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2 蕃女感恩,版籍进献
一直到了华灯初上,雍王一家才自坊居中动身出门。李潼已经是睡眼惺忪,如果不是已经提前约好且光禄坊也并不远,他甚至都不想再出门。
深冬世界,夜风已经颇有寒意,李潼也没有再骑马,与娘子们共乘一车,自是忍不住抱怨几声。
“妾入邸以来,还是第一次随殿下同出作场面交际,自然要慎重一些。”
杨丽眨着水汪汪眼珠,楚楚可怜道。
李潼见其华服盛装,较之寻常确是更显娇艳动人,口中还是笑语道:“我家娘子们本质高洁,本也不需施加点缀就能惊艳四座。”
随口而来的情话也是日常情趣,听殿下这么说,两娘子不免各露喜色。
李潼侧偎于两位娘子身边,思绪一转,又对杨丽说道:“蕃国这位公主乍入京畿,人事多有陌生。她这个身份也不适合与京中贵家命妇频作往来,娘子闲来无事,可以常作访问。你们那个戏社,也可邀其加入。这位公主领邑吐蕃东域,家底很是丰厚,戏社日常使用的裙服、妆料,都可着其分担。”
杨丽听到殿下对那蕃国公主关怀入微,难免有些吃味,低哼道:“妾虽然不是外邦的公主贵胄,但几分薄储仍有,倒也不需要这样的小事去叨扰旁人。”
唐灵舒也在一边助言道:“我、我倒是没什么家底,可若外出使用什么物料,殿下难道不给?”
“不一样的,家业越大,越需长计。娘子们用度如何,我自不计较。但如果有外人用财,把自己的事情办了,这又何乐而不为。这位公主托庇国中,你们也不必觉得算计其人会让人情尴尬,行台是给她的,总给她能奉给行台多得多。”
只是自家人闲话,李潼倒也随意:“无论身位高低,也无免财壮人势。大凡囊中仍有一钱,不可称穷途末路。蕃国本非友邦,即便那公主真心投唐,其领邑封民也难免自有主张。未来必将讨伐吐蕃本土,泄我旧恨,那公主深傍行台一分,便能多几分的配合。
如此构计一个外邦宾客,确有几分小气,但饲夷本就如同驯犬,大计小节都需兼备。大计情势的权度,自有行台官僚与之对接。杂情小事上,那就托付给娘子们。那公主久处逆境,却仍能志气不夺,的确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但我却不需要她有什么主见。”
听到这里,杨丽才明白了殿下的意思,原本心里对那个蕃国公主是有几分抵触、警惕,这会儿俏脸上则隐露不忍,并忍不住叹息道:“权势竟是如此害人,那公主本身已经不容其国,被迫远走他乡,身在陌生境地,仍要……”
“唉,人间哪有百分的如意。莫说蕃人,就算我大唐子民,又岂是人人安居乐业、竟日无忧。天生万物,既然生人以来就比旁人多享用几分,别的方面自然也该比旁人多承受几分。”
听自家娘子这么说,李潼抬手握起柔荑叹息道:“诸种人事上的缺憾,人力虽然能补几分。就算有这样的闲力,我自然要关照家人,无谓再涉其他。”
“这倒也是,我眼下心里怜悯那位公主,那是已经身在殿下庇护之内。若还是此前草野间的行贾,人家堂堂蕃国贵胄,怕也不会正眼施给我。”
杨丽聪慧豁达,闻言后便也说道,她家本身蜀中的豪商,即便自己不曾亲往蕃土,也常听家中商队管事谈起与蕃国商贸的各种危险困难。
只是片刻后她又嬉笑道:“殿下着我教那公主钱财滥试,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殿下也说那公主不是俗类,既有丰厚资力能使,恐怕心里已经有了奇货可居的念想。世道无论何人,及见殿下卓然当面,还能心情平和?”
“这是真的!旧时同殿下游玩曲江苑,当时幼娘便说,杨娘子大把钱货的使用此间,心里也必有来年真成此间主人的打算!当时我还不信,现在想来的确是计算拙浅啊……”
一边唐灵舒听到这谈话,忍不住插口说道,语气不无感慨。
杨丽闻言自是大囧,但也不甘示弱:“憾我没有灵舒娘子矫健身手、傍邻为居的便利,否则当年也翻墙入园,财货能省下多少!”
两位娘子自于车厢中嬉闹起来,李潼自感不便加入,索性翻身扣了扣车板,开口问道:“乐高,还有多远?”
金光门横街上,入夜后就变得寂静起来,唯有京军宿卫的巡街街使率领游骑于街中纵马巡弋。察见雍王殿下仪驾出邸,街使们自发的率部随后拱卫,一直将殿下仪驾护送到了朱雀门南进入光禄坊,才引部自去。
光禄坊内,因知雍王殿下已经驾到,蕃国公主新邸中的宾客们也都纷纷出迎。虽然大多数宾客都已经离开,但也仍有十几人留下来,倒也没有什么陌生人,主要还是行台官员,诸如与蕃国公主有所接触的郭元振、苏约等人。
当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便属武攸宜了。
武攸宜这家伙倒颇有几分乐天知命的觉悟,随着行台构架逐渐完整,各种上层实权职位分配完毕,只领了一个同州刺史的寄禄闲职,并代替雍王殿下打理社监署事宜,手中权力不大,日子倒是过得很滋润。
每天坐堂半日,自有吏员将京中诸行社事宜汇总整理,再由他转递到行台中。由于最近这段时间雍王用事中心都在军政大事上,只有搭建军器监用到了社监署的配合,但自有相关行社社首直与行台交涉,这种军工产业垄断性强,并不存在太复杂的行业竞争与纠纷,自也无需武攸宜处理。
公事上虽然清闲,但武攸宜生活却很充实,尤其是跟雍王有关的私事,他必然关心备至。甚至就连王邑田庄收租、翻耕,都要同国官们一同前往监督,以至于王国大农冯昌嗣都变得无所事事,没什么存在感。
如果不是考虑到武攸宜乃是武家硕果仅存的有限几个场面人物之一,李潼都打算直接将之任作国官,总还是要给他奶奶几分面子。
及见雍王车驾驶入坊中,武攸宜颇具狗腿姿态的匆匆趋行入前,手扶车辕亲自将雍王搀扶下车,姿态殷勤有加。
“若知平阳公已经先达,我也必早早赶来相聚。”
在公开场合,李潼还是颇给武攸宜面子的。
“殿下事务繁忙,能抽身至此已经不易,早到晚到,都能让主人堂壁生辉。”
武攸宜闻言后便咧嘴一笑,并又说道:“拙荆并几家命妇正伴赤尊公主于内堂待迎殿下,两位贵眷直入内堂即可。”
见武攸宜抬手指引着王府御者驱车入院,李潼不免感觉这家伙真是闲得蛋疼,似乎是打算连这蕃国公主的家相也兼领起来。
两位孺人乘车入邸后,在场其他宾客也都纷纷入堂向雍王见礼。在众人的拥从下,李潼便直入庭中。待至中堂,便见蕃国公主叶黎并武攸宜的夫人,还有其他几名不太熟悉的命妇正在廊下迎拜。
抬眼望去,李潼也不免感慨果然是人靠衣装。昨日邸中接见这位蕃国公主,虽然印象颇深,但也谈不上惊艳。可今日对方经过一番盛装打扮,一身华彩衫裙登时便将姿容气度给衬托出来,确是明艳动人。
且不说雍王感想如何,武攸宜得见这位蕃国公主如此美艳,便在后方递给郭元振一个戏谑眼神。郭元振则只是垂首避开,身形更往后退了几个身位,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两位刚刚落车的孺人视线在人群中打量,似乎是在寻找他。
唐人礼俗不失开放,倒也并没有后世那么严格的男女大防,男女并赴宴席,哪怕是高门大妇也并非失礼的事情。当然还是要看宾客身份与关系如何,若只是寻常来客,也不值得去惊扰内眷。
当然宅邸的主人只是蕃国公主叶黎,并没有其他男丁,虽然行台配给一名管事知客的家相,但中堂待客自然也唯有公主亲自出面。
一番礼问寒暄,众人才登上中堂。武攸宜等人此前也只是在前堂盘桓,此时乍入此中,眼见各种陈设自有一种贵气逼人,心中讶异的同时,也暗暗感慨看来雍王殿下对这位蕃国的公主确是重视的很。
李潼得见厅堂如此华贵,一些陈设器物都是西大内宫库珍藏,忍不住就扫了一眼还在谄笑邀功的官宦杨绪。这家伙做事欠于尺度啊,知道的理解雍王殿下要用奢华富贵消磨蕃人志气,不知道的怕要误以为雍王泡妞真是下血本。
抛开这一点不满,对于厅室的整体环境,李潼还是颇感满意的。
这样的起居环境也的确有让人沉迷的魅力,哪怕是他都感觉奢华的有些过分,更不要说从蕃国远来的这位公主。且不说后计如何,单单眼前这份诚意,也值得蕃国公主给一个郑重的表示。
宾主落座未久,蕃国公主叶黎便再次起身作拜,并膝行至李潼近前,两手捧住一份锦囊包裹的卷轴,恭声说道:“蕃女幸入天朝,承蒙雍王殿下不以卑鄙见弃,赠我美宅华厦,礼遇备至,授恩深厚。叶黎惶恐承受,情急不知所表,唯以所受旧国封领版籍进献殿下,再叩恳请殿下笑纳。蛮夷荒土不足称美,唯生民渴慕王道教化之心,与中国人士等同无异!”
0673 胡酋不恭,恃宠而骄
蕃国公主如此举动,倒让李潼忍不住愣了一愣。
番邦君主、豪酋向大唐进献版籍以表示臣服效忠,这是常有的事情。而大唐也不会真的接受他们的版图与籍口,无非优加抚慰、赏赐奉命,以维持一个羁縻秩序而已。
但即便是这样,那也是直接需要与大唐朝廷进行对话,更或者向大行台递书也可。但也绝对不存在于这样的私下场合里,单独向某一人献表效忠。
所以李潼也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那蕃国公主两手奉于眼前的版籍,而是摆手笑语道:“今日等邸,只为告贺公主乔迁之喜。余者公事,来日自有行台官吏与公主进行接洽。”
他以为这蕃国公主并不清楚相关的礼规问题,所以才做出这样稍显冒失的举动,因此便稍加点拨。
叶阿黎眉眼未施黛青,仍是稍显张扬的细眉,深跪席前,扬起一张明艳娇美而又不失英气的俏脸,这画面落在何人眼中,都不免让人怦然心动,自豪之余更不免急欲将之悉心呵护。
“叶黎虽入国短时,但大唐礼令也略有所知,情知此请不合规制。但今日所献,也并非邀求名位,只是深感殿下恩恤厚重,苦困无有报答。蕃女身有,无可称珍,唯此一桩、可堪表献。”
叶阿黎又顿首凝声道:“大唐虽天中雄国,威加诸夷。但蕃女久居蛮土,于国朝恩威无感。今所以奋身入唐,全因殿下恩威招抚,此情郭参军亦可为证。
大唐虽雄壮,但蕃女能感恩威者,殿下一人而已,更不知朝廷人物气象如何。临此陌生人间,求欢于新,不如托命于旧。今日席中作此表献,自此之后,凡殿下王命所指,俱叶黎此身并领邑部曲性命所用!”
蕃国公主如此一通表态,自令满堂群众惊讶,至于其言辞提及的郭元振,本是身形魁梧,但此时坐在席中,大半身躯没于案下,以至于肩与案齐。
至于与雍王并席落座的两位孺人,唐灵舒暗里戳了戳杨丽腰肢,转头对她无声作言道:“奇货可居……”
杨丽则眨眨眼,抬手握了握唐灵舒袖里的犀角小刀,视线又扫了一眼深跪殿下席前的蕃国公主,同样低声耳语道:“恐是我见犹怜……”
且不说这两人耳语以及在场旁人感想如何,武攸宜瞪大眼专注的打量一下雍王殿下神情,见殿下眉头微蹙、一脸沉吟的表情,便当先起身、入前拜道:“殿下宗家名器,恩威隆于此世,唐祚存续已仰殿下先功,如今更播威蕃远,使诸夷感义来投,此诚宇内众望所归。名王大器,何不可容!”
武攸宜语调稍显夸张,但也让堂内众人各自醒觉,纷纷开口附和。
李潼这会儿之所以沉默,心中所想还不是要不要接受蕃国公主投献的问题,而是由此联想到未来的行台在处理番邦问题上,究竟该采用怎样的态度。
陕西道大行台所辖境域,所覆及的蕃胡领域着实不少。无论陇右、河朔还是西域,都存在着大量的胡虏部落与邦国。
这其中,一些羁縻州府还倒好办,大行台本就有统管他们的权力,而且在态度和手段上较之朝廷还要更加强硬与细致。
但是除了这些羁縻州府,还有一些邦国,本身仍然具有不弱的独立性,其国君仍受大唐朝廷的册授以领掌其民。这一类的邦国君主,大行台对之管束力就要小得多。
毕竟他们各自王爵是直接受朝廷所册封,大行台并没有权力予以调整或者直接废除,甚至就连对他们各自人身、财产进行惩戒都不乏顾虑,需要上表朝廷。
如此就造成了这些番邦君主的有恃无恐,对大行台政令不够顺服,或是阳奉阴违,乃至于公然抵触。毕竟大行台本身没有权利管辖他们,他们听不听从大行台的号令,就凭他们各自是否自觉,能不能够正视雍王恩威。
像是此前不久,李潼着令寄居灵州的吐谷浑遗民准备回迁青海,配合陇右唐军为继续收复青海的军事行动。这其中的重点自然就是吐谷浑王氏,这一代的青海王慕容忠。
但就在河朔总管契苾明将这一指令传达给对方的时候,青海王慕容忠非但不遵命令,反而直接从其所部安乐州逃走,绕道河东去往神都,据说还在朝堂上对雍王跋扈一通控诉。
且不说收不收拾慕容忠的问题,单单这件事情发生,就让行台在河朔方面搞得有些灰头土脸。其中一些胡部酋首也以慕容忠为榜样,对于行台过于强硬、侵害到他们各自利益的指令配合度都不高。
面对这一情况,契苾明也不敢一味的强硬逼迫。虽然此前突厥可汗默啜大败之后遁回漠南,据说已经再次返回了南牙黑沙城,短期内对河曲不成威胁。
但河曲之间胡情复杂,在行台眼下并无充足兵力备战的情况,还是不宜贸然做什么强硬指令,所以原本一些已经有所计划的调整,也不得不暂停实施。
因为青海王慕容忠一人的抗命出逃,使得行台在河曲方面略显被动。尽管李潼心里也因此恼怒不已,就当慕容忠这人已经死了,哪怕还活着,只要再敢进入行台控制区域,也一定要弄死这个家伙。
可问题是慕容忠没有死,而且还在神都活得很滋润,虽然行台措辞严厉的上书朝廷要严惩慕容忠,但朝廷对此还未有正式回应,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正式的回应。
没有了慕容忠这个吐谷浑王作为配合,行台眼下能调用的唯陇右诸州所分散的吐谷浑遗民,而且由于没有青海王这个正式的王命配合,也让许多计划都存波折。
除了内逃的慕容忠之外,在别的方面朝廷也略存针对的意思。比如说在去年神都政变当中,配合李潼夺取北门的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此前病重不治而死。
麹崇裕是高昌国王裔,入唐后袭领交河郡王爵,其人既死,按理来说应该是由其嗣子袭爵。但如今大半年时间已经过去,朝廷对此仍然没有给予正式的封授。
当然也不好就此就判断是因为麹崇裕与雍王亲厚的关系,朝廷便刻意为难,毕竟麹崇裕本身在武周代唐的过程中所充当的角色就不甚光彩,对李唐宗室友好度不高。如今唐业再兴,难免是要面对一个秋后算账的问题。
但李潼所不忿还在于,当他自陇右返回,麹崇裕妻儿登门哭诉时、他也上表朝廷就此发声,但朝廷对他的表奏同样不甚看重,只回复朝廷处事自有章程原则,雍王专事行台事宜就好,直接就暗指他多管闲事。
朝廷在这方面非但不予配合,反而还隐有针锋相对的味道,给李潼造成的困扰还是不小的。像他的老朋友高句丽遗民们,对此就忧虑不已,以泉男产为首的高句丽贵族们就几次表示,希望他们能够转赴长安,直接进入行台任事。
李潼对此还没有回复,因为考虑到几年后东北或许多事,特别契丹人反叛的问题,还是需要用到这些高句丽遗民力量的。他跟朝廷不对付是一方面,但也不能真的釜底抽薪,让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变,任由契丹**乱整个河北。
这些困境,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行台不具备大义,在一些番情处理方面,既不能尽付武力,本身所具有的限制又颇多,一些问题的处理上难免就顾此失彼。
眼前这蕃国公主叶黎直接表态要将封领献给雍王而非朝廷,若排除其人受蕃国权贵指使、以此挑拨自己与朝廷斗法这一可能,对李潼而言倒是一个颇为难得的声援。
李潼也明白,如果他眼下接受了这蕃国公主的投献,那么接下来就不是他要向朝廷耍穷横的问题了,而是朝廷要直接找他的麻烦,这位蕃国公主虽然身份有点水,但毕竟也是蕃国王命承认的公主。
如果李潼迈过朝廷,私自接受其人投献,那可是要比娶了这位公主还要恶性的事件。
行台与朝廷不睦是不假,可等闲时节,李潼还是不想因番邦外力去直接挑衅朝廷权威,他甚至颇为反感大唐体制之外的力量干涉他与朝廷的纠纷。
但也不得不说,这蕃女选择的时机很巧妙,起码眼下的李潼是需要让朝廷感受一下他在番邦群体中的恩威之著。
慕容忠眼里没有行台,所以受到你们的包庇。现在老子就要直接收留一个目无朝廷,眼里只有雍王的蕃国公主。若朝廷还要对慕容忠继续包庇,那也就不要怪我让西面朝贡绝迹,统统都做我的家奴!
“公主盛情相许,我若拘礼不允,反伤此番远奔来投的情义。封邑公主自领,但蕃国东域祸福安危,则我与公主共担。彼乡人众,无需彷徨前程生机,行台施政治民,自是无分内外彼此。”
一念及此,李潼抬手接过蕃国公主两手奉上的版籍,并对之后如何兼并与经营这一份领地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
这蕃国公主新入长安,未必能对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纠纷深入了解,但此番投效的举动,也确显示出其人拥有颇为敏锐的直觉。这更让李潼坚定了要将其人久系国中的打算,他自不会一番辛苦劳计,只为他人作嫁衣。
0674 唐王博大,予我从容
叶阿黎这一番投献的举动,让接下来宴会的氛围变得欢快中又透出一些古怪。
欢快主要是武攸宜在那里积极的暖场,只要有雍王在场,他便没有什么矜持和架子可言,甚至主动入场与众伶人们唱跳起了一些雍王旧作。
这也让在场其他人放下了架子,李潼甚至都操弄几种乐器,领衔众人演奏了几曲,也算是繁忙的公务之余一点难得的恣意消遣。
至于古怪,那就深刻得多了。在场宾客,男女俱有,各自身份格局不同,也都从刚才发生的事情当中各生感悟。
行台的官佐们通过雍王接受蕃国公主投献一事,意识到雍王殿下在处理番邦蛮夷的问题上,迫切需要更大的自主权,以至于都不再怎么关注朝廷的看法。
可以想见,未来的大行台在这方面的政令措施必然会更加的强硬有力。抛开诸边蛮夷对此是何态度,大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矛盾也必会因此而变得更加深刻。
对于这一点,几名行台官佐们心中既不乏忧虑,同样也有着隐隐的期待。朝廷虽然格外开恩、特加殊荣,让雍王正式的分陕而治,但对大行台的态度却远谈不上友好。
此前大行台初创,人事繁芜、没有头绪。面对朝廷在方方面面的掣肘与压制,都没有足够的精力与势力去应对。
可现在,行台政务局面已经基本理顺,内外军事结构也已成雏形,雍王终究没有让追随他的人失望,即刻便通过这样一件事向世道人众表示,他仍然是斗志昂扬。
男人们考虑的是朝情大势的影响,在场一些命妇们感想则就更加的细腻复杂。
虽然那蕃国公主口口声声无涉私情,但雍王权势、风采如此,凭心而论,如此人物当于面前,世间有什么样的年轻女子不会动心?
雍王回镇长安后,随着青海大胜,关内情势越发稳定,下半年以来,迁居于长安的官宦人家陡增。
抛开男人们对大行台统治的信心与热切,妇人们则敏锐感觉到长安城中年轻女子越来越多,以至于两市脂粉价格都逐日上涨,雍王坊居外的长街上,常有花枝招展,香风阵阵。意图如何,不言自喻。
其实对一些恪守礼法的大户命妇来说,她们对雍王的择偶标准真是不怎么感冒。
仍然留守神都、出身中原名门的王妃郑氏且不说,如今追随在长安王邸的两位女眷,唐孺人只是关中小户出身,杨孺人则更加寒酸,竟然是蜀中商户的出身。
尽管两位孺人各有姿容动人之处,但这出身明显是不能让人敬重起来。这也显示出雍王门风微堕,不够严谨,是一个贪恋表象的好色之徒。
如果说两位孺人出身不高,但起码还是真真正正的唐人。但现在就连这样一个出身蛮夷之地的蕃女都对雍王炽念流露,这就让诸命妇们有些接受不了。
雍王虽然小节不持,但如此名望、势力与风采,那也是瑕不遮瑜,引人倾慕。即便内庭虚席待充,自有唐家女子殷切盼望,岂容番邦外者妄作贪求!
所以接下来的宴会氛围虽然欢快热烈,但此间的主人、番邦公主叶阿黎却倍遭冷遇。男人们关注点在雍王,同样也不便与这位公主热络攀谈。
至于妇人们,则就是明显的排斥与孤立了,全都聚在两位孺人席侧,谈论着各种两京风尚与权门轶事,对那蕃国公主全不理会。
宴会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蕃国公主孤身在京,家无男丁主持招待,也不好竟夜叨扰。随着雍王起身表态归邸,宴会便也进了尾声。
临走前,李潼又问了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并安排一名西大内内常侍暂领公主家相。
当然不是杨绪,这老小子就是一个典型的小人,心思咋多、失于尺度,真要让他留在这里,凭这蕃国公主的心机手段,转天可能会连西大内宫苑格局路径都打听的清清楚楚。
同时,李潼也示意蕃国公主择日前往行台,正式讨论一下其封邑处置措施问题。他虽然私人接受了这位公主的投献,但也并不能真的以家臣视之,一些后计问题,仍然需要行台跟进处理。
不过李潼针对蕃国东域的设想,是有着很浓厚的个人风格,行台官佐们未必能够完全领会认可,所以真正实施起来,仍然需要这位蕃国公主大力配合。
送走了雍王殿下并一众宾客后,叶阿黎返回了邸中,人散席空,华贵的厅堂中不免寂寥。她在厅堂门口站了片刻,见到仆役们正在忙碌的收拾残席,便也不再入内,径往居室而去。
整座府邸,风格以奢华为主,居室也同样如此。只是相对于中堂的贵气逼人,居室的陈设要更加内敛,器物并没有太多的珠光宝气,但无论材质还是工艺也都是珍惜异常、匠心满满。
没有了外人在场,居室中唯几员叶阿黎从蕃国携来的心腹随员,叶阿黎也终于完全放开了心防,纵身扑卧于香榻软衾上,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才用蕃语感叹道:“今日经历诸多,才明白大论钦陵为什么对唐国生涯念念不忘。这样的起居,这样的享用,才是世间贵人真正的处境啊!”
站立榻前的女将军也忍不住感慨道:“唐国的这些贵人们,也不必操心牧庄里牛羊膘肥毛短,无事之际怕是整天都在思索该要怎么巧用人间物料。”
叶阿黎闻言后哈哈一笑,并点头道:“这话说的不差,一路途行所言,唐国境中沃土绵延,生民乡邑聚居,更有长安这种聚户十万余的雄大都邑,只要掌权治世者不是昏聩蠢人,田亩恒有所出,劳力恒有所用,又能有什么生机困难?
更不要说中国土地所传不只唐国一代,王朝或有兴衰,但礼仪法规却能长久传承下来,又怎么是我国乍兴能比拟上的?悉多野家领国短年,已经不能遏止国中的各种纷争,若是往年还可以托幸于荫蔽,小心求活。但如今四边都知我国秉性凶悍,一旦唐国掌权是雄才之主,便不会再容忍我国优居高原之上。”
“主上对唐国似乎也高看了一些,其国富足不假,但我国发迹于艰难,人力凶悍能用。只凭大论钦陵一人,便几败唐国。大论青海战败,只是因为国中分兵不援,否则胜负还是难测。”
女将军对本国还是颇有认同感,听到主人盛赞唐国,却将本国贬低得一无是处,还是忍不住反驳道。
叶阿黎闻言后又是一笑,叹息道:“桑姆你只道大论势弱而败,难道唐国不是如此?他国中权位更迭,这位雍王殿下所领的也仅仅只是帝国一隅罢了。唐国还有更加广阔的河北、中原、江南与岭南,这些方面人物之力也都没有投用青海啊。更何况,雍王在于大论交战之前,同样也分兵去攻漠北的突厥,一样都是大胜……”
听到主人历数种种,女将军无从反驳,她对唐语并不精通,入唐多时也如耳聋口哑,对唐国的了解实在不深。
不过听到主人言必称雍王,女将军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闷声道:“主上今天宴席上,是要把封邑、领民全都献给唐国的雍王?东域虽然不是主家固有的世领,但也是用叶茹换来,主上就这样献给外人,子孙何以为家?
往年主上在国中那么刚强,树敌颇多,甚至被逼得在国中不能立足,不就是为的要保家业不被人侵夺?怎么眼下到了唐国,不待旁人索要,反倒主动赠送给别人?”
女将军讲到这里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唐国确是样貌出众,远胜国中青年,待主上也和气有礼。可、可他终究是一个外人,是唐国万众追捧的大王,即便有一时的情欢,也绝不会长久的专情包庇主上。他今日来访,还携了两位娘子,样貌也、也都不差主上多少……那些唐人的贵妇,她们待主上是什么态度?唐人、从心底里就是瞧不起咱们蛮夷,主上就算领邑捐献,又能守得几分好?”
这位女将军一旦打开话头,便讲得滔滔不绝,可见这番话在心中也是积压多时。
叶阿黎听其一通言语,一时间也是默然良久,眉眼间也稍露凄楚之态,好一会儿后才低声道:“桑姆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么会不懂?见到那位雍王殿下,我真从心底觉得,若此生需择一配偶,这必是当然之选。但且不说我只是一个蛮夷之种,单单家门那份残忍的伦情,我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去向这样的人物自献?
国中封我东域,本就不存善心,不要说赞普、大论不能容我,只怕我那母亲也难以忍受我割取她的孙波。就算不献,单凭我能守住东域几时?我不与国中人家交涉,是因为我所有的还要远胜过他们,他们一旦有了占有的希望,就一定会用力窃夺、加害于我。
但唐国富领四极,我所有的在这位雍王殿下看来,其实不算紧要。国人是野中的凶徒,为了一头羔羊就能拔刀杀人。可圈厩牛马成群的牧庄主人,丢了一匹牦牛甚至都懒得寻找。我托献给雍王殿下,才能有更多的从容。至于说私情的心意,我自知不配,甚至就算那位雍王有意,都要自惭躲避,更何况这本就不会……”
女将军本以为自家主上心智被迷惑,所以作此劝言,可是听到叶阿黎这番回答后,又忍不住顿足道:“主上如何不配?那唐王再如何出色,总也是人间人物,只要是人间人物,我家主上就配得上!”
叶阿黎听到这话又是一乐,修长体态侧卧榻上,又忍不住幽幽一叹:“唐国不可轻入,我如今能体会大论心态,大凡对自己有所要求,既见人间至美,绝不再屈意就次。此方水土养人,桑姆你要好好保养,我也只与你相守终老了。”
0675 东域鸡肋,大军难通
于光禄坊蕃国公主邸中接受了其人所献图籍之后,李潼也抽出时间来着重了解了一下这个所谓蕃国东域具体的方位与范围。
讲到大唐对于周边境域的了解与记录,就连李潼这个来自后世的人都不得不为此点个赞,实在是翔实有加。
大唐的开放与包容,绝不仅仅只是两市那些骆驼商队与当垆卖酒的胡姬们能够完全代表的。
每有番客远来,如需官方接待,首先关心的并不是其人所携何种方物进献,而是其国位处何乡、风俗人口如何,以及距离大唐有多远。这一类的情况,统统都有官员负责记录,并将记录的内容进行汇总整理,并妥善收藏。
不仅仅官方态度如此,民间对于周边未知的区域也都充满了好奇心,对外来的事物并非一味警惕排斥,而是积极的进行了解,并有选择的进行接纳。
这种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在农耕文明的政权中是颇为罕见的。如果说汉唐壮在开辟,那么隋唐就是通过这种强大的自信心,成为中古时代整个世界的中心区域。
可是中古时代结束后,这种对外的开拓、对未知领域的探索,就转为一种内敛的态度,好奇不复、进取不复。直至封建时代末期,更完全僵化为一种妄自尊大,已经丧失了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也丧失了对自身准确的评价。
有关蕃国东域的细致了解,李潼所采阅的资料还非本朝的记录,而是前隋一些图籍。本朝初期重点在于攻略突厥以及高句丽,随着吐蕃崛起、兼并吐谷浑而成为严重边患,所关注的重心也主要集中在陇右以及蜀中的西北等与吐蕃势力直接接壤的地区。
川西藏东这一片地区,有大量的生羌部族杂居,局势多有混乱,与大唐官方的互动也并不密切,所以新的记载并不多。
倒是前隋之际,结束了南北朝长期的动乱,中原王朝帝国再创,大有万国来朝的雄壮气势,所记载的胡情形势要更加的详细丰富。
通过翻阅这些旧籍,李潼也了解到在蕃国公主领邑这片区域中,在隋时还存在大大小小十几个邦国,诸如附国、东女国等等,都曾有入贡隋朝的记录。
了解到这些后,李潼也不由得感慨,本朝立国虽然已近百年,但较之隋朝最强盛的时期仍有不小的差距。这并不是说前代帝王能力不行,关键就在于大唐立国以来,便几乎没有什么长期休养的时间。
武德年间仍是隋末乱世,天下群雄争霸不休,隋朝积储几乎在这乱世战争中消耗一空。贞观初年,东突厥颉利可汗凶悍寇入关中,迫使太宗皇帝签订城下之盟。
而短短几年之后,大唐国力稍有恢复,便掀起了攻灭东突厥的大战,之后又是薛延陀、西域诸国、高句丽等等,几乎无年不战。
秦皇有六世余烈,汉武有文景之治,就连隋炀帝都有一个开皇积储,而唐太宗李世民除了一个隋末残破世道之外,只背负着玄武门事变这一原罪,最终开创出大唐煌煌伟业!
后世常用一些比较浅显的籍户、贡赋等指标,以偏概全的去论证贞观之治是个假盛世,配不上史籍中享誉崇高的评价,这也真是王八蛋的王八说法。
贞观时期,民生的确是不如一些全力休养生息的时期,但这也并不是贬低贞观之治的理由,唐太宗文治武功的确是帝王中的翘楚,明君中的明君。远不是隋炀帝这种宏于大计、短于实际的亡国之君能碰瓷的。
了解了蕃国东域的情况后,李潼也明白了为何这蕃国公主如此大气,仅仅短见几面便将其封领尽数捐献,即便是献来,行台也很难加以实际的统治。
反而如果行台要凭此境给吐蕃本土施加掣肘、搅乱的话,还需要在政令以及个人的名位待遇上,给这位蕃国公主加大扶植的力度。
当然这对李潼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问题,他既然决定要接纳这位蕃国公主,就已经有打算要对之优加礼待、千金市马骨,使之成为诸蕃***首领的一个榜样。
于是,过了没几天,李潼便着人入坊,将这位蕃国公主请入皇城行台中来,要与之正式讨论其封邑经营的问题。
终于得以正式前往行台陈述计议,叶阿黎心中也高兴不已,很快便在使者的引领下进入了皇城中。
皇城位于门下省的政事堂中,除了雍王以外,堂中还有其他几人在座,一同等待这位公主的到来。
其中一个就是前宰相陆元方,接下来李潼打算将陆元方派往益州担任大都督府长史。至于汉王李光顺,既有家事的问题,再加上本身也不愿再远事蜀中,之后便长留京中,帮助西京国子监祭酒杨再思准备行台才选事宜。
叶阿黎今次出门,因为要谈公事,所以是一身偏中性的翻领蕃服打扮,自有一番英姿飒爽的气质。尽管是以女身登堂,但与厅堂整体氛围并不违和。
彼此见面,短作寒暄,李潼便直接问道:“蕃国将东域授给公主,公主具体能得几分自主。若蕃国决意将之收回,刀兵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正式的手段。”
讲到正式的话题,叶阿黎精神也是一振,闻言后便解释道:“蕃土朝纲政令,俱有别于大唐。虽然蕃人蕃土,俱为赞普所领,但各家分得之领邑领民亦是世袭。虽谋逆之大罪,赞普不可私兵讨之,需集聚王臣、邦主议盟誓约,得群众许可再作誓言,只杀此家,不涉其余。谋逆之罪,亦有杀首恶亦或绝其嗣的区别……”
叶阿黎将吐蕃国中的议盟传统并形式规令都详细的解释了一番,也让李潼对吐蕃这个政权的了解更加透彻。
此前他觉得吐蕃是一个比较单一的军国政权,但听到其君臣关系是这样一种模式,似乎更偏向于春秋时期的封建贵族联合体。
赞普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却并不能集权于一身,将土地与人口赐给诸贵族,以换取这些贵族的效忠。而贵族除了世袭封邑之外,还依照身份的高低有着不同程度的法律豁免权,甚至于就连谋反这样的大罪,只要本身实力够强,都有可供商榷的空间。
当然,先周的封建制还有着一整套的礼法作为约束,虽有礼乐崩坏,诸侯争霸、挟天子以自重,但吐蕃与之整体还是不同。
吐蕃的贵族主要是军事贵族,诸如权倾几十年的噶尔家族,虽然国中自上到下人人厌之,但又无可奈何。叶阿黎虽出身老牌氏族,却被逼得国中无处容身。
叶阿黎讲述这些,主要也是在说明,就算吐蕃王室不能容她,但所赐封出的领地也不能轻易的收回。除非她已经彻底背叛了赞普,或者其行为已经触犯到了吐蕃贵族们的整体利益,否则东域这片土地,她及她的子孙就能永远继承下去。
眼下虽然她将东域版籍投献雍王,但这也并不属于背叛赞普,毕竟她入唐本就赞普王命着其和亲唐国。
当然,尽管叶阿黎对吐蕃的盟誓传统介绍的很郑重,但李潼自己心里清楚,所谓的规矩,只是彼此力量还不足以直接吞没对方的情况下、彼此各作妥协的一个说法。真要实力足够,可以无所顾忌,谁还管那套。
叶阿黎的东域封地,大体上就是后世民国时期的西康省,夹在四川与西藏之间。
眼下吐蕃之所以将这一片领地分封给叶阿黎,从地理上而言,也是因为这一片土地地处横断山脉之间,就算吐蕃想要实施有效的管理也很困难。
特别自康延川以东,沟岭险峻,道途崎岖,吐蕃就算驻军于彼,也仅仅只是征收一些物料。且当地土羌部族闹乱不断,仔细算起来,驻军加上平叛的消耗,反而是有些入不敷出。
当然,这一片区域也并非没有意义,地处唐蕃商道的中心地带,是吐蕃对外交流、特别是引进大唐物资的重要渠道。控制住了此处,就等于控制住了整条茶马古道。
若从军事形势而言,大唐如果能够控制东域地区,西进可以直接威胁吐蕃腹心之地的卫藏四茹,北上可以通过生羌领地截断白兰羌故地,从而内外夹击吐谷浑。南下还可以辐射到南诏地区,对山南统治有着极大裨益。
但这些构想,也都只存在于理论中。早在永昌年间韦待价西征战败,武则天便曾动念大征蜀中之民以讨伐蜀中土羌,从而遏止吐蕃凶焰。但大军进退、山路开辟,所需要的投入是海量的,谋论多时,最终也只能无奈放弃。
总而言之,这片区域战略价值虽然不小,但性价比太低。中唐名将韦皋节度蜀中时,虽然大破吐蕃、壮功于川西,但那是在陇右这一重要战略地失去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
如今陇右局面大好、兵事大修,李潼也并不急于在川西开辟第二战场,他准备通过一些其他的方式去深刻影响吐蕃国内情势。
两国交战,未必只有刀兵,如今吐蕃赞普之上还有一位王母,频频征战丁男损失极大,再加上所兼并的孙波又是一个传承悠久的女权社会,如果能在吐蕃国中培养出一批拳师,这绝对是一件非常欢乐的事情。
0676 宣法入蕃,礼佛得庇
其实李潼还有一点比较好奇,那就是孙波为何会成为一个女权国家,并这么长期的维持下来。
孙波这个国家存在感并不强,甚至如果不是因为其女儿国的猎奇元素,大半不会为后世所知。但事实上,孙波的存在时间又远比吐蕃长得多。
原本高原上三方势力,吐蕃本就是最势弱、存在时间也最短的一方,其之所以能够形成凝聚力,主要还是借鉴了象雄的苯教传统,能够获得对外扩张的足够实力,也是因为趁孙波内乱接纳了大批孙波族人。诸如眼下权倾一时的噶尔家族,以及日后成为尚族豪门的韦氏,这全都是来自孙波的氏族。
有关这个问题,尽管叶阿黎身为孙波小王的嗣女,对此同样所知不多,所讲无非一些荒诞不经、旨在宣扬王权神授的神话传说。一如吐蕃早年弑父上位的传统,那些被儿子们干掉的赞普被美化成天赤七王,代天牧民,及至儿子成年,便被上天召回。
孙波虽然存在时间更久,但其本身并没有形成独立的文化,也没有文字传承,甚至其存在痕迹,都要从中原王朝的文字记载进行检索。
高原上唯一拥有文字的政权就是吐蕃,而吐蕃在之后乃至于后世也一度成为高原政权的唯一代表,足见文字以及文化传承,对与一个族群、一个政权的重要意义。
根据汉文史料记载,孙波为西羌种,或者说高原上土著居民可能只有象雄,就连吐蕃源流都有可能是西羌苗裔。
五胡十六国时期,河西区域的羌人、鲜卑人等等,或是争霸失败、或是不堪频繁的战争之扰,南迁避祸,与高原上的先羌苗裔融合,形成了吐蕃最早期的十二小邦。山南雅砻地区的悉多野部逐渐壮大起来,成为十二小邦的盟主,也成为日后的吐蕃赞普家族。
孙波旧居葱岭以南,与西域交流密切,之后逐渐迁移到高原地区,势力最大时,甚至就连现在的吐蕃王城所在逻娑川都是孙波旧领。
了解了这些渊源后,也就不得不说一句,叶阿黎这位吐蕃赞普新封的赤尊公主,其出身的确不俗,父系乃是高原上古老的十二小邦之一,母系则是一度比吐蕃还要强大的孙波王族。若是为之拟写家谱传记,直接就可以囊括整个高原几百乃至于上千年的演变历史。
这也正是李潼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之一,他要为这位吐蕃公主量身打造一份其家族的史诗传记,将之强化成为高原上有别于悉多野家族的另一个文化传承的符号与象征。
人没有过去即没有未来,不知何以来则不知何以往。千万不要以为高原上目不识丁、只知侍弄牦牛的牧民,他们就不会思考我是谁、我从何处来这样的哲学命题。自我与本我,是人认识世界、接受世界的一个原点。
叶阿黎本以为雍王殿下今日召见她,是要讨论一下东域领土领民的实际问题,或是聚士编甲,直接在当地对抗吐蕃政权,或是将部落内迁,安置于川西区域,成为大唐编民。
结果她是没想到,雍王殿下对其地其民都没有什么举措指令,居然是要为其家族编修传记。
她虽然精明不失,谋计不少,但一时间也想不通这么做的意义所在,于是便开口说道:“叶黎多谢殿下厚爱,但本族源流所传,就连本部族人都模糊不清,外者对此更漠不关心。即便耗用大唐学士精神、笔墨物料、拟写成卷,蕃土生民不沐教化,对此恐也无能接受……”
“这一点,不需公主操心。公主本非悉多野血脉,因于阴谋得列其宗系,也只是一时权宜。若要后计图远,则需端正身位,不寄重于旁人,向民宣义,使人知我奉我。所图既然是大众人心,立传自然也不能庄雅脱俗。”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稍后我会责令行台选募通晓蕃土风物习俗、生民欲念的吏员,近邸采访,助公主成此源流篇章。”
讲到这里,他又询问道:“不知公主对于沙门所传弥勒法,可有听闻了解?”
叶阿黎闻言后便摇了摇头,接着便又说道:“沙门教人清静、教人顺从,教人小觑今生、大望来世,此大势权徒御下之道,此卑鄙末流遁世之法。叶黎两不相干,于此涉猎甚少。”
听到叶阿黎对沙门法传如此的看法,李潼对之倒是大生亲近之感,真正的实用主义者,对于宗教之流向来都是不迷不信的态度。唯本身无能、或是德才不配位者,才执迷于矫托天命,寻求自我的解脱。
前者不需多说,后者迷信命理,原因则就很深刻,或多或少都是孽业随身,若不通过一些手段强大内心,恐怕夜里睡都睡不着。
李潼有此一问,也是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奶奶篡唐履极那段日子里,在这方面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就连李潼自己都为之助势良多。
现在,大唐的弥勒佛转世,已经被自己反制,幽居上阳宫。此前一些宗教理论的经典,自然也就只能蒙尘吃灰。但这些经典也都是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完全弃之不理就太可惜了。
佛教自松赞干布始引入高原,但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都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在高原上无论是入世性还是对统治者的迎合度都不够高。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任何一种宗教法传能够发展壮大,都必须要有适合其生长的土壤人群。如今吐蕃国中的佛法源流,一者自然是文成公主入藏所带去的唐代法传,一者就是直接从泥婆罗、天竺等引进的法传。
这两地与吐蕃本土形势都大不相同,法传虽然进入高原,但却面临一个水土不服的问题,需要进行长时间的理论修改,才能大行于世并获得统治者的支持。
就像在中土,如今的佛家传承也有多种流派,就连统治者本身都不知作何选择。就连后世大行于世的禅宗,都分南宗、北宗,北宗神秀和尚眼下还在湖北,南宗惠能则居广州,都还没有获得统治者的正式接纳。
至于御弟哥哥玄奘和尚,其本人虽然宗教地位极高,且获得太宗、高宗两代帝王礼待,但其所开创的法相宗,则就有一点人死法灭的味道。
法相宗重经典,于诸流派中可以说是最完备、最高级的,也因此入门极难,就造成了传法的困境。我信佛无非赶个潮流、求个安慰,你还给我读不完的经卷、做不完的功课,算了,不信了!
后世禅宗南宗所以压过北宗,抛开各种经义理析上的区别,对于不求甚解的外门人来说,其中一个关键点就在于,北宗讲修持刻苦、逐步渐悟,而南宗则讲从心而证、顷刻顿悟。
生人在世,谁还没点贤者时间,突然明心见佛,想想还是南宗说的方便法门有道理。
但北宗神秀和尚所持坐禅苦修的次第法门,也不是没有贡献,那就是对茶叶的推广流传功不可没。一天打坐熬神十几个时辰,不喝点茶提神醒脑怎么受得了?
眼下佛教在高原上处境尴尬,李潼打算助力一把,将一部分弥勒法传推入吐蕃。之所以要为叶阿黎修编传记,也就是为了将这一部分私货糅杂进去,以吐蕃本土一个传承悠久的氏族家传为背景,糅合一部分理念,自然能让蕃人更感熟悉,接受度更高。
当然他不会把这个蕃国公主塑造成什么弥勒佛转世,他奶奶才是呢。弥勒法传中一些女主概念,则就大大值得借鉴,比如薛怀义奉命编拟的《大云经义疏》,还有李潼自己献给他奶奶的《宝雨经》,都可以断章取义的利用起来。
曲折离奇的狗血故事,最能勾人心动。李潼就打算把这位蕃国公主塑造成为一个命途多舛、人人迫害的苦命女子,百炼成金,最终成为一方尊主。
要说这位公主为什么能够成功,就是因为她礼佛诚恳,每流亡一地,必铸造弥勒金像,昼夜叩拜。
因此公主便获得弥勒佛保佑,自成玛丽苏体质,甚至就连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唐宗王,都听说了这位公主的事迹与名声,不远万里的派遣甲兵为其撑腰助阵,哭着喊着希望能够获得公主一顾。
公主能够如此成功,你们吐蕃女子自然也能。
你们铸不起金像没关系,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劲造,总之一定要搞一个弥勒小道场,家里男丁不死,可保家人平安,家里男丁死了,还能获得贵人帮扶,不患生无依靠。
总之,这小道场规格越高,能够给你们施加的buff就越强,有钱你就多加几层,真要做到公主那种规格,大唐宗王也爱你。
等到蕃国公主这一史诗传记编写完成,李潼就打算派遣能工巧匠前往吐蕃的东域,让公主配合征发东域物料,在康延川打造一个盛大奢华的佛寺道场,给吐蕃人打个样。
0677 茶马商贸,西康为国
虽然在历史上如何治理吐蕃也有法可鉴,但李潼这一构想也是深刻考虑了当下的时代背景。
眼下大唐与吐蕃、或者说大行台与吐蕃的博弈关系,并不能完全占据上风,所以也就不必奢望吐蕃上层权贵们会配合行事,通过官方去大力推广法传。
历史上佛教能够在吐蕃宗教领域占据主流地位,那也是与赞普的集权过程密切相关。没有当权者的全力支持,大规模的宗教场所营建与大规模的讲经传教就无从提起。
这也是李潼选择从吐蕃女性入手的原因之一,女性相对而言要更感性一些,对于这种经法讲义接受度更高。这一点从大唐的状态就可以清晰感受到,内苑宫女泰半佛徒,哪怕简衣缩食,都要礼佛为先。
而且女性的消费观要偏激情,对于实际的回报率要求不算太高。李潼他爷爷和他奶奶都是败家小能手,可他爷爷高宗皇帝物料挥霍主要还在开疆拓土,至于他奶奶就是生造穷造,只要我觉得,不要你觉得。
也幸亏李潼翻盘翻得早,否则神都洛阳的营建还有得造,像是著名的天枢以及嵩山三阳宫,都还没来得及营造,武家就翻车了。
当然,李潼这一构想如果实施起来、具体收效如何,还有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吐蕃妇女在家庭财产的支配中占多大比重。这也是李潼打算拳师出征吐蕃的原因之一,尽可能的提高吐蕃妇女的家庭地位与财产支配权。
孙波何以成女权社会,这一点就连叶阿黎都语焉不详,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如今孙波虽然已经被吐蕃所兼并而成孙波茹,但旧俗传承妇女地位仍然不低,许多大家小户仍以主母作为一个家庭的伦理核心与财产核心。
孙波虽然同样也是农牧为本,但对外交流的态度要比吐蕃本土更加积极,也是唐蕃贸易的主要对象。而且在对外商贸中,孙波还具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工艺比较发达。
像吐蕃国中的毡帐织物以及金银制品,甚至包括一些军械的打造,都是由孙波所出。
吐蕃的甲具锻造水平不逊于大唐,其技术来源多种多样,孙波也是一个重要的技术源头。
至于说文成公主入藏,带去了大量的工匠,所以才让吐蕃甲坚刀利,对大唐迎头痛击。持这种论调的人,大概就类似于相信宫里皇后娘娘床头柜里装满红糖的街头妇人。
文成公主入藏在后世虽被极力渲染,但在当时而言仅仅只是大唐和亲政策中并不出奇的一桩。诸边蛮夷得娶大唐宗室女的不知凡几,就连吐谷浑王慕容忠,其母是大唐弘化公主,其本身也是李家女婿。
如果大唐公主和亲,都要带去大批的物料工匠,吐谷浑几代和亲大唐,能被吐蕃骑脸突突的国灭族亡?
无非后来吐蕃趁大唐内乱,截断陇右,为祸深重,让一些阴谋论者将这一桩和亲进行妖魔化的渲染。
青海一战中,唐军缴获大量的吐蕃器杖,李潼也拿几具实物对比过,与唐军器械无论造型、材质还是工艺上,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
孙波习俗虽然重女子,但吐蕃本土则就不同了。不要说跟大唐比较,哪怕是跟同时期的象雄与孙波相比,吐蕃都是野蛮的代表,通过征战获取物料资源都是其生活主要来源。
而且吐蕃本土几乎不存在什么自然民,要么是各邦主的领民,要么就是直属于王庭的奴户。虽然在禄东赞父子的改革下,吐蕃也进行了一些编户政策,划分庸、桂,但本质上仍是为其领主提供生产和军事服务,并不具有独立的法律身份,自然也就谈不上家庭地位与财产支配等问题。
所以吐蕃本土,暂时也不被李潼列为传道授法的范围之内,他自然没有那么高尚的国际人道主义情操,为解放吐蕃农奴而奋斗。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些农奴们也不是外力能煽动起来的,人唯自助而后天助之。就算要搞,也得吐蕃人自己搞。
再怎么具有蛊惑性的经法宣传,生人在世总要穿衣吃饭。佛法再高明,能包庇你的只有来生,这一辈子还要苦难自受。要让东域的吐蕃人造起来,当然也得让人有造的资本。
所以除了佛法传播之外,李潼还打算给东域吐蕃人进行一定的技术输出,比如劳动密集型的织造等轻工业。
孙波本有工艺技术上的储备,所生产的毡帐供给吐蕃大部分的需求,但在这方面获利并不高,毕竟吐蕃一群穷横,你不给就抢,还能指望什么明码标价的公平买卖。
既然孙波将要加入到大唐统序中来,那么在商贸上加以扶植也是需要的。未来李潼就打算由行台出面,组织商贾们加大对孙波地区此类物产的采购量,通过市场需求,迫使孙波扩大生产。
孙波地处所在,是大唐不能兵锋直指的区域,仅仅只凭军事上的竞夺,与吐蕃的竞争中不占优势。可是如果通过商贸手段,十个吐蕃也不是大唐的对手。
眼下由于吐蕃君臣不合,再加上出现叶阿黎这样一个变数,使得孙波东域暂时脱离了吐蕃的统序,这是大唐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高原政权之所以领民对领主依附性强,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就是生产环境很艰难、生产条件很苛刻,只有聚集起来才能对抗各种天灾**。所以领主们也就不需要多高明的统治技术,只要控制住有限的生产资源,生民自然聚而不散。
在这方面,自然资源的分配对中原王朝统治者就不够友好。
到处都有可供耕恳的土地,生民只要勤恳为耕,便能得所养活,个体的生存条件要远远优于蛮夷。所以中原王朝就需要更加高明、更加深入的制度探索与建设,才能将土地与人口进行有效控制。
改善孙波地区的商贸环境,让他们不再只局限于原本的农牧生产,乃至于商贸收入成为其主要的收入来源。
如此一来,领主与领民之间的统隶关系就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解绑,民众们不需要通过领主提供的生产资料就能过活,甚至可以直接培养出一批城邦市民。
这从小处而言,能够削弱孙波人对大唐势力渗透的抵触,从大处而言等于直接将孙波东域从吐蕃的统治模式当中割除出来,吐蕃之后再想将之武力占有并融合,那就困难得多。
这一整套策略,并不是李潼的创建,而是来自晚清四川总督赵尔丰的平康三策,将雅砻江以西的康巴地区作为西康这样一个独立的政治单位的构想,也是由此而出。
这其中,利用康巴地区在茶马贸易中的地理优势,大力发展工商,就是西康地区独成建制的一个基础所在。但是很可惜,当时的国际形势与国内环境,都没有给这一设想提供实施的时间。一直到了民国时期,才在四川军阀刘文辉的努力下使西康成为一个政治实体。
当然,眼下的唐蕃形势,倒不足以畅想后世那么远的事情。但康、藏分治,无疑是一个经营西南的重要思路。
与吐蕃的博弈,对大唐而言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此前由于大唐朝廷的战略取舍,没有及时正视吐蕃对吐谷浑的侵占,这使得大唐在之后的博弈中先手已失,以至于在整个盛唐时期,大唐与吐蕃围绕吐谷浑故地死磕,仍然没有完全退回永徽年间的旧况。
一旦安史之乱爆发,就发生了吐蕃攻夺陇右的惨剧,使得陇关以西不复为大唐所有。而吐蕃逐年秋犯,更成为中唐以后历代帝王梦魇一般的存在。
眼下在有关青海地区的竞夺中,大行台已经获得了一个不错的起点。现在又有机会直接影响孙波地区,而且还是在吐蕃君臣交恶的情况下主动将刀递来,李潼当然不会错过。
他虽然不会直接出兵占有吐蕃东域,但大可以通过种种手段,使其与吐蕃本土同床异梦,并最终将之从吐蕃的统治体系中剥离出来,使得此域成为提防吐蕃并震慑南诏的前哨所在。
佛法的宣传,商贸的拉拢,这都是常规经营的手段,仍不足以彰显李潼对蕃国公主叶阿黎举地投献的优待回报。
他要把这个公主打造成为一个诸番内投的标志性人物,郭元振所进言的伺机等待吐蕃君臣内斗,然后再利用吐蕃公主名份去干涉吐蕃的内乱,这想法虽然不错,但仍略显保守。
什么东域赤尊公主,李潼并不在意,既然这公主已经向他投献,那他就准备将这公主直接册授为西康郡王,以孙波的康延川为其都邑,建立一个由行台直接统领的附属邦国。以此作为过渡,最终设立正式的州县管制。
悉多野家从不是天命的高原之主,反而由于其嚣张跋扈,凌辱诸族,统一高原后带给高原的只有战争与苦难。既然如此,何必拘泥于这样一个选择?
当然,眼下还不是直加封授的时机,需要等到康延川拥有了一个吐蕃东域宗教与商贸中心的雏形,才能直接从吐蕃境域中分割出来。
说不定到了那时候,李潼也已经真正具有了可以册授番邦君主的正式权力。至于眼下,还是一边为这公主打造身世,一边与朝廷耍横,要钱没有,要命你还拿不走!
0678 狄公显贵,家宅不宁
傍晚时分,宰相狄仁杰车驾自天津桥而下,沿天街慢悠悠的往自家宅居而行。
眼下正是群臣归邸的时刻,所以天街上行人不少,有人乘马、有人乘车,也各因品秩地位的不同、行仪规模而有不同。
狄仁杰的随从仪仗,无疑是最为气派的。前有鼓吹一部,净街肃道,诸亲事持杖于车驾前后拥从,除此之外,前后又各有一队骑兵禁卫策马缓行、以充护卫。
整支仪仗队伍,足有将近两百人之多。哪怕在这人来人往天街上,也是最为出众、最为醒目的一支队伍。
当然,这样的仪仗规模也配得上狄仁杰如今于朝中崇高的地位。中书令李昭德罢相后,朝廷将这个宰相中的宰相、职权最重的位置授给了远在西京长安的镇国雍王。
作为门下省的长官,狄仁杰于神都城中可谓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与皇太后,便属狄仁杰势位最为尊崇。毕竟皇帝诸子仍未出阁,且春宫无主,太平公主又不领朝职。
但仪仗如此铺张,也不是狄仁杰自己的意思。原本狄仁杰出入尚俭、不重威仪,年初时甚至还因此遭到弹劾,称其鱼服媚众、非大臣体态。
狄仁杰宦海浮沉多年,倒不会因这样的闲碎言语而改变自己的作风。如今行仪如此威重,原因还在于两个多月前崔玄暐身死一事。
此事当时在神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无论在朝在野都有众多的声音呼吁一定要将此事彻查。崔玄暐虽然失势被贬,但无论在朝在野都关系匪浅。
更何况眼下唐业中兴,内外俱盼时局能够就此恢复清明,竟然还会发生大臣横死的恶劣事件,民众们自然迫切想要知道真相。
当时都中矛头指向西京雍王的声音不小,无论崔玄暐是自戕又或受人加害,雍王都嫌疑不小。毕竟崔玄暐之所以失势,就是因为遭受了雍王的打压。
崔玄暐失势本身,倒没有激发时流多大感慨。毕竟雍王壮功于青海,举国因此振奋欢腾,其人在这时候对雍王表露恶意,无论受到什么打压惩罚都是咎由自取。
但就算要打压报复,也该要有所尺度。无论是雍王威重、惊杀大臣,又或者报复心强、使人暗杀,这无疑都超出了大众能够容忍的尺度。
当时坊里甚至出现抨议歌谣,关西恶雨真妖异,害我禾苗毁我田。所谓的关西恶雨,自然意有所指。
对于神都城中各种毁谤自己的声音与动作,雍王所给出的回应也很直接且凌厉,那就是授意北门左羽林卫出兵保护李昭德、狄仁杰等匡扶大臣。
情势最为复杂恶劣的那几天时间里,也就是狄仁杰奉命前往陕州调查崔玄暐死因前后,潞王李守礼甚至亲自持戈相随,同出同入。
这一举动,也让当时神都城氛围变得空前紧张,使大众因此浮想联翩。雍王这一举动似是力证清白、并暗指此事必存阴谋曲隐,所以出兵保护两名重臣。
但事实上到了雍王那种权势地位,又怎么会在意区区邪言毁谤,如此举动最大的意义就是直接向神都众人彰显,但仍有调度神都禁卫的能力,是**裸的宣示霸权,或是震慑宵小、或是震慑朝廷。
左羽林卫并不归属朝廷管辖,这一点朝士们心知肚明。但因为此前左羽林卫主要负责守卫上阳宫,甚至都不再参与北门宿卫,所以很多人对此都有所忽略。
但如今雍王直接挑明了这一层关系,自然让神都局势变得空前紧张。所有针对雍王的流言邪声,霎时间消失无踪。因为很多人意识到,如果真的激怒雍王、使其恼羞成怒,雍王是真有掀桌子砸盘的能量。
针对雍王的舆情声讨虽然消失无踪,但扎在朝廷心里的这根刺却越发深刻。
潞王率军保护外出查案的狄仁杰的时候,观国公杨嘉本同样率领南衙禁卫前往陕州,整个陕州对外通道几乎被完全封锁。因甲士聚集,使得陕州一时间成为一个都畿周边黑洞一般的存在,崔玄暐身死前后,陕州究竟发生了什么,狄仁杰又调查出了什么,外界一无所知。
陕州如此严峻的形势,一直等到兵部尚书王孝杰归都途径此境才得以缓解,两衙禁卫各遭王孝杰斥退,逗留于陕州的狄仁杰也在王孝杰的保护下得以返回神都。
至于狄仁杰究竟调查出了什么,朝廷仍未解密周知,只是将崔玄暐以五品官礼仪发丧下葬,一子得荫将仕郎。
如此一个处理方式,自然不能让人满意,简直与旧年王城驿凶案如出一辙。而且两案神似还在于,案发时全都朝野震惊,并以宰相专查案情,可最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能给大众一个明确交代。
究竟是什么样的凶恶力量,能够让朝廷顾虑重重,一而再的加以遮掩?王城驿凶案还可以归咎为武周一朝情势诡谲混乱,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困扰,能够让朝廷、让宰相对之都讳莫如深?这大唐朝廷,究竟还能否得见清白天日?
面对群众此类指摘,狄仁杰也颇感无奈,他当然是查出了一些东西,并且确定崔玄暐就是死于他杀,凶徒于馆驿作案,甚至驿卒都受牵连而被谋害两人。
但究竟是什么人下手,狄仁杰并不知,甚至不敢妄加猜测,而且他也查不下去了。凶徒逃遁的方向是往陕县而去,但陕县却并不归朝廷管理,而是左羽林卫就食之县,自县令王仁皎以降,俱为雍王的人。
当时潞王与观国公各领甲兵对峙于陕州,在这样的情况下,狄仁杰又怎么敢为了追查一个真相而直入陕县进行彻查,所以也只是勒令县令王仁皎就县搜捕,最终查无所获,只能据此以报。
案情的判处未经政事堂,而是直接自禁中发出,皇帝如此处置,狄仁杰同样觉得有些轻率了。
但他眼下身为政事堂第一宰相,在朝廷刚刚分权准许雍王创设大行台的情况下,他也不敢行使自己的封驳权,直接奉还这一道敕书,以免朝情局势再生裂痕。
左羽林卫派给保护两位重臣的甲兵并没有收回,这无疑是在公然质疑朝廷的宿卫力量,所以朝廷也特给三品以上大臣加派仗从护卫,如此就造成了狄仁杰行仪队伍如此威重,前方骑甲是朝廷赐给,后方则就是左羽林卫。
有关崔玄暐身死一事便是这样一个结果了,大众无论接不接受,但舆情很快就不再关注于此。
随着时令入秋,冬集铨选也提上日程。去年唐业新复,诸事不乏简陋,包括铨选与科举事宜。到如今,朝廷百司包括都畿之外诸州县,在职官员都多有所缺,因此今年注定是一个大选之年。
不独一些闲散已久的选举人,就连许多今年新入守选的官员,也都纷纷来到神都洛阳,各寻门路的希望能够缩短守选期,加入到今年的铨选中来。
狄仁杰归都之后,便不再担任门下侍中,而是转任中书侍郎并知吏部事,主持今年的铨选。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也都忙碌异常,几乎以大内为家,晨昏理事、夜宿衙堂,算起来,已经足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回家。至于今天,也是在家人几次传信请求下,回家处理一些家务琐事。
狄仁杰行仪进入坊居尚贤坊中的时候,天色已经略有昏暗,且街鼓声已经响起。当他行过坊中邻居武载德宅居时,却见武载德家宅内外灯火通明,宅内更有笙歌器乐声传出,似是在举行宴乐。
去年神都政变,武家骨干成员多遭屠戮或是事后的追贬,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被赶尽杀绝。武载德因为涉局不深,且在官也没有太大的恶迹,虽然也褫夺爵禄、被判远流,但适逢疾病深重,在太平公主请求下,得以特敕留都居住。
武载德为人本就并不张扬跋扈,大难不死后更加的低调,日常都是深居简出,拒绝与神都人物一切交际。今日却突然邸门大开并大设宴席,索性停车使人入前询问,才知原来是太平公主并夫婿定国公武攸暨过府做客。
听到随员回报,狄仁杰才有释然,唐业复兴后,武家剩下的这些人或是遁逸避祸、诸如隐居嵩山的武攸绪,或是托庇于宗家实权人物诸如雍王和太平公主。
但雍王乃是杀武的急先锋,除了武攸宜这个与雍王有旧的人之外,武家其他人多数还是聚集在太平公主身边。
太平公主不安分,屡有干政之举,对此朝中重臣们态度不一。像是前中书令李昭德对此就反感不已,凡朝士中受太平公主引荐者,李昭德都大加指斥,不能容忍。
至于狄仁杰,对此虽然也有不满,但他自有和光同尘的气量,表现的并不像李昭德那么外露。知是太平公主于此做客,他便也不再继续过问,继续往自家宅邸行去。
转过街曲,狄仁杰便见自家门前聚集了百数人众,大声叫嚷喊闹,场面混乱不堪,浑然无顾街鼓声已经响起了两通有余。
眼见到这一幕,狄仁杰脸色顿时一沉,心中更是羞愤不已,喝令行仪甲众入前驱散那些当街堵门闹事的人众。
0679 太平阴谋,宰相忍怒
聚集在狄府门前躁闹的民众,无非一群坊间游侠无赖,自然不会是两衙禁军甲士的对手。甚至不待那些禁军骑士们接近,他们便各自收敛,直向街对面退去,但也并不就此离去,只在左近徘徊。
闹事者散去,狄府大门前正持杖与那些无赖们对峙的狄氏家人们也都松了一口气。
率领家仆们看护家院的狄仁杰次子狄光远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趋行至车前,并一脸忧色的说道:“阿耶总算回家了!若再不归,我真不知该要如何处置……”
“究竟何事竟让如此一干游侠无赖堵门喧闹?你是如何看护家室?坊中街铺武侯们,他们就任由无赖入坊哗噪!”
狄仁杰归家便见这样一幅场面,心情自然恶劣无比,怒视着儿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一边斥问着一边就要下车。
狄光远苦着一张脸不敢强作自辩,待见父亲将要下车,连忙抬手阻止道:“阿耶千万不要下车,就如此乘车入门!那些游侠背后必然有人指使,不惧宰相势力,阿耶一旦下车为人所见,必将更增邪言滋扰!”
“我自家门邸,我竟不能下车?”
狄仁杰闻言更怒,一把推开儿子阻拦的手臂,直接下了车,又厉声询问道:“怎么会这样?”
“唉,还是三郎,他……”
狄光远正待要将事情缘由分讲,这里刚一开口,原本已经被驱逐远处的众游侠无赖们便再次游荡回来,当街拍掌跳脚的大声吼叫着:“宰相仗势欺人!狄相公纵容儿子夺人钱财、欠债不给!坊间乡亲父老,但有义气都入街来看权门豪贵如何欺凌弱小!”
因为这些人的吵闹,街头巷尾本就多有看客们瞩望,此时听到这叫喊声,曲里周遭民户们凑热闹的不免更多,看客们围聚起来,几乎将狄府门前坊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狄相公,要不要把那些横徒缉拿、送交县衙?”
眼见这一幕,禁军中一名亲事兵长入前叉手请示道。
狄仁杰眉头深皱,脸色阴郁,并没有回应兵长请示,而是喝令儿子道:“继续说!”
“三郎他在南市鸡寮同人斗鸡博彩,输了许多钱财,此事家人不知。他只是留书说与友人外出游历,结果却被鸡寮主人追债上门……”
狄光远低垂着头,快速将事情解释一下。
“一些钱财的纠纷,竟喧闹到这步田地!那孽子眼下归未?”
狄仁杰一边训斥着儿子,一边对亲事兵长吩咐道:“去将那方无赖主事者唤来此处。”
亲事兵长去后不久,便引回一名内着缺胯袍、外罩锦半臂的中年人引领过来。
中年人体型敦实,左眉眉弓有疤延伸到了耳际,相貌显得有些狠恶,当然在权倾朝野的狄仁杰面前狠恶不起来,入前后也无刚才的躁闹姿态,只是叉手恭声道:“南市贱行铺主贾彬,见过狄相公……”
狄仁杰自然没有心情与这样的市井之徒久作交谈,只是冷哼道:“犬子在外浪荡行径,家人固不知晓。但既然是钱货的纠纷,着人递告解决即可,你聚众躁闹庭前,扰我家人不说,更惊扰坊居诸众,街头毁谤大臣,莫非此间市井,竟成法外之地?”
那南市赌场主人贾彬闻此斥言,脸上略露恐态,忙不迭跪伏在地,并颤声道:“贾彬区区贱奴,岂敢与尊府高第斗争意气?唯是狄相公尊府令郎于寮内欠资实多,因恐权势不敢频加催促,但月前至今几番递信俱无回应,惶恐心痛之下,遂有如此行为……”
“那小儿欠你赌资多少?”
狄仁杰强压火气,再次开口询问道。
贾彬闻言自是一喜,连忙从怀内掏出几分契书双手捧上,并说道:“狄相公正色立朝,宰相度量宏大,自不会与市井贱民斗锱铢之利。贾彬既谋生都畿之内,自也深慕狄相公秉政治理的恩惠,利钱可免,唯收本金即可……”
“本利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家不会欠你一钱。今日钱债两结,你若再至我邸前吵闹,休怪威令严惩!”
狄仁杰一边冷哼着,一边示意次子狄光远入前将账单拿过来,入手后便展开看了一眼,确信签押名字的笔迹的确是他那个孽子狄光昭,只是当视线落在欠账数字的时候,眸光顿时一凝。
这些无赖只是一味的吵闹,而狄光昭离家出走前,也根本没有告知家人欠债多少,狄光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一数字,顿时惊呼道:“何者博彩,竟能积欠款三百余万钱!我兄弟纵不拘小节,但也不痴不愚,怎么会如此豪赌?十赌九诈,是不是你们……”
狄光远话还没有讲完,那贾彬脸色也是蓦地一变,他拍胸怒声道:“贾彬虽然不是世道名流,但既然谋生都畿之内,也奉诚奉信!白纸黑字,有约为证,闾里贱人,有几分胆量敢欺诈宰相门庭?”
说话间,他更直接褪下上身半臂并衣袍,露出两条纹身花臂,手腕一翻于腰间抽出利刃,直向自身肋间剜刺进去,霎时间血水迸射。
眼见这一幕,护卫们忙不迭将狄仁杰父子保护起来,并有人抽刀直横那贾彬颈间。贾彬对此浑然无顾,抽出利刃后另一手抹了一把伤口涌出的血水,直向前方摊开满手血水,瞪眼裂目的大吼道:“请狄相公一观、请狄郎君一观,此心血是红是黑?”
狄氏父子见这市井亡命之徒的举动,对望一眼,眸中都生忧色。狄仁杰低声道:“家中存钱多少?快快数出给人,绝不能让他斗狠死命我家门前!”
狄光远闻言后则一脸苦涩道:“因知三郎积债于外,家中存钱我已经聚拢点算,甚至还量多存储,但所度不过几百缗。备钱也只千缗,却没想到竟是三千缗这么多!”
狄家自然不是什么寒门小户,本就是并州大族、官宦之家,如今狄仁杰又权倾一时,家财积储加上各种人情出入,以及皇帝给予的各种赏赐,虽不是豪富惊人,但也绝不寒酸,否则狄光远也不能几天时间里便聚集起千缗浮财。
但他们父子还是小瞧了狄光昭的惹祸能力,或者小觑了这贾彬背后指使者的手笔。三千缗绝对是一笔巨款,且不说狄家根本就拿不出,就算拿得出来,朝野之间只怕都要追问狄家非勋非贾,哪里来的如此大笔钱财!
那贾彬无顾自己满身的鲜血淋漓,只是吼叫让狄氏父子看他心血是红是黑。但狄氏父子自然明白,这血自然是红的,但心必然是黑的。
“是我失算了,不该强唤阿耶归家。眼下铨选在即,阿耶实在不宜出入坊里。请阿耶速速归家,事情由我处理!”
狄光远这会儿不无懊恼,抬手便将父亲往家门内推搡。
若是寻常时节,狄家自然不会受这种手段困扰,大把计略可以应对。可现在诸州选举人云集都畿,狄仁杰又身领铨选这样的重任,顺此失彼,尤需谨慎权衡,无事尚要避嫌。
发生这种事情,一旦处理不当,轻则权誉受损,重则就有可能家破人亡!
狄仁杰自有机智权谋,但陡然面对这闾里无赖亡命撒泼的举动,也大感头疼不已。并且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骤然闪过行途中所见武载德宅门大开的宴客场景。
于是狄仁杰快速有了决定,抬手吩咐儿子道:“速往县廨报官,此事决计不能私了!”
然而狄仁杰话音未落,人群外便又有哗噪声传来,一队武装甲士排开人群、行至狄府门前,当中簇拥一驾轩车,轩车中端坐着的正是入武载德邸中做客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一身华服盛装,视线快速在场中一绕,继而落在了狄仁杰的身上,接着便笑道:“正逢坊中做客,骤闻喧哗之声,原来竟是狄相公家门遭人滋扰。何者狂徒,如此大胆?”
狄仁杰听到这话,脸色稍作变幻,深吸一口气按捺助心中火气,一边给儿子打眼色示意将那耍横的无赖控制住,一边迎向太平公主拱手道:“家门丑事,羞于人言。请公主殿下稍给体面,容狄某处理家事!”
太平公主听到狄仁杰隐怒声调,却掩嘴笑了起来,并说道:“我于人后短留,也略闻眼前事由。谁家儿郎能免年少的痴愚轻率,狄相公大不必因此肝火大炽。相公勤奋国事,偶或失教庭中,小事而已。应付过眼前,日后从容施教,名臣秀种、本质可夸,休养自持,仍有可待。”
“多谢公主殿下嘉言。”
狄仁杰自知幕后黑手只能是眼前这位公主殿下,但也不得不压住火气随口敷衍道,怪只怪他儿子不争气,致有此番羞辱。
然而当狄光远率领家人还未及靠近那自残的横徒贾彬,太平公主却将手一挥,自有随从甲士将那委顿在地的贾彬叉回车旁,太平公主并对狄仁杰笑道:“既然适逢此事,我待狄相公应付过这亡命之徒。相公身领国事,职重劳苦,本也不必与此类市井卑人纠缠。”
狄仁杰自然不让,入前以手按住车辕道:“此类丑事,人前尚且要吞声怯言,岂敢再劳公主涉此。请公主将此獠给我,付官问断,刑讯我自领受!”
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望着狄仁杰叹声道:“请狄相公相信,我并无坏心……”
“我不疑公主,也请公主勿作逼迫。”
狄仁杰讲到这里,语调已经变得异常严肃,常是和气的脸上更似结冰霜,那眼神凌厉得太平公主都不敢对视。
0680 食禄半生,所待捐身
能够历经武周一朝的诡乱局势,且作为终结这一局面的操作者之一,狄仁杰的阅历、智谋自然远非太平公主可比。
今次是因为家风不严谨、儿子不争气,为人所趁、麻烦缠身,但很快狄仁杰就将太平公主的意图以及这当中利弊考虑清楚。如此小计,不登大堂,哪怕就连公主自己只怕都不能确定究竟能否凭此制住自己,狄仁杰自然不会有一分软弱流露。
太平公主一时间为狄仁杰气焰所慑,原本早已经构思好的说辞后计甚至都不知该要如何继续说起。
但有时候,心思越简单的人,反而越能抓住根本。
那南市鸡寮主贾彬先刺自己一刀,到现在流血与疼痛已经令他将近崩溃边缘,及至见到公主与狄仁杰僵持不下,心中尤怕自己这一番作为无功。
他敢于引众到当朝权臣家门之前闹事且作自戕之举,本身自有几分狠戾,当然也是因为有大欲求于公主,此时见状则奋起余力,再次大吼道:“苍天可有公道?宰相之子可仗权势夺人钱财、害人性命,我今受害于此,一死又有何惜!唯妻儿失于养顾,化身厉鬼、不死不休!”
说话间,他更再刺自己一刀,新伤旧伤涂血满身,直接倒地抽搐起来,以至弥留之境。
眼见这一幕,不独狄仁杰疾呼出声,就连太平公主也惊了一惊,但她也因此从被狄仁杰气势所慑的状态中反应过来。
公主护卫并狄氏家人七手八脚入前搭救,但那贾彬却已经周身鲜血的尸横街头。
“人死了,债未必能消。狄相公既然要经官处断,那就将此尸身领会吧。可惜了,我虽然适逢此事,想要从中斡旋善了,终究还是没能救下一条曲里义士性命!”
太平公主看看那贾彬的尸身,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狄仁杰,嘴角噙着冷笑说道。
狄仁杰衣袍下身躯微颤,瞪眼凝视着太平公主,口中则一字一顿道:“公主自唐家公主,我亦唐家老臣!旧者国运缠疾,妖氛深刻,如今虽否极泰来,但岂是轻松得来!当中几多仁人奋力、志士捐身,不能一言蔽之!谁人贼心不死,仍要加害世道!”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则大笑起来:“志士捐身?此言自诩,我绝不心虚!狄相公不失事于二主之权宜,我也身受事于二夫之不贞,俱失纯真,无谓彼此。唐家安危,或谓可托何人,但我与相公,大概不属此列。”
讲到这里,她视线一转再望向那横尸街头的贾彬,冷笑道:“如此一条无赖性命,神都城内每天都要折去几条,多数草草了事,几者能如此人性命之重?令郎一人之前程祸福,或是不足为计。但都畿所聚十万选举贤遗若,众望岂可小觑?若选举事宜因此更生波折……”
听到太平公主这番话,狄仁杰颌下胡须频颤,另一侧狄光远则低吼道:“阿耶,丈夫不屈……”
“住口!归邸!”
狄仁杰顿足咆哮一声,恨恨瞪了公主一眼,然后便转身直往自家庭院行去,更吩咐家人关上了自家邸门。
看到狄氏家人悉数退回邸中、家门紧闭,太平公主嘴角一翘,露出几分嘲意,然后又举手吩咐道:“将这贾彬薄殓,送往城外土葬。参事那些游侠街徒,各自发遣外州,短年之内不准归都!”
讲到这里,她又顿了一顿,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其中相干几人,包括那贾彬的家眷,着人送往西京安置。我那侄子,可不是一个能够生忍暗亏的人物。”
尚贤坊发生的这件事情,动静闹得不小,全坊民众几乎尽数有见。他们自然不能洞悉当中所有详密纠葛,所见者无非狄府儿郎在外欠债不还,债主入狄门讨要、结果却被当场逼死。
但坊民们所见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没有什么有势力的官声声讨,些许坊中传言自不足以谤伤到权倾朝野的狄相公。生活在神都城的民众们,最是懂得遗忘。正如坊中民声非议雍王的时候,随着雍王做出反应,顿时鸦雀无声。
狄仁杰归府闭门,太平公主也施施然离去。各自散场后,自有坊正带着一批武侯坊吏们诸家走访坊内居民,对他们进行警告训诫。曲里虽然常有御史采察民风,可如果采访的是什么刑家孽户,无论说什么自然俱不足证。
狄氏中堂里,狄仁杰伏案颓坐,默然良久,才开口疲惫道:“将那孽子追拿回来,直送并州老宅,不准他再归都。”
说完这话,他却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儿子应声,抬眼去看,只见狄光远只是两拳握紧、咬牙危坐,便又皱眉凝声道:“他终归是你兄弟!”
“阿耶如何处断家事,儿子不敢质疑,但此事并不止于庭中!”
狄光远垂首避开父亲的眼神,低声说道。
“你父宦途半生,事唐唯以忠勤,岂因家私违背志向?牢狱之灾、远谪之苦、杀身之祸,俱有所历,老而志坚,一身苦难唯忍受而已、岂足驯我!”
狄仁杰听到这话,捶案忿声道。
狄光远闻言后,先是一脸的纠结,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那如果,阿耶的志向、一开始就立错了呢?”
“住口!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狄仁杰脸色蓦地一变,语调更严肃几分,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
狄光远见父亲被自己触怒,起身拜于堂中,眼中已经有了泪光闪烁,深叩颤声道:“儿子既非邪言、也无邪意,但只是觉得阿耶忍受的太辛苦……儿子究竟在说什么,阿耶难道不知?凭阿耶智谋明察,崔相公之所以亡,阿耶能无洞见……”
“谁人道你?你还知道什么?是否与西京仍有联系!”
狄仁杰听到这话,陡地惊立而起,脸色也惶然大变,一边惊声斥问儿子,一边疾行至厅堂门前,喝令家人不准任何人靠近,并亲手关闭了门窗,这才又匆匆返回,瞪眼凝望着仍然深跪在地的儿子。
狄光远这会儿义脸色惨笑,望着一脸神色凝重的父亲,只是悲声道:“人为唐臣,阿耶亦为,为什么阿耶做得这么辛苦?人主若真有中兴才志,为什么要如此摧磨大臣的志气?旧年皇太后陛下纵是不正,尚能容许阿耶有一份忠唐的贞念自持,可今上……”
“陛下仁者,此事他未必先知、未必有涉……”
听到儿子这么说,狄仁杰也是一脸的苦涩,心中并有许多酸楚。
崔玄暐之死,外人或仍是混沌,但狄仁杰亲往查问,许多端倪已经昭然有指,又怎么能瞒得过他的洞察。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或者说刻意躲避一个事实,崔玄暐之死,与禁中大有关联!
狄仁杰的确不能接受皇帝已经提前有知、乃至于此事就是皇帝授意,皇帝不是如此凉薄阴诡之人。但是,李昭德被架空出朝堂,他又受此秽事牵连,以至于在一些关键问题上要违背自己的本心,受惠最大的还是皇帝。
“阿耶无论怎么想、怎么说,但志气被夺是一个事实。否则公主殿下怎么敢如此行事?她所欺的,只是阿耶为大局无所不忍……”
狄光远又叹声说道,望向父亲的眼神中悲伤之外更生几分同情。往年的他,父亲在其心目中形象自是高大英伟,可随着所见世事诡谲越深,他便渐渐察觉到父亲在一些问题上的无能为力,特别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更是举步维艰。
“今年冬集,是唐业复兴以来首次大选之年,又适逢陕西道大行台分设,若铨选波折横生,则朝廷恩威更损,恐将更加不能制衡行台……”
狄仁杰涩声说道。
“所以我说,阿耶志向可能一开始就是错的。权势谁人不恋?但处事需有尺度,能以天下为轻者,岂能相谋大计?其所以幽计暗持,成则权位固有,不成无非再作推禅。这一点心机,就连儿子都能有感,阿耶能无略见?”
狄光远讲到这里,神态再次转为坦诚:“雍王禀赋如何,阿耶曾与共事,自有所知。儿子确与行台常有联络,也就不隐瞒阿耶了。陕县王仁皎之向悖,殿下已有所觉,所以不作惩处,无非不想向天下人暴露至尊失格。上以此挟阿耶屈志,公主趁此更作逼迫,但唯雍王肯相助遮蔽此事。”
“雍王、雍王他真的已知?”
狄仁杰听到这里,心情更加沉重,但仍不乏狐疑。
狄光远闻言苦笑一声:“大势之内,父子相疑。阿耶纵是苦心孤诣、相忍为国,但为臣为父……世道迫害,如此至深,阿耶所要保守的大局,究竟善是不善?”
狄仁杰听到这话,又是一脸的苦涩,良久后叹息摆手道:“你与三郎,同回乡里吧,闭门读书益学,不要再问外事。若是天意不弃你父,或有生归相聚之时。”
“阿耶还要迷途不返,涉此乱道?”
狄光远见话讲到这一步,父亲仍有固执之意,忍不住疾声说道。
狄仁杰笑了一声,脸上倒是有了几分豁达之意:“世道如何祸乱,唐家不曾亏薄于我。食禄半生,功成名就,所待捐身而已。”
0681 王公年高,帐席以待
发生在尚贤坊宰相门前的这一桩事,最终是没有传扬出去。当然,一些风言风语总是免不了的。
毕竟狄仁杰眼下身当铨选重任,手握伦才大选、再塑朝纲的权力,本身就处于舆情物议的中心,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这一段时间中,围绕其人的各类传言也都少不了。
所谓人红是非多,但如果说堂堂宰相仅仅因为一些财货钱债的纠纷便逼杀一名闾里闲人,哪怕最苛刻严峻之人,都不会相信。
当然,这当中也有论者言及根本,那就是狄仁杰职权实在太重了,政务几乎尽为一统。无论狄仁杰节操值不值得相信,这样的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
去年神都革命,乱后格局初成,政事堂中宰相足有十人之多。但眼下满打满算、过了不过一年的时间,政事堂便虚席过半。
这其中,与雍王交情匪浅的欧阳通、杨再思、陆元方与郑杲,各自都以不同的理由与方式退出了政事堂。韦巨源与崔玄暐,也都在朝廷与雍王的触碰当中先后罢相,特别是崔玄暐,罢相尚且不止,甚至还直接身死。
除此之外,李昭德以特进超迁离开政事堂,李道广以疾病而罢。至此,原政事堂十名宰相,仍然在位者唯狄仁杰与薛稷而已。
这其中,薛稷以近臣荣宠拜相,本身并没有太强的行政能力,这是不少人的共识。所以算起来,真正在政事堂能够行使宰相权力的,唯狄仁杰一人而已。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政事堂中也有增补。其中御史中丞张柬之以门下侍郎而拜相,老臣王及善以尚书左仆射而拜相,原安西大都护王孝杰归朝以兵部尚书而拜相。
除此之外,另有李唐宗室郇王房李思训流落江南,日前以殿中少监受召归都,据说是打算归朝拜相。
但其实说实话,眼下的政事堂看似员众不少,但这些宰相们不过具位而已,真正器量、资望都无可挑剔的,几乎没有。
这其中,张柬之虽然誉望极高,但年事同样颇高。其人早年因为曾为萧淑妃之子李素节王府僚佐而见恶于当时仍为皇后的皇太后,以至于长久的沉寂下僚。
一直等到永昌年间,时过境迁,当时人物俱成故事,张柬之才得以归都参加制举并一鸣惊人,再次得以入朝。
重新入朝的张柬之已经是六十多岁的高龄,之后便一直在宪台供事,担任供奉官职。可以说其人全不具备主政一方的经历与经验,就连许多对张柬之评价极高的时流也不得不承认,张柬之壮在气节,但却施政草草。
如今随着狄仁杰主持中书省事务,门下省两名宰相分别为薛稷与张柬之,但讲到省务处理,甚至还不如此前杨再思在时。
如果说张柬之已经年事不低,那么另一名宰相王及善则就可以直接称以为人瑞了。王及善已经是将近八十岁的高龄,此前担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被武攸宜取代后便一直闲居都畿颐养天年,如今因为朝中没有重臣坐镇不得不被重新搬出来。
虽然身登相位,但王及善的身体状况和精力已经全不足以应付政事,以至于朝中不乏戏言,王及善这个宰相,壮时驱驴、老时熬药,可谓得时、得势。
相对于狄仁杰、张柬之与王及善这平均年龄已经超过七十岁的老年人天团,新进归朝的王孝杰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年富力强的少壮代表。
可是王孝杰边镇出身,所称者唯有戎事军功而已,执政能力不提也罢。而且朝廷此次召王孝杰归都,本意也不是让其发挥什么宰相职能,而是专用于禁军的改革,仅仅只是清点诸州府府兵籍簿,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更加没有精力过问其他。
至于那个将要归都的李思训,说实话只是大家给面子而已。皇帝大力抬举宗室的意思很明显,但宗室中可堪造就者实在不多。
诸如吴王李恪后代李千里之类,其人当年所献祥瑞方物都还存在内外邸库中,本身又无雍王那样亲近的血脉与拨乱反正、匡扶社稷之大功。无论怎么说,也很难代表李家宗室们登堂拜相。
经过武周一朝风霜酷烈的打击,如今还存留在世的李氏宗亲们,不能说全然没有人物可称。毕竟单单雍王一人,就足以胜过其余诸类,诸世道名门之中,谁家也不敢夸言能有子弟胜过雍王。
但也偏偏因为雍王太过出色,映衬的其他李氏宗亲黯淡无光。这个将要归都拜相的李思训,血脉已经疏远,但险胜于名声还算不差。
不过这所谓的不差,也不是说其人才具有多高,而是有眼色。早在皇太后还没有大举清洗李氏宗亲之前,这李思训便干脆的弃官引退、遁世避祸,十几年间几无音讯。若非宗籍仍录其名,只怕都没人记得李家宗室中还有这样一个人物。
而且对于究竟是否将这李思训拜相,朝廷之内声调也还没有统一起来,仍是在议。毕竟其人眼下还在从江南返回神都的途中,倒也还有时间议论。
如此一个朝政班子,也的确是一言难尽。但之所以形成这样的一个局面,原因又深刻的让人不敢多说。
眼下朝野才士,远不是无良才拣用的青黄不接。相反的,有很多贤遗待用,只是没有机会和途径入朝而已。或者说的更透彻一点,那就是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虽然有着足够担任宰相的才能和资望,但与雍王或多或少都有些牵连,所以不能入朝为用。
这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魏元忠。魏元忠这个人,提起来真的是令人扼腕。且不说其人屡经沉浮的宦途经历,无论才能、资历还是声望,俱不弱于狄仁杰,甚至有的地方还有超出。
而且眼下魏元忠也并未发配边远,所屈治的任城县正位于都畿道内。如果朝廷有意起复任用,一纸敕书出都,甚至不需旬日,魏元忠即可入都,担当大计。可偏偏朝廷没有这样的举动,让人好奇、让人猜疑而又不敢多提。
且不说有关执政班子的讨论,正当整个朝廷都在忙于各种军政事务的改革调整时,陕西道大行台一纸奏书入都,又让这本就有些焦头烂额的朝情变得更加焦灼起来。
大行台所奏,自然就是川西归属的问题,并略言吐蕃媚求和亲的诡计。
朝廷受到这一奏书,自然不敢怠慢,皇帝李旦即刻便召诸宰相入大内商讨该要如何回复大行台此奏。
大内武成殿中,今日当值政事堂的狄仁杰先一步抵达,而后便是王孝杰与张柬之。于禁中殿内供奉备问的宰相薛稷与皇帝一同登殿。可就连皇帝都已经落座良久,老人瑞王及善才步履蹒跚的登堂而来。
皇帝李旦见一脸老人斑的王及善已是气喘吁吁,忙不迭吩咐免礼就席。
同在殿中的王孝杰,则一脸体贴道:“王相公年高体弱难免,登殿就议尤其不易。之后再有此类事情,应该于殿中加设帷帐专席。”
王孝杰这个大老粗难得有此细腻一面,皇帝李旦闻言后便也笑着点头道:“是朕疏忽了,快来人为王相公加设帷帐以辟尘埃。”
见皇帝听从自己的意见,王孝杰满意的点点头,并又说道:“臣等食禄领事,皇命所召自然无所禁忌。可若王相公居殿,天命何时来问,诚是莫测。设此专帐,可以让陛下能免于直睹。”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众人脸色顿时一僵,本以为王孝杰是体贴关照王及善,却原来这家伙是担心王及善议事过程中直接死在殿上,衰败死气冒犯到皇帝陛下。
也幸亏王及善老眼昏花兼气急耳背,还没有从登殿疲累中缓过气来,若真让他听到王孝杰这番话,可能当时就要气得反眼蹬腿。
倒是皇帝李旦,这会儿则感觉尴尬不已,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为王及善加设帷帐。如果不加,命令都已经讲出口了,总不好直接改口。如果加了,似乎真如王孝杰所言,是担心王及善直接死在了殿中。
偏偏王孝杰这家伙心机短浅,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归都时间不长,大家对其秉性也都有所了解。如果换了另一个人这么说,多半要让人怀疑是暗讽朝廷。但王孝杰这么说,只能说其人是真的担心王及善突然就死在殿中。
“今日陛下于殿中专待诸位相公,所为正是陕西道大行台所奏川西事宜。兹事体大,需谨慎以论。”
最终,还是门下侍郎薛稷开口,为皇帝解决了尴尬。
皇帝李旦闻言后便也连忙点头,再复述了一遍薛稷所言,不再纠结于该不该为王及善加设帷帐。
但皇帝没有新的指令,宫人们还是遵照前言,将这帷帐架了起来,于是众人便不再能见王及善,只听得到帷帐内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同时望向王孝杰的眼神也变得意味复杂:你怎么就这么心细?本来没有意识到的事情,现在反而盘桓心头不能忽略。
0682 孝杰雄言,群相喑声
王及善显然一时三刻不会了账,而皇帝的问题则就需要尽快回答。所以众人各自深吸一口气,收拾心情并整理思绪。
不同于其他人还要稍作思索,王孝杰又是起身率先发言:“臣新进归朝,若是别的问题,不敢争先于诸相公进言。但若专论大行台所举此事,恰好最近有涉,斗胆先言,以发诸相公深思。”
“那就请王尚书试言。”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流露出极大的兴致。
在堂诸宰相,他对王孝杰态度尤好,仅次于老友薛稷。这是因为在皇帝心里,对王孝杰颇以知遇之恩自居。其他的宰相们或是时势所趋得列相职,或是政事堂无人、暂作充位。
至于王孝杰,虽然发迹于武周年间,收复安西四镇时便因功拜相。但那时候不过只是遥领其职、不行其权,如今得以归朝再次拜相,则就是李旦力排众议的结果。而且王孝杰心思率直、人情简单,与其人交流不像面对诸如狄仁杰之流,让李旦下意识的就感觉心累。
所以他内心里,对王孝杰是不乏期待的,归朝伊始,便将检扩军户、整编禁军的大任授之。
此前王孝杰一直忙碌于此,对于其他朝情事宜则所涉不多,眼下面对这样一个复杂深刻的问题,敢于用作发言表态,这也让李旦颇感欣慰。
“大行台奏列所举川西诸境,虽然其境多涉边蛮之乡,自古以来与我中国便多有瓜葛,远及秦汉……”
王孝杰张嘴便侃侃而谈,且不乏引经据典。眼见其人如此雄论,在场众人无不略感惊讶,这可跟他们平素所了解的王孝杰形象大不相同,平时的王孝杰虽然也不能说目不识丁,但武臣出身,难免不文,可现在却能引经据典,胜论古今,也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这也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情,正如王孝杰所言,他这段时间恰好对此类问题有涉。他要负责整改军务,自然就需要接触并翻阅大量兵部所存留的相关典籍,而其中有关诸境羁縻州府的资料,当然也在其中。
现在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自然是现学现卖,引经据典的去论证川西之境自古以来便不是飞土,而是中国藩篱。
但王孝杰说的虽然不少,可似乎搞错了重点。川西究竟归不归属大唐,这个问题自然不需要深作讨论。需要讨论的重点是,大行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意图是什么、朝廷又该为此做出怎样的应对?而且还有奏书中所提及,吐蕃居然越过朝廷使其公主和亲雍王,朝廷要不要就此对雍王加以斥问?
可王孝杰一旦开口便是滔滔不绝,让人根本就没有发声打断的机会,不得不被迫的上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历史课。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王孝杰也有被掏空的感觉。也幸亏他是如今政事堂中首屈一指的少壮派,否则单单这么长时间的气息吞吐就让人有些受不了。
归都之后,王孝杰虽然沉浸于军务中,对别的人事接触不多,但也明白他归都拜相令许多朝士都心存不忿,对他不乏看轻。这一次终于能够抓住一个自己可以大作议论的问题,自然要尽力发挥,改变别人对他的印象看法。
所以他在暂作致歉,归席稍饮茗茶润喉后,便待起身继续发言。
众人见到这一幕,不免都是一惊,门下侍郎薛稷忙不迭起身道:“王尚书引述古今,洞见深刻,让人受教良多。在堂诸相公想必也各有所见,众听兼采,不失大计。”
被薛稷阻止叫停,王孝杰思绪先是一乱,片刻后又有些奇怪的说道:“臣方才引论诸多,所述无非一个事实。川西古来我有,此事无需质疑,岂容蕃国侵占,哪怕只是言辞!定论如此,更作何议?”
眼见王孝杰瞪眼茫然状,李旦从最初的期待转为隐隐有些失望,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此事确无可疑,但蕃人此际作此冒犯言行,该要如何处理应对,则需深刻结合朝情及内外民情,群议出一个妥善之计!”
讲到这,对王孝杰而言更加不成问题,既然蕃国敢冒犯,那就直接干!可他虽然性格直爽,不拘小节,但也并非全无眼色,君王脸面、情绪如何,还是要稍窥一二。
此时见到皇帝陛下眉头隐蹙、语调也不乏严肃低沉,王孝杰不敢再作争言,只能按捺下来,归席闷坐。
没有了王孝杰长篇大论,众人才有从容发言的机会,接下来开口的,便是门下侍郎张柬之。
张柬之所论,也是立足在王孝杰前言基础上,并不因朝廷与大行台的纠葛而回避这一领土的主权问题,直派使节前往专治此事,除了斥问吐蕃这一行为的悖礼悖法,还要重整川西羁縻秩序,提拔奖犒一批亲唐生番土酋,并勒令川蜀官员,若非朝廷加以使令,一概不准私自与诸土羌部族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在针对番邦蛮夷的问题上,张柬之与李昭德有些类似,强调华夷大防,并且认为并不该将与番邦接触的权力下授地方官府,包括陕西道大行台。除开川西归属的问题,吐蕃欲和亲雍王才是真正需要正式的隐祸。
除了斥问吐蕃、纠察地方之外,张柬之甚至还提议着令雍王直接杀掉蕃国奸计乱命来通的使节,而将蕃国公主交给朝廷使节,将之遣返吐蕃。
“虽然两国交通,不以杀使为威。然咸亨以来,蕃国与我国久不通使,今次所携又是如此奸谋乱计,存心本是不良,不应以国礼应之。杀其贼使,我国使亦危,然华夏制度、不容有乱!臣请自裁势位,以卑职掌节,赴蕃行使!”
张柬之性格不愧老而弥辣,不独自己提出这样强硬的措施,甚至愿意以身犯险的出使蕃国。
但姑且不论张柬之本身秉性节操,这么强硬的举措所将会引发的后果,也是眼下的朝廷所承受不起的。
所以在听完张柬之的陈述后,皇帝李旦便干笑一声并说道:“张卿诚是壮节,但区区蕃国不值得损我大臣。国事未入穷急之境,还需择以周全。”
除了皇帝李旦,其他几员宰相对张柬之这一提议也并不怎么赞同。
倒是王孝杰闻此颇感振奋,忍不住再作发言道:“既然领此食禄之恩,为臣岂有大小之判。张相公久居庙堂,且能有此壮计,若朝廷加采此略,臣也愿持戈护从,使贼不敢害我天使!”
李旦都已经否决了张柬之这一提议,王孝杰居然还深表赞同,一时间也让殿中氛围尴尬不已。此前因为王孝杰专事兵务,本性流露还不算太多,李旦对其尚存期待。可现在,心里真的就是失望有加了,但也不好直接发声训斥,毕竟是自己力排众议、召回任命的宰相。
其实这一问题,对朝廷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要如何回应吐蕃,而是如何应对行台。毕竟有着大行台存在,吐蕃虽为祸,朝廷一时间也无切身之痛。可如果行台要凭此搞事情,朝廷就会痛得很真实。
所以接下来狄仁杰的发言,就要更加直指事情的本质问题:“唐蕃两国,交恶年久,彼此论事,本不以情礼为先。其乱命擅指,本无干于国计。敕招诸州酋首都督入朝,再加威令宣告,使其知所沐恩德即可。唯今国中,务以休息为先,生民久疲,宜加抚恤,不可因边将渴功的私计,而以千里之外的言衅伤我国民,狩猎不化之土。”
狄仁杰的意见,正符合李旦的想法。他是既不希望再将许多军机要务托付给陕西道大行台,又迫切需要在诸边羁縻胡酋之间树立他身为大唐天子的恩威。
但李旦满意了,有人却不满。
狄仁杰刚刚讲完,王孝杰便又跳了出来,指着狄仁杰大声说道:“狄相公所论,岂宰相之言?开疆拓土,强国之计!国之大计,唯祀唯戎!岂以便将渴功一言以蔽之!臣发自边务,虽卧雪饮冰之苦,不敢忘君王使我之恩,此身许国,唯杀贼以报!忠勇烈义,可剖可献,莫非于狄相公眼中,唯刀笔之劳才可称功?”
王孝杰如此激动,不单单只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他以边臣入朝为相,心里也有着不低的责任感,觉得自己就应该代表边将群体们,为他们在朝中发声。这是立场问题,自然不容隐忍。
狄仁杰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暗指大行台此论私计更多,是为了将人物截留于朝廷之外,一时间倒是没有想到此言会给王孝杰带来如此严重的冒犯。此时眼见王孝杰反应如此激烈,顿时也有些头疼。
狄仁杰闭口不言,在王孝杰看来自是理屈,不免更加气壮,顿足喝道:“狄某立朝半生,岂有一转之勋?而今受于皇恩,高位得享,傲然小觑武臣之功,臣与此流立于一厦之内,实在忿情难忍!国祚安危,能以远近为轻重之判?若非安西失而复守,雍王殿下也难从容布置青海,壮我陇右!陇右若危,关西能安?陕西不靖,有此拙臣夸言朝堂之上的从容之境?”
王孝杰一番雄言掷地有声,瞪眼怒斥更是威不可挡。然而这一场殿前的会议,也因此被彻底破坏,再也不能议论下去。
0683 子昂投书,强辞孽才
一场宰相之间的会议,由于王孝杰的突然动怒发作,最终只能不欢而散。
皇帝李旦一脸阴沉的表情返回内殿,斥退一干殿中在侍员众后,终于忍不住拍案怒声道:“此物痴愚,实在不堪大用!将他引入政事堂,诚是一着昏计!”
留在内殿的宰相薛稷听到皇帝如此忿声,只是垂首不语。他可还清楚记得,就在武成殿会议之前不久,皇帝还在翻看着兵部呈交的禁军改革方案,称赞王孝杰文武兼允,远不像外间所论那样才器卑鄙,颇为自己的识人之明而沾沾自喜。
“即刻拟令,罢王孝杰政事堂事,黜其归第自省!”
李旦越想越觉得气恼,再次恨声说道。
薛稷听到这话,实在不能保持沉默,连忙开口劝说道:“陛下三思啊!此前孝杰归朝授事,朝中便颇有议论。眼下入职短时,若就黜落逐野,臣恐……”
王孝杰归朝加拜宰相,议论声本就不少,最终是皇帝力排众议,借着架空李昭德的余威敲定此事。眼下归朝满打满算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若就直撸到底,那此前的行为可就真成了一桩笑话。
听到薛稷这么说,李旦不免更加的羞恼,握拳恨声道:“此獠大体不识,如何能忍……”
“孝杰诚是昧于大计,但其忠勇则确无可疑,陛下拔之,不失识人之明。唯授恩稍切,此亦市于马骨之义。”
薛稷不敢直言皇帝大权骤得、恩授无度,只能以此开解。他能理解皇帝想要行使大权的迫切心情,以至于对王孝杰根本没有一个足够的了解,便直接将之授为宰相。
这一桩任命的确是轻率了些,但垂拱以来十几年间,皇帝都被压迫的实在太凄苦。常年压抑自然是有一份积存深厚的忿气要伸张,如今皇太后幽居上阳宫,雍王隔绝于陕西之境,强臣李昭德又被抬出了政事堂,行事便有了几分肆无忌惮的张扬。
将王孝杰召回朝中、付以军务,这不失为一招妙计。相对于大行台,朝廷在军务方面的确是有些失于条理,亟待营建。府兵几无番役,北衙又遭到了分割。如果不能快速扭转这一局面,就谈不上有效的制约行台。
王孝杰归都之后,做事的确兢兢业业,甚至很快就拿出一个整改南衙的方案。虽然还远远谈不上尽善尽美,但其态度认真、做事勤恳,也让许多此前对其并不看好的朝士们都有所改观。
做宰相,王孝杰的确是不够资格。可如果只是专事南衙军务,眼下朝廷还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取代其人。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比如说仍然在职任城县尉的魏元忠。其人在高宗旧年便因献军略得用,垂拱年间又有督战平定徐敬业叛乱的资历,而且还曾经兼领防备突厥的北部军务,能力上要远比狄仁杰全面的多。
可问题是,对于深悉皇帝心计的薛稷而言,自然深知皇帝是绝不可能加用魏元忠的。
这当中原因很深刻,一则魏元忠相对于李昭德与狄仁杰,与皇太后之间的君臣情谊要更加密切。将之召回朝中,无非是另树一掣肘更加严重的强臣。
二则徐敬业叛乱中遭受牵连的前宰相裴炎,皇帝在架空李昭德后,便一直试图为裴炎平反,以此招引一批光宅与垂拱年间支持废立的大臣进入朝局中来。
可裴炎谋反,是皇太后钦定。无论李昭德还是狄仁杰,对此都不会支持。魏元忠作为当时得创功勋的大臣,态度必然会更加坚定。裴炎与徐敬业本就是连案问处,一旦为裴炎平反,一定会引发一连串的朝野动荡,许多已经星火余烬的势力都将会借此死灰复燃!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去年雍王以嵩阳道行军大总管出巡嵩山,归来后不久便在神都发动了政变。魏元忠所治恰恰位于雍王巡察的范围之内,在这过程中,魏元忠究竟与雍王有没有联系、有多深的联系?
可以说单单最后这一点,便宣告了魏元忠政治生涯的终结。甚至朝中一些起复魏元忠的议论,皇帝对此都警惕有加,更不要说将魏元忠召回朝中,授以大用。
在薛稷的开解下,皇帝李旦也自觉有些失态,怒容稍有收敛,只是叹息道:“宗家孽种喧闹于外,朝情如今危困难行,所需要的绝不只是薄才自恃的员众,更需要深明大义的贤良。王孝杰辜负了朕对他的期许,若非嗣通等情义深厚的旧人尚可相谋于事,家国杂务更不知托给何人!”
薛稷闻言后,连忙又谢过皇帝的赏识,然后才又说道:“狄相公所持议论,不失良计。但雍王姿态威壮,诚能收得国中锐意尚武之士的称许。雍王所以奉表引发如此议论,所恃想必也是在此。
但国中贤能无算,趁此冬集之际,都畿内更是琳琅满目,也绝不可能人人都崇尚边情虚功。若将此事付以公论,让舆情裁断究竟是穷威边荒、还是民殷国富更加可取,如此也能更加分明的选择贤良为用。”
听到薛稷这么说,李旦倒是有些意动,但同时也有几分迟疑:“沽名钓誉、煽惑舆情,此正雍王所以精擅。至今国中仍多颂其狂言旧篇,此中大计闭门议论尚且难决,若付公议,会不会更加的失控?”
薛稷一时间也没有思考到这一点,听到皇帝如此自疑,顿时自己也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迟疑半晌后,才又继续说道:“舆情难控,此诚可虑。若能暂取折中,将时议局限在诸选士之内。选人已经多经世务磨练,论事可免只凭意气。况今冬大选之年,凡所进言,一旦得赏,即刻察授美职……”
李旦听到这里,顿觉此事大有可为。选人们并不是新入官场的萌新,对于事物的看法要更加现实,且不失趋利避害的算计,一旦进言为朝廷所采,即刻就获得超格拔授,这绝不是梦。
以前程诱惑选人们发出自己想听到、所需要的声音,这样的行为,在皇太后临朝时期便频频有作,且每次收效都非常的好。
有此前辙为鉴,李旦对此自不陌生。相对于行台,朝廷本就有宗法大义的优势所在,如此更能将这一优势发挥出来。若能善加操作,那么雍王此番以难题交给朝廷以作挑衅的行为,便极有可能弄巧成拙,让行台陷入舆情声讨的窘境中,更加孤立于朝廷之外。
君臣二人都觉此计大有可行,在确定了这一思路后,便开始认真的讨论细节,争取让雍王自食恶果。就算做不到这一点,通过群众表态,也能在今年的铨选中挑选出一批对行台有所抵触的才士充实进朝廷中来。
皇帝降题,征求策对,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本身就属于整顿统治阶级队伍思想、顺便选拔贤良德才的行为之一。
因为并不能确定这一计策收效如何,毕竟皇帝李旦也是第一次操作,所以略作保守之计,甚至不将之作为专门的策问命题,不经中书制敕,仅仅只作为门下省一项问政应答,在命题拟定之后,由门下省加以下达并收取投书。
所以当狄仁杰得知此事的时候,皇帝的这一桩问政命题已经在诸选人群体中小范围的传播开来,甚至狄仁杰之所以得知此事,都是在准备铨选事宜的时候,由前来录籍报备的选人告知。
得知此事后,狄仁杰一时间惊诧不已,继而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中书掌制,君命竟有不知?”
中书省正是皇帝的喉舌,是朝廷百司中与皇帝交流最为密切的要枢所在。老人瑞王及善在担任中书令的时候,甚至由于皇帝一日不做召见便请辞。
可现在皇帝直接越过了中书省、通过门下省降策问政,这往小了说就是不合制度,往大了说就是自绝于臣员,狄仁杰对此自然惊讶不已。
但除了自身遭到疏远这一点感慨之外,更令狄仁杰感到无语的是,行台作此陈奏,一个相当重要的意图就是要通过朝廷群议难决来拖延今秋贡赋的解运。现在皇帝主动将此事公之于众,什么时候能讨论出个结果出来?
所以狄仁杰当机立断,直赴门下省,打算就地封存所有投献的策问之书、不准将之运入禁中。
可是当狄仁杰来到门下省的时候,第一批收缴上来的策问之书已经送进了大内,且皇帝也在不乏期待的开始翻阅这些选人献书。
然而看着看着,皇帝心情就变得恶劣起来,直接甩出一篇策文,怒声问道:“选人陈子昂何人?”
薛稷忙不迭将那篇策文捡了起来,匆匆一览,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文辞以论,陈子昂这篇策文的确出色,但内容则就一言难尽,策文直言朝廷既然割权授给陕西道大行台,此类事务自当行台任之,如今垂问选人,只是多此一举。
如果说这一层意思还只是让人气堵,那么接下来抨议朝廷用人的话就足以令人火冒三丈:朝廷不谓不能得人,实则不善任士,此宰相之失……这话虽然抨击宰相,但直接打脸的却是当今皇帝。
“陈子昂此人,旧曾献《谏灵驾入京书》……”
听到薛稷这一回答,李旦更加恼怒:“此类强辞投幸之孽才,也能献入朝廷为用!革其籍名,永不录用!”
0684 此身若遣,永匿江湖
朝堂上所关心的自然都是家国大计,尽管宰相狄仁杰及时叫停了门下所出问政策对,皇帝陛下也制告守选官员们专心备应铨选,但这样一个话题还是传开了。
舆情一旦参与进来,结果也确如薛稷所料,朝堂内外的声音并非众口一辞的支持行台用武,仍有相当一部分在朝在野的官员主张与民休息。
毕竟从高宗后期以来,朝廷用疾便越来越严重,已经成了一个深刻困扰朝事的问题。甚至一些朝臣们的生活都大受影响,不乏等米下炊的窘迫状态。
就连官员群体都是如此,民间饥困也就可想而知。雍王此前用兵青海,当中还有一个朝势更迭、诸夷蠢蠢欲动的背景。既然已经大胜扬威,许多人觉得应该还是见好就收,接下来的朝事重点不应该再继续放在边戎军计方面,维持现状、全力休养民生才是当务之急。
但讨论面如此广阔,各种不同的意见也都不绝于耳,而且这些各持所见的还都不是普通人,多为在职的官员以及将要参加铨选的选人。舆情不能统一,这也直接干扰到了朝廷对此要持一个怎样的态度。
对此,主持朝廷政务的狄仁杰也是大感无奈。皇帝这么做,倒不好直接作论称之昏计,这思路本身不乏可采之处,可问题是选择的时机和问题不对。
且不说将会直接受到影响的陕西道贡赋解运问题,单单此前分设行台,已经让朝廷所控权势有所分割。眼下朝廷最需要做的,就是抛弃所有不必要的争端,团结聚集一切人事,以强化朝廷中枢的唯一性。
现在铨选在即,皇帝却抛出这样一个本就容易引发分歧争议的问题,看起来是能从优录取一批倾向于朝廷的官员,但实际上是在主动的标立异己,主动的制造纷争与裂痕。
这等于就是在向天下人宣告,就算他们才器不为朝廷所赏,还有一个陕西道大行台可以作为选择。大行台割据陕西的状态虽然是一大隐患,该要加以重视,但却不该表现的如此外露。
因为朝廷本身就是宗法大义所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从来也不存在逼人站队的问题。从前皇太后虽然也常常使用这样的手段引诱逼迫臣子表态,但她首先是确保自己与朝廷紧紧站在一起,她就代表着朝廷,然后她要谋求一个超然于朝廷的更高形象。
皇帝效法行事,得于皮毛、失于真髓,大行台本就是朝廷所册授封建,虽然拥有一定独立行政权,本身也必须要听从朝廷的制敕命令,能有什么样的分歧需要交付群众舆情去讨论?
现在铨选在即,如果朝廷罔顾其中一部分人的意见态度,直接向大行台宣告制令。那这一批持有异议的选人们对于接下来的铨选还有期待的必要?还要参加的必要?直接收拾一下去西京长安吧!
所以眼下朝廷并不适合再作表态,起码也要熬过今年的铨选,再想办法将此事进行淡化处理。这一通盘算,并不能直接让雍王众叛亲离,但却让朝廷在年前不必再妄想陕西贡赋能够入都。
而且皇帝这一举动,还暴露出其与中书省并不亲近的事实。因此这段时间以来,弹劾攻击狄仁杰的奏表也陡然增多起来。
宰相受到攻击,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现象,毕竟本身就是一个风口浪尖的位置。可现在,狄仁杰身当铨选的责任,却受到如此大范围的弹劾,那他所支持的铨选结果,又是否能够公正且服众?
狄仁杰有感于此,但也没有什么好的计策去扭转,几次上表请辞铨选的职责。
皇帝李旦在搞那件事情的时候,也根本就没想到此举还能给现下朝情带来这么大的撼动与影响。
虽然他也有意逐步架空一批老臣,在政事堂组建一个自己能够信用的班底,可起码眼下是没有直接要换掉狄仁杰的意思。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取代狄仁杰眼下于政事堂的作用。有了王孝杰这个前车之鉴,他也实在不敢在不了解清楚的情况下贸然拔授什么人进入政事堂。
因此对于狄仁杰的请辞,皇帝一再否决,并通过各种恩宠方式,以塑造一个君臣和睦的假象,消除这一不利影响。
比如豫王傅是李昭德,而其他几名皇子,则俱以狄仁杰为师,并在铨选前夕着令几名皇子出阁,在诸公卿大臣见证下举行了一个拜师礼,算是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狄仁杰在朝中威望,得以继续主持今年的铨选。
这样一番举动,自然让底层群僚感慨狄公果然是所受恩宠无双,甚至还要超过了前宰相李昭德。
但仍有一部分阅历深厚的老臣,感受到这位皇帝陛下大权骤得后的轻率毛躁,或是大计不失,但却分寸全无,任人任事都用力过猛,不懂得留下一个回旋的空间余地。
在这样一个氛围之下,选人陈子昂的一些策对言辞也流传出来,很是激发了一部分时流的共情。朝廷章制完备、且不乏名臣,但却给人一种乱七八糟、全无头绪的感觉。
反观西京长安的大行台,虽然只是草设,但却运行的井井有条、内外有序。这当中的高下区别,清晰可见,但这样的话题,自然也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进行讨论。
相对于行台所挑起的川西问题的争论,在皇帝的非常规操作下,获得了朝野人士的广泛关注。可随之一同入都的另一道奏请,关注的人则就不多,或者说干脆就是无人问津,那就是为汉王家眷请赐封命。
皇帝或者是真的没有精力关注此事,或者是存有别的心思,奏书入都后甚至都没有发给有司进行商讨。
“皇帝年过三十,仍是赤子啊!”
上阳宫自然远不如大内那样热闹,春夏时节还有草木繁盛,可到了这秋冬之交,则就萧条尽显。皇太后武则天闲卧于暖阁中,样貌上虽然老态毕现,但精神却还不错。
近日朝堂上一些风波,虽然没有人会专程入上阳宫来奏报,但武则天也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对于皇帝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皇帝当然不是赤子,甚至在朝情的推动之下、在雍王所带来的压迫当中,已经具有了一些权谋智慧。能够借着行台分设这一机会,将强臣李昭德踢出政事堂,也算是可圈可点。
但皇帝这些手段计谋,在武则天这样的高段位选手看来,评其为赤子、不失老天真,已经算是比较客气的说法,毕竟那也是自己的儿子。
皇太后可以随意的点评皇帝陛下,但殿中其他人自无这样的胆量,诸如上官婉儿虽作恭听状,但也只是据案细筛香末,不敢回应。
虽然得不到什么回应,但武则天仍是叹息道:“朝情若再如此持续下去,是会出大问题的。身在此位,为人待事是要心存三分险计,不谓害人制人,只为能让自己不要过于惬意。长谋短计,存意两可,这一点慎之做得就很是不俗。皇帝那一份情急,人人都已经看在眼中,但其实讲到急迫,关西局面才是危困。若不然,何以连一介蕃女都容纳下来?”
“殿下传书只说要借那蕃女铺张一些局面,可并没有……”
另一侧韦团儿忍不住开口纠正道,对于皇太后这一点口误,心里比较在意。
武则天闻言后呵呵一笑:“我孙人物绝佳,能享世人爱慕理所当然。蕃女举身投献,既享铺张之惠,难道还真能容其称寡为藩?终究不能让其生离唐家国门,不能容其划分彼此。”
讲到这里,她又转过话题,不无好奇的问道:“王妃近日勤走,忙碌汉王家事,事情办的如何了?”
听到这一问题,上官婉儿才抬眼说道:“仍然没有什么进展,如今掌管内苑事乃豆卢贵妃。因豆卢相公前事,宫人狭计投好,不肯转籍宗正寺。宗正少卿薛曜,亦正色端礼,不肯循宜。”
人走茶凉,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避免的。雍王如今虽然分陕势壮,但于朝中势力却几乎已经是荡然无存,以至于就连雍王妃亲自出面奔走,事情处理起来仍然波折重重。
“汉王不弃旧好,抬举细人,是宗家难得多情、专情种,在这种事情上加以刁难,涉事者也实在是蠢!”
武则天闻言后叹息一声,语气已经颇为不满。
仔细算起来,汉王李光顺是她的庶长孙,此前因为人物平庸,武则天关注不多,可在得知汉王深情专意要独守一人,武则天脑海中关于这个庶长孙的记忆才重新拾起,并对之好感大生。
这样一个专情笃守的孙子,可远比那个人前唯情活我、人后磨刀霍霍的小滑头可爱得多。
在了解到宫人有意刁难以后,武则天稍作沉吟后又说道:“着豆卢贵妃到上阳宫来见,我要问一问她,她那伯父罪迹确凿,是否要因此迁怒天家儿孙?她配吗?她若不来,着潞王收拾观风殿,我要登殿垂问,天家添息,究竟取厌何人,竟如此阻碍我孙家事!”
上官婉儿与韦团儿听到这话,并是一惊。皇太后幽居上阳宫以来,唯是深居养性,偶尔点评一些时局人事,也都是用一种超然于事外的态度,少见动怒,如今却为了汉王家事而肝火大动。
特别观风殿此前乃是皇太后临朝召见群臣的场所,随着皇帝一家入居大内便被封存了起来。如果再作启用,那所传递的信号可就太惊人了。
不过在惊讶之后,韦团儿却是一喜,连忙点头应声,然后便步履轻盈的出殿安排人前往大内传讯。她与汉王将要收纳的细人出身仿佛,俱为官奴婢,如今皇太后肯为这样一位细人发声,日后她在雍王邸内自然也能受益,不会受到下人冷眼看轻。
韦团儿退出后,上官婉儿则叹息道:“皇太后陛下以身犯险,圣人应是感恩……”
“只怕他仍是所感老物不死更多。”
听到上官婉儿这么说,武则天只是叹笑一声,语调中不无失望。
如今朝情混乱难当,皇帝面对这一局面也是全无头绪,行事过于急躁、大失周全,越忙越乱。武则天的存在,对朝廷而言是一个隐患、一个震慑,她这一动弹,必然会令朝情肃然、群众警惕,不敢再生太多杂想,全心防备皇太后卷土重来。
皇帝如果能够抓住这一契机,借着朝臣们对皇太后的警惕畏惧而将局面重新掌握回来,之后行事用功自然也能有条理得多。
而如果一些人心中本有乱计暗持,或许也会受此鼓动而主动跳出来,正是加以肃清的好机会。这当中危机并存,只看皇帝如何应用。
当然,武则天也必将因此更受防备,甚至有可能连眼下这种荣养状态都不能维持。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丧权失势的老妇人而已,所有的威胁都是建立在理论上,没有一个落脚点。
“无论圣人感想如何,雍王殿下应是感恩。”
上官婉儿见皇太后情绪有些低落,又开口说道。
“天皇家国托我,当中所历、一言难尽。只盼慎之不要让他祖母等太久,让我生见国托能者。”
如今朝廷与行台对立的气氛太浓厚了,已经干扰到了各自的运作根本,如果皇太后的威胁变得强烈起来,朝廷对行台的针对也会有所收敛,稍留余地。
武则天身在当中,可以作为一个支点,用以维持一种相对的平衡,尽管这个平衡很脆弱,但也是她眼下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稍后情势转劣,你们也就不要再留神都,且赴西京。”
武则天讲到这里,又垂眼望着上官婉儿正色道:“今次解决汉王家事,婉儿你的籍名宫卷一并销去。但你久傍宸居,不是寂寂无名之人。天家守此麟种,可以托大,很是不容易。不要让私情的迷乱,败坏了他的名声。”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脸色先是一羞,旋即黯然,接着便目泛泪花道:“婉儿刑家孽种,一介贱身,幸在皇太后陛下拣选收养,此身能活。绝不敢贪男女情趣而加害殿下……此生只伴陛下,不再贪望其他。”
“但慎之他,不是一个轻舍之人……”
武则天又意味深长的说道,不为上官婉儿戚容所动。
上官婉儿闻言更恸,拔簪刺指,以血为书,叩地悲声为誓:“此身若得发遣,永匿江湖,绝不在以前朝情孽纠缠殿下!若再踏足内苑,不得好死、人神共唾!”
武则天又是默然半晌,好一会儿之后才叹息道:“你起身吧,且如此言。”
0685 庐陵器小,不能守国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上巳节前后,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附近又是游人如织、踏青消遣。
不同于去年的乱后新定,市井萧条,在经过了长达一年多时间的休养,特别是在年初前后吐蕃再次犯边,雍王殿下复引行台中四军布武陇关之西,再次挫败了吐蕃的攻势,使得整个长安城士民对行台更加的信心高涨。
由于吐蕃的犯边,今年的元宵日长安城又是在一片肃穆的宵禁中渡过。民众热情积攒到了上巳节,随着雍王率军凯旋,终于得以宣泄出来,以至于曲江池周边处处帐幕,几无闲土,民众们踏青歌乐,场面热烈,氛围喜庆。
早在武周如意年间,雍王短留长安城时,便曾经主持过曲江集会。当年虽然由于意外的原因使得这一场集会颇显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但这一习俗却沿袭下来,引人津津乐道。
如今雍王重回长安,行台政治清明,所以今年这一场曲江盛会,规模也是尤为盛大,盛况几追最让长安人自豪不已的贞观、永徽年间。
长安市民向来不乏娱乐精神,今年的曲江集会盛况空前,各种戏乐内容也都是多种多样。除了最让人期待的平康伎登台戏演,民间也有各种各样的戏乐呈现,譬如乡野社戏、游侠踏歌、角抵马球之类,包括一些胡人也都积极参与进来,各有斗采戏乐。
大唐民风好斗强争先,民间戏乐已经多有斗戏,诸勋门权贵自然也是不甘落后。
特别行台执法素来威严有加,长安城那些勋贵人家平日里也都安分守己,不敢违禁犯法,但在这士民咸乐的曲江集会则就能少许多顾忌。而且这集会传统的倡导者还是雍王殿下,积极参与进去,也是在宣扬行台政治之功。
所以围绕在曲江池畔的众多庄园,也都各作奇艳布置,或是各搭戏台、邀请名妓登台献艺,或是奇珍毕陈、夸巧炫耀,或是悬彩搏戏、招揽人气。手段各不相同,唯以风评争分优劣。
如此规模盛大的集会,也不仅仅只是长安人自己自娱自乐,四方聚来的民众同样数量不少,这其中尤以神都来客为多。
两京之间人事交流本就频繁,虽然如今由于大行台与朝廷隐隐对抗的氛围,使得官面上的交流有所停滞,可民间受此影响并不大。
哪怕朝廷对大行台的存在再怎么提防有加,也不可能公然向民间宣告陕西已经不为国朝所有,禁绝一切的民间人物流向长安。毕竟长安才是大唐祖邑所在,甚至在民间看来,位于神都洛阳的朝廷中枢反而不如长安的大行台更能代表大唐的法统传承。
神都洛阳人事大批向长安流入,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到了眼下这一时节,从去年开始的冬集铨选一直到今年的科举,俱已告一段落。
大量徒劳无获的选举人在神都落第后,多数也都不愿再继续逗留神都这一片伤心地,许多人不甘于如此落寞归乡,或是游历散心,或是另觅出路。无论怀揣着什么样的目的,长安无疑都是一个首选之地。
甚至不独这些落选的选举人,就连一些及第的举人与选举授职不称心意的选人们,也都选择到长安来看一看。毕竟下一次的吏部选试还要在大半年以后,到长安来消磨一下时间也是好的。
去年乃是一个朝野瞩目的大选之年,单单参与铨选的选人就达到五六万人之巨,这甚至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在职官员的数量,朝廷即便是大大放开选举限制,能够一次性选授不过千数人而已。那些落选者中即便有一小部分人选择来长安,那也是数千乃至于上万的人流量。
这些人既然能够接受相对完整的教育,出身起码也都是家道殷实的中小地主,如此大批量的涌入长安,又适逢长安城的曲江盛会,自然如火上浇油一般,使得盛会氛围更加的热烈。
有关这一现象,朝廷中不是没有人提议要作提防。为了避免大量的选举人流入关内,一方面设置大量的员外官职、扩大选举录取的规模,一方面兴造大量的学舍,改善神都的文教环境,并提议朝廷加设几轮制举考试,将士人们吸引继续逗留在神都。
甚至还有人提议干脆将尚书省所主持的科举试延期举行,原本按照常例,科举试应该在二月就进行完毕且将结果张榜公布。选举人们在看到榜单结果之后,正好可以顺道参加长安的上巳节曲江集会。如果把科举试延后一个月,时间上造成冲突,就可以避免选举人们大批流往长安。
但这一提议很快就遭到了否决,不说这么做会不会显得朝廷过于小气,单单延期让诸州选举人们浪费一个月的旅居钱粮耗费,就容易让人滋生极大的不满情绪。
更重要的是,就算延期,错开了上巳节,那端午节呢?重阳节呢?
这样的举动,除了会让朝廷政令宣达显得更加混乱无序之外,本质上并不能改变任何问题。
而且相对于大行台,朝廷本就拥有宗法优势,且施政选才的广度与深度都远非大行台能够比拟,如果在对人才的吸引度上,大行台反而超过了朝廷,那朝廷真要做一番深刻的自我检讨,究竟哪方面的过失如此严重,竟然自绝于众?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可是在看到众多落第的选举人呼朋唤友的往西京而去,神都一干当权者们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虽然心里不乏自我安慰,这都是一群不合朝廷选才标准的失败者,是等而下之的人物,即便为行台所引用,也不足为虑、不值得惋惜。但谁又能够保证朝廷选才就公正周全,当中完全没有遗珠之憾呢?
更何况,年前沉寂已久的皇太后突然又有过问外事的举动,也让整个神都朝堂中警惕有加。皇太后大权已失且年事增高,本身是绝难再获得重揽大权的机会,但毕竟积威深刻,余威仍在。更何况也没有人能够保证,皇太后这一举动,是不是已经与朝廷之外的力量达成什么共识。
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对于大行台也不敢有什么过激的行为限制,只是趁着年关吐蕃再次扰边的时候,又进行了一番朝情调整。特进李昭德外放为广州都督,任城县尉魏元忠则再作远流为姚州参军。
而在这一番调整中,还有一桩不太起眼的任命,那就是授选人裴伷先为均州司仓参军。跟几位前宰相的外放不同,这一桩任命所涉仅仅只是八品卑职,所授的裴伷先也不是什么资望深厚的立朝名臣,在本就是大选之年、集中敕授的上千桩任命中并不起眼。
但如果深入剖析之下,才会明白这一桩任命的含义之深。均州位于山南道,距离庐陵王所居房州一步之遥,司仓参军所职掌武官勋命,间接影响合州军事。
至于这位被授命均州司仓参军的裴伷先,本身也不是什么平平无奇的选人,甚至连选人的资格都没有,而是以白身拔授。之所以会得这一桩任命,是因为他的出身,裴伷先正是以谋反罪伏诛、且至今还未得平反的前宰相裴炎从子!
将这样一个人物安插在距离房州极近的均州,且给予一定的军事职责,由这一桩任命便可以体现出皇帝李旦在面对庐陵王问题上的纠结心情。
神都政变至今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的时间,武周一朝一些蒙冤加罪的大臣们也陆陆续续获得了平反。包括一些深受迫害的李唐宗亲们,也都各从流放地被逐渐召回朝中授职任用。
但在这当中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庐陵王李显。朝廷非但没有针对庐陵王的处境做出调整,甚至有关庐陵王的一切话题都成为一个朝野禁忌的存在。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人提起此事。就在年前,还有神都处士投阙上书,言庐陵王为二圣嫡子,虽然器小福薄不能守国,但终究是宗家近亲,宜当召回神都优给善待。
但大理寺评事徐俊臣在查问某案时,发现这名处士竟然是近县一名弑主逃奴,欲以妄言进计摆脱惩罚,所以将此人入捕刑狱、处以极刑,让朝廷得以免于受奸计所惑、纵恶于世。徐俊臣也因此事功,得授洛阳县主簿。
一个人无论本质是好是坏,但如果其存在让人人都感到不自在,那其存在真的就是一桩罪过。总之,有关庐陵王的一切话题,就被以这种视而不见的方式加以掩盖。
就算因为皇太后的突然异动而挑动起皇帝的敏感神经,需要对此提高警惕,都要选择这种尽量不引起时流遐想的方式进行。
朝廷内外,任何人为了权欲都有勾结庐陵王的可能,但唯独裴炎的后代不会。
毕竟庐陵王这些年所受的苦难,半数都是裴炎所给。就算裴炎后人满心炽念去联络庐陵王问你想不想风光回京,庐陵王都得怀疑一下你们这满门逆骨是不是搞我搞上瘾了?
0686 伯玉消沉,愁怀醉骨
位于曲江池附近的曲池坊中,有一座小园,面积虽然不大,但有奇石垂柳、曲水回廊,布局很是优雅得体,显示出此间主人的品味不俗。
园外坊中因为曲江集会的缘故,嘈杂的声浪震得园中花木都簌簌颤抖,但也将一部分杂声阻隔了下来。小园核心外的亭台外,又有帐幕加设围绕,虽无春风拂面的惬意,但也不失为一处礼待宾客的绝佳场所。
“幸在乔左司此乡土著,有此故业存留,使我等逆旅之人入京得有落脚。”
亭台中宴席精备,有七八宾客团聚而作,当中一名中年人揽杯叹道:“如今西京风物确是大不同往,年初预计要来西京短居时日,先使家人携货西进、典业为居,不意长安地贵、久索不得。本来还以为是家人才拙不用,亲身如此才知长安繁华、居之不易啊。也只能觍颜叨扰、恳请此乡主人庇我一席。”
小园的主人乔知之今日一身燕居的时服,闻言后捻须一笑,对客人回赠一杯:“名王入此大施政治,西京风物岂同于前。此间闲业,旧年偶兴所置,并不用来长居。闲置数年,日前频有闾人来访,地价递升已达几十倍余。若非贪求地近曲池的便利,恐将难耐重利所诱。王二生来富贵中人,若不嫌此间地狭、拘束了你的意趣,园业直给,不需再作典置。”
乔知之出身国戚勋门,其父乔师望为高祖驸马、贞观名臣,其本身也从不以勋家禄虫而自满,历转内外,所事颇多,能与之同席交游者,自然也都不俗。
譬如刚才发声这中年人王无竞,祖籍琅琊、出身东莱豪室,甚至就连乔知之如此出身都称其富贵中人。王无竞此人除了出身豪富之外,本身也精擅辞令,乃当世文士翘楚,本身与乔知之有共事的情义,意趣也颇为投合。
听到乔知之直以园业授给,王无竞也不拘泥,直接点头道:“陈念不足为计,入此才知翻新。西京开明,胜于神都,我确有长居于此的打算。乔左司既然不吝,那我也就却之不恭,此园布置,颇合我心,鸠占鹊巢,自此便以主人自居。”
曲江池地价飙升,乔知之这座园业虽然面积不大,但因为地近曲江,价格已达几千缗之巨,最重要的还是有钱未必能买得到。
如此价格高昂的赠品,也只在寥寥数言,既显示出彼此的确交情深厚,也显示出各自家底不俗,一个敢送,一个敢收。
王无竞也不是平白受此厚赠,举杯道贺后便将手一招,旁侧随员中行出两人,面色黝黑、体态魁梧。
王无竞指着这两仆员对乔知之笑道:“这两昆仑奴颇擅搏击之技,此前随我出入,颇访两京名家求授技艺,稍给甲械,十几人难近其身。知左司将事碛西,彼方悍风浓厚,得有强员随身使用,能保出入平安。”
乔知之闻言后自是一喜,他与王无竞交情深厚,自知王无竞栽培这两昆仑奴所废钱粮不计,单单投入的心力就非常的大。
垂拱旧年,王无竞曾经随他外使随军、北出平定同罗、仆骨部的叛乱,当时这二奴便随军出征,颇有先登、陷阵之迹。就连当时大军总管刘敬同都颇爱此二奴之勇,屡向王无竞求买,王无竞只是不应,如今却赠送给自己,若单以价值论,又远非他这座曲池小园能比。
王无竞既然不拒他的赠送,乔知之便也笑纳其人所赠二奴。而且他今次将要再赴边用,身边有这样的勇士听用,也的确正合其宜。
听到二人这番对话,席中又有人奇道:“朝廷已有敕书授达,召左司入南省担任郎官,怎么左司又要远事碛西?”
碛西即就是西域的代称,大唐攻灭东突厥的关键一战便发生在碛口,碛西即就是碛口以西的广大区域。
听到客人如此发问,乔知之便叹息一声:“朝廷所用非我所愿,与其赴都担任一个清贵词臣,我更愿重拣父辈故志,巡狩边土,以报国家。雍王殿下知我有此志向,日前加我北庭督护一军,京中人事安排一番后,便将要北行。虽然不能在京中长会诸友诚是一憾,但华发生矣,恐时不我待。”
乔知之除了出身国戚门庭的显贵之外,最为世道知名还是文名风流的诗辞之才,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只是一个唯知狎妓唱词的清贵闲人,本身还是颇通边务的。
这方面一者来自于家传,其父乔师望本身便以边务著称。像早年大唐在讨伐东突厥前夕,联合薛延陀这一重要的外交行动,便是由乔师望负责。之后大唐攻灭高昌,乔师望更担任了第一任的安西都护。其所持节册授的薛延陀,最终也是由乔师望典军攻灭。
所以乔家也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贞观武勋门第,乔知之有此家世,自然也是有此志向,希望能够重复祖辈辉煌。
但是高宗一朝,天皇不喜关中勋门,乔知之也迟迟没有投身戎旅的机会,只能以文辞混日子。一直到了垂拱年间年近五十,才以随军御史的身份跟随大军平定铁勒诸部的叛乱。
这一战虽然打得颇为漂亮,但是因为行军总管刘敬同与大将王方翼交情不浅、并在不久后受到了王方翼的牵连,使得此战未能正常述功。归京之后,乔知之也只能继续投闲置散。
也正是在闲置都畿的这段时间里,乔知之有幸结识了雍王殿下。最初是被雍王殿下那令人惊艳的才情所吸引,但随着接触越深,越发觉得雍王殿下乃是宗家不可多得的雄才。
之后雍王殿下一系列的事迹壮功也印证了乔知之这一看法,所以在青海大胜、行台创设,朝廷还在纠结于该要如何对待行台的时候,乔知之便辞了神都朝廷的官职,直接返回西京投入行台。
因为出身国戚门户,本身有不乏清声,于士林中颇有誉望人脉,尽管乔知之没有参加朝中铨选,但朝廷还是制授其为南省郎官并加直殿学士。
不过面对这一授命,乔知之并没有太大的动心,他知朝廷所看重无非他在士林中一点薄誉,这样的任用虽然清贵有加,但终究不是他的夙愿。
如今当国执政的狄仁杰等人重在养生,朝廷于军事上只怕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他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如果继续留在朝中闲混资历,此生或许有望还能穿一穿紫袍。但他自身爵禄富贵都不缺,终究还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将心中积存年久的抱负稍作施展。
朝廷很难给予他这样的机会,但雍王可以。雍王不将他以简单的词臣视之,此前几番会面交谈,对他一些边务方略也多有赞赏,如今更授给他北庭军职,这一机会,乔知之不打算错过。
听到乔知之这么说,在场众人也都不免喟叹,心情多有复杂,既有对乔知之的羡慕,也有对朝廷的怨情。
他们这些人,多数也都参加了此前朝廷所举行的铨选但却遭黜落,而乔知之并未参选却加授用,其人反而放弃了所受美职。
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得而不惜。抛开对各自处境际遇的感慨,这本身也显示出朝廷在选士方面的不合理。
“朝廷不谓不能得人,实则不善任士啊……”
突然有人发出这样一声感慨,道出了众人各自的心声。
然而这话一出口,宴席间的氛围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一时间鸦雀无声。之所以会如此,就在于这一句话的源头主人正在席中。
陈子昂年在三十五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年纪,而他平日给人的印象也确是如此,性情豪纵、言论雄健,常常能让身边人心悦诚服,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很快成为一个焦点人物。
然而今天的陈子昂则就沉默得多,本就不甚高大的体型蜷坐席中、显得有些佝偻,此前众人谈论许多话题,他都没有开口,只是闷坐饮酒,以至于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
此时有人引述他前时所言,众人眼神才又望向了陈子昂,且都不乏同情之色。陈子昂也察觉到众人望来的目光,举杯一笑说道:“诸位且各抒情,不必关照我这厌物。我自凭此杯中清液,与杜康通幽论奇。”
说话间,他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因动作猛烈,一些酒液沿嘴角流入颌下须中,他也不作擦拭,只是停杯示意侍者再来续杯。
眼见陈子昂如此消沉,众人眼中同情之色更加浓厚,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陈子昂因言获罪,且得到了皇帝“强辞孽才”的恶评,即便没有被褫夺官身籍名,政治生命也算是彻底划上了一个句号。
在场众人,包括乔知之在内,士林中或许浅有薄誉,但本身都还是待人挑选,不在势位,也谈不上能够给陈子昂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乔知之见陈子昂还待酗饮,连忙起身按住他的酒杯,未待开口,突然有家奴匆匆行入附耳禀事。听到家人禀告,乔知之脸色蓦地一变,连忙握住陈子昂手腕低声道:“伯玉不要再饮,速速换衫,消除酒气,引你去见真正能容你雄才的明主!”