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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504 勤王难行,怀义伏尸

    当代北道大军还在朔州商议撤军事宜的时候,苏味道等一行使臣已经进入到了河东道区域开始宣抚活动。

    所谓使职,有事则置,无事则免。大唐立国以来,政治上的结构便是重内轻外,上下的沟通除了固定的行政管辖之外,主要便通过名目众多的使职来完成。

    自秦朝设立郡县制度以来,古代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制演变,基本上就是遵循从临时的差遣到常设的职务。这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如汉代的刺史,唐代的节度使、按察使、巡抚使等等。

    天下统一年久,统治结构趋于稳定,上下之间的交流也越发频繁。朝廷对地方较为常设的便是诸道监察使,而地方对中央则有朝集使。

    不过随着中央强盛或者中枢政局动荡频生、迫切需要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时,单纯的监察使已经不能满足这种需求,于是名目繁多的各类使职便应运而生,诸如黜陟使、存抚使、巡抚使、按察使、廉察使等等。

    这些使职,名目不尽相同,职权也都各有高低,遣使的目的也都不尽相同。诸如黜陟使,乃是初唐时权柄颇重的一个使职,黜为罢免、陟为升迁。

    这是直接针对地方官员进行考核赏罚,通常设立在初唐贞观以前,因为这时候内重外轻的局面还没有完全形成,地方仍然具有颇高的权力。通过黜陟使直接入州进行赏罚处理,以补充朝廷铨选的不足。

    在节度使之前,除了各类专事专遣的军事相关使职之外,使衔又可以分为两大类,即就是“抚”与“察”。这两个字是最频繁出现在各类使职名目当中的,其中抚侧重于政务层面,而察则就侧重于司法刑律。

    诸如天授年间,武则天为了确保天下人能够不抵触武周代唐,分置十路存抚使。而在神都政变之前不久,因岭南流人谋反而派遣诸路按察使。

    各类使职最开始还可以凭着本职的高低和职权的范围来进行判断,但是随着遣使越来越频繁、特别是军事权的下放,需要让地方能够直接感受到各类使职的职权高低,有无受节便成了一个显著的标准,这就是节度使的由来。

    在节度使正式出现以前,所谓的节权都是不言而喻,并不需要特别强调,所有的使职基本上都是受节遣之,代表了朝廷对某些事物的态度与看法。

    府兵制的崩溃,使得中央不再具有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吐蕃的日渐壮大、突厥的死灰复燃再加上契丹的营州之乱,又促使朝廷不得不加强军备建设。

    于是一批拥有军事色彩的使职便应运而生,比如团练使、防御使、镇守使、招讨使等等。

    这些使职各自拥有高低不等的军事权,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需要常驻地方,于是此前不需要特意强调的节权便需要加以强调,节度使便成了这一类使职的领衔职务。至于节度使的畸形壮大,那就是开元以后的另一个话题了。

    今次朝廷派遣十道使者,正式的使职是宣抚采访使,掌宣命抚恤、采风访遗。职权范围比较宽泛,除了要将朝廷政令宣及州县、大赦天下之外,还有审察武周时期的刑狱冤案、肃清地方上的武氏残余,以及举荐在武周朝遭到打压迫害的才遗。

    河东道有州府一十八数,地域阔大,再加上诸宣抚使职权颇重,当然不可能凭一人奔走便宣抚得宜。所以诸道宣抚使也都各自搭配数量不等的佐员,以配合行事。

    河东道地处两京之间,兼有山河表里的险峻地势,又是武氏故里,并不止一次承担讨伐突厥的大基地,最近一次的代北道行军,河东道便是主要的募兵地。

    所以相对而言,河东道形势较之其余诸道要更加复杂,能否宣抚得宜直接关系到都畿安危,因此朝廷对于这一道宣抚也是极为重视。

    除了担任正使的苏味道之外,其下诸佐员也搭配了足足有二十多人,甚至朝廷还专遣精兵千人护送入境。除河东道之外,还有关内道也拥有这样的待遇,毕竟西京长安才是真正的大唐根本之地。

    苏味道一行并没有遵循旧法,诸州抚定后循次北上,而是在渡河伊始便直入河东道腹心所在的汾州。

    一则河东道虽然地域广大,但却是狭长分布,如果逐州过境,并不利于先发制人。二则河东道局势虽然复杂,但最主要的隐患还是来自于代北道行军以及并州长史武攸宜,只要搞定这二者,其他的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十一月中旬,当雍王还在黄河岸边布防待战的时候,苏味道一行已经抵达了河东道腹地所在的汾州,再往前去便是并州,也将迎来此行真正的考验。

    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做,使者队伍里却产生了分歧。

    有人建议暂且停在汾州,向周边各州宣达朝廷敕命,并让各州县分遣府员来汾州迎接使者一行。

    虽然他们一行也是日夜兼程,不敢怠慢,但哪怕车马再快,较之消息的传播总要落后许多。而且他们也并非政变之后即刻出城,朝廷商议对策以及选派使者又花了几天时间,所以并州的武攸宜必然已经知道了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

    假使武攸宜真有什么忧惧或是不臣之心,这会儿想必也已经做出了相应的准备。他们如果贸然进入并州,无异于自投罗网,如果武攸宜真的悍然拘禁他们,自身生死尚是其次,对朝廷的威仪损害那就太大了。

    所以便有人觉得,应该传告左近诸州,让诸州响应王命,从而对并州进行施压,让武攸宜不敢轻作逆反之想。

    而且此前代北道行军,周边几州也是主要募兵地,虽然大军仍驻代北,但想来周边几州应该还有一部分乡团残留,借此招募节制,即便并州和代北道发生什么异变,也能有一定的应变之力。

    持有这一论调的,主要是刑部郎中袁恕己等人,所言倒也并非全无道理,不失持重之想。

    但另一派人对此却持不同意见,特别是随队而来的都畿道行参军张嘉贞,对此更是嗤之以鼻,听完袁恕己等人所陈述的理由之后,便冷笑道:“此行直入汾州,为的便是定势于捷。风言之速,诸君难道今日方知?并州难道又是什么化外的番邦?

    朝中拨乱反正,天下士心欢腾,正因有此预计,我等才奉命宣抚州县。若区区二三邪念便能阻大势,那镇抚州县需要的是雄大王师,而非数员清谈之客!宣扬王命,示以浩大,才是我等为使者当思要务!

    如今尚未入境,敕命未宣,便已经先谋权术之变,则受命之人不免自疑,不乱亦乱!”

    张嘉贞这番话讲得颇不客气,袁恕己等人闻言后脸色也顿时拉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个未及而立的年轻人乃是雍王所看重的门生,但就算对雍王有所忌惮,可当听到张嘉贞暗指他们这么做隐有逼反武攸宜之嫌,一时间也是不免怒形于色:“并州长史是正是邪,此事朝中都还没有定论!张郎既知我等领受王命而来,当知生死事小,王命为大,若只凭一念意气便擅入幽隐之心迹,身辱事败,又该如何补救?”

    且不说针锋相对的袁恕己与张嘉贞,队伍中其余众人也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总得来说,倾向于袁恕己的人数还是更多。武攸宜一人或不足惧,但若加上代北道大军,则就难免势壮胆魄,武攸宜究竟会做出什么,谁也不能确定。

    但张嘉贞所言也自有其道理,眼下距离并州已经咫尺之遥,他们若在此时裹足,则就不免示弱于人,此前日夜兼程的赶路便没了意义,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稳步推进。

    眼下争执不下,决定权自然落在了苏味道这个正使身上,而苏味道也不负众望的再次发挥他模棱两可的作风,并没有直接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只说先行投馆,短作休整。

    一行人入住馆驿之后,张嘉贞仍有几分不忿。他也知自己在队伍里人微言轻,就算背后站着雍王,但眼下已经进入河东道腹地,别人也不会将他放在眼中,所以还是打算先行说服苏味道。

    入夜后,当张嘉贞来到苏味道居舍时,发现已经有人先一步到来,乃是监察御史解琬。

    “我就说,张参军此夜必至,果然如此!”

    对于张嘉贞的来访,苏味道并不感到意外,先是示意张嘉贞入舍,然后又对坐在对面的解琬笑语道。

    解琬微笑点头,并不多说。

    张嘉贞却没有心情与这二人闲谈,入席坐定后便说道:“并州与代北道瓜葛如何,实为可知,同路者怯行难免。但既然身领此命在身,决不可逡巡观势。袁郎中等进言,看似不失持重,但其实是将使权分授地方,河东道能否定势,须仰州县之力,这实在大大不利于朝廷恩威树立!”

    张嘉贞虽然资望尚浅,但并不是一个蠢人。他心里很清楚,袁恕己等人的建议,是让本来朝廷与并州直接对话解决矛盾,转为拉拢州县乡势。

    如此一来,他们这一行人对于河东道的局势影响,将会退为其次。

    姑且不论这对朝廷威信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起码对雍王是极为不利的,雍王在地方上乏于经营,一旦形成诸州对并州的包围施压,那么雍王在河东道的话语权就会被快速边缘化。

    苏味道立朝多年,张嘉贞都能看明白的问题,他又怎么会不清楚。袁恕己等人之所以到了汾州才发难,就是为了避开朝廷特别是雍王的干涉。

    雍王在畿内哪怕兵权再重,但却难以直接作用到地方州县。袁恕己等人便可以绕开雍王的影响,与地方官员乃至于团练势力进行交涉沟通,拿下武攸宜、分化代北道大军。

    当然,苏味道作为一个正使,如果任由袁恕己等人入此操作,他的使权也将被大大分割。

    “张参军既有此见,那又有什么良策陈述?”

    苏味道并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又问向张嘉贞。

    张嘉贞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唯今之计,只有速入太原,与并州长史结成共识,才能即刻定势,不受乡情所扰。但如今使团已有分歧,实难说人以性命之重。卑职愿单身北进,游说并州长史。”

    对于说服武攸宜,张嘉贞还是颇有信心的。

    一则来自于雍王的授意,张嘉贞这里有雍王给武攸宜的亲笔信,同时也知道苏味道握有圣皇给予武攸宜的书信,但是后者不能轻动,如果武攸宜真的逆骨顽强,圣皇也说服不了他,反而有可能被他利用以控制代北道大军。

    二则就来自于使团的分歧,袁恕己等人要营造诸州围攻的架势,本身已经把武攸宜定在该死的位置上,一旦这样的局面形成,那么武攸宜必死无疑。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苏味道微微点头,对这个年轻人的胆量不乏嘉许,但却并不赞成其人的想法:“张参军勇气可嘉,难怪能得雍王殿下垂青。但日间你也说,风言迅于足力,此刻再往太原,怕是难觅攸宜踪迹。其人已知神都惊变,焉能不作自图?”

    张嘉贞闻言后,脸色不免一变,忍不住惊声道:“若武攸宜已经与代北道大军合于一处,那人心情势将更加难判。我等贸然深入此境,不是进退两难……那更该要直入并州,据太原雄城,与贼相抗啊!”

    “如此一来,与袁郎中等所谋又有何异?”

    苏味道闻言后又笑起来,继续说道:“攸宜所图者,活命而已,即便已经入军,也难作恶行,否则雍王殿下也不会作谋保他。并州此地,兵势不可仰,人情不可望,但却仍有根本之计,非俗邪能扰。所以召解御史入论,正为此计,张参军你知不知是何?”

    张嘉贞听到这话,不免满脸疑窦之色,并下意识看了解琬一眼。雍王门下分抚诸道,具体在河东道方面,只有苏味道与他还有眼前这个解琬。

    严格来说,解琬还不算是雍王门生,从雍王口中得知乃是圣皇向雍王推荐的一个人才。

    略作沉吟后,张嘉贞脑海中灵光一闪,压低语调道:“武兴县?”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苏味道与解琬俱都满意的点头,对这个年轻人所表现出的悟性颇为欣赏。

    “攸宜或许已经不在太原,但太原人事也不乏复杂,非我等能够轻入。但若能据武兴皇陵,则事机根本已经在控,不惧外邪所扰。”

    武兴便是文水,武氏祖陵所在。只要控制住此地,武攸宜哪怕狂野到上了天,也要被拉下来。同理,无论袁恕己等人拉拢到多少河东道州县官员,也都不敢入此招摇。

    解琬乏甚家世背景,是圣皇武则天提拔起来的寒士人才,此行随队而来,主要就是为了保护武氏祖陵不受侵犯。

    最开始,苏味道也不想将此当作一个手段,但袁恕己等人到了汾州却突然持此异调,一时间也让他有些进退两难。

    队伍裂痕已经存在,其实白天里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算好,苏味道虽然是他们的上级,但也并没有直接收斩异议者的权力。

    如果任由这样的裂痕存在,此行宣抚河东道效果必然会大打折扣,再回奏朝廷的话,时间上也来不及。一旦河东道乱起来,不说袁恕己等人处境如何,苏味道必然难辞其咎,所以这是争端发生的底气所在。

    苏味道虽然处事模棱两可、乏甚原则,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糊涂蛋,所以入夜后便召解琬来商议此事。

    得知苏味道与解琬已经有了这样的谋算,张嘉贞安心之余,不免也有些羞惭,自觉得跟这些长久立朝之士相比,他还是有些稚嫩。

    第二天一早,苏味道便以正使的名义将袁恕己等人分遣前往左近各州,让他们负责联络州县官员们。待到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分遣出去之后,一行千余众便加快行程,沿汾水直往武兴县而去。

    武兴县的武氏祖陵,自有一批陵卫驻守,当苏味道一行到来,验看符节之后,自然接手了陵园的防卫工作,并顺便将这一批陵卫也给收编。

    这一批陵卫,自属于并州大都督府下,归于并州长史武攸宜节制。苏味道一行之所以这么轻易便将陵园控制权给夺取过来,一则是武攸宜忙于抢夺代北道大军的控制权,二则也是得到消息后不敢声张,因此并没有顾得上这方面。

    掌握了武氏祖陵之后,苏味道心中大定,一方面着令张嘉贞速往太原的并州大都督府、召武攸宜往武兴县来见,一方面又分遣各路使者传告州内诸县,即刻往陵园供奉衣食、佣力。

    当张嘉贞抵达太原时,果如苏味道所料,武攸宜果然已经不在都督府,主持都督府事宜的乃是司马张晋客。而且此时,神都政变的消息早已经传入了太原城中,整个太原大都督府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

    当从张嘉贞口中得知宣抚使苏味道已经抵达了武兴县的皇陵,并召大都督府一众官佐即刻往见,张晋客一时间也是惊骇有加。

    因为就在张嘉贞到来之前不久,还有人前来太原游说张晋客自据太原、响应诸州以诛武攸宜,张晋客正犹豫不定。

    不过随着张嘉贞的到来,张晋客倒也不需要再作犹豫。原因很简单,如果听信了游说之言,他在外要与武攸宜敌对,在内则是抗拒宣抚使之名,怎么算都是得不偿失。

    所以张晋客也快速作了决定,虽然本人不宜离开太原城,但还是派遣近千力役胜载酒食送往武兴县,并以大都督府名义传告境内诸县做好迎拜宣抚使的准备,直接投诚了。

    张嘉贞倒是不知已经有人来游说张晋客,但从太原城内一片混乱的局面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袁恕己等人在途中已经敢分持异见,当然也会有针对代北道大军的后计。

    所以他也并没有留在太原城等候消息,而是请求张晋客派人为向导,引他直往朔州的代北道大营而去,希望能够赶在别人之前与代北道诸总管进行沟通。

    张嘉贞反应不可谓不敏捷,但终究还是落后一步,早在他抵达太原前几日,已经有数路人马快马加鞭的赶往代北道大营,甚至第一路人已经在并州北境迎上了正从朔州撤回的大军。

    代北道大军行营宿地中,武攸宜突然收到契苾明邀请,不疑有他,率领十几名亲卫士卒便往契苾明营地而去。

    入帐之后,不待坐定,契苾明突然振臂一呼,左右顿时涌出近百名武装整齐的贲士,将武攸宜一行在营帐内团团围住。

    惊逢剧变,武攸宜一时间也是震惊不已,身在亲兵拱卫之中指着契苾明颤声道:“契苾总管何为此态?”

    “为何如此,要问大王自己!莫非大王以为我昏聩可欺?神都城内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大王难道不知!”

    契苾明单手持刀,脸色恼怒无比,同时将手一摆,帐内引出一名瑟瑟发抖的中年人,他提住中年人衣领前行几步并怒声说道:“此贼私窥李多祚营地,为我营士所执,大王要不要听一听我拷问出什么惊天秘事?”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色也是陡然一变,同时疾声道:“我绝非有意隐瞒,但神都之事我也所知不深,不敢妄作判断,以此惑人!但除此之外,我能将圣皇陛下密令示于契苾总管,已经是性命相托。我与代王,虽然分属两族,但在圣皇训令之下,所积旧好,不异手足之亲!所任并州职事,正是代王所荐!总管若于帐中杀我,来日又将如何归朝……”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契苾明脸色稍缓。他自然恼怒于武攸宜竟然将这样的大事隐瞒他,但听武攸宜所呼代王,倒也了解武攸宜所言不虚,的确对神都事情所知不深。

    他将手一摆,帐内围聚的兵卒们稍稍后退,并冷声道:“代王殿下如今已是雍王。”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疾呼道:“那圣皇陛下仍安否?”

    “陛下仍然安在大内,雍王殿下业已督统北衙!但建安王你、你也真是昏计至极,如此惊天大事,又能瞒过几时?若早据实以告,尚可从严防禁,如今外间风言已经不知入营多少!”

    如果不是拷问得知圣皇仍然在世,契苾明早在武攸宜入帐之际便要下令砍杀此人。

    可现在,他却不敢轻易杀了武攸宜,倒不是武攸宜所言跟雍王似是而非的交情,而是因为意识到神都政变的消息可能已经在营中传开。

    契苾明是在李多祚被拘押之后兼领其营伍军士,才无意中截获情报,但整支大军还有十数路总管,他也不能确定究竟有多少消息散入进来。

    “那、那现在又该要怎么办?”

    武攸宜这会儿也傻了眼,他当然也有这样的预计,但心中还是暗存侥幸,盼望着大军彻底进入并州境内之后除掉了薛怀义,诸将就算尽知消息,也有手段驾驭。但刚刚得讯的契苾明反应已经如此激烈,也让他一时间惶恐无计。

    “还能怎么办?先掌中军!”

    契苾明让人架起武攸宜,便率众直往中军宿营冲去。

    冲行途中,中军大帐处已经传出了急促的鼓号声,契苾明与武攸宜闻言后心中也是一凛,步伐不免更加快速。于此同时,其余各路总管也或遣亲信、或亲自赶往中军大营。

    行至中军大营外,契苾明等人便见中军总管曹仁师正亲自驻守于营门外。眼见到契苾明一行率军这么多,曹仁师眸光一闪,入前低声道:“事在今日?”

    不同于武攸宜私心过重、重大情报还要遮遮掩掩,契苾明已经将密令消息告诉了曹仁师,毕竟曹仁师作为中军总管,要除薛怀义绕不开他。

    听到曹仁师这么问,契苾明也点点头,并问道:“中军急召,是为何事?”

    “放心,怀义未觉。苏宏晖入帐,随后便作召令……”

    稍作权衡后,契苾明拉住曹仁师低语道:“神都有变,召令或是为此。但眼下不暇细诉,此夜你我性命并在一处,相信勿疑!”

    曹仁师闻言后脸色也是陡然一变,但随着听到召令后越来越多人赶到中军大营所在,眼下也无暇细说,只是对契苾明重重点头,并将其身后营士一并放入。

    当契苾明与武攸宜赶到大帐中时,这里已经聚起了许多总管并将领,苏宏晖正在神色严肃的整顿着秩序,不准众人肆意喧哗吵闹。

    然而正在这时候,后帐中却传来悲伤的嚎哭声,听声音正是大总管薛怀义。

    不旋踵,薛怀义已经披甲入帐,满脸的鼻涕泪水,随手抹了一把,手持一杆颇重的铁杖,大声喊叫道:“神都城中,有贼子欺侮圣皇陛下!早知如此,我何必强征远虏!诸将都是大周忠勇,随我回军勤王!”

    帐中诸将领们,有的是懵然无觉,有的则心怀鬼胎,但在听到薛怀义这话后,一时间倒是整齐的默然无声。

    薛怀义见众将沉默,不免更加气恼,一把推开正待上前发声的苏宏晖,大步行至武攸宜面前,厉声道:“建安王不随我回军勤王?”

    武攸宜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回应,但觉手心一凉,低头一看,契苾明已经将佩刀塞入他手中,与此同时那眼神也冷厉至极。

    刹那间,武攸宜已经明白契苾明的意思,要么手刃薛怀义,要么二者一起伏尸此中,于是他大喝一声挥刀直劈薛怀义那还未着兜鍪的光亮脑壳并吼道:“奉圣皇陛下命,诛杀贼僧怀义!”

    血光迸闪,刀刃自薛怀义左耳间深深嵌入颅骨,但因披甲甚重,薛怀义身躯并未飞起,只是踉踉跄跄斜里扑倒在地,光亮的脑壳飞快被血水所没。

    与此同时,契苾明也上前一步,拉着武攸宜直登主位并大声道:“神都警训,只是邪言!圣皇陛下早有密令施及建安王,收斩乱命贼子薛怀义,以扬军威!”

    “圣皇密令在此,圣皇密令在此!”

    武攸宜也连忙掏出一直贴身收藏的圣皇密令,并向众将展示出来。

    大帐外杂乱的脚步声飞快欺近,是中军总管曹仁师正率中军将士们将此处大帐团团包围住,然后曹仁师在兵士们簇拥下披甲入帐,并不看刀锋仍然嵌在脑壳,已经死透的薛怀义,只对武攸宜叉手道:“臣等谨奉圣皇陛下制令!”

    “臣等谨奉圣皇陛下制令!”

    随着曹仁师率众入帐,其余众将也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叉手作拜。

    眼见众将拜作一地,武攸宜原本紊乱如麻的心情也略有安定,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做,一时间却还没有定计。

    苏宏晖适时上前,开口说道:“夜中急召,已经扰军。众将士宜安守营盘,不得逾越禁令!诛贼之事,请明日再宣!”

    契苾明看了苏宏晖一眼,知道营务事宜多在此人掌控,风言入营,其人所知只会更多。但眼下正值夜中,也的确不宜再杀苏宏晖,否则营事必将难控,这对他们所有总管们都大大不利。

    而且接下来清查诸军总管还有谁与外勾连,少不了苏宏晖这熟知营务者配合,如此一番权衡,他便对武攸宜重重点头。

    于是接下来,薛怀义首级被割下,尸体被拖出,但其死讯则秘而不宣。

    而营中诸将领们各自符令也被收缴,用以安抚各营士卒。至于眼下大军营务,则交由武攸宜、契苾明、曹仁师并苏宏晖四人统掌,共议后计。

    深冬满月,寒凉如冰,自天幕中垂落下来,得厚覆山梁草野并道途的积雪映射晕开,天边孤星闪烁,荒野寒鸦不鸣,使得此夜空旷无垠。

0505 诸将自谋,雍王可靠

    薛怀义的死,并没有给整支代北道大军带来太大的影响,毕竟他这个所谓的行军大总管,本身在军中存在感就不高,营事军务悉委几名行军总管代劳,本身是生是死,对大多数将士而言,并没有太深的利害关系。

    当然,这仅仅只是表面上看来,究竟各营将士心里面是怎样的感受,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薛怀义哪怕再怎么可有可无,但毕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行军大总管,突然就这么被处死,多多少少还是让人狐疑不定。

    契苾明等将领们,眼下也只是尽力通过营规约束部伍,极力杜绝军中出现什么串结的苗头。他们各自虽然都有一定数量的心腹将士,但相对于整支大军而言,比例非常的小。

    所以在除掉薛怀义之后,他们也需要武攸宜这样一个人物在名义上节制全军,才能将局面堪堪控制住。但在总管一级的高级将领们还没有达成共识之前,已经不敢再让大军贸然出行,担心行军过程中,或就会出现不可控的变数。

    于是,整支大军眼下只能暂时留驻在并州北部这一片区域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过往这些年朝廷征讨突厥并非一次,或朔方、或代北,并州几次作为大军的前进基地,自然也就有一些配套的基础设施,诸如营盘、牧区之类,使得大军不至于露宿荒野。

    但是,没有了薛怀义这个名义上的主帅,武攸宜本身对代北道大军影响力也不够强,再加上神都政变的消息已经在高层将领之间传开,这更让大军没有了一个统一的约束,究竟该要何去何从,诸总管心里也都是充满了茫然。

    如今大军中,也分成了几个派系,契苾明所领单于都护府旧部,并兼领李多祚部伍,合计近万之众,算是统军最多的一路总管。

    但这也是建立在整个军事指挥系统还未崩溃的前提下,一旦军心崩坏,营卒兵长们不再受军令约束,起码李多祚的部属将不会再受契苾明的控制。

    曹仁师自拥中军,兵数虽然不多,仅只三千余众。但这三千余众却全由南衙禁军所组成,无论是战斗力还是服从性,都是诸营翘楚,也是整支大军的中坚力量。

    按照大唐作战军队的普遍建制,通常是以一定比例的府兵作为核心,再搭配团练健儿并胡部仆从,从而组成一路大军。

    像贞观以及高宗前期,对外用兵多有以几千破数万乃至十数万的辉煌战绩,原因正在于此。作为大唐精华的府兵,乃是当世第一流的强军,也是大唐立国以来得以横扫诸夷的核心力量。

    不过也正因此,曹仁师虽然掌控着这样一支精锐力量,但也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将这支军队划为私己。

    他能够统军前提是,他乃是朝廷所任命的行军总管,如果他敢下达什么明显违抗朝廷的命令,军心必将不附,说不定营中一名别将都敢直接砍了他。

    另一方那就是苏宏晖了,苏宏晖直接统率的兵众并不多,仅仅只有一军三千余众的新募健儿,战斗力也不算高。

    但苏宏晖的优势就在于,他本身便出身将门,作为名将苏定方的族孙,在朝野内外、军政两界都不乏亲故友人。

    而且今次代北道行军,苏宏晖本身还承担着一部分行军长史的职责,薛怀义这个行军大总管形同虚设,大部分营务都由苏宏晖处理,与大部分行军总管都保持着良好的互动。

    严格说起来,苏宏晖才是薛怀义死后、大军中事权最高的一个将领。薛怀义之死没有在军中造成太大动荡,主要也是靠的苏宏晖奔走驻营约束将士。只要他能勇作表态,大部分的行军总管以及中层将领们,都会倾向于听从苏宏晖的号令。

    不过苏宏晖本身性格又不够强势,且无应对剧变之能,甚至怯于承担责任,在进行完基本的约束营伍之后,便直接退回了本身部伍之中。

    当然,苏宏晖这种退避,也颇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思。如今大军中,并没有一人能够振臂一呼便完全控制住局势。就算有人相对势大,敢直接砍杀薛怀义,但未必敢家害他。

    朝中纵有变故,但苏宏晖在朝中也不乏亲故声援,并不需要在这样的敏感情况下冒进以搏求表现。

    如此一来,代北道大营中倒是暂时达成了一种彼此制约的相对平衡,但这种平衡所造成的结果就是整支大军都僵持在原地,进退不得。

    这种状态当然不可能长久维持,而且每时每刻都有小的变数发生,其中最主要的变数便是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正通过各种渠道散入到军中。

    随着消息渠道越来越多,整场政变的过程也被勾勒的越来越清晰,诸总管们一方面自是满心的惊叹,一方面也在极有默契的将消息加以封锁,不敢让其扩散到中下层的营伍中去。

    但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此惊天大事,又怎么可能长久隐瞒得住。随着消息越发下沉,知事者越来越多,局势也将更加的不可控。

    “怎么样?苏总管愿不愿意入营详谈?”

    中军大帐中,眼见到契苾明与曹仁师行入,武攸宜便迎上前,急不可耐的询问道。

    眼下的他,虽然成功斩杀了薛怀义,但也因为此前刻意隐瞒消息而遭到契苾明的猜疑,不敢再作相谋。如今他虽然待在中军大帐,但却形同软禁,半点军务都接触不到,对自身安危也担忧到了极点。

    眼见两人默然摇头,武攸宜忍不住跺脚怒骂道:“苏宏晖这狗贼,薄胆至斯!半点担当都无,只求自保,全然无顾一旦消息传开,大军将成沸汤之势,真是可恨!”

    契苾明与曹仁师对望一眼,也从各自眼中看到恼怒与担忧。苏宏晖龟缩不出,不愿意跟他们商讨后计,武攸宜也的确骂出了他们的心声。

    可问题是,武攸宜哪来的脸喝骂苏宏晖?如果不是他在谋事之前刻意隐瞒如此重要的消息,使得契苾明等人难再与之推心置腹的相谋,军中情势也不至于疏离成这幅样子。

    现在苏宏晖不愿站出来商讨大事,契苾明与曹仁师联合起来虽然势力不弱,但也不敢肆意用强把持全军。一旦打破眼下这种僵持,使得消息完全泄露出去,那真是谁先动谁先死。

    几人商议一番,也没有一个成熟计略,于是契苾明便心事重重的离开中军大帐,准备返回本部营区。

    可是当他离开中军营地后,其心腹部将突然入前低语道:“禀大将军,卑职在外等候之际,偶闻中军将士私议大将军之所以与建安王同谋诛杀薛怀义,是为了外投突厥……”

    契苾明听到这话后,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继而更觉手足冰凉,心知这流言若扩散出去,足以将他置于死地!

    他下意识准备返回中军,想要跟曹仁师商讨此事,可是走出几步后,却又蓦地顿足。他与曹仁师虽有默契,但也绝对达不到性命相托的程度,更不知该要如何说服曹仁师相信他绝无外逃之心,若再折返回去,怕要自投罗网。

    契苾明自然没有外逃的打算,他虽然出身蕃部,但祖辈便已内附,父子两人都娶李唐宗室女,骨子里便将自己视作一个唐人,本身早已经习惯了在两都的生活,又怎么可能再想返回塞上过那种居无定所、茹毛饮血的生活!

    更何况,神都政变对他而言也影响不大,政归李唐后,他甚至还有可能凭着这一层外戚的身份更得重用。说他打算外逃突厥,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但契苾明心意如何是一方面,在这样敏感的情势下该要如何取信别人又是一方面。流言将他与武攸宜捆在一起,又有诛杀薛怀义的事迹在前,在一些外人看来,未必没有这样的可能!

    想了想之后,契苾明意识到是自己近日表现过于活跃,而且统率的军众最多,所以才引发了一些人的敌意与恶意针对。

    但意识到这一点,契苾明也没有什么好的应对方法。恶意针对者或许担心直接激怒了他,所以在传播流言的时候还能稍作克制,先在服从性更高的中军进行传播,可如果他真敢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这流言转瞬间可能就会全军皆知。

    契苾明一路心事重重的返回本部营地,先将一部分亲信召来,安排在自己营帐周围,又下令全营戒备,将士们统统不许与外界沟通。

    但他清楚,仅仅只是封锁全营也只是坐以待毙,他必须要进行自救!外逃是不可能的,别说他根本舍不得放弃如今拥有的一切,就算横下心来有这样的想法,麾下众将士们也绝不会跟他走这样一条黑道。

    眼下各种消息,都还是私底下的传播,契苾明也意识到自己想要活命、乃至于保住现有的权势,就必须要与朝中强权人物产生深刻勾连。

    皇嗣?

    武氏诸王被杀,皇嗣出宫监国,毫无疑问乃是神都城这场政变的最大胜利者。

    但契苾明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一则他与皇嗣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往来,突然这样宣称,未必能取信于人。二则皇嗣作为神都政变最大胜利者,军中肯定也有多路总管已经心向皇嗣,暗中传播流言者可能就是这一批人,想要借此瓜分他的军势。

    雍王!

    雍王是宗枝少壮,也是神都政变主持者之一,敢作这样的险搏,可知雍王志向雄壮。而且雍王虽然骤大一时,但是根基仍浅,自己如果先向雍王示好,雍王应该不会对他视而不见。

    就算眼下雍王的势力还影响不到远在并州的代北道,但这路大军最终还是要返回神都,只要自己能够咬紧牙关的宣称与雍王关系匪浅,其他总管也不敢对他下死手的整治!

    像是武攸宜,被契苾明伏兵围在帐内,生命遭到威胁时,下意识喊叫出来也是雍王名号。既然流言也将他与武攸宜扯在一起,而他也的确说不清,那不如索性同作一声,向雍王靠拢!

    契苾明刚刚有了这样的决定,突然部将又冲入帐中禀告道:“将军,朝廷使者已经抵达了营外!”

0506 嘉贞入营,可汗暴毙

    张嘉贞一路北行,心里已经设想过诸多情况,对此行已经不抱什么乐观之想。

    最简单的一点,他们自太原城出发后,一路行经馆驿,便遭遇了许多波折与麻烦,或者是馆驿中餐食不备又或骑力不足,或者是被人告知前路风雪拥堵、需要绕道而行,就这样无形中将旅途给拉长许多。

    甚至于这一次之所以能够寻到代北道大军驻营,还是他用强逼问驿卒才打听出来代北道大军已经入驻并州北部营地,否则便有可能被人引到忻州乃至于更远的区域。

    这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张嘉贞也曾担任过数年县尉,对于这些基层手段不能说尽数了然于心,但也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天下州府三百余数,这些州府都直接归于中央管辖,哪怕在政治清明的治世,想要事无巨细的管理周全都非常的不容易。至于州下的县乡,则就更加的覆及不到。

    时下虽然已经没有了旧时那种乡势跨州连郡的土豪宗户,但地方上仍是不乏乡情勾结。总之只要不酿生什么大的动乱,朝廷对此多数也都是视而不见,实在是管理不过来。

    张嘉贞作为宣抚使下属一员,地方上自然不敢贸然加害,但如果搞点这样的小动作,其实也是无从追究。

    当然他也明白,暗中阻事者之所以敢这么做,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资历浅薄,人微言轻。如果换了苏味道北行,也没有人敢搞这样的小动作。毕竟真要触怒苏味道这样的正使,下一刻或许就会招来朝廷直接的打击。

    沿途这些馆驿们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单纯的戏耍张嘉贞,很明显就是为了拖延他前往代北道行营的时间。

    如果真要追究的话,根源应该还在并州大都督府,当他露面于太原,行程已经不能保密,如果太原城中已经有人跟使团里别人有了联系,那么阻挠张嘉贞的行程也是应有之义。

    所以这一路上,张嘉贞已经做了代北道行营中可能已经发生异变的可能,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继续前行。一则是雍王所托不可辜负,二则是跟暗中动手脚的人相比,他还是有优势的,那就是他持有宣抚使苏味道的手令。

    至于其他人,就算能够先他一步进入行营,但手中并没有宣抚使令,也就不能代表朝廷与代北道诸总管进行沟通,甚至有可能因为违命冒进而遭到严惩。

    数日后,张嘉贞终于抵达了并州北部的代北道行营外,即刻递上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信符书令,直言要见营中主事者。

    第一个赶到辕门外的乃是行军总管苏宏晖,他对营防本就拥有极大的影响力,所以辕门处守军得信后便先通知了苏宏晖。

    “我等代北道行军驻此已有数日,正进退失据,请使者入营,宣告朝廷敕命!”

    苏宏晖并不认识张嘉贞,但在见到张嘉贞递入的手令署名乃是苏味道时,心里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觉得事情发展总算是对他有利。

    他跟苏味道倒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苏味道乃是绛国公裴行俭的婿子,而苏宏晖也曾受教于裴行俭。有这样一份交情存在,自然能够让苏宏晖更加安心。

    但张嘉贞却仍不失警惕,站在营门前拱手道:“请问苏总管,营中如今掌事者谁?卑职虽然位低,但身受朝廷使命而来,宣扬正命,不敢谦虚自贱。”

    苏宏晖虽然想要提前一步跟使者进行沟通,但也不敢直接在辕门前用强掳走使者,听到张嘉贞如此坚持,只能说道:“如今做掌军机者,乃副大总管建安王攸宜。近日军中颇生变异,不便在营外细说,请使者速速入内,让我与你仔细分讲。”

    “那大总管鄂国公……”

    张嘉贞闻言后眸光一闪,继续追问道。

    说话间,另一边已经又有一路人马向辕门前快速接近。

    苏宏晖见状后,脸色也是一变,当即将手一挥,喝令麾下将卒将张嘉贞团团保护起来,并不忘对张嘉贞解释道:“眼下军中气氛刁钻,人心诡异,这么做,并非冒犯使者,只是防患未然。建安王手持圣皇密令,数日前已经将薛怀义诛于营中!”

    对于营中异变,张嘉贞早有预料,因此倒也并没有惊悸不安,只是疾声道:“有劳苏总管导引卑职直入中军大帐,面见建安王之后,再将朝廷敕命宣告诸君!”

    张嘉贞倒不是觉得武攸宜有多可靠,不过无论从哪方面而言,他都要与大军统帅进行对话,而不是随便向某一个行军总管吐露机密。

    对于张嘉贞的要求,苏宏晖不便作答。眼下中军总管曹仁师与另一路总管契苾明勾结成势,就连他都不敢轻易前往中军。

    这时候,营中另一路军众也冲到辕门前,为首者乃是另一路行军总管名为张松龄。张松龄的祖父张俭曾为代州都督,并且还是第一任的东夷都护府都护,乃是出身关陇的世家将种。

    张松龄引众至此,视线绕过一圈之后便落在被苏宏晖部众团团包围起来的张嘉贞身上,认真打量几眼,然后才又望向苏宏晖,并说道:“听营卒来告,朝廷使者已经至此,便是此人?”

    苏宏晖还没来得及回答,营垒中又接连有数路人马至此,彼此间泾渭分明,已经显示出营中军令业已失控。

    不过张嘉贞看到这一幕后,倒是松了一口气,各路总管擅自行动,这说明军中并无一家独大,而是彼此猜疑与提防,对他这个使者表现出如此大的兴趣,则是说明众人都在等待朝廷声讯然后再图后计。

    但与此同时,张嘉贞也是忍不住暗道遗憾,若早知代北道行营是这个局面,那么就该让苏味道亲自前来,说不定就能一举定势。

    至于张嘉贞,终究还是人微言轻,哪怕是身领朝廷与雍王双重使命,但在这远边之地,也未必会被这些悍将们放在眼中。当然,代北道行营已经混乱成了这个样子,怕也难以维持到苏味道赶来那一刻。

    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张嘉贞直接在马背上踩鞍而起,对在场众将士环施一礼,并开口说道:“卑职都畿道行参军张嘉贞,奉宣抚使命先期北进抚慰军民。”

    听到张嘉贞自报门户,在场众人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人听到张嘉贞只是区区一个行参军,顿时便没有了兴趣,并不觉得区区一个参军下员能够给大军带来什么触动改变。

    但有的人在听到都畿道三字的时候,心里已经不免一突,雍王李慎之担任都畿道大总管,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眼前这个参军既然在职都畿道,同时又作为使者北进宣抚,想必是与雍王关系匪浅。

    “得知雍王殿下于畿内壮行,我也深感振奋,只憾行在征途,未能并肩共事。张参军北行前,皇命之外,不知雍王殿下可有寄言传达故人?”

    心中这么想着,契苾明已经越众而出,靠近张嘉贞并高声说道。

    张嘉贞入事年短,而且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畿外任职,虽然知道十八路总管名单,但只凭面貌并不能对号入座,根本就不认识契苾明。

    不过契苾明言中对雍王的示好之意却是十足,这也让张嘉贞心中一喜,忙不迭下马、排开众人后趋行至前,并昂首道:“卑职临行前,雍王殿下确有所嘱。畿内大事兴弄,传及诸边,难免人情惊扰。雍王殿下知卑职历事浅薄,恐不能胜任所使,特嘱卑职入军之后,先向总管请教情势诸类……”

    见这个参军年纪不大但却如此上道,契苾明也是忍不住拈须大笑,同样翻身下马,拉住张嘉贞手臂,并不乏体贴的帮他拍去肩背上积雪:“雍王殿下少壮雄伟,动则惊雷之怒,遣用员佐也是忠勇可观,代地苦旅,人皆畏行,张参军不负使命,轻骑入军,殊为难得!”

    “总管谬赞了,卑职既领职事,岂敢怠慢。况代北道众将士卧雪饮冰,壮行讨虏,才是真正的社稷柱石,不该再受彷徨之扰,情势疾困!”

    张嘉贞又连忙抱拳说道。

    两人一唱一和,落在众人眼中不免又是另一番感触。原本这样区区一个行参军,实在不值得重视,即便身后站着雍王,那也远在数千里之外。

    可是现在得了契苾明的欣赏抬举,情况则又有不同。契苾明有权而无势,在一些人眼中已经近乎一块肥肉,可却没想到这家伙浓眉大眼的,暗地里竟早与雍王相交默契,其在军中的分量自然又有不同。

    契苾明拉着张嘉贞,热情的将他引向中军大帐。至于其他赶来此处的诸总管们,则就各怀心思的缓缓退去。他们虽然也好奇朝廷对他们代北道大军整体是个什么态度,但一时间也在犹豫该不该冒险前往中军探听消息。

    张嘉贞入营不久,又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突厥可汗阿史那骨笃禄不久前暴毙,漠南黑沙城之所以空虚,正是因为镇守此处的默啜率众前往牙帐争夺可汗之位!

    消息入营之后,诸将自然不乏惋惜,若他们早知骨笃禄身死,就该放胆直入漠南,哪怕不能痛击突厥主力,摧毁黑沙城这一南牙所在也是大功一桩!

    与此同时,另有一种氛围在军中弥漫开,须知他们此次行军,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方士进言骨笃禄必亡于今年。原本诸将对此不甚在意,可现在事实却突然应验,这是否意味着圣皇陛下天眷未失?

0507 中军议事,诸将思归

    “不卒禄、真的死了?”

    本部营帐中,听到中军军使来告,张松龄有些难以置信的追问一句。

    军使闻言后便点点头,并不乏遗憾的说道:“今次出军,若仍循故道朔方,想能更早得到消息,大军雄出或可直捣突厥牙帐!”

    听到军使这么说,张松龄一时间也是默然。朝情局势暂且不提,但身为戍边大将,谁又没有勒石燕山、横扫虏庭的想法。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眼下的边境形势并不足以支撑大军远征突厥牙帐,但如果能够抓住突厥内乱的时机而直攻其主力所在,也一定能给对方造成重创,同样是一桩足以名垂史册的大功!

    “目下诸军总管已经前往中军大帐,建安大王特使卑职入请总管入帐议事。”

    很快军使下一句话便将张松龄从横扫大漠的畅想中拉回了现实,听到这话后,张松龄下意识点点头,并又问道:“后军于总管处,可有传达?”

    “消息正是后军探得,于总管已经身在帐中。”

    两人所言于总管名于敏直,乃是西魏八柱国之一于谨的后人,从辈分论乃是张松龄的姑父。得知于敏直已经前往中军大帐,张松龄心里暗松了一口气,于是便也率领几十名亲兵,跟随军使往中军大帐而去。

    当张松龄到来时,诸路总管大半已经聚集在此,席末还有一个昨日入营的使者张嘉贞。张松龄入帐后,对众人稍作致意,然后便坐在了姑父于敏直一侧。

    这是在薛怀义伏诛之后,诸路总管们第一次聚的这么整齐。坐在帅案后的武攸宜以及近处契苾明等人看到诸总管们陆续到来,心中也是不免松了一口气。

    此前诸总管各存猜忌,又没有一个强力人物坐掌中军,根本就召集不起来,使得大军只能僵持在此。现在虽然彼此之间猜忌仍未彻底消除,但起码是能聚在同一场合商讨事务。

    张嘉贞虽然陪坐末席,但诸总管入帐后也都对他不乏友好的点点头,这也让他松了一口气。昨夜入营之际,他已经见识到如今军势是如何崩坏,这样的局面对此番出使无疑是非常不利的。

    现在诸将能够齐聚一堂,张嘉贞也明白这跟他入营关系不大,主要还是漠北传来的消息所致。

    神都政变后,无论皇嗣还是雍王,其权威一时间都不能完全震慑住远边这些悍将,而圣皇的权威也因政变而大大受损。

    可是突厥可汗不卒禄突然暴毙,这无疑又给圣皇覆上一层神秘光环,凭着圣皇余威又能将这些将领们重新拉回同一场合。

    抛开这些神秘因素的影响,漠北局势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朝廷对此态度如何,也是众将迫切关心的一个问题。代北道大军是抓住机会继续征讨,还是撤回国中进行休养,这也关系到众将各自前程。

    “漠北之事,想必众将军已知。此番代北道行军,竟错失这样一个天赐良机,也真是让人思之扼腕!”

    等到众人到齐,主持会议的武攸宜首先开口,一边讲着,视线一边瞥向坐在席中的苏宏晖,意思不言而喻,抛开薛怀义这个挂名大总管,苏宏晖乃是主要负责营务的行军总管,大军北进后趋于保守,以至于没能抓住时机痛击黑沙城,苏宏晖这个实际负责人实在难辞其咎。

    苏宏晖闻言后便低下头去不作回应,他的确是有几分理亏,刚才赶来中军大帐途中,已经不乏总管言语呛他。

    代北道大军沦落到眼下这种局面,原因多种多样,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此行徒劳无功。如果他们真的建立了什么确凿功勋,有此傍身,即便朝廷发生什么动荡,各自也都不必过于忧计。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张嘉贞不免微微皱眉,心里对武攸宜略存不满。倒不是为苏宏晖打抱不平,而是诸将本身就隔阂深重,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不赶紧抓住时机达成一定共识,还在这里翻旧账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眼下所论还是大军军伍,张嘉贞纵有不满,一时间也不便贸然开口。毕竟武攸宜废是废,但要对代北道大军重新整合,还离不开其人的配合。

    但张嘉贞不方便开口,契苾明则开口说道:“惊闻此事,才知贼僧怀义着实该死!其人领受恩命,授以大用,但北行以来,竟日游猎,荒废军务,以致贻误战机,使我大军徒劳无功……”

    听到契苾明这么说,诸将也都纷纷开口附和,贻误战机,苏宏晖虽然责任不小,但朝廷如果要深入追究的话,他们这些行军总管也要负上一定的连带责任。那么还不如将最大的黑锅扣在薛怀义头上,反正死人又不会反驳。

    中军总管曹仁师也说道:“错失良机,诚是可憾。但事已至此,穷究无益。既然眼下使者已经入军,还是先听一听朝廷对我代北道大军后续如何安排。”

    众人闻言后,也都纷纷望向末席的张嘉贞,张嘉贞闻言后便长身而起,对众将拱手道:“卑职受命北行,此前也并不知漠北之事,于此实在不敢轻易置喙,只能转述宣抚使前命……”

    他所说的,无非是大军徐徐内撤,然后以武攸宜为首诸总管们前往武兴县迎见苏味道一行,拜受朝廷的最新指令。至于说漠北汗位更迭,这种大事想必就连苏味道也不能轻作决定,需要即刻快马回告朝廷。

    “我等众将,虽然受命用外,但眼下内外都有变革,也实在不可轻率行动。既然宣抚使已经入境,那我便先往迎见,诸将各率本部徐行于后,以待朝廷最新敕命。”

    等到张嘉贞讲完,武攸宜便急不可耐的表态道。

    此前他之所以匆匆入军,想要夺取大军军权,可眼下不知愿望落空,自己还被软禁在了军中。

    得见张嘉贞所呈雍王亲笔信,知道雍王肯保下他,生命安全有了保障后,便再也不想与这群悍将们混在一起,觉得还是赶紧退到后方更安全。

    武攸宜这里话音刚落,苏宏晖也忙不迭表态道:“卑职愿引本部护从大王先行一步!”

    虽然武攸宜要翻旧账、拿话刺挠他,但苏宏晖并不打算计较,他也想早一步见到苏味道,从而确保自身的安全。

    而且苏宏晖想得更深一层,朝廷对于漠北的变故还不知是什么样的态度,如果有强硬派不想放弃这个良机,想要抓住这个机会继续出击突厥,那么代北道大军便是现成的选择。

    可是,突厥有没有因为争夺汗位而产生混乱还不好说,神都政变所造成的混乱却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虽然大唐整体国力要远胜于复国未久的突厥,但是这种劳师远征,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

    更何况大军久使于外,已经疲敝不堪,将士都思归心切。在这样的情况下,越靠近神都中枢、远离边境,自然也就越安全,不会被强行加派这样的苦差事。

    这两人先后表态后,其余众将也都纷纷发声,各自言语中都毫不掩饰那归心似箭的心情。

    倒不是说他们全都胆怯如鸡,惧与突厥一战,而是因为如今国内形势的确不稳,完全不足以支撑一场声势浩大的远征。

    他们眼下虽然远离朝堂,但最近这几天对时局的变幻莫测也都有一个深刻的感受,大军刚刚撤到并州北境,各式各样的流言已经扩散入军中,堵都堵不住,这本身就是朝廷内派系斗争的外延。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敢傻呵呵的率军出征突厥,胜负暂且不论,单单后背如此,便让人不能专心于军事。

    当然,这其中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们这些人无论出身如何,立场上普遍都是偏向于圣皇,否则圣皇也不会使派他们掌军出征。

    哪怕是出身关陇的张松龄,他的一个女儿还是武家子府中孺人,本身在关陇已经相对的被边缘化,心里对能否免于被清算也是很没谱的。

    眼见众将俱都表态争归,张嘉贞也是心情复杂。从自身所负担的使命而言,这样的局面当然是他所乐见的。

    但他年未而立,正是富于书生意气的年纪,生人以来耳濡目染便是大唐强军横扫诸夷的壮阔事迹,眼见到众将全都怯于巡边,难免是感到有些失落。

    不过众将如此,也实在无可厚非,朝廷眼下也的确不能给他们提供一个后顾无忧的征战环境。世道实在渴于一个能够强势定鼎于内、虎视眈眈于外的雄主,但张嘉贞虽然还不够资格参与到最高层次的博弈,却从内心里不觉得皇嗣会是这样一个人选。

    此番宣抚河东道,最恶劣的局面就是代北道诸将或与乡势勾结、直接留守当地以隐拒皇命,对雍王而言最恶劣的局面则是军中实权总管们绕过宣抚使而直接与朝廷某一派系进行沟通联结。

    现在诸将争归,最恶劣的两种局面都没有出现,虽然不能抓住骨笃禄暴毙的时机痛击突厥实在有些遗憾,但骨笃禄之死对于朝廷政变之后的秩序恢复无疑是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0508 豺狼之国,不可不防

    周历正月,本来是朝廷商议改元正朔的最早日期,可是眼下这种内忧外困的局面,再加上礼部官员有意的拖延,典礼只能延期。

    李潼身在孟津,第一时间收到了来自河东道的消息,得知苏味道一行已经初步稳定住了代北道大军事宜,心里也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局面就一派安好,像张嘉贞心中所言袁恕己等人所搞的小动作,就是存在于朝中的隐患。而突厥可汗骨笃禄暴毙,默啜继承汗位,那就是直接的外患威胁了。

    对于后突厥的发展历史,李潼了解的倒不是很清楚。但他却知道,默啜相对于其兄骨笃禄,是一个更加奸猾狡诈且更难对付的对手。

    李潼心里虽然一早就埋下了要跟他四叔较量一番的想法,但也并非全无底线,并不乏叔侄阋于墙内而外御其侮的节操。天下终究是老子们的,我连我叔叔都容不下,能容忍你们这些突厥余孽趁火打劫?

    所以在得到河东道传来的消息之后,李潼第一时间返回神都,商讨代北道大军安置以及抗御突厥等一系列问题。

    上阳宫观风殿,随着王美畅被扫出朝堂,议事的氛围一时间倒是规矩起来,人员上则就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当看到宣抚使苏味道所呈报朝廷的奏书,以及武攸宜代表代北道诸总管上表愿意服从朝廷的敕命安排,参议群臣不免都松了一口气,各自脸上也都露出笑容。

    朝廷分遣十道宣抚使,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各自也都有了初步的反馈,消息则有好有坏。像河南、淮南、江南等地,全都表态服从朝廷政令。

    但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也都大体不出朝廷的预料。比如山南道,便有土蛮作乱、寇掠江汉之间,河北道辽西一代,也多有蕃胡为乱。

    但这些地方上的骚乱,基本上也都是长久以来的问题,并不是由神都政变所引发。毕竟这些地区,朝廷政令所影响本就薄弱,而且消息的传递也并不会太快,只要宣抚使与地方州县官员能够精诚合作,应该能够将骚乱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继续扩大的几率很小。

    所以代北道大军,便是朝廷眼下所面对最大的隐患。当得知代北道大总管薛怀义已经被收斩,而且大军如今正驻扎在并州与汾州之间,等待朝廷进行招抚,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当然,苏味道虽然妥善处理了代北道大军的问题,但手段则有待商榷。其人居然在武兴县武氏祖陵招见诸路总管,这不免有几分开倒车的意味。

    眼下朝廷正急于肃清武氏在朝中的影响力,将武氏祖陵降格废除已经在议,可代北道大军居然直接驻守彼境,这不免让朝廷接下来的行动也要慎重权衡取舍。

    不过,群臣也都知苏味道是雍王力荐、同时又得圣皇首肯的人选,就算心里薄有微词,但也并不将此事直接摆在台面上讨论。

    其实李潼对苏味道这么做也有几分不爽,他本身对他奶奶的影响力既有依仗、也有限制的需求。虽然谈不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如果他奶奶的影响力如果还过于鲜明的体现出来,那么政变的意义也将大打折扣。

    但他也明白苏味道自有其无奈之处,所承担的使命才是正事,可李潼又不能给他提供一个全无掣肘、可以从容发挥的局面,为了避免耽误大事,那也只能稍作取巧。

    想到这里,李潼便将视线转向了狄仁杰,这个山西佬儿如果存心搞事的话,张嘉贞途行所遭遇的那些刁难,凭其名号在并州之境是绝对能做得到的。

    狄仁杰也感受到雍王频频目视,但是由于苏味道所呈报的奏书中并没有细说使者团队中的纷争,他也有些不明所以,视线相对,目露询问之色。

    狄仁杰如此表情,倒让李潼有些狐疑。倒不是觉得狄仁杰就完全没有了嫌疑,毕竟这些立朝的老狐狸控制面部表情,那都是基本技能。

    不过在想了想之后,李潼也觉得狄仁杰作为第一主使的嫌疑并不大。

    毕竟狄仁杰眼下的位置,一谋一动都是要立足整体大局,如今宰相班子虽然多达十人,但公认能够主持大局、行使宰相权威的,只有李昭德与狄仁杰二人而已。

    如果是狄仁杰搞了这种小动作,不独李潼会不爽,李昭德也会大大不满。

    代北道大军归朝之后,极大几率会补充进入南衙禁军宿卫,宰相们天然对他们就有节制权,你绕开政事堂去直接联络军将,你想弄谁?

    仅仅只是为了先一步联结几名将领,便冒着打破三方平衡、乃至有可能会被踢出去的危险,这实在是得不偿失,狄仁杰也实在犯不上。

    这么想着,李潼的视线便又转向崔玄暐,崔玄暐则对他含笑点头,同样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李潼便也对他露齿一笑,同时心里不免颇为郁闷。

    神龙五王,在历史上是多么光辉伟岸的形象,怎么到了自己这里,除了先扒拉过来的一个还未发迹的桓彦范,剩下几个怎么全都跟自己不对付,还要下绊子?

    且不说李潼心里这些遐思,接下来话题又转到对代北道大军的安置问题上。

    这一次代北道隐患虽然得以不付刀兵的解决,但也暴露出一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畿内力量严重空虚。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但在今年,特别是政变前后暴露的尤其明显。

    甚至于就连执掌国事多年的圣皇武则天都因此直接翻车,更不要说刚刚出宫监国的皇嗣李旦了。所以加强畿内兵力,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有关这个问题,李潼虽然颇具话语权,但却不便说太多。现在畿内兵力大半都在他掌握中,如果他贸然拒绝外军入充宿卫,那他就是一裤裆的黄泥巴,很有可能在政治上遭到孤立与围攻。

    比如此前清河张氏所遭到的羞辱,局外人看着虽然挺爽,但幸灾乐祸之余也不免担心若自己与雍王产生什么矛盾冲突,又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所以引入外军、制衡雍王,也是当下时局不得不行的策略,倒不是为了跟雍王作对,只是为了避免一家独大、人人自危。

    皇嗣李旦也热情的跟群臣讨论召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的问题,并不时询问李潼的意见,李潼对此只是摆手不言。

    眼见雍王如此沉默,那些讨论的大臣们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毕竟这么大一个人杵在殿中,想装看不见也不行啊。

    所以在群臣基本商议出一个定计之后,尚书左丞韦巨源才干笑道:“事有不决,可问智者。革新以来,雍王殿下便首当其冲,如今又身系都畿道安危,甲众增补,想来必是独有创见。臣等虽然拙计参谋,但还是需要恭请雍王殿下斧正啊。”

    雍王虽然不开口讨论,但无论他们讨论的多欢,但只要雍王不点头,代北道大军一卒也难入京,除非撕破脸干一架。

    李潼闻言后,出班作拜,然后才说道:“臣所计者,突厥贼酋不卒禄暴毙,其弟莫啜夺统自立,贼部局势或纷乱难定,但默啜其人自有豺狼之性,或会以寇掠立威,扰我边境,此亦不得不防!”

    听到李潼这么说,群臣不免神情各自有异。他们刚才讨论的时候,倒也没有忽略这个问题,但对此多是不乏乐观的设想,认为默啜忙于控制国中形势,短时间内未必会有力外寇,因此朝廷可以从容调整内外。

    不过李潼对此持不同意见,也并非只是单纯的不愿外军入京予他制衡,毕竟他本身也没打算在神都待多长时间。

    “突厥,豺狼之国也!不卒禄所以召集余孽、啸聚漠上,所恃岂是德业?默啜夺位,看似悖礼,但若能寇掠聚货,饱饲群狼,部众人心自当咸附。诸公所论,是以我中国礼仪揣摩豺狼心迹,未必得体。”

    李潼继续说道:“代北道大军久顿于外,诚是将士疲敝,但我大唐旧况革新,也绝不能容忍豺狼余孽虐害边境子民!代北道忧患既然已解,但边危亦不可不察,臣再请朝廷能择良将精军、巡边却贼。”

    李潼这番话,虽然谈不上掷地有声,但也的确是发人深思。

    圣皇武则天掌国以来,一大为人诟病的事情就是边事上的亏败,太宗、高宗两朝盛功亏空过半。如今神都革命、皇嗣监国,如果再被突厥趁火打劫、寇掠一番,也的确能够动摇统治的稳定。

    “此事的确需要慎重计议,诸公若有什么良计,不妨畅所欲言,以供群众参详!”

    皇嗣李旦在沉吟片刻之后,便也开口说道。

    但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在场朝士虽然不乏智者,可也全都拿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计策出来。毕竟朝廷眼下能够征用的力量都是有数的,贸然向诸道各州再作征发,也的确有些不妥。

    不是没有人提出将都畿道兵马与代北道大军内外置换,巡边防御,可是不待李潼开口,便被皇嗣李旦给拒绝了。

    让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的确能起到制衡之效,可如果神都防卫全都交给代北道大军,他将更加的寝食不安。

0509 捐尽封户,为国却贼

    李潼虽然提出问题,但却并不负责解决问题,当然就算他想解决,大家也未必就会让出舞台、由他发挥。

    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他并不反对,他也明白这支军队虽然出去溜达几个月没打仗,但也的确士气低迷、思乡情切,再直接安排前往边疆各州防守突厥,的确是有些苛刻了,不恤士力,会让军心更加难振。

    群臣议论中,李昭德与狄仁杰的意见倒是颇具代表性,可以说是代表着鹰派与鸽派。

    李昭德主张在各州、特别是关中招募勇壮,北上朔方,一旦突厥来扰,便给予迎头痛击。而狄仁杰则主张传告边境各州坚壁清野、以防御为主,同时派遣使者前往突厥,与默啜进行沟通,必要时甚至可以赐予一定的名号,以确保朝廷能够尽快度过这一段政局的动荡时期。

    两人各陈观点,各有理据,同时也都各有一批拥护者,使得议论陷入了僵局,一直等到今日朝会结束,仍然没有达成共识。

    群臣退朝后,李旦特意留下了李潼。这一次李潼倒也没有拒绝,搭救王美畅一时也让他跟他四叔的关系得以缓和。

    “遥想国朝当年,被甲之士六十余万,宇内谁堪为敌!时过境迁,至于今日,区区一群亡国之余的贼虏,竟然让我朝情僵持,不知何以应对!可悲,可恨,我实在愧见祖宗!”

    李旦在观风殿的厢殿里接见李潼,摆手屏退宫人们,望着侄子抚膝长叹道。

    “旧事幽隐,不堪回首。但幸在如今诸事归正,勉力以行,惟求无愧。”

    听到李潼这么说,李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指着这个侄子说道:“我真是羡慕慎之你这少壮襟怀,是啊,咱们叔侄俱是盛年在享,何必畏惧眼前这短时的危困!那么朝议两位相公所论,慎之你更认同哪一种?”

    李昭德与狄仁杰所论,归根到底是要面子还是要生活。

    在李昭德角度而言,突厥不过一群亡国之余,是在大唐恩威宽恕下才得以苟延残喘,骨笃禄兄弟虽然啸聚一时,但朝廷始终对他们都不予承认。

    如果放开了这道口子,那么突厥对大漠的统治将更加的具有合理性,也会给边境一众羁縻州与蕃胡们更多骑墙观望的选择,所带来的祸患是长远的。

    但狄仁杰则觉得,应该更加着眼于现实,高宗时期便已经有了穷兵黩武的迹象、府兵崩溃、国无强军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武周前后长久的政治动荡也带来了严重的内耗。

    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维持帝国核心利益之外的边境秩序,不如抓紧时间尽快恢复国内秩序,先作休养,再作雄图。

    李潼也不清楚他四叔询问他的意见,究竟是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还是对他的一次考验,又或者兼而有之。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并不打算藏私。

    “突厥贼势游荡,来去不可捉摸,若是今冬用兵,怕是已经害我边城,眼下所计之重,还是后续攻防补救。”

    讲到这个问题,李潼也有一些郁气,代北道大军难得有了一个直闯空门的机会,但却临门盘桓不入,回撤途中才得知骨笃禄暴毙,继任的默啜有什么举动,想必也早已经付诸施行,只盼边境各州能够妥善防守,不要让突厥这一次入寇造成太大的损失。

    至于说后续该要如何防备突厥,其实也有一个现成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历史上张仁愿所兴筑的三受降城。有唐一代,都没有大规模的修筑长城,而三受降城的修筑,本身也是以进攻为主,只是到了安史之乱后的中晚唐时期,三受降城才转为防御体系。

    历史上,张仁愿是趁着默啜西征、漠南空虚,趁着这个空档,才将三受降城抢筑起来。从此以后,大唐便在漠南拥有了一个整体的边防以及进攻体系,将突厥的活动轨迹直接排挤出漠南。

    眼下突厥的活动虽然也很猖獗,在漠南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战略主动权,但并不意味着眼下就没有修筑三受降城的基础。事实上,眼下的基础较之历史上张仁愿时期还要更加优越。

    骨笃禄虽然是突厥的复国首领,但突厥真正强大起来还是在默啜时期。特别是营州之乱爆发后,武周在北方的力量空虚暴露无遗,这是突厥难得的壮大时期。默啜也在这一时期获得朝廷正式承认,边境诸羁縻州几乎尽数倒向突厥,突厥在漠南的行动轨迹更是猖獗一时。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张仁愿在中宗景龙年间,主持修筑三受降城,这才让朝廷终于拥有了有效压制突厥的手段。三受降城的建立,也是中宗一朝为数不多的边事亮点。

    至于眼下,突厥虽然已经复国成功,并非短时间内能够彻底剿定的边患力量,但也仍还没有达到势大难制的程度。

    不说垂拱三年黑齿常之大破突厥骨笃禄,单单几次薛怀义北讨突厥,全都是不遇敌踪,根本没有跟突厥进行交战。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薛怀义运气好,另一方面也是突厥还没有足够力量能够迎战大军。

    所以眼下突厥的战略主动权,就是流寇作案的时机与地点的选择,所依仗的主要是大唐在漠南边境并没有一个系统的攻防体系。

    毕竟武则天女主当国,也不敢将权力过多下放给边将们,而且还频繁更换、多有乱命。单从这一点而言,在突厥的复国与壮大过程中,武则天对骨笃禄兄弟俩,简直比亲儿子还要亲。

    “突厥之患,只是流寇之疾,但若长久视而不见、失于应对,则必成糜烂之灾。臣请遣边务良才,缘河巡察,兴筑雄城,以城为点,烽候为信,直插漠南腹地,阻敌机动之能,长此以往,贼势必虚!”

    李潼虽然知道三受降城这样一个制敌良计,但具体的战术考量、选址所在,就了解的不是那么清楚了。

    但只要提出这个思路,具体的战术实施大可以交给相关人员,别的不说,张仁愿眼下还在安西都护府,本着病向浅中医的原则,眼下便可以直接派往朔方进行实地考察。

    不过李旦在听到这个计策后,忍不住皱眉道:“古来制贼,俱缘河而守,如今贸然筑城于漠南之境,士力废巨、钱粮大耗且不论,若一旦为贼所据,恐怕将要危害更大!”

    李旦所提出的疑问,倒也并非没有道理。三受降城在战术上的一大创新,就是筑城于漠南草原腹地,虽然在唐以前,也有类似受降城的建筑,但那真是名副其实的受降城,是接受漠北胡虏投降的场所,本身并没有太强的战略意义。

    三受降城之所以能够发挥出那么高的战略价值,除了战术本身的革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必须搭配以大唐本就强劲的军队战斗力。

    大唐本就胡风颇重,在骑兵战斗领域更是不落下风,最起码,无论是突厥还是其他的胡族,在与大唐为敌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形成过游牧民族对农耕民族的兵种压制。

    所以三受降城本质上之直接把大唐军队的前进战线推进到漠南腹地,否则只凭三座城池与一众烽堡,也很难形成那样难以突破的战略压制。

    至于在漠南腹地筑城以及维持下来,花费颇巨那是肯定的。但是跟突厥肆无忌惮的横行漠南,屡屡侵犯边境诸州相比,这些花费实在是不值一提。

    如果现在不对突厥进行有效的制约与封锁,那么未来所付出的代价将是海量的,远远不是三座受降城的花费能够填满这个大坑。

    “臣生而天家子孙,衣食用度俱有养靠,本不需豪封大邑畅享富贵。愿将所封尽捐国用,只求边镇安详、贼胡不敢南下牧马!”

    李潼起身作拜,正色说道。

    眼下直接让朝廷府库拨付钱粮在漠南筑城,是很困难的,这一点李潼很清楚。但三受降城建的越早便越早受益,这一点又刻不容缓。

    李潼眼下实封两千三百户,乃是宗室之中第一富豪。但老实说,除了实封数量最高这一点虚荣之外,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实际的收入多少。真要没钱养家了,大不了吃软饭。

    再者,李潼也想压一压实封泛滥这股风潮。开元时期虽然国力日渐强盛,但是朝廷的直接收入却没有成正比的提升,主要原因就是宗室权贵们占据了大量的税户收入。

    虽然大唐对宗室的待遇远远比不上后世的明朝,但宗室所封也是一个颇为沉重的财政负担。在贞观以前,朝廷在这方面还是比较节制的,哪怕亲王食邑也不满千户。

    不过到了高宗时期,为了拉拢宗室,就有点不着调了,基本亲王都是千户起封,与武则天的儿女们也尽数逾封。但问题也不太大,毕竟很快那些宗室们就都被武则天干掉了,儿子都不留情。

    唐代实封真正泛滥,是从中宗朝开始。李显这个皇帝当的本就底气不足,所以唯以此示恩宠,相王、太平、安乐等公主,都是七千户起。而被武则天干掉的那些宗室,也统统得以续嗣,加以实封,更优越于前。

    开元时期也继承了这一政策,李隆基几个兄弟们都是五千户起,甚至就连李守礼个大宝贝都混了一千八百户的实封。虽然后来的皇子皇孙又降到了亲王两千户,公主一千户,但跟唐前期相比也是翻了一倍有余。更不要说还有大量的政变功臣,也都得受实封。

    李潼现在愿意把自己的封邑捐了以修筑三受降城,除了发扬风格、共御贼寇之外,也是为自己打算。

    总之老子以后当家做主,是绝不可能这样厚封。宗室看顺眼的,赏赐些财货还能促进一下经济消费,但谁要想直接受封成千上万户,那绝不可能!

0510 良策难行,太平夺事

    听完李潼陈策,李旦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先是盛赞雍王高义,然后又表示捐舍食邑之事大可不必,至于是否在漠南筑城,此事仍须从长计议。

    听到皇嗣这个回答,李潼一时间也有些无语,他的确针对他四叔搞了许多小动作,但这一次所提出的建议真的是私心不大。

    抛开他未来会否当家做主的遐想不提,他们李家这份家业,无论落在谁手里,控制宗室食邑数也是一个利国利民的策略。

    可他四叔也有自己的考虑,过去这些年,他们李唐宗室被整得挺惨,虽然使得皇统得以稳固在他们一家,同时也造成了皇权颇有几分孤立无援的现状。

    初唐之际,终究不是后世宋明有了成熟的官僚阶级与体系、许多问题都可以嘴炮解决的世道。就嘉靖那种老仙儿,到了唐朝如果还是老做派,分分钟都会翻车。

    归根到底,唐代特别是安史之乱前的唐朝,仍然还是中古世纪那种地域本位的政权结构,并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中央权威概念。

    安史之乱后的中唐,繁镇割据,便是从中古到近古的一个过渡期,河朔三镇的桀骜不驯,与江南对中央持续不断的供血,便是地域本位与中央本位的差异体现。

    中古世纪,君权与臣权的斗争仍然非常激烈,这两者的极致体现便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与能够擅行废立的权臣。

    这两种现象在宋以后便越来越少,君王虽然仍难免昏庸,但却少如前朝那样暴戾、肆无忌惮的虐杀大臣,臣子或许权大一时,但也绝难凌驾到皇权之上。

    魏忠贤那种大太监如果生活在中晚唐,一个月换次皇帝不带虚的,可到了明朝,差了一千岁,一纸诏令就能要你的命。

    在朝大臣,多以整个宗族乃至于整个地域活跃在时局中,皇帝一个孤家寡人,怎么跟人斗?所以凶悍如武则天,也要靠着她武家那群废物平衡局面。

    在历代大一统朝代中,唐玄宗对儿孙的刻薄寡恩那是排名靠前的,扒灰扒的理直气壮,也是天下罕有,十六王宅、百孙院猪圈建了不少,但当被安禄山赶出长安时,也不得不下一道《命三王制》,寄望儿子们能互相制衡的收拾他搞出来的烂摊子。

    李旦这个监国皇嗣,跟孤家寡人也差不了多少。别看此前多有唐家老臣们呼喊着没了皇嗣、我们也不想活,但当他真正走上前台,跟这些唐家老臣们天然就有了隔阂,

    此前营救王美畅,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没有雍王这个宗室少壮帮忙,他根本就搞不定满朝臣子们。而雍王过于势大,对他又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召外军入直宿卫,本身就有极大的风险,谁知道会不会召进一个董卓来。所以扶植其他的宗室进入时局,也是能够有效制约雍王兄弟的一个手段,比如说他那本就不甘寂寞的妹妹太平公主。

    李唐宗室们在武周一朝过得很惨,几乎十不存一,李旦上位后于情于理,都该对他们示好拉拢。

    比如朝廷已经在议,主要是散骑常侍薛稷在主张,要把已故吴王李恪的长子李千里召入朝中统领禁军。眼下李唐宗室中,保存最完整的就是李恪家族,甚至比高宗李治子孙还要多。

    毕竟李恪就是被长孙无忌为首的一众老关陇们搞死的,对武则天而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不要说李千里还是仅次于雍王李慎之的李唐宗室第二大舔狗,所以一家人日子过得也挺滋润。

    李旦要将这些宗室们引入到时局中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制衡雍王兄弟,爵禄食邑的赏赐是最有效的手段。

    此前之所以将关系匪浅的唐善识安排为宗正卿,也有这方面的打算,哪想到唐善识好死不死跟王美畅搞在一起,直接激怒雍王与朝臣,被赶出了朝堂。

    所以当李潼表示要将自己的食邑削减,用以在漠南筑城,李旦并没有直接答应。大概在李旦看来,这又是雍王阻止宗室入朝的一个以退为进的策略。

    无论李旦有没有这种明确的顾忌,但李潼是这么觉得。他也并不避讳自己心思比他四叔脏多了这一事实,但他四叔并没有下定决心要在漠南筑城,于是李潼决定要绕开朝廷、用自己的力量去做成此事。

    眼下的突厥,还只是一个将要糜烂成灾的疾患,可如果就这么拖着,不进行有效的制约,一旦东北契丹等胡部再爆发动乱,那么将更加的顾此失彼,会让北方迟迟的不能恢复稳定。

    太宗、高宗两朝快速的对外扩张,的确塑造了大唐在区域第一的威名。但伴随这种高速扩张过于宽泛的羁縻政策,也给大唐在周边埋下了无数的雷。

    特别是针对高句丽的征伐,虽然灭了这个政权,但在地域中却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统治,也使得东北胡虏在之后上千年的时间里成为中原帝国最大的威胁。

    当然也不是说这种做法就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归根到底还是子孙不争气,没能守住这份家业。兼并易而凝聚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有人负责打天下,就有人需要守住江山,寸土不失,这是李潼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底线。

    之后的两天时间里,朝廷仍在针对代北道大军的安置问题进行商讨,最终初步拟定了一个折中的策略,那就是召回两万将士入补宿卫,剩下的则散在河东道境内进行休整,明年开春后再补入边境各州补充防守。

    至于李潼私下里跟他四叔所提议漠南筑城之事,则就根本没有在朝议中进行讨论。

    李潼对此颇感无奈,同时也更加坚定了甩开朝廷,自己单干的想法。满朝老东西,搞不起新思路。没把自己在关西所储备的那些人才引入到神都这汪泥沼中,也的确是对的,起码可以保证那些人闷头搞事业,不要瞎捉摸。

    代北道大军这一隐患搞定之后,接下来朝廷又选派一路使者去接应一部分大军渡河南来,李潼也就不需要再常驻孟津。

    这一天,太平公主又登门来访,见到李潼第一面,便笑语道:“慎之久在戎旅,锋芒毕露,真是动静都有慑人之威。”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了笑,将这个姑母迎入后堂,彼此坐定之后,他也并不急于开口,只是望着太平公主。

    或许是身份地位带来的改变,太平公主被李潼瞧得有些不自在,转又开口说道:“此前入宫拜见阿母,偶遇上官应制,才知你祖母将遣散宫人事宜委于慎之。知你位高事繁,我又恰好无事忙碌,也想帮你分担一二。

    毕竟女子心意,你们男人总是差了几分体会。我听说慎之你要在畿内兴弄工坊,安置那些宫用,心意自然是好,但那些宫用之人也实在不便与寻常小民混作一用。”

    “祖母既然将事付我,我也只是勉力为之。诚如姑母所言,我事务繁重,于此实在难有尽心之谋,姑母愿意分担,我也真是求之不得。”

    李潼闻言后便笑一笑,继续说道:“姑母有什么思计助我,我也洗耳恭听。”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眼稍有舒展,让随员递上来一卷籍册呈在李潼面前,并笑道:“近日我也频访宫役,细听她们的诉求,整理一番收录在此,如果慎之你答应,就由我安排她们各自生计。”

    李潼接过那籍册匆匆一览,发现多是一些有品命职事在身的女官们。

    他对此也并不感觉意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虽然说禁中女官们在真正权贵眼中不过也只是奴婢而已,但身在禁中,她们多多少少也能享受到一些常人不能享受到的待遇。

    此前这段时间,他虽然不在畿内,但也通过王妃与上官婉儿等内外配合,将一部分还有家人可投奔的女官送出了大内。剩下那些女官,多数已经没了去处,但也不赶紧就此进入市井中、还要每天为了柴米生计忧困,因此找上了太平公主。

    对此,李潼也并不怎么在意。他之所以主动揽过此事,主要还是对这些宫人们稍存怜悯并回报之心,但如果她们不满自己的安排,能够自己钻营到一个好去处,他也不想干涉。

    至于他姑姑是真心帮助这些人,还是将她们另作他用,也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也不值得计较。

    太平公主见李潼这么好说话,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她此前忙于在朝堂钻营,但效果不算太理想,虽然用心把观国公杨嘉本扶为左卫大将军,但想通过杨嘉本再往南衙安插人员时,杨嘉本那里却多有回拒。

    如此一来,太平公主自然有些不满。她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女身,正面做起事情来终究不如雍王兄弟那么顺遂,所以又将主意打到了内宫方面。

    她细心整理的这一份名单,上面的宫人或是色艺俱佳、或是精通内务,有的可以送入在朝大臣家中充作姬妾、结好一批大臣,有的可以仍然留在内宫,使她在内宫中保持足够的影响力。

    就算未来皇嗣履极,一家人返回大内居住,相信她四兄也会给她这个面子,继续留用这一批宫官。

    唯一有点遗憾的,就是上官婉儿拒绝了太平公主的安排,只想留侍于圣皇身边。这让太平公主自觉上官婉儿有些不识抬举,但一想到这女人跟雍王一家关系不浅,即便不为自己所用,倒也不必视为敌人。

    讲完了这一桩事,太平公主又继续说道:“代北道军情已定,接下来招抚事宜,慎之你有什么看法?”

0511 宗室入朝,西京惊变

    看法当然是有的,李潼此前在政事堂也跟诸宰相讨论过。

    代北道大军六万余众,这一次要召入朝中两万,其他的则安排在沿河的蒲州、绛州、泽州等地。入朝这两万军队,李潼并不打算插手,当然就算想插也插不进去,这两万大军本身就是要引入制衡他的。

    但他这一次争取到河东道宣抚事宜,任务完成的还算出色,当然也要有所回报。所以对于大军其他安排,李潼还是颇有话语权的。

    武攸宜这个蠢货虽然搞掉了薛怀义,但却转头就被软禁起来,实在是不堪大用。而且张嘉贞将其北行经历讲述一番后,也让李潼觉得并州情势复杂,就算保下了武攸宜将之安排在并州,也未必能够发挥作用。

    苏味道虽然阵营忠诚度不高,但这次任务完成的不错,也的确需要褒扬,所以李潼打算让苏味道接替武攸宜担任并州长史。毕竟苏味道那模棱两可的天赋,也有助于尽快恢复并州区域稳定。

    李潼也不指望苏味道立场上对他从一而终,但只要稍微偏向于他,能够支持他将三受降城成功的建造起来,就比什么都强。管你是忠是奸,只要有能力,能做事立功,就是好同志。

    至于武攸宜,李潼打算带去关中。毕竟武攸宜在西京待过一段时间,对当地的人情形势颇有了解,可以帮着他对关陇勋贵们敲骨吸髓,掏空他们的家底,既可以用于关中生产秩序的恢复,还能有资本进行边地建设。

    比较让李潼惊喜的,是张嘉贞所回报诸路行军总管都通过张嘉贞对自己流露出不同程度的好感,其中态度比较鲜明的诸如契苾明之类,正是李潼眼下所急需的人才。

    军事上的人才比政治上的更加难得,这一点李潼深有感触。前者相对于后者而言,要更加的稀少,也更加的无迹可寻,即便是自己挖掘培养,代价也更高。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个道理,李潼是懂的。

    武周一朝,政局上几经洗牌,隔个两三年,台面上人物就换了一批。可是在军事上的人才迭代,相对而言就缓慢得多,程务挺这样的大将被搞掉之后,长期以来都没有能够代替其人的选择。

    姑且不论攻必克战必胜的不世出名将,哪怕是一些中庸之才,想要挖掘培养起来也殊为不易。初唐时节,将门是要比世家还要顽固的一种存在。

    关陇集团以武勋起家,即便不是将才辈出,但也拥有着悠久的尚武传统,能够提供大量的合格将领,这也是他们一大优势。

    武则天是深受此困,所以在武周后期开设武举,希望能够发掘出更多的军事人才。只是很快她的统治便被推翻,倒是这一制度挖掘出的郭子仪,成了大唐续命功臣。

    李潼麾下,合格的军事人才也是匮乏,特别未来要深入的经营关中,是需要相当一批能力合格的人才。

    眼下的他实在是没有太多的选择,且不说眼下一批开元将种还远未长成,当他选择彻底解决关陇这个问题的时候,立场上已经把一大批的将领排斥在他的阵营之外。

    契苾明等人忧困于归朝之后的政治清算,迫切需要一个庇护而选择了李潼,李潼当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这些人才能与资历都已经成熟,可以拿来就用,起码在他军事发展的前期,是很好的过渡人选。

    所以李潼已经跟政事堂达成共识,让契苾明等人暂以军使留用各军,以待后用。

    不过这些决议,就不是眼下的太平公主能够了解到的。眼下听太平公主主动讲起这个话题,他倒想听听他姑姑又有什么鬼主意,于是便微笑道:“我如今统掌都畿道,已经势大遭妒,职事之外,不敢轻易干涉。代北道事宜,唯候命而已,得用则用,不用则闲。”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一脸狐疑的打量着李潼,分明是不信此言,但又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慎之你这么想,可就是大错特错!如今你势位如何,又不是什么人推位相让,是你自己奋求得来。世道革新,群徒争进,绝不是谦虚克己的时刻!

    朝堂所论,引入外军,言则拱卫京畿,实则是要分权夺势,意在于你啊!若是任由这两万外军入朝,分置何人御下,意义也大不相同。咱们姑侄,荣辱可谓一体,或许你身在事中,真有不得已的求全之想,但我却不能忍旁人目我宗属如贼,是一定要争上一争!”

    太平公主这一番话说来,倒是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豪迈之气,并搭配着以手拍案的动作,更彰显出她势在必得的决心。

    李潼见状又是一乐,并问道:“那么姑母于此可有什么计略在谋?”

    他也挺好奇,一段时间不见,他姑姑又拉拢到什么人入朝争权斗势。

    “慎之你壮功于国,还难免会有过犹不及之想。你姑母我,唉,近日也是频受人情的刁难。世道诸众薄视我家亲徒情谊,也不得不说你祖母旧年行事的确是刻薄少恩,多有戕害枝蔓的暴行,到如今,天家人情已经成了不能取信于人的噱谈……”

    李潼听到这里,顿觉有几分不自在,并打量他姑姑几眼,你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但生人在世,岂能无徒?我家宗枝零散,虽然大器掌握,但却不能为人所重。归根到底,虽闾里小户人家,都有宗徒亲众的帮扶,但我家立朝者却寥寥无几。试问甚至就连骨血至亲尚且不能富贵共享,推事任之,旁人又怎么会见重我家?”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抬眼看了看李潼,继续说道:“慎之你也不要怪你姑母言辞絮叨,我这也是一番有感而发。日前新兴王后嗣求告上门,本是天家宗枝,竟然衣食都有难以为继的忧困,让人感之流涕啊!

    但幸在这子弟虽身处穷困,但却不失壮志,才器颇有可观。但我也只是一个事外的妇流,未必能够扶助太多,所以是打算向慎之你引见。”

    接着,太平公主又仔细讲了讲她所言此人的身世,其人名为李晋,乃是新兴王李德良的嫡孙,算起辈分来,比李潼都还高了两辈,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却至今都还没有出仕。但也正因此,倒是免于遭受武周朝一系列的迫害。

    李潼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暗叹一声,他四叔、他姑姑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向残余的李唐宗室。

    其实李潼早已经先他们一步下了手,他所欣赏栽培的李祎,正是李恪的孙子,只不过眼下李祎还是一个小年轻,不当大用。

    从太平公主言语中,李潼倒听得出他姑姑对于这个李晋颇为欣赏,心里一时间也有些好奇,想了想后便点头道:“可以见一见。”

    太平公主闻言后又是一喜,直接吩咐近人几句,不旋踵那个李晋便被引入登堂,看来本就是跟随太平公主同来。

    “宗家痴愚,小民李晋,拜见雍王殿下!”

    李晋年纪三十多岁,体态颇为英挺,颌下蓄着短须,登堂后便俯身作拜。

    “既是宗中亲长,又得姑母引见,不必拘于俗礼。”

    李潼摆摆手,示意这个李晋免礼入席,虽然论起辈分来,他还要给此人叫一声叔爷爷,但彼此地位实在差距悬殊,就算叫一声,对方也不敢答应,索性便省略了。

    乍登王府厅堂,李晋也有几分拘束,先是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待太平公主点头后,才敢道谢入席,垂首端坐,并不敢抬头随意打量。

    虽然同为李唐宗室,但他们这一支已经颇为偏远,父亲还袭了一个郡公,到了李晋则既未袭爵,也未出仕,已经与寻常小民无异。

    不过太平公主所言衣食难以为继,应该也是夸张。李潼注意到这个李晋身材高大,脚步扎实,虎口处还有结茧,应当是武技不凡,如果饭都吃不上,哪有这些闲情。

    他又随口问了几句其家世情况,这个李晋都如实作答。彼此之间本就陌生,而且太平公主肯将其引见,也不会让李潼当面就挖了墙角。

    所以了解完其人基本情况后,李潼便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然后又望向太平公主说道:“这个李晋的确是宗中少有的壮者,但只是一介白身,骤然用大,还是有些为难。”

    他倒不介意他姑姑进来搅和一番,总比再跟关陇们混一起好点,可若只凭这个李晋,怕也难当大用。

    “事在人为,只要慎之你不反对,别的事情就交给我罢。”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说道,看其自信满满的样子,显然是暗里已经进行了一番准备。

    “既然如此,那我也乐见其成。”

    李潼点点头,表示自己并不反对。两万外军入都,哪一方全吃下也不可能,他这个姑姑愿意替他承担一些压力,也还不错。更何况,他抽身离开神都的时机也已经成熟了。

    就在朝中忙于分配两万代北道兵众的时候,关内道又传来惊变:雍州乱民起事,不独攻占了西京长安,更直接扣押了宣抚使窦怀让一行。

0512 过墙抽梯,遣用雍王

    上阳宫观风殿中,皇嗣李旦双眉紧皱,频频望向殿门外,终于忍耐不住,举手唤来一名殿外驻守的南衙将领,低声询问道:“雍王还未入宫?”

    将领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并请示道:“卑职再派人去请一次?”

    李旦下意识要点头同意,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摇了摇头,摆手示意将领暂且退下。

    关中才是大唐立国的根本,其地发生动荡,严重性绝不是河北胡族与山南土蛮能够相提并论的。所以李旦在得到消息后,即刻便下令召集重臣们前来上阳宫讨论。

    这其中,雍王对此事的态度自然是重中之重,甚至可以说一定程度上能够决定朝廷接下来该要如何应对这一桩变故。

    所以李旦也是在第一时间派人通知雍王入宫,但现在群臣已经陆陆续续的到来,雍王却迟迟不至,这不免让李旦有一些焦躁。

    但同时又觉得,如果再派人前往邀请,无疑会显得他对雍王过于依赖。于是李旦也只能按捺住情绪,耐心听殿中臣子继续汇报关中动乱的细致情况。

    “……此番动乱,贼人已入长安县,参乱人数暂时不明,但两大内贼人暂时还未敢侵扰,宣抚使窦怀让暂时下落不明,生死亦不知。万年县令、卢国公权怀恩集结乡户暂守本廨,西京留守府诸众则退守京大内,因为贼情不明,不敢贸然出击。京州诸县也都各自谨守……”

    负责汇报情况的乃是宰相、兵部侍郎李道广,一边翻阅着政事堂所接收到的最新情况,一边继续说道:“初步猜测,此番乱民闹事乃宣抚使窦怀让宣抚不利,擅自搜集民户强集西京所致……”

    “窦怀让为什么要这么做?”

    帝国根本遭受乱民侵扰,李旦也没有了往日的淡定,闻言后便凝声说道。

    只是这个问题讲出后,却在殿中造成了一阵短暂且尴尬的沉默,殿中群臣各自对视,俱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窦怀让这么做的理由也很简单,无非是希望能够尽快修葺西京两大内,以便于朝廷中枢回迁西京。但这件事并不是朝廷所允许的,虽然近来频有相关议题,但都被政事堂卡住,根本就不付于朝议。

    说穿了,宰相们并不希望朝廷中枢眼下迁回西京,所以相关议题都被死死按住。

    宣抚使窦怀让应该是趁职务之便,擅自作出这样的行动,先将西京两大内修葺一番,然后再通过别的手段呼吁朝廷回迁西京,结果却没想到西京人情局势早已经不同以往,窦怀让也高估了他在关中的影响力,直接玩翻车了。

    不让朝廷回迁关中,是眼下宰相们集体的默契,所以当皇嗣问起原因时,群臣也都颇有默契的集体沉默了。

    “窦怀让罪大,未经朝廷许可便擅作主张,轻易搅乱西京乡势人情!”

    宰相李昭德冷哼一声,语气中也是充满了不满,先作定调,然后再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便又继续说道:“但眼下并非追究事责的时机,窦怀让终究是朝廷派遣入抚关内的使者,竟为乱民凭私怨挟持,唯今之计,只有从速定乱,决不可让西京局势继续糜烂!”

    李昭德的发言算是奠定了一个基调,窦怀让扰乱西京,诚是该死,但眼下追究其人责任,无疑会更加滋长那些西京作乱民众的气焰。只有先打杀那些窃据西京、作乱的民众们,才能再讨论窦怀让的罪责。

    先定乱后抚恤,这也是群臣一致的看法。幸在河东道宣抚使任务完成的不错,已经稳定住了代北道大军的局势,倒是让朝廷眼下不患无兵可用。

    李昭德表态之后,群臣也都各自发声,大体都在李昭德的框架中。总之就是绝不能容忍西京乱象继续扩大,一定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尽快控制住西京局势。

    正当群臣还在讨论如何定乱的事宜时,突然殿外又有将官匆匆登殿,禀告道:“雍王殿下已经前往北衙,并遣众接手则天门防务!”

    听到这个消息后,殿中突然群声俱寂、针落可闻,而皇嗣李旦的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

    从小处而言,皇嗣这里还在急切等待雍王,可雍王知事后第一时间便前往北衙拱卫圣皇,在其心目中孰轻孰重,毕露无疑。

    从大处而言,西京发生动乱这么大的事情,群臣都在殿中焦急的讨论定乱事宜,结果雍王非但不入朝讨论,却直接前往北衙,也实在是有些居心叵测!

    “雍王不识大体!身在高位,遇事不参,只作门户私计,实在是顾小失大!”

    稍作沉默后,观国公杨嘉本率先开口道,语气极为的不满,关中是他们这些关陇门户共同的老窝,发生这种乱事,当然是希望能够朝野一心、尽快定乱,结果却没想到雍王别有怀抱,根本就不搭理他们。

    然而杨嘉本话音刚落,宰相欧阳通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道:“观国公所言悖矣!遇事方鸣,岂为智者!遣使窦怀让之前,雍王难道没有发声劝告?当时雍王切言,窦氏旧年曾受乡情逼迫,彼此结成私怨。

    如今朝廷方经革新,唯以方正之选,示以博大之义,才可从容抚定关内群情。若强使窦怀让,则必上下离心、私怨搅事,诸公当时又持何论?如今果然事发,何以独怨雍王?”

    听到欧阳通这么说,殿中众人脸上也都各自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特别是出身关陇的杨嘉本、韦巨源等几人。

    此前派遣各道宣抚使,有关关内道人选,朝廷上也的确经过一番争论。雍王当时虽然没有参议,但也的确通过别人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认为窦怀让不是良选。

    但最终还是出身关陇这些人力撑窦怀让,其他宰相们也出于平衡朝局的想法,从而同意了这个决定。

    在他们看来,关中毕竟是唐家基业所在,如今又是弃周归唐的革新之际,关中群众想必也是欢呼雀跃,不会有什么乱子发生。

    更何况,雍王所陈述的理由也有些不准确。窦家旧年在关中的确是经历过一番动荡,但主要还是来自神都朝局的迫害,再加上窦家对雍王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却并非什么乡情私怨。

    再说当时动荡的主要还是窦氏三祖房的窦善一脉,而窦怀让则是窦岳的后人,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甚至还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在朝士们看来,早已经是不同的两个门户。

    雍王因为与另一个窦家的私怨,阻止窦怀让出使关内道,也实在是没有道理。但不成想雍王这嘴巴跟开了光一样,最恶劣的情况果然发生了。

    此时欧阳通旧事重提,顿时也让众人脸上都有一丝火辣辣的感觉。当然凭他们久立朝局所养成的涵养,倒也不至于因此羞惭不已,但关键还是要看打脸者是谁。

    雍王提醒在前,但他们却不听,结果果然事发了,如果再控诉纠缠雍王配合度不够,那么再迎来的可未必就是言语刺挠了。

    “西京毕竟国朝根本之地,皇陵祖业所在,骤然发生这种恶事,让人愁眉不展。我也是一时慌乱才有失言,还请诸公见谅,且专注眼前定乱事宜,事后一定登门向雍王殿下请恕失言之罪。”

    杨嘉本被欧阳通一通挤兑,虽然有些下不来台,但还是赶紧低头认错,不再坚持。

    皇嗣李旦见状后便也开口道:“西京陡然暴乱,必然也令神都人心不定。雍王入拱恩亲,诚是纯孝之行。诸公还请尽快拟定一个定乱的章程,事后再着人询问雍王。”

    听到皇嗣这么说,众人也都各自收拾心情,继续讨论该要如何定乱。

    其实关于如何定乱,也没有什么可讨论的,无非派遣大将、统率大军开赴关中,直接将那些乱民镇压就是了。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派谁去定乱,又该调拨哪一路的人马?

    这又关系到一个朝局平衡的问题,派遣的大将资格和能力够不够,这也是一个关键的问题。讲到这一点,众人也隐隐意识到,雍王之所以不来参议,大概率是不想被选派前往关中定乱。

    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如今雍王在朝中乃是军方第一人,身为都畿道大总管,任谁都不敢小觑。

    若是贸然前往关中,势必不能在朝中再保留原本的影响力,而且眼下西京动乱的规模与强度、诸多细节都不清楚,雍王与关陇人家的关系也谈不上和睦,还要考虑一个会被会遭受掣肘的问题。

    一边是在朝中尊贵势大,一边是前往关中这泥潭的前途未卜,想也可知雍王会有什么样的选择。

    宰相李昭德倒是本着谁污染谁治理的原则,率先提议由观国公杨嘉本作为大军总管,率领刚刚抚定的代北道大军前往关中定乱。

    但杨嘉本却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此前雍王阻止窦怀让出使的理由倒成了他逃避责任的借口,只道窦怀让激发民变,如果朝廷再派遣一个关中名族的人出面定乱,或许会更加激发乱民顽抗之心,不利于剿抚。

    倒是也有些人提议以豫王李成器遥领雍州牧,同时选派良将干员前往平叛。但这一提议刚讲出来,便被皇嗣李旦摆手拒绝了,如今复杂的朝情局势就连他都多感有心无力,更不愿让儿子贸然介入这一乱局中来。

    所以,最终朝廷形成的初步意见还是让雍王李慎之率军前往关中。毕竟关中的动乱还是其次,其政治意义才是让朝情震荡的根本原因,也必须要有身份足够尊贵之人,才能彰显朝廷对关中的重视。

    “还是先派人通知一下雍王……请示一下圣皇陛下的意见。”

    李旦想了想之后又说道,他倒是比较倾向让雍王前往,但也自觉这想法有点不地道,颇有一种过墙抽梯的嫌疑,担心雍王可能会拒绝。

0513 桀骜不驯,当弃则弃

    禁中仙居院,政变后圣皇武则天便一直居住在此,此前一段时间,虽然有大量宫人出宫,但也还有相当数量的人留在禁中,眼下也都聚集在仙居院周边,倒也让这宫苑不至于显得过于冷清。

    得知雍王入宫,上官婉儿便率一众宫人们出苑相迎,她眼下也是宫中为数不多仍然还专心在侍圣皇身边的女官。及见雍王迎面行来,这女人眉眼之间风情暗涌,清丽面貌下自有一股且含且露的魅惑。

    那日闲苑相见、稍逾礼节,之后李潼便离开神都、前往黄河南岸布防,倒是有段时间没见上官婉儿,此时相见、随员不少,也只是微微颔首,然后李潼便问道:“圣皇陛下近日起居如何?”

    “陛下体中无忧,只是精神终究不如往常了,痴睡懒醒,稍后入见,还请殿下稍作规劝。”

    讲到这个问题,上官婉儿不乏忧虑。圣皇陛下是她还能留在禁中的唯一理由,所以对陛下的生活习惯也非常关心。

    “辛苦你了。”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也不免叹息一声,当着众人面也不好多说什么。

    当他进入侧殿时,便见武则天软偎在榻上,只穿了一件浅紫色的时服衫裙,较之往年在势时相比,的确是稍显不修边幅了。

    “孙儿拜见祖母,此前事务在身,失于拜问,请祖母谅解。”

    李潼上前一步,低头下拜道。

    武则天身体缓缓坐直,垂眼望着李潼微笑道:“不用多礼,入前来说。”

    及至落座,李潼认真观察这祖母神情,确如上官婉儿所言,样子倒是显得更富态温和一些,但早前充斥满身那股威严锐气的确是淡化许多。身份处境给人气质带来的改变,的确是大得很。

    “怀义尸骨,几时南来?”

    武则天已经知道代北道大军事宜,此时开口问来,倒让李潼心中暗觉几分惭愧。

    他想了想之后才又说道:“朝廷此前在议招引两万外军入充宿卫,并遣使北行导引,本来是打算趁此将薛师尸骨运回。但关内西京陡生动乱,事情或许还有波折,孙儿打算先着建安王南来,并运回薛师。”

    若是往常,武则天肯定要第一时间问一问西京动乱的问题,但这会儿则只是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南来后,也不要再穷责他的罪过,直接归葬白马寺吧。他生人至此虽然良善无称,但与我家总算也有一份前缘,没有什么大恶害世,让他安赴往生。”

    “孙儿明白,一定将事情妥善处理。祖母也不必因此伤怀难遣,薛师从子名昌嗣,早在我门下任事,故人不复可追,但会一直给生者一份关怀。”

    李潼闻言后便又说道,他对薛怀义,倒也谈不上再有什么愧疚不舍,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他奶奶早就授意武攸宜干掉薛怀义,这一点的确感慨良多。

    他这奶奶长存厉念,偶有一点真心错付于人,想来也是一种报应。总算祖孙两人都不乏克制,没有彻底的反目成仇。

    “西京动乱是什么事?说一说?”

    武则天也不再就此多说,转而讲起别的事情,于是李潼便将窦怀让宣抚关中、擅自召集力役、官逼民反的过程仔细讲述一下。

    武则天听完后眸光略有闪烁,又望着李潼说道:“所以说,你一早笃定有机会前往西京?”

    “西京人情,早就不同往时。窦怀让等名族子弟虽然生长于斯,但若还妄想故技御人,也只能是惹祸于身。”

    听武则天的语气,已经认定西京发生的动乱是自己在搞事情,毕竟他奶奶本就知道他将要前往关中的计划,李潼倒也并不感到意外,但也并没有正面作答。

    西京的事情,当然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但也多亏了窦怀让配合得好,居然主动将更多丁力集结在西京内外,这不免让故衣社起事更加顺利。

    眼下西京还是有数量不少的武装力量,既有留守府本部人马,也有陇上与安西都护府戍边岁满退回休整的兵众,咸阳附近还有驻守昭陵、乾陵等地的陵卫,如果再加上各大户家丁和诸折冲府残留在籍的府兵,短时间内召集起两万甲士并不困难。

    大概也正是因此,窦怀让才有恃无恐,强使民力,结果连自身都陷入其中。如此一来,西京留守的力量虽然不少,但却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调度,自然也就防不住早有预谋的故衣社敢战士们。

    不过李潼也并没有因此彻底的放宽心,毕竟神都这边改周归唐已是大势所趋,保不准西京那里就会在此鼓舞下想要争取什么定乱之功,所以他必须要第一时间西去,借助朝廷给予的权柄尽快控制住各边力量。

    “朝廷派窦怀让前往西京宣抚,确实是一步昏计。这些关陇子弟们,如今已经是活在人情势力之中,早已经不复祖辈们的机敏勇阔。”

    武则天闻言后也叹息一声,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些关陇人家的轻视,她也的确有这个资格,虽然猜到了李潼在关中做了手脚,但也并不打算向外宣扬,只是望着这个孙子凝声道:“草野悍力,终究不是正计。你也不要小觑了那些亡命之徒,故隋所以崩坏,诸名族釜底抽薪诚是一因,但山东贼患也确是一记重创。不要受短时的快利迷惑,诸力若不能容于章法,又该以何御之?”

    “祖母的教诲,孙儿一定铭记。入关之后,对于那些起义的民众,一定尽快抚定。若有桀骜不驯者,当弃则弃。”

    李潼又点头说道,人心最难捉摸,特别是在极致的动荡之中,故衣社终究是一个民间的结社,突然暴起,必然也会暴露出对成员约束力的极大不足。

    这其中必然会有浑水摸鱼、阴存别计的兴风作浪之人,享受到暴乱带来的快感之后,未必还会受规矩的约束。对于这样的人,李潼也是决定要坚持打击。

    他组建故衣社,抛开功利的初衷,本旨也是希望那些破产的府兵们可以有一个平台进行互助谋生。但生人百态、各有不同,也难以杜绝藏污纳垢的现象。

    毕竟就连他奶奶通过朝廷选士,大用寒门,也都做不到完全杜绝滥竽充数、泥沙俱下的现象。

    所以这一次故衣社起事,一则是他借以跳出神都泥潭的契机,二则也是肃清队伍的一次钓鱼执法。

    将故衣社的成员们进行一次甄别筛选,剔除一些隐患,保证队伍一定的纯粹性,未来才能通过一系列的行政手段,对故衣社进行半官方化的收编,作为一个类似老兵俱乐部的半官方福利以及人才培养机构。

    李潼对故衣社的构想很长远,并不仅仅只是将之当作自己夺位过程中一股法外力量。

    未来无论是守边还是开拓疆土,帝国都需要大量的军事人才,再加上安史之乱的后事之鉴,对于胡族蕃将的影响要加以制约,对于大唐内部的军事人才发掘必须要加以重视。

    故衣社能够有效的整合府兵制崩溃后向社会释放出的军事人才,自然也就值得长期维持发展下去。当然任何的机构最后也都难免畸大与利益固化,但短期之内,李潼倒不必为此忧虑。

    毕竟再好的政令,一旦长时间施行,终究免不了不合时宜、漏洞百出。就不说政策问题了,像北宋皇统传承动不动就绝嗣,难道还得把赵老二挖出来敦促子孙专心生产?

    “那么,你离都之前,先做好内外置换,让皇嗣回归大内罢。”

    沉默片刻后,武则天又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表示这件事无需他奶奶操心。

    虽然他奶奶眼下还能维持住隐退前的待遇,那是因为有李潼这个孙子不遗余力的支持,可李潼接下来便要前往关中、归期未定,朝廷无论是基于礼法上的追求还是其他目的,都不能容忍皇嗣长期留在上阳宫。

    尽管李潼也可以凭此指责他四叔不孝、将其母幽禁别庭而获得一定回攻神都的正当性,但继续坚持让他奶奶留在大内,隐患也是不小。

    大内作为真正的中枢所在,宿卫情况要更为复杂,一旦李潼离开,他这一派在禁军中便不能掌握绝对优势,不能完全确保他奶奶的安全。

    上阳宫建筑面积较之大内还要更加广阔,可一旦皇嗣返回大内,人事关系并不复杂,也有利于武则天的长期休养。

    而且武则天强留在大内的话,短时间内或许还没什么。可一旦时间过长,朝廷中类似呼声一定会越来越高,武则天也会因此被视作阻碍时局进步的老不死,会令场面变得异常难看。

    李潼推翻他奶奶的统治是一方面,但也希望他奶奶能有一个安稳的晚年。既然现在他奶奶主动提及这个话题,那么在离开神都前不妨做出妥善的安置。而且眼下他也势必不能将家人全都带往西京,他奶奶迁居上阳宫后,可以一同入宫居住。

    祖孙两人还在讨论细节,又有北衙军士来告,说宰相李昭德、狄仁杰并豫王李成器正一同在宫外求见。

0514 豫王失礼,昭德剖心

    李潼亲自出殿,将几人引入。

    李昭德与狄仁杰两个老狐狸自不待说,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休想从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不过豫王李成器在见到雍王自内殿行出时,仍存几分稚气的脸庞上闪过一丝阴郁,但很快就转为一个笑脸,趋行至前对李潼拱手道:“成器常在学中,疏于拜问祖母,以后一定要向兄长学习,勤于入问受教。”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点头,又与李昭德等两人打个招呼,然后便引着三人入苑,直往内殿行去。行走间,李成器踱着小步,视线则不断的左右张望,显得有些肆意。

    及至入殿后,李成器便先行一步,越过李昭德与狄仁杰,面向端坐上方的武则天躬身作拜,语调隐有几分颤意:“孙成器拜见祖母,旧年起居违意、出入失于从容,未能勤入陛前承欢受教。如今世道革新,各自归位,一定谨奉伦情、恪守孝义。”

    听到这一番话,李潼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并转眸望向了同行而来的李昭德与狄仁杰,旋即便见这两人神情也都各自生出一分不自然,而李昭德眼睛里已经闪过一丝不满。

    武则天当然也听出这个孙子言中的暗嘲薄讥,眸光一闪后只是摆手道:“有心则未可称迟,你祖母虽然年高,但仍有裕年可待。少辈有什么心意要表,无患无时。”

    说完后,她便不再关注李成器,视线望向李昭德与狄仁杰,并微笑道:“闲来无事,偶怀旧人,恰逢二卿今日同行来见,如果没有什么急情,索性留用一些酒食。”

    两人闻言后,各自入拜称谢,然而李成器却又开口道:“要让祖母失望了,今日成器与两位相公入宫,所为正是西京动乱急情,实在没有时间……”

    “既如此,你们去罢。我与祖母并是乐闲,不敢些许私情耽搁朝廷正事!”

    从见面伊始,李成器语气略带阴阳,李潼便一直压着火。

    听到这小子越发过分便有些忍不了,他倒是能理解李成器那种骤然得势又喜见旧仇的心情,但理解不代表认同,你算哪根葱?有什么资格阴阳我奶奶?

    我奶奶就算现在落魄了,那也是我弄的,还是我罩着的,你小子想伸伸筋骨、出口恶气,配么?

    当听到雍王这么说,李昭德与狄仁杰脸色也俱是一变,李昭德更直接说道:“豫王齿短性简,情滞拙辞,言不达意,请圣皇陛下、雍王殿下见谅!”

    他是皇嗣所任命的豫王傅,倒是有资格这么说李成器。

    但李成器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羞红,心中颇有不忿,但在抬眼看到雍王眉头紧锁、侧眼又见李昭德眼神带怒,心里也是不免慌了一慌,这才又叩首道:“孙情急失言,请祖母降责、请兄长见谅。但西京乃家国根本,却遭乱民挟控,实在让人心惊,恐应变失机或更加酿生祸患。”

    “此事我亦有闻,但自感才士盈朝、广有壮力待用,想能机警应对、从速定乱。而我不过守户之材,不敢贸然进献拙计,索性自镇门户之内,不让外间邪情惊扰恩亲。”

    李潼一边看着李成器,一边说道:“豫王能够深感事困,忧深忘情,天真不再,已非旧年懵懂黄口,诚是可嘉。人当坐言起行,既然感于疾困,正宜奋勇而上、为家国分忧,如此才能自夸一身荣华不是妄享,那么此行是来拜辞祖母?”

    “我、我……”

    李成器闻言后更显局促,嗫嚅道:“我、我并非没有勇事之心,但、但我终究年浅,人望不附,恐辜负大事,否则不必以事扰人!”

    他讲到这里,语气又恢复了几分镇定,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只是别人不肯相信他。

    殿中武则天突然叹息一声,指着李昭德说道:“皇嗣重情相负,并非刁难。儿郎仍稚,诸事还有可以修补的余地,但能比及中人,天家不会辜负相公于事中的劳累。”

    李昭德闻言后只是一脸羞惭,顿首道:“臣惟竭力于事,只求不负恩用。”

    狄仁杰也在一边说道:“方今朝事,内外不乏困顿,臣等虽有逞才之心,但事未必能合人愿。陛下久执鼎器,威御中外,雍王陛下宗家秀才、勇气敢当,小情不敢滋扰,大事不敢不问。皇嗣使臣等入宫敬问,所意正是长幼一心,则家国安详!”

    终究还是老家伙说话婉转好听,武则天倒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孙子言辞的冒犯而翻脸,但听到狄仁杰这么说,脸色也有所缓和,抬手示意几人入席详说,并吩咐宫人奉上一些酒食,赐食殿中。

    李成器在席中自是如坐针毡,虽然不敢再胡乱插嘴,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越发显得其人有些毛毛躁躁。

    武则天一边倾听李、狄二人的讲述,偶尔视线落在李成器身上,眸中颇有不满暗聚,及至视线落在雍王身上,这才好转许多。

    她自知亲缘本就寡淡,倒也不奢望儿孙能够真情待她。豫王这小子对她不满也是理所当然,十几年被幽禁宫中,更有杀母之仇,这小子如果还能心平气和待她,那心迹城府可就太深沉了。

    但抛开人情诸众不说,哪怕只是相对客观的评判,武则天对这个孙子也是颇感失望,实在是没有生在大家的气度涵养。

    别的不说,讲到对她的心狠报复,谁能超得过雍王?但就算雍王这么辜负了她,她对这个孙子仍然欣赏有加,乃至于发自真心的认可。

    可是这个豫王对她冷眼暗嘲,自觉得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却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做派只是自绝于人。李昭德、狄仁杰等就算倾心辅佐皇嗣,那是心中的道义使然,但这两人由卑入显,却都是出于她的提携,能无一二君臣的情义于怀?

    李昭德与狄仁杰今次入宫,本就是为了向两人传达朝廷的决定,希望雍王能够率军前往西京定乱。

    可是被豫王搞了这么一通,他们倒是有些难以启齿。但为了能够尽快让西京恢复平稳,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朝廷有关此事的商议讲出来。

    “西京乃宗家基业所在,实在不容有失。皇嗣殿下与臣等历数在朝诸众,都觉得雍王殿下乃是当然之选,朝中无有二人可代。恳请雍王殿下能够深衔故志,再创殊功!”

    两人硬着头皮说完后,俱都眼巴巴望着殿中的圣皇陛下与雍王。

    武则天嘴角噙笑,并不急于回答,只是转头望着李潼,想要看看这小子又要借着今次机会从朝臣们手中敲诈出多少权柄出来。

    李潼只是低着头,状似沉思,并没有急于回答,担心答应的太快了,两个老家伙心定之下反而能回味出当中有什么蹊跷。而因为他的沉默,殿中气氛也变得沉闷下来。

    李成器倒是开口欲言,只是刚作吸气,李昭德便陡然捂嘴重咳一声,不想听他再说话。

    “二公大义说我,本就没有给我留下拒绝的余地。虽然在情在理,西京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应该不待人说便勇而请用。但是……”

    李潼顿了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奶奶,又看了一眼李成器,蓦地长叹一声,抬手敲案说道:“恨我分身乏术,公私不能两顾。该循何就何,二公有无良策递我?”

    武则天看着小子一脸的纠结,仿佛真的为难到了极点,低头啜饮之际,抬手掩袖、嘴角颤了一颤。同时心里忍不住叹息,自己当时又何尝不是受此蒙蔽,才落得今日这般。

    听到雍王这么说,李昭德与狄仁杰心里也有几分暗悔,此行就不该带着豫王一起。不过这是皇嗣的叮嘱,而他们也觉得豫王出面游说或能更增加一些说服力,哪想到豫王这么不着调,反倒成了雍王避事的一个借口。

    所以现在他们反倒不便再对雍王进行道德绑架、强说大义,如果惹毛了雍王,把豫王在此言行泄露出去,事情将变得更加麻烦。

    默然片刻后,李昭德突然站起身来,直对雍王作拜道:“义在不言,但使卑职仍立朝中,必使殿下后顾无忧!如违此言,虽极刑加身,不敢诉冤!”

    李潼见状后,忙不迭起身扶起李昭德,并顿足叹息道:“李相公如此,将置慎之何地?在事言事,事外述情,我与两位相公,诚有性命相托的情义,但如今俱在朝领事,言行必须切事,余者不便多说。”

    李昭德也是一时冲动,做出此态后已觉有失本分。

    他眼下心情也颇为复杂,既有对圣皇的惭愧,也有对纷杂局面的无力感,但归根到底,还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责任心,希望天下能够尽快恢复安定,希望能够用事实证明他推翻圣皇统治的决定是对的,希望能以一个升平盛世来回报与补偿圣皇对他的知遇之恩。

    “卑职失礼了,请殿下见谅。但卑职、丹心可表,不惧剖献!”

    说话间,李昭德又转头对圣皇陛下重重叩首,因为自己的身份,此前豫王言行他不便苛责,但见圣皇如此受诘,心中深藏的愧意却翻腾起来,以致失态。

    但李昭德这一跪,席中的豫王李成器脸色陡然阴郁下来,狄仁杰则连忙拉起了他,一同跪在圣皇席前。

0515 成器不器,骨肉难舍

    李昭德等人又在仙居院待了一段时间,算是初步达成了雍王前往西京的共识,但雍王也并没有表态准备几时去,眼下这氛围也实在不太适合敲定更多细节,李潼只是表示明日他会参加上阳宫的朝议。

    之后李昭德等三人才退出了仙居院,只是离去的时候,豫王李成器神情明显冷落下来,甚至不愿与李昭德和狄仁杰交流,只是在前边闷头疾行。

    行至则天门处,豫王自归上阳宫,而李昭德与狄仁杰则往政事堂而去。雍王已经答应出行,消息自可让豫王传达给皇嗣,而雍王该以何样的职命出使,政事堂也要尽快拟定出章程并备选。

    及至目送豫王离开,狄仁杰望着李昭德,终于忍不住暗叹一声,低声说道:“李相公今日,确是失态了。”

    李昭德闻言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片刻后则昂首道:“生人居此,岂能专谋眼前?国家养士,捐身死难而已!前事后事,不改此志!”

    但在说完后,他还是忍不住抬头望向明堂顶部那高昂铁凤,心底长叹一声,社稷前程何以如此多艰?如果雍王是皇嗣之子……

    李成器自右掖门出宫,上马后便直往上阳宫而去。

    上阳宫并没有明确的内朝、外朝的划分,绕过观风殿基本上便属于内宫范围。入宫后自有宫人趋行迎上,得知父亲又在王德妃寝苑,李成器便径直前往。

    来到寝苑中时,见到这里又有许多医者出入,整座御苑都浮荡着一股淡淡的药汤气息,李成器心里没来由生出一股烦躁。

    他们一家人的确感情甚笃,王德妃病情时好时坏,不独父亲在朝事了结后便返回陪伴,他们兄弟除了日常课业,也常在此中侍问。

    但他今天之所以烦躁,是觉得这些虚礼实在浪费太多时间。

    他既不是医者,也不是王德妃血亲骨肉,留在这里于病情无益,反而没有时间去接触时流。到现在出宫月余,认识的新面孔寥寥无几,生活枯燥较之此前幽居禁中时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不过这些情绪,他也只是按捺在心,不会流露出来。步入苑中后,便吩咐宫人去禀告阿耶他已经赶回复命,自己则担心打扰王德妃休养,只在前廊庑舍等候。

    时间很快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李成器渐渐等的有些心焦,此行见闻感触颇深,他有太多话要对父亲说,索性便起身打算入后催促一下。

    他刚刚走出庑舍,前院里突然响起一阵嬉笑声,转头望去,便见到几个小兄弟正闹哄哄从外面走进来,被围在当中的正是五弟李隆业。

    “阿兄、阿兄,我回来啦!”

    李隆业也见到兄长,小眼珠子里顿时闪烁起喜悦光芒,一边对兄长招手,一边迈着小短腿跑过去。

    李成器见状后脸上也顿时露出笑容,快走两步行下台阶,弯腰张臂迎上前,口中笑语道:“你这个小坏种,出宫多日,是不是忘了阿兄们?”

    李隆业带着一顶虎皮浑脱小帽,身上穿着的罩衣也是虎纹,看着像是一个活脱脱的小老虎,咯咯笑着扑进阿兄怀里,小胳膊紧紧的揽住兄长脖子:“我怎么会忘了阿兄!我做梦都想你们!”

    老二李成义也在后边嘻嘻笑着走上来,拍打着李隆业拱起的小屁股:“五郎可是没有说谎,这次回宫,给咱们兄弟都带了礼货!阿兄你瞧瞧我这柄犀角的短刀,加上狮鬃结穗,配在身上诸邪不侵,稍后就去阿姨舍里绕上一遭,什么病魔邪祟,统统都要被逐走!”

    李成器闻言后笑容略有几分不自在,但还是作势咬着李隆业小脸蛋,笑问道:“那你给阿兄带回什么?”

    李隆业闻言后便离开阿兄怀抱,转头在后方宫人们搬抬的箱笼里翻捡,很快就翻出许多珍玩器物,堆在了兄长的脚边,不乏卖好的咧嘴笑道:“这全都是给阿兄的!”

    李成器看到这些器物,一时间也是心喜,此前他们一家久居禁中,虽然起居用度不短,但也很难得见一些市井间的孩童玩物,再因为小弟对他心意十足,不免更加欢乐。

    李隆业在前庭一番卖弄,也吸引了其他兄弟姐妹,全都向此处聚来,领取自己的礼物,又有人因为爱物被别人抢走,忍不住叫闹起来。

    “不要吵,不要抢!这些玩器,堂兄家里还有许多!堂姊说了,待她出阁,几大舍玩器都送给我,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喜欢什么就取什么,伯母待我最好……”

    李隆业拍着小胸脯,一脸豪迈的表示道,其他兄弟姐妹们闻言后,也都纷纷鼓掌叫好。

    砰!

    突然一声闷响,众人转头望去,却见兄长李成器手中一具琉璃器偶落在了地上。

    李隆业见状,小脸顿时一苦,有些心疼的冲上前,望着满地碎片说道:“这套器偶是我最爱,才送给阿兄……不要紧,不要紧,堂姊房里还有一套,转日再去,我再……”

    说话间,突然一股力道从身后撞向他,李隆业顿时翻身倒地,李成器则怒道:“你是谁家儿郎?你是坊里乞儿吗?别人赏些旧器,你就乐得不知家门所在……”

    李成器一边喝骂着,一边继续将那一套器偶另外几个全都摔砸在地,并指着其他弟弟妹妹们喝道:“不准拿,全都给我放下!我家何物没有?不需别人施舍!”

    吵闹间,李旦正从后廊转出,眼见到满庭儿女苦恼,脸色顿时一沉,顿足喝道:“全都收声!”

    一众子女们闻言后,顿时噤若寒蝉,李成器心里顿时也是一慌,转头望向父亲,疾声道:“阿耶,我……”

    “随我进房!”

    李旦示意宫人们入前去收拾器物并安抚儿女,自己则点了点李成器随声说道。

    李成器低着头,乖乖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了房间中,心中自觉理亏,也不敢抬头去看父亲,只是嗫嚅道:“我、我不是有意呵责弟、妹,但是、但是五郎他只在宫外待了几日,竟就被人用玩物迷惑,忘了……”

    “忘了什么?人又迷惑他什么?阿郎,你、你怎么变得这般孤僻厌性?你在庭是长兄,弟、妹都要以你为榜样,一意有差,横加叱责,再浓的亲谊,经得起几番这样的败坏?你那些弟、妹,全都是稚龄懵懂,他们未必能明断是非,但却能察知好坏,你这副厉态,让他们还怎么敢亲近你?”

    李旦抬手拍案,但说着说着,语调缓和下来,终究是怜惜儿子没有了慈母陪伴,不忍过于厉训。

    但李成器听到这话后,却有一股逆气涌上心头,眨眨眼已经流下了泪水:“儿知言行多不称阿耶心意,但不论别人如何优秀,我才是阿耶的儿子!儿子出入内外,被人视作无物,等闲之时,并不敢向阿耶诉苦!

    可、可难道阿耶以为出宫之后,朝士们就完全归心?一家人可以专注家事亲情,不用理会人心的纷扰?王阿姨忍病诚是辛苦,但除了满庭妻儿的啼哭,还有天下人等待阿耶的庇护!

    儿子不才,不能让人敬重,但阿耶整日徘徊妇人榻侧,也让儿子没有效从的榜样!”

    “你、你在说什么!”

    李旦闻言后,心中耐性顿时无存,瞪眼起身怒声道。

    李成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声道:“往常阿母在堂,不愿见阿耶失志迷乱,常有劝告。但如今阿母已经不在,儿子已经成人,若不诤言以进,恐怕阿耶不能矢志复兴……”

    李旦听到这话,脸色更是铁青,尤其此言是儿子讲出,让他更觉羞愤,但想到皇后死不见尸,心中又觉悲伤,心头情绪翻转,末了长叹一声:“世事纷繁,你又能知几分?一时的意气夺言,称不上诤谏。所以让你随两位相公去拜见你祖母和堂兄,是要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智者遇事该要如何应对,不盼你能比齐,但能悟得二三,于你大有裨益。”

    “儿子是有感悟,正因有感,才有此番诤言相谏!祖母讥我才器下流,堂兄讥我不堪大用,李昭德假面立朝、心存两顾,狄仁杰觍颜袖手、难作直声!他们全都视我……”

    李成器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控诉出声,然而李旦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一变,上前抬手捂住儿子嘴巴,之后快速行至房门前向周围看了一眼,然后才退回房间中,凝声道:“此行见闻,仔细讲来!”

    李成器见父亲神态如此凝重,心里也是一慌,忙不迭低声将此行经历讲述一番。

    虽然他在讲述过程中已经在下意识掩饰自己的失礼,但当李旦听到李昭德在仙居院的言行后,脸色还是忍不住扭曲起来,指着李成器涩声道:“阿郎、阿郎,你父半生辛苦是因母,或还要因你、半生萧条!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凉性?人舍命活你、数年之久,一刻冷眼便让你恨入骨髓?你父于天下已经不称,难道于伦情教养也一无所成?所活半生,难道只得一个内外羞愧?”

    讲到这里,李旦已经转身覆面,泪水长流。

    李成器本来是满心的委屈抱怨想要倾诉,但眼见父亲如此,一时间也是身躯僵硬,垂首好一会儿不闻父亲声音,心里越发慌了,连忙叩首在地也哭了起来:“儿子常年幽居,不见外人,真是拙于人情的应对……求阿耶原谅,求、求阿耶教我,究竟错在哪里?儿子只想为阿耶分忧,不愿一家人再沦落到圈养大内!”

    “唉,你随我入宫,求你祖母谅解!不准再胡作发声,只需长跪殿外。”

    听到儿子语调凄楚,李旦终究还是不忍,沉吟一番后,才又转头提起了儿子说道。

    至于李昭德那里,他并不打算再直接提及这个话题,他对李昭德的信任与重用已经足够,过犹不及。

    倒是狄仁杰,他打算请对方帮他这个长子礼聘一位大家淑女作为王妃,盼这个儿子成家后品性能有长进,同时也希望这个儿子不要只是依仗他的庇护,能够有一个强宗外援作为靠山。

    说到底,这个儿子本性并不坏,只是承受了太多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痛苦,出宫后身上压力骤减,难免想要求得几分关注,言行上才有些出格。他这个做父亲的如果不包容,又能让谁包容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李旦还是忍不住对他二兄心生几分羡慕,若能得子如彼,社稷都可推之,又何需如此忧计。

0516 胸怀天下,留情不多

    夜色已经极为浓厚,但禁中仙居院里仍是灯火通明,众多宫人出出入入,忙碌的将各类器物进行分类打包,装入箱笼中,为搬离大内做着准备。

    傍晚时分,皇嗣携子入宫,足足在仙居院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当然,主要是皇嗣在殿中与母亲和侄子交谈,豫王李成器便在殿外跪了整整一个多时辰。

    待到皇嗣父子离开时,武则天都忍不住叹息道:“皇嗣真是一个难得的仁者。”

    听到他奶奶这评价,李潼心里也颇有感慨。老实说,跟他四叔相比,他们祖孙俩在私德上、特别是在家庭成员的关系处理上,真的是差了许多。

    环境对一个人的性格影响是极大的,李潼在来到这个世界后,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老实说对人对事都不再怀有太高的善意。

    李成器这个小子虽然让人讨厌,但无疑又是幸运的,能有这样一位宽容的父亲包容他的年少轻狂、不肯放弃。

    只是武则天在评价这个小儿子的时候,语气并非欣慰,而是略带几分遗憾。

    对此李潼也能理解,譬如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个父亲评价儿子,即就是汉宣帝刘询对他儿子刘奭的评价。

    汉宣帝的评价虽然是一个针对帝王人物的标准,但其实对普通人也有很大的借鉴意义,所谓眩于名实,不知所守。容易受到形而上的观点、概念冲击影响,忽视客观事物发展规律。

    原本的历史上,李旦倒是一个能够明知所守的人,一辈子虽然都处在权力斗争的最核心,但却并没有迷失于其中,后世其长子李成器的封号让皇帝,安在他身上倒是最恰当,让母亲、让兄长、让儿子。

    李潼不是没有幻想过挖掘出他四叔推让大位的惯性,索性让侄子得了,但也明白这个几率委实不高。

    哪怕是李成器嘲讽技能满分,一个场合里便得罪了所有在场之人,但李旦将儿子带入仙居院请罪,根本上还是不舍得放弃这个儿子的政治前途。说到底,母子、父子、兄弟才是第一序列的血亲,叔侄终究只是一个面子亲戚。

    身后暗香浮来,不需回头,李潼便知应是上官婉儿到来。

    果然片刻后,耳边就响起上官婉儿的声音:“宫人已经将器货收拾大半,妾来请问殿下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移驾上阳宫,也不是第一次,有上官应制居内主持,让人放心。”

    说话间,李潼转回了头,见到上官婉儿身着一袭素白的衫裙,却没有加披御寒的罩衣,又因内外勤走,俏脸被夜风吹得有些泛红,忍不住说道:“寒庶应时,自是显在的天机。你们妇人或是喜逐窈窕、厌见臃肿,岂不闻红颜薄命?怕就是天意暗惩你们悖逆天时的报应。”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先是一瞪眼,片刻后笑起来:“殿下这么说,可是有几分不解风情的愚性。畏寒避热,这么浅显的道理谁又不懂?但生人在世,谁又不是趋势而行,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殿下势力如火,自然也就驱散了这满庭的寒风。殿下深坐屋舍内,却不见满庭行者,哪一个不是罗纨迎风?”

    李潼闻言后便一愣,举步行出房间,转眼望去只见确如上官婉儿所言,满庭游走的宫人们一个个罗纱迎风招展、颇有飘飘欲仙之姿,不免哑然失笑,退回房间后顺手将房门掩上,隔绝那穿堂的寒风。

    他又转头望向上官婉儿,还未及开口,上官婉儿已经先一步摆手道:“妾出入此间,也只求一个合群,不敢招摇夸异。”

    李潼闻言后也只是一笑,扯下搭在屏架上的氅衣披在了上官婉儿身上,顿时显得这身姿更加玲珑可爱。上官婉儿略有心虚的看了一眼蹲在角落里大眼瞪小眼的杨思勖与乐高,这才探出小手抓住氅衣边沿将身躯裹得更紧。

    李潼转头坐回来,并示意上官婉儿入前来坐,倒出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上官婉儿端杯轻啜一口,眉眼间顿时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弃,想了想之后说道:“妾房中存有一套茶具,殿下若是长夜无聊,妾便取来侍茶?”

    “让阿九去罢。”

    李潼闻言后便随口说道。

    杨思勖正蹲在墙角里默念隐身咒,闻言后忙不迭起身应是,乐高个小家伙也忙不迭起身道:“器物沉重,九公一人怕是取不来,仆也同往!”

    说话间,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行出后乐高还体贴的拉上了房门,片刻后便听杨思勖抱怨道:“你这小子莫不是小瞧了我?区区一套茶具,我能取不来?”

    “九公神力威猛,小子佩服得很!房中情不容人,就让我随你同去罢!”

    乐高一边嬉笑着,一边拉着杨思勖绕廊行远。

    房间中气氛颇有几分尴尬,上官婉儿眸子暗转、视线游移,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殿下起居侍用,也真是过于简朴。要不要妾再安排几人入侍?”

    李潼只是笑望着她,并不发声回答。

    上官婉儿则是情之所扰,在这唯有四目相对的环境中,越发显得局促不安,继续没话找话道:“殿下任事愈繁,不复往年清趣,久不闻清声美调,宫人窃议,都觉得有些遗憾……上阳宫景物更胜大内,来年阳春,像是一样美妙,可惜殿下不能……唉,你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若没话说,我便告退了……”

    听到这里,李潼才移席抬手,将那柔荑握在手中,更觉手心里一团湿热。

    上官婉儿娇躯轻颤,片刻后则身躯一软,被顺势带入怀中,星眸迷离之际,鼻息转浊,俏脸仰在臂弯之间,而后樱唇便被啄住,香舌频闪,最终还是甘心弹出,如是纠缠,身躯或僵直或绵软,良久之后才嘤声微喘,俏脸深埋那宽厚胸膛内,颤抖微声道:“心都要被吸出来了……”

    李潼埋首于粉颈一侧,两臂环拥这丰盈颤栗的娇躯,轻声道:“我西行之后,上阳宫事还要有劳你。圣皇毕竟年高,王妃短于历事,公主执迷术巧,宫事难免混乱,需要一人主持。短则年余,长则数载,我一定会再回神都,届时诸事都可无忧!”

    上官婉儿轻作应声,片刻后才又有些不满道:“殿下真是吝啬啊,我如果只是一个痴愚妇人,怕也难得丝毫情意赏顾……”

    “这才是真正的你,如果只是皮囊的赏玩,谈不上让人情迷乱怀。我既非彬彬有礼的君子,也不是奢靡纵欲的纨绔,虽然也难耐贪多的**,但也总算不失节制。人物各怀造化,唯稀才可称珍。或情或欲,并不滥施,方寸之中,留情不易。此心收存天下,留情本就不多,娘子居此一席,或是薄情,但也确是钟情!”

    李潼按捺住自己的良心,继续柔声说道。

    上官婉儿闻言后,俏脸微微一转,手指则点在李潼心口上轻轻移动着,微笑着轻声问道:“殿下薄情之人,薄情之言,却讲得让人意乱。那又能不能告诉妾,我这一席存在哪里?让我能警惕知守,情意不失。”

    李潼握住那素手,正待再开口说话,忽然听到门外杨思勖大嗓门叫嚷道:“乐家小郎你快快跟上来,耽误了这么久,待会儿入舍,如果殿下怪罪,你可要自己领罚!”

    听到这声音,上官婉儿快速坐直了身体,并抬手将李潼推开,及至抬眼望去,却见殿下嘴角还涂染着她唇上口脂痕迹,连忙抬手轻刮着自己嘴角,并频频挑眉示意。

    好在两个家伙只在门外争吵是谁耽误时间,迟迟都不上前叩门,上官婉儿见李潼只是故作不觉,终于忍不住上前来,抽出锦帕细致擦去那些口脂痕迹。

    两个家伙足足在门外磨蹭了小半刻钟,及至听到房间中殿下发声传唤,这才推门行入,并将取来的一套茶具摆在案上,接着便退回角落里,蹲在一尊博山炉旁边认真挑拨着里面积存的香灰。

    上官婉儿低头摆弄着面前的茶具,很快便烹煮出一副茶汤,虽然自觉有失平日水准,但李潼饮过之后,还是不免赞不绝口。

    饮茶之风真正大行于世,还是在盛唐以后,并成为重要的贸易商品。

    古代商品经济并不发达,一则在于生产力的限制,二则是物流方面的制约,第三便是能够脱离地域限制的商品种类并不丰富,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专供权贵阶级,能够真正覆及上下阶层的则就更少了。

    蜀中与长江一线,都是未来茶叶的主要生产地。而饮茶习俗风靡南北,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南北地域的交流。

    未来坐镇西京后,李潼也是打算将茶叶作为一个重点推广的商品,特别是以蜀中作为.asxs.的茶马古道,如果能够经营昌盛起来,既能促进西南各地的沟通,在对吐蕃方面,也能发挥出一定的战略意义。

    房间中,佳人烹茶,少王啜饮,情意脉脉,寒风不侵。角落里一大一小两个太监,则守着一尊香炉,只是觉得自己很多余。

0517 眩于名实,不知所守

    圣皇将要搬离大内的消息,在第二天一早便传遍了整个朝廷。朝臣们对此反应也是各不相同,有的人奔走相告,觉得这才算是世道革新的真正标志。有的人则失落彷徨,算是更加真切感受到世道终究不同了。

    朝议中,皇嗣李旦一脸悲伤的宣布了这个消息,并一再表态自己希望圣皇能够长留大内,无奈圣皇心意已决,只是着令礼司拟定章程。

    不论皇嗣李旦是真情流露,还是刻意作态,他也不得不如此。宰相李昭德昨日在仙居院的表现,也说明了武则天掌国多年并非虚度,在朝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拥趸。

    所以皇嗣对此也不敢马虎,只是严令礼司一定要庄重筹备此事,务必让圣皇能够风光入住上阳宫。

    但皇嗣话音刚落,就被御史中丞张柬之给怼了回去:“如今世道革新,圣皇休隐、皇嗣监国,内外正位,已是势在必行!但眼下社稷仍存板荡之危,西京为贼所掠,乱情急切如火,朝务所重,岂在务虚!”

    张柬之这种恪守道义、无差别的攻击,有的时候确是让人佩服其高风亮节、老而弥坚,但有的时候也的确是让人感到无奈、尴尬。

    皇嗣被堵了这么一番,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回应,整个朝堂气氛都变得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李潼站出来,表示可以从简操办,不要因为一些虚礼耽误了朝廷处理正事。他也不想于此过分纠缠,毕竟西京那里随时都有可能酿生什么变数,还是尽快前往才能安心。

    于是朝堂中便开始讨论有关的宿卫细节,潞王李守礼迁左羽林大将军,全面负责上阳宫的宿卫。至于右羽林卫,则仍留直禁中北衙。

    李潼对此也没有异议,毕竟北衙所有军力完全掌控在一人之手,只是政变后这一非常时机的就宜安排,很难长久的维持下去。政变后这段时间,朝士们之所以对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提防之心,也在于他的过于势大。

    现在左羽林卫调离北衙,入驻上阳宫,这意味着左羽林卫将会成为神都城内脱离两衙军事系统的一支独立编制,这其实与此前掌控整个北衙相比要更加符合李潼的需求。

    而且由于圣皇的主动让步,朝廷对于左羽林卫的安排也给予了优待,在就近的陕州划出两县之地,钱粮赋税专供左羽林卫就食,无需再经南省度支拨付。

    左羽林卫有了一个独立的指挥系统,有了专项的钱粮供给,这简直就是一个类似节度使的存在,而且还是直接设置在神都畿内。

    对于这样的安排,朝廷中也是不乏微词,认为给予左羽林卫的特权实在是太大了,直接在中央安排了一个军阀!但是在皇嗣李旦与宰相李昭德都表示同意的情况下,一些反对声也没有形成什么阻挠。

    李潼对此也不得不感慨,朝廷为了把他调出神都,也真是下了血本,他如果再不答应,简直自己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有关左羽林卫的人事构架,朝廷也没有干涉太多,除了大将军李守礼之外,又搭配两名将军,一个是泉男产,另一个则是李潼的丈人唐修忠。如果不作掩饰的话,这一支羽林军就可以直接视作是他们兄弟的私军。

    李潼此去西京,本就不打算跟关陇勋贵们好好处,所以他也的确需要在神都拥有一支独立建制、避免被渗透的人马守家。

    虽然跟统领整个北衙相比,军权是大大缩水了。而且随着接下来两万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左羽林卫在整个神都的兵员比例也将会直线下降,但跟所拥有的独立性相比,这点损失倒也不值得计较。

    像是中宗李显驾崩后的唐隆政变中,整个北衙羽林军包括万骑都在韦后的娘家兄弟们掌控中,但还是被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策反一批中层将领,对韦氏进行了反杀。

    李潼并不能亲自坐镇神都,所以也就不再一味贪大,对留守众人的要求也只是把左羽林军这一亩三分地给经营成铁板一块,不要被人钻成一个筛子就好了。

    有这样一股力量掌握在手,接下来无论神都城政斗氛围再怎么汹涌,也能确保置身事外,不会受到太大的侵扰。

    其实这样的安排,之所以能够在政事堂层面获得通过,除了是要将雍王打发出神都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促使北衙军权的分割。

    高祖创业伊始,便设立元从禁军,这是北衙军事创建的开始。之后的太宗、高宗,也都在积极推进北衙军事的建设,特别是高宗时期羽林军的创建,使得北衙军事规模扩大数倍,拥有了这样一支嫡系人马,皇权的威严也比日攀升,圣皇武则天之后能够玩的那么野,跟北衙所提供的军事支持休戚相关。

    朝士们未必一定要将皇权给压制下去,但是如果皇帝对南衙的依赖程度增强,无疑能够塑造一个更加平衡和健康的君臣关系。

    左羽林军的这种相对独立,就是插在神都政局中的第三方,会让皇嗣与臣下们的互动变得更加密切。而且这种独立,是建立在拱卫圣皇武则天的基础上,圣皇本就年高,如今又大权骤失,幽居于上阳宫,又能有几年的活头?

    等到圣皇离世之后,左羽林军肯定是要重新回到朝廷的控制之中,否则雍王兄弟们便是与整个朝廷为敌。

    姑且不论这当中更深层次的权衡,当朝臣们就此达成共识后,圣皇武则天迁居上阳宫便付诸行动。并没有什么礼节的铺张,只是皇嗣率领潞王、雍王等一众宗室与在朝大臣们,亲自前往大内仙居院伴驾恭送。

    当圣皇仪驾缓缓从仙居院中驶出时,皇嗣悲哭一声,上前跣足披发、亲自驾车而行。这一幕画面,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在场群臣,无不感怀涕零,迎面下拜,口呼:“臣等恭送圣皇陛下安养上阳宫!”

    李潼站在队伍中,只是感慨政治人物的脸面真不值钱。或许是因为拥有的太多、奋求太多,所以普通人所奋求的一切,反倒成了无足珍贵的东西。

    革命性是一个伟大的命题,当大多数人都无缘参与社会资源的分配并不再承担任何社会责任时,才意味着这个世道已经全无前景,你们到底哭个啥,老子还没彻底发威呢!

    三代积累,锦衣玉食已经享过,但所积攒的屎尿粪便还没灌进你们嘴里,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既然继承了我奶奶的衣钵,女主当国岂能偿尽所有?

    且不说李潼心中闲来遐思,圣驾在行出仙居院后,虽然外间啜泣连连,但深作车中的武则天却全无反应。

    一直等到队伍行至明堂南侧,车中的武则天突然叫停队伍,喝令宫人卷起车帐,一身威严章服的武则天再次显迹于人前,她眼眸一转,越过车前的皇嗣李旦,视线又扫过在场群臣,最终落在了李潼身上,抬手一招,口中沉声道:“慎之,扶朕下车。”

    李潼趋行上前,当手指接触到他奶奶臂弯时,便感觉到武则天身躯微微的颤栗。武则天身体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他的身上,落车后站在明堂正南,昂首望着这高大的建筑,特别是明堂正上、在阳光照耀下那熠熠生辉的铁凤。

    武则天在孙子的搀扶下才能端正立稳,她突然转头对李潼微笑道:“当年起筑明堂,多有宗师重臣言之悖礼。朕诸言不采,只从心意,到如今,人言如风过,明堂却仍耸此世。孰是孰非,不必细审,朕春秋虽高,并无虚度!”

    李潼闻言后,不知何以作答。你有能耐,修个迪拜塔。你有能耐,开发外太空。连八国联军都抵抗不了,算是什么英雄?说到底,眩于名实,不知所守。

    武则天在明堂前端立片刻,然后返身登车,将皇嗣招至近前,扶起发顶,沉声道:“天下,朕付予你,勿违乃父乃母之志!”

    “儿谨记父母之志,不敢有违!”

    李旦涕声作应,泪眼滂沱。

    圣皇迁居上阳宫之后,李潼便也开始了忙碌,一边安排神都留守的细节,一边组织西征的班底。

    他并不打算将太多人事留在神都,所以南衙唐先择、桓彦范等人也都抽调出来。不过神都作为帝国中枢,法礼上的正当性也必须要尊重。

    所以政事堂所占四席也都没有调动,尽管已经做好了之后陆续交出的准备。当然,对于神都的局面,李潼也并非完全放弃,还是进行了几项人事调整,他的丈人郑融从麟台少监转为国子监司业,中书侍郎陆元方则转为工部尚书,参政如故。

    相对于雍王如今在朝中所表现的强势,这样的人事调整简直可以说是一大让步。所以朝廷对于雍王西行的名位与势力安排,也可以说是投桃报李。

    最终,李潼以关内道大总管、北庭大都护、雍州牧并西京留守,出巡关中、讨伐不臣。

0518 大唐雄军,演武洛北

    北邙山脚下,战鼓轰鸣,大军集结待征。

    朝阳初升之际,神都北城龙光门外,战鼓雷鸣,皇嗣行辇顿于城门前,周遭重臣环拥。

    一鼓定后,李潼自率亲兵驰出营门,伴随着两厢鼓角军乐声,直入龙光门前。兵者为凶,眼下的他虽然已为大军总管,但却仍未披甲,只是缟素而行。

    队伍行至龙光门前,便有礼官唱名通传,数通入内,拱从皇嗣的仪驾队伍才缓缓分开一条道路,御辇继续前行,及至城门西侧一座土砌的高台。

    皇嗣在重臣大将们的簇拥之下缓缓登台,军乐声转为肃穆,及至皇嗣西面而立,军乐声才为之一顿。及后礼官高唱,着令关内道大总管、雍王李慎之登台受钺。

    授钺军礼,本来应该是在太庙举行。但武周一通改制后,因为圣皇武则天过于迫切的要在军队当中营造自己的存在感,所以便改为与郊祭誓师一同举行。眼下皇嗣虽然监国,但还没有来得及将诸礼修正,仍循旧态。

    李潼登台后,面向皇嗣徐徐作拜。之后皇嗣李旦也缓缓上前,周围又作一通鼓乐,而后皇嗣才接过礼官奉上的钺器向前递去,口中并沉声道:“从此以往,上至于天,将军制之!”

    “臣谨奉命!”

    李潼口中高呼,两手接过钺器,之后便有近卫亲军入前将钺接过。

    接着,皇嗣便又拿起斧柄向前递去,并继续说道:“从此以往,下至于泉,将军制之!”

    “臣谨奉命!”

    拜受斧钺之后,李潼再拜顿首,接着高声道:“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内御,二心不可事君,疑志不可应敌!臣既受命,专斧钺之威,生死度外,垂言命臣,乃辞而行!”

    授过斧钺之后,皇嗣李旦便与众臣们纷纷步下高台。三军之事,不闻君命,令皆由将。从这一刻开始,李潼才完全掌握了大军征讨之命。

    鼓乐声再次雄壮扬起,诸营角号为应,诸路人马阵列出营。

    此时高台上,早有军士捧上一整套的明光甲,为雍王殿下披挂整齐。

    李潼这一身甲胄披挂,并不同于军中制式,线条样式要更加夸张,甲片贴金,映衬得披甲者更显英武,尤其在朝阳的照耀下,使得整个人都沐浴在一团金光之中,让人不能张目凝视。

    但也因此,整个演武誓师的区域虽然广大,但无论从哪一个方向,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到站在高台上的雍王。当然这也是因为李潼体格本就高大,身高六尺有余,若只是五尺短身,哪怕仪甲再怎么光鲜,终究还是差了几分意思。

    随着诸军向前台靠拢,已经登上后方城楼的皇嗣李旦垂眼望向站在站在高台上的雍王,同样忍不住感慨道:“雍王武运加身,诚是宗家良佐,盼此行能宣扬国威,定功一役!”

    今次北邙誓师参与者共一万两千余众,当然这并非雍王西行的全部兵力,仅仅只是畿内抽调出来的部分人马。

    接下来还有暂驻河东道的三万人马,以及关内道诸府兵众仍然陆续在集,整支大军号为八万之众,实际上也达到了五万出头。

    即便刨除一部分辅兵与仆从,一线的战卒也有三万余众。上一次朝廷在帝国境内如此大规模的用兵,还是垂拱年间的宗室作乱。

    李潼站在高台上,眼见诸军向此汇聚而来,不免心潮澎湃。虽然政变之后他便执掌军事,可此前前往孟津驻守,为了避免惊扰大乱初定的神都局势,并没有举行这种声势浩大的仪式。

    不过这一次祸发于西京,而两京之间的交流本就颇为频密,瞒是瞒不住的,为了震慑神都城中渐有骚乱的人心,朝廷才决定举行这样一场仪式。

    虽然民众们并没有机会亲临现场、目睹盛况,但哪怕只是在场外巡弋,听到那响彻天地的鼓角声,心中也自有一股安心与振奋。

    颁授斧钺之后,六纛升起,左右分列于高台两侧。充当两厢亲军的千骑将士们各擎五色军旗,策马绕场疾行,同时口中高呼军令,宣告诸军:“漏军事者斩!背军走者斩!失旌旗……”

    在场诸军,闻令自警,各自队列也变得更加整齐肃穆,一直行到高台前方百步之外,各方将主约束步卒,然后便自率旗兵,驰行台前,各自下马作拜,口中则高呼道:“请大总管赐旗宣令!”

    新至外州归朝,担任行军长史的李元素手捧誓众之文,登台朗诵道:“关内道行军大总管、北庭大都护、雍州牧、领西京留守、雍王济,告尔六军将吏士伍等,圣人弦木为弧,剡木为矢……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军无二令,将无二言!勉尔乃诚,以从王事,无干典刑!”

    虽然李元素宣读誓文声并不能传及场中每一个角落,但整个校场上也是少有异声。李潼站在台上俯瞰全场,将士们阵列如壁,枪立如林,特别是在阳光的照耀下,甲衣泛光,交织成一片耀眼夺目的光辉!

    大唐军事武装本就是当世翘楚,抛开武周时期各种乱征、强征,一线作战部队被甲率往往能够达到六成以上。

    今次朝廷为关内道大军整装更是倾尽府库,单单各类甲衣便达到两万具之多,至于集结在北邙山脚下这一万多将士们,此际更是人人被甲。

    这可绝不是什么幕布特效,每一个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悍卒,跨刀持枪,杀气冲天!

    正经的誓师场景,主要还是以宣威正命为主,倒是没有什么诸军齐呼口号的互动环节。誓文读完之后,长史李元素继续唱喝诸将名号,各自登台受旗。

    大唐军令传达系统,以鼓角令旗为主。六面大纛、五色五方旗,为中军所在,纛旗不动,虽死无退。军有军旗、营有营旗、队有队旗,将士在营、皆聚旗下,将士在阵、则有阵将门旗,错认则斩。

    除此之外,诸营各队还有认旗,为将士出入阵伍、派兵步阵的机动旗令。

    各军受旗之后,分发营队之中,便意味着整支大军的指挥系统已经建立起来。之后军鼓声再次响起,随着这一次军鼓响起,将士们便不再肃穆不动,而是随着军旗、认旗所指引的方向,开始快速调整阵型。

    鼓令有大鼓令、小鼓令之分,其中大鼓令以三百三十响为一通,一通之后,吹角一十二声为一叠,通常为行宿之用。小鼓令百响为一通,角声八声为一叠,通常为行军步阵所用。鼓角声三通三叠为一令,声绝令行。

    随着旗令颁下,行军大总管一众僚属也都纷纷登台,立纛于前,旌节斧钺于后,高台左右各千人为中军护旗决胜军,大总管左右五百精卒为厢内亲从。后世节度使所谓的牙兵,便是这一部分将士。

    鼓响一通之后,场中众将士已经各见认旗。鼓响第二通,在认旗的指引之下,诸将各率部卒往各自所属阵列范围而去。三叠角声一绝,诸营已经各自归阵,乃是最为常见的八卦阵。

    接着中军决胜军便策马冲入阵伍中检查行列,若有乱列以及仍在奔走不定之卒,则即刻拖出,旗前处斩。不过今天参与誓师的军众本就是神都两衙精军以及各折冲府番上老卒,倒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三通鼓令之后,将士们都已经悉数归阵。

    当诸军各自林立在列的时候,除了军容整齐之外,还看不出什么太大的玄机。可是当这战阵摆开之后,整支大军诸兵种的搭配便凸显出来。

    八卦阵乃是攻防一体的中庸战阵,言之中庸并不是说阵法不够精妙,而是各方面都很均衡,最能体现出军队的离合之法,也是大唐军队练兵以及作战常用战阵。

    但虽然言之中庸,整个大阵摆开时,仍是杀气腾腾。

    前阵枪林耸立,为拒马杀敌,具中则为弓弩手,进行远程的打击,在后则为压阵奇兵,左右跳荡队,马队则集结在左右两翼,以保证最高的机动力。

    这其中,前、中两阵可以前后调整,遇敌则以弓弩手当先,贼入一百五十步则射,贼入近前则以枪林压阵。贼若破前阵,则以跳荡出击,马军横截贼军,弓弩手与枪兵继续后撤整队,层层为战。

    所谓如果你一层一层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你会死无全尸!

    区分兵种的标志主要是武装配给,虽然说大唐军械精良,像弓弩刀枪基本都是人人配给,但落实在军中,仍是有所侧重。

    马军自不必说,人人备马,装甲以明光铠为主。军中同样配有闲置马队,除了满足马军战时更换坐骑之外,也用于其他军种临时使用。比如跳荡队,本身就是且步且骑的军种。而在击溃贼军后,弓弩手也可以上马骑射追击。

    奇兵是属于压阵的机动力量,在不同时期的武装也是不同的。像是大唐创业早期,还称不上家大业大,压阵的奇兵通常与中军决胜军混为一谈,一旦敌军破阵进入肉搏战后,那也是干就完了!

    不过如今大唐已经家大业大,奇兵通常是属于精锐重步兵,后世颇为著名的陌刀阵,往往便设置在这个方位上,作为铁壁压阵。即便前阵悉数被破,也能靠着这些重步兵坚守,于后方继续整军再战。

    当然,大军无论再怎么精锐,装备再怎么优良,也只是在战术层面上提升一定的底线。战场上须臾万变,战争的胜负是一个系统性目标,如果在战略层面上不能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再精锐的军队也难发挥出所有的战斗力。

    校场上大军一连演示了七八次战阵的离合变化,总算让城楼观望军容的皇嗣并众臣们满意而归。接着大军便归营休整,一些弓弩甲胄等重械统一收缴,由大军辎重营负责运输,战卒们则轻装开拔,向西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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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