扰兴致。
但来俊臣虽然看起来满面春风,心情却并没有表现的那么欢快,始终心存一份忧虑,一边在家中与党徒宴饮作乐,一边不断的向身边人耳语叮嘱。
那些党徒们自然也发现来俊臣的异常,当中就有人忍不住大笑道:“来兄莫不是担心此日婚事会有波折?这大可不必,对门虽然是太原名族王氏,但不过一群枯骨为美、远于势位的闲流。但来兄你却是圣眷隆厚、君王重用的当世名臣,那王家纵是胆大如斗,也不敢得罪来兄你啊!”
来俊臣闻言后只是笑笑,他当然不是担心女方亲家反悔。今次将要迎娶的新妇,虽然出身士流仰望垂涎的太原王氏,但来俊臣自有手段让对方折服。
不同于旧年骤显之际,来俊臣只凭着一腔凶悍狡黠与赌性做事,在经历过一次打击之后,他心中自有一份自以为真知灼见的感悟。
虽然表面看来仍是如往年那般狂妄凶恶,但来俊臣却明白他所作所为已经有了几分谋而后动的味道。往年如此行事,是本性如此,如今再作此态,则是明白圣皇陛下需要他这么做。
像今次抛弃发妻、另求新好,且直接选中太原王氏这样的五姓高门。或有时流窃论是他贪慕高门时誉,想要借此抬高自己。
当然来俊臣也不否认他对五姓女是有一些垂涎,但说实话也并没有太过放在眼中。五姓世家自恃矜贵的礼法经术,本就是他心里没有的东西。来俊臣也颇有几分自知之明,从不觉得娶个五姓女能给自己人生带来怎样升华。
之所以罔顾士林非议,强娶一个五姓女,一则自然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凶威声势,宰相门庭都求而不得的五姓女,他来俊臣能呼之即来。
二则就是圣皇陛下并不反对,甚至鼓励他这么做。须知来俊臣与太原王氏这桩婚事,可不只是两家私下的交涉结果,来俊臣的请婚书那是在政事堂打个转获批的。
圣皇陛下这么做,无非是借来俊臣折辱当世名族,特别是太原王氏这个本就让圣皇陛下仍存怨念的人家。
尽管高宗时王皇后出身乃是祁县王氏,与来俊臣今日将要迎娶的晋阳大房之女不是一回事,但也总是共享一个郡望。毁谤一桩人事,不过只是一时的情绪发泄,谁又会去穷论究竟。
有圣皇陛下的纵容和政事堂宰相的默许,来俊臣尽管也知围绕此事时议沸腾,但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至于他此刻心神不属,所担心的还是与此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关联的人,那就是已经归都的代王。
想到代王,来俊臣又是几乎忍不住肠子都悔青,懊恼自己当时没能强硬一点,顶住薛怀义的压力,坚决不触犯跟代王有关的人事。
不过当时他也是心存幻想,觉得薛怀义既然如此气势汹汹而来,想必是有了能够伤害到代王的手段,所以才忍不住想推波助澜。
他却没想到,薛怀义这个草包唯一手段就是耍横,甚至连代王妃都顶不住,更在代王归都之前便早早离开神都。
代王的狠辣,来俊臣自有领教。薛怀义拍拍屁股跑了,留下来俊臣一个人,近日可谓是满心凌乱,无有定计。代王归都一来,他甚至连上朝与坐堂甚至都不敢频繁参加。之所以这么急切操办与太原王氏的婚事,也是存心给自己涨涨声势,盼望代王能因此有所忌惮。
就在昨日,来俊臣还专程前往梁王府拜见,想要在梁王那里求点庇护。尽管梁王亲口说代王归都后便被拘在禁中、等闲不得外出,而他也在政事堂做好了局,不久之后便能将代王逐出神都。
梁王口气与神情自是无比的自信,也让来俊臣安心不少。但归家细忖一番,还是觉得梁王有些不靠谱,别的不说,早前梁王自己还被代王撵得狗一般乱窜、辗转诸司、无有定职,这次就能笃定搞得过代王?
好在外间观察形势的徒众几番传讯,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来俊臣绷紧的心弦也暗暗有所放松。
很快,时间就到了傍晚,王家也派人入坊通知可以前往迎亲。于是席中一众党徒们纷纷兴奋起来,各自鼓噪怪叫,架着新郎便往坊外去。
来俊臣本来是不打算亲自前往迎亲的,须知就在几个月前,神都城里还有一桩群众瞩目的婚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来俊臣当时虽然没有亲见,但那夜他可是还被魏王拘押在其府邸内宅角落里,单单听到的动静便已经足够脑补出画面。
但这会儿众党徒已经酒气上涌,只想风光凑兴,人群中他的好友卫遂忠更是大叫道:“来兄能娶五姓女,我等从者都感荣耀,趁此登堂见见五姓世家是怎样的门风华美!你这主人若不亲往,我等从者又能得几分见重!”
卫遂忠这一叫嚷,众人也都大叫附和,将此当作人生难得高光时刻,不愿留下遗憾。却不过众人热情,来俊臣心里也自有几分得意,摆手大笑道:“你们都是我的至交良友,亲家岂敢怠慢!同去、同去,今夜总要出入尽兴!”
众人将来俊臣架上坐骑,闹哄哄往坊外而去。好歹来俊臣还存几分理智,阻止徒众们直上天街,只延坊间横街往新妇家居的修行坊而去。
修行坊坊吏们也早得知会,坊门大开供迎亲队伍出入。虽然来俊臣一行迎亲队伍极尽招摇,但却有一点不美那就是坊间观礼者实在不多,多数坊民都门户闭紧,不敢迎凑这样的热闹,也使得这一份喧闹颇有一份孤独与尴尬。
来俊臣入坊眼见此幕,心中大有不满,摆手指挥党徒们冲进街曲打砸那些大门深掩的坊户,喝令他们门前堆柴生火,为自己的婚事助兴。
修行坊坊街上,有一道颇为醒目的沙堤,直通坊内一大户人家,正是宰相豆卢钦望府邸。这沙堤乃是宰相专属的殊荣,寻常坊民出入坊间,是绝不准私行于上的。
不过来俊臣并其党徒们哪管那些,寻常小民婚嫁尚且可以免于宵禁约束,堂堂来御史大喜,行一行宰相沙堤又有何妨?
这群人不单专行沙堤,甚至有人兴之所至还特意抛沙扬土、破坏沙堤,自有一种将宰相尊严踩在脚底的恣意欢快。
如此一番喧闹,迎亲队伍终于抵达曲里新妇之家,乃是尚方监主簿王庆诜的府邸。
此时这府邸也是门户大开,已经做好各种送亲的准备,只是整座府中并无婚嫁的热闹,在这深秋夜中反而透出一股悲凉,出迎的族人们一脸寡欢,甚至就连那彩帛扎裹的灯火都显得空洞无比。
来俊臣一行人自然不理会王家是如何滋味,闹哄哄登堂去,更有徒众们兴致盎然的戏弄迎亲诸礼。但王家结了这样一门恶亲,本就有苦难言,更是不想看来俊臣党徒们于此戏闹招摇,只求快快将人送走了事。
王家这种冷淡态度,自然令来俊臣大为不满,不过念及终究是自己婚事,倒也没有将这份不满发泄出来,只吩咐将新妇架上婚车,归家自作戏乐尽兴。
队伍再行上坊街时,突然前方当街豆卢钦望门庭大开,一批壮卒自其家门内涌出,架设起各类障车器物,甚至就连门前列戟都被架在了道路正中充数。
眼见到这一幕,来俊臣不免一乐,笑语道:“我与豆卢相公平素没有什么交情,不意相公能有雅兴,使派家人为我助乐,该要入前见一见。”
障车之礼渊源已久,最初不过是给婚礼增添乐趣的戏闹方式,后来虽然渐渐演变成恶俗,多被奸猾者用来敲诈财货,小民人家深受其苦。
不过来俊臣跟豆卢钦望本就没有太大交集,自觉对方也不会借障车为难他,真要对他有不满,当时在政事堂大可直接否定这桩婚事。
因此眼下他心情还算轻松,脸上带着笑容策马上前,可是等到行入那障车栅栏近前,看清楚站在那里一人之后,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头脑也是一片空白,紧接着身躯更是斜斜栽落下马。
后方诸党徒见状后忙不迭上前扶起来俊臣,来俊臣却挥手推开众人,匆匆入前向着对面障车众人里的一个魁梧大汉深施一礼,并颤声道:“请问杨九公,代王殿下是否、是否在此?请九公引见,卑职亲望拜见殿下!区区卑人行礼,岂劳贵人近者亲来助兴,殿下凡有所教,卑职无敢违背!”
杨思勖抱臂站在栅栏后,望着来俊臣冷笑道:“殿下入坊访故,却被你徒众喧扰得雅兴全无!想见殿下,先把坊街沙堤修好。豆卢相公体面,岂容狂徒践踏!”
杨思勖嗓音极高,特别在对面鼓乐喧闹悉数停止的情况下,更是直接传到了豆卢钦望府内中堂里。
听到外间传入的声音,堂中豆卢钦望老脸上顿时泛起一丝苦笑,看了看坐在对席的代王殿下,更觉满心苦涩与无奈。你要搞来俊臣,搞就是,为啥要把老夫拉下水啊!
代王今日突然离宫入坊访他,豆卢钦望心中已经隐隐感觉有些不妙,匆匆自政事堂归邸,希望赶紧将这个麻烦货打发出门。
他不是没想过眼下这种可能,只是心中还暗存期望,代王归都不久,未必会对都内人事尽知。再说眼下的代王处境也绝不从容,再专程入坊刁难得罪来俊臣,在豆卢钦望看来实在是有些意气用事。
可是代王在堂东拉西扯,对豆卢钦望几番暗示送客都视而不见,也让豆卢钦望越来越觉得不妙。但他还存一丝幻想,这是代王与来俊臣之间的矛盾,代王在他家无非要一个歇脚的地方,接下来无论再怎么,他不过问、不插手,务求不沾身。
可是现在,代王非但拿他沙堤被破坏当借口,甚至连他门前列戟都被拿去拦路。他要知道代王做得这么绝,索性自己亲自把沙堤用那列戟给扬了!
偏偏代王还一脸知心的望着豆卢钦望,口中则说道:“相公不必为此杂事烦忧,且不说我与来某本就积存龃龉,单单今日在堂做客,见他党徒如此嚣张,于情于理,不能袖手旁观!”
豆卢钦望苦笑一声,抱拳道:“民间婚丧,本就不以俗规约束,殿下难得过府,不必为此闲事扰了兴致,明日再着县府衙官使人修整即可。”
“宰相自是百官领袖,群臣的表率,所涉诸事,又怎么会有大小的区别。我使员众外出问责,或有越俎代庖之嫌,但却绝不是吹毛求疵!”
李潼正色说道,望着豆卢钦望已是一脸的不满,老子就是拿你做幌子,还跟你讲理,你越抗拒,我越兴奋。
他又抬手指了指乐高说道:“且将阿九召回,让豆卢相公家人出面。否则来某还要以为我是挟私报复,不能明见他自己已经逾越了尺度!”
乐高闻言应是,迈着小腿匆匆出堂,不久后便与杨思勖一同回堂,杨思勖更上前叉手道:“禀殿下,来俊臣闻教后,已经亲自去修补沙堤。”
豆卢钦望闻言后脸色更是一苦,同时不免惊异的看了看代王,诧异于来俊臣那样一个凶人竟对代王如此忌惮,仅仅只是一个家奴传话,竟然吓得自己亲自去修补沙堤。
两人旧怨他自有闻,但日前来俊臣帮助薛怀义打杀了代王近人,豆卢钦望也是知道的。来俊臣事后并没有受责太多,甚至还有幸能娶太原王氏女,虽然当中曲隐豆卢钦望也自心知,但也多多少因此影响了他对有关代王的判断。
讲到在时局中的尴尬,豆卢钦望较之代王更有甚之。他之所以苦守宰相这个位置,甚至都跟贪恋权势无关,况且在政事堂中每天过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唯恐违逆圣意,也实在享受不到丝毫身为宰相的威严与权力所带来的快感。
之所以还要绞尽脑汁保住这个位置,纯粹是因为被架的太高了,根本就找不到机会从容退下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他现在的处境已经到了不进则废,一旦没了相职,灭门之祸可能就会接踵而至。
所以,豆卢钦望所奉守的原则就是明哲保身、谁也不得罪。
甚至今天代王登门的时候,他还不乏真挚的跟代王解释一番近日政事堂对代王一系频频施压,他只是被梁王胁迫附从,希望代王能够理解他的苦衷。
这对豆卢钦望而言,已经是极为诚恳的表态。他甚至都暗示代王,只要能够保证他平稳落地、退出政事堂,他愿意将自己的权位拱手相让,甘心回关中做一个老农夫。
不过对于豆卢钦望的恳求,李潼只是充耳不闻。身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宰相你做了,俸禄你享了,遇事就想拍拍屁股走人?天下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况且眼下他所追求的,已经不是一个政事堂席位能够满足。他已经非常厌倦武周朝这妖风四起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任何民生国计的实务都无从谈起。
漕运这么显而易见利国利民,能为国家增加收入,能促进南北融合,甚至还能保证百官俸禄所出的事情,居然就被当作一个攻击他的下手点,逼得王方庆一筹莫展,甚至给他出馊主意。
让你们当个人,真是难为死你们了,既然都不想好好过,老子充啥忧国忧民的圣母,看谁路子野!
李潼不再跟豆卢钦望交谈,只是坐在席中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其家中堂布局摆设,尬聊了一下午,倒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如此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哭丧着脸的来俊臣才被豆卢氏家人引入,这会儿早已经没有了迎娶五姓女的意气风发,甚至就连那喜庆袍服上都满是沙尘,让李潼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登堂前抓了一把沙土洒在自己身上。
“卑职拜见殿下!”
登堂后,来俊臣先向李潼见礼,然后又转向豆卢钦望,沉声道:“幸得圣皇陛下恩许,诸政事堂相公见证,卑职能攀附高第,一时忘形,兼徒众粗鄙失礼,竟踏伤豆卢相公沙堤,实在罪大……”
讲到这里,他的语调生硬干涩,并没有多少歉意在其中,反而有一种忿怨的语气。
这也是他在外这段时间苦思冥想,才拿捏好的一个态度。如果代王是直接当街拦路刁难,那么来俊臣也只能认命,叩地请饶,至于代王会不会放过他,那就要看代王心情了。
可现在代王却在豆卢钦望府中发难,将这位宰相也牵连进来。来俊臣自知代王近日跟宰相们颇有不睦,与豆卢钦望之间也绝没有为其仗义出气的交情,既然这么做,想必是要借自己的凶名给豆卢钦望一些施压。
豆卢钦望闻言后心中自是一叹,但在代王面前,也犯不上跟来俊臣低声下气的解释什么,只是皮笑肉不笑敷衍几句。
“离都一段时间,巧逢来御史你再结新欢,对方是什么门庭?”
听到代王语调轻松随意,来俊臣心里暗松一口气,自知这态度算是迎合了代王的心意,起码此夜不必担心人身安全,连忙又恭声道:“乃是太原王氏晋阳大房,尚方监主簿王庆诜家中次女。卑职自知出身寒伧,绝难匹配如此名门高第。但也幸生于慈氏圣皇掌御之天下,才用不循一法,野士各有所进,君恩庇下,不问高低,寒素服紫,下士……”
他还是担心代王一时怒气,对他痛下杀手,所以言辞中紧扣他迎娶王氏女是得了圣皇陛下恩许的,希望代王能有所克制。
“即便不论君恩博大与否,此类在朝不能匡正规矩、在庭不能谨守礼仪的名门败类,来御史势位显在,配之绰绰有余,倒也不必过分自谦。但懂得感知君恩总是一桩好事,相别三日,倒让人有刮目相看之感。”
李潼嘴上这么说,视线却暗瞥豆卢钦望。
豆卢钦望自是被瞧得一脸尴尬,同时心中也是暗暗有怒,只觉得自家这一下午珍馐进奉都喂了狗,还要被如此指桑骂槐。
至于来俊臣,则就恭敬得多,并不因代王如此贬低自家丈人而有丝毫恼怒,反倒因为自己被夸而略有感动,忙不迭又叩首道:“旧年唯恃皇恩,多有恣意,自从被殿下道左教训之后,卑职痛定思痛,不敢忘记殿下教令。但朝中幸进邪流实多,如卑职这种唯奉刑典、专注一事的卑才也不能免于迫害,偶有失守便……”
这样的话由来俊臣口中说出,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但也不得不说,单单刑事这一项,来俊臣真是一个任劳任怨的人才。
“刑事不需诉我,但事外却有人情。你有没有触怒我,不必今日议论。我今日入坊,也不是专为问责你,此事还有后应,余后再说。既然今日遇上了你的喜事,也就凑一凑幸,一万缗障车钱,即刻着人送至豆卢相公府上,代我多谢相公今日款待。少一钱,礼车不准出坊!”
豆卢钦望听到这话,忙不迭起身摆手道:“这不必、大可不必……”
然而来俊臣对他的话却恍若未闻,只是又对代王作拜道:“卑职一定谨遵殿下教令,即刻着人将礼钱奉送相公邸中!”
李潼站起身来,对豆卢钦望点点头,并说道:“今日与相公座谈论事,不觉夜深,叨扰过甚,告辞了。”
说完后,他便迈步往堂外行去,自有一众亲事入前拱从离开豆卢钦望家门。
“殿下请留步、殿下!此事大大不妥、不妥啊,请殿下收回……”
豆卢钦望还迈着老迈步伐在后方追赶,希望留下代王收回这个指示,来俊臣的钱,他真是无福消受,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到底弄啥咧!
然后李潼行出其府邸便即刻上马,并策马离去。至于他的目的,当然是让来俊臣敲开豆卢钦望的龟壳,炖上一锅高汤。
来俊臣站在豆卢家大门前,看着神情复杂的豆卢钦望冷笑道:“请豆卢相公归邸暂候,卑职即刻着人将障车礼钱奉上。”
豆卢钦望扫了他一眼,并未答话,转身退回了家中。
来俊臣这会儿心情同样不算好,代王的意图,他当然有领会。整人是他的使命,弄谁不是弄,更何况豆卢钦望在他小本本上一直挺靠前。
起码在做成这件事前,他不必担心代王会继续找他麻烦,尽管代王也说了,前事不会这么简单过去。但能安稳一刻是一刻,兴许梁王发威,不久后真就搞定代王了呢。
但话说回来,一万缗,真他妈的挺心疼!代王这小子,真是不讲究,薛怀义那种浑货差使他起码都有点表示,可代王一边差使一边敲诈,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来俊臣又恨恨看了一眼豆卢氏门庭,你们最好保管好我的钱,少了一钱,就多夺一命!
0462 天子难挟,黄雀在后
离开修行坊之后,李潼也并没有再返回禁中,直接回到了积善坊邸中。
代王直系亲属本就不多,如今家眷也都居大内,久不在邸,府中亲事护卫也泰半散去,偌大一座府邸,不免显得空荡荡的。除了前堂还有一些王府官佐留直,后院里也只有一些负责日常洒扫维持的仆佣在居。
回到王邸的时候,已经将近夜中。留直的官佐们匆忙迎出,李潼入堂后便屏退了众人,只是留下了姚元崇一个。
“殿下此行,想必是颇为顺利了?”
姚元崇见代王眉眼之间暗有喜色,于是便也微笑问道。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来俊臣此人,虽然凶恶外张,但却内无风骨。今次走教,已经有所领会,明日之后,豆卢钦望再想吞声自避于事外,那是难了。”
讲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大事在谋,才知势力虚弱,如来某此类人物,都不免还要借其技力。唉,意气难有伸张啊!”
他这番感慨,也是言出肺腑。如今的他,看似在时局中也没少折腾,但其实真正在势,不过也只有入嗣孝敬以来这大半年的时间,虽然也运作成了漕运这一桩大事,但讲到对时局真正的影响,其实仍然非常浅薄。
这也是为什么仅仅只是离开神都几个月的时间,畿内的整体氛围已经对他颇有不善。说到底,终究还是没有那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深刻经营,所以也就容易遭到人的撼动。
接下来他要操作的事情,神都局面越乱自然就越好,特别是政事堂的宰相们,一定要让他们有种火势即刻就要蔓延到自己身上的浓烈危机感,从而自发产生一种强烈的要改变当下秩序格局的需求与冲动。
宰相是百官领袖,这句话不只是说说而已。虽然武则天掌权以来,宰相杀了一批又一批,看起来全无尊严,但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其人内心里对于宰相的忌惮。
单从治国行政层面上而言,唐代的三省六部制度已经非常的完善。宰相作为这个体系中的最高位置,与皇权进行直接对话,对皇权的制约是一直存在的。
只要有这些位置,就存在这种制约,否则武则天大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也就不需要一次次掀起酷吏政治,将宰相进行走马灯一样的轮换。
她的凶威,只体现在对具体人命的迫害上,但对制度仍然保持着敬畏,或者说她的威望并不足以对制度本身造成伤害。
只要宰相位置上的人有所改变,制度的力量即刻就会被激活,比如结束武周的神龙革命。宰相对皇权的制约始终存在着,只是一直被武则天巧妙的分而治之,让这种力量不能发挥其作用。
说到对制度的残害,武则天甚至比不上她的儿子李显。李显一朝,各种骚操作浪到飞起,权力被各方权贵所侵占,宰相才沦为真正的玩物。
大一统的朝代中,没有制度的维持,言何强大?结果被李隆基个小年轻一通斩首行动直接抄了家。就算韦后祸国,她祸祸的能有武则天大?没能力还想玩花活儿,结果当然是遭到反噬、身首异处。
李潼之所以逼迫来俊臣去针对豆卢钦望,而且恶意表现的这么明显,并不是为了搞掉豆卢钦望,起码现在不是。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激发出豆卢钦望的危机感和求生欲,你这老家伙尸位素餐也挺久了,再不折腾下,那就等死吧。
姚元崇听到代王感慨,便叹息道:“殿下此番所图,是要作大势的扭转,这远不是二三私意能够把握。唯人同此欲、力同此用,世道才可奔涌向前。若只是区区微众的恃武弄事,也只是捐身意气的狂妄之行,不过自毁形骸,给世道徒增忧乱。”
对于代王所谋,姚元崇所知甚深,甚至于其人传书,促使李潼做出了当下这个以小博大的决定。
“此图究竟善恶如何,且观后效吧。”
对于姚元崇的安慰,李潼也深有所感。
所谓政变,从来也不是兴之所至的突然莽起、攻其不备就能成功。他太爷爷李世民,那是有着实打实的开疆拓土、兴家创业之功,军政两界都积攒了深厚的威望。唐玄宗李隆基,则是其父李旦几十年的忍功一股脑的灌顶传承。
李潼这些条件都不具备,想要凭着自己独力一竟全功,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能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一起努力。
“在京两衙军事审查清楚没有?”
抛开心中一些杂念,李潼又问向姚元崇。这当然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事前起意,这方面的工作其实一直在进行着。两衙军力的配比,李潼也早已经清楚,眼下再作询问,则就是针对已掌握的资料去预判一些后续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姚元崇担任兵部夏官郎中,对于这些资料当然也不陌生,听到代王问起,伏案提笔疾书起来。
眼下的神都城中,南北两衙所驻守的兵力在五万左右。当然,这只是南省在籍的一个数据,实际相差很悬殊。
一方面,薛怀义此次出征,南北两衙军众都有抽调,具体的调度数字,只有政事堂知道。
同时,这一段时期,也是府兵轮番的一个节点。眼下已经到了深秋十月,在都府兵返回地方,地方折冲府番上入都。
选在这样一个时间点,既是一个休耕期,同时府兵内外出入,也能确保各条入京线路的安全,顺便给入都的秋税物货提供安保。
因此这段时间里,南衙诸卫兵数几乎每天都会有幅度比较大的波动。具体的数字,同样只有政事堂宰相才能尽知。姚元崇虽然在事兵部夏官,但也只能通过考勋等侧面资料进行一个大体的估算。
不过李潼的资讯获取也并非只有兵部夏官一途,而且由于府兵制的逐年崩坏,大量的折冲府名存实亡,至今还没有一个比较系统的梳理,有的折冲府已无一卒但却仍能逐年入考,这就使得兵部所掌握的资料也已经颇为陈旧。
想要掌握更准确的数据,还是要从尚方监、司仆寺乃至于殿中省尚乘局和都水监等提供物料、器械、牲力等侧面进行推算。
或许也难免会有虚报空额的现象,但诸司数据对比下来,能够将误差缩减到最低,在拿不到政事堂一手资料的情况下,这是最为靠谱的方式。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李潼对玄武门的执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大半年时间来在相关诸司也安插了不少的人手,这些人未必人人都能忠诚到与谋大事,但调取一部分所司籍册资料并不困难。
如果没有这些提前的工夫,眼下连驻京的两衙禁军兵力多少都不清楚,那还搞个屁!
结合这些资料,李潼估算目下在京的两衙兵力应该有三万五到四万五之间。之所以差额这么大,是给南衙诸卫府兵留出一个变量。府兵眼下究竟空额到何种程度,只怕就连他奶奶武则天和宰相们都不清楚,李潼又怎么会知道。
按照最大化的估计,两衙兵力是有四万五。
但这其中也并非全是有战斗力的战卒,类似左右千牛卫那种少爷兵,南衙诸卫中亲勋翊三卫,绝大多数都是官员子嗣在宿卫中,且派驻在诸权贵大臣家中担任亲事帐内。而且还有一部分匠户色役,也在南衙诸卫编制中。
再把这些水分挤去,那么驻京的可战兵力,应该在三万出头。
这个数字看起来或许有些小,但哪怕在府兵全盛时期的初唐,府兵账面数字有六十余万,可如果把番代、出征、驻边等种种因素都考虑其中,京中能够常驻的兵力撑死了也就五万多。
估算出的这个数字,为南北两衙的总和。这其中,北衙羽林加上千骑应该在一万出头。剩下的两万多,则由南衙诸卫进行分领。
从这个兵力对比上也能看出来,武则天为啥这么能折腾,南省宰相们不是不想弄她,关键是他么打不过啊!北衙兵力集中,而且直拱大内,乃是长上精兵。
南衙兵力虽然仍然占优,可是却分散在十几个卫府。只要其中有几卫、特别左右卫是宰相们控制不了的,反过来就能被北衙照脸突突。
李潼眼下的优势,就在于他是肃岳军第一任总管将主,肃岳军三千健儿驻扎于北邙山下,理论上来说,随时可以投入北衙作战。
但事实上这三千健儿只能作为一种震慑,真要跟羽林军动真格的,胜率堪忧,更不要说羽林军本身还有坚城驻守。
关键时刻,他真正能够动用的,只有千骑那千余人和潜伏在神都城中的敢战士与新潭附近的故衣社众。
但这部分人就算是能先发制人、攻其不备,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大内,可事后分分钟会被两衙包了饺子。如果没有其他相匹配的策略,这是一定会发生的。
他真要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兵变上,想要挟天子而令诸侯,别的不说,房州他三叔李显笑得后槽牙都得露出来。
掉线小十年,老子等的就是这一个机会!真以为老子窝在房州吃屎的!勤王,干那傻侄子,女皇的尊严,大唐的荣光,老子来守护!
干啥啥不行,恶心人却是第一名,李显这个小黄雀,简直就是他妈妈的守护小天使。在他没有入京之前,基本上杜绝了大家一条心、反周复唐的可能。
想到李显这坨臭狗屎,李潼也是满心的怨念,正是考虑到他三叔这个存在,他不得不考虑到最恶劣的情况,心里也并不敢作毕其功于一役的妄想,谋求大变的同时,还要力求给自己加上一条保险杠。
0463 诛除诸武,归政李氏
姚元崇所提供的兵部资讯,虽然并不能够真实反映两衙禁军的兵力配比,但也并非全无借鉴意义。
兵部夏官郎中掌考武官之勋禄品命,即就是绝大多数禁军将领的资料都能了解到。而对这些将领的影响与控制,便直接关乎大事成败与否。
李潼在这方面,同样乏甚优势,甚至根基较之在政局中还要薄弱得多。
禁军的将官体系中,关陇勋贵占据着绝对的优势。高位者如南衙诸卫大将军,位低者类似桓彦范这样的低级武官,充斥于南北两衙,这是时局中任何一股政治势力都不具备的优势。
府兵最为兴盛时,天下军府六百余,仅仅关中一地就占了两百八十余座。尽管底层的府兵军户多有流失,但上层的这些将官,却仍然被保留在了两衙军事体系中。
至于北衙的羽林军,其前身就是高祖武德时期的元从禁军,父子相代宿卫,号为父子军。这些创业元从,本身就有着大量的关陇勋贵。尽管随着几番扩建,原本的元从禁军在北衙体系中已经不能占据主流,但也还残留着许多影响。
当然,关陇勋贵并不是一个实体的政治联盟,仅仅只是一个便与叙述和了解的概念。但他们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联姻与上下关系,仍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在大事上不失呼应。
武则天对关陇人家或拉拢或打压的分而治之,几乎都是通过儿子们来完成。像李潼他亡父李贤被废,可以说是李治两口子与他三叔李显共同促成的结果。
这其中比较关键的就是出身京兆韦氏的韦思谦、韦承庆父子,这父子相继为沛王与东宫官佐,随着李贤的倒台,本来应该前程黯淡,但是并没有。
韦思谦在李贤倒台后仍然担任宰相,一直活到了永昌年间,至于韦承庆和他的兄弟韦嗣立就更本事了,不独在武周一朝相继为相,到了中宗朝更因是韦后同宗而继续执掌权柄。
至于老三跟老四两派的斗争,这当中的操作那就更细腻了。总之,有这样一位老母亲,这老哥俩儿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对于关陇勋贵,武则天整体上虽然是打压态度,但也一直在有所吸收,一直到了武周后期形成脱胎于关陇勋贵的李武韦杨政治联盟。
神龙五王牛逼不牛逼,功成身退然后不得好死,更深一层的原因就是遭到这个小集团的排斥,而不仅仅只是李显担心功高震主,或者武三思的秋后算账。
李潼眼下无论想达成什么样的局面,绕不开关陇勋贵,这也是他一定要将豆卢钦望拉下水的原因之一。豆卢钦望废是废,但却是关陇勋贵如今在台面上为数不多的代表人物。
姚元崇一通仔细梳理,整理出来的这一份两衙将官名单,不谈那些私下里跟豆卢钦望有联系的,仅仅跟豆卢家有确凿姻亲故旧联系的,诸卫单单郎将以上的级别,就有二十多人!
这些人职权各有轻重,分散于南北两衙之中,一旦整合起来,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个数字,绝对不算夸张。
像是李守礼他丈人独孤氏,供职于两衙禁军的子弟并亲故,郎将以上都有十数人之多,当然这个数字跟其他人家也都多有重合,毕竟关陇勋贵们内部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很难梳理清楚。
跟独孤氏相比,豆卢家无论是底蕴、势位与接触面,无疑都要超出许多。所以李潼也心知,姚元崇所整理出来的这份名单,较之实际情况只会有保守,但却并无夸大。
眼看着这份结果,姚元崇不乏忧虑道:“现在只是担心豆卢相公仍然奉行自保,不敢有奋然之姿。”
“这可由不得他!”
李潼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豆卢家这盘根错节的关系,于豆卢钦望而言既是一层保障,也是一个负担。
来俊臣极为擅长罗织攀诬,一旦恶意满满的针对豆卢钦望,那么祸福安危也绝不止于豆卢钦望一身,就算豆卢钦望还想沉默自守,其他跟他有关的人,未必能够按捺得住,一定会不同程度的躁动起来。
李潼又跟姚元崇仔细商谈了一些细节问题,不知不觉便到了后半夜,临近天亮的时候,才各自归舍休息。
不过他也并没有睡太长时间,天亮不久,乐高便匆匆入舍唤醒代王,禀告太平公主来访。
对此李潼也并不感觉意外,昨夜他恶意表现得那么明显,豆卢钦望肯定是要找人从中说和一番,选择太平公主也是应有之义。
他起床后稍作洗刷,来到中堂时便见到他姑姑太平公主正一脸郁闷的坐在席中。
“慎之你昨夜究竟是要做什么?豆卢相公也是亲戚门户中的仁长,素来奉行与人为善,就算哪里得罪了你,彼此情谊难道不能当面说开,你招引来俊臣这恶徒登第相扰,不觉得有些过分?”
眼见李潼入堂,太平公主便张口说道,神态间隐有几分不满。
李潼闻言后也不气恼,落座后示意乐高比照自己案上果点茗茶给太平公主也奉上一份,轻啜慢饮一盏之后,才抬头望着太平公主说道:“钦望虽然老迈,足程倒是敏捷。我前脚方走,他后脚便将事情扰到姑母面前。真是恃老卖昏,有什么仁义可夸?他就算不知因何触怒了我,但也该明白我若心存缓和的话,何至于让他将事情言及姑母。”
“这么说,慎之你真要一意为难豆卢相公?”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先是一沉,片刻后似乎觉得语调有些生硬,才又放缓语调叹息道:“我知慎之你自有主见,也不是要拿亲威来逼迫你。当当下时局已经不乏艰难,豆卢相公资望深厚,在朝有定势之能,你在这个时节为难他,实在是有些……”
“姑母所见世道艰难,何以不见我的艰难?我离都不过短时,近人被凶徒打杀,所作诸事频遭刁难。归都之后,人事俱非,不得不忍让自逐于岭南,与家人徒众分隔两天!
钦望徒居高位,于此中却无一言助我,他但有一二定势之能,莫非在他看来,我才是害世的凶徒?”
李潼放下手中的茶杯,神态虽然仍是平淡,可语调已经渐趋冷厉。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也闪过一丝不自然,并不乏懊恼道:“我早劝你,怀义那个贼僧不可久纵,但你偏偏顾念旧情,不肯出手,如今果然受其所害。当时我闻讯后便入宫救急,可你家那娘子……唉,反倒让我成了一个撩事生非的恶人。
至于放逐岭南,我至今也想不明白,究竟怎么样的危困局面,能逼你作此谋算?就算外朝有人情刁难,但你若执意不去,世中谁人能逼你远行?将此独怨豆卢相公,也是有些没有道理。”
眼见太平公主如此态度,李潼心知看来他这姑姑跟豆卢家是有了更加深入的默契,这也算是印证了他的一部分猜想。能够借助豆卢钦望将他姑姑也拉进这件事情中来,无疑也是有好处的。
李潼自请放逐岭南,此时知者仍少。这是因为武则天要暗中准备人事调整,来填补李潼退出所留出的空档,特别在北衙麹崇裕也恶迹缠身的情况下,对武氏诸王的制衡不免要更加认真的考虑。
这件事连武氏诸王都要瞒住,太平公主则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由此可见武则天对这个闺女是真的信任无疑,应该也是有让太平公主逐步进入时局、一定程度取代李潼的想法。
其实李潼眼下于时局中的位置,本来就该由太平公主担当。他从西京刚刚返回神都的时候,他奶奶应该也是打算让他做他姑姑的辅助。
但眼下的太平公主,虽然也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可权术仍然不够巧妙,所表现出来的就是主观能动性不高。
当然这也跟她定位模糊、说不清是李家女还是武家妇有关,再加上作为一个女子,使得在朝时流向她靠拢的热情并不高。
归根到底,太平公主仍然没有迎来她这个身份适合发挥的大环境。
反观李潼,舔他奶奶是一方面,但在对武氏诸王的态度上,始终站定一个敌对立场,从不期望能够左右逢源,身边自然而然聚起一批拥趸,以至于短短大半年的时间里就喧宾夺主,成为朝局中制衡武氏诸王的主力。
如果更深入的分析,太平公主应该是感情缺失后需要在别的方面寻找存在感,简而言之,闲得蛋疼,所以要无事生非。
这也算不上是什么贬义的评价,毕竟李潼也是这样的人。但他跟他姑姑不同的是,他有一个自己的笃定目标,一切行为也都围绕这一目标去推动。但他姑姑并没有,只是不甘寂寞,想要维持自己的存在感。
他抬眼看着这个姑姑,蓦地叹息一声:“诚如姑母所言,我若执意留都,只要圣眷固在,世中无人能够逐我。但这般强留,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让时局的争执更喧闹几分,于人无益,于国更无益。”
李潼这番忧叹,太平公主并不能体会,她甚至觉得这个侄子不战而退,有些辜负了她的期待。
沉默片刻后,她才又开口道:“旧年前往西京也是如此,你自己主意料定,不管旁人看法,说走便走。但这既然是你自己的决定,何苦又要迁怒别人?须知豆卢相公一身的安危,可不止于他一人,若他被来某逼迫加害,皇嗣恐将更危。”
“这一点,姑母能见,我亦能见,唯独钦望不见!我所厌他,正在于此。畿内局势板荡,譬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连我,都不得不作自逐岭南之想。但豆卢钦望窃据高位,诸事无为,这样的人,能指望他拱护皇嗣?”
李潼正色说道:“与姑母论事,我也不必妄自菲薄,一身去留,牵涉实多。不过短离神都几月,魏王等已经弹冠相庆,各自营张势力,若知我长去岭南,世道谁人能够再给他们施以制衡?”
“慎之你的意思是?”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脸上的不满顿时有所收敛,眸光也闪烁起来。
“豆卢相公出身名门,平流进取甲子有余,如今也已经是身在人臣之极的高位。这样的人物,早已经有了成计在怀,旁人纵作良言劝善,他怕也积重难改。我之所以要强使来俊臣去加以刁难,就是为了让他知惊知恐,哪怕为了自保,也要奋起于时,担当起他该要担当的责任。”
李潼一副语重心长、完全为了豆卢钦望好的表情,又指着太平公主叹息道:“但我还是高看了他,他受此威逼,所谓的自救竟然还只是指使姑母来问责于我。我如果真的有意害他,又何必恶意如此彰然?今日在我面前,姑母你能救他,只需一言,我即刻传书来某。可日后呢?这样的大而无当之人,究竟是助力、还是拖累?”
“慎之,我、我真是误会你了,原谅你姑母一时狭计,原来你背后还有这样的考量。”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已经是一脸的羞惭之色。
李潼闻言后则摇了摇头:“谈不上误会,我既然立志将要远行,临行前肯定要有所布置。今次所以刁难豆卢相公,既是鞭策,也不乏除他的想法。
世道中能够骨气迎见魏王、梁王者,唯我与政事堂李相公而已,如今二者都不在朝,朝局必将妖氛更炽。豆卢相公若连我的刁难都应付不了,不如此际当断则断,无谓再露丑人间!”
“这、这,还是有折中之法。既然慎之你已经将心事吐露,那我也不妨将心里的盘算诉你。本来今次豆卢相公诉苦于我,我是不打算回应他,无谓为了他折损我姑侄情义。但是想到慎之你将要远行,魏王等确有失控之忧,所以才决定来见你……却不想慎之你已经有了这样的深计。”
李潼闻言后又叹息一声:“这种话本来不该在姑母面前说,但我离都之后,唐家血脉并故情能仰者,唯姑母而已。这或许有些为难了姑母,但姑母若不能领衔于情势,皇嗣则必更危,而我怕也要长久蹉跎岭南,望乡难归!”
豆卢钦望这个老狐狸,正如姚元崇所担心的那样,就算面对来俊臣的威胁,也未必就敢横下心来搞事情。所以还要给他施加一层压力,那就是太平公主。
“可我、我现在也实在没有定计,陡然当此大任,我真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好……慎之你有什么计略,不妨讲出来一起参详。”
听到李潼这么说,太平公主是既有激动,又不乏忐忑。
话讲到这一步,李潼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开始跟太平公主仔细分析如何通过豆卢钦望介入到时局中去。豆卢钦望这个老狐狸,潜力是有,但却吝于动用,总想用最小的代价去解决问题,比如这一次请求太平公主来见李潼。
李潼的计策也很简单,抛开细节,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姑侄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通过来俊臣将老狐狸的潜能逐步压榨出来,将这一部分人事力量过渡到太平公主手中。
太平公主来时还是冷着脸,离开的时候浑身都洋溢着一股兴奋。如果不是李潼一再暗示他稍后还有重要事情,太平公主只怕还要拉着他讨论更多细节。至于此前的目的,则就是绝口不提。
李潼将太平公主送出门外,回想他姑姑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榨干豆卢钦望的自信神情,不免在心里暗叹一声。人生几大错觉有一个叫做‘我也能做到’,他这个姑姑无疑就中毒很深,在作死的道路上一路高歌猛进。
他此前一番话,只是为了将他姑姑也牵连进这件事情中来,至于说通过太平公主去压榨侵夺豆卢钦望的政治潜力,如果有他奶奶这个大号带上一段时间,或许真能做到。
但若只凭太平公主,其实很难,李潼也没有那个时间等。眼下让他姑姑加入进来,只是为了将局面搅浑,从而掩饰李潼的真实意图。
毕竟,或许他姑姑阅历不深、武家诸王也不能明见秋毫,但他奶奶不傻。
他的一些操作跟他将要前往岭南的说法是互相矛盾的,这时候就需要他姑姑作为一个挡箭牌,他是为了给他姑姑铺路,所以才作一些人事调配。
总之,有了他姑姑的敦促,豆卢家一些人事关系肯定会在极短时间内付出水面,让时局的动荡变得更加混乱莫测。
与太平公主商讨一番,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李潼在王邸中吃了一点午饭,便应他二兄李守礼之邀,前往洛南道德坊欣赏马球比赛。
前往道德坊的途中,又经过了魏王武承嗣家居的道术坊。李潼特意让队伍放满了脚步,自己也下了马沿洛南的魏王堤徐徐而行。
新造的魏王邸,占了整个道术坊,虽然细节处仍在营建,但整体框架已经搭起来。较之原本积善坊王邸,那是气派了数倍有余。单单府邸北侧连接着洛水的园池,就要比李潼原本的履信坊王邸阔大倍余。
通过这座府邸的规模,李潼也能遥想贞观时期的魏王李泰是多么得宠。眼下魏王邸只是占了道术坊一坊之地,已经如此气派,但也仅仅只是原魏王李泰的府邸一半规模。
代王仪仗停留在王邸北侧河堤上,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魏王邸中。不多久,王府众亲事护卫们已经在园池对面聚集起来,隐隐可见刀剑光芒,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眼见这一幕,李潼不免又是一乐,倒也没有再于此继续停留,翻身上马,直往道德坊的马球场而去。
道德坊的马球场,如今已经是畿内名胜之一,人气之高并不逊于城西洛水上游的太平戏场。李潼一行还未入场,一股热闹的氛围已经扑面而来。
一行人循雍王邸后院进入马球场,抬眼便见到李守礼正与其一众朋友们在球场搏杀。眼见代王入场,有人策马下场,想要退下来让代王替补入场。
李潼也不拘泥,换上了秋衣、提起球杖,策马入场。周遭那些观席上看客们视线捕捉到代王身影,纷纷报以热烈的喝彩声,以至于球场上的鼓令信号都被淹没。
看席一个角落里,有帐幕围设起的厢席,帐幕中深坐一人,赫然是刚刚从被贬途中折返回神都的李昭德。
李昭德身穿一件灰色的圆领袍,头上则戴了一顶风帽,遮住了左右的脸庞,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平平无奇,任谁也猜不到这个不起眼的看客竟会是此前闻名朝野的强硬宰相。
“久居都邑,竟不知市井之间尚有如此戏乐。”
看着球场上少王纵横往来的英姿,耳边则充斥着看席上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受此热烈气氛感染,李昭德脸上也不免流露出久违的笑容。
不知不觉,球场上半场球戏已经结束,李昭德竟有几分意犹未尽之感。但这时候,负责引他归都的苏三友已经入前低声道:“贵人已知相公归都,于别处置席为相公洗尘。”
李昭德闻言后便点点头,自帐幕中退出,弯腰在苏三友等人的保护下离开了球场,并登上了一架素帐的马车。
他潜回神都,本来不宜露面在这样喧闹的场合,但代王却让人安排他走上这么一遭,大概是为了彰示一些有恃无恐的底蕴。
但这在李昭德看来,实在大可不必,他此番肯返回神都,就已经存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想法,不成功便成仁,哪还有临事彷徨的道理。
想到这里,李昭德又从怀中掏出代王让人传递给他的密信,信函的其他内容已经被他撕碎焚尽,只是留下了四个字“诛除诸武”。
与此同时,位于洛北立德坊一处园业中的小阁中,司宾少卿狄仁杰安坐在席,同样低头看着手中一份便笺,便笺上同样有四个字“归政李氏”。
所不同的是,这四个字是由他写给代王,又被代王用作今日邀他来见的信物。
0464 神都弄事,意在西京
经过一系列的掩饰,当李潼抵达安排秘密会面的立德坊那处园业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禀郎主,两位客人已经在园中等候短时。”
一直守候在门内的苏三友见李潼下车,忙不迭匆匆迎了上去。
“辛苦了!”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并又不乏好奇道:“这两人见面,气氛如何?”
“只是各自有些惊讶,彼此却没有多说什么。”
听到苏三友的回答,李潼心中略有了然,同时也暗松了一口气,举步向园中深处的小阁行去。
苏三友则留在园外,先是检查了一番园业周边所布置的那些暗哨,又行至新潭码头处,确保那里安排的退路随时可以启用。
小阁中两人听到脚步声,各自警惕的站起身来,探头向门外望去。
李潼走进来的时候,见到两张脸各有不同程度的紧张,心中也是一乐,感觉人生总算是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两人乃是资望一流的大臣,各自也都担任过宰相,但如今生死却都捏在自己手里。
如果他计较往年这些唐家老臣们对他不理不睬的态度,今天就可以直接在此地弄死他们,当然眼下是没有这种必要。
见两人拱手致意,李潼快步行入阁中并摆手说道:“此时此地,本就不够从容。闲话虚礼,不必多说,见过两位之后,小王还要入宫。今日冒险相聚,也只是各述所思,坦诚相待。”
听到代王这么说,两人便又各自落座,俱作欲言又止,但对望一眼后却都又继续保持沉默。
李潼将这一幕收于眼底,心中也是一乐,他并不介意两人各存猜忌。如果进来便看到这两人凑在一起,聊得兴高采烈,反而要仔细想想该不该跟他们一起搞事情。
至于现在,这两人究竟是真的不能坦诚相待,还是故意摆出这样的姿态出来,李潼也并不在乎。哪怕是伪装的,起码也说明他们现在对自己是保持足够的正视,哪怕各自一脑门子想法,没有李潼的参与,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此次所以兴谋,在于狄公传信,大义陈言,使我警觉奋起。但自觉人微言轻,难当大事,所以请人将李相公请回主持局面。”
见两人都不开口说话,李潼便先开口,简单讲了一下他们之所以在此相聚的原因。
听到这话,李昭德便瞥了狄仁杰一眼,眸光闪烁间对狄仁杰说了一声“佩服”。
狄仁杰见状,脸上不免闪过一丝不自在,微微欠身道:“我与殿下虽无深交共事,但殿下入事以来所作诸事俱收眼底。特别年初所事地官编户,殿下使员接手,让民户能够从速入定、生计有仰,治乱之能,仁杰自愧不如。如今畿内妖氛更炽,诸事行邪,能匡扶正道、扫除妖氛者,非殿下莫属。斗胆剖心寄书,承蒙殿下不弃,大事相论,唯捐身报效,死亦无悔!”
这番话算是解释了他联络代王的原因,讲到这里后,狄仁杰又看了一眼李昭德,继续说道:“大事本非二三赤诚能就,李相公能够入事共济,事成更有把握!”
这就意指李昭德不必说那种阴阳话,你听到有这事不也巴巴跑回来了,腿脚比谁都快。
李昭德嘴角咧了咧,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自怀中掏出一份图纸平铺开来,乃是整个神都城的城郭防守图。
这可不是他盗取的机要图籍,而是凭着记忆重新描绘出来。精度或许比不上有司勘察之后精绘出来的图纸,但通过李昭德的讲述,许多图纸表达不出来的细节都能如数家珍,且在这张草图上都有所标注。
譬如含嘉城的北门德猷门往西二十多丈的位置上,有一条夹墙城道能够直通东城,原本是用来向东城运输木石物料的便捷通道,可以避开绝大多数的宫卫盘查。
听到李昭德讲起这一点,李潼也是不免暗暗咂舌,这片区域正在千骑巡守范围之内,他甚至都不知有这样一条隐秘通道的存在。
至于李昭德知道这些,也并不意外。因为如今的洛阳城墙和东城尚书都省等官衙,本身就是李昭德主持营建的。
李昭德在进入政事堂担任宰相之前,还曾经担任过兵部夏官侍郎,现如今神都城仍在使用的城防系统,便是由其人整编安排。
细节处或是有所调整,但整体上也不出几个方案,再加上李潼所推断出的神都禁军兵力,基本上已经能够将南衙诸卫的军力调配情况大概分析出来。
讨论到这里,李潼也不由得暗作感慨,有宰相参与的谋反真是防不胜防。
李昭德所提供的资讯直接将他的兵变计划给充实大半,这还是李昭德已经离任且离任前已经离开政事堂数月之久。如果李昭德仍在政事堂,一纸书令说不定连血都不用见,便能直接控制整个皇城。
当然,如果李昭德还在政事堂的话,李潼也根本拉拢不到其人搞事情,如张柬之那种毕竟还是少数。
殊不知,他这里感慨的时候,李昭德心里也在暗暗惊叹,只觉得代王谋划这件事绝对不是一天两天。因为其人所提出的问题全都专指要害,这分明是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总结才能提出的问题。
至于狄仁杰,这会儿话倒是不多,主要是听代王与李昭德商讨具体的计划。一则并不急于表现自己,二则他在这方面了解的还真不算多。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狄仁杰的参与就没有意义,毕竟兵变仅仅只是整场政变能否成功的一个前提,而非全部。
当具体的兵变思路已经梳理出一个大概,接下来便是力量的展示。
眼见各人都不急于开口,李潼索性便提议将各自能够调用的力量都写在纸上,然后再一起展示挑选各自都认同的那一部分核心力量。
李潼写起来倒是简单,他台面上可以动用的力量,无非千骑与那三千肃岳军健儿,再向外扩展,便是右金吾卫唐先择与他二兄丈人独孤氏。倒也无需细作斟酌,提笔便写了出来。
只是当他写完后,抬眼再看李昭德与狄仁杰,或是皱眉沉思,或是伏案缓书,久久都没有把手中笔给放下来。看到这一幕,他心里不免酸溜溜的,为了表示自己也很有路子,索性将刚刚挪到含嘉城的几座军械仓邸也写了出来。
但就算是写完了这些,那两人仍然没有结束。这两人都是资望深厚、久立朝局的国之大臣,当然不会找不到合谋的对象,之所以这样子,还是选择太多,需要仔细权衡。
眼见两人迟迟没有停笔,李潼也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你们能找到那么多同党又有什么用,最后玄武门还是只能靠老子才能打下来!
如是又过了小半刻钟,李昭德与狄仁杰才先后停笔。相对而言,李昭德所提供的名单要更长,足足罗列了二十余人,都是他觉得可信且能引入事中的人选。
对此李潼也不感觉意外,李昭德毕竟被罢相不久,一些人事关系还没有完全淡化。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李昭德出身陇西李氏,与关陇勋贵的关系也有所重合。而且这一次被罢相,也跟保全一部分关陇人家有关,彼此之间因果干系很深。
李潼之所以将李昭德引回神都,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就是打算在事情进行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让李昭德取代豆卢钦望。他也没有向他姑姑撒谎,心里的确存了将豆卢钦望消灭掉的想法,无关豆卢钦望立场如何。
当然,李昭德之所以引出这么多人选,还有一个比较隐晦的原因,那就是要确保他在这件事情当中的话语权。
无论此前他再怎么威风,现在只是一个被罢相流放的罪臣秘密潜回了神都,势位上已经不能有益于事,那总得体现一下老子还能摇人。
至于狄仁杰所提供的比较简单,目下供职两衙不过三人而已,但是近畿州县人选则有十几个。这就是狄仁杰的价值体现了,能够在兵变之后快速镇抚神都周边的地域,不让骚乱继续向外扩散,确保能够定势于朝中。
狄仁杰的作用,对李潼而言是有着极大的互补。他现在外州的关系唯有一个汴州的姚璹与怀州的李元素,而这两个还都不怎么靠谱。王方庆劝他前往广州之前,肯定是跟姚璹商议过。至于李元素,则就是瞪着眼想踩着他归朝复相。
各自都交出了一批人员,接下来就是挑选。只有三人都认可的,才能被引入进行下一轮的谋划。
这时候,李潼也适时讲出了他通过来俊臣去逼迫豆卢钦望的事情,两人听完后,都点头表示赞同。对于豆卢钦望在时局中举足轻重的位置,这两人了解又比代王深刻得多。
一番勾勾叉叉后,最后选出来下一步谋划有五人。分别是李潼所提供的唐先择、泉男产,李昭德所提供的右卫中郎将薛讷与右监门卫将军李道广,以及狄仁杰所提供的凤阁舍人崔玄暐。
这五人中,唐先择担任右金吾卫将军,是控制城内秩序的重要人选。泉男产乃是高句丽遗民目下的首领,接下来李潼打算将之安排到左羽林军中,他还是没有向两人透露有关麹崇裕的事情。
右卫的薛讷不必多说,如果不是李昭德这次能顶,早被其堂兄薛季昶之事给牵引入案了,更难再留职于南衙。这本来就是李潼要拉拢的人选,不过发生王城驿凶案后,李潼能够做到的也很有限,与薛讷便没有进行更进一步的接触。
右监门卫李道广也是老关陇了,跟李潼所推荐的左监门卫独孤元立对比很有意思。
独孤家本是陇西李氏庶支,因为追随西魏大柱国独孤信而被赐姓独孤。至于李道广家世,则是在高祖李渊进入关中后以响应之功而被赐姓为李。李逵与李鬼,关陇勋贵圈子关系之混乱可见一斑。
左监门卫判出,右监门卫判入,搞事情的时候,显然是进去比出来重要。既然李昭德已经提供了更合适的人选,李潼也就不再强争,确定将李道广发展为下线。
至于狄仁杰所提供的崔玄暐,虽然并非两衙统兵将领,但因其居任凤阁,位置同样很重要。
这一次兵变,是跨卫府、多部门的联合行动,一定要有一个居中协调的人选发放调令,才能做到配合行事,同时压制住其他南衙几军不要妄动。
担任这个位置的,其实势位与威望越高越好。像是神龙革命中,负责在南衙节制南衙诸军的乃是相王李旦,宰相张柬之等则都奋斗于一线。
李潼他们这个小团伙,配置当然没有那么高。地位最高的他,是需要奋斗于一线,夺取玄武门从而控制大内。
至于狄仁杰与李昭德,届时虽然也需要进入南省乃至于政事堂,但很显然不适合发放号令。凤阁内史豆卢钦望那老家伙,谁也不指望他能临事有担当,所以是需要一个在职的发放号令的人选。
其实类似的人选,李潼也有,那就是陆景初的爸爸陆元方,同样在凤阁担任凤阁舍人,有拟写制敕的权力。但陆元方南人出身,关键时刻未必能有太大的号召力。而且李潼特意留下这个人选不写,也是想试探一下两人真实想法。
尽管现在三人将计划与人选都大体敲定,但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却很有默契的一直避而不谈,那就是这一次政变,想要达成一个怎样的局面。
在李潼而言,他当然是希望自己能够一步到位,抢班成功。但他自己也明白,这想法多多少少有一些轻狂,能够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
这一点,在刚才的讨论过程中也都有所体现。李昭德与狄仁杰都在积极的出谋划策,从而确保自己在这场政变中的话语权。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很明显两人所图谋的并不是一个从龙之功。
像狄仁杰传书李潼,所说的是归政李氏。这种话都说出来,如果真想辅佐李潼上位,那又何妨把话说得更直白准确一点。我信不信是另一回事,你说不说就有大问题。
李潼给李昭德的传信,也只是“诛除诸武”这个行动,没有多提目的。
武氏诸王是他与李昭德共同的敌人,如果李潼胡吹大气、漫言其他,李昭德未必就会这么干脆的回来,就算被强引回来,配合度也绝没有这么高。
总算三人都还比较成熟隐忍,没有一见面就狂言就得像我说的这么干、否则老子不干了。先达成一定的默契,起码干掉诸武乃是眼下已经达成的共识,至于接下来该要怎么做,那就在这个基础上继续讨论。
这个话题,是由狄仁杰首先开口:“用事之重,在于尽快把控禁中,请皇嗣代行制书,让李相公归堂复事,代王殿下督领两衙,畿内可无大患。”
他这话一说出口,不独李潼神情变得微妙,李昭德眼神也变得闪烁起来:“圣皇执掌国业,所受者天皇遗命。今次所以兵谏于上,在于逐除武氏祸国诸王。若先请皇嗣制令,将置圣皇于何地?以子忤母,循短利而害大义,这绝对不妥!”
听到李昭德表态,李潼也开口说道:“圣皇陛下是我恩长,皇嗣受命则可,决不可代行制令!此番所以用事,在于涤荡污邪,绝不是悖恩反上、泯灭伦情的恶举!”
即便不论接下来谁上位的问题,狄仁杰这话也根本就是胡扯。
看似将两衙兵权分割给李潼,又许给李昭德宰相权力,可问题是,现在的皇嗣根本不配。如果他们从皇嗣手中接过制令,那是将自己与皇嗣彻底捆绑起来,大义拱手相让。
狄仁杰当然也明白他这个提议并不靠谱,听到两人全都反对,也就从善如流继续说道:“是我一时计狭,贪于短功了。不过皇嗣久在禁中,人不知其安危,为从速稳定人心,还是请皇嗣南省待命为上计。”
这话说完后,李昭德便点头道:“狄公此见确是稳重,若皇统都集禁中,外朝人情必将惊恐难定。”
说话间,他便与狄仁杰一同望向代王。
李潼对此早有预见,闻言后只是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道:“唯诚唯信,尚义尚勇。皇嗣居苑,我不敢轻涉其中,届时请二公任劳此事。魏王,我必除之!之后入宫拱从圣皇,须臾不离。”
听到李潼这么说,两人俱都抬手抱拳,并沉声道:“殿下尚义尚勇,负艰扶危,实在宗家之幸,国朝之幸!”
李潼闻言后则冷笑一声,然后又说道:“圣皇陛下赐我慎之,我铭感肺腑,不敢贪望虚荣亢尊。唯家国是重,不当二公如此盛赞。与其暗弱居上,不如清白于枝。
今日与二公捐身议论,不以性命为计,实在生平未有快意之事。若是执意亢行,今日情义将不复,恐二公渐为裴炎故事!”
两人听到这话,一时间神情都有尴尬,但也总算相信代王并不是虚言作伪,应该是颇具诚意。
李潼对玄武门怨念不是一天两天,但也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像他爷爷那种正常手段上位,都要通过废王立武等一系列的手段才能触摸到真正的权力。
他想要通过今次政变上位,不是没有可能,但上位之后所要面对的局面,即便不是傀儡,也不会好上多少。
起码眼前的李昭德与狄仁杰,就不是甘心打义务工的人,该要分给他们多少权力,他们才能甘心为自己所用?而这两人,也并不能代表世道全部。
他之所以选在这个时间点起事,原因是受不了他奶奶当国这种没有休止的权斗。可如果自己这样一个威望、资历不足的少君上位,权斗的烈度将会更高。
眼下他所掌握这点力量,冲冲玄武门还可以,想要震慑整个帝国,那纯属想多了。就眼下这俩战友,他就够呛能压得住。
别说眼下他们还根本没打算拱自己上位,就算是真的一心一意为自己服务,李潼都得考虑该引用哪一方势力入局来制衡乃至于弄死他们,答案就是没有。
起码现在上位的话,他必须要依靠几个老臣才能镇抚外州各地,而且这依靠力度必然不会小。因为现在他基本上是一点招都没有,要人没人,要威望没威望。
当然,李潼就更加不是会打义务工的人。与其当上几年傀儡,不如暂缓一步,获取更大的成长空间。
革周归唐,天下大定,那只能是做梦。
神龙革命后的局面就是一个证明,一群唐家老臣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当然是要分享一下胜利的果实,给谁多一点,给谁少一点,弄不好都是一个事故。
他四叔无论权势还是威望,较之他奶奶都不可同日而语,想要在当中取得一个平衡会更加困难。说一个最简单的,回西京他四叔都回不去。
对狄仁杰等大臣而言,老子们苦心孤诣,为了保你几次出生入死,结果却要回到西京让关陇人家摘桃子,你把我们当什么?真要回西京,神龙五王啥样他们就啥样!
而且,李潼还有一个倚仗,那就是他奶奶武则天。就算这一次促成归政李氏,武则天掌权几十年的影响也不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
李昭德、狄仁杰包括魏元忠这些资望深厚的老臣,他们虽然有归唐的一面,但是如果彻底否定武则天,就等于在否定他们的过去。
至于李潼跟他奶奶的关系,或许会因为这次政变而有所改变,但无论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李潼都必须要坚定不移的维持他奶奶的地位。
武则天想要维持荣养处境,李潼这个孙子也是她最大的依仗。如果时局能进入下一步,她们祖孙俩关系反而能变得纯粹一点,言之相依为命都不为过。
所以李潼这次政变的思路简单归纳,就是跟李昭德所说的“诛除诸武”,至于归政李唐,他不插手、不表态。
等到他四叔复位之后,趁着神都城还在角逐、消化胜利成果,快速抽身前往西京,占住他们李家这块祖地。
为了达成这一局面,他在神都城的谋算只是一部分,甚至都没动念把西京人事拉回神都。对于李昭德、狄仁杰等人而言,神都政变之后就是快速稳定局面,奉皇嗣归位,归政李唐,这就是他们政变的全部。
但对李潼来说,神都兵变继而西京民变,逐杀关陇旧族,一直等到他引兵前往关中定乱,这次政变才算基本完成。
与此同时,远在陇上的刘幽求,李潼已经传信给他,着他前往河源军去见黑齿常之,救命之恩报在此时。只要黑齿常之能按兵不动,关中就是李潼的囊中之物!
0465 大事将兴,和气无存
与两名唐家老臣见面之后,事情的准备节奏更快了几分。
此前的李潼还有几分孤军奋斗的意思,相关的人事布置还不敢做的过于明显,担心会被人瞧出端倪。
但是随着共识达成,李昭德与狄仁杰也都入场。他们各自在时局中都有一股相对成熟的力量可以调用,尽管其中绝大多数都不会知道真正的图谋,但只要运作起来,就能收到很好的鱼目混珠的作用。
世道总不会围绕几个人在打转,李潼等人所谋划的事情如果成功的话,当然能够左右整个世道的进程。但在一切还未发动之前,也仅仅只是波诡云谲的神都城中一朵不怎么起眼的小浪花。
如今神都朝堂上,有四件大事正在同时进行。
第一件自然就是武则天期待已久的封禅大典,此时的造势已经进入到了一个非常热闹的阶段,除了朝堂上关于礼则事项的正式辩论,民间各种妖魔鬼怪的请愿也是层出不穷。
讲到这一点,就不得不提一嘴魏王武承嗣。武承嗣在这件事情当中,或者在整个时局内,都是异常的低调,既没有参与到请愿封禅的事务里,也没有再试图干涉朝局,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原本的历史上,武承嗣的人生履历是随着贺兰敏之的死亡,作为武家的嗣传人选走入时局之内。而其人真正活跃起来,还是在李显被废、李旦登基之后,入朝担任礼部春官尚书,开始为武周代唐而造势。
从垂拱初年一直到长寿年间,武承嗣始终身具高位,察其事迹主要有两桩,一是给他姑姑造势,二是李武夺嫡。当然,李武夺嫡看似是为了武承嗣争夺储位,但其实还是为了武则天清除异己。
长寿年间,李昭德将武承嗣斗出朝堂,使得李武夺嫡暂时告一段落。但是随着皇嗣谋反案爆发,武则天为了加强自己的君权而搞了一套再受命的把戏,武承嗣在这过程中仍然极为活跃,各种请愿活动几乎都是由他来牵头主持。
这一状态一直持续到营州之乱爆发,武承嗣乃至于整个武家都迎来了人生中一次大的转机。武承嗣不独重新拜相,天下大半甲士几乎都集武氏诸王手中,执掌征讨事宜。
但这短暂的高光,不独葬送了河北一地生民的安稳,也葬送了武家窥望大位的可能。而武承嗣也迎来一个重大的打击,那就是庐陵王李显的归都,自此郁郁而终。
武承嗣这一生,可以说是始终活在虚妄假象中的一个工具人,但这也谈不上悲凉,毕竟荣华富贵都享受过,折腾妄想也都有经历,临死还能醒悟过来,没有做一个糊涂鬼。
不过现在,由于李潼在时局中的存在,武承嗣倒是醒悟的比原本历史上要早一些。
特别是府邸在被李潼砸了之后,武则天非但没有给他补偿,反而还将备胎中的武三思转正、入朝担任宰相,也让武承嗣彻底看清楚他这个姑姑的凉薄。
眼下的武承嗣,倒是颇有几分无欲则刚的味道,不再幻想还能入继大统,乍一看倒是像个正常人。此前不久,李潼一家人在禁中又参加一次他奶奶召集的家宴,在中官亲自前往邀请的情况下,武承嗣仍以抱病为由,拒不出席。
这种孤僻幽怨的态度,当然让武则天有不满,但也并没有因此对武承嗣动真格的。
毕竟废是废,留在那里总是一步棋,武承嗣在革命前后的活跃表现给时局带来的影响,也终究不是眼下的武三思能够取代的。
但也同样是没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武承嗣虽然不再作为,但武三思等诸王仍然将封禅请愿各类活动搞得有声有色。
这件事也极大程度的牵扯住了武三思的精力,让他没能基于此前的成果、加大力度对代王进行施压。
第二件事便是选月冬集,由刚刚拜相的原天官侍郎张锡主持。去年的冬集,由于郑杲的配合,李潼得了很大的便利,在许多要害职位上都安插了自己的人。不过今年,则就没有了这样的便利。
张锡是李峤的舅舅,原本跟李潼的交情也还不错,甚至还因为他家女子没有选为代王妃而颇感惋惜。但这种场面说辞,听一听也就算了。
选月刚开始的时候,李潼便曾想通过吏部天官给上官婉儿的舅舅郑休远授一个闲职,让他能够在神都安家落户。这个郑休远被李潼安排人从西京引到神都,已经跟宫中的上官婉儿母女相认,生活处境颇有几分不如意。
即便不说太远的交情,单单在李潼还没有归都的时候,薛怀义发难时上官婉儿提醒王妃、没有让太平公主借题发挥,李潼也要有所表示。
这个郑休远出身荥阳郑氏南祖房,李潼见过之后,知其也有一些诗书之才,毕竟人生不得意、骚情就渐长,虽然具体的事才还有待观察,但在麟台和两馆担任一个清闲职位、领取一份禄米还是可以的。
但李潼递书之后却好几天都没有消息,一追问才知是卡在了宰相张锡那里。
张锡回信倒也客气,言是典选之礼乃国之大事,只要那郑休远正常参与铨选,一定会给其安排一个馆阁清职。但其实说穿了,就是不愿给你这个方便。
在给他外甥李峤安排前程的时候,张锡倒不再讲究公正严明了,直接利用宰相便利在政事堂举荐李峤担任麟台少监,与李潼的丈人郑融共事,目的当然是为了抢占封禅嵩山这一轮舆论造势的功劳。
如果按照正常的事态发展,李峤在麟台少监位置待上几年,再加上封禅叙功,下一步直接进入政事堂担任宰相,资望都足够了。
李潼也没有跟张锡客气,李峤前脚进了麟台,他后脚便带着郑休远去了李峤府上,当面推荐。李峤迫于无奈,循封禅事将郑休远召为麟台校书郎,也算是正式进了清品序列。
这种事情,郑融就能办了,但李潼特意去找李峤,当然就是为了打张锡的脸。虽然没啥实际意义,但是过瘾。
他现在看政事堂那几个货,越看越不顺眼,等老子搞事成功,第一件事就是重组政事堂!
第三件大事便是各地田租、户调、课钱并土贡诸物入都,最近这些年,朝廷财政一直是等米下锅的状态,各地税贡入都,也是一年行政事务的重中之重,牵挂所有朝士人心。
今年的秋税入都,还牵涉一件事情,那就是检验漕运成效究竟如何。
李潼对此倒没有太大的期待,漕运改革这种与国计民生休戚相关的大事,本就不可寄望于短功,三五年内能够收到显著的成效便是成功的改革。
至于初期,只要能够让各项政令正常推行,且不造成大的社会动荡,便已经非常不错了。毕竟凡有改革,旧系统一些冗余部分肯定是要进行裁撤,相关的利益链条肯定也会发生改变,该要留出一个变量来应对相关的反扑。
今年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许多重要的政令还没有正式向州县推行,需要各州朝集使入都共议,确定一个既能覆及大局,又能兼顾各州实情而因地制宜的大方案。
不过因为近畿渠池漕事改革已经给朝廷带来了非常可观的收入,再加上朝廷近年来也没啥针对改善国计的正经大事推行,因此时流对此都报以极大的期待。
跟秋税入都相关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诸王封国租税一同入都。这关乎到各家切实利益,武家诸王对此自然分外上心。之前不久禁中所举行的那一场宴会,也是诸王家眷向圣皇辞行,回归各自坊居。
李潼自知接下来皇宫大内也并不安全,因此也打算趁此机会将家眷们一并引出,回到积善坊家居。可是代王妃郑氏却拒绝了这一提议,表示愿意继续留在宫中。
“殿下乃宗枝少勇,海内名王,妾虽不知何事艰难要作远去天南之想,但所料殿下绝非志气久屈、畏难避邪。庭中妇流不能分劳大事,唯望祸福与共、微力以捐。此际归家或得起居的便利,但却难免要让殿下分神兼顾。与其如此,不如托命禁中圣皇庇下,殿下能够专注于事,之后是去是留、可待一言……”
听到王妃这番回答,李潼一时间也不免感慨有加。他并不是信不过王妃,但自己所谋之事若全盘吐露,也实在过于惊人,毕告家人,只是徒增惊恐。
但王妃聪慧,即便李潼不说,应该也能猜到大概。毕竟他此前离都的时候,便已经向王妃透露出一些人事安排上的细节。
“畿内妖氛横行,神器隐而不彰。我虽然暂有虚荣的势位,但海内群情惶惶,也实在不能奢望一家人独守于清静。往年人微言轻,唯仰赐给,但如今已经积得勇力,于家于国都该奋作一搏。成与不成,此生应是能够生死与共,希望王妃体谅!”
略作思忖后,李潼也没有固执要将家人接回王府。一旦弄事,他所掌握的人力必将集中于北衙,以期能够尽快控制大内。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实在没有余力兼顾坊居。
尽管南衙还有一个右金吾卫唐先择以作呼应,但整体力量而言,李潼在南衙并不占优,他对狄仁杰等也远没有信任到家事相托,心里很清楚,彼此可能都留了不只一手。
这一次政变,虽然主要针对的目标乃是武氏诸王,但也何尝不是李潼跟这些唐家老臣的博弈。眼下的局面,虽然远不如神龙革命时期那样复杂,但对李潼而言,凶险犹有过之。
家人们留在宫中,诚然难免刀兵之扰,但只要李潼能够快速入宫控制局势,安全上是有保障的。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自己尚且小命难保,家人们无论留在坊中还是宫中,也就没有了什么差别。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哪怕他成功控制了禁中,但却被南衙偷了家,这对接下来的博弈也有很大的不利。
当然,李潼肯让家人们留在宫中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归都这段时间,他也发现王妃在宫人群体当中颇有威信。
主要便是徐氏之死,王妃面圣的时候争取让圣皇下令着来俊臣等酷吏退出内推院,使得宫中凝重恐怖的氛围为之一敛。
如果能够善用这股力量,最起码在李潼入宫之前,能够给家人们的安全提供一定保障。当然在临近谋事的时候,他也会再作一些布置,诸如杨思勖留在宫中、召云韶府乐工们于仁智院提供保护。
“妾在宫中,殿下无需忧计。倒是殿下行走于外,一定要善惜此身。天寒加衣,可御风霜。”
王妃珍而重之的将一袭亲自裁成的冬衣折叠摆入箱笼中,并叮嘱乐高一定要提醒殿下应时加衣。
李潼回到王邸后,将冬衣裁开,便在里面抽出了一张图纸。这是一份大内宫防图,相关图纸在殿中省也有存,且几天前早已经被李潼借职务之便盗绘出来。
但相对殿中省图籍,王妃所提供这一份要更加详细,其中所标注一些夹墙、暗道乃至于整整一座隐藏在诸多宫阁建筑中的宫苑,全都是殿中省图籍所没有涉及的。
看那标注小字的娟秀字体,应是王妃亲手所绘,且注明这是结合宫人们所提供的讯息精绘出来。
李潼将这图纸细读一番,不免感慨大有大的势大难阻,小有小的精细入微。
有了这样一份图纸在手中,只要能够控制住玄武门,那么整个皇宫大内对他而言便如筛子一般、处处漏洞,能够将之后行事的误差降到最低。甚至可能赶在南衙用事者之前,抢先掌握住一个底牌,给他们以惊喜。
朝中第四件大事,便是从上半年一直延续到如今的皇嗣谋反一案。皇嗣究竟反没反,这无需求证,无非一个弄刑的借口而已。
案事进行到如今,被牵连入案伏诛的已经多达十几家。既有冬官尚书苏干这样的显赫门庭,也有李潼都叫不上名字来、早已没落的人家。
看似成果显著,但其实李潼明白,关陇勋贵虽然元气大伤,但也还是根深蒂固。这一个群体跨度百余年,贯穿西魏、北周并隋唐,虽然当中也经历过优胜劣汰的换代,但却仍然极为顽强。
可以说,关陇勋贵伴随府兵制而兴,但直到开元时期府兵制已经完全崩溃,他们仍然能够保持对时局的影响力,一直到安史之乱前后。
直到中唐新秩序形成,山东名门借助科举后来居上、太监们借恃恩幸把持废立,地方上繁镇割据、群雄并起,关陇勋贵的生存空间才被挤压一空。
与其说关陇勋贵是大唐皇权的根本,不如说是与皇权伴生的一个毒瘤,胎里带来的病症。甚至于李唐的玄武门传统,也与关陇勋贵的存在有关。
比如这一次李潼搞事情,如果关陇勋贵肯支持他,他根本不必提前犯险,自有底气按部就班的发展。可是一旦关陇勋贵们在大环境之下获得武则天的谅解,李潼的生存空间就会被急剧压缩。
历史上的神龙革命,一个大命题是李唐复国。
但在这个大命题之下,从权力格局而言,是宰相权力对皇权的一次反扑,张柬之老而弥壮不必多说。从地域格局而言,是山西佬、河北佬防止权归关陇。
当然,最终还是失败了,中宗一朝宰相权威丧尽。而参与事变诸人,无论神龙五王,还是中宗驸马王同皎、羽林大将李多祚,无一善终。
李潼这一次弄事,表面上是为了剪除武氏诸王,但实际上是在扼杀一种可能,扼杀关陇勋贵重新回到时局主流位置的机会。
真正让他感到危机的,并不是武三思联合宰相们对他进行施压。而是随着武三思成为武家的头面人物,已经不再将夺嫡作为首要目标。
只要武三思不热衷于夺嫡,那么与他四叔背后的关陇勋贵们便不存在根本矛盾。眼下或许还有彼此针对,但那更多的只是一种惯性使然,很快他们彼此就会达成某种程度的谅解。
起码在此前共同抵制李潼的人进入政事堂,他们已经存有了一定的默契。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潼又怎么放心远去岭南或者在畿内被逐渐边缘化。
武则天本身对皇嗣并没有杀意,她也并不是一个天生的阶级斗士,只要在最大的争端层面能够达成谅解,她也没有必要对关陇勋贵赶尽杀绝,武周后期的李武合流就是最明显的证明。
至于豆卢钦望个老狐狸,年纪越大,腰骨越软,被推倒早晚的事。就算没有豆卢钦望,只要这种苗头露出,也会有别的关陇人物站出来促成此事。
一个时局,混乱也罢,平稳也罢,但只要能够达成暂时的平衡,那么任何一个组成部分都是不可或缺的。武承嗣虽然废,但随着他心灰意冷、不再闹腾,留给李潼的时间也就不多了。
他如果还傻呵呵掰着手指头数距离李武合流还有几年,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果这一次不能迎难而上,只怕封禅之后朝廷新秩序一旦形成,他就会被挤兑得更严重,或许只能学张氏兄弟穿着羽衣扮王子晋,天天腆着个脸求奶奶爱我。
幸在感受到危机的并不只有李潼,狄仁杰也按捺不住提前联络了他。虽然不清楚狄仁杰经历了一番怎样的心路历程与深刻权衡,但只要能在此刻达成一个浅层共识,彼此也都能干劲十足。
所以这一次,豆卢钦望在李潼心目中,是跟武承嗣、武三思一样的位置,是必须要干掉的目标!
但是这个想法,李潼是不能跟狄仁杰他们透露的,而且也不能通过强兵直接干掉豆卢钦望,那会让他与关陇勋贵的矛盾直接激化,并不利于他在关中的立足。
最合理的方案,应该是在控制住大内之后,从他奶奶手中拿到制书,通过正常的程序除掉豆卢钦望。如此一来,共同谋事的李昭德与狄仁杰便可以被一起拉下水。
李潼从大尺度让步,根本不关心他四叔接下来是做皇帝还是继续做皇嗣,只要通过这次政变干掉豆卢钦望,他四叔就算直接做太上皇,也根本不能平衡功臣之间的利益分配。
没有了代表人物分享这一波复国红利,关陇勋贵们怎么会甘心,无论接下来达成什么局面,都会持续不断的对新秩序发起冲击。
狄仁杰等人但凡有点脑子,都得确保李潼应有的权势和影响。特别是李昭德,他是在流放途中专程溜回神都搞事,需要做的防备更多。他们几个复唐功臣,是有唇亡齿寒的关系。
在与李昭德等人见面的五天之后,一众人又在畿内偏坊中碰了一次面。
这一次参与的人员又扩大到此前三人所选的那五个下线,李潼只是露面表示自己也参与了此事,并没有久坐,而是让李湛代表自己进行详细的会谈,确定具体起事的时间与每一个步骤。
到目前为止,事情进展一切顺利。毕竟临近年尾,眼下的神都城中本就大事并营,吸引了时流大部分的注意力,很少有人能够注意到一个政变小圈子已经形成。
当然,事情的筹备也并不是没有波折。在李潼逼迫来俊臣攀诬豆卢钦望后,来俊臣倒是很卖力,没用几天时间,便直接将豆卢钦望的儿子都给提捕到了洛阳推院,可谓干净利索。
但不久之后,事情就发生了意外,某日朝会,殿中侍御史张柬之出班弹劾来俊臣,顺便捎带上了麟台少监郑融等。
其人所言也是掷地有声,如今朝廷正推审以子逆母这样人伦乖张的大案,有什么理由再去谈论封禅这样的大礼?儿子都能造母亲的反,这算什么瑞世!
张柬之这么一说,自然是举朝尴尬,但又偏偏无从反驳。殿中武则天脸色在阴晴一番之后,下令停推皇嗣谋反一案,但已经入案的人员则严查有无别罪,如果没有,则一概放免。
至于谏事的张柬之,则加授为尚方少监,专督封禅一应文物打造事宜。
且不说武则天有没有满足到自己的趣味、恶心张柬之,但李潼的计划则被张柬之这个老家伙打乱的不轻。
皇嗣谋反一案停推,笼罩在豆卢钦望身上最大危机已经不存,就算他的儿子还在洛阳推院受审。可单纯靠来俊臣所施加的压力,已经不足以让豆卢钦望狗急跳墙。
至于李潼所安排后计太平公主,他也不知道他姑姑究竟是怎么操作的,但表面上看来就是原右千牛卫豆卢贞松居然被太平公主举为左卫将军。
也不知是太平公主手段太稚嫩,还是豆卢钦望太奸猾,又或者双方达成更深层次的合作,反正这样一个局面,明显对李潼是有些不利的。
基于此,起事之前,李潼又与李昭德和狄仁杰碰了一次面,商讨一番后,决定当日还是直接将豆卢钦望带入皇城一同起事。
尽管李潼对此有些不满,但他们三人也都不能保证如果豆卢钦望被排斥于事外的话,会不会召集南衙掀起暴动反扑。变数实在太大,还是应该在第一时间控制住豆卢钦望。
这明显是一个对皇嗣更有利的改变,但为了确保政变能够如期举行,李潼也只能稍作让步。不过,他也因此将自己的计划稍作调整,既然你们要事前加人,那么我也要能者多劳,多做点事,相信李昭德他们能够理解。
兵变选在了十一月朔日的前一夜,因为朔日大朝要正式敲定封禅嵩山的有关事则。所以这一天夜里,朝臣们多在皇城,仍在进行加班筹备。这一天皇城人、物出入频繁,相对的宫防也要宽松一些。
十月末的这一天午后,李潼在王府亲事们的簇拥下来到天街对面的尚善坊太平公主邸。这是提前几天就已经约定好了的,太平公主作个中间人,来说和代王与豆卢钦望之间的矛盾。
这一天,太平公主府中倒是摆出了不小的阵仗,表弟薛崇训与豆卢家几个年轻人在坊门处迎接,定王武攸暨与豆卢钦望则站在公主府门前,甚至太平公主都站在大门内的门厅前。
李潼看到这个架势,倒是一乐,看来老豆卢跟他姑姑应该谈的不错,或许已经做好了联合起来接替自己离都之后平衡朝局的准备。
这件事李潼并不算占理,但她们仍然表现的如此有诚意,应该是担心自己会离都之际破罐子破摔、或再横生枝节,也算是用心良苦。
“表兄,豆卢如何恶你?若真忍不下这口气,咱们不必入宴,我陪你去二表兄家球场游戏散心,不必看阿母脸色。只是、只是我往后几天怕要留宿你家了。”
薛崇训上前与李潼并肩而行,凑在他耳边颇为意气的表态道。
李潼闻言后则笑了笑,拍拍他肩膀并说道:“人情只是小事,无谓让姑母尴尬。不过宴席之后,你随我出坊去做件大事。”
薛崇训闻言后连连点头,并好奇追问何事,李潼只道稍后自知,然后转头望向已经笑得璨若菊花的豆卢钦望,自己也微笑着点点头。
0457 强卒入坊,魏王伏诛
太平公主府邸中堂,伶人们翩翩起舞,宴乐声美妙悠扬。
李潼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堂上歌舞,不时跟他姑姑聊一聊神都时下流行的曲乐风格。
他虽然是从内教坊编曲出道,但最近这大半年的时间忙于各种人事,对此关注度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高,此时跟太平公主聊起这些内容,自觉已经有些跟不上潮流的发展。
虽然在物质条件并不充足的古代,文娱只是一部分才能享受到的精神娱乐,但大体上也能反应出一些时代精神面貌。
如今的武周,虽然还没有真正进入盛唐的博大与包容,但也继承了初唐的开放与进取。
政治上的混乱与焦灼并没有影响到文化上的试探与变革,陈子昂所倡导的诗歌革命,已经具有了不弱的影响力,李潼偶尔在府中甚至都听到府员们鉴赏谈论陈子昂的几首《感遇》诗。
盛唐先驱的贺知章,李潼也从他表弟陆景初口中听过几次,并不止一次的表示,如果贺知章北上神都,陆景初一定要将他引见入府。
由贺知章,李潼又不免联想到同为吴中四士的张若虚,他还抄过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开篇呢。不过眼下他也不指望再靠文抄混名声,也不打算将整首诗都抄下来,还是留给张若虚吧。
唐人作诗,同题同韵本就是常事,特别《春江花月夜》这种乐府旧题,就算李潼写过也不影响张若虚的发挥,甚至还有可能促成这首诗的提前面世。
李潼的《春江花月夜》,时论本就称是基于隋炀帝旧题的发挥与再创作,也引发了时流针对此题经久不衰的续作,张若虚所作本也是由此启发而来。
太平公主或是没有太高的诗情文采,但受其母影响,对诗歌曲乐的鉴赏水平却不低,因此跟李潼讨论起相关话题时,也是有来有往,不乏臧否之言。
坐在侧席的豆卢钦望,脸上挂着微笑,不时也插口说上几句,能够显露出其人对此同样造诣不低。这也很正常,经过百多年的发展,关陇勋贵们早已经不再是早年的六镇苦哈哈和北地破落户,文化水平绝对不低。
不过豆卢钦望眼下不急不缓的模样,倒跟刚在亲自在府外迎接的殷勤有些不符,颇有几分有恃无恐的味道。这也让李潼得以确定,他姑姑肯定是已经向豆卢钦望透露了一些他将要前往岭南的内情。
但这也并不足以说明太平公主已经完全放弃了李潼而彻底投向关陇,最起码到目前为止,李潼对豆卢钦望这种关陇老狐狸还是有着一定的震慑力,与李潼保持融洽关系也能让关陇对太平公主更看重,后续合作也能掌握更多主动权。
至于定王武攸暨,相对而言则就沉闷一些,尽管与太平公主同坐主人席,但却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早年尚称魁梧的身躯,如今也已经有了明显的发福迹象,再也找不到李潼旧年初见时的英武。
眼见武攸暨这副模样,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能够摧毁一个男人的,不只有庞大的生活压力,还有没享受过通过自己努力获得成功和没有人生的奋斗目标,武攸暨本也不是一个内心坚强的人,几样全占了,也就只能安心做一个混吃等死的米虫。
心中虽然这么想,但他也没对武攸暨有什么同情,甚至还在考虑待会儿要不要直接砍了武攸暨?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想想挺带感的。
不过在权衡一番后,李潼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无论他姑姑跟武攸暨感情好不好,那是人两口子的事,如果他直接砍了他姑姑的老公,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接下来政变之后的局面,他跟他姑姑还有很大的合作空间,也没有必要因为武攸暨这个米虫跟他姑姑直接交恶。留不留武攸暨,还是留给他四叔考虑吧,兴许还能制造点兄妹矛盾。
在太平公主眼神暗示下,豆卢钦望斟满杯中酒,端起玉杯行至李潼席前,两手将酒杯平端于前,对李潼说道:“人在事中,难免身不由己,偶或有违心言行触犯殿下而不自知,饮胜此杯,请殿下宏量包涵,不吝赐教。”
说完后,他仰起头来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手擦了擦沾到须上的酒渍,倒是颇有几分一笑泯恩仇的豪迈。
太平公主也举手示意薛崇训上前为表兄斟酒,然而李潼却抬手将酒杯覆住,并望着太平公主微笑道:“亲长召问,不敢有辞。先饮几杯,已经不胜酒力,稍后还要入直北门,实在不敢再贪杯误事。”
此言一出,豆卢钦望这个老狐狸脸色都有几分挂不住。至于堂中那些豆卢家子弟们,则一个个怒形于色,对代王之倨傲充满不忿。
太平公主闻言后,神情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微笑道:“知你事心深重,也就不劝强饮。但既然豆卢相公有言,且以茶代酒,也是不负情义、礼敬长者。”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从善如流,举起茶杯浅啜一口,并对豆卢钦望点点头,笑语道:“相公言重了,小王年少气盛,需要长者包容是真。”
豆卢钦望闻言后,嘴角抽了一抽,又看了太平公主一眼,然后才退回席中。
眼下的豆卢钦望,在李潼眼中已经是一个死人,就算有什么不爽,也不必直接当面辱之。之所以这么做,还是借此试探一下他姑姑跟豆卢钦望究竟达成了多深的默契,看他姑姑如此反应,明显是还没到推心置腹的程度。
因这一桩小插曲,接下来宴会氛围便不如刚才那样融洽,但在太平公主的主持之下,倒也还能继续下去。
不知不觉,街鼓声已经响起,此时已经是初冬时节,天日短暂,街鼓声响起时,已经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慎之、慎之?”
李潼正遥望东北方向,突然听到他姑姑几声呼喊,连忙转回头来道一声失礼。
太平公主见他有些心神不属,于是便说道:“既然你夜中还要入直,那么不妨就此罢宴?”
李潼闻言后摇了摇头,主动举杯笑道:“亲长相邀,还未尽兴,哪能半中退席。”
一边说着,他一边解下自己一份符令,转头递给旁边的乐高,吩咐道:“且着诸亲事先入坊中等候,待我罢席。”
乐高恭声应是,接过符令后便匆匆往堂外行去。太平公主见状后,便也吩咐一名家人跟随导引。宵禁虽然不阻贵人,但多达百数亲事壮卒的出入,如果不是长居坊中的贵人,想要入坊还是不免有些阻滞。
堂中几名豆卢家子弟眼见代王眼下又作贪杯姿态,频频举杯作祝,大概是存着将这少王灌醉误事的想法。李潼倒也不再作倨傲姿态,浅饮了几杯,找找微醺的感觉。
洛北新潭附近的码头上,随着宵禁的街鼓声响起,非但没有冷清,反而变得加倍热闹起来。
秋冬之际,诸州物货入都,正是各种商事的一个旺季。今年朝廷对市易管制有所放宽,也大大的刺激了商贾们。
特别一些大豪商们,也是花了大价钱才在新潭抢占到一个囤物发货的位置,当然要抓紧时间调度物货,变现回利。
当然,这一份价格不菲的入场费也不是白交的。此前朝廷宵禁严格,一旦街鼓声响,舟车之类全都不准出行,可是现在却给了这些新潭的货主们一些便利,准许他们夜中也可行舟,在几条专用的运渠之间调度物货。
但制度是一方面,施行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负责洛北宵禁巡察的乃是左金吾卫,如今左金吾卫大将军、河内王武懿宗贪鄙至极,入夜后便指使街徒肆意拦截河渠货船,就算船上有允许夜行的街条,也必须要上缴一份行船钱才会放行。
洛南的魏王堤附近,也有魏王府家奴私设水栅,收取路资,否则便是窥望宗王宅私的罪名扣下来。
因此入夜后这一段水程又被称作水鬼索钱,只有通过新中桥附近的水口离开洛水、南下转入通济渠才算安全,能免破财之灾,可以将货物顺利的转入南市。
所以每当即将入夜,新潭附近的码头便是一片抢发货船的繁忙景象,想要在安全时间内抵达安全的范围。
李葛指挥着壮力们将厚厚的草毡搬上货船,并对站在船头的杨显宗重重点头,低声道:“小心,必胜!”
“必胜!”
杨显宗也小声回了一句,敢战士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大邑中搞事,过去这段时间仔细制定计划,甚至冒险进行过两次演习,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了然于心,倒也谈不上紧张。
三艘货船全都装载完毕后,杨显宗将手一挥,货船便驶离停泊的内潭,于码头处排队准备行出。
看着杨显宗押船离开,李葛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但也明白各有分工,他所掌管的故衣社壮丁们并不在今夜起事的序列中。
那些壮丁们虽然也多有出身府兵门户,但久离行伍,本身组织性并不强,贸然冲出,也只会被禁卫军队轻松狙杀于坊街之间。
此时街鼓已经响到了第二通,新潭码头处各种声音更加嘈杂,特别在看到杨显宗等人所押三艘货船由另一侧水道直行插队,那些担心在安全时间内赶不及抵达新中桥的船主们不免嫉妒得破口大骂。
三艘货船插队离开码头后,便自渠道直入洛水,沿着水面上依稀可见的浮标驶入洛南的水道。杨显宗远远眺望,发现前方道术坊附近的水道处还没有放下阻航的浮排,便摆手示意暂缓摇橹,放满船速让后方的货船先行。
夜中行舟,必须要用灯火打明行船货号以便监督。此时河面上虽然已经颇为浓厚,但前后船火仍然像是春夏草窝里的萤火虫那么鲜明。
很快有后方的货船赶上,拿眼一打量,便认出这三艘船正是刚才插队行出新潭的船只,此时非但不加速前行,反而在河面上打转,不免有船主幸灾乐祸的笑骂就算抢步出航又有什么用,船上没有得力的船夫把持桨橹,照样还得落后于人。
街鼓声彻底停住又过了小半刻钟的时间,魏王邸附近灯火扬起,一张张竹木扎成的水排被放出了水面,有些船只赶不及冲过去,只能乖乖降慢船速,等待魏王府水鬼们入前索拿财货。
但也有些船只不想承担这个损失,索性直接转道返回新潭码头。尽管舟船返航也要交上百十钱罚金,但跟接下来的魏王府与左金吾卫索拿相比又实在算不了什么。
“加速!”
杨显宗一声低呼,三艘货船仿佛睡梦中被激活的凶兽,速度陡然提升起来,在水面上划起三道醒目的白浪,很快便插入彼此间隔已经很远的船队中。
这会儿倒是没有人再去咒骂这插队的行为,后船反而盼望前方的船只被多索拿一些,魏王府那些水鬼们满足之后,对他们下手可能就会轻一点。
前方两船行过,很快就到了杨显宗所押这三艘船,前方几道浮排拉回后又被放出。
“是宝利货号的船!”
魏王堤负责放排盘查的护卫们看到行船货号,各自挤眉弄眼,心知又遇上了肥羊。
这个宝利货号,据说是有代王殿下的关系,此前几次还强硬的冲击拦截,结果在南市外被金吾卫街徒们连人带货扣下来,最终代王也没有出面,被狠狠勒索了一笔重财才算了事,但这笔钱却没落在魏王府。
魏王府对此自然不满,所以接下来自然是加重对这个货号的盘剥,想要通行,比其他货号要多交几倍钱。
区区一个商贾而已,就算扯上什么虎皮,可代王是什么身份,又怎么会过问这种小事?看不起他们魏王府,总要付出代价。
别的船只交上一份钱,就可同行过去。但宝利货号这三艘船被拦停之后,很快有魏王府护卫便注意到船身吃水很重,几个月盘剥下来也算是有了经验,知道这是在运输重货,于是便有人大喊道:“把船拖过来,要登船盘查!”
几根钩索被抛到了船上,勾住船舷便向堤岸附近拉,几声闷响,船身撞在了石堤上,几个魏王府护卫更是破口大骂道:“若撞坏了堤坝,拆了你们筋骨也赔不起!”
叫骂间,几人登上了船,其中一个掀起草毡,挥杖砸在一个灰扑扑的瓦瓮上,瓦瓮破裂后,顿时扬起一团香料粉末。
那魏王府护卫深嗅一口,顿时眉开眼笑,指着杨显宗笑道:“船上都是此类货,得加……嗬、嗬、”
杨显宗手腕一翻,贴臂反握的短刃已经探出,直接勾开了眼前之人的咽喉,并抬腿一脚将其身躯踹得后飞起来,同时口中低喝道:“动手!”
船内厚铺的草毡纷纷被掀开,被掩盖于下的哪里是什么香料货品,分明是一个个魁梧勇健的敢战士!
敢战士们踏上船板,一跃登堤,手中刀光映火,直将堤岸上那几十名魏王府护卫们砍杀逐散。本就是有心算无心,魏王府那些护卫们做梦也想不到船上会出现这么多持械的凶徒,片刻后已被砍杀近半,余者也都纷纷沿堤岸左右溃逃。
第一艘船上六十多名敢战士,一半冲上前去继续追砍溃逃的魏王府护卫,另一半则快速的抽起堤坝上的横木,将水栅推开,让后方两艘船得以畅通无阻直接驶入魏王池,脱弦之箭一般冲入道术坊魏王邸后园中。
杨显宗等人在魏王堤发难之前一段时间,也就是街鼓一响的时候,道德坊雍王邸中,嗣雍王李守礼正与他的马球队员们叫闹着冲出道德坊,直往临坊的道术坊而去。
“魏王这个老物,贪婪如猪,邸门向水打开,勒索小民财用,实在大败宗家名望!我与他临坊为居,却要饮他的腥臭之水,世人不知,还道我与他是一样同污货色,这实在不能忍!”
李守礼手里握着一根粗大木棍,一边挥舞一边叫嚷着:“世人或是畏惧魏王,但在我家兄弟面前,魏王算是什么货色!早前代王已经将他打杀出坊,但他竟还不知悔改,居近来玷污我的名誉!今日入坊训问,他若不给我一个满意交代,此事休想了结!”
另一侧李祎也挥杖大叫道:“魏王享有流水的财路,今日入坊也不是恐吓,让他拿出浮财几缗,给咱们球场替换几匹良驹,算他有眼色,没有平白滋扰咱们道德球场!”
一行人百十员,能够整日跟嗣雍王一起厮混游戏的,自然也都不是寻常人家儿郎。年轻人本就火气旺盛,在雍王邸又宴乐一下午,这会儿也都不免酒气上涌,自觉得去魏王门前打次秋风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算惹毛了魏王,咱们还有代王呢,大不了跟着代王一起再抄一次魏王邸!
于是一番喧闹中,一众人很快就抵达了道术坊的南坊门,这会儿街鼓声已经收尾,坊门也在缓缓闭合。
听到坊外传来的哗噪声,坊丁们探头一望,便看到一群华服纨绔正醉态浓厚的向此处冲来,心中不免一慌。若是旁人至此喧扰,那没得说,呼喊同伴们冲出去打逐驱赶一番就好了。
可是最前方那个咬牙切齿,衣摆掖在腰间的年轻人分明是临坊嗣雍王,其身边众人也都是道德坊马球场上的常客。
坊丁们日常爱往道德坊观看马球,此时一搭眼,便将来人认个七七八八,自觉应付不了,一边吩咐同伴赶紧往坊中魏王邸通报,一边则打开坊门,将纨绔们迎入进来。
冲过坊门之后,李守礼倒是清醒几分,颇为威武的摆手喝道:“赶紧夺下示警锣鼓,不能让魏王家人呼喊帮手!河内王掌管街徒,真要闻警赶来,咱们不是对手!”
神都城坊市规划严格,每一坊中除了基本的街鼓之外,还有分类不同的锣鼓警钟,用以传达水火并匪盗滋扰的讯号。这些锣鼓之类,由坊中的坊正与武侯街铺掌管,哪怕道术坊只有魏王一家居住,同样也不例外。
此时嗣雍王等一众纨绔们冲进坊中来,明显也不适合发出各种警号。坊丁们自觉有魏王邸中人应付这些麻烦,也犯不上当面冲撞。
于是很快,坊门并武侯街铺都被这些纨绔们给控制起来,相应的示警诸物也都被收缴到一处,确保魏王府情急之下不会将金吾卫街徒给召来。
李守礼这会儿也有些酒气上头,已经不太能记清楚三弟的叮嘱。但好在队伍里还有个李祎,号召纨绔们在坊门和街铺之间摆设杂物,甚至连街铺门板篱墙都拆卸下来,架设起了一条虽然没啥大用但看起来挺碍眼的隔离带。
纨绔们在布置这些的同时,魏王邸中也冲出十几人,及至上前喝问,李守礼便又指着对面破口大骂,只叫魏王拿出几万缗钱帛,否则他们今天便不走。
此时众纨绔也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一个个笑闹不已,有的索要骏马,有的索要美婢,气得对面魏王邸人脸色铁青,但也自觉有些应付不了,一边盯着这些纨绔们防止他们冲进王邸,一边则继续派人向府内通传。
“大王,有些不妙啊,魏王邸亲事几百员,咱们手中却没有合手器杖,若真用强争执,怕要被侮辱当面!”
李祎这个狗头军师拉着李守礼大声说道。
李守礼这会儿更不需仔细思索,直接就本色出演了,拍手大吼道:“魏王有党徒,难道我无?今天既然已经冲来,若是返身退走,来日还有什么面目再见神都儿郎!将我府中诸亲事唤来,魏王今日如果不割财厚赠,休想惊退我等好儿郎!”
其他众人闻言后纷纷拍手叫好,已经有人热心的冲回雍王邸去招呼府中诸亲事仗内赶来此处。
此时的魏王邸后园中,杨显宗等两百名敢战士已经驾船冲过魏王池,直接在魏王邸后园登岸。如此惊变之下,魏王府中也早有警觉,偌大庭院中到处都有奔走的身影,诸亲事帐内由各处冲出,驱杀这一股突然冲入的强盗。
“速去街铺传警,速去!”
魏王武承嗣这会儿也已经是吓得脸色惨白,衣袍下肥胖的身躯瑟瑟发抖,站在中堂前一边喝令示警,一边大声叫嚷着让府中护卫们至此来保护他。
“殿、殿下,雍王自率党徒来扰,已经攻破了坊门……”
此时前庭也有家人匆匆行入,向着武承嗣大声禀告道。
武承嗣听到这话,一时间更是惊得两眼激凸,脸庞上冷汗涔涔涌出,一把抱住身侧一名护卫,语调也带上了哭腔:“是代王、代王……这、这个竖子要杀我!代王要杀我!谁?谁能活我,赏钱万缗,速速护我入宫!我要见圣皇,我要……陛下才能救我!”
似乎是为了回应武承嗣的话,此时魏王邸后堂已经传来敢战士们的吼叫声:“逆贼武承嗣,祸国殃民,虐害皇嗣!奉政事堂宰相命,今日入坊杀贼!国贼武承嗣,今日必诛,余者无助贼势,可以活命!”
魏王邸亲事帐内,合有七八百之数,但也并非同时入直,寻常时节的话,应该是有两三百人常备。
但自从府邸被抄过一次之后,武承嗣也是满心的警惕,府中常备护卫都在四五百人之间。而且如今的魏王邸还有一些工匠入驻仍在继续营建,若只论壮力,邸中起码近千之众。
可是,新建的魏王邸实在是太大了,占了整个道术坊,而且那些匠人们随着敢战士们杀入其中,早已经吓得慌了神,纷纷往偏僻处躲避,这就使得整个王邸更加混乱,甚至就连原本还有战斗力的帐内护卫们都分散各处,不能在第一时间集结起来进行抵御。
当然,魏王邸的扩大虽然给防守带来极大压力,但也给杨显宗等敢战士们带来了麻烦,回廊巷道折转如同羊肠,不能直来直去的冲杀。
尽管两百敢战士所向披靡,入府后几无能当者,但在道路折转间浪费了一些宝贵的时间。所幸魏王邸中堂建造得颇为宏大,可以望着这座建筑奔行接近。
“速速扑灭中堂灯火!”
魏王邸中还是有机警之人,先是下令让中堂引入黑暗中,又抓住早已经魂不附体的武承嗣疾声道:“请殿下暂藏邸中密处,卑职先引众外探敌情虚实,召来金吾卫护送殿下入宫!”
武承嗣这会儿早已经是惊得满脸鼻涕泪水,闻言后便死死抓住进言那人臂膀,厉声道:“你也要弃我而去?狗贼,我往日待你不薄,我若身死,你等能活?不留邸中,速速护我入宫、我要入宫!”
武承嗣一番拉扯叫嚷,又浪费了一些时间,那名亲事府典军闻言后颇有无奈,直接扯下了武承嗣外罩的华服,将一名护卫外袍给他胡乱披上,并低声叮嘱道:“请殿下紧随于后,卑职这便护送殿下入宫。”
武承嗣闻言后连连点头,此时中堂灯火早已熄灭,紧紧拉住那名典军外袍,唯恐被落下。
一行人摸黑绕至前庭,这会儿廊下才有一些灯火燃烧,武承嗣这才发现此时围聚在他身边不过七八十众,脸色顿时又是一沉,颤声道:“怎么只有这些护从?这么少的人,如何能护我周全!代王他、他……速速召人,短时不至者,杀无赦!”
那典军这会儿也是一脑门的冷汗,拖着武承嗣继续前行,口中还有些恼怒道:“前门为扰,后堂为实,否则前堂早已杀入!殿下不要惊怕,只要入街得金吾街徒策应,此夜必活!”
“我是大周魏王,我是千金之躯,能如丘八犯险!我不出、不出,你速冲杀出坊,着金吾卫来救我!”
武承嗣这会儿直接瘫卧在地,任那典军拖拉,只是不起身前行。
这时候,后堂的厮杀声终于传到了前庭,廊道间已经出现那健勇奔行的身影以及冷厉慑人的刀光!
“蠢材,蠢材!本是能活,却自断生机!”
那典军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是恨得咬牙切齿,松开拖住武承嗣衣襟的手,并抬腿恨恨踢了武承嗣那瘫卧身躯几脚,接着眸中闪过厉色,手中刀柄反持,重重戳入武承嗣胸膛!
他抹了一把脸上溅射血水,抽出刀来远远抛出,然后迎着冲向此处的敢战士们长拜在地,大声道:“小民手刃乱国逆贼武承嗣,伏地求活!”
0467 攸宁命绝玄武门
街鼓声响起,金吾卫街徒们也开始上街巡逻,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右金吾卫如今的外坊官廨位于天街西侧的宽政坊,早在街鼓响起之前,右金吾卫将军唐先择便在衙堂签令,分付诸路街使引兵出巡。
街鼓声响起后,唐先择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坐堂主持,而是在分配完任务后,便亲率一营骑卒离开衙堂,沿天街向北巡弋。
当一众人抵达天街附近的时候,正见到两百多名代王府亲事们离开积善坊,进入到对面的尚善坊中。贵人仪仗夜中出行,这在神都城中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倒也并不值得过分关注。
诸金吾卫街徒们眼见到代王府护卫那光鲜衣袍,眼中不免流露出羡慕之色。
这些权贵们帐内护卫,同样也属于南衙禁军序列,但能够出入于权门,番直任务也要远比他们这些昼夜穿梭于坊间市井的街徒们轻松得多。
这样的番直美差,能够分配到的自然也都不是一般人,往往是从南衙亲勋翊三卫抽调。三卫主要是品子宿卫,本身就是官二代,进入宿卫当中自然也是受到优待。
尽管相对于普通番上府兵,这些品子宿卫的任务已经颇为清闲,但仍有许多官员子弟不愿入宿。所以从光宅年间开始,官员子弟如果不愿服役,则就需要交纳一份品子课钱。
同时,有资格配给亲事帐内的权贵们如果不愿意接受这份官方的护卫,同样也可直接变现,拿取一份相同份额的课钱,这也是对高品官员与权贵们的一种福利。
毕竟居住于神都、办公于皇城,日常活动都在整个南衙宿卫体系的保护之下,也实在没有必要追求出入拥从。所以许多官员索性直接拿钱,这也算是高级官员对于下级官员的一种剥削。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诸如魏王、代王这种级别的权贵,本身便有大量的收入,并不将这一点福利放在眼中,而且出入的仪仗也都必须要有所维持,所以府中亲事帐内基本还是配齐的。
尽管这些品子宿卫战斗力实在堪忧,或许都比不上金吾卫在市井间招募的街徒,但当成群结队的出行时,也是颇具威仪。
随着代王府护卫们进入尚善坊,唐先择也下令队伍转行,跟随进入了尚善坊,并直接接手了坊门、街铺的防卫。
这也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尚善坊本就是畿内贵坊,也是金吾卫巡查时重点关注的坊区,遇到一些盛大礼日的出行,甚至需要全程跟随,以确保贵人家居与出行仪仗不受骚扰。
控制住左右坊门之后,唐先择吩咐其余军士原地待命,他则亲率一队金吾卫士兵直登太平公主府门。这会儿代王府护卫们也已经在门前列队,并跟随唐先择一行一起进入了太平公主府。
府中员佐们眼见唐先择率人浩浩荡荡进入府中,自然是有些不满,当即便有人上前请唐先择将那些下卒留在府外。
可是其人话讲到一半,便见到唐先择佩刀已有一半的刀身出鞘,心中顿觉不妙,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退到了一侧,却暗中使人向府内通报。
中堂宴席仍在继续,太平公主府中护卫武官却匆匆登堂,禀告右金吾卫唐先择率众冲入邸中。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接着便转头望向李潼,她自然清楚代王与唐先择的关系。
“是我着唐将军来见我,神都氛围异常,张罗一些人势,求个心安。”
李潼半真半假的解释一句,太平公主闻言后脸色稍缓,点头示意放行。
不过在堂那几个豆卢家子弟听到这话,言谈声不免变大,无非暗讽代王过于胆怯。对于这些小年轻们的胆大豪气,李潼也只是笑而不语,不经打击老天真,谁还没点年少轻狂。
很快,唐先择便阔步登堂,身上的甲衣披挂整齐,入堂后快速环视一周,然后视线便落在了代王身上。至于其身后那些甲士们,则快速的占据了门户两侧,并将公主府家人排挤到一旁,动作不乏粗暴。
“怎可如此失礼!”
宴席中一直少言语的定王武攸暨见状后便冷哼一声,并皱眉看了李潼一眼。
李潼并没有搭理武攸暨,自席中站起行入堂中,这才望着太平公主歉然一笑:“此夜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没有提前跟姑母商议,的确失礼,只能事成之后再来负荆请罪。”
“慎之你、你在说什么?你究竟要做什么……”
太平公主这会儿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妥,身躯下意识的后仰,两眼则不断在李潼与唐先择等金吾将士们身上游弋。
“豆卢相公,在堂空谈不免乏味,我要向你引见两位宾客。”
李潼说话间举手向后方一招,跟随金吾卫一同入邸的王府亲事们当中便行出两人,身裹大氅,头上则带着风帽,低头行入堂中,使人难辨相貌。
可是当他们抬起头来的时候,堂中顿时响起几声惊呼,豆卢钦望更是两眼激凸、死死盯住那两人,下意识举起的手臂甚至都打翻了食案上的酒杯,酒水淋落在身兀自不觉。
这两人自然就是提前潜入代王府中的李昭德与狄仁杰,这其中狄仁杰还倒罢了,就算其人跟代王走在一起,顶多是让人有些惊诧。可李昭德分明在多日前便已经被外贬出都,但此刻却出现在此地,当中蕴意,让人不敢深思。
李潼抬手一挥,桓彦范自率王府护卫们冲入堂中,直入豆卢钦望侧席,佩刀也都抽出持在手中,虽无言语,但堂中气氛却陡然变得肃杀起来。
“代王放肆,怎敢于公主府擅弄刀兵……”
席中豆卢家子弟们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都惊惧有加,纷纷避席起身,指着代王便慌不择言的喝骂。
“住口!”
豆卢钦望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拍案怒喝,制止了自家子弟的嚎叫,同时自己也从席中立起,视线自李、狄二人身上收回,望向李潼说道:“殿下若欲杀我,何必玷污公主厅堂!”
太平公主这会儿也是脸色铁青,在定王搀扶下站起身来,死死盯住李潼凝声道:“慎之啊,你怎么能这么做?”
不待李潼答话,李昭德与狄仁杰各自上前一步,先对公主施礼说道:“卑职等今日随代王殿下入坊,绝非有意惊扰公主殿下!魏王、梁王盗窃君威,弄权祸国,已是世道难忍、人皆义愤!此夜忠义之士奋起,匡扶王道,逐除国贼,请公主殿下施舍一地容此忠节!”
“二公要随代王谋逆?”
定王武攸暨听到这话,神色更是大变,身躯连连后退,直接撞倒了立在侧堂一张屏风,口中更是大呼道:“府中卫士何在?还不快速集入此驱逐……”
“不得妄动!”
太平公主陡然厉呼一声,抬手指了指半跌在地的武攸暨,并吩咐道:“还不快扶起定王!”
堂中侍者、婢女这会儿也都惊得面无人色,但听到公主的话,还是下意识冲向定王,将其团团围在当中。
“此夜不进则死,冒犯之处,容后请罪!”
李潼又对他姑姑抱拳,然后行至豆卢钦望身前,微笑道:“此夜正要与豆卢相公成就大事,又怎么会侵害性命!既然言是诛除国贼,豆卢相公身乃辅国重臣,岂能缺事!事态紧急,无暇细述,这里有两份书令,请相公且先入席加署!”
说话间,他两臂架起豆卢钦望将其退回席案坐定,感受到豆卢钦望衣袍下控制不住发抖的身躯,心中不免一叹,跟其先人相比,豆卢钦望不免欠了几分大事静气。
桓彦范弯腰将食案上的器物推出,并用戎袍衣袖匆匆擦拭,并将两份早已经拟好的书文铺在案上。
豆卢钦望这会儿自是惊慌,勉强维持住神情,可是看到两份书令上内容后,脸色又是忍不住一变。
这两份书令,一份是入坊诛杀魏王武承嗣,代王与他的名字并在其上,另一份则是着右金吾卫控制宁人坊的城防械库,只有豆卢钦望一人署名。不过两份书文都还没有加印,还不可称令。
豆卢钦望的宰相印令自存在政事堂与凤阁,但他这种身份的高官,身上总会带着一些私印。这种私印当然不具备法律效用,只是证明豆卢钦望的身份,偶尔事从权宜也会使用一下,但有司认不认那就看各自官威了。
这会儿狄仁杰也阔步上前,望着豆卢钦望凝声道:“皇嗣久幽禁中,请相公大义为重,切勿再存自保私意!”
“狄少卿,你也……”
豆卢钦望喉结翕动,虽然到现在为止仍然没能完全消化惊变,但也明白,他一旦落印,那么与此夜之事便脱不了干系、百口莫辩了。
李潼见豆卢钦望还在犹豫,索性直接入前,在豆卢钦望腰际摸索,拽下一个丝囊,取出里面的配印便将两份书令加印。
其中一份书令,他转手甩给了唐先择,让金吾卫能够控制城防械库,同时也等于是增强了唐先择对右金吾卫整体的控制权。
唐先择虽然担任右金吾卫将军,但大批人马的调度,则就必须要有政事堂的署令。没有南省命令,唐先择也不能直接篡改即定的巡防布置,只能进行小范围的调整。
虽然这份手令并不是政事堂的正令,但右金吾卫同样存在许多关陇子弟,豆卢钦望的署名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
“有劳二公继续为豆卢相公分讲事宜,我先入坊取魏王首级!”
李潼将诛杀魏王的手令收起,然后又看了一眼仍然脸色惨白的太平公主,也来不及再细说什么,只是对仍有几分惊呆的薛崇训招招手,便往堂外行去。
“且慢!”
太平公主突然疾呼一声,绕过席案行至李潼身旁,抬头抓下发髻上的金钗、步摇并诸佩饰,直接掷在堂前并大声道:“事急不暇重酬,但此夜若能竟功,我与代王必捐尽家财厚谢诸护国将士!”
听到她姑姑这么说,李潼不禁感慨不愧是他们李家血脉,就是有悟性。反观豆卢钦望,仍是一脸忧愁沉默,则就有点配不上其人势位。
“与你表兄同去,勿以你母为计!我自严守家门,等待儿郎壮功归来!”
太平公主抬手拍在儿子后背,并对李潼重重的点了点头。
就算没有太平公主的配合,对此夜成败也没有太大影响,但太平公主如此果决的表态,无疑会让事情进展更顺利几分。
“老夫虚活至今,即便遇事,也不必称夭。两位殿下并二公能奋起匡扶正道,老夫国禄久享,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当李潼率众行出厅堂的时候,已经听到身后传来豆卢钦望老迈但却不失豪气的话语,但也没有再驻足回望。
这种老狐狸活了大半辈子,最擅长就是趋利避害,当然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如果此夜仅仅只是自己一人发难,豆卢钦望怕是要宁死不从,但是眼见李昭德与狄仁杰都参与事中,当然能够洞察到这是一个难得的翻身机会。
夜中的神都城,躁闹有之,但总体还是静谧。李潼在诸护卫们的拱从下离开公主府直往道术坊而去。
飒飒秋风扑面而来,街面上少见行人,但沿途坊墙里却不乏人语声。
神都城这种坊市隔离的布局,每一坊都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可以确保即便是发生什么动乱,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蔓延全城,这也给城防调度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毕竟恐惧的情绪最能快速传播,一旦骚乱蔓延全城,城中民众们惊慌逃窜之下,也会影响讯息的传达,让城防系统不能在短时间内判断出动乱的源头从而重点扑灭。
当然,凡事都有利有弊,神都城这样的格局,也给李潼此夜弄事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只要确保坊中传警系统被控制起来,坊内哪怕杀得血流成河,消息的传递也会有一定的阻滞并延后,从而能够让他多线操作,重点突破。就算城中的金吾卫已经发现不妙,但在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之前,也没有权力擅自提高防禁等级。
李潼一行向东抵达惠训坊南时,对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并伴随着高亢的歌唱声:“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听到这歌唱声,李潼眉眼舒展开,这正是道术坊已经成功的信号。于是他便喝令身后诸帐内全都避往道左,脱下外边加传的那一身衣袍,并高歌回应道:“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
很快两方队伍便汇合起来,李守礼见到站在道左等候的李潼,推鞍下马并冲行至前,一脸兴奋的低吼道:“三郎,成功了!”
“左金吾卫察觉没有?”
李潼一边挥手示意诸帐内将脱下的外袍抛在道路上,一边询问李守礼。
“有一队街徒入前盘问,被我喝退了,想是已经向洛北报信。”
“只要还没南来就好!”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接过属员递来的皮甲披在身上,并对李守礼叮嘱道:“二兄此夜已经事了,且引府众返回道德坊守护家门,不得我亲笔手令,不准外出!”
这会儿诸敢战士们早已经下马换上了王府帐内脱下的衣袍,李潼并不打算引领这些帐内前往北门夺门入宫。
为了保证事情的隐秘,这些王府护卫们除了少数心腹之外,其他人都是在进入太平公主府内之后,才知代王此夜竟要图谋大事。而且诸帐内战斗力也有限,远不如敢战士们悍勇,稍后如果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未必能从容应对。
不过李潼也并没有薄待这些人,他与他二兄今年岁收都收存在道德坊王邸中,就是为了犒奖诸从事者,这些人只要进入雍王邸协助防守,一场富贵是免不了的。
“三郎,你小心!”
李守礼亲手将三弟扶上坐骑,并凝声说道。
李潼拍拍他手背,同时也沉声说道:“二兄你也小心、珍重!”
之所以让李守礼回防道德坊王邸,其实也是存了以身诱敌、分化武家诸王武力的想法。两府护卫加起来六七百众,回到道德坊据守,即便左金吾卫武懿宗有察觉,引左金吾卫众南来攻打,短时间内未必能打下来。
李潼如果能够在北衙夺门成功,当然会第一时间派人前来救援,如果不能的话,他自己都死在玄武门了,也就没有余力再关照这个二兄,兄弟同赴黄泉而已。
所以在给西京人众传信的时候,李潼也准备了两个方案,如果听到神都事变成功,自然是组织起事。如果不成功,就尽快组织精锐南下益州,保护他长兄李光顺往安南逃窜,好歹给他们这一支留个后。
李守礼自率两府帐内返回道德坊,而此时杨显宗等敢战士们也早已经换上了簇新的王府帐内袍服,掩盖了一下身上一番厮杀的血腥气,只要不凑近观察,在这秋夜中倒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杨显宗策马入前,打开马鞍上的一个包裹,赫然是血淋淋的武承嗣首级,同时杨显宗又将攻打魏王邸并武承嗣身死过程快速讲述一番。
得知武承嗣居然是死在其王府典军手中,李潼不免又是一乐,然后让人将那典军引至马前,沉声道:“你是魏王府典军?我记得你名为丘功吧?有胆色,是了,已故南衙丘神勣,与你可有瓜葛?”
那个魏王府典军丘功这会儿也被套上了一身代王府护卫衣袍,匍匐在地颤声道:“代王殿下少壮威名,卑职也忠心倾慕,既然义士已经起事,岂敢再屈事国贼!卑职乡籍河北怀州,与故贼丘神勣并无瓜葛!”
“好得很,此夜随我用事建功,无患前程!”
李潼抬手让敢战士们将这个阵前反水的丘功拉上战马,然后便号令敢战士们加速前行。此前之所以隐秘用事,是为了能够成功干掉武承嗣,现在武承嗣人头已经拿到,接下来也就没有再隐匿的必要。
马蹄声雷动,很快就回到了尚善坊中,李潼又看到右金吾卫将士已经杀进了坊中梁王邸中,但也并没有停留。武三思此夜入直政事堂,此夜并不在邸中,在计划中是要让李昭德等人入政事堂杀之。
他直接纵马回到了太平公主邸,此时豆卢钦望等人正在前堂整装准备前往南省,很明显李昭德与狄仁杰已经跟豆卢钦望达成共识。
“殿下怎么回返……”
眼见代王这么快便返回,李昭德不免诧异问道。
“魏王已经伏诛,小王先行一步,与诸公合功大内!共勉!”
李潼没有下马,只是让杨显宗提出武承嗣首级稍作展示,然后便直接转马离开了太平公主府,率领众敢战士们直上天街。到了天津桥头,李潼又叮嘱已经于此布防的唐先择注意拦截稍后从南省发出的命令。
“代王竟然这么快就诛杀魏王?你们二公究竟知不知代王于畿内还有什么隐力?”
太平公主邸中,眼见代王呼啸来去,豆卢钦望脸色变得颇为凝重,一边发问一边摆手道:“速行、速行!若再落后一步,恐势不在我!途中详说……”
豆卢钦望虽然是被裹挟入事,但在想通之后,这会儿已经表现得比李昭德等人还要积极。
本来随员还在将两副皮甲拼接,以供体型颇为臃肿的豆卢钦望披挂防身,但这会儿豆卢钦望也已经顾不上这些细节,直接招手催促速行。
李昭德与狄仁杰脸上也都各有惊色,他们是能想到嗣雍王今次也参与进来,就近对魏王邸发起进攻,有心算无心,再加上代王之后率众驰援,干掉魏王并不困难。
可他们却没想到代王竟然这么快就成功,几乎只是赶路的时间就将魏王首级取回。很明显,代王是留了一手的,言不尽实。
不过讲到留手后计,他们在代王明显不乐意的情况下将豆卢钦望引入事中,也算是先落一子。
但这会儿既然已经起事,也就无谓再更作深究,他们将豆卢钦望引入诚然是为了能够更加顺利的控制南省,代王暗藏手段,也是为了能够尽快对玄武门发起冲击。
总之,都是为了此夜能够成事,若还斤斤计较贻误时机,他们此夜也都活不了!
因此,一行人便也匆匆离开太平公主府,直往皇城方向而去。同样的,在行过天津桥前,几人又叮嘱唐先择,未得他们当面授令,不准放任何人事通行天津桥。
所谓政变,本就不是常规的斗争手段,讲究的不是能够发动多少人入事,而是要争取在大众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斗争的核心。
他们作为先发者,本来就占尽主动,如果还要调集重兵入都,等待军众集结的过程便已经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当李昭德等人通过天津桥的时候,便听到洛水下游新中桥附近已经响起了刺耳的警鼓声,显然魏王被杀一事已经惊动到了左金吾卫。
不过李昭德等人也并不慌乱,他们三人或是在位的宰相、或是曾经的宰相,自然清楚这样的紧急情况是要有一定的流程。讯息往来传递的过程,足够他们进入南省进行截留并作出布置。
一众人并没有直赴端门,而是转向皇城左掖门,左掖门外早有李昭德负责联络的右监门卫李道广率兵在等候接应。
彼此汇合之后,李道广便拱从三人畅通无阻的进入到皇城,在皇城诸司衙署之间快速前行,向更内部的区域接近。
新中桥警声响起的时候,李潼一行已经抵达了东城承福门附近,警鼓声响起后,明显见到皇城周边巡弋的南衙禁军增多,在贴近宫墙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城墙上传来强弩绞索声,整个皇城的禁卫系统已经被激活。
与此同时,也有成队的左金吾卫将士们出现在坊街之间,并快速往新中桥方向移动。
“南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眼见一队金吾卫骑士策马行过,李潼示意几名敢战士当街拦路,并明知故问的喝问道。
率队的兵长很快就认出了代王并其随员,连忙上前恭声道:“洛南有运货商船冲击魏王堤,巡河兵士来告,卑职等奉命前往调查!”
听到洛北的金吾卫仍不知魏王已经被抄了家,李潼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挥起马鞭直接抽在那兵长肩甲上,同时怒喝道:“如此小事,值得如此大动干戈!魏王私设水栅,榨取民血,发生这种事情,有什么可意外!你等究竟是南衙贲士、还是魏王家奴?回告河内王,我此刻便入宫奏事,若因他小题大做、影响到明日大朝,唯他是问!”
那兵长忙不迭恭声应是,代王与武氏诸王的矛盾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此际代王当街喝阻他们,这兵长也没敢往别处去想,只求应付过代王再继续前行。
可是他却看到代王直接勒马当街停住,只能又硬着头皮喝令骑士们转身往清化坊左金吾卫官衙而去。反正这一次出行,本也不是南省令出,是河内王自己关心魏王才私遣他们前往查看,被代王所阻,河内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李潼一行沿街北进,途中所遇南来的金吾卫兵众,尽数被他喝退,好歹给道德坊的李守礼减缓一下压力。这些金吾卫兵众们只要还没入坊亲见魏王府的惨状,意识中仍然觉得这是诸王在私斗,不会往更深处联想。
如此一直抵达宣仁门,李潼一行才转入东城,绕过文昌都省,向北面的含嘉门而去。
此时东城范围内也早被皇城外的警鼓声所惊动,此处多有南衙将士往来巡弋,并向诸宫门处进行增防。无论坊间发生什么骚乱,只要确保皇城内不乱,朝廷都能快速做出反应,调集城防军队扑灭骚乱。
然而这些人却不知,真正的大贼早已经打入了内部之中。不过由于警戒级别的提升,李潼一行前进也有些不顺利,沿途多受盘查。
也幸在李潼有北衙千骑使的身份,这些南衙禁卫们都知他是入直北门,倒也没有直接拦阻。如果没有这一层身份,李潼再想接近玄武门,也就只能一路强攻过去了。
如此一路自含嘉门转入曜仪城,千骑军营已经依稀在望,李湛早已经率领三百名千骑士卒于此等候,同时将千骑调兵符令一并递上。
李潼接过印令,便从怀中掏出早已经写定的军令,直接落印甩出,并疾声道:“速往仓城提取弓弩、甲胄!”
此前他与敢战士沿东城入此,沿途多有盘查,自然不适合携带重器。而且千骑对此也有颇为严格的管制,只能在正式的发难之前才进行全副武装。
两方兵合一路,先行退到仓城,就地接管了械库,等到诸将士再行出时,已经各自换上了一身禁军最为精良的武装。就连李潼这会儿也披挂上了一身明光铠,之后才翻身上马,直往玄武门方向而去。
尽管此时曜仪城千骑驻营中仍有数百名千骑士卒在休,但李潼也没有继续将人征调出来,路过营盘时,只是严令将士谨守营盘,未得他的手令,不准出动一卒。
搞宫变这种事情,从来也不是人越多越好,攻其无备已经占尽主动。掌握了多少兵力,并不是一股脑全拥上去,而是要在乱中取静,在保证能够成功斩首的情况下,动用的兵力越少越好。
后世一些影视作品,动辄成千上万的所谓精兵在皇宫摆开阵势,所谓满城尽带黄金甲,威风是威风了,可也不动脑子想想,这种级别的讲数,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尴尬不尴尬。
且不说摆这种阵势浪不浪费时间的问题,关键也得防备一下他朝君体也相同啊!夺取权力,并不是为了践踏权力,就算仗着人多势众,将皇帝拖死狗一样的宰杀,皇权还有什么威严?
心中闪现着这些杂乱的念头,李潼一行很快就抵达了玄武门附近,在这里唯有一道关卡,那就是羽林军设在玄武门东边的一个营地。此时营地中依稀可见羽林将士们已经披挂整齐,随时准备列队行入补入宿卫。
但李潼行过营地的时候,对此根本不予理会。倒是有几名羽林将领在听到千骑奔来的马蹄声较之往常沉重许多,意识到有些不妥,打算上前盘问,但千骑将士们直接呼啸而过,冲至玄武门前,也让他们追之不及,只能入营多加防备,并等待玄武门处军令传达。
此时的玄武门前,上下早已经是灯火通明,特别北衙两名大将军麹崇裕与武攸宁早已经登上了城楼向下俯望。
看到千骑不同以往的武装规格,武攸宁也是心中一图,下意识向后一退,并示意兵卒在城楼喊话:“请代王先引众归营,得禁中传令之后再入直玄武城!”
李潼这会儿全副武装,勉强抬头向城楼望了一望,马鞭一指队伍中的杨显宗。随着杨显宗上前,其他千骑将士们在李湛率领下簇拥代王向后退出数丈,人马交叉将代王完全保护在阵列之中。
“魏王把持君王,祸国乱政,今已伏诛!内外将士,举义今夜,共扶正道!”
杨显宗口中大喊,同时手中包袱一抖,武承嗣那颗已经被削去须发同时擦拭干净的人头便被抛在玄武门前,然后快速向后方对阵中后撤。
与此同时,李潼也在队伍中大声喊道:“我与政事堂诸相公,奉圣皇密旨,此夜诛杀国贼,承嗣、三思俱已伏诛!攸宁此獠,谁能斩之,面圣之后,必有功爵重赐!”
此时玄武门前,除了千骑并敢战士这五百余众之外,玄武门上下也有六百余名守军。尽管整个北衙兵力一万多,但也并非只集中玄武门一地,除了驻营将士之外,此夜参与宿卫的还要分散于大内之间。
一旦发生紧急情况,玄武门才会发出示警军令,抽调左近诸营将士快速参战拒敌。当然,前提是示警军令能够发出,否则哪怕几十丈外的羽林军驻营,也不敢贸然出营。
“假的、这是假的!”
武攸宁听到宫门下喊话,一时间也是惊悸入骨,忙不迭叫喊道:“速速示警!代王犯上作乱,妖言惑众!”
“斩杀攸宁,功爵重赐!”
玄武门前诸千骑将士纷纷大声叫喊,而李潼也掀起面甲,直望向城头灯火交汇处正张牙舞爪的武攸宁。
“王命杀贼,匡扶正道!”
突然,城楼上一声怒吼,早已经暗自移动到武攸宁身后的郭达奋而拔刀,直接劈刀斩在武攸宁后背上,但武攸宁前后都覆重甲,这一刀落下并无血光迸溅,可是莫大的力道也将武攸宁撞击得直往前方掠起,直接在垛墙齿口跌下了城楼。
如此异变之下,站在城楼另一端的左羽林麹崇裕脸上也是惊容乍现,但片刻后脸上闪过决然,挥臂大吼道:“射杀贼王攸宁!”
一轮箭雨射下,武攸宁本来还在地上挣扎,但在这箭雨攒射下,甲衣薄弱处纷纷中箭,只是一时还未中要害,他惨叫连连,努力的斜起眼来望向城楼,口中发出厉鬼一般的嚎叫:“狗贼、狗贼陷我……”
看到武攸宁挣扎动作渐弱,麹崇裕冷静的挥手道:“开宫门,迎代王!”
与此同时,他又指了指城楼上正与武攸宁亲兵搏杀、已经身中数刀的郭达:“救下这名义士,献于代王!”
宫外有警训传入,本来按照俗规,他们两卫大将军是需要在营中统军待命。之所以同登城楼,是因为麹崇裕的邀请。他本以为自己是代王在北衙最大的暗棋,却没想到代王早已经将死士安排进了武攸宁的亲信中,如此不慎,如何能活?
0468 三思钦望,共赴黄泉
北衙行事颇为顺利,皇城中同样不遑多让,甚至由于路程的缘故,豆卢钦望等人抵达凤阁外省的时间较之代王抵达玄武门还要提前许多。
这也是豆卢钦望加入政变所带来的便利,李昭德与狄仁杰既非在位宰相,也不是凤阁官长,按照此前的计划,他们想要进入凤阁外省夺取到临时应变的制敕权,难免是要经历一番波折。
不过豆卢钦望本身就是凤阁内史,虽然今夜并不在直,可神都坊里突然传出的警鼓声又给他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借口,在右监门卫主动开门揖盗并一路护送的情况下,畅通无阻便抵达凤阁外省。
“豆卢相公何以突然归省?莫非坊间真的发生大乱,竟连相公都受惊……李、李相公?”
凤阁外省今日在直乃是新任宰相、凤阁侍郎张锡,得知豆卢钦望率众入省便匆匆出迎,这里跟豆卢钦望话还没有讲完,视线已经瞥见跟随在豆卢钦望身后的李昭德,脸色顿时大变!
不待豆卢钦望答话,李昭德已经前行一步,指着张锡说道:“今日某等与代王殿下共事起义,匡扶正道,事关国运前程,惊扰之处,容后细述!请张相公暂归别堂,事定后再请见谅!”
说话间,李昭德将手一挥,身后右监门卫将军李道广已经上前一步,口中道一声得罪,然后便亲自挟持张锡退入一侧厢室,将人推入其中,接着又吩咐同行将士分出几十人牢牢守住此处,不准张锡外出。
豆卢钦望眼见到这一幕,眸中不禁闪过一丝怒色,李昭德此举实在是有些越俎代庖,究竟是将张锡软禁起来、还是游说引入,于情于理,都该由他这个凤阁内史作主。
“请豆卢相公速登直堂,暂掌制敕,镇抚南省人心!”
处理完张锡,李昭德又对豆卢钦望说道。
他当然也知自己这一行为有些不妥,但之所以还要这么做,一则性格使然,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是政事堂与凤阁老大,二则就是处境使然,如今的他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一个流人,一旦凤阁内史与侍郎都入事中,他在后续的存在感与话语权将会更加薄弱,甚至有可能会被排斥出政变的核心层。
豆卢钦望心中虽然暗存不爽,但这会儿也知事态紧急,不必在这样的小节上斤斤计较。他阔步登堂,当即下令让诸舍人、主书毕集于直堂中,并快速发放书令,让皇城百司留直主事官员速速赶来凤阁外省集合,以待后续。
与此同时,豆卢钦望又发军令着右卫将军豆卢贞松等速往则天门待命,并调度城防诸卫快速入坊,控制坊居的武氏诸王府邸。至于其他没有调动的南衙人马,则各守所司,不准擅动。
桓彦范跟随右监门卫一同进入凤阁外省,因其乃是代王嫡系,所以被派作临时的信使前往天津桥向右金吾卫唐先择传递消息。
桓彦范受命之后,还不忘提醒一句道:“河内王执掌左金吾卫,强卒环拱,依傍东城,尤需防备,这也是代王殿下的意思。”
“国计自有宰相操持,何须你小卒置喙,速去!”
豆卢钦望闻言后,冷冷瞥了桓彦范一眼,摆手驱退。
诸多书令下达,用时一刻多钟,同样今日留直的凤阁舍人崔玄暐行至狄仁杰身后,看一眼端坐正堂的豆卢钦望,语调颇有不乐道:“豆卢相公将要与事,狄公没有提及啊……”
也怪不得崔玄暐郁闷质疑,按照原本的计划,此刻坐在堂中签署命令的本来应该是他。可是现在有了豆卢钦望主持大局,凤阁这里他就完全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了。
狄仁杰闻言后心中一叹,低头躲避着崔玄暐颇有怨念的目光,只是说道:“事发突然,不暇细述。稍后要请崔舍人你引南衙众进入大内,护引皇嗣,一定不可出错!”
听到这一安排,崔玄暐脸上的怨气才有所消散,不再多说什么。
然而狄仁杰这里刚刚说完,豆卢钦望却又开口道:“崔舍人暂留外省,等待留直朝士于此集合。我与二公即刻过则天门,入政事堂抓捕梁王,杜绝乱命泄出!”
此言一出,且不说崔玄暐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狄仁杰也顿时皱起了眉头,上前开口道:“崔舍人日常待制内殿,由他率众入宫护引皇嗣正合其宜!”
李昭德也开口道:“崔舍人入引皇嗣,此乃与代王早定。临事换人,怕不能从容从速!”
豆卢钦望闻言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屈指一敲脑门掩饰道:“诸令分发,难免思计杂乱,幸得二公提醒。只是,稍后朝士群基于此,总需要有人居此策应主持,若张相公能够在堂主事,则无患……”
说话间,他视线转望向李昭德并狄仁杰。
两人闻言后心中各有气苦,没想到豆卢钦望此刻就要下绊子。
凤阁外省仅仅只是一个政变途中发布应变命令的中转场所,只要接下来快速入宫控制住政事堂、掌握了更加正式的制敕之权,凤阁外省自然降格,实在没有必要在这里留派什么要员。
豆卢钦望刚入凤阁外省,便要一反此前途中约定,狄仁杰这里还在思忖对策,李昭德已经转身向堂外走去,并对崔玄暐和李道广招手道:“南省自有豆卢相公坐镇,可以无忧。皇嗣居苑,护从寡弱,速速随我入宫拱护皇嗣!”
李道广自然跟随李昭德行出,崔玄暐看了一眼狄仁杰之后,心中略作权衡,便也快速的跟了出去。
“请相公大局为重,此夜若事不能济,则你我俱死无葬身之地!”
狄仁杰眼见这一幕,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顿足对豆卢钦望说道。
豆卢钦望面色闪一闪,颇为歉然的对狄仁杰点了点头,然后吩咐在堂官员于此留守,他则与狄仁杰在禁军将士的拱从下直往则天门而去。
右卫将军豆卢贞松此时已经率领紧急召集的三百多右卫将士在此等候,至于准备更充分的右卫中郎将薛讷已经率领五百将士与李昭德等自会昌门进入大内。
眼见到豆卢贞松身后那三百不成阵势之众,豆卢钦望脸色顿时一沉,本以为李昭德只是负气一说,却没想到其人真的自作主张、先行一步。
“昭德刚愎自用,真是不顾大局!”
他恨恨低骂一声,然后又说道:“且先守在则天门,速入左威卫集众用事!”
则天门后入直宿卫者情况要更为复杂,并直接受命于政事堂,眼前只有区区三百军众,豆卢钦望没有信心能够安全的将他们护送抵达政事堂。
且途中一旦发生战斗,让政事堂留直的梁王武三思得有警觉而直接向南衙诸卫下令,那么他们的主动权将荡然无存。稳妥起见,豆卢钦望打算先在则天门停留片刻,收集一部分皇城中的南衙将士,做好恶战的准备。
“绝对不可!此夜用事,在于敌之无备、我之迅捷,进则有机可趁,顿则恶战必起!”
狄仁杰这会儿额头上已经显出冷汗,直接否定了豆卢钦望的提议,并拉着他直往则天门行入:“此夜门内在直右玉钤卫大将军权善才,同样心在正道,入门即刻招至!”
南衙这里卫府诸多,令出多门,一旦开战,则必成糜烂之势,接下来局面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敢笃言。
当然,狄仁杰也明白,豆卢钦望之所以有此想法,也是自恃他们关陇勋贵在两衙根基深厚,就算真的政令崩坏、全面开战,同样也具有着不小的优势。但如此一来,则就是自身不敢犯险,而将整个国运前程进行赌博。
眼见豆卢钦望被狄仁杰拖拉前行,豆卢贞松自有几分不满,扶刀上前道:“相公所言乃是稳重正计,狄公既然与事,怎能如此慌乱就急!”
狄仁杰斜望豆卢贞松一眼,又望着豆卢钦望凝声道:“代王殿下往夺北门,李相公已入大内,相谋者俱行于前,豆卢相公若一意留顿于此,请斩仁杰!否则,狄某亦愧见相谋共事之众!”
“走、走!速往政事堂!诸公俱尚勇义,老夫岂无搏命志气!”
听到狄仁杰如此厉言,豆卢钦望也终于痛下决心。他心里当然也明白,眼下这尴尬局面,大半是因他而起,李昭德负气先行,使得他们此刻能够动用的力量骤减。若那两方都能成事,而他在这里却被困阻不前,无疑就会遭到抛弃。
于是在豆卢贞松并其身后三百右卫卒众的拥从下,一行人快速进入了则天门内。
此时则天门内朝街上,早已经出现了许多其他南衙诸卫的仗内厢卫持殳士。这些南衙将士们并不以战斗为主,主要是因为明日大朝参礼所以提前进宫筹备,每一卫入参者都有上百众,一旦整合起来,也是一个颇为可观的数字。
“请问豆卢相公突然入宫,可是有什么急情要奏?”
很快就有南衙将领率领成队持殳士入前询问,言语中已经满是警惕,更有人直接高声叫嚷道:“请相公暂停道左,容末将先往政事堂请令导引!”
面对这一局面,豆卢钦望一时间也是颇有些哑口无言,不知该要如何回应,一路闷头疾行。
队伍中狄仁杰已经见到有玉钤卫大将军权善才也在向此而行,于是越众而出,大声叫道:“魏王、梁王等乱政祸国,在朝忠勇之士此夜相约用事,魏王已经伏诛,此行只为收取梁王性命!诸将军可有勇义,相从共事!”
此言一出,闻者哗然,在场众人无不惊乱,唯有权善才先人一步反应过来,率先大吼道:“诸王乱国久矣,某应狄公忠义,随公杀贼!”
说话间,权善才已经率领身后那百数持殳士加入到此方队伍中,使得队伍规模更加壮大。有了这一个表率,后续也陆续有人响应加入其中。
不过南衙诸卫本就人事复杂,并非人人都会响应狄仁杰的号召,加入进来的也是少数。至于其他大多数,则仍存观望犹豫,另有一些心向武氏诸王者,这会儿则已经在怒骂逆贼了。
但无论如何,有三百右卫将士打底,再加上权善才等人加入,此时队伍也扩大到四五百人,相对而言,已经是附近规模最大的队伍了。
眼见没有发生最恶劣的情况,豆卢钦望这会儿胆气也壮了起来,步履更加矫健,一边向前疾行,一边大声喊叫道:“诸将士世享国恩,当此大用之事,能作旁观!但凡从义之众,无患名爵分赏!”
政事堂位于凤阁内省,与则天门距离并不遥远,在没有南衙将士敢于入前悍阻的情况下,豆卢钦望一行仍能保持长驱直入的态势,很快就抵达了政事堂外。
这会儿,政事堂外已经有甲士在紧张的排列阵势,明显是奉了堂内命令要于此阻击作乱之众。豆卢钦望一行人到了这里,也不得不停顿下来,豆卢钦望还待要向前喊话,权善才已经先一步大声吼道:“事已至此,阻事者死!”
喊叫间,权善才自率身后持殳士冲杀入前,与政事堂外众将士展开了肉搏。由于则天门被率先拿下,并没有发出示警,所以眼下政事堂这里将士也只是紧急召集,仅仅只有三百余众。
眼见战斗已经打响,豆卢钦望也当机立断,挥手下令让右卫将士们加入战斗,自己则与狄仁杰缓行压阵,一步步靠近政事堂。
无论最初计划如何,到了这一步,那些响应举事的禁军将士们无疑是多了一份不成功便成仁的壮烈之想,而政事堂前诸将士则仓促应变,士气上已经落了下乘,兵数又不占优,本就未成的阵势很快就被冲垮,且战且退,很快就被杀入了凤阁内省的堂中,溃势也越发明显。
狄仁杰进入凤阁内省后,视线匆匆一览,很快就发现正有几十人正簇拥着梁王武三思正绕廊疾行,打算突围外逃。
“梁王还能逃往何处?豆卢相公等已经至此,代王也已夺下玄武门,北衙将士尽在掌控!梁王留此,还能不失体面,若被代王所执,则必受脔割极刑、死无全尸!”
夜空下,狄仁杰向着武三思所在的方向大声吼叫道。
豆卢钦望也大声喊道:“速速阻截,不要走脱了梁王!”
政事堂内甲众本就斗志不高,此时听到两人接连喊话,不免更加的消极,除了还有少数人仍在坚持缠斗,其他人则早已经弃械向阴影处逃窜。
没有了阻滞,入堂众人自然快速向武三思方位移动去,很快就将之团团包围在其中。
“幸得狄少卿临事劝勇,才能一鼓定势!老夫计狭,若是短留则天门,接下来怕是难免苦战啊!”
眼见武三思已经被包围起来,豆卢钦望悬着的一颗心也彻底落下来,心情大好,转身对狄仁杰承认自己的错误。
“眼下态势,已经悖离前约。李相公先行一步,还是尽快收斩梁王,并将皇嗣殿下引入此处,才可畅议后事!”
狄仁杰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心里也越发感觉到豆卢钦望的不可控,尽管事情并没有完全崩坏,但也不容乐观。他是心知代王较之豆卢钦望要更加的不可控,一旦知道了他们在南省还有这样一番波折,或许还会有变数发生。
豆卢钦望听到这话,却没有再作回答,眼见到豆卢贞松等已经将武三思给控制起来,脸上喜色更甚,入前望着脸色铁青的武三思微笑道:“梁王殿下,失礼了。你等不要怠慢贵人,且先将梁王收监于政事堂。”
说话间,他也转身往政事堂行去,并第一时间收缴政事堂宰相们诸印章,所下第一道命令便是针对狄仁杰:“请狄少卿速往凤阁内省,告知大事已定!”
不待狄仁杰反对,豆卢钦望又连下几令,全都是有关南衙军众调度的内容。如今控制了政事堂,豆卢钦望才算是真正的大权在握,哪怕如今代王已经控制住了圣皇陛下,制敕不经政事堂加署,同样也是乱命。
“请相公先斩梁王,以正用事者忠义之名!”
狄仁杰又上前抱拳凝声道。
豆卢钦望闻言后,顿时皱起了眉头:“方才还夸狄少卿你勇志能决,怎么这会儿却作此愚言?梁王官爵俱是显在,岂是我等臣下能够轻决生死!我等今日用事,是为了肃清朝堂,并非使权作乱,梁王是死是活,该留圣皇与皇嗣裁断!”
狄仁杰听到这话,身形晃了一晃,涩声低吼道:“相公怎可如此……”
“此事不必多说,后续我一身担之!狄少卿速往,若误事功败,这就不是你我能够担当的责任!”
豆卢钦望眸光闪烁,抬手示意堂中几人速速护送狄仁杰前往皇城凤阁外省,及见权善才想要跟随,他则将之喝阻,道是留此还有大事要付。
豆卢钦望之所以不即刻斩杀武三思,自有他的考量。今日政变,他本就不是主谋,事发之际才被裹挟入内,能够掌握到的主动权非常少。
不要说代王他根本就控制不了,就连李昭德那个流人、自恃人事提前筹备都说走就走。如果这一情况不能扭转,他在接下来的话语权同样不高。
外坊魏王已死,如今梁王也已经被他所控制,代王如果夺下了玄武门,那么建昌王武攸宁肯定也性命难保。如此一来,武氏诸王势位最高三人都已经不成大患,接下来就是要初步确定一个新的秩序。
豆卢钦望之所以对梁王扣而不杀,主要还是防备代王。李昭德与狄仁杰对代王的势力高低全都语焉不详,豆卢钦望自然也无从判断。
如果代王不能如约夺下玄武门,那么他们在南省闹得再热闹,此次事变也不可称成功,豆卢钦望大可以与梁王达成控制,倒打一耙,将事变的大罪扣在代王头上,事实上他也真的只是被裹挟入内,没得选择。
圣皇陛下想要快速控制事变后的局面,当然也不敢对他深作追究,甚至还要加以重权。
如果代王夺门成功,那就意味着代王已经能够控制北衙军力大部分,这当然更加危险。此前还未在势时,代王已经对他流露恶意,如今裹挟北衙之势,他的处境当然更加堪忧。
留下梁王,有助于争取他们南省宰相对于接下来定势的事权,可以避免代王以北衙人势压制他们南省之众。
代王那个人,入世之初便显示出其人内心的不安分,如今入嗣孝敬又作此大事,豆卢钦望绝不相信他会自甘于复唐功佐。
眼下这场事变究竟是一个什么性质还未有定论,但代王已经先造杀业,扣下武三思,就能够让代王心存忌惮,从而让出更多的主动权。
豆卢钦望内心里,还是倾向于后一种可能,那就是代王已经控制住了玄武门。如此一来,他更需要一个把柄,让代王主动跟他来谈,无论交涉出什么样一个结果,起码能够给他整合南衙军力争取到时间。
如果更往夸张处想象,李昭德此行可能都会扑一个空,代王不只掌握了玄武门,可能就连圣皇与皇嗣都一并给控制住。
尽管这个可能很小,但见李昭德等人对代王那么快就斩杀魏王都心存惊疑,可知代王必然隐藏了一股就连几个同谋者都不知的力量,所以豆卢钦望也不得不防上一手。
无论发生哪一种情况,对豆卢钦望而言,此刻保住梁王武三思,就等于保住了他的一条退路,不至于全无选择。
豆卢钦望倒是没有想错,当玄武门打开,李潼率众进入玄武城的时候,宦官杨冲已经等候在此,并入前禀告道:“启禀殿下,阿九一行已经成功将皇嗣一家引入闲苑安置。行事所以如此顺利,多赖王妃召集的宫人诸众掩护导引……”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他并不是刻意要违反约定,只是豆卢钦望的突然加入对他而言是一个颇大变数,他总得防备被这老狐狸背后插刀,所以决定抢先将他四叔控制起来,从而给手中增加更多筹码。
不过杨冲接下来一句话却又让他陡然心绪一沉:“圣驾此夜本来留宿西上阁,但不久之前突然转驾,不知何往。王妃等亦被召入伴驾……”
“陛下已知宫外哗乱?”
李潼闻言后脸色一沉,疾声问道。
“应是不知……圣驾夜中转移,并不是偶然之事。但此前仁智院宫人频有集散,怕也未能完全瞒住圣听。”
杨冲又连忙说道:“仆已经着令宫人细致打听圣驾去向,不久之后,必有回信。”
李潼听到这话只是默然颔首,他奶奶这些年看起来凶威赫赫,其实也是警惕十足。如果按照前计,他在禁中不作更多布置,夺下玄武门后便直往他奶奶寝殿而去,趁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会有极大可能直接控制住他奶奶。
可是现在,因为他要贪功将他四叔也控制住,那么人事的调动不免就露了痕迹。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奶奶应该也不会对他家人痛下杀手,只要能够及时找到他奶奶藏身地点,仍能补救。圣驾转移,绝不是两三者轻松随行,无论他奶奶再怎么谨慎,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眼下担心也无益,李潼先在玄武城千骑直堂中进行一些人事的调配。
他收取了武攸宁的右羽林符令,然后着令杨显宗速往北邙山军营去召肃岳军健儿出营,循北门密道南下入城,先往清化坊对左金吾卫试探虚实,若武懿宗仍在衙堂,则将清化坊先作围困,若武懿宗已经率兵出坊,则直接当街格杀!
与此同时,麹崇裕仍守玄武门,新任左羽林将军泉男产则率一千羽林军快速南下,控制住明堂后方的大业门,不准南衙兵众大举进入内宫。
至于他自己,则留守玄武门此处,等待宫人耳目回报他奶奶踪迹所在。
泉男产率羽林兵卒南行,当抵达大业门处时,恰好遭遇了李昭德一行。
彼此之间也曾谋事,当李昭德见泉男产出现在此,不免拍掌喝彩道:“代王殿下果真勇壮不凡,能托大事!这么快就定势北衙,此番大事成矣!请泉将军速速放行,容我入宫护引皇嗣殿下南面迎见群臣!”
泉男产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只是凝声道:“请李相公见谅,末将行前,殿下严嘱,不见梁王首级,不纳南衙一卒入宫!”
李昭德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变,又连忙开口道:“南省行事,小生波折,我此番先行……”
“南省用事如何,相公无需诉我。不见梁王首级,不得入内!”
泉男产却不听李昭德的解释,仍是谨遵代王教令,甚至让羽林将士们登上宫墙,架起了弓弩。
李昭德眼见此幕,心情不免更加恶劣,索性上前一步,大声道:“我非南衙将士,周身无有寸铁,入内拜见代王,可否放行?”
泉男产沉吟片刻,才示意兵卒们分开一条小路,李昭德回望薛讷并崔玄暐说道:“你等速速归告,皇嗣安全无忧,着豆卢相公速速斩杀武三思,首级送来此处!”
薛讷等人闻言后,便转身复往南面行去。
当李昭德被引来见面时,李潼刚刚得知他奶奶仪驾正在西面仙居院,正打算率众前往。
“代王要悖信?明明前约议定,皇嗣南面受命,为何强阻南衙众入此拱从皇嗣?北衙或有万数甲士,即便人人追从,能敌天下之众?”
李昭德本来就不是好脾气,此前已经被豆卢钦望折腾得一肚子火,此时见代王也要出尔反尔,已经忍耐不住。
军士入前细禀李昭德引众而来的情形,又听到李昭德这么说,李潼停下脚步,望着李昭德凝声道:“李相公何出此言?我若贪势,便不作前约,大事未定,岂能失信于诸公?但你等南衙用事,已经波折横生,我若将皇嗣送出,反是加害。三思首级何在?”
李昭德闻言语竭,片刻后才又说道:“我孤身前来,能不能先见皇嗣一面,确定安危?”
“我若不足托,则天下无人能托!李相公无谓奔波虚劳,且入大业门等候消息,恐你我性命、所尚道义,已经在奸贼谋中!”
说完后,李潼也不再与李昭德浪费时间,抬手示意军士将之引回大业门,自己则率领三百名千骑将士往仙居院而去。
当他们一行抵达仙居院的时候,便见到另一名千骑果毅邓万岁已经在此驻守,眼见代王行来,邓万岁遥遥叉手扬声道:“卑职奉内命入拱皇苑,请代王殿下止步容禀。”
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李潼本也不指望他奶奶身边还能全无设防,邓万岁出现在此地,也并不意外。
他想了想之后,便对邓万岁说道:“请邓果毅入禀陛下,慎之既然已经至此,纵有洪浪滔天,众志为堤,必护我恩亲万全!请陛下安在殿中,无需外事为计!”
他这里话音刚落,苑中已经响起上官婉儿的清脆声音:“陛下有问,殿下此夜行事,能无愧否?若问心无愧,可单身登殿来告!”
听到这话,李潼默然无语,站在原地又传令着李湛再引五百千骑将士,在邓万岁等人的布防之外又加一层防护,确保内外隔绝,然后他便往大业门而去。
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粥,无论是李昭德那里所知的讯息,还是李潼目下所面对的局面,都说明把豆卢钦望这个老狐狸引入事中,真的是弊大于利。
虽然眼下他奶奶于仙居院已成困兽之态,但他现在也根本不能入内。无论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他都不可对他奶奶刀兵相向,唯有通过层层施压,彻底击破他奶奶的心防,才能让他奶奶认清现实,主动见他。
能够击破武则天心防的,当然是眼下代表着她对朝局控制力的武氏诸王的脑袋。眼下他已经砍了武承嗣、武攸宁的脑袋,但这两颗脑袋加起来,都不如武三思那颗重要。
毕竟武三思乃是政事堂宰相,只有干掉了武三思,才意味着朝局已经彻底摆脱了武则天的控制。
李潼来到大业门的时候,李昭德与崔玄暐正站在隐蔽处低声耳语交谈,各自神情都算不上好,及见代王靠近,便都闭上了嘴巴。
“怎么样?是不是豆卢钦望反目在先?他要力保三思!”
李潼见状后便冷笑道。
这会儿,李昭德也没有了此前那种强硬语气,只是恨恨道:“豆卢私计太甚,无顾大局,实在可恨!殿下请稍给耐心,狄怀英已经在南省联络诸众,希望能说服豆卢以大局为重!”
“说服?为什么要说服?钦望与三思,此夜必死!否则,今夜所举义事都成笑谈!”
李潼斩钉截铁的回答道,豆卢钦望眼下敢作这种大死,一则自恃其关陇根基,二则仍然在外的庐陵王李显,三则远征突厥的薛怀义大军,自以为进退从容,自己不敢横下心来玩狠的。
可就算豆卢钦望此夜没有作死,他在李潼心目中都已经上了必杀的名单,更不要说豆卢钦望居然敢这么玩。
“可、可钦望毕竟在朝宰相,积极入世,并无大……”
李昭德听到这话,神情有些犹豫,失去了往日的果敢。
之所以会是此态,当然也是因为所处位置不同,豆卢钦望这么做,李昭德当然不爽,毕竟关系到他们起义能不能够正名,也关系到李昭德的前程与性命。
同时,李昭德又是南省宰相的思维,通过这次事变,他也见识到代王迅速平定北衙的风采。如果不加以节制,代王也会成为未来时局最大的不确定因素。所以在内心里,是有些认同豆卢钦望这般做法。
“身在高位、碌碌无为,大势未定、专擅弄权,如此鼠辈,有何可惜!若再容其苟活,才是朝堂无人!”
李昭德内心的纠结,李潼才不在意。此前之所以不打算用私刑处决豆卢钦望,是担心直接跟关陇交恶,可是现在,豆卢钦望主动包庇武三思,也会让一部分关陇时流看不清楚他的立场,真是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李昭德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崔玄暐已经忍不住顿足劝道:“李相公,不要再犹豫!代王殿下能够速定北衙,所恃者用心专也!我等南省朝士,言则拳拳忠心,但至今仍然不能专心于一,就在于豆卢钦望这种贪势计私的国贼横阻啊!”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多看了崔玄暐两眼,暗道果然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崔玄暐这个原本历史上的神龙五王成员,在神龙革命之后被关陇勋贵们摘了桃子,如今的世道中,则成了他干掉豆卢钦望的一个盟友。
“可如今南衙兵势已经速集,除非殿下引兵南下,否则钦望已难轻松杀之……或者,请皇嗣出面,号召杀贼!”
李昭德在沉吟许久之后,便又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则笑起来,摆手道:“我要除宗枝败类,今日已经竟功。所遗三思一人,位居政事堂,已经不是我的势位能够加害。至于皇嗣,其与钦望还有亲谊的瓜葛,我不忍心皇嗣入世便涉此伦情恶事。李相公,仔细想一想,若我奉皇命南去杀贼,意义已经不同了。”
李昭德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失声问道:“殿下已经入拜圣皇陛下?”
对于这个问题,李潼自不回答,而是转头望向另一侧的崔玄暐。
“代王殿下此夜已经劳苦功高,安忍再扰!高望诸公或有惜身之谋,卑职领受国恩久矣,愿前驱杀贼!”
感受到代王眼神中的鼓励,崔玄暐抱拳说道。
李昭德闻言后,也蓦地将牙一咬,沉声道:“宫中尊贵者不可轻涉乱局,但请殿下使我千骑百员,入坊迎接公主殿下,共杀政事堂二贼!”
李潼听到这话便笑起来,举手着千骑分出百员,各乘良骥护从李昭德等二人向南而去。
目送李昭德等人消失在宫道间,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觉得豆卢钦望等这一批关陇勋贵们真是不行。
关陇勋贵的根基还在于北魏六镇作乱的武川镇,那时候北魏迁都造成阶级断层,六镇苦卒起兵造了那些过了黄河装贵族的鲜卑上层人物的反。
但关陇发展到现在,其实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断层,类似豆卢钦望等上层权位在享,观风望势的本领学得比魏晋以来那些世家大族还要溜,已经非常的不接地气。
他们醉心于权术,早已经失去了立足的土壤,但又执迷于旧年成功的路径,老想法跟不上新变局,越能折腾,被抛弃的就越快。
当李昭德说出将太平公主引入事中的时候,李潼就知道豆卢钦望这次算是死定了。
原因很简单,豆卢钦望保住武三思也是借了一部分时流迷茫、不知接下来是武还是李、索性先作观望的心理,可太平公主这个身份要更丰富,时流站队所付出的代价也更小。只要太平公主站出来,豆卢钦望与武三思就会瞬间被抛弃。
至于太平公主有没有这样的胆量?想到临行前他姑姑将周身首饰抛在前堂的那份果决,李潼觉得这是根本不需要怀疑的事情。
李昭德等人离开一个多时辰后,再返回来时,已经有南衙兵众千余,一身男装的太平公主赫然在镇,绕过明堂,行至大业门前,太平公主便策马行出,远远示意两人各提一个首级随她入前,仰头望向大业门上对李潼喊话道:“慎之,你姑母不辱使命,三思、钦望,俱已授首!”
李潼见状,转身下了城楼,让人将太平公主并那两个首级引入宫门内,稍作验看之后,他便将皇嗣目下所在告诉了太平公主,并说道:“请姑母自往护引皇嗣殿下出宫面见诸朝士,我要归护祖母。”
太平公主闻言后,眸光又是一闪,望着李潼背影低声道:“慎之,你甘心?”
李潼回过头来,对他姑姑笑一笑:“旧言唯情活我,非祖母关爱提携,几有小儿弄事余地?请姑母速往,不要让皇嗣久困惊扰之中。”
0469 喋血宫道,遁地无门
时间倒退回一个多时辰之前,狄仁杰被遣回凤阁外省。
这时候,皇城百司留直官员们大多数已经被召入凤阁,各自议论纷纷,想要打听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不寻常的迹象,场面可谓纷乱至极。
狄仁杰步入凤阁官署时,最开始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只有一些日常交情不错的朝士入前寒暄询问。
毕竟眼下百司朝士多集于此,狄仁杰所任司宾寺也不是什么南省要司,众人也只当他同样也是被急召入此的寻常一员。
很快护送狄仁杰至此的政事堂属官便进入了凤阁衙堂,先以锣鼓声将众人议论声给压下去,接着便开始宣读政事堂书令。
书令内容自然是按照豆卢钦望意思拟写,所言仅仅只是皇嗣不久之后便要出宫南面接见众朝士,鸾台侍郎杨再思负责统筹诸朝士于凤阁等待迎拜皇嗣仪驾。
左威卫将军刘仁景以本卫将士否则布置迎驾事宜,右千牛卫执失善光则负责布防则天门,余者诸卫悉在卫府待命!
尽管如此,当书令内容公布时,仍然引起全场哗然。在场朝士当然明白,皇嗣之所以久居禁中、不见朝士,当然不是因为皇嗣天**宅,是有着更深刻原因。如今突然出面接见朝士,自然就意味着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至于狄仁杰在听到书令完整内容后,脸上苦涩意味更浓,自知这一次将豆卢钦望召入事中是真的失算了。
豆卢钦望过往的表现实在乏善可陈,以至于狄仁杰都被其蒙蔽,认为豆卢钦望不过如此,却没有想到其人在得势之后竟然会表现得如此强硬且固执,可谓翻脸无情,直接将狄仁杰都给排斥出后续事态进展的核心。
在经过短暂错愕之后,在场已经不乏朝士大声喝彩。
尽管他们仍然不知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但皇嗣南来面见朝士,对于许多仍然心怀李唐的大臣们而言自然是一个利好消息,许多人对于主持政事堂的豆卢钦望已经不吝夸赞,称之为辅国强臣。
这就是豆卢钦望的老辣之处了,在朝士们还不清楚事变内情的情况下,先给他们抛出一个莫大的希望与惊喜。
如果接下来事情再发生变故,皇嗣并没有如约南来,那么便可以将挟持皇嗣的罪名直接冠在弄事北门的代王头上。巨大的失望之下,豆卢钦望便可以挟南省群情将不满发泄于代王一身。
但在场众人也并非全都懵懂无知,正当众人还在消化皇嗣南来这一消息的时候,深知内情的夏官郎中姚元崇已经一步跨出,望着堂上政事堂官员大声问道:“请问官使,圣皇陛下安否?皇嗣殿下是否已入政事堂?政事堂今日在直乃梁王,何以书令会由豆卢相公署发?”
接连几个问题抛出,俱都直指核心,顿时也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他们暂时停止了议论,全都望向宣读书令的政事堂官员,皇嗣是否出宫南来、毕竟事关重大,豆卢钦望语焉不详的声明,总是显得单薄。
政事堂官员这会儿也有点懵,不知还要如何回答,情急之下只能指着狄仁杰说道:“狄少卿与豆卢相公一同入署定势,诸公疑问,狄少卿可答!”
他这里话音刚落,早知内情的姚元崇早已经拉了一把同样陷入巨大震惊中的王方庆,冲入人群中,左右挟住狄仁杰,并将他推往堂中。
眼见姚元崇反应与动作都如此迅敏,狄仁杰也不免叹息代王真有识人之明,所用都是才器翘楚之辈。他也顺势步入堂中,迎着众人好奇目光大声说道:“代王殿下已由玄武门入宫拱护圣皇陛下,前政事堂李相公率南衙忠勇入迎皇嗣殿下,豆卢相公新入政事堂代梁王行令!某则奉豆卢相公令,南来告事!”
他这一番回答,虽然也将谋事几人都给彰显出来,但也并没有再如此前那般高呼诛杀武氏国贼。
实在政事堂眼下已经为豆卢钦望所把持,且其人已经刻意隐去杀武氏诸王的行动,如果他在此刻发出跟政事堂不同的声音,无疑会让南省人心直接分裂,政事堂提领南省的权威性也将遭到动摇。
眼下大事还未可称成功,这种核心的分歧最好还是能够关起门来解决,不可宣扬到人尽皆知。
狄仁杰抛出的讯息,顿时又在场中引起一片议论声。目前所透露,已经显示出这必是一场政变无疑。
刚刚被政事堂点名维持局面的宰相杨再思这会儿也快步上前,大声对狄仁杰说道:“诸公等急公尚义,迎皇嗣回归人间,实乃社稷柱石、国之雄佐!我等在朝诸士谨然受命,于此恭候皇嗣驾临!”
杨再思虽然也不是什么强势宰相,但既然位列政事堂,总有自己的立场与诉求。眼下圣皇与皇嗣都还没有公开露面,他们政事堂权威自然得到空前的加强。他这里突然开口,也是避免狄仁杰透露出更多内情。
但如今的政事堂诸宰相权威本就不足,无论是豆卢钦望还是杨再思,那都是朝野闻名的老油子。往常混一混也就罢了,眼下却是如此惊天大事,怎么能这么简单就糊弄过去。
所以杨再思刚刚说完,刚刚转任尚方少监的老斗士张柬之便走出人群,大声喝问道:“皇嗣南来,究竟是奉圣皇所命,还是政事堂某公言?”
这个问题,提出的比姚元崇此前几问更中核心,这场事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质?别大家乐呵呵在这里等着迎接皇嗣,却迎来了圣皇陛下的定乱禁军!
杨再思对此自然无从回答,他到现在还懵着呢。
狄仁杰也静看朝士喧闹声越来越大,自觉到了一定火候,他才开口道:“夜中传令,唯以简约,实难繁言详述。诸君所疑,眼下不便盛论,可举能孚众望几公,与我入政事堂共论!”
听到狄仁杰此言,朝士们才安静下来,认可了狄仁杰这一提议,并开始各自举荐人选。
狄仁杰自知若豆卢钦望一意孤行,他在政事堂穷争也没有意义,所以才作此折中之想,回到凤阁将话语权进行下放,希望能够通过朝士们的声音,让豆卢钦望认识到他想要把持南省与代王针锋相对的想法并不现实,从而尽快解决掉梁王武三思,使事态回归正轨。
当狄仁杰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姚元崇也一把拉过一脸忐忑的王方庆,低声严肃道:“代王殿下此番以命犯险,奋起卫道,尤需羽翼为援。左丞若再错失此节,则我等代王故佐将再无立朝之席!”
王方庆听到这话,心中也是悚然一惊,接着便连连点头,且将心中诸多杂念情绪按捺下来,决定代表代王一系作强硬发声,在朝臣们还在议论推举的时候,已经阔行至狄仁杰身侧,大声道:“方庆愿与狄公同往,并举司礼卿欧公同行!”
狄仁杰闻言后便点点头,现在是要协商解决问题,需要各方都达成一个共识。代王控势北衙之后,当然有资格让他的人入场发声,否则无论达成什么样的共识,代王都可拒不承认。
朝士们经过一番喧扰,最终选出七人,这其中单单跟代王关系密切的便有三人,分别是欧阳通、王方庆与麟台少监郑融。其他四人则分别是司卫少卿、观国公杨嘉本,司属卿武重规,司府卿韦巨源以及宰相杜景俭。
看到这样一个结果,狄仁杰嘴角不免又泛起苦笑。他当然也明白这种政变上计就是决于中枢核心之内,一旦话语权再作扩散,势必会带来更多不可控的因素,现在的他,已经陷入了一个用更多错误去修补前错的怪圈。
像是现在选出的这几个人,单从官职来看,除了文昌左丞王方庆是循代王之势在选之外。余者几人,包括狄仁杰在内,统统是寺监出身,三省六部政务要员几乎无一在选。包括宰相杜景俭,其更为时流所认同的身份并非宰相,而是本职司刑卿。
这说明,在朝士们潜意识心中,对于当下的朝局已经极为不满,落实在行动上那就是对三省六部政务官的集体放弃!
至于这几人身份,杨嘉本、韦巨源都是除了豆卢钦望,关陇人家仍然在朝的代表人物,杨嘉本因为出身圣皇母族的弘农杨氏观王房、而且还是前宰相杨执柔之后的杨氏大家长,与武氏诸王关系密切、互动频繁。
这样一个班子,怎么看都有些不靠谱。但狄仁杰苦于在禁军中并没有太深刻的经营,也只能寄望通过群声议论去修整豆卢钦望所造成的错误。
这其中杜景俭仍在司刑寺还未到场,但狄仁杰却担心时间拖得越久,豆卢钦望对南衙的控制力更高,到时候他们只怕连政事堂都进不去,所以决定七人先行,传告杜景俭直接前往政事堂参议。
这时候,被豆卢钦望点名控制局面的左威卫将军刘仁景已经率领左威卫众将士返回凤阁,眼见狄仁杰一行离开凤阁,下意识上前劝阻,却被狄仁杰厉声斥退。
刘仁景得令之后便直接返回卫府召集军众,并没有得到政事堂的进一步指示,所以也不敢强阻狄仁杰一行。
可是已经入守则天门的右千牛卫执失善光得到的指示要更加明确,在则天门前直接拦下了狄仁杰等人,只说让他们返回凤阁外省,等待政事堂的进一步指令。
狄仁杰等人在则天门前进退不得,正极力交涉之际,皇城中街上又有一队将士向北疾行而来,正是李昭德、崔玄暐等入坊护从太平公主返回皇城,与之同行的还有刚刚被解救出来的嗣雍王李守礼。
这一行人数有七八百众,除了千骑百人,还有二王与太平公主府中亲事护卫,加上右金吾卫与右监门卫两卫将士拼凑而成。
桓彦范在凤阁被豆卢钦望斥退后,已经察觉事态有变,所以在向唐先择报信之后,便又转往道德坊,与肃岳军健儿将主赵长兴于新中桥南汇合,彼此消息沟通,冲开左金吾卫的围困将嗣雍王接应出来,转往天津桥时,转往天津桥时,在唐先择授意下与李昭德等合兵一处。
及入则天门前,眼见争执的双方,太平公主使人上前问话,知悉原委后顿时大怒,张口厉声道:“皇嗣出宫南来,乃家国大事!尔等在朝诸公既然难决,各归所司,我乃圣皇嫡女、皇嗣女弟,入问家事,你这蕃奴胆敢阻我!”
听到太平公主指骂,执失善光一时间也是心绪大乱,他虽然得豆卢钦望所命,不准闲杂人等越过则天门,但太平公主究竟在不在此列,则就实在不清楚。
局面还在僵持之际,李昭德便抬手示意千骑摆开冲阵。与此同时,桓彦范拨转马头靠近李守礼,抬手指了指与狄仁杰一行站在一处的武重规。
李守礼见状,眸光顿时一亮,抽刀在手大声笑道:“此夜诛杀国贼,居然还有一鱼漏网!拣取壮功,正在此时!”
说话间,他已经拍马冲出队伍,直向武重规冲杀而去,桓彦范自然率领数员随众而去。
武重规早已察觉到不妙,只是因为政事堂书令语焉不详还存一二幻想,此时眼见雍王引众向他杀来,一时间也是惊慌至极,转身闪向身侧的杨嘉本,口中大呼道:“逆贼加害,观国公救我!”
李守礼这一冒失举动,自然也让在场众人惊慌不定,杨嘉本下意识护着武重规向后退去,同时口中大喊道:“未知高平王所犯何罪,雍王竟要刀兵加害?”
“观国公不要阻事,你儿慎交此前共我入坊困杀魏王,可谓快意!眼前贼子,观国公助我杀之,成你父子壮义忠勇之名!”
喊叫间,李守礼已经冲杀入前。
杨嘉本在听到他喊话后,动作顿时也是一滞,早间他儿子杨慎交离家之前还跟他禀告今日要往雍王邸宴乐,因此对于李守礼所喊的内容已经信了三分,躲避之间下意识拉住武重规,将之向前推去。
正在这时,李守礼也冲至近前,手中横刀直向下劈,顿时砍在了武重规肩头。武重规惨叫倒地,身躯伏地挣扎,而后路杀来的桓彦范一刀掼入其人后背,将之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眼见高平王横死于前,狄仁杰等人一时间也是瞠目结舌。
崔玄暐已经望着狄仁杰大喊道:“狄公,事已至此,岂能再存苟且之想!豆卢钦望恃位弄权,与贼同污,竟斗胆包庇国贼武三思,此类恶贼,绝非能托国是的良选!公主殿下引众如此,正为杀此二贼!”
狄仁杰见此异变,张张嘴已经不知该说什么,而这时候,李昭德已经下令千骑向则天门发起了冲击。
此刻皇城东西朝堂之间,已经聚起了许多南衙将士,眼见则天门这里已经发生了恶斗,不免在各自将主率领下向此靠近。而聚集在凤阁外省的朝士们在听到外间喧哗之后,这会儿也纷纷冲出观望。
到了这时候,已经到了不作决断则大事必崩的时刻,王方庆等人连忙向众护卫保护中的太平公主喊话道:“皇城要司,绝非喋血之地!公主殿下乃至尊血脉,请发声镇抚群情!”
太平公主也没想到李守礼居然这么莽,这会儿不免紧张得脸色有些发白,但在听到王方庆等人的喊话之后,也当机立断,分开掩护在身前的众将士,面向南面聚来的人众大喊道:“国贼戕害时政,社稷动荡不安。我虽天家女子,感我父母养育之恩,犹能奋而进取!代王宗枝少壮,血肉为盾,于北门拱护二尊!在场诸君,无不俸料分享,国朝养士,用在此时!非我伍内,弃械不死!”
与此同时,政事堂中的豆卢钦望也不乏忐忑的等待外界传讯,同时视线不断的打量着被拘押在直堂一侧的武三思。
经历过最初的惶恐之后,武三思这会儿也意识到豆卢钦望并没有杀他的勇气与决心,反而恢复了几分淡定,不断的用身躯撞击着身前书案,想要让人解除堵住他嘴巴的丝团。
“梁王请安坐于此,今夜确有失礼,但绝非有意冒犯。我也是受代王等强人裹挟……”
豆卢钦望被武三思吵闹得烦躁不已,但又不敢让其人脱离他的视线,眼下南衙他的亲信之众还没有大举进入政事堂,局面仍有不定之处。
到了这会儿,豆卢钦望也说不准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唯今之计,只有将更多他能控制的南衙之众召入此地,他才能感到几分安全。
随着时间的流逝,豆卢钦望也越来越有不妙之感。最基本的一点,如果李昭德他们已经接应到皇嗣,总该有消息传回。可是到现在仍然杳无音讯,即便皇嗣没有被代王把持住,可能李昭德也已经投向了代王一方。
又等候片刻,豆卢贞松匆匆入内,道是已经又召来两百余名驻守明堂的左卫持殳士。
豆卢钦望粗粗一算,此处已经聚起了七百余名诸卫禁军将士,而皇城那里应该也有所集结,于是便下令带上武三思,返回皇城,以则天门为界限,与应该已经控制住内宫的代王进行谈判。
可是他们一行刚刚离开政事堂,则天门处便传来急报,道是太平公主正率南衙众在冲击则天门。
得知这一消息,豆卢钦望脸色顿时一变,顿足怒骂道:“女子祸国,世道受害还不够深?南省那些朝士,竟连区区一女子都不能制?”
口中这么说着,豆卢钦望还是示意退回政事堂,先让一名禁军将领传令则天门将士死守,同时又吩咐另一名将领率领百余众持他手令前往景运门探路,打算由侧门退出大内。
正当豆卢钦望还在思忖后计的时候,豆卢贞松已经神色仓皇的冲入堂中并疾声道:“相公,则天门失守,公主殿下正引众入此……”
“慌什么!公主区区一个女子,不过是趁法令不行的乱时雀跃当下,你持我手令,告诉公主我已经入宫面圣,她不敢害你!”
豆卢钦望听到这话,也觉头疼不已,太平公主此时冲击宫门、平添变数,对他收集南衙人力是非常不利的。所以他打算将公主引往内宫与代王对峙,自己则暗中退回南省控制住局面。
有这样的想法,也不怪豆卢钦望天真,他仍然没有意识到代王已经将他列作必杀的目标,觉得招引太平公主入局只是为了打乱他在南衙部署而已。
所以当豆卢贞松领命前往后,豆卢钦望便让人控住武三思,几百众在夜色的掩饰下直往景运门而去。
事实也正如豆卢钦望所料,太平公主虽然临事能有决断,但终究心机尚浅,听到豆卢贞松入禀后,下意识便相信了,正打算率众前往大业门。
不过同行的李昭德等人乃是不逊于豆卢钦望的人精,在将豆卢钦望列作此夜必杀的目标后,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被糊弄过去。
就算姑且相信豆卢钦望已经前往内宫,想必此刻也已经被代王收斩,那么他们也必须拿到政事堂章印等制敕信物,所以还是直扑政事堂。
抵达政事堂后,豆卢钦望混淆视听的小伎俩自然无所遁形,就算没有政事堂官佐反水告密,政事堂所存符印诸物统统不见了,豆卢钦望就算脑抽筋去见代王,也不可能携着这些物事同往。
当得知豆卢钦望真正踪迹之后,太平公主又率众追击,豆卢钦望一行已经穿过了景运门,且即将抵达光政门。
“此夜所争者,乃唐家国运!是我唐家老臣捐命必争之事,公主殿下冒入此中,已失为人妻女本分,切勿再执迷作乱!”
眼见逃无可逃,豆卢钦望也停下来,转身面向太平公主并一众逐渐靠近的南衙将士,语调自有一番壮烈:“如今二尊隐在,圣命不出,政事堂令便是唯一之法,尔等南衙徒众,不遵宰相之命却受一女子指使,可还有忠军报国之念!”
语调虽然慷慨激烈,但却与当下这个环境却不匹配。若在太平公主冲击则天门最初,豆卢钦望敢上前喊话,或者干脆端坐于政事堂,等待南衙将士汇聚于外,都能有不弱的说服力。
可是现在,在南衙众将士眼中,豆卢钦望只是一个行踪鬼祟、与梁王狼狈为奸,企图外逃的一个贼臣。所以回应豆卢钦望的,也只是太平公主一声断喝:“射杀此獠!”
强矢倾泻而出,霎时间,豆卢钦望与事变后至今都未能口发一眼的武三思,包括豆卢钦望临时征集那些禁军士卒们,俱都在光政门内中箭而亡。
及至打扫战场,两人插满箭矢的尸体被拖至太平公主坐骑前,太平公主则翻身下马,挥起手中马鞭鞭打在豆卢钦望那已经满是血洞的尸体上,同时口中喝骂道:“狗贼,狗贼!小觑我家无人,虽只女子,也能杀你!”
说话间,她又让人将豆卢贞松押至此处,指着其人破口大骂道:“天家待你家,可有亏薄?我此前更有舍女结好之想,善心被如此辜负,豺狼心性,不死何为!”
随着豆卢贞松的头颅也离体而出,一路跟随至此的李昭德等人对望一眼,各自从对方眼眸中看出一丝惊悸与警惕。
0470 唯情不可恃,满朝非君子
李潼自大业门返回仙居院的路途中,听此前跟随李昭德等一起行动的杨放讲述一遍豆卢钦望与武三思伏诛的过程,心中不免暗叹一声。
自此之后,他这个姑姑的存在感将会是时局中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了,一定会在接下来的秩序重建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
同时他脑海里也回荡起他姑姑那个问题,他甘心吗?当然不甘心!
事实上,当他强迫、鼓动李昭德等人南去诛杀豆卢钦望时,心里也不乏期待。希望豆卢钦望能够顽强一些、希望南省这场乱斗闹得更狠一些。
最好双方能够势均力敌,打出真火,如此一来,他便有足够理由引北衙之众前往南衙定乱,定功于一役!
但事实证明,这也只是他的妄想。
谋事那两人,李昭德强势果决,狄仁杰缜密周全,尽管豆卢钦望恃其权位、闹出的乱子让这两人都无从应对,但当引入太平公主这个破局契机时,他们仍然能够确保局面不失控,没给李潼留出更大的操作空间。
这些老家伙们,一个比一个狠,豆卢钦望此夜的闹腾虽然是作大死。但李潼真正感受到的杀意,还是来自于李昭德这个表面上跟他能够保持同一步调的人。
在大业门前李昭德所提出的两个建议,无论是让李潼亲自南下诛杀豆卢钦望,还是请皇嗣南下,其中都包藏着满满的恶意。
特别是前一个,如果李潼在控制住北衙后自觉志得意满、从而放松了心防,听从李昭德的建议去南省抖一把威风,那么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政事堂作为朝廷百司之首,自有其庄严性所在。无论李潼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以北衙之众冲入政事堂捕杀宰相,接下来都会让自己站在朝臣们的对立面,哪怕他在事变后能够登基为帝。
至于狄仁杰,之所以对李潼没有太强的恶意流露,那是他不具备这样的力量和机会。起码关于将豆卢钦望引入事中这一点,张柬之究竟是凭其刚直而自作主张,还是受了狄仁杰的暗示,同样值得深思。
但无论如何,豆卢钦望既然已经死了,这些人各自虎狼之念也就不重要。反正接下来,要面对他们的又不是李潼。
其实追论根本的话,朝臣们各怀鬼胎,倒也不能怪他们全都不安好心,没有忠君思想。本身大唐立国便有胎病,从高祖立国,御下手段便是威大于恩,这也是南北朝大乱世以来,君王不得不采取的防范姿态。
而武则天主掌国政之后,皇权与臣权的矛盾又变得空前尖锐。无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很难长期保持一个立场坚定不移。
如李昭德虽然有直怼皇亲、打杀酷吏的刚猛,但也有向薛怀义这种幸臣低头的妥协。至于狄仁杰做的妥协那就更大了,武周后期如果不是他及时转变立场与态度,李显说不定都回不来。
别的不说,这些人真的支持太平公主诛杀豆卢钦望,也绝不只是受困于李潼的逼迫那么简单。他们虽然支持皇嗣复位,但是通过干掉豆卢钦望这件事,也给皇嗣一个下马威。
接下来就算他四叔李旦成功复位,想要处理好跟这些虎狼之臣的关系,那也难着咧。如果处理的不够巧妙,仍然也只是一个傀儡,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被囚禁而已。
此前李潼直言,不愿意见到李昭德他们成为自己的裴炎,所以并不强争尊位。
裴炎在历史上是以一个跟武后斗争、主张睿宗亲政的忠臣而存在,但事实上又哪是那么回事。裴炎如果一心为大唐,他会帮着武则天连着搞掉俩儿子,然后到了李旦的时候便一反前态,对大唐忠心耿耿?难道李旦是他儿子?
说到底,此前搞李贤是为了上位,废了李显是为了巩固权势,到了李旦时期,借着徐敬业造反这个契机,自觉得已经有能力跟武则天掰掰腕子了,结果被掰折了,顺便连累了盟友程务挺等人。
豆卢钦望闹了这一通,在其伏诛的事后看来,倒也并非全都是坏事,起码是将南省这种派系林立、矛盾重重的现状给揭露出来。
反观北衙,则在杀了一个武攸宁之后,局势瞬间就稳定下来,就算内部还有什么隐患,也都隐而不露。
李潼一边杂想着,一边抵达了仙居院外。眼下的仙居院,仍是两层防卫的局面,及至李湛等人迎上来,李潼让人将三个武家王并豆卢钦望的首级一并装在箱笼中,示意邓万岁将之送入仙居院中。
此时的仙居院内殿里,巨烛彩灯统统燃起,照耀得整个殿堂如白昼一般,但尽管光线充足,却仍显得空洞苍白。
武则天冕服整齐的端坐在殿中,腰背挺得笔直,两手虚扶御案,眼中自有一股慑人的光芒闪烁。
御案两侧充当护卫的,乃是几十名健壮妇人,此时那些妇人们也并非衫裙打扮,而是身披皮甲,各持刀剑器杖,随时都可投入战斗。
在内殿下方,以雍王太妃房氏为首的一众女眷们深跪在地,保持这个姿态已经很久。
“还是不肯说?你们以为那小儿控住玄武门,便大势在握,能够将你们搭救出来?”
武则天又冷哼一声,随手一指房氏,冷笑道:“那小儿与你,可是全无血脉的亲情,但他却是朕的孙子!天家妇人,朕所杀不只一个,是绝情吗?不,是你们、你们自寻死路!朕的儿孙,全都是被你们这群满腹邪计的妇人教养败坏!”
“妾德才庸劣,不配天恩,唯死而已!”
房氏这会儿语调已经变得干涩沙哑,听到这斥骂声,只是生硬作答。
这样的回答,在过去这段时间里,武则天听得已经不止一次,此时再听一遍,神情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而她将这些妇人召入殿中严审,其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获取到什么样一个答案,或者是为了消磨时间,或者是想通过这些妇人惊恐表现来确定自己仍然威严十足。
正在这时候,又有宫官趋行登殿,道是代王有物进献,身后有两名宦者搬抬着那个箱笼。尽管箱笼内外都覆层锦,但仍有血水滴落下来。
武则天眼见到这一幕,心中已经有所猜测,抬手示意宫官打开箱笼,将里面那四颗人头依次取出。那四颗人头虽然已经被冲洗干净,并没有太过血腥,但就这么摆在殿前,那画面仍然诡异恐怖。
“好、好啊!是朕的佳孙,心狠、手辣!”
视线依次在那几颗人头上划过,武则天喃喃自语,深陷的眼窝中有水雾泛起。
她扶着御案站起来,缓缓步下殿阶,抽出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刀,行至那跪在地上的一众女眷面前,声音也变得空洞飘渺:“慎之献朕重礼,朕该有所回赐。哪个是好?”
此言一出,殿中群众俱都齐齐色变,厍狄氏等女官们更是伏地叩告道:“陛下,慎重啊……事已至此,唯速召代王入殿……”
“你们说的对,朕险些忘了,如今势不在朕,该要问一问代王。那就请华阳夫人出问代王,他要用何人性命偿朕失亲之痛?”
武则天见女官们叩告求情,脸上闪过一丝自嘲苦笑,然后指着厍狄氏冷声道。
“陛下……”
厍狄氏闻言后还待再劝,然而武则天却顿足厉呼道:“速去!”
于是厍狄氏只能匆匆出殿,行至仙居院门外,将圣皇所言转诉代王,见代王神情一变,厍狄氏连忙又说道:“陛下半生都是威福在握,骤逢此变,难免、但陛下并无加害之心,否则,太妃、王妃等恐已不活,请殿下慎重作答。”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沉吟片刻后才说道:“请夫人归告陛下,此夜弄事,惊扰圣驾,臣慎之一身领罪。此身若不容于情,亦不足惜,登殿诉事之后,生死认领!”
他也没有杠精附体、抖机灵的回答他们李家几百条人命,难道还不足偿还武家这三个蠢货?
他奶奶眼下正是心态失衡,这么问他,也是不确定他之后会以何种态度对待,他若真要强硬作答,就算现在冲进去,可能也只有给家人们收尸的份。
厍狄氏听到这话后,重重点头,然后便快速返回内殿中,将代王所言如实转诉圣皇。
武则天这会儿已经又回到殿中端坐,听到这话后,原本挺直的肩背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抬手指了指房氏等人,语调中也终于透出一丝虚弱:“将这几人暂押后殿,着代王登殿来见。”
及至厍狄氏再来传告圣皇旨意,李潼并没有急于入内,而是转头看了一眼率队于此的邓万岁,邓万岁入前一步,将佩刀解下,两手平举向前,并沉声道:“圣命遣用,职责所在,抗拒失礼,请殿下降罪!”
李潼抬手接过邓万岁佩刀,并对他说道:“邓果毅一身忠骨,非我能罪,且归玄武城暂作休养。有劳了!”
邓万岁都已解刀,其他千骑军士们也纷纷交出了自己的配械,李湛等另一路千骑接手了此处防务。之后李潼才率十几员护卫进入仙居院中,直往正当中的主殿而去。
厍狄氏见状后,便开口提醒道:“殿下行错了,陛下正于内殿等待。”
李潼闻言后顿足,苦笑道:“请夫人归告陛下,今夜事务已经不止于内宫,公主殿下自与南省诸公前往护引皇嗣殿下出宫,臣请先诉公务,再述门私。”
厍狄氏听到这话后,眸中顿时闪过一抹异彩,然后才又入内殿禀告。
李潼于正殿廊下没有等候太久,便见到他奶奶在几名女官的拥从下由内通道登上殿堂,起码视野中是见不到那些个膀大腰圆、比男人还要悍气的妇人,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气,招手示意杨放并另一名千骑兵长跟随自己入殿。
看着一身戎甲、仍然一丝不苟作拜的孙子,武则天神情复杂,嘴角翕动片刻,只是沉声道:“说罢。”
于是李潼便从白天在他姑姑府中宴会开始讲起,将自己经历政变的每一个过程都讲述一遍,自己所没有经历的南省诸事,也让杨放等参与者们补述一番。
武则天只是闭目聆听,呼吸偶或急促、偶或低沉,一直等到整个事变过程都听过一遍,才又睁开了眼睛。
李潼正抬眼看着他奶奶,很快便注意到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已经没有了往常的神采,却有几分死灰色,便又顿首说道:“事变动荡虽然波及两衙,但北衙定势并不失稳,陛下仍然不失拱护!”
“你觉得,自己是多智还是愚蠢?”
武则天嘴角一颤,说出的话带有浓浓的失望,并又敲案问道:“皇嗣已经去了南省?”
“臣急于归护陛下,在大业门与群臣分道,并不知皇嗣目下去向。”
李潼又回答道,言辞内外自然是疯狂暗示,你别觉得我造了你的反,咱们祖孙就生疏了,现在大家、包括你那亲闺女都巴巴赶去烧新灶,也就我这翻领带刺的小棉袄还这么体贴。
“速作制书,代王加右羽林大将军,兼押千骑!”
武则天狠狠瞪了李潼一眼,抬手对伴驾女官疾声道,然后指着李潼凝声道:“蠢、蠢!你这唯情之论,难道连自己都给骗了!人情弄作玩物,却以为满朝都是君子!速归北门,先斩右羽林阎知微,再来述事!”
李潼闻言后恭然领命,他当然也明白这一夜算是把他奶奶得罪狠了,总要找个由头把情绪发泄一下。
其实阎知微那种明显有着关陇色彩的北衙将领,他在干掉武攸宁后便控制起来。之所以不说,当然是为了在彼此尴尬的情况下,通过这一点,快速缔造一个新的相处模式,也是给他奶奶一个台阶。
很快,女官便将制书拟定并授给代王。李潼将这制书握在手中,再向他奶奶重重叩首,然后才起身退出了殿堂,然后直往玄武门而去。
这是此夜整场事变中发出的第一道制书,对于整场事变的定性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李潼来到玄武门后,先将右羽林众将召来公布内容,正式接手右羽林卫,然后一边命人入营处斩阎知微等在囚几人,又让人将制书送往政事堂进行加署。
当再次率众行出玄武城时,李潼便见到宫道隐秘处果然有人影在摇摆躲闪,看袍服应该是南省朝士,看来他姑姑一行已经将皇嗣接去了皇城,否则南省朝士也不敢到北衙来搞啥骚操作。
几个闲杂人等,未必是受谁指使,多半是受此夜的氛围感染与激励,想要到北衙来窥探虚实并搞点功劳。
想了想之后,李潼便又下令封锁玄武门与大业门之间的内宫区域,北衙军众入宫清查闲杂人等。
先抓几个老鼠在手,接下来也有理由去干涉南省事务,讲讲价谈谈条件,如果南省话事几人不理会,那直接干掉没商量。老子拼死拼活一晚上,能让你们打了秋风!
0471 先谒圣皇,再论后事
大内飞香殿东侧,有一片闲置的宫苑,本来是宫人杂居与北门军众入直的临时歇息地。而皇嗣李旦一家,如今就被安排在此处。
早在太平公主与南省朝士到来之前,杨思勖便得了千骑的通知,率领一批乐工与宫人壮奴退出了此片区域。接替此处的千骑将士,也只是谨遵代王所命,只在外围布防,并不靠近皇嗣,避免被南省朝士误以为是挟持姿态。
“皇嗣何在?”
从南面赶来的太平公主一马当先抵达此处,望着驻守于此的千骑兵长喝问道,待得到答案后,更是一刻不停的直往闲苑内处行去。
后方的李昭德、狄仁杰等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跟随上去,当然在进入之前,并没有忘记让跟随至此的南衙禁军接替千骑防守此处。而千骑将士们也非常配合,很快就收起队伍自往玄武门而去。
眼见千骑如此表现,李昭德等人一时间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尽管此夜计划发生了不小的偏差,但代王仍能遵守约定,并不阻挠他们迎出皇嗣。
忧的则是相对于南衙此夜混乱且拙劣的表现,北衙简直胜出太多了,完全没有混乱与破绽露出。这也显示出代王对北衙超强的控制力,之所以让他们入此迎接皇嗣,自有一种有恃无恐的底气。
尽管对于接下来的秩序恢复,李、狄等人各存忧计,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将皇嗣迎出内宫,前往他们能够控制的范围,所以也只能将这些思计暂时按捺下去。
当南省朝士们进入内苑的时候,便见到太平公主已经阔步行入殿堂中,于是也都连忙下马,拾阶而上。
太平公主走进殿堂时,便见到皇嗣李旦端坐于两扇新架的屏风前,身边妻儿环绕。尽管殿中燃起两根大烛,光线仍然不乏昏暗,但仍能感受到这围坐于一处的一家人身上所弥漫出的那股惶恐。
“阿兄,是我、我来接你了!”
太平公主抬手向后一压,示意身后的将士们暂停脚步,自己则大步向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已经变得通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家情缘或是单薄,但跟其他几个兄长相比,太平公主跟这个幼兄感情要更加深厚,不独年龄更加相近,相处的时间也更长。
但此前时局那样的敏感,太平公主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顾念,也只能将这份情义埋在心底,不敢过于外露。
此时看到她这兄长明明曾为天下之主,如今却困坐陋殿,甚至连妻儿都不能保护周全,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无助感,太平公主自有伤感与一份由心而生的保护欲。
“是太平……阿妹,你怎么出现在此地?此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察觉到殿外有人进入,李旦下意识抬手将妻儿们揽于身后,待看清楚来者乃太平公主,心中既惊且疑。他从席中站起来,绕案行出几步,又下意识退回了原地,视线则在太平公主与登殿众甲士之间快速移动。
“阿兄请安心,阴云已散,再没人能害到你!”
太平公主眼见皇嗣下意识的防范姿态,心中又觉一阵酸楚,她退后两步,深跪在地,口中则说道:“此夜慎之与南省朝士合谋起事,魏王、梁王等祸国之贼俱已伏诛!我与南省朝士入此迎接阿兄你出宫。”
“慎、啊,是代王啊!”
李旦闻言后,视线中仍然充满迷茫,但是听到‘出宫’二字,身躯下意识一颤,口中也顿时说道:“阿母……陛、陛下她如今安好?”
“阿母安全无忧,慎之勇夺玄武门,眼下仍在拱护阿母寝居,四兄你可以放心。”
太平公主回答后抬起头来,不只是错觉还是昏暗的缘故,她见皇嗣眉头快速一皱。至于后方几名妃子,脸上失望则尤其明显。
眼见这一幕,太平公主心弦一紧,又开口道:“之所以将阿兄转入此境,慎之也是担心一旦起事、或难兼顾周全,仓促之间不容细禀,请阿兄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
李旦听到这话,便连连摆手,同时脸上也流露出忧怅神情,长长的叹息一声:“难得少辈周全照顾,实在让我羞愧难当!有代王这样的宗家少壮奋勇起事,除贼定邦,真是我宗家之福……”
说话间,又有宦者入殿禀告南省众朝士请求入见。李旦听到几个名字,眼神略有疑惑,在顿了一顿之后,才又对太平公主挤出一个笑容:“居此荒殿,妻儿凄惶,不是迎见大臣之礼,能否有劳阿妹且将你侄子们暂引别处,全我一份体面?”
“阿兄放心,我会妥善安置。”
太平公主闻言后也是下意识点点头,入前温言抚慰几句,更满脸怜惜的亲手抱起一名仍在襁褓中的小侄女,率领十几名卫士由侧方绕出殿堂。
只是当她行过殿廊,见到李昭德等人鱼贯登殿,脚步下意识缓了一缓,接着步伐便恢复如常,将怀中的侄女递给一名宫人,将皇嗣家眷们引入一处闲殿暂作安置。
接着太平公主又走出来,视线遥望西面的宫苑,下意识举步向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但很快又停了下来,眉眼之间颇有一番挣扎,但最终还是停在了这里。
在太平公主带领家人们离开后,李旦又返回殿堂中端坐,及至见到李昭德等人行来,他已经站起来绕案疾行,上前两手托住李昭德的臂膀,两眼中满是伤感与欣慰:“李相公不必多礼……”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又开口道:“孤于此能见李相公并诸公,虽然不够从容,但、但,多谢诸公!”
说话间,他又向后退了一步,两手举起便要作揖。
李昭德等人见状,忙不迭伏拜余地,口中则呼道:“皇嗣殿下久居深苑,寡见时流,臣等之罪!国贼伏诛,谒见之道一通,请皇嗣殿下随臣等同往南省,诸朝士渴见入疾。”
“都是同殿臣员,诸公何必作此大礼!”
李旦见状,又连忙上前搀扶李昭德,但李昭德却膝行将皇嗣推入席中,再作请示之后,才吩咐车辇仪驾驶入殿堂外,众人左右相扶拱从。
及至坐在车中,眼见闲苑内外端立的朝士并甲士们,尽管仍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衣袍下有些瘦弱的身躯仍是忍不住的颤栗,眼角更是两行长泪默然划过。
登车之后,李旦眼看着家人们也纷纷登上同来的车驾,李旦眼中才露出几分安心。
他又探身对立于宫道之外的太平公主招手,及至公主入前,他又弯腰抓住公主的手腕,柔声道:“久不外出,人事陌生,阿妹与我同行。”
“这……”
太平公主闻言后略有错愕,视线快速扫了一眼车驾周遭的大臣们,便点了点头,登车侧坐于兄长身边。
车驾缓缓驶离此处闲苑,及至绕过贞观殿,抵达大业门前,李旦终于忍不住一个激灵,抬手覆面,双肩抽搐。
“阿兄,都过去了,否极泰来……”
太平公主眼见这一幕,鼻腔里多感酸楚,眨着眼驱散眼眶中的潮意,并抬手轻抚兄长肩背,语调轻柔的安慰道。
大业门这里负责防守的仍然是羽林卫泉男产,见群臣拱从皇嗣入此,便喝令将士放行。
行过门前,李旦抬手示意停车,手扶车板,探身望向泉男产问道:“代王能否前来一见?他作此雄事,大功于家国,该要当面道谢!”
泉男产闻言后愣了一愣,片刻后叉手道:“戎甲在身,不便全礼,请皇嗣殿下恕罪!代王殿下在拱仙居院圣皇陛下身前,担心仍有乱迹余波,恐不能从容来见……”
李旦听到这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方的内宫区域。他突然也意识到,自己在离宫之前,于情于理都该去见一见母亲。
心中存着这样的想法,他又转头看了看同车的太平公主,又看了看扶车而行的李昭德等人,却见他们仿佛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没有意识到,当然是不可能的。哪怕眼下李旦对今夜之事仍是一知半解、不乏茫然,都能想到这个问题,更不要说这些策划者与参与者们。
但李旦最终也还是没有提出这个问题,或是源于内心深处对母亲的忌惮与恐惧、或是因为其他。他抬手解下腰间一素白的环珮,抬手递给了泉男产,并凝声道:“宗家存续,代王之功。身无长物,唯此近物寄情,请将军转赠代王。”
说完之后,李旦才抬手示意车驾继续前行。及至行到明堂附近,东方已经鱼白浅露,李旦抬眼看看神宫顶部那振翅铁凤,口中悠悠道:“这神宫,真的是高啊!”
很快,车驾便行过了明堂前方的乾元门,道途所见朝士并禁军将领们增多起来。车中李旦下意识握住了太平公主的手,太平公主则微微倾身,指着道途两侧那些人耐心的向皇嗣讲述着他们各自的身份。
李旦认真的倾听着太平公主的讲述,他虽然在垂拱初年取代三兄李显为帝,但手中却从未掌握过君王的权柄。垂拱初年还会跟母亲一同登朝,但随着扬州作乱被平定后,此类机会越来越少。
而且从垂拱初年到如今也已经将近十年之久,过去这些年朝中的斗争也始终没有停止过,李旦所熟悉的朝臣们多数已经不在了,可谓人物俱非。
特别在去年发生朝士私谒他之后,他更是完全被禁止接见朝士、彻底的拘禁于深宫之中,对于当下的朝廷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可谓一片茫然。
皇嗣只听不问,倒让太平公主暗松了一口气。她心中不无担心,如果兄长问起豆卢钦望何在,自己并不知该要如何回答,在向皇嗣介绍时流的时候,也是尽量少涉其余。
因为南省发生豆卢钦望之事,眼下局面还颇有混乱,所以皇嗣也只能暂时被安排在则天门内的政事堂中。
此时的政事堂前,有十几名大臣正在此恭立等候,当皇嗣仪驾行至此处的时候,一个个神情激动的趋行上前。
车驾停下后,太平公主先一步下车,并将皇嗣搀扶下来。这时候,东方一点金光跃出了宫墙,朝晖洒落下来,也让皇嗣那锦绣的衣袍泛起了一层色彩丰富的光晕。
“臣等恭迎皇嗣殿下!”
眼见众臣于车前大礼作拜,李旦心生几分局促,下意识身形向后仰去,却被身侧的太平公主抓住了手腕,这才心中一定,稳住了身形,先对同行随他至此的妹妹点头一笑,然后才稳步上前,两手平托,凝声道:“诸公请免礼,孤实在不敢当!”
尽管皇嗣这么说,群臣还是行再拜之礼,不乏感情丰富的人已经叩地啜泣起来。
眼前这位皇嗣,讲到年纪不过而立出头,但无论是鬓发,还是颌下的短须,都有明显的灰白斑驳,两眉之间竖纹深重,两肩总是无意识的夹在身侧,胸背也略有弯曲前倾。
尽管整个人已经沐浴在朝阳之下,但那稍显局促的笑容,以及那略显苍白的脸色,都透露出一股浓厚的深宫阴凉的气息。
政事堂前已经经过了一番清理,搏杀溅射的血渍都被冲刷干净,栏柱上刀剑劈砍的痕迹已经来不及修缮,但也都被架起的绢帐给掩饰起来。
群臣奉皇嗣登上政事堂的正堂,眼见到太平公主始终如影随形,不乏朝士暗暗皱起了眉头,但一想到太平公主此前率众冲入政事堂并下令射杀豆卢钦望等人的情景,再见皇嗣举动间对太平公主的依赖,还是识趣的没有发声,阻止公主登堂。
及至皇嗣并太平公主登堂落座,群臣也都被此席,然后便由李昭德站出来讲述刚刚过去这一晚的事变经过。
其实按照目下在堂众人的身份,是不该由李昭德出面汇报的。此时在堂群臣二三十人,既有宰相杨再思与杜景俭,还有南省六部以及诸寺监、包括南衙大将。至于李昭德,一直到目前为止,仍然是一个尴尬的流人身份。
不过皇嗣在落座之后,下意识便望向了李昭德,而李昭德也主动站出来进行汇报。在堂众人就算有什么微词,此刻也没有制止与争抢的理由。
而且李昭德过往所为,也配得上这个待遇。且不说其人孤身归都,与代王等并为此次事变的主谋。单单在天授年间以来李武夺嫡的斗争中,李昭德也是支持皇嗣的绝对主力。
如果没有李昭德的力撑,在魏王等人汹涌攻势下,皇嗣与一干唐家老臣们,处境势必更加艰难。别的不说,在场众朝士,包括狄仁杰在内,皇嗣都未必有多熟悉。因此,也实在没有跟李昭德竞争的资格。
皇嗣只是认真倾听李昭德的讲述,从李昭德他们密谋开始,当听到狄仁杰主动联络代王时,便转望向狄仁杰对他重重的点点头。对于眼前这些朝士们,他也真的只是听说其名、浅知其事,却并没有什么太深入的了解。
接着当听到代王在太平公主府上发声起事,并在出坊之后很快便收斩魏王,李旦更是忍不住拍掌赞叹,口中大声道:“代王诚是吾家壮儿,大功可夸!”
不独李旦,在场朝士们几乎也都是通过李昭德之口,知道这一场事变的整个过程,反应难免各不相同。
坐席居前的宰相杨再思与杜景俭,在得知代王于此事变中的重要作用后,各自脸色都有几分不自然,特别杨再思,更是频频举手擦汗。
虽然更深层次的起因,李昭德也并没有仔细去说,但任谁都清楚,代王选择此刻起事,跟此前梁王武三思与诸宰相联合起来抵制代王有着直接的关系。
虽然眼下杨再思等人不像豆卢钦望那样下场凄惨,但可以想见前程也是颇为黯淡。不说这两名宰相各自如坐针毡的局促,在堂其他大臣如崔玄暐等人,望向他们的眼光已经颇为不善,充满了幸灾乐祸。
至于本该属于代王一方的文昌左丞王方庆,这会儿神情其实也有几分尴尬,只是垂首不语。
他算是时局中第一批向代王靠拢的大臣,但在李昭德的讲述中,却清清楚楚的显示出,代王在谋事之际,根本没有跟他商量过。
因此这会儿也不乏朝士好奇的打量着王方庆,那眼神更让王方庆羞惭难当。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仍然觉得此前向代王建言不失稳妥,但事实上代王却并没有听从他的建议,而是选择了更为激进的方式,而且所达成的局面,到目前为止出乎意料的好。
所以这会儿王方庆也是不乏懊悔,心中不免想起如果当时他能态度更加坚定果决的选择奉从代王的决定,而不是自作聪明的给代王指点一条远离中枢的道路,眼下局面又是如何?
尽管眼下大的朝局走向还有待商榷,但对代王来说,无异于是通过这次事变冲破了笼罩在身上的一层限制,具有了真正能够左右时局的影响力。这本来应是他们代王一系人众的绝佳契机,结果现在却有了几分不测。
眼下唯一可以聊作欣慰的,是朝士们或许对此已经有所猜测,但仍然不能详知内中人情曲隐。王方庆只是期待着代王能够不计前嫌,重新接纳他们江南士人。
否则,只看眼下皇嗣还仅仅只是出宫,这些唐家老臣们便已经如此雀跃激动。如果没有代王作为后盾,来日的秩序恢复中,恐将没有他们江南人士的立足之地。
如果说此前他们与代王还算是互相成就,那么眼下,代王已经成了他们江南人士不能放弃的后盾靠山。皇嗣出宫并不意味着天下太平,豆卢钦望的惨死便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李昭德的讲述虽然详实具体,但却并不拖沓,很快就讲到了豆卢钦望把持政事堂、不准群臣进入则天门且在携武三思潜逃之际,被太平公主下令射杀于光政门内。
李旦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神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本来听着李昭德的讲述,为了听得更真切,身躯下意识的扶案前倾,可是这会儿,头颅蓦地向后微仰,视线更是快速在众人包括太平公主身上移动一周。
虽然很快就竭力的控制情绪、恢复如常。但距离他最近的太平公主,却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兄长放在膝上的拳头已经微微握起,且轻微颤抖着。
太平公主当然能够体会皇嗣何以会有这种反应,久在深宫中、乍入世道,眼前的人事与局面对他而言都多有陌生,内心里当然是选择倾向于亲近更熟悉的人。比如毫不掩饰对李昭德的敬重,甚至拉着她这个妹妹同出同入,都是为了安抚心中的不安。
豆卢钦望作为皇嗣妃子豆卢氏的伯父,在李旦心目中当然也有着类似的地位,是李旦能够快速融入时局并控制局面的一个渠道和重要的助力。
可是现在,豆卢钦望却因包庇武三思而伏诛,这无异于对皇嗣的背叛。这会让李旦直接对他不乏信任、依赖的人际关系产生怀疑乃至于惊惧,更加看不清楚满殿之众究竟是人是鬼!
讲到最后,李昭德便语调激昂的说道:“天意施眷,先皇庇护,如今皇嗣殿下终于离开深宫,南面坐见群臣。政事堂短歇之后,便可前往皇城外朝堂,接见群臣入拜,以慰天下思疾并惶恐之情。”
“李相公此论不妥!”
李昭德话音刚落,在席的凤阁舍人崔玄暐便发声说道:“此次行事,本是痛诛国贼、恭迎皇嗣归朝的壮举,但却因为豆卢钦望临事逆反,使南省大受惊扰!如今皇嗣安危为重,至于平复南省诸朝士惶恐之私情,乃是在朝诸公本务,岂能让皇嗣殿下轻涉险地!”
崔玄暐话音刚落,在堂众朝士们也纷纷开口,多是对李昭德提议的否定,认为皇嗣眼下并不适合前往外朝堂公开迎见群臣,还是暂时留在政事堂,由在场众人内外传达讯息为上计。
他们此前肯让李昭德一步,已经算是给面子了。可现在李昭德居然打算让皇嗣直接面对外朝诸众,这就有点过分了。皇嗣对你分外见重,大家也是有眼皆见,但今日行事,也绝非你一人之功,总要考虑一下大家的感受。
遭到群声反对,李昭德也不急躁,先是看向皇嗣,见皇嗣仍是闭口不言,然后又望向狄仁杰。
但此刻看住狄仁杰的并不只有李昭德,还有崔玄暐等人,特别是此前凤阁选出那准备跟豆卢钦望谈判那几人,望向狄仁杰的眼神都不乏凝重。
“李相公所言,的确是有些操切了。眼下皇嗣在政事堂,还是先等南省人心局面稍作平复,再出见群臣更为稳妥。”
狄仁杰低头避开了李昭德的眼神,开口说道。
他当然明白李昭德想这么做的原因,其人眼下仍是一个尴尬的流人身份,连在禁宫中行走的资格都不没有,当然是需要迫切向朝臣们整体展示此夜用事的成果,这样才能尽量避免其人潜逃归都的口齿隐患。
若在此前,狄仁杰自然也要附和李昭德的建议,毕竟这对他们主谋几人、包括对皇嗣权威的重新树立都有好处。
可是他在此前已经跟南省朝臣们初步达成共识,眼下对此也并不急躁,尤其在见识到南省人心仍是涣散之后,认为还是不要过多的将朝士舆情引入其中、先集中在眼下这小圈子里达成一定共识是好。
听到狄仁杰这么说,李昭德更有几分气恼,顿足道:“如今南衙精众已经半数在集,请问诸公,则天门外还有什么余贼未除,我亲自负甲杀贼!”
众人闻言,自是避不回应李昭德这负气之言。
正在这时候,有中官匆匆登堂,很快便感受到堂中气氛之凝重,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两手平举制书说道:“圣皇陛下制授代王为右羽林大将军,请直堂相公加署颁正。”
此言一出,满堂群声寂然,针落可闻。片刻后,杨再思犹豫着站起身来,望望众人,又望望皇嗣,试探着问道:“请问皇嗣殿下并诸公,卑职能否暂直堂务?”
听到这问题,李旦神情也是尴尬不已,举手道:“孤是错居非分,杨相公请自便。”
就在杨再思重新入席加署制令的时候,欧阳通站起身来,拱手道:“臣以为,皇嗣殿下应该先谒陛下,再论后事。”
王方庆与同为凤阁舍人的陆元方闻言后连忙起身,并作拱手道:“行大事则必正名,臣等附议欧公!”
0472 殿下所指,阔步以进
东方破晓之后,李潼站在玄武门城楼上,向东远望朝阳,一直到了此刻,才感觉到一些明显的疲惫。
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从另一侧登上城楼,远远便叉手见礼,快速交代了几句北衙诸营情况,又看了一眼悬于城门前横木上的几名将领首级,忍不住感慨道:“殿下谋而后动,雷霆定势,须臾之内即震慑诸军、诛杀群邪,实在是宗家之福,社稷之幸!”
“交河王言重了,若非王等忠肝义胆、勇于报效的在直将士投义共事,小王也难快速平定北衙局面。”
李潼闻言后便对麹崇裕抱拳说道,麹崇裕则微微侧身弓腰以作回应。
李潼本就知道麹崇裕恶疾在身,而且此刻麹崇裕也并没有再作掩饰,已经除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穿一件厚厚的圆领袍,身上没有了浓厚到刺鼻的熏香,药汤味道凸显出来。
所以他也并没有让麹崇裕在城楼前久立,亲自扶着麹崇裕下了玄武门,转入内直堂,各自落座后他又对麹崇裕说道:“方今虽然乱迹初定,但后计仍需长议。交河王乃是能够居中定势的国之柱臣,一定要珍重保养,为国惜身。”
“性命修短,概由天定。恶疾缠身,已经不敢再报长年之想。但殿下有付,此后短日尚能维持。”
麹崇裕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对自身的安全已经不再抱太大乐观,但语调中倒没有太多的悲伤。
两人对望一眼,各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些让人安心的深意。李潼之所以安心,在于麹崇裕表态接下来愿意继续站在他的身边,这对他接下来藉由北衙干涉南省事务无疑是有利的。
而麹崇裕之所以安心,则就是因为代王在事成之后,也并没有流露出即刻便抛弃他,以达到通过自己的亲信更加牢靠的掌握北衙的意思。
因此麹崇裕又不免感慨的说道:“蕃将充于宿卫,虽有赤诚之心,却薄于忠直之名。唯在殿下羽荫之下,于此命途终点尚能捐力报效,生人至此,可以夸称一声不是虚度。”
“交河王又何须自薄呢,此前畿内妖氛浓烈,谁又不是凛然自警,唯恐染祸。更何况高昌名族,本就汉家余脉,贞观以来,积功用事,非止一迹可夸。”
麹崇裕出身高昌王族,尽管本身已经是胡态明显,但如果再向上追溯的话,高昌国其实与五胡十六国时期凉州大族张氏所创立的前凉政权颇有渊源。麹氏姻亲的张氏,便是出身凉州的汉人大族。
也正因为这一点,高昌国也算是西域几国在被覆灭之后,融入大唐朝局比较顺利的一个王族。麹崇裕父子两代都参宿卫,其父麹智湛甚至还被遣返故国所建立的西州担任西州都督,对于大唐经营西域发挥了很积极的作用。
到了武则天时期,麹崇裕更是成为外蕃入化的标志性人物,不独执掌禁军大权,在平定李唐宗室作乱之后,所获封的交河郡王也是其故国封号。
当然,武则天也是以此讥讽那些作乱的李唐宗室唯是祸国,甚至都比不上这些亡国之余的蕃将。也正因为这种显在的位置,麹崇裕也不得不将家业前程重点考虑,起码是不敢陡然转换阵营、投靠皇嗣。
在李潼眼中,麹崇裕的作用并不止于眼下的玄武门事变。抛开麹崇裕眼下所拥有的势位,高昌王族麹氏在西域仍然拥有着不小的影响力,除了入唐这一支之外,在西州故国仍然有众多族人留居,而且跟当地的族姓也多有联系。
譬如麹崇裕的夫人慕容氏,就是出身吐谷浑王族。像此前李潼由西京派往陇上的吐谷浑慕容康,算起来跟麹崇裕的夫人还是同族。
当李潼讲起这一节的时候,麹崇裕顿时一脸的惊喜,并由衷感慨道:“难怪殿下能定大事,世人皆执迷眼前,但殿下却能不为短功所迷,定乱于畿内,已经用心于远疆,胸襟宏阔,志量壮大!”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笑,默认了麹崇裕的夸奖,自觉得他也配得上这份夸赞。眼下的他,虽然专心谋划于神都,但对边疆事务却并没有完全的置之不理。
他依稀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上安西四镇收复之后不久,也就是在明年,安西军与吐蕃又爆发一场战斗,是役仍以王孝杰所率领的安西军获胜。
可是眼下,神都城内爆发如此动乱,而且接下来肯定还有一段的混乱期,朝廷未必能够及时有效的给安西军提供支持。
至于如今吐蕃内部,权臣噶尔家族与已经长大成人的赞普赤都松赞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迫切需要对外功事以继续把持权柄,一旦得知大唐内部发生权力更迭的政变,可能会投入更大的兵力以期重新夺回四镇。
所以,李潼此前计划事变之后便赶赴西京,并不仅仅只是抽身离开神都这个泥沼,也是希望能够整合自己目下所掌握的力量给予安西军所需要的支持,确保不要因为神都城里的动荡而影响到边防。
在下定决心事变之前,边防的因素也是李潼所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
这一时期的南诏,他并不是很清楚,但是已经复国的突厥,其可汗阿史那骨笃禄应该会在今年死掉,其弟默啜自立为汗,接下来也要进入一个政权过渡的调整期。而肆虐河北的契丹,眼下还未具备作乱的成熟条件。
所以唯有吐蕃,将会是必须要重点提防的对象,一定要确保安西四镇的安全,不要再得而复失。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哪怕如今政变局面对李潼而言超乎意料的好,因为豆卢钦望计划之外的瞎折腾,南省所暴露出来的对立与割裂已经是令人触目惊心,但李潼仍然没有改变将要出镇西京的计划。
接下来神都这个混乱局面,不要说他四叔李旦根本不足压制,哪怕是李潼以及已经威望大损的武则天捆起来,也很难将各种分裂重新弥合起来。
留在神都城里,只会是养蛊一般无休止的政斗,与其如此,李潼不如退回西京,重点经营关陇故地,并将西域牢牢握在手中,并加强与蜀中的联系,立足于此向河朔发展。
其实他的这个思路,跟此前王方庆的提议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前者是通过地域与权位的让步来获得空间。而李潼所选择的,则是通过大义名分的暂时放弃,来获得更长远的发展。
接下来,李潼并不打算干涉他四叔复位与否的问题,换言之保留问责追究的权力,等老子混大了再回来跟你算总账。
李旦接下来所面对的局面将会是,在上有一个仍然不甘寂寞的母亲,左右则有居心叵测的亲人,满朝虎狼之心的臣子,西北复国成功的突厥,东北即将发难的契丹。
如果连这种内忧外患的局面,李旦都能够处理妥当,重塑皇权的威严,那也没啥好说的,老子收拾收拾家底,直接去中亚闯世界、跟大食国玩械斗去。
但如果你做不好,那就有的说了,不是没给你机会,事实证明你确实不行,谁再敢阻止老子上位,那就干掉没商量!
当然,李潼自己内心里还是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所以他才会将西京当作自己下一步的目标,同时又一定要确保政变过程中干掉豆卢钦望。
西京自有其特殊性,本来就是李唐帝国的核心所在,只是在最近十几年间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才遭到一些冷落。
关陇勋贵这些年已经变得很不接地气了,与乡土根基脱节严重,豆卢钦望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满脑子的骚操作,却忽略了有没有实现的基础。
这一次的事变,对李潼而言也是一个大考验,这意味着未来的局势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他所先知的范畴。从现在开始,他所面对的局面与时局中人所面对的都是同一状态。
但只要不畏艰难且积极生活,这也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人对现实的敬畏转为对自身的轻视,认为没有大挂,我已经没有能力转变我的现实处境。
人生在世,无非生老病死,甚至就连李潼的太爷爷李世民都免不了丹毒而亡。一个从绝境中走出来的人,有人因此心灰意懒,有人因此斗志昂扬,但对李潼而言,命运仍在作弄我,但我已经可以不认输,无非以命相搏。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麹崇裕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但当李潼跟他讲起自己有关西域诸事的构想时,麹崇裕仍然笑逐颜开。
李潼相信麹崇裕眼下的欢颜,并不仅仅只是对个人权位的得失,而是能够确定他个体的价值,能够通过宗族的形式得以延续。
因为代王所专注的,并不仅仅只是眼下神都城内的政变风波,代王的思路已经延伸到未来对于西域的经营。他未必能够因此看到一位中国雄主的蓄势待发,哪怕仅仅只是立足于幻想的诸众可能,在代王身上已经喷涌而出。
人在生命的后半程,赖以维生的或许只是一种气劲。当李潼还在耐心的跟麹崇裕讲述他对安西四镇能够提供的支持诸多细节的时候,讲着讲着,便发现麹崇裕已经酣然睡去,于是也只能讪讪住口。
人生从无侥幸,无非坐而起行。李潼也并不清楚,他这些寄望于虚妄的畅谈能够给时流带来多大感触,但很多时候,人只是在眼前的蝇营狗苟中迷失了本心。
不过对李潼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永昌年间,当他自身已经初步赢得了他奶奶的谅解,但仍然力求要跟家人们一同出阁的时候,他的人生已经立足于要给世道带来更加深刻的变化。
这种信念,或痴或愚,或许已经有悖于利弊的权衡,但终究,凡我所见、凡我所能,世道不该是那个样子,人生不该是那个样子。用术多少,各有巧妙,但一生为人,该有底线!
李潼吩咐北衙甲士将已经入睡的麹崇裕连寝具一同搬回营中,行出直堂时,看一眼已经跃然于地平线之上的朝阳,心情不由得松快一些。接着,便有大业门处守军来报宰相杨再思请求入见。
李潼在玄武城接见了杨再思,见到杨再思官袍系带都有凌乱,不免一乐。
“皇嗣陡入政事堂,卑职事前在直鸾台,于事实在不知。南省局面混乱不修,圣皇制书下入堂中,卑职奉令谨署,唯恐贻误殿下军事细务,趋行入告,盼能应宜于事。”
杨再思入堂之后,趋行至前行再拜之礼,具礼之严谨,已经不仅仅只是同班僚属相见时的礼节。
李潼见到杨再思这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倒不是因为宰相对他如此恭敬的缘故,毕竟豆卢钦望与武三思伏诛之后,最起码眼前这个时机,南衙宰相对他而言不过待宰的羔羊而已。
谁又会因为猪狗对自己点头哈腰而喜乐不易呢,尽管这两种畜生都是人类的好朋友。人生而为人,只在于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偶作慈悲姿态。
“杨相公严重了,小王所以奋起,只在于屈气难伸,但也止于逐除宗家巨贼,又怎么敢轻问南省事务。麾下尚义奉令者虽有忠义之士千万之数,但至今未敢有一卒轻过大业门。只盼南省能够迷途知返,勿为国贼所惑。能于此见杨相公,真是感怀不已,国家养士得人。”
李潼看着杨再思笑语说道,虽然他也派出千骑将士跟随李昭德前往诛杀豆卢钦望,但这是南省内部矛盾。他只是派遣兵卒护卫李昭德,哪想到李昭德居然拉着他姑姑搞那种事情。
杨再思听到代王所言,神情似笑非笑,也实在是不知该要何种姿态面对代王。他是眼见政事堂中那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皇嗣出宫也并没有达到那种海晏河清、政治清明的状态,反而有更多的争端浮出水面。
身为政事堂宰相,加上本身就是和稀泥的高手,杨再思自然敏锐的察觉到代王于当下时局的超然地位,所以当着皇嗣并群臣的面,抢先相应圣皇制书,并亲自加署之后送往北衙,所争取的就是能够跟代王多说上两句话,最好能够获得代王庇护。
代王所言,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杨再思此番投机并非无用功。所谓国家养士得人,对于杨再思而言,不啻于一张护身符。
杨再思膝行上前,接过宫人手中瓷瓮,亲自为代王填满茶杯,然后又俯首道:“臣不知殿下所言迷途所指,但殿下所示,即是臣阔步所向!”
说几句话
前一章从剧情推进来说,可能有点水。。。
但主要说明的是,当我打算写武周这段历史的时候,首先做的是对这个时代背景的整体了解,并结合现代人的历史观进行剧情的演绎和处理。
行文至今,这本书口碑其实是两极分化,对此其实也能理解,在公众号碎片化科普、历史讯息俯拾皆是的现代社会,其实大家对一个时代都是先作立场判断然后再作了解吸收。
有一个说本书应该叫宫斗而配不上大唐的评语,让我感触很深,凭心而论,其实从本书破局开始,视野就已经突破了宫斗,可是很多相关内容被一些书友直接归为水文的范畴,记得的只有女皇太平上官等几个角色。
我又不是萌新,当然明白只有在剧情张力十足的情况下塑造的人物才能留下记忆点,玩梗与造梗,大家欢乐了,我也欢乐。
网文并不是适合表达太多内涵的载体,特别是在头条系畸大的当下,市场已经证明了大家只更加认可相对表象的表达。当然不是自夸我自己的表达有多硬核,水平只有这样,只能说我现在的储备配得上我现在的成绩。
但是看多了很多有深层表达、我认为有很高阅读体验的网文纷纷扑街,难免有一种稍显冒犯的兔死狐悲的感触。当一种内容生产直面市场而没有缓冲余地的时候,不作妥协只能死!!!
我在网文只是小学生层次,大神接触不多,但扑街却了解了一大群。如果说对很多同道者的扑街体验还只在于意会,那么自己的感受就有点深刻了。
其实所谓创作论,过去这几年了解也不少,但听多了,感觉这种经验论除了扣除颜值和身材、死宅们的一条出路外,其实跟网红也差不多,无非一个感官体验。不过文字内容,总归是要有更多的回味空间,否则像我这样没法营造更多剧情跌宕起伏、不能尬作高能的低能作者该怎么混呢?
现在这种讯息密度,讨好一个人很简单,让人厌弃更简单。所以奉劝一些习惯在书评区留言问书毒不毒的读者,你没有眼睛吗,你没有脑子吗,当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切负评已经被我封锁了,股市在割你,楼市在割你,看个书还要被人影响,多悲壮啊。。。
顺便推俩推书的公众号,一个叫做大书荒三十六计,这是了解比较早的一个公众号,在我九岁那年刚写汉祚的时候就了解的一个推书号,不过最近有点懈怠,好几天没有更新了。
一个叫做赤戟的书荒救济所,在我被某论坛喷成屎的时候还能对我稍存温情,而且作者跟我灵魂契合度还挺高,我喜欢的好多书都推过,很多网文风向都从这里了解。
这一篇牢骚,本来是加在章尾,不过越写越多,写个单章吧。汉祚追读的书友还挺了解,其实我表达欲挺强的,上一本好多单章,不过这一本就急骤降低了,并不是不想表达,只是感觉大了一岁,该要有点成熟的人的态度,沉默是金,作品说话。
但作品就这逼样了,配不上我的表达欲,所以闲话几句。明天端正态度正常更新,追一追剧情进度。但该说还得说,毕竟.asxs.有几个能够凭借颜值肆意水文还能保证温饱的作者呢,不说的话大家只会以为我业务能力不行,懂的当然知道,这个死颜狗就是技能点歪了。
0473 祖孙交心,昭德复相
听到杨再思如此表态,李潼又是一乐,并感慨时局中人只要混到一定位置,无论能力和品德如何,真是各有各的作用。
他虽然没有前往政事堂,亲眼看一看群臣迎接皇嗣的具体情形,但通过杨再思的态度,便能猜测大概。无非争功抢势,彼此之间少于和气。
至于杨再思此时来见他,且如此姿态恭谨的表献诚意,一则表明皇嗣身边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二则也意味着其人对皇嗣并不怎么看好。
杨再思这种老油子,对局势的判断还是有自己一套方法的,否则也不能在人人自危的武周一朝非但灾祸不沾,反而能够步步高升。
这一次的见风使舵,也恰投李潼所需。李潼要确保南省有他的声音与影响,当然自己会有一些计划,但杨再思的投效对他而言仍是一个意外之喜。
也并不仅仅只是杨再思本身的价值,接纳其人,还能够给游离于武氏党羽和唐家老臣之间的那些中间派们以启发,给他们提供多一个选择与出路。
接下来一段时间,朝廷之内的主旋律应该就是分功与清算,有功则赏、有罪则惩,将恩威重新树立起来。
武则天执掌国政十几年之久,也是提拔了相当一批中下层的官员,这也是他奶奶所留下的政治资产,李潼并不打算拱手让与他四叔。
诸如那个四川的富二代陈子昂,其人是凭着出众的文采、劝阻高宗灵驾返回西京安葬,从而获得女皇的欣赏提拔。所以哪怕陈子昂在政治立场上并没有跟武家诸王走得太近,但在接下来的清算中,多多少少要受到波及。
武则天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当然是免不了泥沙俱下、滥竽充数之流,但像陈子昂这样的人才也不在少数。
接下来,李潼当然也要有选择的加以甄别、吸收,他或许不如他四叔那样有着大义感召的优势,但可以通过自己的权势,包庇一批人免于被清算处理。
想到这里,李潼端起杨再思所斟的茶轻啜一口,然后才笑语道:“此夜行事,本就弄险。虽是尚义杀贼,但也难免惊扰人间。杨相公能够不受外惑,专于职守,或错失奇险之功,但却有精忠之诚,事外之人的非议,也不必介怀。”
“殿下良言,于垂死之人实有妙药之效!臣拙于预料未发之机,常恐不具谋身之能,盼能席前受教,只求免于刀兵之刑。”
杨再思听到这话,神情更显激动,执礼更加恭谨。
李潼想了想之后便说道:“国家用士,本就所任非一,诸事在营。此际时流或瞩望皇嗣出否,但别的事情也不可荒芜。方今正值选月,诸选举人毕集神都,若因朝内人事的变动荒废了他们各自前程、器具的尺量,则就难免让这些选举人薄视了朝廷的恩威。前任事者或有不便,杨相公既然在堂,应该担当此事。”
杨再思闻言后更是连连叩首,大感代王恩德,只觉这一次抢先投诚真是收获颇丰,不独小命能保住,权位居然也能守住,而且还能有所增长。
主持今年铨选的乃是凤阁侍郎张锡,代王这么说,无疑是支持杨再思将张锡取而代之。
杨再思千恩万谢的退出,不久后王方庆又被引入进来。
及至见到坐在堂中的代王,王方庆神情又复杂许多,硬着头皮入前见礼。
“此番行事,本就以命相搏的险途,事前没有告知王左丞,也是不想将惊惧递扰。”
李潼示意王方庆入前来,并微笑着说道。
王方庆闻言后连忙说道:“卑职只憾志力不足为用,本是府下具席之员,临事却未能相约进退,实在惭愧!”
王方庆态度虽然诚恳,但彼此也都心知,事后无论何种态度都比不上一次事前的表态。特别王方庆与杨再思的情况又不同,他作为前一任的代王府长史却没能与谋大事,接下来一定会有时流就此大作文章,离间他与代王之间的关系。
“事情已经初定,闲话不必多说,王左丞有什么方法于怀,不妨直言。”
李潼讲完后,又加了一句:“人事或已非故,但我与长史,还是有能诉于言的情义。”
“殿下宏量,方庆深感!”
王方庆听到这话,离席而起,深作叩拜,然后又说道:“皇嗣虽出,但朝士群情却未能集中趋一,来日神都城中,仍然难免震荡。殿下应防南省谏言殿下出都北进,防备怀义所督之军。”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这个可能是有,但是并不大,如果豆卢钦望还活着,可能会力谏如此。但眼下无论是李昭德还是狄仁杰,他们对自己提防是有,但也绝不敢如此态度鲜明的搞针对。
王方庆又继续说道:“法礼未定之前,朝廷应是无心于事。但漕运诸事,一日不可荒废,否则将前功尽弃。卑职若再居位,恐不能免于滋扰,愿自请外出,凤阁陆舍人大可为继,居中主持。”
听到王方庆这么说,李潼心中又是一叹,片刻后点了点头。如果没有此前的分歧,王方庆应该是接下来他在时局中最理想的利益代言人,拜相是板上钉钉的事,甚至可能达成一种与李昭德等三足鼎立的局面。
但是这种层次的权势共享,讲究的就是推心置腹、用人不疑。此前的分歧所造成的裂痕是难免的,若是寻常的人际关系相处,还可以由时间进行修补,但如果是在中枢时局中,这一点裂痕无疑会被大肆放大。
李潼接下来前往西京,对漕务的掌控将会是他影响朝局最重要的筹码和手段之一,接下来政敌们也一定会对此大打出手。
如果再由王方庆继续在朝主持,他对王方庆不会绝对放心,那些对手们也不会轻易放过王方庆。甚至李潼曾经设想过,如果接下来冲突达到一定烈度,必要时可以牺牲王方庆,从而换取一个缓冲的空间。
但他最终还是决定让王方庆自己选择,看王方庆自己愿意留在中央还是前往地方,也算是给这王府旧人留一后路。总算王方庆这一次没有让他失望,没有执迷于眼前相位唾手可得的诱惑。
“去荆州吧,襄汉之间,可作施展。”
想了想之后,李潼又开口道,给王方庆指点了一个去处。未来局面,他身在西京,而朝廷中枢则在神都洛阳,地理优势并不是权术应用能够弥补的。
所以他需要另做一个备选,假使未来两京冲突越烈,朝廷可能会直接用武力封锁前往西京的物流。那他就需要提前预备一条道路,作为一个后继的方案,江南物资循江、汉一线抵达关中。
这一条漕运路线,是安史之乱后的中唐时期,当运河线路被河南悍藩所把持时,当时朝廷的救命路线。
当王方庆听到这话时,眸中顿时闪过一丝疑色,接着便低声道:“殿下是打算……”
李潼摆摆手,并没有就此深谈下去,只是说道:“都是后计,有备无患。”
接连见过杨再思与王方庆之后,南省政事堂又派人来传讯,道是皇嗣请拜见圣皇。
李潼并没有自作主张的给予回应,只是又返回了仙居院中,在宫人通传之后,便又登殿拜见他奶奶。
此时的武则天,已经换上了一身寻常的裙服,扶额侧偎在御床上,乍一看去,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寻常贵族老妇人。
“北衙事务,已经料理妥当了?”
听到登殿的脚步声,武则天抬眼看了看李潼,状似寻常的问了一句,语气中没有什么感情流露。
此前短见片刻,气氛倒不像最初那样尴尬,李潼作拜之后便半跪御床前,回答道:“已经处理周全,祖母可以放心。”
“放心?是啊,该要放心了,儿孙俱不凡,老物可厌,该要避席!”
武则天幽叹一声,然后坐起身来,垂眼看着李潼,嘴唇翕动着沉声道:“慎之啊慎之,能不能告诉祖母,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抚心自问,朕身前诸儿孙,有哪一个所得超过了你?偏偏是你,为何是你?你祖母这副心肠,在你眼中又算是什么?”
说话间,武则天眼窝中已有水雾泛起,所流露出的软弱与伤心,是李潼前所未见。
“臣、孙诚负祖母,此万般狡言不能推脱!往年残魂飘远忽而回,用尽心机只求一顾。明堂拜见恩亲时,才知此生并非孤苦。祖母的辛苦、艰难,我感知深刻,只憾才力未足,不能分劳同忧。西京返回时,浅有微力,可以助益家国,心中实在欢欣。”
李潼说话间,又深拜下去并凝声继续说道:“无论外间邪言如何,但在孙心目中,只觉天皇托事祖母、诚是得人,否则骄戚悍臣,难有宁日……”
“你、你真是这么觉得?”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目之间又泛起神采,开口发问时,语调则稍显迟疑。
“事已至此,又何必虚言?”
“是啊,何必……”
说到这里时,武则天胸气又是一泄,苦笑一声。
“但唯一所憾,魏王、梁王等诚非能托于重者!人不患欲壑难填,却只恐轻重不分、负大量小,祖母以社稷相谋,此诸类却着眼锱铢得失,庸气外露,实在不堪为长。孙此番用事,除此家国巨贼之余,也是盼望能与祖母亲密无间,日夜受教聆训,再不为邪情所阻……”
武则天听到这里,嘴角泛起一丝讥诮,冷笑道:“如你所述,当下情势可是如你所愿?”
“虽然有异,但也能作修补。但若魏王等仍在,却仍不免事倍功半、积重难改。我不愿见祖母英明之下,留此瑕疵,所以奋而用事,虽然亏于情,但却能守于心。与祖母方今心迹,也是颇存异同。”
李潼又继续说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便笑起来,开始只是低笑,笑声渐渐变大,到最后更是指着李潼,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抬手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语气则变得伤感起来:“生人难守,在于心门一关。见你之前,朕颇有恼恨,何以半生强硬,最后却被一小儿蛊惑逆弄?朕该除了你,当年就该除了你,只是一念的不舍啊!
何止是颇存异同,简直是如出一辙!慎之啊,朕有子四人,但能真知我心者,只有你这个佳孙!管他是非对错,管他礼仪章法,但能守住我这一心,世人谁又能阻我?可惜天命不假,若半甲子前,你未必能游出你祖母指掌之内!”
“孙至今仍在祖母羽翼之下,若非有此深情眷顾,又怎么敢作弄大谋?臣一身所有,概祖母惠赐,言出于心,已经不止一次。孙但胸有寸息,能害祖母者,唯春秋岁月,人力凡有滋扰,则必刀兵报之!”
“小子坏我大事,还敢作此狂言!”
武则天拍案笑骂一声,然后又将笑容一收,正色道:“皇嗣那里,有了什么举动?”
李潼也端正态度回答道:“政事堂传请,皇嗣希望能够入拜祖母。”
“那么,你觉得该以何礼召见皇嗣?”
武则天又问了一句。
李潼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皇嗣久处忧恐之内,眼下不宜循情恫吓,不如西上阁降书召之。”
“你对这个叔父,还真是不失情谊。”
武则天闻言后又叹息一声,突然又疾声问道:“庐陵王处,可有私遣?”
“并无!臣绝不敢私刑暗用,加害王叔!”
李潼也连忙回答道,同时心里也不免暗叹一声,他奶奶对这个三子还真是感情不浅,刚刚确定了自己处境如何便作追问。
“宗家血脉日稀,庐陵王或有旧过,不该由你少辈承担追问。你能守住这一点,很不错。昭德等俱久经世俗,不要因为一时的势力长短就看轻了他们。”
武则天闻言后点点头,然后又说道:“你能看清楚这一点,可你那姑姑,呵,心计用杂了些,轻重把握不定。豆卢钦望虽一身罪血,是谁都能沾染的?遇事则张,她难道还指望能登堂入相?是了,杨再思有没有入见?”
李潼听到这问话,也不得不感慨他奶奶终究是他奶奶,南省这几个货什么样的心思,全都如观掌纹。他也并不隐瞒,回答道:“杨相公方才来见,我授意他暂领铨选事宜。”
“大事当前,还能兼顾余事,这不错。但杨再思不是能司铨选的良臣,用的有些勉强了,为什么不用欧阳通?”
武则天闻言后又皱眉道。
李潼回答道:“欧公当然要补入政事堂,但我私意权衡欧公在职礼部更妥。满朝资望之士,唯欧公道德礼仪高标,方今逢乱,唯克己谨礼之选,能担此任。”
武则天听到这话,眸光又是一闪,片刻后才叹息道:“可惜了,祖孙不能相知啊!”
李潼闻言后眉眼不免暗跳,他奶奶到现在仍然不忘给他挖坑。你可惜个啥,觉得应该把皇位直接传给我?可也没见你要封我为皇太孙啊!
“余年悠长,不患不知。臣夫妻谨事殿中,奉食娱亲,颐养天年。”
咱情分是情分,搞事是搞事,我觉得现在挺好的,你也别老给我下眼药了。
武则天闻言后淡淡一笑,摆手道:“家人都在内殿,先去见上一面吧,传令西上阁布设文物,午时召见皇嗣。”
李潼闻言后便恭声告退,行出殿堂时,自有女官入前导引,很快李潼就来到内殿中,见到一脸憔悴并颇有余悸之色的家人们。
他疾行入内,先对两位娘子并韦团儿点点头,然后才入前拜在太妃房氏席前,顿首道:“儿不孝,行事不够缜密,连累娘娘身受惊扰。”
“无事、无事就好!二郎呢?他……”
太妃房氏见到儿子入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一把将李潼抓到面前来,疾声问道。
“娘娘请放心,二兄同样无恙,目下还在南省,稍后我便让人引入宫中。”
李潼回答道,接着又一脸笑意的说道:“昨夜二兄甚是勇猛,坊间围门助事,得以困杀承嗣。入宫之后又与则天门前劈杀重规,凡所见者,都赞二兄实在宗家少勇,可托大事!”
房氏闻言后又是一脸的欣慰,不乏伤感道:“先王若知其子已经能力挽天倾,不知会怎样欣慰!来年无论声势如何,你兄弟都不能忘今日齐心之锐!三郎你虽然在祭别庭,但你母你兄,是一生的至亲!光顺软弱,守礼简疏,虽然各有各的不足,但都肯听教你,家门有你支撑,娘娘没有什么担忧,哪怕此际便见先王,也是含笑奔赴黄泉,向先王细告喜讯……”
“娘娘怎可轻作弃世之言!如今兄弟俱勇壮,世事再无困阻,正是厚报养育之恩的良时!”
李潼安慰着有些喜极失态的房氏,又对两位娘子歉然一笑:“眼下外事仍有余乱未定,家人还要暂居禁中短时。等到坊中人事收拾一番,二兄也可入居坊里闲宅,兄弟望门为邻,昼夜都可不失照顾!”
眼下他也实在没有时间跟家人闲聊太多,确定安全已有保障后,又留下杨思勖等壮宦将家人送回仁智院安顿下来,自己则又匆匆赶往西上阁,布置召见皇嗣。
政事堂也已经得讯,在皇嗣到来之前,另有几名重臣提前一步赶来,打算稍作交涉沟通,当然也包括李昭德与狄仁杰这两个主谋。
不过眼下相见,已经不像此前谋事时那样亲密无间,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彼此见面之后,李昭德率先开口道:“昨夜惊变已经不是**,皇嗣出宫乃朝野大事。如今正逢冬集,选人云集畿内,皇嗣若不尽快迎见诸外朝群众,人情喧扰之下,恐生余祸!殿下同在事中,自然也深知利害,见过圣皇殿下之后,诸事都应早决啊!”
李潼闻言后则笑着摆手道:“我薄力用大,防备北衙,已经是君恩授用、不得不当。南省老臣国士云集之地,事中定论,岂是小子能够轻易置喙。李相公此番递言,是问道于盲了。”
李昭德闻言后又是语竭,他现在唯一所困,就是没有一个正当的身份。大家如果给面子,凡事预留他一份,但如果不给面子的话,直接将他闪在一边,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杨再思入北门叩见代王,回到政事堂后便堂而皇之的收捡此前本该由张锡负责的事务,言内言外都不掩饰代王对他的嘉许。
李昭德当然也明白,向代王低头是他重获权威的方便法门,比如此前在千骑保护下去杀豆卢钦望。但无论是个人的自尊、还是现实的处境都不允许他这么做。
因为此前的事迹,加上皇嗣出宫之后对他所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看重,都决定了他在眼下就是皇嗣的代言人,但是手中却无事权,不免让他被挤兑得难受不已,看谁都有些不顺眼。
李潼对李昭德爱搭不理,但对狄仁杰却客气有加,耐心跟他商量接下来皇嗣并群臣来拜的各种礼节问题。
政事堂发生的争执,杨再思跟王方庆都先后跟他讲述过,他现在截然不同的态度,当然是给两人上眼药。手段无论巧劣,只要有效,那就是好的。
代王如此鲜明的不同态度,狄仁杰当然也感受到,看一眼坐在一边生闷气的李昭德,心中自存一份苦笑。立朝多年,他已经可以想象到李昭德失意只是短时,眼前越失落,接下来的权力可能就会越高。
他选择跟朝臣们站在一起,抛弃老战友李昭德,虽然自有其考量,接下来双方可能就会渐行渐远。
果然,西上阁这里还没有布置完毕,接下来一道制书又从禁中发出,李昭德复位拜相,取代豆卢钦望担任凤阁内史,并与代王一同负责皇嗣入拜事宜。
在场众人听到这制书内容后,不免都有些傻眼,李昭德同样是一脸难以置信,片刻后两手颤颤巍巍的接过制书,并向内宫方向遥作再拜,眼眶霎时间红了起来,语调更有几分哽咽:“臣、臣实在、实在愧受此命!”
“李相公旧年功全皇嗣,如今又不以身计,除贼卫道,皇恩嘉许,不必愧受!方今局势仍存板荡,相公若不勇而任此,更仰何人啊!”
李潼入前扶起了李昭德,心里则乐起来,他奶奶这个老娘们儿真是有口气还在都不能轻视,这眼药真是上的直戳人心。若在见过皇嗣之后再给李昭德复相,效果都不免大打折扣。
当然,此际给李昭德拜相,也是敲打一下李潼,老娘执掌国事几十年,临危时能够依靠的可不止你这个孙子。
李潼对此感触倒不怎么深,无论李昭德感恩与否,大势都很难再发生反转,毕竟他奶奶年纪摆在这里,注定了你余生只有我这一件贴身小棉袄。他奶奶突然搞上这么一手,接下来他跟李昭德能有更大的合作空间。
可是反观狄仁杰等,脸色则就不免有些难看了。
李昭德性格本来就不是娄师德那种唾面自干的好涵养,此前被挤兑得挺狠,现在其人身上最大的短板已经被补足,他要不返回头来找事,那真是“狄”字都要倒过来写。
当然,凭着他们人数优势,倒是可以试试将制书封还不受。可问题是,如果连制书都给封还,又让皇嗣来见圣皇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